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星听着觉得怪,既然要出远门参加婚礼,怎么之前没听她说过,更像临时起意。而且又这么急,马上就要收拾行李出发。
电话挂断前,章连溪说:“待会儿把下个月生活费转你。”
“我还有钱,”骆星望着逐渐沸腾的锅底,“小姨,你感冒了吗?”
“没呢。”
“说话听起来有鼻音。”
“耳朵这么灵,”章连溪发出幽微的笑音,改口道,“可能今天午睡着凉了,有点感冒。”
“那你记得吃药。”
“知道了……你照顾好自己就行。”
又是一大通嘱咐,电话挂了,骆星有点愣神,没察觉几人已经回来了。
江云宪把一碟蘸料搁她面前,拿着另一碟去了对面。室内温度高,他脱了校服外套,里面是件宽松的棕灰色短袖,复古做旧的圆领,半露出坚硬清晰的锁骨线条。
陆沁一直默默关注他,又看了看骆星。
骆星出神,什么都没察觉,捞了两块土豆,蘸着酱料正打算吃,被江云宪伸手拦了下:
“你能吃吗?”
骆星低头看,筷子上夹的不是土豆是鱿鱼,她刚才魂不守舍,什么都没看清。
“怎么了吗?”陆沁不解地问。
“她不能吃海鲜。”江云宪说。
陆沁和高沐白都奇怪地看了他和骆星一眼。
吃到一半,陆沁收到好友的消息:“在干嘛?”
陆沁回:“跟江云宪一起吃火锅。”
对面发出土拨鼠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姐们儿你终于出手了吗!”
“不是我跟他单独两个人啦,还有骆星跟高沐白,我们四个。”
“这是什么组合???好诡异的饭局。”
陆沁的目光从手机上移开,偷看斜对面的江云宪。灯泡悬在头顶,把他的影子映在玻璃窗上。
她举起手机,朝窗户拍下少年的影子。
另外三人都以为她拍窗外的天空,没在意。
吃完散伙,在群里A饭钱。
陆沁想,这是个绝佳的加微信的机会。还没开口,就听江云宪对骆星说:“钱我转你了。”
骆星哦了一声,接受转账,把自己和江云宪两人的份发到群里。
*
打车回家的途中,骆星忍不住催了的士司机,让他别再聊语音,开快点。
“小姑娘,忙着回去谈对象啊?”长方脸的司机透过车内后视镜,往后看骆星,卡在支架上的手机嗡嗡震响,仍在不停地弹出消息,没个消停。
骆星没说话。
“师傅,麻烦快点。”江云宪迎上司机打量的目光,一双眼睛黑漆漆的没什么情绪。
后半程司机没再跟人发语音撩骚。
车里有股挥之不去的烟味,混合着一股熟透的快要腐烂的水果味。骆星降下车窗,风呼呼往里灌。
她被吹着,即便觉得冷,也没关窗。
旁边扔来一件校服外套。
她没讲客气,往身上套,袖口和衣摆长出一截。
等到地方了,她把衣服还给江云宪,这次没有说拜拜,很快转身朝孟家宅子跑去。
章连溪果然已经收拾行李走了。
三楼有间茶室,是章连溪平素待得比较多的地方。
茶室的窗户开着,桌上的茶具摆放整齐,收拾得干净。
棕褐色木地板上残留着轻微的水痕,明显刚拖过不久,家里的阿姨有固定的打扫时间,但不是在这个时候。
骆星发现博古架上多了个空缺。
她回想,那个位置先前应该放了一对粉彩瓷罐,罐身上绘有团蝶纹,颜色漂亮。
骆星找阿姨问,阿姨说瓷罐碎了。
“怎么碎的?”
阿姨摇头表示不清楚。
骆星联想到今晚章连溪那通透着异样的电话,心底涌出不安。
她冲了个热水澡,没多久肚子隐隐作痛,发现来例假了,于是给自己泡了杯热饮,回房间写作业。
接近晚上十点,正在充电的手机响起了视频通讯的声音。
骆星双腿缩在椅子上,手里转着笔,眼睛望向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着江家显的微信头像。
她没接。
直至时间太长,那边自动挂断了。
没过几秒,又响了。
第二次。
第三次……
终于,骆星拿起手机。
屏幕里出现的是一张她未料想到的脸,黑桥乐队的鼓手。
“喂,喂……骆星,听得见吗?”
“江少爷喝醉了!你快把他弄回去!”
摄像头翻转,对准了沙发上的人。
江家显仰躺在沙发上,眉头紧蹙,闭着眼。他今天穿一身白,瘫软着,像一大滩融化了的雪,看上去确实醉得不轻。
骆星让乐队的人送他回家。
“不行啊,他不让我们碰,都近不了他的身,一靠近他就发脾气,点名道姓就要你呢。”
鼓手说完这句,骆星听见背景里一阵嘈杂的起哄低笑。
对面又说:“他刚还吐了,说胃疼,他身体不舒服我们也不能不管啊,真把他一个人扔这里,半夜要出点什么事,谁能负责。”
骆星不为所动:“去找裘柯。”
说完挂断了视频,继续写没写完的题。
笔在草稿纸上算了半天,得出一个特别复杂根本不像正确答案的数字。
她烦躁地抓了下头发,最终还是拿起手机给裘柯打电话,无人接听。她又打给王宁甫,王宁甫陪父母正参加重要的聚会,走不开。
还真就一个能帮上忙的都没有。
骆星握着手机犹豫片刻,抓起一件外套出门。
今晚的路况很堵,网约车走走停停,像每爬行一百米就要停下休憩的老龟,她到厂牌时已经过去了五六十分钟。
骆星推门进去,浓重的烟味扑面而来。
黯淡灯光下,弥漫的烟雾像夜里飘荡的游魂。高高低低的酒瓶占据着桌面,摊开的食盒里剩一堆残羹冷炙,凝起白色油脂。
沙发里一窝男男女女,唯独不见江家显的人影。
一个小时前,骆星怎么也联系不上的裘柯,此刻正歪在座椅里玩手机。
骆星随手抓起桌上的东西扔过去。
几颗骰子纷纷砸中裘柯的脑袋,还有的蹦到他手机屏幕上。
他吃痛地咒骂了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愤怒瞪向来人:“谁他妈有病啊!”
骆星平静与他对视:“不是电话打不通吗。”
一句话顿时叫裘柯矮了半截,他心虚,视线乱瞟,故意装糊涂:“什么不通?你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了?”
