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筹谋恶作剧
那天下午的阳光灼热,日光落在被风荡起的纱帘上,忽明忽灭。
“那是他不对,叫他来跟你道个歉?”
少年还没
完全度过变声期,嗓音里像掺了把粗糙的沙子,有些沙哑。
骆星看了江家显几秒,倏然笑了:“不用。”
她知道他只是随口一说,她要是当真,才叫蠢。
骆星:“他已经道过歉了,医药费也是他家出的。”
江家显点了下头:“那就行。”
在他这里,这页便算揭过。
骆星养伤养了段时间,坐轮椅上下学,不久后是升学考试,她面临升学压力,认真投入到复习中,齐礼瑞也没再来找过麻烦。
只听说他跟7班的夏榆告白,被拒绝了。
没多久,传闻又起,说他因为家里的原因转学走了……
之后杳无音信,这个名字从骆星的生活中淡出。
直到这次,又在小厘山遇见。
***
劳动日过后没几天,国学馆要替某卫视非遗传承主题的专栏节目的开机仪式提供一天场地,学生们即将迎来一天宝贵的假期。
放假消息一传出,经老魏亲口认证后,小厘山上沸反盈天,热闹程度堪比过年。
老师们主张大家留在馆内,休息调整,也部分人不听劝,让家长来接,或是自己想尽办法下山。
这么多人里,只有一个特例。
——江云宪。
他跟齐礼瑞动手后,关了两晚禁闭,出来之后就是假期。
老魏也为这么个麻烦存在而发愁,不得不给江子茵打电话请示。
江子茵又把这事推给了江家显。
电话里,江子茵摆出长姐的架势。
“你带着他吧,人都回洛京了,认祖归宗是早晚的事,何况老爷子也发话了。趁这阵子你们都在国学馆,跟他处好关系……”
江家显咬牙切齿地冷笑:“我跟他搞好关系?”
“家和万事兴。”江子茵意味深长地说,“弟弟。”
江子茵和江家显其实是同父异母的姐弟。江子茵的母亲是江万生的原配,因病去世后,江万生娶了第二任妻子,生下江家显。
江子茵和江家显打小不对付,长辈们就是用“家和万事兴”“温良恭俭让”来给江子茵施压,叫她包容弟弟。
如今倒好,又冒出个私生子。
说不出谁更恶心。
*
午餐时间,江家显黑着脸回食堂。
聚在长条餐桌前正热火朝天讨论放假安排的众人一时噤声,裘柯看他脸色:“咋了,接个电话把火药桶炸了?”
江家显收敛神色,不答反问:“计划好去哪儿了吗?”
“反正不待山上,要下山去。”王宁甫把玩着金属钥匙扣,伸长双腿,状态放松。
夏榆兴致勃勃提议:“哥哥们,陪我去美容院水疗SPA怎么样,刷我的卡,我请客。”
“得了吧你。”
“不。”
“不去。”
提议遭到几个男生的一致反对。
夏榆踢了脚骆星,让她表态:“你呢?”
只顾埋头吃饭的骆星闻言侧了侧脸,弯着纤长白皙的颈,一贯无所谓的态度:“随便。”
夏榆:“烦死你们了!”
最后到放假当天上午才拿定主意,去大潭湾俱乐部。那边可玩的东西多,赛车,跑马,温泉,吃喝玩乐样样齐全,夏榆想要的水疗SPA也有。
裘柯负责清点人数,联系好车辆来接。
一水儿的豪车张扬地堵在东门外,引擎声响彻山林。
“再加一个。”临走前,江家显说。
起初,裘柯没懂他话里的意思。
等江云宪出来,裘柯惊掉下巴,王宁甫眯起狐狸眼,也有点诧异。
只有骆星不觉得意外。
她知道江家显怎么想的,今天把人留在小厘山才危险,不如放自己身边,好看管。
骆星上了车队的最后一辆车,钻进后座。
刚塞上耳机,另一侧的车门被拉开,江云宪跨步上车,坐到了她旁边。
骆星看了他两眼,把散落的帆布包往自己的方向扒了扒,布包的暗扣没扣,保温杯滑溜溜滚出来,朝座椅另一边而去。
被一只手拦住。
虎口卡住不锈钢瓶身。
突起的手指骨节修长,指腹上有薄薄的茧。
骆星不得不靠近些,把保温杯揪回来。她动作很快,意外碰到了那只手。
又迅速回撤。
垂在衣襟前的白色耳机线晃了晃,缠了几个结,在江云宪手背上轻轻打了一下。
骆星靠回皮革椅背,耳机里其实没有声音。
司机发动了车。
就在快要出发之前,前面那辆镭射紫超跑降下车窗,一只手探出来,做了个手势,示意再等等。
紧接着,江家显下了车,径直朝后方走来。
上了骆星这辆车的副驾驶位。
对于江家显突然的换车行为,众人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心思早已放飞,假期来之不易。
头车的裘柯给江家显打了个电话:“江二,能走了吗?”
“走。”
江家显说。
他鼻梁上的墨镜往下滑,露出眼睛,从后视镜里不加掩饰地打量后座的两个人。
骆星瘫在座椅上没个正型,宽大的棉麻裤腿堆在膝盖上,叠出大片褶皱沟壑。
她嚼着薄荷味的口香糖,鼻息清凉,吹出一个标准的圆泡泡。
“阿星,我渴了。”江家显忽然说。
司机提醒他车内储物柜里备有酒水,江家显没反应,仍然坚持问骆星:“你带水了吗,阿星?”
司机看了眼后座的女孩,插嘴道:“她带着耳机呢,估计听不见。”
江家显挑起嘴角,似乎对她了如指掌:“打个赌,她没在听歌,就是想装听不见。”
说着往后探身,竟要去扯耳机。
骆星避之不及,把耳机塞回口袋,也不好再装聋,从车内拿了瓶矿泉水扔给江家显。
江家显不满:“要喝保温杯里的。”
“我杯里泡的菊花甘草,还很烫,你喝不了。”
“你上火了?”
