第21章 转校生“你们去了同一个地方欸,好巧……
朝阳初升,薄雾散开,沉寂了一个暑假的校园重新被注入生机。
骆星背着书包,随人群涌进校门。爬到明德楼四楼的教师办公室,按部就班找班主任报完道,回了教室。
班上大部分同学都到了,打打闹闹的噪音盖过窗外蝉鸣。
座位是随便坐的,先到先得。
骆星去得晚,只剩下后排位置,她拉开八组靠窗的一张椅子,用纸巾擦了擦课桌上的灰尘,将新课本放下。
周围立即有人找她聊天。
这会儿大家讨论最多的话题,是新楼竣工,国际部要从对面搬走了。
星岩高中有本部和国际部之分,两者的课程设置和教学方式都有所不同,国际部的学生更倾向于选择申请国外大学,不走传统高考的路子。
岩中作为洛京老牌名校,本部的重本率和学术竞赛成绩多年来稳定在全省前三。国际部竞争同样激烈,入选者需要支付高昂学费,大多数学生家境优渥,个人能力也十分出众,更加注重全面发展。
一直以来,本部与国际部之间井水不犯河水,没太多交集,但后来出现了例外。
骆星就是那个例外。
众所周知,她与国际部江家显那帮人走得近。
从高一入学开始,刚过军训,就不断有女生来找骆星打听江家显,托她帮忙送礼物,送情书。
骆星读初中时就经历过这样的情况,对此习以为常。
她总是扯开书包拉链,把东西一股脑儿往里塞,当邮差跑腿,送去江家显班上。
粉色信封和大大小小的礼物占据了江家显的课桌,他露出不爽的表情,“别什么垃圾都往我这儿送。”
“我说了不收,但她们不听啊,东西全堆我座位上,我能有什么办法?”骆星说。
总不好直接丢掉,只能让江家显自己处理了。
骆星跑国际部跑得勤,有人戏称,她是连接两楼的桥梁。
这学期国际部挪地方,搬去了较远的思行楼,与本部的明德楼一东一西,在对角线上遥遥相望,像被拆散的牛郎织女。
骆星前两天就看见有人在年级群里发言:“家人们,国际部搬楼的消息是真的吗?不要啊……”
“以后要碰见国际部的帅哥可没那么容易了呜呜呜……”
“救命,本来每天下课朝对面远眺是我上学的动力!现在动力没有了!!!”
本部学霸多,尤其男生,很符合大众心中的刻板印象。寸头,唇上长点小胡子,戴厚重黑框眼镜,尽显知识力量。
要论颜值,还得看国际部。
帅哥美女多是事实,关键他们打扮也潮,就一个词,养眼。
两边相隔不远的时候,本部不少人喜欢隔楼远眺,看看对面风景。
现在是真看不着了。
骆星拔掉笔盖,给每本新书写上名字,小群里不断冒出消息提示。裘柯拍了国际部新楼的照片发给她,富丽堂皇,像座欧式宫殿。
“@骆星,阿星,过来玩儿。”
“没空。”骆星腾出一只手回复。
“不是下午才上课吗?”
“现在也忙着呢。”
骆星打完字,把手机塞回桌肚里。
“骆星、陆沁、刘嘉良……”班主任卢书兰出现
在教室门口,随口喊了几个学生的名字,“拿上打扫工具,过来办公室一趟……”
四楼教师办公室外面有个阳台,一个暑假没人管,堆积了不少落叶枯枝,卢书兰让他们帮忙打扫干净。
也不算白干,搞完卫生,卢书兰拉开抽屉给他们分了点小零食。
骆星拿了袋果冻,听隔壁6班的英语老师跟卢书兰闲聊:“这学期你们班来了个转学生?”
卢书兰翻着手里的成绩单,“述洲一中转来的。”
“成绩怎么样?”
卢书兰没说话,无声竖了个大拇指。
一会儿工夫,班上要来新人的消息就传开了。
骆星没听到老师们说转学生的名字,耳朵捕捉到述洲这个地名,在心里猜测是不是江云宪。
但又不确定。
按理说,他回了江家,应该要进国际部的。
下午正式上课。
铃声将人从午睡中唤醒,教室冷气开太足,骆星披着外套趴在课桌上,睡眼惺忪,一双手臂被枕得酸麻。
她费力支起脑袋,眼睛撑开条缝儿。
后座的空桌上不知何时来了人,她侧身,目光扫过,蓦然一滞。
江云宪身体微微后仰,靠着椅背看向她。
未等骆星开口,卢书兰从教室正门进来,拿着三角尺敲响黑板:“上课了,相互喊一下周围还在睡觉的同学,新学期!新气象!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不要一副死气沉沉没朝气的样子……”
她视线落到后排,“这学期咱们班转来了一位新同学,希望大家相互帮助,团结友爱,共同进步……好了,大家欢迎新同学自我介绍。”
江云宪推开椅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只说了自己名字又坐下。
周围响起许多窃窃私语,无数好奇与探究的目光投向这个角落。等卢书兰敲黑板警示,复又重新看向黑板。
下了课,骆星被电影社团的社长叫走,商量招新的事。骆星擅长绘画,主动揽下画海报的活儿。
社长翻了翻手机,“咦,你们7班来了个转校生?”
骆星莫名,“你就知道了?”
社长把手机往她面前递,“你看群里。”
他们年级有个七八百号人的大群,是当初刚进岩中军训时建的,不少人加了。群里经常有人灌水聊天,一直挺活跃。
现在群里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7班的转校生,骆星往上翻到有人匿名发了偷拍江云宪的照片。
“艹,这哥们儿有点帅啊。”
“听说是述洲来的,还不清楚什么底细。”
“能半路进岩中,要说没点东西我是不信的。要么成绩有点东西,要么家里有点东西。”
“爆一个小道消息,转校生跟国际部江校草能扯上点关系。”
“真的假的?”
“???”
“不会吧,虽然这俩人一个姓,也不代表他们就有点什么呀……”
“有人在学校门口看见这两人从同一辆车上下来的……”
骆星竟然还在不断刷屏的消息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匿名】车厘子:“问问7班的骆星不就知道了吗,她不是跟国际部校草走得近?”
默默窥屏的骆星:“……”
*
最后一节体育课,体育老师带头跑圈。大汗淋漓跑到一半,老天爷眷顾,下起雨来。所有人稀稀拉拉往室内体育馆走,自由活动。
骆星在自助贩卖机前拿了罐汽水,在角落席地而坐。
对面的室内篮球场上,不断传来球鞋与木地板摩擦的声音,咚咚的拍球声,篮球砸到篮筐的声音,热闹地汇聚在一起。
她纯粹地发呆,根本没在看男生们打球,却第一时间留意到江云宪朝这边走来。
饮料机哐当一声,江云宪弯腰取出一瓶水,汗水把单薄的校服衬衫浸湿了,布料软塌塌地贴在身上,随着他仰头喝水的动作,显露出若隐若现的腰线。
脖颈和下颌都挂着汗珠,明晃晃的。
他瞥了眼骆星,走了过来,屈膝在她旁边坐下,骨头里蒸出腾腾热意,靠近时仿佛一个移动的热源体。
骆星扣了下指甲盖,决定直接问他:“你怎么没去国际部,江家的安排吗?”
江云宪用指腹摩挲着塑料瓶盖,“我自己的意思。”
并反问她:“你为什么不在国际部?”
“我一开始就没打算出国留学啊。”
骆星来洛京时才上初中,不久后便有了目标。她的愿望朴实无华,考个好大学,毕业后找份不错的工作,养活自己。
还有多攒点钱,以后给小姨和外公养老。
依附于孟家的生活好像飘浮在云端,落不到实处。她找不到安全感,装得再坦荡不在意,内心还是惶惶。像端着一碗不属于自己的热汤,总担心这免费馈赠的珍馐随时被收回,付出可怖的代价。
所以她不敢伸手要太多。
那么迫切地想长大。
那江云宪呢,他是怎么考虑的,他如今的处境是不是跟她一样?骆星胡乱猜想着。
球场上传来大声叫唤:“宪哥——”
班上几个男生朝这边张望,江云宪冲他们抬了下手,扔掉喝完的水瓶,扭头看骆星,“我先过去。”
骆星点了下头,望着他一路小跑着回到队伍里,跟班上体委碰了下肩。
这才来多久,就跟人混熟了,倒是出乎骆星的意料。
*
傍晚放学时段,学校门前的路永远是堵的,大小车辆排长队,龟速挪动,摩托电驴见缝插针从中穿梭而过。
骆星把书包甩背上,骑着单车不断避让行人,歪歪扭扭地骑到对面巷口的便利店,买了根雪糕。
遇上同班的几个女生,“骆星,好巧。”
骆星抬手:“嗨。”
她们当中有的在等朋友,有的在等家里的车来接,各自买了东西没走,聚一起聊刚刚结束的暑假,都去了哪儿,干了啥。
“骆星,你呢?”