骆星懒得陪他演戏。
身后铁门发出粗噶难听的响声,江家显和文思从外面进来。前者手里捏着一罐冰啤,神情自若,完全不像先前视频里醉醺醺的状态。
他看见骆星,眼里闪过诧异。
随即浮出得逞的笑。
大概在得意骆星还是被诓过来了,她没法做到真的不管他。
自从上次在学校天台不欢而散后,江家显的服从度测试终于得到了令他满意的结果。
江家显抬手搭上骆星肩膀,靠过来,语气亲昵地喊她:“阿星。”他衣服上带着被风吹透的寒意,和一丝不属于他的甜腻玫瑰香气。
文思率先笑道:“还真来了。”又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对江家显说,“不过是不是太晚了?”
原来是一个赌。
拿骆星打的赌。
江家显转头向骆星求证:“阿星,你是不是接到我视频就来了?一定是路上堵车,才耽误这么久对不对?”
乐队鼓手朝骆星抱歉地笑了笑:“别怪我,我也不想骗你的,这群畜生一起出的主意,我反对无效。”
沙发上的男男女女,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也都望着骆星,想得到她的答案,下了注的赌徒等待骰盅被掀开。
她是今晚的谜底、彩蛋、乐子。
她朝江家显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像某种妥协,抑或是极度不耐烦下的敷衍应付,说他想听的话:“是,早就出发了,路上堵车了。”
因为生理期,隐隐作痛的小腹让她脸色泛白,嘴唇褪去血色。
她穿得单薄,臃肿的羽绒外套下是一身淡蓝粉格子睡衣,头发也有点乱,显得不修边幅,在一众穿着时尚光鲜亮丽的年轻男女中,格格不入。
“既然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她对江家显说完,转身往外走。
像很次多她帮江家显跑腿那样,送完东西,办完差事,就走了。
可这次似乎哪里不一样。
江家显没搞清楚具体哪里不一样,在他没来得及想明白之前,身体已经本能地想要挽留,他追了出去。
身后响起一片高高低低的起哄声。
文思靠着黑色的乐谱架,望着两人先后离开的背影,低头拧眉,弹掉落在短夹克上的小飞虫。
骆星边走边打开手机上的打车软件,江家显在身后叫她,她听见了,没理会,没回头。
她脚下越走越快,越走越急。
面前是条窄巷,餐馆后厨门口流出污水,一地狼藉,堆着还没处理的海鲜泡沫箱挡住了本就不够宽敞的小路。
眼看江家显就要追上来,骆星抓起一个泡沫箱朝他扔去。
又一个。
再一个。
接二连三的箱子砸向江家显。
轻飘飘的泡沫没多少重量,残留的积水被连带着泼出来,一股海产腥味扩散开。
江家显的衣服湿了大片,模样狼狈极了,腐沤和腥臭的气味叫人作呕。
脏水缓慢流到了他脚下,他好像站在大片不断扩散的深渊里。脸上表情先是错愕,然后才是滔天的愤怒。
但那愤怒还没爆发,骆星冷冷看着他,率先对他说了“滚”。
第27章 真心我最喜欢你
裘柯咔嚓偷拍了两张照片,发给王宁甫。
裘柯:“哥,今晚你又错过一出大戏,农奴翻身当家做主,阿星站起来了!”
今天晚上骆星打电话找王宁甫让他去接江家显,他说自己在陪父母参加聚会,倒没撒谎。
王宁甫单手抱起赖在他脚上撒泼的小侄女,掂了掂,忙里偷闲地打开了对话框里发来的照片。
照片中的江家显看上去像一条被打湿了的落水狗,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裘柯:“我亲眼看着阿星砸的,泡沫箱里的水全撒江二身上了。”
王宁甫吃瓜:“就没发火?”
裘柯:“哪能啊,人都要炸了,但阿星溜得快,在他没反应过来之前就跑了。”
王宁甫:“这次是江二玩过火了。”
裘柯困扰地抓了抓头发,不解地问:“其实以前拿她打赌的事也不少,比这更过分的不是也有吗。”
王宁甫看着手机屏幕上蹦出的发问,一时陷入沉默。
过了会儿,裘柯又发过来:“哥,阿星好像是真变了。可能她不想玩了,也就懒得装了。”
八卦一贯传得快,连夏榆也打电话来跟骆星探情况,大小姐完全不懂迂回,小心思毫不遮掩:“你跟江二哥哥什么情况?”
骆星刚洗漱完暖烘烘地钻进被窝,痛经被抚平了不少,只想清静地看番追剧,闻言应付道:“没什么情况,就是把人给得罪了。”
江家显那么爱干净甚至有点洁癖,今晚估计得疯。
夏榆嘎嘎大笑,完全没了矜持,大概还是回一次看江家显吃瘪,忍不住幸灾乐祸。
“骆星,你完了。”
“哦。”骆星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无所谓,“那就完吧。”
“最近几个月你跟江二哥哥为什么总是闹脾气,是在吃醋吗?”
夏榆坐在床上抱着膝盖,小心翼翼涂脚趾甲油,手机放一旁开着外放,兀自猜测着:“你吃文思的醋,他吃江云宪的醋,你们俩相互吃醋,是不是?”
骆星:“……”
离谱。
“第一,我没跟他闹,每次找茬而且还生气的是他。”
“第二,我不爱吃醋,随便他跟谁玩暧昧游戏,但最好别牵扯上我,别来麻烦我。”骆星说。
“好啊,我要去跟江二哥哥告状,你说他是个麻烦。”
“赶紧去。”
“江二哥哥,你都听到了吧?”
夏榆将手机拿远一点,故意这么说,仿佛江家显真的在旁边。
小把戏没骗到骆星,她无情道:“没事我挂了。”
“等等!”夏榆发出尖锐爆鸣,“怎么可以挂我电话!我要先挂!!!”
最后一个字没有说完,骆星已经果断按下屏幕上的挂断键。
下一秒,备注为“孔雀精”的人开始对她进行消息轰炸,扔来一堆鄙视和表达愤怒的表情包。
骆星把她设为“消息免打扰”,又将手机调成静音,决定今晚不再回复任何人的消息。
尚未退出微信界面,江云宪的对话框上出现一个小红点。
江云宪:“明天是不是要上报学习小组成员名单?”