“嗯,嘴长泡了,喝点清热解毒的。”
……
耳边是时不时响起的对话。
但与江云宪无关,他始终侧脸看向窗外,山中草木幽深,一排排高大松柏之上是蔚蓝的晴空。
“啪。”
细微的轻响。
骆星又吹破了两个清凉的泡泡。
江家显朝后伸手,无需多言,骆星放了颗口香糖在他手心。
“叔,你要不?除了薄荷味,还有蓝莓味的。”骆星问司机。
“谢谢啊,我就不嚼了,牙不太好。”
最后骆星也没问江云宪要不要。
江云宪不想要。
他以前在喜糖铺里待得太久,讨厌吃糖。
*
到了大潭湾,俱乐部经理从门口迎出来,招呼他们进去。
到场的人比想象中多,除了一块儿从小厘山下来的,裘柯还联系了之前的玩伴。
快到用午餐的时间点,一群人直奔餐厅。
厅内摆了些高大的阔叶型热带植物,四季常青,葱郁葳蕤。
头顶天花板的位置是一个透明的巨型水族箱,鱼群摆尾绕过珊瑚礁,水草飘荡。自上方投射出瑰丽的光影,钴蓝的水纹在地板上汩汩流动,如梦似幻。
骆星在餐厅入口处看到了文思。
身形高挑的女人散着卷发,妆容偏黑暗系,新打了两颗眉钉,深灰色紧身露脐吊带,底下是条桃红工装裤。
“她怎么也来了?”夏榆面色不善。
这里大部分人不认识文思,见她面生,有对她感兴趣的男生前去搭话。
文思爱搭不理,别过头熟练地点了根细长的女士烟,蓝色凤梨爆珠。
夏榆看她不顺眼:“就顾着装酷,在餐厅还抽什么烟,还有没有点公德心?”
路过的服务生正要婉言提醒客人请勿在室内抽烟,江家显从后面进来,文思和他熟稔地碰了下拳。
骆星
心思微动,有文思在,江家显多半得陪着,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关注其他。
果然,江家显和文思约好去跑马场,还问骆星去不去,骆星摇头。
裘柯喊她打保龄球,她也不去,打算去楼上开个房补觉。
身下的大床又软又舒服,陷下去就不想再起来,骆星这一觉睡到了天黑。
拉开窗帘,外面的天空呈现出一种静谧的灰蓝色。云层拥挤,像密林中碳灰色的野生菌群。
底下草坪里的灯光渺渺茫茫,星子般闪烁。
手机欢快地震动,骆星关掉闹钟,仔细检查了一遍帆布包的内袋,确保里面几样东西都没少。
晚上8:10,骆星睡饱养足精神,走出了房间。
她在俱乐部人工湖边找到了江云宪,快走近时,又放慢了脚步,装作偶遇。
灰色鸽子落在围栏上,伸头啄江云宪手心的面包屑。风从水面浩荡而来,吹乱了他的头发。
四周树梢上的挂灯把周围点亮,湖面和草地上落着一层粼粼的柔光,白昼被延续到了夜晚。
骆星没有跟江云宪说话,她把微微发汗的双手插在兜里,像鸽群一样沿着岸边来回踱步。
这里不比小厘山,夜晚暑气不散,空气像从蒸笼里过了一遍,让她觉得闷热。
因为现在待在离江云宪很近的地方,她想到之后要做的事,久违地感到心浮气躁。
像第一次翘课去网吧,炎热的夏日午后,在浓密的香樟树荫里翻过了围墙,心脏乱跳个不停。
紧张,忐忑,还有一丝雀跃兴奋。
人在谋划着干点什么坏事的时候,容易肾上腺素飙升。
骆星在脑子里一遍遍放映接下来的计划,再次检查帆布袋里的东西,手机的震动打断了她的思绪,也引来江云宪的侧目。
骆星接通电话,是江家显叫她去吃海鲜大餐。
作为一个对海鲜过敏的人,江家显的话好像在问她要不要吃毒药。
他因为自己喜欢吃海鲜,便永远记不住她吃了会过敏,轻则起红疹,严重的话可能会休克。
头汤是泉水松茸,骆星喝完之后就没再动过筷,盯着面前的蓝鳍金枪鱼中腹发呆,里头的干冰远不如小厘山的晨雾漂亮。
从饭桌上下来后,众人转移阵地,开了个大包厢。
下午各自在俱乐部里找乐子,晚上人反而聚齐了。
骆星去得比较迟,江家显王宁甫那一圈人爆满,再也挤不进任何多余的人,只剩江云宪旁边还有空位。
今晚的场子里,江云宪的存在就是个谜。
根本没几个认识他,但又都看见了,他是和江家显从同一辆车上下来的。
显然是一道来的,只不过不怎么招江家显待见。
再加上他像个哑巴,自始至终没吭声过,又冷脸,这群玩咖们便对他敬而远之。
骆星挨着江云宪坐下,空间有限,显得两人位置很近,有些亲密。只不过两人零交流,骆星若无其事地刷手机。
包厢这群人里有擅长热场子的,没多久就组织起来玩游戏。
裘柯取一支公杯,倒了半杯鸡尾酒,随后身边闹哄哄争先抢后伸出四五只手,把奶啤、西梅汁、红石榴糖浆……全倒进去,杯子被溢满,喷出。
裘柯赶紧叫停:“够了够了,你们这群魔鬼……”
他们玩的游戏叫闹钟炸弹,用手机随机设置一个闹钟,上一个人问完问题,下一个人要回答,同时手机也会传给他。
依次轮下去,闹钟在谁手里响了,谁就要喝掉公杯里兑出的不明液体。
第一局,按从左到右的顺序。
“在场最讨厌谁”“初吻是什么时候”“喜欢的人在不在场”……各种劲爆问题被抛出来,不断引起气氛高潮。
骆星在热闹声里发呆,手里突然被塞过来一只手机。
不知不觉就轮到她了。
她左边是个微胖的男生,圆脸显小,长相有几分喜气,骆星对他印象不深。
不熟的人反而会问得比较客气,男生对骆星说:“手机里最新的一条消息,是谁发给你的?”
骆星直接亮给他看,“卖保险的。”
闹钟还没有响,游戏继续。
骆星把手机递给自己右手边的江云宪,她思索两秒,“说出我的三个优点。”
裘柯大笑着说她自恋,骆星嘴角噙笑,有些像在刻意为难江云宪。
她认为他不会夸她。
这轮游戏已经进行了五六分钟,骆星猜测,闹钟快响了。
“漂亮。”
就在骆星以为江云宪不会回答的时候,冷倦的声线在些微吵闹的背景中响起。
“聪明。”
骆星略感意外地看向江云宪,包厢内偏暗,他的脸被光线分割出几道阴影,看不清眼神。
到第三个优点,江云宪稍微停顿之后,说:
“忠诚。”
忠诚是个褒义词没错,但此刻作为优点说出来怪怪的,骆星觉得他可能在拐弯抹角骂她是江家显的走狗。
闹钟还没响,江云宪把手机继续往右传。
再轮了两个人,万众期盼的铃声终于响了,输掉游戏的男生在起哄声中站起来,一边干呕一边喝下杯里的液体。
中途,文思从江家显身边站起身,去包厢外安静点的回廊接电话。
文思今晚翘掉了一场重要的直播,公会管理员找她沟通。
但沟通无果,双方语气越来越冲。
玻璃回廊外种了几颗中华木绣球,花团锦簇,开得热闹。
树叶被拨开,露出一张人脸。
“哈喽!”