骆星正咬着雪糕发呆,听见同学叫自己名字,漫不经心道:“去了南洋那边,平河泰州,集谷……”
对方一听,立即感兴趣地接着问:“怎么样,好玩吗?推不推荐呀,国庆我还计划跟家里人去呢……”
说实话,这趟南洋之旅对骆星来说体验不太好。错过轮渡,又遇到暴雨天,汽车晚点,商场凶杀案,高烧……不顺的事情一件接一件。
“挺糟的。”她说。
女生诧异地啊了一声,刚想问为什么。
门口的塑料门帘被拨开,店内招财猫规律地上下摆动手臂,机械的电子音吐出一句“欢迎光临”,江云宪从外面走进来。
女生们刚才的话题有短暂的停顿,认出是新来的转校生,但毕竟还不熟,见他冷淡又生人勿近的样子,一时噤声,想打招呼的念头不觉吞咽下去。
“老板,有美工刀吗?”江云宪问。
“最后一排货架上!”老板忙着清点货物,大声道:“你自己找找!”
江云宪找到东西,付完钱,走到骆星面前说:“前几天你住院,忘了把视频发你。”
骆星捻着雪糕签子,神情有点懵:“什么视频?”
江云宪说:“南洋。”
骆星回想起两人去集谷看神庙的那天,路过茂密丛林,她骑着小电驴不方便拍照,拜托后座的江云宪随便录点沿途的风景。
江云宪点了几下手机,随后,骆星收到一条时常为四十三秒的视频。
“谢了。”
她点开,拉了几秒进度条,没细看。
班上两个男生勾肩搭背进来,见江云宪也在,相互打了声招呼。在等人的女生冲他们其中一个说:“李旸,我看见你朋友圈发了滑雪的照片,是在哪儿呀?”
“拓山的滑雪场。”
“好玩吗?”
“地
方挺大的,就是假期人多,挤死了。”
一来一回地聊起来,李旸问起江云宪去了哪,江云宪说平河泰和集谷,女生们听见后立即看向骆星,“你们去了同一个地方欸,好巧啊。”
“不过骆星说体验感不好。”
江云宪神情淡淡,“是吗,我觉得还行。”
第22章 生疏“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被麻烦?”……
“骆星,那个,你和江同学……就是江云宪,你们很熟吗?”
午间,骆星在赶电影社团的海报,正给人物上色,听见一个声音问她。
说话的女生叫陆沁,7班的文娱委员。
骆星一时被问住,笔端抵住额头,吐出两个字:“还行。”
算熟吗?
打过架,也相互帮过忙,还真不好定义。
陆沁:“那天在便利店,我看他跟你说话的样子,还以为你们老早之前就认识了。”
“也就这个暑假认识的,”骆星不解地看向对方,“怎么了吗?”
“哦……”陆沁支吾着,神态不太自然,“我就是有点儿好奇,随便问问。”
骆星蓦地想起刚进高一时的班会课,这么多同学里只有陆沁表演了独舞,因此让人对她的自我介绍印象深刻,她说她来自述洲,一座北方小城。
“你和江云宪……”骆星猜测,“你们不会是老乡吧?”
“还真是!”
陆沁的眼睛亮起来,很显然骆星说到了点上。
她倾诉道:“我们都是述洲的,初中三年同校,一年同班,后面我跟家里搬到洛京了,没想到还能遇见以前的同学……不过,他可能不记得我了。”说到后面,话里满是失落。
平常与陆沁走得近的一个女生在旁边听到,立即打趣:“喔唷~老同学~~”
陆沁扬手作势要打她,对方边笑边逃:“你打我做什么,不去找老同学叙旧吗?”
“你还说!”陆沁气恼地追上去。
教室后门,江云宪从外面走廊步入窄窄门框,身后是灰色调天空,云层压低,骆星撑着手肘,懒懒看了眼,恍惚间觉得他好像又长高了点。
她收回视线,转而看窗外,低声嘀咕了句:“又下雨了,真烦。”
江云宪听见这声抱怨,拉开课桌前的椅子,“等放学雨就停了。”
骆星转过身,面朝他,“你怎么知道?”
“天气预报。”
“……”
骆星如今骑自行车上下学,尤其讨厌下雨天。雨衣穿在身上又闷又潮的,不太舒服。
画笔在指间转来转去,最后卡在虎口,“你认识陆沁吗?”
江云宪:“谁?”
看这反应,就是不记得了。
“这个。”骆星伸手指向照片墙上的女生,“她以前也在述洲读书,跟你同过班。”
江云宪看了看,的确没有印象,视线转而投向旁边的一张照片,右下角有团绿油油的不明物体。“这是你?”他问骆星。
骆星:“……”
“真是谢谢你了,居然能认出来。”
班上的照片墙是卢书兰弄的,有个人获奖的荣誉展示,更多的是班级活动和集体文艺汇演时的抓拍,留下同学们一些值得纪念和回忆的瞬间。
江云宪所指的照片是张舞台剧照,骆星在其中扮演一株含羞草,穿戴绿色头套和毛绒服饰,当女主人公碰到她,她就蜷缩倒地。在舞台角落一躺就是十来分钟,整个演出过程非常轻松。
骆星当时挺满意这个角色,如今再从照片里看,太憨。
她在照片上只占据了芝麻大点儿的角落,又带着夸张的妆造,搞不懂江云宪怎么一眼认出来的。
“眼神还挺好。”她说。
*
今天的天气预报不怎么准,放学时段,还下着连绵不断的小雨。
骆星从教室窗口探头望了望,缩回来,把还没完工的电影海报卷成条状塞进书包。打算周末在家加个班,周一好去社团交差。
书包拉链拉开,容量显然不够,里面除了课本,还有攒了一周的信件和包装得花花绿绿的小礼物。
收信人全写着江家显的名字。
显然高一新入学的小学妹们已经打听到了本部骆星与国际部校草之间往来密切,可充当信鸽的消息。
骆星已然习惯,背上书包,从教室后排的置物柜里拿出雨衣,手机收到章连溪的来电。
“星星,让你叫小宪周末来家里吃饭,你跟他说了吗?”
“还没有,我忘了。”骆星边说边往外走。
“呀哎这也能忘,那你待会儿跟他说一声,明天的午饭,就说谢谢他在南洋对你的照顾,麻烦他了……”
“知道了知道了。”骆星一步跃下两层台阶,嘴硬道,“也没有很麻烦他吧。”
她挂了电话,推着自行车往校门外走,厚重的雨衣罩在身上像盔甲,碰到正往公交站走的江云宪,她喊了他一声,替章连溪转达邀请。
“就明天中午,你有空吧?”
“我会准时到。”江云宪背着黑色书包,手里撑着伞,伞面往骆星头顶举了举。“下雨了不叫家里人来接?”
“不用麻烦。”
“你出院还没几天。”
潜台词是,别又作死淋雨感冒了。
骆星的脸罩在深蓝色的雨衣兜帽下,随着惊讶抬头的动作,雨衣料子窸窣作响,“哦,原来你知道我住院了。”
诚然,他没有探病的义务,他们如今的关系也就当得了一句普通朋友,但骆星的的确确有过隐秘的期待,以为他会来。
事实告诉她,平河泰州的朝夕相处是假象,她与他之间泾渭分明,横亘无数沟壑。
潮湿的空气有片刻静谧。
“我去了医院。”江云宪眸中神色略有闪烁,握着伞柄的手指不自然地绷着,泛白。
“什么时候?”骆星满脸写着不信。
“你住院第一天。”
其实去过两次。
一次是她刚输完液,在病床上睡着了,他没吵醒她。
于是隔天又去了一次,碰上了江家显那伙人。病房里热闹,欢声笑语,他进门只会把气氛搞僵,没必要硬凑一起。
“那束绿绣球是你送的?”骆星想起柜子上那束无人认领的花。
江云宪点头默认。
“好吧。”
是她错怪他了。
“你知道附近哪里有眼镜店吗?”江云宪岔开了话题。
“你要配眼镜?”
“嗯,坐最后一排看不清黑板上的小字。”
“那你问对人了,”骆星说。附近大街小巷眼镜店不少,宰客的也多,价格虚高。
“湖阳眼镜店,那家最实惠,质量也好。”她在那边买过美瞳和墨镜,办了会员卡,跟老板也混熟了。
只不过那家门面小,挤在深巷的犄角旮旯里,招牌陈旧不起眼,第一次去不容易找到。
骆星说:“你跟着我来,我骑慢点儿,你走快点儿。”
她刚踢开自行车脚撑,校服口袋里的手机一阵震动,一接通,裘柯的大嗓门穿透手机传出来:“阿星,你到底来不来啊,再不来我们就走了……”
“马上。”骆星口头拖延,“再等等。”
“那你赶紧来啊,待会儿场子就散了。”
裘柯分贝大,江云宪不可避免地听见,等骆星挂了电话,他问:“你有事?”
“呃……”骆星嗫嚅,又点点头,她得把书包里的礼物和情书交给江家显,总不能全带回自己家。国际部今天下午搞活动放半天假,听裘柯说,江家显在跟乐队排练,她本来打算直接过去找他们。
江云宪看出她为难,“你给个眼镜店的大概位置,我自己应该能找到。”
骆星:“哦,那行。”
江云宪的手搭上骆星的自行车龙头,“走吧,你要去哪儿?”
骆星:“啊?”