骆星动了动手指头:“对。”
江云宪:“跟我一组。”
江云宪:“我还没有队友。”
骆星:“……”
您真是好理直气壮。
江云宪:“溪姨说我初来乍到,让你多帮我。”
骆星:“……”
江云宪深夜找骆星似乎只为说这件事,仿佛真的很害怕落单,在班上找不到合适的搭档。
江云宪透过屏幕,似乎能看见骆星脸上略微苦恼的表情。
隔了不到两分钟,对面发来简单的两个字:
“好吧。”
他不禁笑了,郑重其事回了她一个“谢谢”。
他早就发现了,她很容易心软。
看着油盐不进,对什么都不太在乎,无所谓的样子,意外地心软。
但不知道是不是也容易策反。
江云宪靠在阳台的藤椅上,远处夜空被城市璀璨的灯火映衬着,有些斑斓。不像在述洲,天晴的夜晚,高远辽阔的夜幕上总是星辰闪烁。
阳台没开灯,庭院中的灯光微弱地漫进来,他有些放空,耳机里的英语听力播放太久,像重复单调的诵经声。
倏然,两束强光横冲直撞地闯入,一辆汽车停在院门外。
江云宪在蒙蒙的黑暗中偏了偏头,远远看见江家显从车上下来,脚步匆忙地往屋里走。
他狼狈的样子无处遁形,浑身上下带着腾腾怒意,像颗炸弹。
那晚,包括江云宪在内,圈子里关系或近或远的朋友大致都听说——骆星跟江家显彻底闹掰了。
*
骆星第二天收到章连溪的消息,说她已经到了斐济。
骆星回了个OK,“小姨不用担心我,好好玩。”
课间,班上同学都上蹿下跳急着找学习小组同伴。最近因为校庆节目排练的事,骆星跟陆沁、高沐白走得近。
陆沁有关系非常好的朋友,已经跟人组好队,于是撮合骆星跟高沐白:“你俩要不要凑合一下?”
高沐白底子差,成绩排名稍靠后,听了有点不好意思。
他和骆星现在接触多了,但也还没到特别熟稔的地步。
关键是昨晚班上有男生提前联系过他了。
“我……组好队了。”高沐白尴尬地看向对面的陆沁和骆星。
陆沁有点窘。
骆星浑然不在意:“没事,我也有队友了。”
陆沁立即追问是谁,骆星在班上人缘还算不错,但一直没有特别好的固定玩伴,女生们扎堆上厕所,一起去商店,她始终是独行侠。
骆星抬手往后指了指:“我后桌。”
她后面的课桌上,几张写满潦草字迹的草稿纸被一支笔压着,左上角竖着半瓶水,此刻江云宪不在。
直到上课铃响,他才从外面回来。
骆星匆匆一眼,瞥见他手里拿了张表格。
——寄宿申请表。
午后,骆星叼着一盒饭后酸奶,扭过身体,朝后坐着,问他:“你打算寄宿吗?”
江云宪:“还没完全想好。”
骆星想了想,说:“越往后走,天气越冷,自己骑车上下学还挺不方便的,要很早起床,碰上雨雪天更麻烦。”
往年每次大降温之后,章连溪会让家里的司机接送骆星上下学,不准她再骑车,觉得不安全,也很辛苦。
江云宪顿住写字的笔尖,抬头问:“你觉得我该寄宿?”
骆星:“你可以考虑看看。”
一来冬天骑车确
实面临诸多不便,二来如果他在江家的处境不算好,在校寄宿确实更舒心自在。
骆星:“当然咯,还是看你自己怎么想。”
江云宪点点头,把填完的表格对折了两下夹进课本里,没说最后的决定。
*
周六骆星照样起了个大早,背着一个黑色的长条包出门,里面装着她排练节目要用的乐器。
学校的学生活动中心大楼周末几乎没有人,房间也会上锁,陆沁提前找老师要了舞蹈室的钥匙,三人一练就是一个下午。
等回过神来,窗外天色已经暗了。
收拾好东西后,陆沁再次提出一起吃晚饭,骆星不着急回家,跟他们去了一家商场。
地铁上人很多,骆星抓着吊环,挤在沙丁鱼罐头一样的人群里,无聊地刷起了手机。
五分钟前,江云宪转发了条新店开业的朋友圈。
骆星不明所以,顺手点了个赞。
地铁口离他们要去的商场只隔了条马路,等红绿灯的时间却很长。
陆沁一路上都在跟高沐白讨论双人舞的细节。
骆星参与不进去,背着包,眺望马路对面,商场的建筑轮廓像一个巨型恐龙蛋,大面积的玻璃幕墙泛出五彩斑斓的光影。在众多的品牌logo中,她看见了江云宪朋友圈里转发的那家咖啡馆的招牌。
陆沁问骆星和高沐白要不要喝点东西,正摇摆不定,不知道该点哪家时,骆星指了指了对面的招牌。
他们走进店里,地上铺着浅蓝的马赛克瓷砖,墙壁和窗台各处布置着海星、水母之类的海洋元素摆件。
点单台上放了许多小型绿植盆栽,骆星视线扫过点单机,点了杯咖啡,从包里拿出自己的保温杯递给店员。
“自带杯子可以减五元哦。”店员说。
咖啡吧台后的白色拱门里走出一个人,被口罩遮住大半张脸。
骆星还是一眼认出了江云宪。
他在吧台前帮忙,身穿浅色的员工制服衬衫,头上戴了顶统一的粗呢报童帽,咖色围裙收腰,衣襟前别着小熊胸针。
察觉到身后的视线,江云宪回头看。
“江同学!”陆沁也认出了他。
江云宪走近点单台,闷在口罩里的声音点低:“你们要喝什么?”
他眼睛看着骆星。
骆星指了指自己的保温杯,“已经点过单了。”
“你在这边打零工吗?”她问。
“嗯。”
江云宪还在工作,三人不便打扰,没说几句话,就各自拿着咖啡走了。
在商场六楼吃饭的时候,陆沁还在探究江云宪兼职的事。她对骆星旁敲侧击,但这回骆星是真不清楚,也是刚刚才知道。
他们这顿饭等位花了很长时间,上菜也慢,拖拖拉拉,吃完已经八点多。
走扶梯下楼,看见一家密逃馆,三人进去逛了逛。
高沐白选了一个末世校园背景的主题,他难得表露出喜好,骆星和陆沁都配合地说可以。
工作人员说这个主题内有多个单线任务,适合5到7人一起进去,建议他们再等等其他人。
商场人流量大,进出密逃馆的人也不少。前后涌进两拨人,都是结伴而来的,分别选择了日式恐怖主题和古墓探险。
骆星他们这边无人问津,只等来一个小男生。
看着面庞稚气,一问才知道是小学生,六年级在读。
人数还是不够。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陆沁心血来潮,提议道:“要不要问问江同学?”
骆星不清楚江云宪的下班时间,不抱希望地给他打了电话。结果江云宪刚下班,已经结束了工作,表示可以过来。
他那边的声音听上去有种空旷感,伴随着布料摩擦的窸窣轻响,他扯松了制服领带,单手解开滚圆小巧的白色排扣,边问:“你们在几楼?”
“四楼。”
“嗯。”
江云宪随口应着,打开柜门拿东西。
“就在电影院对面,黄色的招牌特别显眼,很容易找,门口贴了很多主题海报。”
“好。”
骆星挂完电话,陆沁和高沐白正巴巴望着她:“怎么样,他来吗?”