齐礼瑞冲文思龇牙咧嘴怪笑,咬字顿挫:“干、姐姐。”
两家父辈交情深,齐礼瑞刚出生就被文龙认了当干儿子,文思多了个弟弟。
齐礼瑞初三那年家里破产后,搬了地方,文思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过他。
前不久倒是听说,齐父做生意有东山再起的迹象。
文思挂了管理员的电话,脸色更加差,“你怎么在这儿?”
齐礼瑞促狭地笑起来,镶嵌在三角眼里的豆大眼珠转了转,“跟朋友约了这儿呗,跟你一样,都是来玩的。”
齐礼瑞不是跟江家显他们一拨来的,早几年挤不进的圈子,现在依旧将他排斥在外。
而他在新学校认识了新朋友,玩得更加荤素不忌,更出格,也更有意思。
文思嫌恶地拍掉他搭上来的手,手机叮咚响,收到江家显的消息,她把烟咬在红唇间,腾出手回消息。
这副模样落在齐礼瑞眼里,他鼻翼两侧法力纹加深,笑得没了眼,“新钓上的凯子?”
文思:“嘴巴放干净点。”
齐礼瑞嬉皮笑脸,意有所指:“他们这群人呐,眼睛都长在天上,哪能真看上你……
“不如跟弟弟一块儿玩,有好东西……”
说着,他口袋里露出一个银色金属小罐的罐底,文思没看清,他又塞了回去。
*
包厢里。
游戏又过了两轮,骆星后半程运气变差,手机闹钟在她手里响了,轮到她喝。
裘柯兴奋地发出怪叫,江家显和王宁甫一脸看好戏。
骆星看见夏榆和她闺蜜默默掏出了手机,将摄像头对准她。
骆星神色淡定地端起面前的高脚玻璃杯,随机调配出的液体呈现出一种饱和度很高的蓝色,飘荡着不明絮状物,像某种化学试剂。
“快喝!”
“一口干了!”
一堆人起哄时,骆星持杯的手不稳地晃了下,向右侧的江云宪倾倒。
蓝色液体泼到他身上,衣服、裤腿洇湿一大片。
“啊,不好意思。”骆星说。
平淡却故作惊讶的语气,实在看不出多少歉意。
江云宪懒怠地垂着眼,被打
湿的布料黏着皮肤,像雨天的青苔。被冷气一吹,泛起寒意。
有人说骆星耍赖,她装没听见,把杯里只剩一点点的水喝完,含了颗柠檬糖,压一压恶心感,转头似好心劝告江云宪:“喂,你还是去换身衣服吧。”
“我让人给你拿身新的。”她说。
江云宪站起身。
屏幕的光从他背影上掠过,乍然照亮,又没入黑暗,他推开包厢门走了出去。
裘柯跟江家显说:“阿星是真讨厌江云宪,肯定是故意泼他身上的。”
江家显听闻笑了笑。
文思放下手机,凑过来,“你笑什么?”蓬松的卷发擦过江家显手臂,晚香玉馥郁的芳香浮漾,带着暧昧的气息。
江家显挑了挑嘴角,“没什么。”
明知道自己因为看骆星给江云宪难堪而心情舒畅,却又不愿承认。
说出口嫌自己幼稚,于是不说。
不知谁嚷了句外面在放烟花,包厢里的人陆续出去看。
烟花从对面的夜色中升腾而起,砰地炸开,姹紫嫣红的光束映亮湖面。
持续了十多分钟的烟花燃放结束后,无数的无人机登场,开始变换颜色和队形。
“今晚什么情况?”裘柯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骆星旁边。
骆星仰头看着天幕,“有人在这边求婚。”
她中午偶然听两个服务生说起,晚九点有位客人会在俱乐部向女友求婚,还是二婚,很波折,故事精彩,情天恨海的一对。
大家都喜欢凑热闹,草坪里站满了围观群众。
*
江云宪换完衣服下楼,按原路返回之前的包厢。长廊曲折,羊毛地毯吸纳了脚步声,他转头看了眼尽头的长窗,外面灯火潋滟。
面前的包厢门厚实沉重,像通往秘密隧道的入口。
门缝中没有泄露一丝光亮,也没有一点声音,静中透出不寻常的诡异。
江云宪推开门时,脑中浮现出一个词——恶作剧。
偌大的包厢里充盈着淡淡的花果熏香,所有灯都熄了,只剩屏幕的荧光微弱地游离。
里面杯盘狼藉,空无一人。
茶褐色皮质沙发,他先前坐过的位置上,有只倾倒的高脚玻璃杯,下面压着几样东西:
属于他的身份证、银行卡。
充满电的手机。
和一小叠现金。
第15章 叛徒背叛者是什么下场?
9:30PM
月明星稀,放飞的粉色气球群消失在天空下。
围观求婚现场结束,骆星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回到室内。
9:35PM
江家显在玻璃长廊上接到长姐江子茵的电话,质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回小厘山。
一天假期要结束了,按规定,所有人应该在晚上九点前回到国学馆。
但显然他们这群人玩嗨了,忘记了时间,导致老魏又一次找上江子茵。
江家显在电话里软磨硬泡,保证明天早上八点之前会回国学馆,不耽误第二天的课程。
江子茵终于松口同意。
10:00PM
骆星借口说累,回了房间。
她跟章连溪视频了十分钟后,躺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又打开电视,找了一部老电影看,打发时间。
10:25PM
江家显终于发现江云宪不见了踪影,给骆星打电话。
“从他出去换衣服之后,好像就没见过他了……”江家显回想。
骆星连续按着遥控的音量键,把电视静音,说谎时声音镇定:“我见过。”
“在哪儿?”江家显立刻追问。
“酒店走廊。”
“什么时候?”
“大概二十多分钟前。”骆星拿出那套早就编撰好的说辞,“1112房,我斜对面,他之前应该就是在那间房换的衣服,不是你让经理给的房卡吗?”
江云宪被骆星泼湿了衣服,之后的确是江家显示意经理给江云宪开了一间房。
“人家早就回房休息了,”骆星嗤笑一声,“哪像你们玩这么嗨。”
电话那头还能听见沸反盈天的喧闹。
“你们打算通宵?”