她以为江云宪的意思是他自己去找眼镜店,他们就此别过,没搞懂事情就怎么发展成,他骑着她的车,载她去找江家显。
骆星抱着书包缩在后座,渐渐变
大的雨点和潮气被隔绝在外。
狭窄幽闭的空间,像小时候捉迷藏躲过的藤条箱箧,昏黯视线中,只有男生清瘦的背脊随着蹬车的动作起伏。
上桥之后又下坡,一个急刹,她额头撞上去,鼻尖闻到他校服衣上清爽干净的皂角香。
江云宪似回头问了句:“撞到没?”
她没听清,便没出声。
到地方了,江云宪找到一块避雨的地方停好自行车。
骆星从雨衣里钻出来,除了露在外面的鞋面被洇湿,其他地方干干爽爽。再看见江云宪,斜雨扑在他脸上,额发被雨丝浸润得乌黑,湿漉漉的。
骆星从书包侧边袋取出一包纸巾给他。裘柯催得紧,她没时间说其他,便朝江云宪挥手道别:“谢了啊,我先走了!”
她快步钻进面前两间商铺中间的窄道里,消失在蜿蜒盘旋的铁楼梯上。
江云宪在入口驻足良久,捏着手里的纸巾,看了眼天色。
骆星跃下最后一阶楼梯,穿过冗长的过道,推开了面前吱呀作响的铁门,乐队鼓手打镲的金属强音震落墙面灰尘,骆星咳了两声,打量眼前环境。
面前是个七八十平方的地下室,被一排铁架子隔成两个空间。
大的那边堆了各种专业的音响设备和乐器,用作排练室,小点的半边摆了沙发和茶几,规划成休息区。
黑桥乐队五个人在排练,裘柯和另外一个面生的男人半躺在沙发上翘着腿刷手机。
骆星嫌弃地抬脚跨过地面散落的外卖盒,将肩上书包甩到裘柯坐的沙发上。
裘柯被吓一跳:“靠。”
骆星用手臂横扫茶几,将乱七八糟堆积的杂物扫至一边,硬生生腾出另外半边的空间。
书包拉链拉开,里面的信件和礼物倾倒出来,卸货一般。
“都在这了。裘柯,你等下跟江少爷说一声。”她透过铁架间的空隙,看了眼弹贝斯的江家显。
裘柯拎起面前粉色信封的一角晃了晃,对着光源,企图窥见点什么,又摸了摸薄纸下的轮廓,“信封里好像有戒指,牛逼,该不会有人直接在信里跟江二求婚吧?这年头的姑娘胆真大。”
沙发上的生面孔终于放下手机好奇地问:“这一桌子全是给家显的?他在学校这么受欢迎啊?”
裘柯:“那还用说。”
骆星:“我先走了。”
生面孔说:“嗐,还没跟妹妹认识一下,怎么称呼?”
他先自我介绍:“我叫张松,咱们黑桥乐队的经纪人。”
骆星隔空,虚伸了下手,没真握上去,“骆星。”
她昨天才听说江家显他们乐队找了个野路子的经纪人,帮他们在外面打点。
看着就不怎么靠谱。
“妹妹,还没吃晚饭吧?我刚点了炸串,留下来一块儿吃呗。”张松说。
“不用。”
“妹妹别跟哥哥客气……”
骆星觉得这人烦,一口一个哥哥妹妹真的很油腻,懒得再搭理,只跟裘柯打了声招呼说先走了。
“铮——”
伴随着没有任何预兆的一声巨响,排练声戛然而止,吉他砸向墙壁后重重摔在地上。
乐队吉他手愤怒地拨开面前的几人冲出来,摔门走了。
裘柯和骆星面面相觑,张松跑进排练室,摸不着头脑地问另外几人:“什么情况?许河昶发什么神经?”
许河昶就是刚刚出走的乐队吉他手。
江家显摘下胸前的贝斯,大步跨到沙发前坐下:“没什么大事,随他去。”
乐队五个人里,江家显年纪最小,但话语权一直掌握在他手里。有钱就是祖宗,洛京房价贵得离奇,要在寸土寸金的大都市租个宽敞地方搞厂牌,哪怕是地下室,另外几人也负担不起。
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是吉他手许河昶,即将大四毕业,他想离开洛京,回老家找个单位实习。
要走的事他没跟乐队其他人提前说,刚才突然提出来,相互呛了几句,才闹得不欢而散。
“那接下来怎么办,演出你们还去吗?”张松问江家显。
“当然要去,少他一个也照样能行。”
“可我已经把报名表交上去了,黑桥乐队,五个人,到时候上场少了个吉他手恐怕不行。”
张松说的是下个月即将举行一场乐队选拔比赛,江家显报名纯粹为了玩儿,也不在意什么名次,但现在因为少一个人让他玩不成,他就有点不爽了。
张松摆出笑脸缓和气氛:“我先跟许河昶联系看看,问清楚他到底什么想法,他要不愿意回来了,我们就找个人补上……你们看文思怎么样?
“我知道她水平不错,又跟你们都认识,磨合起来应该快……”
门口的裘柯听闻发笑,跟骆星打趣:“这两人真有意思,你推荐我,我推荐你。”
骆星:“什么意思?”
“张松啊,”裘柯手掌拢在嘴边,压低声音说,“这个狗屁经纪人就是文思推荐的,我看没什么大用处,当个生活助理帮着点点外卖还行,江二每月给他开的工资倒不少。”
沙发上,江家显听了张松的建议:“你叫文思过来。”
他视线瞥过茶几上那一堆写满自己名字的信和礼物,心情不好,看只蚂蚁也碍眼。拿起角落的大号黑色垃圾袋,把东西全扫进去。
他盯着门口的骆星,眉心紧拧着:“别什么垃圾都拿给我。”
骆星耸耸肩,想着以后都拒了,也好省却一桩麻烦。
文思大概就在附近,张松去了电话,她来得很快。
骆星与她在楼梯上狭路相逢,面对面碰上。一个穿性感短上衣,胸脯裹得紧紧的,脸上带全妆。一个素面朝天,只扎了个低马尾。
“骆星。”文思主动打招呼,“来看江少爷的?”
骆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侧身让了让,“他们在等你。”
文思爽朗道:“那下回见,姐请你喝酒。”
骆星挑唇笑笑,与她错身而过。过了狭窄甬道,重见天光,外头银针般的雨丝涌入视线。
她走到自行车停放的避雨棚下,将车筐里团成一团的雨衣扯出来重新穿上。
动作倏然一顿。
目光飘向对面的游戏厅,发现江云宪居然还没走。
游戏厅门口的一台红蓝色游戏机前,他操纵着游戏杆,坐姿有些随意,眼睛却专注,手上动作快速敏捷。
骆星走近,他刚赢下一局,面前的屏幕上跳出游戏胜利的画面。
江云宪听见背后脚步,停留在红色按钮上的手指收了回去,拿起搁在旁边的游戏币,回头朝骆星摊手,“玩吗?”
骆星说不玩,他就把剩下的币全给了身后围观的两个小孩。
“事情办完了?”江云宪拎起书包问。
骆星听他这意思,今天是要好事做到底,送她回家。
“你平时自己怎么回家的?”骆星问江云宪。
“公交地铁。”
“可以买辆自行车,挺方便的。”骆星说。
“有推荐的店吗?”江云宪朝外抖开雨衣,水珠飞溅。
“店名和地址微信上发你。”骆星也没再坚持,钻进雨衣里,坐上了后座。
自行车最后停在孟家的院门外。
天气缘故,今天天黑得早,雨雾中的草木腥气扑面而来。
骆星钻了几次雨衣,鬓边和头顶绒绒的碎发被蹭得凌乱,像炸毛小狗。
风刮过,她不由打了个颤。
江云宪从车前筐里拎起自己的书包,“你赶紧进去吧。”
骆星说:“你骑我的车回去。”
“不用,就几步路。”
他现在住江家,跟孟家老宅之间确实隔得近,骆星于是没再多说。
孟家院门入口的一侧有风雨连廊,连通主屋,她站在檐下淋不着雨,跟江云宪道别。
“对了,”骆星想起一件事,“有盆绿
植你能帮忙带去江家吗,给厨房的梅婶……”
骆星以前去江家去得勤,跟那边的住家阿姨也混熟了,暑假前答应送人的盆栽小礼物,到现在还没给。
突然起了念头,想托江云宪送,也就懒得自己再跑一趟,但想想还是改口:“算了,改天我自己……”
“你去拿。”
江云宪在原地等着她。
骆星给梅婶的是盆绿天鹅绒海芋,江云宪接过来。
淡橘色的陶盆被男生抱在臂弯里,翠绿的海芋叶斜在他被打湿了的校服衣袖上,像一面坠落的风筝,挂在白杨树梢。
骆星看着他,挺客气地说:“又麻烦你了。”
江云宪安静片刻,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被麻烦?”
第23章 欲坠“那你和星星有缘。”
“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被麻烦?”
骆星进了屋,耳边还回荡着这句。思绪飘忽时,章连溪走过来问:“星星,刚刚是家显送你回来的吗?”
章连溪刚在屋内的落地窗前远远瞧了一眼,只看见一个男生在院门口跟骆星说话,脸看不太清。
“江云宪。”骆星说。
“是他呀……你们虽然认识没多久,但感觉很合得来嘛。”
“顺路送我而已,而且他现在跟我一个班,想不碰见都难。”
章连溪端起花茶呷了一口,想起有关江家真真假假的传闻,忙说:“那你在学校多照顾照顾人家,他刚转学过去,肯定有很多不熟悉的地方……你跟他说了明天中午来家里吃饭的事情吧?”