骆星点头:“他说下班了,马上过来。”
江云宪说的马上就是马上,一分钟之内他就出现在扶梯口,省去了寒暄的步骤,直接问:“你们选了哪个主题?”
“末世校园。”骆星说。
江云宪没意见,去收银台扫码付了钱,排队站在队伍末尾,等待工作人员领他们进去。
进入一道黑色窄门后,光线骤暗。
每人手上拿了根白色的电子蜡烛,光线如同萤火虫般微弱,聊胜无于。
六年级的小孩哥表现出十分无畏的样子,争先走在前面,不知是为了掩饰害怕在壮胆,还是真话痨,嘴里嘀嘀咕咕个没停,很大声地念墙壁上的线索。
队伍里只有两个女生,陆沁依偎骆星取暖壮胆,用力抱着她的手臂,骆星感觉自己像绑着沙袋负重前行。
末日降临之际,学校被浓重的大雾笼罩,变成一座无法逃脱的监狱,全校师生被困其中等待救援,初三(4)班却怪事频发……
阴森诡异的背景音太大,吵得骆星脑袋嗡嗡响,很难集中注意力解谜。
NPC突然冒出来。
走前面的小孩哥正面撞鬼,嚎了一嗓子,把骆星吓一跳,脚步后撤时踩到后面的人。
江云宪不动声色扶了下她的腰,见她站稳了,又将手撤开。
骆星回头看了眼他。
两人在幽暗的环境中对视。
“怎么了?”江云宪微微低头问她。
骆星移开目光,“没事。”
大家各自在教室里寻找线索,打开储物柜的门之后,得到作为道具之一的作业本,根据上面的线索提示,接下来需要一个人把作业本搬去走廊尽头的办公室,且极大概率会遇到真人扮演的NPC。
“谁去?”小孩哥问。
陆沁:“只能一个人去吗?”
高沐白举着蜡烛仔细阅读提示,“是的,办公室前面的闸门只允许一个人通过,是单人任务。”
江云宪梳理完所有线索,分析情况:“现在一个人去办公室送作业本,找NPC老师拿档案室钥匙。剩下四人分两队,一队去厕所翻垃圾桶找碎纸条,看能不能找到日记本里缺失的内容。另外一队去校长室……”
小孩哥看着对面显然互相认识的四人,既礼貌又冒昧地问:“哥哥姐姐,请问你们是两对情侣吗?”
对面,四脸无语。
高沐白面颊烧红,双手摇得像雨刮器:“不是不是……”
“那太好了!我不想做单人任务。”小孩哥说:“如果你们是两对情侣,我又不好拆散你们,就只好自己去送作业本了。”
骆星被他说的话逗笑:“你不是胆子挺大的嘛?”
小孩哥缩了缩肩膀:“还是有个伴更好。”
不好让两个女生去做单人任务,小孩哥也明确表示了不愿意,只剩下高沐白和江云宪两个。
高沐白看向江云宪,还在支吾着不好开口,江云宪主动说:“我去走单人线。”
高沐白暗暗松了口气。
剩下的四人分组,陆沁照旧扒着骆星,问她:“骆星,你胆子大吗?”
骆星:“还好。”
她属于被吓到也能一脸平静不露端倪的那种人,其实心里可能在咆哮输出,连环卧槽。
队伍已经分好。
江云宪独自去送作业本,拿钥匙。骆星和陆沁去校长室,高沐白和小孩哥去厕所找碎纸条。
三路人马,各拿了一个对讲机。
“等一下!”
高沐白指着主人公日记本上的字迹,“小红明显是个女的,难道要我们两个男生去女厕所吗?还要去翻女厕所的垃圾桶,感觉好猥琐……”
骆星:“玩游戏呢,厕所不分男女。”
陆沁听得直笑。
在恐怖本里,厕所这种地方尤其阴森可怖,常有事故发生,相比之下,校长室显得安全一点。
骆星她们选择的支线按理说应该是最简单的,但没想到有一段追逐战,两人被真人扮演的丧尸吓得乱窜。
因为视线昏暗,逃跑时慌不择路,骆星不小心磕到了脑袋,陆沁绊到道具摔了一跤。
从密逃馆出来后,两人查看伤情,骆星脑门上的红痕不严重,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消散。
陆沁惨了点,膝盖摔破了皮,伤口处隐隐渗出血丝。高沐白跟她顺路,扶着她一瘸一拐地回家。
骆星和江云宪打算去坐地铁。
夜里地铁口附近的空地上支起了几个帐篷,门帘开在避风处,外面竖了块手绘的简易招牌,“招牌牛肉面”“咖喱炸鸡”“蛋炒饭”用红笔加粗标注。
江云宪对骆星说:“我去买点东西。”
骆星跟着他进了帐篷。
帐篷里面有辆餐车,台面上摆着不同的厨具和各种各样的食材,青年老板在忙碌。
旁边有限的空间里,支开了两张露营小桌和几把椅子,已经坐两个西装革履的上班族,正大快朵颐。
见有新的客人光顾,老板立即招揽生意,问他们想要吃什么。
骆星到这时才反应过来,江云宪还没吃晚饭。
他那会儿才下班,就被叫去密逃馆凑人数。
他答应骆星说马上过来的时候毫不犹豫,仿佛真的对密逃游戏非常感兴趣,过程也积极参与,解开了不少谜团,带领队伍顺利通关。
但骆星又察觉到好像不是那样。
实际上,可能没多少兴趣。
也谈不上喜欢。
但还是在干了一天兼职后,匆忙换好衣服,空着肚子去了。
让人费解。
食物的香味在狭窄的空间里爆开,四处扩散。
江云宪点了碗牛肉拉面,回头问骆星:“要吃点吗?”
骆星摇头:“我吃过晚饭了。”听见江云宪跟老板说要打包,她劝说,“要不你还是在这里吃吧?回家面都糊了。”
“好。”
他顺从地改了主意。
老板把汤汁熬得香浓,面条筋道,上面卧着一颗金黄的荷包蛋。
江云宪埋头大口吃面,抬头发现旁边椅子上的骆星抱着包发呆,双眼盯着帐篷布,不知道在想什么。
骆星反应过来,“你吃完了?”
江云宪嗯了声,像看穿了她,忽然凑近了一点问:“你愧疚什么?”
暖黄色吊灯的光晕,盈满小小的灰色帐篷,从外面又进来三四个人,明显更挤更喧嚣后,骆星却清楚听见他说:“我自愿的,你到底在愧疚什么?”