江家显看向吧台前兴致高昂摇着雪克壶的文思,犹豫了下,“看情况吧。”
骆星提醒他:“明天八点要到小厘山,我们六点半就得出发。”
“知道,”江家显说,“你房间离得近,早上集合记得叫上江云宪。”
“嗯。”骆星应了,还开了个玩笑,“你不派人盯着,人不会半夜溜了吧?”
江家显没放在心上,“东西都扣在小厘山上,没手机,没身份证,没钱,他能跑哪儿去?”
骆星笑了。
1:40AM
夜里骆星迟迟睡不着,手机的光让眼睛感到涩痛,她息屏之后摊开手脚,陷在大床里。
一个突兀的电话打进来,搅乱死水般平静的深夜。
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来自述洲。
骆星接通后,她听见对面说:“我到述洲了。”
那声音里透着疲惫沙哑,不太清晰,掺杂着轻微的沙沙电流。
骆星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即出声。
因为觉得意外,没想过离开的人会回电话。
“为什么帮我?”
江云宪打电话来,好像只为了问这个。
骆星拨弄着床头灯灯罩上的流苏,手指被缠绕出淡红的勒痕,她听见自己在否认:“不是我。”
“除了你还有谁?”江云宪反问。
空旷的酒店房间外盈满深蓝色的夜空,繁星遥远。骆星的视线从晃荡的流苏上移开,投向窗外。
江云宪又一次在手机里追问为什么,异常固执地想要得到答案。骆星只好说:“你就当我心血来潮,或者大发慈悲……
“真没有特别的理由,一时冲动,想帮就帮了。
“也可以当我是为了好玩,日子太无聊了,找刺激。
“怎样想都行。”
她乱七八糟地抛出理由,江云宪那边响起几声拉长的汽笛,他走路时有风声,述洲此刻在下雨。
啪嗒,啪嗒,雨点打在伞面上。
他静了片刻,说:“原来你也没那么坚定。”
没那么坚定地选择江家显阵营,可以更改,可以背叛。
骆星没有否认,自嘲地笑了:“毕竟狗也有不听话的时候。”
“那些钱……”江云宪想说还钱的事。
被骆星打断:“那些钱是从你身上赚的,江家显给的报酬,给你了,不用还。”
那一脚足球是她踢的,书包是她拽的,身份证是她捡的,人是她帮忙拦的,观察报告是她写的。
现在都还了。
“就这样,江云宪,我们两清了。”
2:00AM
骆星因为疲倦而大脑宕机,恍惚中,她好像听见了江云宪说“谢谢”和“对不起”,又好像没有。
她侧躺在床上,枕头里仿佛有个洞,埋着起搏器,她听见自己规律地心脏跳动和血液流动的声音。
自童年起,骆星就能听见这些神奇的声音,它们是来自遥远宇宙的电波,流经她的身体。
后来在外公家,那声音消失了一阵。随小姨到洛京生活,它们又在深夜复苏。
骆星右脚骨折的那段时间,耳鸣频繁,夜里经常被吵得睡不着,她便在脑子里一遍遍回忆外公家那扇灰扑扑的旧窗,还有枝陵的老街巷。上学的日子,她早起在“胡姐面馆”吃一碗热腾腾的米线,再走十五分钟,就到学校。
她在洛京没有遇到过那样的老街和面馆。
章连溪喝醉酒的某个晚上,骆星问她想不想回家,醉酒的人不说话。
骆星在小姨的沉默和眼泪里感到不安。
这段豪门婚姻不如想象中美好,随着时间的流逝,如同退潮后的滩涂,渐渐露出狰狞的怪石与暗礁。
热恋的激情退去后,章连溪和孟达开始了频繁地争吵。
章连溪不愿让骆星听见,常打发她出门。
那阵子骆星总是在江家待到很晚,男孩们玩桥牌、打高尔夫、组乐队,她不会,就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发呆,神游天
外。
偶尔给他们端茶倒水,像个小厮。
她变成了跑腿的,跟班的,望风的……
相处时间长了,他们渐渐接受了她的存在,江家显的态度也有了转变,不再冷脸相向,说些刺人的话。
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骆星的校园生活也因此变得顺利,“霉运”不见了,朋友多了,以往难以推进的小组作业问题迎刃而解。
章连溪和孟达婚姻的磨合期过去,有了新的转机,两人重归于好。
章连溪心情暴雨转晴,旅行回来给骆星带了许多礼物,东西也有江家显的一份。
“谢谢家显照顾我们星星。”
从江家出来,骆星认真地告诉小姨:“不用感激他。”
章连溪有些惊愕,“什么?”
“我不欠他的,没占他便宜。
“我借他家的屋檐挡风遮雨,但不是白待的,我帮他干活了,相互抵消……”
骆星心里有本账,算得门儿清。
章连溪说:“哪能这么算。”
“怎么不能?”骆星说,“我也付出了精力和时间成本。”
章连溪试图接受她的那套逻辑,半晌才说:“我以为你们是好朋友。”
“应该不算吧,”骆星用词模棱两可,她耷拉着眉眼,表情透着冷淡,“他们也没有把我当朋友,交朋友是双向的。”
比起朋友关系,她与江家显之间更像是合作,或者说雇佣。
她寻求他的庇佑,也付出酬劳。
章连溪对骆星的话感到惊讶,女孩眼神清澈,她什么都懂。他们代表着人脉、资源和许多许多的机会,他们根本不用排长队购买游乐场的入场券,因为游乐场就是替他们建造的。
章连溪说:“你因为这个才去江家?”
骆星低着头。
章连溪又说:“我不需要你帮我什么,星星,我更希望你能过得开心。”
骆星沉默了会儿,“跟他们玩很方便。”享受诸多便捷与特权,只不过任何事都有代价,她可以承担。
*
失眠的时间总显得很漫长,一秒拉长成两秒,世界进入0.5倍速模式。
骆星打发时间的方式有多种,今晚选择打开电视,重头开始看一部剧情早已烂熟于心的电视剧。
熟悉的人物台词和背景音演变成一个无形的巨大透明泡沫,填满酒店房间,也包裹着她。
直到清晨6:00,闹钟戳破泡沫,骆星头重脚轻地从床上爬起来。
6:15,她离开酒店房间前,掀开被子枕头,仔细检查是否有物品遗漏,有点神经质地翻看好几遍,最后背着帆布包离开。
斜对门,昨夜无人入住的1112号房,房门依旧紧闭。
骆星穿过高悬在空中的玻璃廊桥进入自助餐厅,里面只稀稀疏疏几个人。
骆星没胃口,拿了碗粥。
旁边的柜台提供饮品,她随机要了一罐荔枝味的饮料,口感偏甜。
她没缘由地想到,江云宪好像真的讨厌甜食,尤其是糖,各种糖。
隔壁女生在等人,吃着小蛋糕,打开了一集韩剧。见骆星感兴趣,女生大方地把ipad推过来,两人一起打发时间。
青春背景的韩剧,故事发生在校园,其中的男女主角是常在荧屏出现的熟悉面孔。
“背叛者是什么下场?”