骆星耳朵起茧,“说了说了。”
章连溪前一天列了详细的菜单交给厨房,菜品精挑细选,招待小辈太过隆重了反倒叫人不自在,但也不能太简单敷衍。
江云宪大概十一点到的,带了一束桔梗。
章连溪站在门口迎接,惊喜地把花接过来,“人来就好了,还带什么礼物。”当即拆花剪枝,插进花瓶里。
骆星枕在客厅沙发上,听见动静抬了抬眼,人却没动。
她昨天下半夜才睡,今早起床有点犯懒。
加上孟家今天除了厨房两个阿姨在忙,没其他人在,她的状态就很松弛。
没骨头似的躺着,长发披散,身上的棉麻裙柔软舒适,露出一截瓷白小腿,被透过纱帘的日光照得皮肤薄而透,像块纯净无暇的暖玉。
章连溪说她不像话,“别老躺着呀,来帮忙把花瓶放好。”
骆星趿拉着拖鞋起身,低头闻了闻,想起医院病房那束无人认领的绿绣球,素雅清幽,枯萎得很快,最后好像被护工扔进了垃圾桶。
她接过章连溪端来的果盘,放江云宪面前,自己叉了块西瓜送进嘴里,问他:“你眼镜还没买吧?”
江云宪说没有,她点头,“我下午打算回学校那边的书店买两本教辅资料,正好带你去眼镜店。”
章连溪在厨房门口远远地问:“小宪,你喝果汁还是茶?”
“茶,”江云宪说,“谢谢阿姨。”
“别这么客气。”
骆星瘫回沙发上,举手:“小姨,我要葡萄汁。”
她说完点开手机里的今日推送,岛台的位置传来倾倒饮料的哗啦声。
透明的玻璃杯送到她面前,浓郁的深紫色果汁微微荡漾,男生格外修长的手指贴着杯身,腕骨上的一粒褐色小痣在骆星面前放大。
她诧异地抬眼,章连溪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厨房。
是江云宪给她倒的葡萄汁。
她说了声谢谢,把手里的投影仪遥控器给他,“看电影吗?”
江云宪:“没什么特别想看的,你选吧。”
骆星嘬了口葡萄汁,挑了个老片子。才放完片头,听章连溪喊:“星星小宪,吃饭啦……”
“来了。”骆星按下暂停键,洗了手去餐厅。章连溪已经招呼江云宪落座,外面门铃叮当响。
来者猖狂,见没人及时应答,就飚手速摁出残影。
屋内叮铃铃声不绝于耳,活像阎王勾魂索命。
骆星骂了句:“谁啊——是不是有毛病!”她甩甩手上水珠,边往外走,拉开笨重院门,打头阵的人穿得花团锦簇,露出一个灿烂笑脸。
裘柯伸手搭上她肩膀,“阿星,中午好。”
“中午坏。”骆星视线越过他,询问稍靠后的江家显,“你们怎么来了?”
江家显迈开长腿,兀自往屋内走,“来蹭饭的,怎么,不欢迎啊?”
骆星觉得这人真是阴晴不定,好难伺候。昨天还心情不好,不怎么搭理她。今天又招呼也不打,直接跑人家里才蹭饭。
裘柯在骆星耳边聒噪:“谁叫你们家阿姨煲汤堪称一绝,我和江二玩游戏累了,突然就有点馋,打赌你们还没开吃,过来看看还能不能赶上……是还没吃吧?”
江家显进门,一眼看见餐厅里的人,停住了脚步。
裘柯在后边催促:“杵门口干嘛,进去啊……”
等他挤上前,话也止住了。
江云宪坐在长餐桌的一侧,看向他们,敛着的目光定在骆星肩头的那只手上。
骆星甩开裘柯。
只有章连溪笑得春风拂面,似未曾察觉波澜暗涌,招呼他们:“你俩来得正及时,吃了没有?我叫厨房加两个菜。”
“麻烦溪姨了。”江家显神色恢复如常,拉开椅子落座。裘柯挨着他坐,章连溪在主位,骆星考虑了一下两边平衡,坐在了江云宪旁边。
江家显瞥了她一眼。
“吃吧吃吧,都别客气,当在自己家。”
章连溪动筷。
她是里面最大的长辈,向来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跟他们边吃边聊。
“溪姨今天喊人吃饭不喊我们,不够意思。”江家显说着舀了碗汤递给她。
章连溪感觉这小子撞邪了,在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祖宗跑来孟家给她盛汤。
“以为你们忙呢。”章连溪说。
“我们哪有什么正经事可忙,都是忙着玩儿……”裘柯对自己的认知十分清晰,“溪姨,要是下回还有什么好吃的,尽管喊我……”
江家显放下汤勺,陶瓷碰壁清响,“就算跑远了,打飞的也要来吃这一口。”
裘柯点头如捣蒜:“对啊。”
两人搁这儿唱双簧。
话题一转,江家显的笑容虚浮于表面,“不过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他半个字没提江云宪,话里话外却都在探听章连溪特地把江云宪叫来家里招待的原因。
说起这个,章连溪也认真了:“星星暑假在平河泰州那几天多亏了有小宪照顾。她还生病了,我都要担心死了……”
聊着聊着,章连溪问江家显和裘柯:“说起来我还觉得奇怪,当时你们不是一起从国内出发的吗,我还以为星星跟你们一起行动,怎么后面兵分两路了?”
空气诡异地安静了一秒。
突如其来的尴尬。
江家显面上快要挂不住,裘柯望天又看地。
骆星怀疑她小姨是不是故意的。
也只好由她主动打圆场:“他们要去阜母岛,是我临时改主意,不跟他们一道。我之前不是去岛上看过了吗,就想去别的地方逛逛。”
至于真正的原因,在场几人心里都清楚。
“喔……”章连溪若有所思,“这样啊。”
她转而问江云宪:“那小宪呢?”
一直在安静吃饭的江云宪猝不及防被点名,持筷的手微顿,说辞有些含糊:“我原本就没计划,去哪都行。”
章连溪:“赶巧碰上的?”
“嗯。”
章连溪给他夹了一筷子藕片,“那你和星星有缘。”
因这一句,又迎来片刻寂静。
整个餐厅,只剩下骆星咔咔咬脆骨的声音。
厨房端来刚出锅的海鲜粥,打破这僵局。
只有放在骆星面前的是一盅清滢滢的松茸汤。
“溪姨,你偏心,怎么给阿星搞特殊?”裘柯嚷嚷,江家显坐骆星对面,也朝她那边张望。
章连溪说:“星星海鲜过敏,吃了要起红疙瘩的。”
“对哦,”裘柯想起来,“有次在江二家吃饭,她不知道菜里有牡蛎肉,吃完整个脖子都红了……”
江家显瞥向裘柯的目光带着明显制止的意味,裘柯只好噤声,不再继续往下说。
章连溪笑笑,接着说:
“她有时候在外面吃饭可能没注意到,你们要是看见了,就帮忙提醒提醒……”
骆星打岔:“吃饭吧,别说我了。”
饭后,骆星回到客厅继续看之前没看完的电影,故意按着遥控器调大了声音,制造出一种虚假的热闹景象。
江云宪依然坐在沙发原来的位置,盯着投影。
只有他在心无旁骛地看。
江家显旁若无人地走到骆星面前,挡住她视线,“你下午什么安排?”
骆星仰着头反问:“干嘛?”
“要不要跟我们去踢足球?”
不知是不是骆星错觉,江家显特地加重了“踢足球”几个字,这让她想起今年七月的雨天与江云宪的第一次见面,她的那一脚。
骆星心虚地偷瞄了眼江云宪,“不去,我要去买教辅资料。”
“什么时候不能买,踢完球去买也成。”江家显说。
“刚好差个人,去吧去吧。”裘柯听了也在旁边怂恿。
骆星犹豫,不单是买书,她说好要带江云宪去配眼镜,不想再一次失约。但又不好跟江家显明说,不然要闹起来的。
“就这样,我去群里跟人约时间了。”江家显一锤定音。
骆星因他的擅作主张而皱眉,正再要说,章连溪沏了一壶她喜欢的凤凰单枞过来,茶香袅袅。
几人分茶吃。
章连溪问骆星还有没有上次出去玩的照片,说她还没看过。骆星把手机解锁给她,“你去相册里翻。”
平河泰州之行,骆星确实拍了不少照片,而且大多都是风景照。
章连溪不断左滑着屏幕,突然说:“呀,还有视频。”
骆星的注意力从电影里被拉回,立即想到去集谷神庙的途中,江云宪拍的那段。
凑近一看,果然是。
章连溪已经点开了视频。
满眼浓密的绿意,将人带回到那片广袤的热带丛林,日照被树枝切割成细小的光斑,倾洒在笔直的公路上,传出的风声像鹰隼扇动巨大的羽翼。
面前三十多秒的内容几乎重复。
但章连溪耐心十足,津津有味一直看到最后十秒,似乎是录像的人没拿稳手机,抖了下——
随即镜头产生偏移,向下拍到了投映在地上的影子。
小电驴在异国盛夏的树荫里穿梭,因空间有限,车上一前一后两个灰色影子紧挨着,像静默的黑白影片里,无人知晓处的秘密恋人。
这是骆星第一次完整地将视频看完,当时江云宪发给她后,她只点开了几秒钟,不知道后面这段。
最后那几秒太有氛围,像极了青春日剧里的纯爱镜头,要不是视频里是骆星本人,她也要怀疑是哪对小情侣在拍恋爱vlog。
她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
江家显和裘柯也都在盯着视频看,更让她感觉到尴尬。
章连溪还问骆星:“这是你和小宪?”