门帘外下起小雨,被路灯照得金光灿灿。骆星一瞬哑然,“害你没及时吃上饭。”
“当时不饿。”江云宪说,“再说现在已经吃上了,吃得很饱。”
骆星目光凝在他脸上,辨别不出他话里的真假。
“走吧。”江云宪站起身说。
外面的雨丝纷纷扬扬,更像下雪,虚化了道路两旁霓虹的光影。
两人跑进地铁口。
深夜,陡峭的扶梯上依旧码着密密麻麻的人,骆星和江云宪挨在一起,缓缓被传送到地底。
大概因为双方都不怎么想回家,所以一点也不着急。
像两艘漂泊在夜色中的孤独渔船,闯入进陌生的广袤海域,从此变成没有归属感的异乡人,无法上岸。
地铁停在某站时,车厢卸载了一批人,空出来零星几个座位。
骆星和江云宪坐下,她看他阖眼假寐,头微低着,眼睑下泛着淡淡青色,似乎很累。
等江云宪睁眼的时候,骆星问他:“你很困吗?”
他嗓音比平常要低点:“有点累。
“第一次去咖啡馆兼职,很多东西不会,什么都要学,没时间偷懒。”
他面无表情说偷懒,让骆星想起这人在学校经常趴在课桌上睡觉,睡不够时耷拉着眼皮,有些丧的样子。
她好心地安慰他:“等慢慢熟悉就好了。”
“嗯。”
“你以后周末都去那边兼职吗?”
“暂时是,找到时薪更高的下家就走。”
骆星出主意:“做家教可能更赚钱。”
“在考虑了,”江云宪说,“不过辅导别人做作业很麻烦。”
他看上去的确耐心不多,哪怕各科成绩优异,班上敢去问他题目的同学也很少。
他倒是偶尔给骆星讲讲数学大题,思路清晰,过程中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骆星听不懂的步骤可以重复讲解第二遍、第三遍,所以骆星认可他的家教水平。
关于兼职的问题他们没有继续讨论下去。
自始至终,骆星也没问过江云宪为什么找兼职,是不是缺钱,以及他在江家的生活怎么样。
地铁快速在轨道上穿梭,驶入黑暗深长的甬道,发出轰响,仿佛这头钢铁巨兽正在黏稠的夜色里咆哮厮杀。
“耳机分我一个。”江云宪说。
“?”
“太吵了。”
“哦,好。”骆星摘下一边的耳机给他。
江云宪塞着耳机,重新阖眼休息。在小厘山,那么多次,好奇她耳机里听什么歌,现在听到了。
是张悬的《喜欢》。
“你知道
你曾经让人被爱并且经过
毕竟是有这怯怯但能给的沉默
在所有不被想起的快乐里
我最喜欢你
……
在所有物是人非的景色里
我最喜欢你。”
第28章 报复右脚踝
校庆的时间一天天逼近,三人组排练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他们每天放学后都会自觉留下来。
正式演出前的最后一个周末,骆星背着她的乐器包,如约出现在学生活动中心大楼。
她到得早,陆沁和高沐白都还没来。
排练室钥匙在陆沁手里,骆星进不了门,只能在外面的走廊上等。吃完手里的豆浆油条,大约又过了半小时,陆沁终于来了。
她脚步匆忙,不好意思地道歉:“不好意思,我今天起床太晚了。”
骆星:“是我今天来早了。”
高沐白一脸困倦没睡醒的样子,费解地问:“骆星同学,周末你一点都不想赖床吗?”
骆星:“……”
其实今天只是个意外,她做噩梦,凌晨四点就醒了,后面再也睡不着,就早早起了床。
她梦见章连溪躺在血泊里,发出雏鸟般的哀鸣,伸着手,孱弱地朝四周呼救。
骆星在梦里求了很多人,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孟家的人,穿白大褂的医生,经过的路人。她大喊大叫,伤心又愤怒,想找个人救小姨,但找不到救世主,奇迹也没发生。
梦里,章连溪死了。
骆星被巨大的恐惧与悲恸扼住,从梦中惊醒。她醒来时仍在哭,枕头一片湿漉。
等情绪终于缓和,她给章连溪打了电话。
斐济和国内有四小时时差,这会儿已经天亮了,打过去也不算太早,不过听章连溪声音好像还在睡。
“星星啊,”章连溪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这些年骆星已经记不太清妈妈的声音了,小姨等同于妈妈,小姨的声音和妈妈的声音无限接近。
骆星所有的话哽在喉咙里,临时编借口:“没钱了,最近跟同学聚餐有点多。”
章连溪丝毫没有怀疑,全然不在意距离上次给骆星转生活费根本没过多久。电话还没挂,钱就转了。
嫁给孟达后,她尤其喜欢给家人花钱,像为了证明什么。
骆星问她哪天回来,她打了个哈欠说可能比预计的要晚,回国后会直接去港市参加慈善晚宴。
听语气依旧没异常,好像离家时打碎的瓷器真的只是不小心。
*
三人排练到中午,午饭叫的外卖。陆沁和高沐白的双人舞任务比较重,中午没怎么休息,就又开始对着镜子不断调整动作。
相较于他们俩,骆星的空闲时间更多。
她坐在角落里刷手机,意外刷到几条娱乐新闻,取的标题充满噱头,《孟氏豪门婚姻亮红灯?灰姑娘婚后处境艰难,现实童话幻灭》《孟家豪门婚变,出轨传闻惊爆眼球》……
无良媒体声称拍到孟达在国外幽会超模,一起看秀后共赴
爱巢,放的图片却是很早之前章连溪参与度假村剪彩的照片,简直不知所谓。
外界没有人看好这段“灰姑娘嫁王子”的婚姻,每年都有这样博眼球的垃圾新闻产出,骆星以前也刷到过,早就学会了无视。
这次也一样。
但隐隐觉得不安。
“骆星,”陆沁的声音拉回骆星跑远的思绪,“麻烦帮我们重新放下伴奏。”
“好的。”骆星应道。
“你今天怎么了?感觉不在状态。”傍晚排练结束后,陆沁问骆星。
“抱歉,下次排练会专心点。”骆星说。
陆沁赶忙摆手:“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啦,只是觉得你好像心事重重的。”
“没事。”
“哦哦,那就好。”见她不想说,陆沁也不好再继续追问。
锁好门以后,高沐白提议去小吃街逛逛。
经过这阵子相处,骆星发现这位不怎么喜欢说话的高同学除了跳舞,只对吃的比较感兴趣,会经常提议去哪里吃什么,一般跟着他走就能吃到不错的美食。
今天高沐白带领他们去了一个卖烤冷面的摊位。
露天的座位,桌椅板凳摆在外面。
骆星点完单,趁等的空隙,去买了三杯热腾腾的陶罐烤奶,“请你们喝。”
“谢谢。”
“谢谢……”
高沐白捧着奶茶杯,眼睛仍望着对面。
陆沁招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看什么呢?”