“下地狱。”
屏幕里的角色一问一答,短发女生被推进泳池,被口红涂花的脸浸入蔚蓝的水中。
咕噜咕噜,被放大的溺水的感觉。
在水中挣扎的感觉。
溢出了屏幕。
……
画面突然暂停。
女生跟骆星说:“我朋友到了。”她还给骆星介绍剧名,安利她喜欢的演员。
骆星朝她挥挥手,接着喝完了碗里的粥。
清晨的餐厅里混杂着絮絮的轻语,不吵闹,反而显得有些静。
她拿着那罐荔枝口味的饮料往外走,乘电梯下楼,脑海里闪过电视剧的片段。
“背叛者是什么下场?”
电梯迅速下降,醒目的红色字数不断跳动,骆星喝完最后一口饮料,晃了晃空掉的易拉罐。
叮的一声轻响,一楼到了。
电梯门从两侧缓缓打开。
骆星来得有点迟,大厅里已经有人先到。
裘柯眼下挂着青黑,仍坚持刷手机。王宁甫歪在沙发上,阖眼休息。
骆星在旁边坐下,问裘柯:“你们玩通宵了?”
裘柯边回消息边说:“难得的机会,下山了要放纵,上山再养生。”
来接他们的车停在外面。
还有几人没下楼,骆星决定去车上等。
她盯着手表上不停转圈的秒针看了会儿,没多久,裘柯他们拖沓着脚步从大厅出来,人差不多到齐了。
骆星的目光投向人群末尾姗姗来迟的江家显,男生睡眼惺忪,抓了把乱飞的头发,跟裘柯在说话。
裘柯很快清点了人数。
发现少一个。
“谁没到啊,是不是睡过头了?”裘柯大嗓门嚷嚷,视线来回扫荡,转个不停,“还有没有点时间观念了!”
骆星靠在车后座闭目养神。
城市半空飘荡着零星未散的晨雾,茂密的树荫里渗出朝阳。
她感觉到金色的光点在脸上跳跃,浮动。
“骆星——”江家显倏然间叫她的名字。
随着这一声,骆星睁开眼,转头朝他看去。
“江云宪呢,你没叫他?”江家显站在俱乐部台阶下,脸色不耐烦,语气像在质问。
骆星嗓子像被鱼刺卡住,无法顺畅发出声音,她顿了顿,才说:“敲门了。”
“他没跟你一起下楼?”
“嗯。”
骆星感觉到自己心跳在渐渐加快。
纸包不住火,现在只要江家显回头去俱乐部调监控,就会发现从昨晚开始,她一直在撒谎。
而小厘山上,老魏只要打开他办公室上锁的储物柜,就会发现属于江云宪的几样重要物品不翼而飞。
早晚要穿帮的。
骆星一开始就没打算瞒多久。
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掐着掌心,那一瞬间想,破罐子破摔,承认吧。
话涌到嘴边,就要脱口而出。
晨光倏地暗了,被一个颀长身影挡了大半。
江云宪凭空出现。
手搭在敞开的车窗上沿,俯了俯身,骆星撞进一双潮湿漆黑的眼里,像被述洲的夜雨淋湿过,等一个艳阳天才能彻底晒干。
“往里让让。”
他声音仍是哑的。
那只手转而拉开了车门,手背青筋隐没在苍白皮肤下。
骆星往里挪了挪位置。
离开了一晚的男孩,风尘仆仆回到了她身边。
第16章 鞋匠上帝早有安排
时间倒退回昨晚。
9:05PM。
江云宪换掉被泼脏了的衣服,重新回到包厢,里面空无一人,他设想过许多种情况,最有可能的就是恶作剧。
但也来不及多考虑,他没有任何犹豫地拿起沙发上的手机、证件和现金。
如果是陷阱,他愿意往下跳。
从离开俱乐部起,一路上顺利到不可思议。
他搭乘时间最近的一班动车赶到述洲,顺着人潮出车站,深夜下起了大雨,人被淋得湿透。
所幸很快打到车,直奔医院。
“晴姨……”
病房门外的椅子上坐着个女人,短发圆脸,是鞋匠的养女攀晴。
江云宪走进喊了她一声,女人抬起头来,脸上堆砌出一个社交性的礼貌微笑:“小江,来了啊。”
江云宪在动车上用手机跟她联系过,说今晚来医院探望。
病房里,老攀躺在病床上,枯瘦的面颊盖着氧气面罩,芦苇荡似的白发剃得只剩一茬,病痛抽走了人的精气神,叫他失去了生机。
攀晴向江云宪诉苦:“本来都说好周五去洛京看病的,他今早
又说不想去了,不愿意再折腾……真是年纪越大脾气越大,一天换一个主意,说也说不听,我是真拿他没办法了……”
病房空间有限,靠窗台摞着牛奶和营养品,矮柜上的塑料袋里装着满满当当的药。尿壶和便盆塞在床底,橙色的水桶壁上掸着毛巾。
过道逼仄,放不下一张凳子,江云宪和攀晴站着轻声说话,隔壁床的病人鼾声如雷。
“小江,你怎么会这么晚过来?你前几天不是还跟我说在洛京,怎么大晚上的突然……”
攀晴话说到一半,病床上的老人颤巍巍睁开了双眼。
江云宪第一时间发现,走近弯下腰。
鞋匠短暂地开口,嘴一张一合,江云宪凑得很近,仍听不清,老头应该是在叫他的名字。
氧气罩上起了雾。
许多话随着呼吸吞咽了下去,如咽下粗粝的砂石,鞋匠说话太累太费劲,千言万语写在浑浊苍老的眼睛里。
江云宪望着他,心里泛起一点酸,同时感到深深的无能为力,人在疾病面前显得太渺小了。
“老爹,小江来看你了。”攀晴在旁边说,“刚从洛京过来的……你前些日子不是还总念叨他嘛,现在见着人了,放心了吧……”
知道鞋匠想问什么,江云宪立即说:“我在洛京过得挺好的。”
他说话那么笃定,让人信服。
老鞋匠也信了。
“好……好……”他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声音沙哑不堪,没多久就像耗完了精力,又疲倦地闭上眼。
江云宪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很凉,像寒冬倒挂在屋檐下的冰棱。身上衣服被夜雨打湿了,沉甸甸地贴着背脊。
他没抽手,挨着床沿无声坐下,人却仿佛还被困在外面的风雨中。
以前鞋匠给他提供过避雨的屋檐,这一老一少已经认识好多年。
江云宪记忆里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十岁那年,他在喜糖街帮忙看铺子,被诬陷偷东西。
他从搬到喜糖街开始,放学后就经常帮忙看店。店里有无数擦得锃亮的玻璃格,里面盛满各式各样的灿烂糖果。小孩都有嘴馋的时候,巴巴望着,等大人心情好了能从指缝里漏一两颗给他。
给了才吃,他从不主动伸手拿。
那天晚上继父薛民清点店里存货,发现数量对不上,少了一整包糖,帮忙看店的江云宪是首位嫌疑人。
江筝举着竹篾片一顿毒打,江云宪咬死不承认是自己拿的。
薛民拦下妻子,大度地表示:“小孩嘴馋,算了,吃了就吃了,也不值多少钱。”
江筝打牌输了钱,心情很差,装作正义凛然教训道:“小小年纪就手脚不干净了,长大了那还得了!”