“我们去集谷看神庙,一起租了辆小电驴。”骆星解释说。
章连溪再次拖动进度条,反复处刑,确认了遍:“长头发的在前面,是星星载着小宪?”
“她技术比较好。”坐在沙发另一头的当事人江云宪出声。
江家显莫名发出一声嗤笑,却又不像笑,仿佛有针尖戳破水面的透明气泡。
“走了,去球场。”江家显面无表情起身,裘柯看了眼时间:“这么早,不是还没到约的时间吗……”
江家显置若罔闻,没有再说话,已经走到玄关换鞋。
“江二,等等。”裘柯追上去,回头喊骆星,“阿星,走啊!”
骆星站着牛饮完天青釉中的茶汤,伸手扯了下裙摆的褶皱,“我总得换身衣服。”
她进房间换上休闲运动装,出来后,又慢条斯理去了二楼位置最偏远的卫生间,需要经过一片延伸出去的露台。
露台边缘齐腰高的栏杆上攀爬着烟粉色藤本月季。
到了这边,已经听不见楼下的电影音效,从卫生间敞开的窗户能很好窥见一楼庭院,江家显和裘柯还等在草坪小径上,前者仍旧板着脸,随时要发脾气的模样。
似乎察觉到有视线窥探,江家显抬头,骆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阖上窗户。
水龙头开着,清水顺着指缝往下淌。
从换衣服到洗手,她有故意拖延时间的嫌疑。想着他们等得不耐烦,就自己走掉了。
但显然这次她预估失败了。
直到最后骆星下楼,江家显和裘柯也没有先走,两人在草坪里等着,甚至没有打电话或者发消息催促,有种非要耗到她一起出门的架势。
章连溪去房间接电话了,客厅里只剩江云宪一个人。
电影已经接近尾声。
江云宪观影时很专心,骆星将鸭舌帽扣在头顶,从他面前的茶几上拿走一个青皮橘子,才惹得他将目光短暂从投影画面上挪开,转移到骆星身上。
“你现在出门吗?”他问。
骆星说是,“他们一直在等,今天恐怕不去踢球不行,本来说好要跟你去配眼镜的,又爽约了,不好意思。”
她掰开橘子分给他的动作像在说对不起。
青苔绿的橘皮爆出一层细薄如雾的汁,清新略带酸涩的味道小范围内扩散。
骆星没防备,差点被溅到眼睛。
她仓促地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把橘子塞给江云宪,汁水顺着手指不小心蹭到江云宪手背上。
自己只掰了一瓣试探着咬在齿间,表情比整个夏天生动。
“好酸,你别吃,扔了吧。”她匆匆说,“我先走了,你可以看完电影再回家。”
没说完,被江云宪抓住手腕。
骆星微怔,脸上闪过不明所以的错愕。还没反应过来,江云宪低着头,迅速扯过纸巾从她指缝间擦过。
莫名地,骆星脑子和手掌像麻了一下。
屋外传来脚步声,江家显迟迟没等到人,终于耐心告罄,忍不住进屋来找。
骆星挣了挣手腕,青橘味的空气被无限压缩,她和江云宪像被装进透明塑料袋里的两尾金鱼,氧气稀薄,她快要不能呼吸,江云宪的声音却在耳边放大:“今天谢谢招待。”
电影响起片尾曲。
疏阔的客厅东面支开了一扇扇窗,绿树摇曳,日光斑斑,深色的木地板上铺了层粼粼光影,仿佛有湖水流动。
脚步越来越近,江家显越过支撑房梁的圆柱,走进玄关。
江云宪在最后一秒若无其事地松开了骆星。
倘若有人从高空俯视,会发现他们此刻的站位很像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
相距的边长不等,顶点虚浮,没有好好固定,三角形的稳定性也在顷刻间化为虚无,摇摇欲坠。
第24章 夜市银色小罐
“你们刚在客厅聊什么?”在去踢球的路上,江家显突然问骆星。
车子汇入大道,车内一片安静。
骆星手臂交叉环抱在胸前,头微微后仰靠着椅背,午后犯困,声音听上去没精打采:“没什么,就说他可以看完电影再走,小姨还想留他吃晚饭。”
“溪姨挺喜欢他的。”
骆星眯着眼哼声:“兴许吧。”
“他挺会讨好人。”
江家显语气不对,骆星余光睨了他一眼,没往下接话。
“餐桌上的花是他送的?”江家显又问。
“嗯。”
“我看溪姨喜欢喝茶,”江家显翻了翻手机里的拍卖会图册,给骆星看一套景泰蓝茶盏,“这个怎么样?”
骆星搞不懂他突如其来的胜负欲与攀比心,“你吃错药了?”
“我不能送?”
“不是,”骆星怕他来真的,想打消他念头,“真没必要啊,突然送人贵重的礼物感觉很奇怪,一不是生日,二不是节日,小姨肯定也不会收的。”
江家显确实已经错失了最佳的送礼时间。
章连溪刚嫁到孟家的时候,蓦地在圈里露面
,那些富太太们清楚她的底细后多少有点瞧不上。
江家显听他妈提过一嘴,轻描淡写的态度谈不上轻蔑,只能说毫不在意,压根没把人放进眼里。
后面江家显因为骆星的关系,去孟家的次数多了,看见章连溪也只是打个招呼,露个笑脸。
要说特地去拜访,或示好,那真没有过。
而章连溪也不曾私下张罗饭菜招待他。
因此今天中午专门替江云宪准备的一桌子菜才让人觉得格外碍眼。
到了足球场,裘柯叫上的其他同伴陆续来了,场子热起来,一群吵吵嚷嚷的少年人肆意奔跑。
骆星回防时被人绊住摔了一跤,不严重,就膝盖蹭破点皮。她高高挽起裤腿,正好借此坐在一旁休息。
江家显也明显不在状态,频繁失误,漏了好几个球,没多久就败兴地下场,不想踢了。
他去淋浴间冲了澡出来,接到乐队的电话,问他排练的事。
“我马上过来,差不多半小时能到,其他人都在吗?”他握着手机问,眼睛留意着休息椅上的骆星。
等挂了电话,他问骆星要不要跟他一起去。
“我就不去了,你们排练,我待旁边也挺无聊的。”
“那你回家?”
“去买教辅资料。”骆星说。
江家显擦着头发,拿起自己的运动包,狐疑地说:“你什么时候这么爱学习了?”
一阵热风刮起,裘柯大汗淋漓地跑到面前来:“不是吧?你俩都要走啊?真扫兴。”
骆星后撤一步,嫌弃地说:“别靠这么近,臭。”
裘柯露出受伤的表情,还要纠缠,骆星朝他们挥挥手,大步跑远了。
她拦下出租车,去最近的地铁口。
再乘地铁去学校附近的书店。
足球场离岩中很远,横跨两个城区,转三趟地铁,卖教辅资料的书店处处有,她却非得跑这一趟。
说到底,还是因为一再失约而产生了类似愧疚的情绪。
*
湖阳眼镜店。
江云宪验完光,选好了镜片材质和镜框,还需等一等。
老板兼配镜师在里间工作,店里还有个帮忙打杂的年轻人给江云宪倒了杯水,跟他闲聊:“你是不是岩中的?你们学校好多人来我们店配眼镜,这边经济实惠,童叟无欺……你要不要办张会员卡?”
江云宪说不用。
“办会员有优惠价……”
“真不用。”
“你的卡还能借给同学用,累积一千积分就能免费在店里挑副墨镜……”
“……”
老板打开工作间的门出来,把配好的眼镜拿给江云宪:“试试。”
“有的人刚戴眼镜会觉得头晕,需要适应一下,你戴上在店里走走,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跟我说。”
“好。”
老板又说:“你度数轻,也别不当回事儿,平时用眼更要注意,度数升起来很快的,上完课记得多看窗户外面,多远眺……”
他拿起计算器,算镜框和镜片的钱,边摁数字键边说:“骆星特地交待我要给你优惠,你是她介绍来的,又是头一回光顾……就给你6.5折吧。”
江云宪戴着新眼镜在适应,闻言侧过身,看向老板。
老板笑着说:“你不知道啊?她没跟你说?”