“好像是认识的人。”高沐白喃喃,语气不太确定。
骆星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蹲在对面网吧门口抽烟的文思,和一个红头发女生。
骆星嘬了口热奶茶,“你说文思?”
“你认识她?”高沐白一脸诧异,“我还以为我看错了。”
骆星反问他:“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我们初中隔壁有所职高叫锦华,两所学校挨得很近,共了一扇围墙,职高那边经常有人翻墙来我们学校……文思就是锦华职高的,她旁边的红头发叫龙小莹,一起的还有几个人,都挺高调的,比较……”
高沐白想了个词:“……比较嚣张。”
“他们会直接翻墙过来堵人,不止一次两次,我们学校很多人都认识他们。”
高沐白有点讪讪地说:“听说有次把初二的一个女生脱光了关厕所里,那个女生没衣服,又不敢呼救,等到半夜没人了才出来,那时候刚举行完秋季校运会,夜里气温已经很低了。”
陆沁听得瞠目结舌,追问:“后面呢,这件事怎么收尾的?”
“不知道,估计不了了之。”
“老师不管吗?”
“我们初中生源差,环境不好,整体来说比较乱,经常有老师离职……而且被霸凌的同学可能不敢跟老师和家长说……”
三人沉默,老板端来烤冷面放桌上,“你们的好了。”
七嘴八舌说了谢谢,各自拆了筷子埋头吃。
气氛变得有点沉重。
回家的地铁上,骆星鬼使神差地打开常用的软件搜索“锦华职高”,冒出来的是几条招生广告和一些零散信息。
又把关键词改为“校园霸凌”,慢慢往下浏览,意外点进了一个贴吧。
那篇帖子的标题十分醒目吸睛——
“曾经霸凌我的人成了网红”。
楼主讲述了自己初中被隔壁职高学生霸凌的事,她花了很长时间走出阴影,却发意外发现当初霸凌自己的罪魁祸首如今成了网红,有了不少粉丝,直播卖货混得风生水起。
发帖时间大约在半年前,一直有热度,累计浏览人数达到3.4万,但也仅限于此。
校园霸凌事件发生得太过频繁,屡禁不止,类似楼主这种情况在全国各地都有发生,大家看过,愤怒过,也就随时间慢慢掠过了。
底下倒是不断有人在追问霸凌者是哪个网红,在哪个平台直播。
楼主从来没有出来回应过。
骆星仔细看了一遍,帖子里透露的关键信息和高沐白所说的契合,都能对上号。
而楼主作为亲身经历者,描述的细节更多,也更残酷,许多地方让人不寒而栗。
骆星心里沉甸甸的,地铁到站,她叉掉帖子,下了车。
出站往家走,没几步就接到孟家司机的电话,问她需不需要接。因为章连溪提前打过招呼,对方显得十分尽职尽责。
骆星说不用,戴着耳机步行了很久才到家。
她回房间放下书包,发现手机里多了条来自江云宪的消息,说他找到了新的兼职。
“去做家教了,比咖啡馆时薪高。”
骆星坐在床上,靠着软乎乎的抱枕回消息:“恭喜,祝早日发财。”
又说:“苟富贵莫相忘。”
后面这句纯属耍嘴皮子开玩笑的,但是却让刚才的坏心情不知不觉地被驱散了不少。
没想到江云宪还真回了个“好”。
骆星看着屏幕上持续的“对方正在输入中……”,等了等,没等来只言片语,便主动问:“今天第一天去试课?”
“嗯。”江云宪回复倒很快,“不过出了点意外。”
“什么意外?”
“原本联系我的是个小学生的家长,让我去给他家小孩补英语。结果家长和小孩没达成统一意见,小孩不愿意补习,直接跳窗跑了……”
骆星关注点跑偏:“跳窗?他家住一楼?”
“二楼。”
“跑酷选手,有两把刷子。”骆星评价。
江云宪看着她那句评价,发出轻笑。骆星接着问:“后续呢,小孩被家长逮回来了?”
“没有,当时我准备直接走了,结果一楼看热闹的泰拳馆老板问我能不能给他家儿子补数学。”
“又一个小学生?”骆星猜测。
“高三的。”
“……”
“我给他上了一节课试试,结果发现还行。”
“……”骆星再次无语。“还是你牛,你一高二的,给高三的补数学?”
“他基础比较差,补基础就行。”
骆星回了个表情包,膜拜.jpg
“明天还要去上课吗?”
江云宪:“嗯,以后周六周日都去上两小时课。”
*
第二天也是阴雨天。
泰拳馆藏匿在老小区里,房子外墙受风雨剥啄,暮气沉沉,里面重新装修后却格外宽敞开阔,几排工业风大灯把室内照得无比明亮。
里头的一间休息室,杨驰抓耳挠腮在草稿纸上划来划去,小心看江云宪脸色,笔尖点在其中一个步骤上:
“哥,到这里真不会了。”
他大概也觉得人家讲了两遍,自己还没学会,有点丢脸。
好在江云宪没说其他,继续讲了第三遍。
这次杨驰听得认真,理顺思路后,再刷了两道同类型的题,瞬间满血复活,一改先前霜打了茄子的蔫吧状态,热情地留江云宪吃晚饭。
“不用。”江云宪收拾好书本。
“哥,你要不想在我家吃,咱俩一起出去下馆子怎么样?”他一个高三的,管比自己年纪小的人叫哥,叫得毫无心理负担。
不等江云宪再拒绝,杨驰自来熟地搭上他肩膀,“给个机会,我还想跟岩中的高材生搞好关系呢。”
“你是不知道,昨天我爸一听你是岩中的,表情就像捡到宝了,他还去搜你……”杨驰嘴快,说到这里意识到不太好,自家老爹这种行为有过分打探人隐私的嫌疑,“抱歉,他这人就是这样,纯好奇,没别的意思。”
江云宪:“没事。”
杨驰见他不介意,才继续兴奋地往下说:“……他还真在搜到的红榜上看见你名字了,没想到啊哥们儿,你是真厉害!”
江云宪打开休息室的门走出去,对面灰色墙壁上贴着五六张泰拳海报,钢梁上用铁链挂着一排不同型号的沙袋。
左侧区域放着杠铃、卧推架等各种健身器材,用来做力量训练。右侧是一个拳击训练台,四周绑着结实的花色尼龙绳。
台上有两个光膀子的老手在打拳,空气中传来击打的闷响,一声接一声。
杨驰看他们打完,蠢蠢欲动,问江云宪:“哥,你要不要学?”