她不是合格称职的母亲,平日里只顾自己逍遥快活,鲜少管江云宪。
关键小孩很早就独立,与她不亲近,也不用她管。
此刻她竟在扬起竹片时找到一种高高在上的掌控与痛快感,要打到他服,要打到他认。他是她生的,他的一切都是她给的。
鞋匠听闻动静赶来,护着小孩,说他不会偷东西。他拦住江筝,把小孩带回了自己家。
“我知道你没偷,肯定是哪里弄错了。”他对小孩说。
月光挂在窗口,明晃晃,小孩睡不着,被竹篾片抽出的印子肿成一条条红色蜈蚣,盘踞在他后背,上药之后火辣辣地疼,灼烧着皮肤。
他坐在月光里数着鞋匠的鼾声,直到清晨天快亮,才精疲力竭地睡着。
第二天鞋匠醒得早,出门带回两个热气腾腾的鸡蛋灌饼。
小孩吃饼狼吞虎咽,吃完要跑,鞋匠在后面喊:“今天周六不用上学啊!”
小孩脚步没停,拽起墙角的蛇皮袋消失在巷口。之后他用两个月捡垃圾卖的钱买了一大包糖,跑到桥洞旁的芦苇荡,吃了个够,吃到吐。
鞋匠找到他,也没笑话他,说:“吃不下就算了,留着改天再吃。”
改天也吃不了,他的身体和心理像产生了某种应激反应,从那以后,一吃糖就想吐。
小孩再也不吃糖了。
鞋匠见他要把胆汁都呕出来,拍拍他,傍晚关了铺子带他去公园。晚风中晃荡的秋千被夕阳染上金光,出摊的小贩开始张罗。
一老一小买了份炸豆腐坐花坛边吃边看人玩,小孩吃得少,他最近胃口都不怎么好,老头吃得香,砸吧着嘴,津津有味。
“江儿啊,你看这事能不能让它过了?没偷就是没偷,我是信你的,你自个儿也别惦记了行不行?”
“总惦记着就该生病了,爷知道你委屈,但你别为难自己,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你还得好好吃饭,好好上学。”
……
鞋匠说了很多,江云宪最后终于点头。
那几天过去,时间缓了缓,他其实已经没那么难受了。还有个人肯信他,就不算太糟。
事情真正水落石出是在大半年后,一个老顾客来店里买喜糖。上次买是小儿子订婚用,这次是结婚。挑着挑着,还说真不好意思,订婚买糖那次点数出了差错,多拿了袋,一直忘了这茬,突然想起来,怎么着也得把钱补上。
薛民和江筝夫妻俩与对方客气,俨然忘了这回事。
鞋匠知道后挺高兴的,“我就知道嘛,我就知道嘛……”他一连说了好几遍——
他就知道,糖不是小孩偷的。
这世上有不假思索的怀疑,就有毫无缘由的信任。
几年过去了,江云宪还记得鞋匠当时脸上的笑。
“小江,小江?”
医院病房,江云宪靠坐在老鞋匠的病床上打盹,被攀晴叫醒。
攀晴上手摸到他衣服,察觉到潮乎乎的,惊讶道:“你是不是淋了雨?袖子半干半湿的,这哪行啊,会感冒的……”
“没事。”江云宪说。
攀晴知道他在敷衍,坚持道:“去对面宾馆开间房,洗个热水澡睡一觉吧,你总得休息。”
江云宪点了点头,走之前去开水房把热水壶灌满了,检查吊瓶滴液的快慢,做了些琐碎小事,他接过攀晴的雨伞,“谢谢晴姨。”
将门掩上的瞬间,他又抬眸深深看了病床上的老人一眼。
不知为何,这一眼迟缓而郑重。
出了医院,江云宪撑着伞往前,不知不觉在朝喜糖街的方向走,那里已经没人了。
江筝给他发了告别短信,来自上周,只不过江云宪的手机被老魏没收,今天才看到。
短信内容大致是讲薛民的喜糖店生意亏损,他们决定关店,另谋生计,一家人搬离了喜糖街。具体去了哪,短信里没有提,只说让江云宪在洛京好好生活,学机灵点儿,讨亲生父亲开心,会有数不清的好处。如无必要,别再跟她联系。
与此同时江筝得到了一大笔钱,当作过往十几年独自抚养小孩的报酬。
如今江家的掌权人叫江万生,十七年前经过述洲出差,与当地度假村的餐厅服务员江筝春风一度。
他不曾将这段露水情缘放在心上,离开前未曾暴露任何个人信息。
等江筝发现自己意外怀孕,到处找不到人,手里只有一笔对方留下的小费。
江云宪是稀里糊涂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直到今年夏天,江万生的秘书在述洲再次偶遇江筝,江家才得知江云宪的存在。
江云宪期末考结束的当天下午,回到喜糖街看店,当时江筝没有任何征兆地告诉他:“联系上你爸爸了……
“亲爸,跟你有血缘关系的那个……
“他在洛京,想见见你。”
见或不见,江云宪对此没有太大的愿景,情绪趋于一种麻木的冷静。
他期末周的感冒症状持续到现在,没好彻底,江筝的话在耳廓里打转,像阵阵幻听。
坐上去洛京的车时,想的也只是完成一桩任务,见一面就回,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还要替鞋匠把铺子租出去。
但事与愿违。
他在洛京跟江万生吃了顿饭后,被送到小厘山。
所有人都告诉他,以后你留在洛京生活。
他只是出门一趟,述洲就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故乡。
*
深夜,雨中的喜糖街陷入深眠。
路灯的光晕反射在生锈的卷闸门上,雨水把地面浸润得波光粼粼,江云宪穿过这条熟悉的老街,好像沿着时光隧道,走完了整个童年。
这时,手机响了。
江云宪看着屏
幕上亮起的攀晴的号码,压在心里整晚的不安汩汩上涌。
他想到病房门被掩上之前看向鞋匠的那一眼。
某种预感被应验。
攀晴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江,你爷刚走了……”
江云宪手中的伞歪了下,豆大的雨珠砸在伞面,噼里啪啦,仿佛催人疾行的鼓点。他却滞在原地,被狂风骤雨侵袭。
原来刚才那一面,是人间最后一面。
今晚的一切都这么凑巧,上帝早有安排。
*
洛京。
从俱乐部回国学馆的路上,骆星频繁看向身侧的江云宪。
他闭着眼,像累极了。
双臂环抱在胸前,头略低着,微微突出的背脊轮廓像一线嶙峋的山脉。
骆星有很多话要问他。
瞥见前座在补觉的江家显,暂时选择了沉默。
车内始终保持着安静。
窗外掠过大片星罗棋布的稻田,远处山坡起伏。
驶离市区后,公路上车辆变少了。司机的车速逐渐飚升,紧赶慢赶,一群人总算踩着八点的线进了国学馆大门。
老魏在门口虎视眈眈。
大家拖拖拉拉地往里走,骆星不起眼地落在了后面,终于找到机会问江云宪,她压低声音:“为什么回来?”