江云宪:“她本来要跟我一起来,但临时有事。”
老板的语气听上去跟骆星很熟,开玩笑道:“她给我打电话,说下午有个朋友会来店里配眼镜,我问什么特征,她说男的,最帅的那个,我一看就知道。”
年轻的店员在柜子前喊:“帅哥,过来选个眼镜盒。”
江云宪随便挑了个简约款,手机里飞进一条消息。
【骆星:“眼镜配好了吗?我在来这边的路上。”】
江云宪把已经收起来的眼镜拿出来重新戴上,跟老板说还要适应,接着回复骆星:“还没。”
【骆星:“那我待会儿过来找你,让老板给你优惠。”】
【江云宪:“好,谢谢。”】
骆星赶来时,时间又过去了半个钟头。
她推门进去,老板在看报,店员在拖地,江云宪坐在玻璃柜台旁的高脚凳上,听见动静回头。
她第一次看他戴眼镜的样子,有点新奇。
款式普通的钛合金黑框架在他高挺的鼻梁上,镜片微微反光,稀释掉了深邃的眉骨与眼窝线条,藏匿起了五官的嶙峋骨感,平添几分温和的少年书生气。
难得的,江云宪被她看得不自在,略微不自在地错开了目光。
骆星没察觉,将距离再次拉近了一点,将他看得更清,“挑好眼镜了?”
“嗯。”
气息很近。
“很适合你。”骆星说。
江云宪不语。
老板放下报纸,调侃着往自己脸上贴金:“人长得帅,戴上我们家眼镜更帅。”
又看骆星,“你怎么还是跑过来了,不放心啊?我又不是开黑店的,不会诓你朋友。”
“哪能啊,”骆星说,“我来这边买书,正好路过。”
江云宪摘下眼镜,放回眼镜盒里,问骆星:“你视力多少?”
骆星两根手指戳戳眼皮,“两只5.0。”
“溪姨说你经常熬夜打游戏,喜欢关灯躲在被子里玩手机。”
“没办法,天赋异禀嘛。”骆星有点嘚瑟,没意识到她小姨已经跟江云宪聊了这么多。
扫码付完钱,江云宪跟着骆星去书店。
岩中外面类似的书店有很多,散布在两旁的街道和巷弄中。
骆星走进一家两层楼的店面,底下卖各式各样的国产和进口文具,分类详细。
里面划分出一片区域卖咖啡奶茶,靠窗的小圆桌前有三四个女生点了饮品,凑一起聊天。
教辅资料在二楼,骆星找到自己想要的书,推荐给江云宪:“这是老师们建议买的,你之前在述洲常用的是哪些?”
江云宪接过翻了翻,说:“都差不多。”
接下来马上要进行入学后的第一次大考,骆星听陆沁提起以前在述洲读初中时,江云宪常年霸占红榜第一,但摸不准现在他水平怎么样,于是好心地把自己拟好的购书清单分享给他。
江云宪没有任何质疑,跟着她买了一份。
从书店出来,已经太阳落山,橙红色光束从城市地平线缓缓下沉。骆星接到电话,章连溪说她晚上有事,这会儿出门了。
小姨不在,骆星一般不会太早回孟家,打算自己解决晚餐。
“在外面吃吗?”江云宪问,左侧是车水马龙的长街,霓虹闪烁。
骆星还在犹豫,江云宪又说:“我请你。”
“无缘无故的,干嘛请客?”
江云宪指了指眼镜盒,“沾你的光,没你打不了6.5折。”
骆星心想这倒没错。
“你有想吃的东西或者推荐的店吗?”江云宪问。
骆星想了想,“是有家餐馆,不过离得有点远,走路肯定去不了,晚高峰又不好打车。”
她视线落到街尾的一排小黄车上,江云宪也看见了,接过她手里装书的塑料袋朝那边走去。
两人的书加起来厚厚一摞,分量不轻,拎在他手上却很轻松。
他把东西放进小黄车的框里,扫码解锁,朝骆星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带路。
骆星骑得快,抄近路七弯八绕,在折射的霓虹剪影里飞驰。天色黛蓝,晚风可亲,路灯散发着泛黄光晕,像一个个倒扣的玉盏。
分岔路口等红灯时,她拧着刹车,回头望一眼,后面的江云宪熟练避让行人,小黄车像尾泥鳅,灵活穿梭,丝毫没落下,几秒钟工夫便跟上,稳稳当当停在她身侧。
骆星骤然想起在集谷的租车行,他那句技术不好,让她骑小电驴当牛做马载了他一天。
骆星:“……”
骗子。
但事情过去了,她又懒得翻旧账,细究起来南洋之旅他帮了她很多。
江云宪扶着车把手,单腿支地,见骆星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疑惑地问:“怎么了?”
骆星没吭声,等红灯转绿,骑着小黄车跑远了。
他们要去的那家餐馆开在闹市区,生意红火,店内人爆满,只剩门口支开的一张小方桌还空着。
骆星占了座位,江云宪把菜单给她,“你点吧。”
骆星也没跟他客气,捏着铅笔从菜品上一一掠过,问江云宪:“有什么忌口吗?”
江云宪还没说话,她又突然想起什么,自问自答:“
哦对,你不爱吃甜的。”
江云宪拆碗碟塑封膜的手微顿,骆星从菜单上抬起视线,向他确认:“对吧?”
江云宪嗯了声,继续用热腾腾的茶水烫了一遍两人的餐具。
铅笔在薄薄的菜单上游移,女孩碎碎念着:“糖醋排骨,偏甜口的……那这个换成粉蒸排骨……”
江云宪:“没事,你点你爱吃的。”
骆星把菜单给他,“就这些吧。”
上菜还要时间,骆星去了趟洗手间。
小方桌前,只剩江云宪一人在刷手机,络绎不绝的行人经过,夜色被灯火驱散,风是燥的。
对面有椅子被拖开的响动。
江云宪抬头看,发现并不是骆星。
“有人。”他出声提醒。
红头发的女人弯腰落座的动作一滞,却还是像没听见般,屁股黏住椅面,朝他热情地笑:“帅哥,方便拼桌吗?”
“不方便。”
对方没放弃,将社牛属性发挥到极致:“现在这个时间点人好多呢,挤挤不行吗,就当交个朋友了,你不是一个人吗?”
江云宪没有回答对方抛出的问题,声音透着冷淡:“你可以等位。”
“好吧,”红发女人假意起身要走,又软着腰坐回去,“那我能不能问问,你是学生吗?哪个学校的?”
她的目光充满好奇与打量。
江云宪置若罔闻,直接抬手叫住路过的服务员,红发女这才悻悻离开。
她转身进了隔壁的烧烤店,揪着文思手里的烟往嘴里狠狠嘬了口。
“没得手吧?”文思笑出声,“说了让你别急,你还不信。”
五分钟前,她们走进这家烧烤店,文思意外发现了隔壁餐馆门口的江云宪。
文思跟江云宪算不上认识,见过两三次,没机会说上话,但文思对江云宪印象深刻。
关于他的身份,江家显讳莫如深,裘柯他们几个又不愿意透露太多,文思知道的有限,但也足够。
她指着江云宪的背影对红发女人说:“那个也是江家人,江家显兄弟,有血缘关系那种。”
对方果然迫不及待地冲过去想试试,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你先前怎么说的,”文思看朋友挫败,幸灾乐祸,夹着嗓子模仿她之前说话的腔调:“勾男人还不容易,何况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高中生,那不是招招手就来……
“你看现在你招手,人家来了吗。
“你硬凑上去,人家也不要。”
红发女伸手打她,“要死啦你。”
文思抬起手臂抵挡,“你胸到我脸上了。”趁机上手摸了把,“假的吧。”
红发女啐了口脏话,她一向对自己的身材自信,前凸后翘。不太满意的是五官,想去整,但花销太大,因此更加羡慕文思和她搭上的人脉。
江家显那样的身家背景,如果不是靠着文龙当初的那点恩情,文思这辈子也不可能和他有交集。
红发女问:“江小少爷钓得怎么样?”
文思夺回自己的烟,挑了挑眉,眉钉在室内灯光映照下闪着银色光芒,“现在隔三差五能见到,一块儿排练呢。”
红发女干了半瓶啤酒,喝得急,呛了下:“总待在一起你可得装得像点儿,别穿帮了,要是让他知道他的酷飒大姐姐其实是阴沟里的老鼠,不光以前打架搞霸凌,现在还吸……”
话没说完。
文思的脸色彻底冷了下去。
*
烟火缭绕,夜市一条街人声鼎沸。
骆星撩开中餐馆的竹帘出来,正好看见酒红头发的女人从江云宪对面离开,问他:“遇到熟人了?”
“不认识。”
“哦,”骆星瞬间反应过来,“找你搭讪的路人。”
“说要拼桌。”
“你怎么说的?”骆星饶有兴致地打听。
“让她等位。”
骆星露出了然的表情,“这你就不懂了吧,拼桌八成只是借口。”
江云宪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从门口的冰柜里拿了瓶葡萄汽水。
瓶口在桌角磕了下,他手掌用力,瓶盖崩开,葡萄紫的气泡在透明的玻璃瓶里连串上涌。
他递给骆星。
骆星问:“你呢?”