他自卖自夸道:“我可以教你,水平还行,从一年级就开始跟着我爸练了。虽然我学习比不过你,打拳还是可以的。”
江云宪放下书包,脱掉外套说好。
杨驰看他这么干脆,有点惊讶,错愣之后又挠挠脑袋:“我还以为你们学霸瞧不上这些,我妈就老说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不会,”江云宪说,“尝试新东西很有趣。”
他跟着杨驰一起热身,学基础动作,两人一练将近两小时,直到杨驰喊停。
江云宪撕下拳击手套,掌心都是汗,领口被洇湿了一圈,染上潮意的衣服软塌塌贴合在腰侧,透出薄薄的肌肉纹理,十足性感。
杨驰开玩笑地吹了声流氓哨。
江云宪瞥他一眼,他就住嘴了。
“哥,咱们去吃烤肉行不行?”杨驰笑着拿起手机挑馆子。
江云宪说行,洗了把冷水脸,跟着他一道出门,去了相隔不算太远的一家烤肉店。
吃完江云宪结的账,杨驰不让,江云宪说是今天泰拳课的学费。
杨驰一手搭上江云宪的肩,嘿嘿笑道:“哥,你真够意思,那下次再换我请。”
外边天黑透了,最近每逢周末总是下雨。
被打湿的地面覆着一道又一道的车轮印,空气中多了秋夜雨水的冷涩腥气。
杨驰搓了搓手,跟江云宪一起往前走,陈旧的菱形地砖翘起一角,踩上去水花飞溅。
四五个年轻人从前方的小馆子里出来,看架势,喝了不少。其中一个嗓门不小:“齐哥,我看你最好明天就把那那那……”
说话的人舌头打了个结,艰难捋顺:“那什么大小姐约出来,灌醉直接办了,看她还装不装了……”
“你妈的!你以为她那么好约?”被喊做齐哥的人骂道。
被骂的结巴嬉皮笑脸,全然不在意,直接上手抢他的手机:“我我……我替你约,置、置顶的夏榆对吧?”
江云宪隐约听到认识的名字,朝那群人瞥了眼,一眼认出齐礼瑞。
齐礼瑞没注意到他。
那几人还在七嘴八舌地出下三滥的主意,满嘴黄腔。
江云宪双手插在兜里,神色漠然,旁边杨驰听得眉头紧皱,一时间两人谁也没说话,安静着朝前走。
结巴的声音断断续续响在身后:“消息没没发出去,齐哥……你被人删、删了。”
齐礼瑞一把抢回手机,不敢置信地看着屏幕上鲜红的惊叹号。
旁边男的看热闹:“你舔狗舔得不成功啊,当备胎都没资格,直接把你踢出局了。”
齐礼瑞愤恨不甘地骂了句:“婊子。”
他心火上窜,越想越觉得气愤,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夏榆对他不冷不热,但不至于删掉他。
他脑中灵光乍现,突然想到一个人,骆星!
一定是她在搞鬼!
上次他和夏榆约在游戏厅,被骆星看见,她把夏榆叫出去不知道说了什么,之后夏榆没待多久就走了,也没跟他一起吃晚餐。
“艹”
“骆、星!”
齐礼瑞咬牙切齿,一脚踹向路边的垃圾桶:“等哪天我非要把她……”
杨驰不明白为什么,旁边的江云宪突然毫无预兆地停住了脚步。
小街上昏暗的路灯被浓密茂盛的常青树遮挡,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
江云宪的脸隐匿在黑暗里,杨驰只见他先是在原地顿住了片刻,随后将书包甩到一旁的屋檐下,随手捡起墙角断裂的拖把杆。
脚步很快。
杨驰脑袋里轰地一炸,骤然明白过来江云宪的意图。
江云宪直接朝人群而去,目标清晰,从背后快准狠地把人一脚踹倒。
齐礼瑞身体猛地一痛。
等反应过来,人已经躺在地上了,拖把杆生猛从上方砸下来。
齐礼瑞眼眶欲裂,与江云宪对上视线的一瞬,小厘山上的噩梦再次重现,燃烧的树枝直冲着眼球扎来的恐惧让人不由地浑身颤抖。
结巴和其他人上前帮忙拖开江云宪,杨驰也冲了过来,场面演变成打群架。
潮湿的黑色地面上缓缓流淌的雨水里,掺杂了一丝鲜红。
不知是谁的血。
混乱中齐礼瑞抓住了地上的砖头,不等回击,右脚踝遽然传来一阵剧痛。
他表情一时扭曲,仿佛听到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
——夜色中响起了战栗的惨叫。
第29章 事故网红与霸凌者
骆星睡前刷了刷朋友圈,没有什么新鲜事,翻到夏榆的九宫格美照,别的不说,确实养眼。
前脚刚点赞,后脚夏榆的消息就来了:“我把齐礼瑞删了。”
骆星:“?”
夏榆:“不是你说要小心点他吗,我看他突然不顺眼了,就把人删了。”
上次骆星路过游戏厅,看见夏榆和齐礼瑞他们几个男生出去,身边没有其他熟悉的人在。
骆星太清楚齐礼瑞是怎样的烂人,他在夏榆面前装得无害,扮演单纯的追求者角色,万一哪天他不想装,露出真面目了怎么办。
骆星于是提醒夏榆不要单独跟齐礼瑞出去,至于听不听劝,就是夏榆自己的事了。
突然听到夏榆说把人删了,骆星惊讶之余却没感到太意外,大小姐行事本就任性。
“你人呢?”
戳戳戳。
见骆星迟迟没回消息,夏榆开始暴躁,一连戳了她的头像好多下。
骆星只好回她:“还有事?”
夏榆:“跟你聊天呢,你就这么敷衍我!”
夏榆:“还有重要的事没说。”
骆星:“请说。”
夏榆:“那你求求我,我才说。”
骆星那边又没动静了。
夏榆气急败坏,终于不再卖关子:“还是齐礼瑞!他不知道得罪了谁,听说右脚骨折了……”
骆星盯着屏幕上蹦出来的骨折两个字,有些愣神。
巧合吗?
或者真是因果报应,天道好轮回?
骆星:“怎么弄的?”
夏榆:“具体的不知道,应该是跟人打架了。”
夏榆:“话说你之前右脚是不是也受过伤?”
夏榆:“初中的时候。”
骆星:“嗯。”
“怎么弄的,你自己摔的?”
“忘了。”
“刚不是还记得吗!”