好不容易费尽心思离开了洛京,为什么要回来?
他现在明明该在述洲。
江云宪侧头看了她一眼,“事情办完了。”
“我以后要留在洛京。”
骆星微怔。
太阳升高了,两道拖长的影子在爬满扶芳藤的墙壁上拖长。
“随便你。”她说。
“如果我不回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江云宪问。
“等他们发现,随便他们怎么办。”
最坏的结果,骆星不是没有想过。但那又怎样呢,她总该随心所欲几次。
不问对错,全凭心意。
两人上了台阶,走到树荫拐角处。江云宪递过去几样东西,他的身份证、手机、卡和现金。
江云宪不知道她是怎么拿到手的,“趁老魏没发现,原样放回去。”
骆星没接那一小叠现金。
“钱也还你。”江云宪说。
“不留点儿?”
“我把自己银行卡里的钱取出来了,够用一段时间。”
听到这里,骆星没再纠结,把全部东西收下放进帆布袋里,“还是那句话,我不欠你了,咱们两清。这次没走,是你自己的问题。”
江云宪喉咙里模糊地发出一个音节,不知答没答应。
前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停下脚步。
被簇拥在中心的江家显回头找人,“阿星……”
骆星应声:“来了。”
她加快了脚步,越过江云宪,石墙上的灰色影子只剩一道,拉得无限长。
江云宪看着她匆匆跑过廊檐下的夹竹桃,马尾在散落的绿荫光斑里晃荡,不知何时埋下的念头不断膨胀,把心脏撑得阵痛。
他看过许多次她的背影,这一刻忍不住想,如果有一天她彻底改变阵营呢。
想要她抛弃那个名为江家显的阵营。
站在他这边。
*
单人宿舍浴室的磨砂窗上,树影浮动。
江云宪站在花洒下,冷水从头顶浇灌,他垂着头一动不动,像死掉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顶着毛巾从浴室出去。从床褥里摸出临时买的备用手机,装上新卡,给攀晴发了条短信。
鞋匠下葬那天,江云宪查了天气预报,述洲是个大晴天。
攀晴反倒在电话里安慰他:“你们见到了最后一面,小江啊,别遗憾……
“这其实是难得的缘分,也算老天成全。
“你在洛京好好的啊,别让他替你担心。”
江云宪倒在床铺上,喉咙里灌了泥浆,迟迟没有说话。窗外屋檐下的广播开启,通知所有人晚上参加国学讲座,声音回荡。
两三只鸟雀一蹦一跳,笃笃,笃笃,尖嘴啄着窗户。
这世界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他手指搭在眼睛上不动,指缝渐渐变得潮湿,许久之后,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第17章 南洋之行“没什么意思,不想去了。”……
山中岁月倏忽而过。
在山下度过的一日假期短暂得仿佛只是一个瞬间,回来之后,日子快得让骆星感到恍惚。
她与江云宪之间恢复风平浪静,仿佛真如她说,他们指间两清了,恩怨皆不存在。
八月二十,国学馆暑假班的课程正式结束。
下山的前一天,大家去附近的道观做义工。
步行大约半小时,抵达梧桐观。
去年老道长仙逝后,唯一的弟子外出云游未归,如今守观的阿婆是附近的村民。
骆星去年见过这位阿婆给国学馆送菜,自己种的茄子辣椒,润紫翠绿,挂着清凌凌的水珠,满满攒了两筐。
怎么也不肯收钱,说她一人吃不完,烂地里了也浪费。
骆星与阿婆说过几回话,得知她娘家是枝陵的,两人居然是同乡。
阿婆待骆星要比旁人亲切些,端给她的绿豆汤里掺了甜津津的蜂蜜。
观里平日就被打扫得干净整洁,留给大家的活儿不多,他们更像是来参观的。
三三两两的人拿着扫帚抹布,扫扫地,擦擦灰尘。
新来的还觉着稀奇,四处转悠,去年来过的已经学会摸鱼,坐在檐下喝汤。
清凉山风穿堂而过,铜铃脆响。骆星席地而坐,塌着肩背靠在圆柱上,时不时端着绿豆汤往嘴里送。
江家显抢过她的碗,不客气地尝了一口,震惊道:“你的绿豆汤怎么是甜的?”
“绿豆汤都是甜的。”骆星漫不经心地笑着狡辩。
“其他人的汤只有绿豆味。”
“是吗?”
江家显又喝了两口,再三确认:“你的汤里有股蜂蜜味。”
骆星咂了下舌,“嘴巴这么灵。”
“杜阿婆对你真偏心。”
“毕竟是老乡嘛。”
骆星双手交叉枕在脑后,江家显扯过一个莲花拜垫,坐她旁边,问:“明天下山,你直接回家吗?”
骆星一听就知道:“你有别的安排?”
江家显:“开学还有十天,出去玩吗?”
骆星兴致不高。
江家显忽然间想起孟家那位老太太曾对他说,“家显啊,多带我们星星玩儿,她一个人在洛京怪孤单的,别欺负她。”
他当时怎么回话的,忘了,大概也没放在心上。
从什么时候起,骆星已经完全适应了在洛京的生活,不需要谁带着了。
骆星不懂江家显突如其来的沉默,以为他耍脾气,顺着他刚才的话问:“打算去哪儿,你有想法吗?”