他指指服务员刚端上桌的一壶大麦茶,“我喝这个。”
吃完饭,两人顺路,可以拼车回家。
不过夜市路段拥堵,车开不进来,得往前走长长一段。
数不清的小吃摊像俄罗斯方块一样挤在一起,刷得油光瓦亮的铁板上,食材滋啦作响,油锅里蹦出酥香的金黄。
骆星行走在拥挤的人群和食物的香味里,忽然间看到了文思。
她们距离很近,甚至可以从侧后方看清她的耳垂,和酡红脸颊上的斑驳浮粉。
大概因为喝了酒,文思走路不太稳,略塌着背,敞开的挎包随着她东倒西歪的走路姿势,吐出一个银色小罐,朝后面滚来。
听见金属罐砸落到地面的响动,文思反应很迅速,立刻回头寻找。
东西已经滚到江云宪脚下,他弯腰捡起,文思一把抢走塞回包里,笑嘻嘻道:“谢了啊。”
她动作很快,罐身上的两行英文一闪而过,HIGH-PRESSURE……
第25章 对峙“江家显,你好幼稚。”……
周三,下午最后一节班会课,班主任卢书兰姗姗来迟。纪律委员站上讲台维持秩序,底下众人心浮气躁。
——即将迎来开学后第一次月考成绩的公布。
卢书兰进门就说:“不好意思同学们,刚处理了一点事情,耽误了几分钟时间……现在我们来分析一下这次月考中大家的表现……”
说着操纵鼠标,打开刚拷贝过来的文档。
大屏幕上,班上每个学生每门科目的得分、单科排名和总排名,一目了然。还有跟上学期期末成绩的纵向对比,制作出了各种折线图与柱状图,残酷又清晰地展示了每个人的进步与退步。
“时间有限,只大致给你们浏览一下,欢迎同学们课后来办公室找我更详细地了解自己的情况……”卢书兰说。
骆星的成绩一直处于中上游,属于不拔尖,但又还过得去的那类学生。
像她这个人一样。
如果不是因为跟国际部那几个风头正盛的人物走得近,也不会引起太多关注。
这次考试她属于超常发挥,数学拿了高分。
题目难,全班只有三人上120,她踩着线越过,121。
另外两人,一个是数学课代表,138。另一个是出乎意外的满分,来自转学生。
数学单科状元出在他们班,卢书兰特地提出表扬。
骆星随着众人的掌声,回头看后桌的人。
班上大多数同学桌上砌着厚厚的课本与教辅资料,字典词典如小山丘,人缩着脖子往下一躲,躲进书山题海筑成的堡垒里,能藏住大半张脸。
江云宪不一样,他桌上永远只有当堂课的课本与资料,一个草稿本,一支笔。
骆星每次回头,视野里没有任何遮挡。
她轻易就能看见这人搭在桌上握住笔的修长手指,清晰的脸部轮廓,和低垂的长睫。
卢书兰分析成绩时,他在赶当天的家庭作业,笔尖飞快在试卷上演算,潦草填下答案,对掌声与夸赞无动于衷。
骆星小小声道:“作业写完了吗?借我看看。”
江云宪没停笔,一心二用,从桌肚里摸出三张灰底黑字的试卷,看也不看地拍在她面前。
“我就参考一下。”骆星说。
江云宪头也没抬地嗯
了一声。
“还没原谅你。”骆星又说。
身后传来男生压低的轻笑,几不可闻。
随即,骆星感觉肩膀被人不轻不重地点了两下,“那再给你道个歉。”
一只大手拿着澄黄的橘子罐头递过来,饱满的橘肉在糖水里沉浮,削瘦笔直的指骨贴着透明的玻璃罐壁,手掌边缘还残留着刚蹭上的黑色油墨。
见她没动,他还晃了晃,示意她赶紧接下。
卢书兰把底下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咳嗽两声提醒。
骆星立即警觉地收走作为道歉礼物的罐头,身体转了回去。
班会课前,骆星从办公室外的走廊路过,隔着蒙尘的窗玻璃,听见卢书兰让江云宪上台分享学习方法,着重讲一讲数学。
天气转凉,男生穿上了蓝白色的校服外套,白杨一样挺拔,似乎对卢书兰的提议有异议,“老师,我不知道怎么说。”
“就讲讲你平常具体怎么做的……”
“上课认真听讲,多刷点题,多看看错题。”他两三句话说完,清隽的眉眼写满认真,有明显的敷衍意味,却让卢书兰一时哑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眼镜后的双眼充满震惊,“这就没啦?”
“没了。”
江云宪视线向下,落到办公桌面的成绩单上,指向某一行:“骆星不是数学进步最大吗?进步生肯定有更多的心得可以分享……”
像心有灵犀,他说完这句偏头往窗外看了眼。
与他四目相对的骆星,正一脸无语:“……”
江云宪搪塞完卢书兰,从办公室出来跟上骆星,两人并排,越过走廊上打闹的人群。
江云宪像是丝毫不觉得不对,“我向卢老师推荐你上台发言。”
“听到了。”
骆星纠正他故意美化的说辞:“什么推荐,你在给我找麻烦。”
“没有,是真心实意推荐你发言。”
“真心实意给我找麻烦?”骆星戳破他,“这上台的机会给你,你怎么不要?”她没错过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恶作剧得逞的笑。
于是有了这个赔罪的橘子罐头。
班会课下课后,卢书兰果然听取江云宪的意见,私下找了骆星,让她回去准备一下,两天后给班上同学分享学习心得。
骆星以“这次进步可能只是偶然,下次说不定就会倒退”、“比我优秀的同学还有很多”、“应该找成绩更优异的人”等借口推辞,但不管她说什么,都被卢书兰驳回,并鼓励她——
“骆星同学,你很优秀,不要妄自菲薄。”
“……”
骆星怨念颇深地从办公室出来,觉得一个橘子罐头还是太少了。
已经放学,值日生在擦黑板,打扫卫生。
今天逗留在教室的人格外多,剩将近三分之一的人没走,大多在讨论明德楼底下公示栏里新张贴出的红榜。
在过去一年大大小小的考试中,本部年级前三的位置,被实验班的尖子生牢牢占据,从未有过意外。
直到新学年的第一次大考,有人改变了这种局面,还是个突然冒出来的转校生。
江云宪的名字迅速在高二年级的师生中传播蹿红,外加传言他长相是丝毫不输成绩的出众,导致大家对他好奇加倍,甚至有人偷摸来7班装作不经意路过,想看看本尊。
骆星回到座位收拾书包,听见后桌响起陌生的女声,问江云宪方不方便加个联系方式。
江云宪说没带手机。
惹得骆星回头看了眼,她知道他撒谎,上节心理课,她还瞥见他埋头玩贪吃蛇。
“怎么?”江云宪与骆星对视,旁若无人地问她。
骆星懒得揭穿他,继续将练习册塞进书包。
问江云宪要联系方式的外班女生欲言又止,数次想搭话,最终还是铩羽而归。
陆沁与朋友在教室后门目睹这一切,视线时不时游移到江云宪身上,压低声音讨论:“打个赌,他是不是真没带手机?”
“都不用猜,肯定带了呀,想拒绝别人才故意这么说的。”
朋友怂恿陆沁,撞她肩:“去试试,你去问说不定他就带手机了。”
陆沁露出纠结神色,还是没能鼓起勇气,犹豫着说:“……还是算了吧。”
她朝八组后排走过去。
找的是骆星,却在经过江云宪座位时,不由自主放慢脚步。
“骆星,能和你商量一下校庆表演的事吗?”
骆星背上书包要走了,闻言顿住脚步,不解地问:“什么表演?”
陆沁发现座位上的江云宪也在看她,似乎正等下文,她略显僵硬地捋了下侧脸的碎发,跟骆星卖了个关子:
“明天找你详谈。”
隔天的大课间,陆沁找骆星聊天,说下个月的校庆,每班要出一个节目。
去年的六十周年校庆办得格外隆重,班上准备的舞台剧调动了绝大部分资源,大家全部参与其中,花费了不少时间与精力排练。
相比于去年的“六十”,今年“六十一”这个数字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按卢书兰的意思,简单点准备即可,不必兴师动众,何况不久还有秋季运动会。
活动一茬接一茬,心都玩野了,还怎么学习。
于是重担交到文娱委员陆沁身上,节目要简单,却又要出彩,难度很大。她绞尽脑汁出了个注意,跟骆星全盘托出。
把骆星听懵了。
“你想表演双人舞,可是我不会啊???”
“不是这个。”陆沁笑得愈发神秘,又是撒娇又是央求,“你会的,你一定要帮我呀宝宝。”
虽然之前老是听见夏榆跟她闺蜜宝宝来宝宝去,这类称呼在女生之间似乎很常见,但骆星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叫,心里起了层鸡皮疙瘩,同时也稀里糊涂地忘了推拒。
当骆星还在为校庆表演发愁的时候,收到江家显发来的照片。
人来人往的闹市,一男一女并肩而行。
骆星点开,双指放大图片,才辨认出那是她和江云宪的背影。再看看周围环境,是她经常光顾的那家餐馆外面的小街。
上周六晚,她和江云宪买完教辅资料,一起去吃了饭。吃完回家,就碰上文思这么一个熟人。
照片是谁偷拍的,不言而喻。
骆星不明白江家显发照片过来是什么意思,回了个疑问号。
江家显:“你和江云宪出去了?”
骆星:“那不然呢。”
骆星:“照片上的人你不是认出来了吗?”
骆星:“有什么问题吗?”
江家显没再回复。
骆星本以为这次莫名其妙的对话会到此结束,就像之前她和江家显产生的许多微不足道的小摩擦一样,会变成泡沫,于无形之中消失,没想过江家显会直接来班上找她。
江家显身上穿着国际班的校服,深蓝色面料硬挺有形,英伦风,深棕的细格纹领带,在本部一众学生里惹人注目,显得十分与众不同。
他凭空出现在7班教室门口,朝里张望。两束目光在重重书本堆砌的堡垒里扫荡,搜寻骆星的身影。
“你们班的骆星坐哪儿?”他问距离最近的一个同学。
对方指向八组后排。
江家显径直朝那个方向过去,分明身处陌生的教室,却坦荡得像是走在自己的地盘上。
骆星头顶校服外套,枕着胳膊,埋头在里酣睡。
江家显把她罩住脑袋的校服掀开,窗户外透进灼灼日光,骆星被刺得眯起眼,眉头蹙成一团。
她搓着脸转醒,想骂人,睁开眼看见江家显的脸。
江家显直接上手拽她,“阿星,跟我来。”
骆星被拽离了座位。
江云宪从学校超市回来,发现骆星不在,他把替她买的燕麦酸奶搁桌上,问隔着一条过道的男生:“看见骆星了吗?”
“不知道啊,刚好像有个穿国际部校服的来找她。”男生忙着玩卡牌游戏,没太在意。
*
明德楼的天台。
偌大的地方空无一人,地面铺着深灰色石板,缝隙间偶有野草冒头,颤巍巍开着米粒大小的白花。
骆星平时很少上来,爬楼梯嫌累。
上边视野开阔,遥遥眺望,岩中的几栋主建筑被蓊郁茂盛的大树环绕,仿佛坐落在苍翠的青山之中。
今天天气晴朗,太
阳有点儿晒。
骆星背过身,面前伸过来一杯冰美式。
难得,居然还给她带咖啡,体贴得简直不像江家显本人。
像被夺舍了。
气氛于无形中有点僵,骆星摇了摇手里的咖啡杯,碎冰块清脆相撞,她故意笑着问:“今天买一送一?”
江家显一脸无语,朝她伸手:“不喝还我。”
骆星立即插上吸管喝了一口,味道还行。看透明杯身上印的logo,是开在国际部新大楼F1的那家咖啡馆。
本部也有学生光顾,说贵但值得。不过两栋楼之间相隔甚远,骆星就算想尝一尝,也不会真的跑过去买。
咖啡喝了半杯,还是不可避免地聊到她不想聊的话题。
“你觉不觉得……你跟江云宪走得太近了?”江家显双手撑在天台边缘的灰色矮墙上,校服下摆不知何时蹭上了灰尘。
以往,骆星与江家显很少会有这样严肃谈话的时刻。
这让骆星感觉自己像在被审问。
他们之间不适合认真,只适合插科打诨。
“走很近吗,好像也没有吧。”骆星扯了扯嘴角说,“我们一个班,他就坐我后桌,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江家显:“前后桌会需要周末一起出门吗?”
话题还是绕回到那张照片上。
何止出门,骆星想,他们还一起逛书店,吃晚餐,她还给他介绍了眼镜店和自行车店。
在江家显不知道的时候,她和江云宪已然成为朋友。
如果非要将她这种行为定义为背叛,她没什么好辩解。
骆星想起看过的那部韩剧。
“背叛者是什么下场?”
“下地狱。”
剧里,短发女生被推进泳池,水灌进她的身体。
骆星第一次违背江家显意愿,在大潭湾俱乐部打算帮江云宪离开洛京开始,她曾设想过许多次,会有与江家显当面对峙的一天。
当这一天真正来临,她臆想中溺水的感觉并未出现,除了无法遏制的加快的心跳,骆星比想象中镇定。
她不再是当年刚来洛京的那个小女孩,那么慌,那么迫切地想挤进一个圈子里,非得找点什么依仗。
于是也不再像当年那么听话。
敢对江家显说:“我觉得一起出门也没什么问题。”
江家显充满审视的目光逐渐变得锋利,抬着下巴,语气中依旧掺杂着不自知的傲慢,“你把他当朋友?”
“不行吗?”
“不行。”
骆星反问:“这是我的自由吧?”
空气中飘浮着许多灰尘,被亮晶晶的日光照着,纷纷扬扬,像一场毛毛细雨。
骆星和江家显彻底暴露在这场落不完的雨里,褪去了粉饰的假面。
“如果我让你在我跟他之间选一个呢。”
人真奇怪。
尚未察觉到喜欢,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占有。
“为什么要选?”骆星扯了下嘴角,心跳如擂鼓,却故作轻松地说,“江家显,你好幼稚。”
江家显看着她。
铃声响了,是救赎的圣音。
“我先回去上课了。”骆星踩着铃声飞奔下楼,如同肇事者逃离事故现场般逃离天台。
随着她奔跑的动作,手里的冰美式摇荡起汹涌的浪潮,如同起伏的心绪。冰块已经全部融化了,杯身上沁出的水珠打湿了她掌心,像一层冷汗。
她回到座位,发现被老师批改过后的数学卷子发下来了,全对,正确率百分百。
其中好几道不会做的题,她直接照搬了江云宪的答案。
骆星惯性般回头看她的后桌,江云宪特别自觉地把今天刚写完的试卷给她。
“酸奶放你桌上了。”他说。
他没问她中午干什么去了,她也只说了声谢谢。
“酸奶钱微信转你。”
黄色的燕麦酸奶杯,和还剩一半的冰美式,并排立在空间有限的课桌上,背靠课本垒成的巍峨大山,像两个不同阵营的站哨小兵,无声地对峙着。
第26章 服从滚
洛京市骤然降温。
连夜下了两场雨,地上密密麻麻铺了层落叶。
体育课,老师宣布自由活动后,陆沁找骆星继续商量校庆节目表演的事。
骆星瘫在室内篮球场的看台座位上,像一只咸鱼,打起了退堂鼓:“我真不行。”
陆沁两手做吹喇叭状:“卢老师说你会这个。”
骆星扶额,没想到是卢书兰出的馊主意。
卢书兰上次家访,章连溪跟她相谈甚欢,把骆星什么老底都给漏了。
陆沁继续劝,态度真挚:“你就出场一分钟……但你这一分钟是炸场子的,没你不行。”
骆星:“我水平一般。”
陆沁:“能吹出响来就没问题。”
骆星:“……”
这对她莫名其妙的信心到底从何而来?
骆星暗自叹气,换了个问题:“你不是打算跳双人舞吗,舞伴呢?”
陆沁叉腰站起来,在馆内找了一圈,拖回来一个脚步踉跄的男生。
个头不高,又薄又窄的肩膀藏在校服里。五官秀气,偏瘦长的脸型,皮肤白得不健康,像美术教室里的石膏像。
“高沐白,我的舞伴。”陆沁说。
骆星在班上很少跟高沐白打交道,完全不熟悉,诧异地问他:“你会跳舞啊?”
陆沁抢答:“我们一个小区的,小时候在同一个培训机构学过跳舞。”
高沐白立即说:“我现在生疏了,动作不标准。”
“诶呀你就别谦虚了,你在网上发的舞蹈视频不是跳得很好吗,哪里生疏了……”
陆沁掏出手机打开某网站,当面搜索,跳出来一连串视频。
视频里的男生跳舞时戴口罩,没露脸,但如果是熟悉的人还是非常容易认出他来。
陆沁说:“偶然间刷到的,一眼就看出是你了,放心啦,我不会宣扬出去的。”
骆星立刻表示:“我也不会。”
高沐白脸色涨红,他个性有点害羞,在陆沁的劝说下,答应了表演的事。
陆沁为首,三人拉了个小群,敲定好后续怎么排练,并约好了今天放学后一起去吃晚饭,算作联络感情。
傍晚雨停了,骆星和江云宪在车棚不期而遇。
自从江云宪买了自行车以后,两人正好撞见,一起骑车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多。
原本今天也该是。
“我跟人约饭了。”骆星随口跟江云宪交待了句,就是今天不顺路一起走的意思。
这个时间点,车棚里人来人往,吵得像捅穿了麻雀窝。
“跟谁?”江云宪声音差点被盖过,但骆星听见了,闻言指了指站在路口等她的陆沁和高沐白。
陆沁犹豫着走过来对骆星说:“我们走吧?”
像是才发现骆星旁边的江云宪,露出诧异的表情,随后热情邀请道:“江同学,要不要一起去吃火锅呀?”
江云宪身量很高,扶在自行车上的一双手骨节分明,垂着漆黑眼眸看人时,被注视的一方会感到些许压迫。
陆沁心脏微微发紧,就在她以为江云宪会拒绝的时候,他可有可无地点头答应了。
吃火锅联络感情的队伍莫名其妙地壮大了,发展成四个人。
骆星和江云宪决定把自行车在学校放一晚,四人打车去高沐白叔叔新开张的火锅店。
二楼给他们留了一桌,靠窗临街。
骆星被陆沁挽着胳膊打量新店,工业风装潢,水泥灰墙面,头顶的横梁和管线裸露在外。
“快来。”高沐白在座位上招手。
两男两女的组合,陆沁和骆星挨着坐,对面是高沐白和江云宪,菜单传到两位女生手上,让她们先选。
点完以后几人起身去调蘸料,骆星接到章连溪的电话。
章连溪说她要跟孟达去斐济参加一个商业伙伴的婚礼,会出门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