“阜母岛。”
阜母岛是座旅游资源丰富的南洋小岛,骆星跟着章连溪去过。
她不是个扫兴的人,闲着也是闲着,“去呗。”
江家显喝完绿豆汤,把粗瓷碗塞回她手里,刚才那丁点不知名的低落情绪烟消云散,“那算你一个。”
骆星点头,她打了会儿盹,不知道江家显什么时候走的。
阿婆喊她吃西瓜,自己种的,个头虽小,内瓤鲜红,被井水湃过以后清甜解暑。
骆星咬着西瓜,听到木窗外闹闹嚷嚷,有人一惊一乍,发现了什么。
走近看,众人围在矮坡上。
灌木丛旁有一具小狗尸体,棕麻色,断尾。从体型判断应该出生没多久,还是个幼崽。
大家讨论要把小狗埋了,开玩笑说要阿婆替小狗算一卦,选个风水宝地。
但阿婆说今天是戊日,不宜动土。
打算要挖坑埋狗的人一下犯难,虽然不懂什么戊日,也没再动手,怕犯忌讳。
人群稀稀拉拉从矮坡上散开,热闹转移去别处,没多久,便无人再关注灌木丛旁被日光曝晒的小小一团棕麻。
骆星问阿婆不宜动土,小狗尸体该怎么办。
“那块地太晒了,我先替它挪到阴凉地,这样
行吗?”
阿婆沥干瓷碗里的水,说:“不用担心,待会儿找个树洞放着就好了。”
骆星心里拧的结松了下,阿婆笑盈盈地指着窗外:“这不是还有人管吗。”
骆星朝敞开的窗户看去,灌木丛旁多了个瘦瘦高高的背影,拎起小狗沿窄路往山里走。
枯枝落叶发出窸窣碎响。
江云宪在一个树洞前停住脚步,扒开缠绕的爬藤野草,将小狗放进去,往它身上盖了片绿油油的荷叶。
骆星跟上前,弯下腰往树洞里瞧,狗崽像在绿荫窝里酣眠好睡。
江云宪在旁边的小溪里洗手,摘掉的手套别在窄瘦的腰间,手肘抵着大腿,他半蹲着扭头看骆星:“有事?”
骆星没事,“随便转转。”
说着就要走。
“等会儿。”江云宪掏出手机给她,直白地说:“加个联系方式。”
树上的知了声嘶力竭,阵阵音浪与林子外的日光碰撞,仿佛有了形状。
骆星耳朵里吵得烦,视线低垂,“哪来的新手机?”
“买的。”
“……”
就当她白问。
骆星还是没接,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斑驳光影里的男生,“我们两清了,不代表要做朋友。”
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人就是个麻烦。
别挨太近。
男生的手看上去修长,指骨坚硬,手掌宽而薄,长着茧,偏执地维持着递手机的动作。
一如既往的倔。
“只是加好友,不代表做朋友,你在心虚什么?”见她不敢接,江云宪的声音里多了分揶揄。
“我没有。”
“那就加。”
骆星接过他的手机,摁着数字键,空荡荡的联系人列表里立即多了个新保存的号码。
她输完号码转头就走,江云宪在身后提醒:“好友申请记得通过——”
声音不算大,却惊得骆星脚下一崴,被苔藓覆盖的石头本就容易打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一只手迅速上前拉住她,在她身后挡了下。
骆星借力站稳,有惊无险。
视线瞥过小径上几棵火麻草,她刚才差点跌进火麻堆里,随即看向江云宪挽着棉麻衣袖露出的小臂,被草扎到,已经红了大片。
斋堂外。
两条祥云纹蜡染布被风掀开一角,江云宪伸着手臂在水龙头下反复冲洗。
火麻草又叫艾麻,叶子边缘有许多粗大锯齿,茎叶上长满了刺毛,碰到会让人觉得又痒又痛,可能会造成皮肤红肿,起疙瘩。
骆星坐在竹织板凳上,看阿婆拿来了碘酒,帮江云宪处理。
阿婆给他们科普了一番火麻草,又问江云宪:“怎么弄的,这么不小心唷,火麻火麻,碰上了就让你又火又麻……”
骆星托腮没啃声,心虚望向地面,听江云宪说:“不小心。”
她无声抬眸,看了他一眼。
阿婆反复地说:“走路要看路,特别是在山里。”
江云宪没不耐烦,都点头应了。
“我去把那几棵砍了,给你们煮着吃。”阿婆拿上剪刀和钳子,剪了一盆火麻叶回来,全是刺。
“炖耙了就好了,不扎嘴。”
骆星第一次听说火麻草能吃,用长筷子夹着叶子,帮忙清洗。
过了三次水,大致弄干净,等待下锅。
锅里炖着骨头汤,乳白汤汁咕咕冒泡。阿婆夹着火麻扔进汤里,一边念着火麻的好处,能通经活络,治风湿,消水肿。
骨头汤香味四溢,吸引了不少人围过来。
一揭锅盖,又被里面的东西劝退。深绿色的一团,软趴趴浸在汤里,把骨头汤变成魔法药水。
“阿婆,这是野菜吗?”
“火麻。”
“火麻是什么?”
阿婆扬了扬手里的火钳,夹起几片掉落在地上的长满粗齿和毛刺的叶子,众人直呼阿婆做黑暗料理,更加不敢吃。
阿婆给骆星舀了碗汤,又夹了筷子火麻,“你吃,他们不识货。”
骆星先喝汤,有股淡淡清香,炖软了的叶子嚼起来像南瓜藤。
“还不错。”
离她最近的裘柯和江家显压根不信,只当她想诓人。
大多数人不吃,骆星吃了两碗。
同样吃到撑的还有江云宪。
两人留到最后,用竹炊帚扫净了锅,擦灶台,扫地。干完活,西边落日挂山头,云层烧成橘色玻璃海。
晚上是宣告暑假班结束的结课仪式。
活动办得隆重,有大人物出场,江家的江子茵也来了。
骆星与这位江家长姐见面的次数不多,一只手能数过来。
每次见,只觉得她身上有股凛然盛气,配上江家人卓越出众的骨相,叫人肃然,不敢多看。
江子茵来这一趟,没见江家显,找的是江云宪。
馆长在台上致辞时,她将人从后门叫出去,两人不知在檐廊下说什么。
骆星瞥见江家显写满不爽的侧脸,若无其事收回目光,缩小存在感,不去触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