“你这人嘴里怎么没一句实话!”夏榆咆哮。
*
夜间的小药店无人光顾,店内冷冷清清。
值班店员翘着二郎腿刷短剧,等回过神来,已经快到下班的时间点了。
正要关灯锁门。
从外进来一个少年。
杨驰问:“老板,有碘伏和创口贴吗?还有药酒……”
江云宪蹲在外面的台阶上抽烟,不一会儿,杨驰拎着袋子出来,把东西交给他。
“哥你处理一下伤口。”
江云宪碾灭了烟头,接过塑料袋,脸上恢复了先前的平静冷淡,丝毫看不出他打架下手那么重。
“哥,”杨驰斟酌了下用词,“你刚才挺吓人。”
他说起来仍然心有余悸,不知是在安慰江云宪还是安慰自己:“不过还好,那地方偏,没装摄像头。黑灯瞎火的,也没几个人看见,不然招来警察就麻烦了。”
他一副想打听又不敢问太多怕惹人嫌的模样,欲言又止:“你跟那人有仇吗?他得罪你了?”
想起最后江云宪踩在对方右踝骨上的一脚,真够疯的。
杨驰作为朋友,当时都有点怵他。
江云宪似乎不想多说,只晃了晃手里装药的袋子:“谢了。”
见他要走,杨驰忙说:“哥,你这样回去怎么跟你爸妈交待?”
他指了指江云宪脸上的淤青和伤痕,“要不咱们先串个口供,脸上的伤就说是在打拳的时候误伤的?”
“不用,”江云宪说,“没人问。”
他说完取下挂在树梢上的书包,拍了拍灰尘污渍,“走了。”
“哦。”杨驰有点呆地跟他在巷口告别,还没从他的话里回过神来。
*
周一语
文晨读,因为下暴雨的缘故,今天迟到的人格外多,通通被卢书兰逮住。
教室门口罚站,站了一排。
骆星竖起语文课本,打了个哈欠,朝前方望去,看见江云宪也在迟到的队伍里。
书包单肩挎着,头发和衣服上缀着雾蒙蒙的水珠。
卢书兰让迟到的人拿上课本,通通去外面的走廊晨读。
直到早自习结束,江云宪才拎着书包回到座位上。
他走近时,骆星发觉他脸上有一处淤青。
视线黏住,她手肘支起脑袋,随着他落座而朝后转过半边身体,隔空戳了戳他的脸:“怎么了?”
江云宪从书包里抽出书本,往桌肚里塞,没说话。
骆星试探:“你跟人打架了?”
江云宪也没否认。
“惹什么麻烦了吗?”
“没事了。”
“真没事”
“嗯。”
这段时间两人之间相处过于温和平静,骆星差点忘了小厘山初见时的剑拔弩张,她和他是直接动过手的。亲眼见过他打架,就知道这人其实挺狠。
但他说没事,应该问题不大。
“你昨晚没睡好?”江云宪生硬地转移话题。
“失眠了,”骆星重新趴回桌面,样子没精打采,“我再睡会儿。”
今天的课间操因为下雨而取消,各班教室和走廊乱成一锅粥。
陆沁绕过几个打闹的人,来找骆星说演出服饰的问题,找了几套网图,问她意见。
“你喜欢哪套?”
“不能穿自己衣服吗?”
“不能!”陆沁坚决反对,“不可以这么随便的!”
“好吧。”骆星妥协。
因为陆沁和高沐白跳的是国风双人舞,为了整体不突兀,骆星选了套纯色的中式复古盘扣短褂,“就这个吧。”
陆沁也觉得不错,“那我这边直接帮你买了,卢老师说用班费买。”
“好。”
陆沁一走,骆星又趴了回去。
这会儿教室乱哄哄的,太吵了,她睡不着了。
她维持趴着的姿势,额头抵在手臂上,从抽屉里摸出手机,发现那个名叫《曾经霸凌我的人成了网红》的帖子又被顶到了贴吧首页。
最近两天,有福尔摩斯网友根据帖子里描述的细枝末节,和楼主晒出的就诊医院的一角,推断那家医院是附二。
又扒出距离附二最近的几所职高,经过层层筛选发现,其中锦华职高与一所初中共用围墙,最符合楼主所说的情况。
……
越来越多的信息被扒出来。
事情发展渐渐不受控。
发酵扩散之后,陆续有人声称自己是锦华的学生,出来爆了更多的料……
*
文思今晚的直播格外不顺利。
开播前一分钟,小助理失手打翻了她的水杯,饮料撒了一桌,充电宝直接报废。
小助理哭哭啼啼,文思不耐烦地让她收拾完赶紧滚。
因为这出小意外,开播时间比约定的晚了十来分钟,直播间粉丝开始闹,大多只是开开玩笑,也有不少黑子夹杂其中,骂她摆谱,架子大不守时。
文思维持着一贯的直播风格怼人:“爱看看,不看滚。”
骂完又换上笑脸,给大家试穿上新的衣服。
刚处理完垃圾的小助理跑过来帮忙整理衣领,文思侧头往后嫌弃地避开:“你洗手了没有?”
小助理表情委屈:“洗了。”
文思拂开她,自己上手整理好衣领和腰带,冲镜头展示:“这款风衣不挑身材,谁穿都好看,喜欢的赶紧去冲,今天就上两百单……”
互动弹幕滚得飞快:
“谁穿都好看?”
“要是买回去穿上不好看怎么办?”
文思凑近瞄了眼互动的手机弹幕:“不好看?那是你的问题,不是衣服的问题,你该考虑一下去兹美逛逛了……”
兹美是洛京一家有名的整容医院。
“主播嘴这么臭吗,冷嘲热讽让人去整容?”
“前面是新来的吧?思思她一直都这样,不爱看可以退出直播间的。”
“家人们,咱们直播间的宗旨是什么?”
“爱看看,不看滚。”
“爱看看,不看滚。”
“爱看看,不看滚……”
无数条同样的弹幕在滚动刷屏。
其中夹杂着一些看不过眼的路人:
“受不了,一群捧臭脚的。”
文思接连换了几件衣服,朝小助理伸手:“水。”
小助理拧开保温杯递上前来,无时无刻不带着小心:“刚煮的梨子水,小心还有点烫。”
文思试探着喝,还是被烫到,顿时黑了脸。
小助理心里咯噔一沉。
碍于在镜头前,文思搁下保温杯没发作,自己从墙角的一箱矿泉水里拿出一瓶,拧开瓶盖,咕噜咕噜喝起来。
弹幕关心地问:“思思刚才是不是被烫到了?”
“慢点喝,别呛到了……”
“感觉新招的助理笨手笨脚的,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正在这时,一条奇怪的弹幕突兀地出现:“霸凌者不得好死【骷髅】【骷髅】【骷髅】。”
渐渐的,类似的弹幕变多了。
“你还记得自己当初做过的那些事吗,真的不会良心不安吗?”
“表面看着光鲜亮丽,其实是条蛆!!!”
很快有老粉发现了不对劲:“家人们,什么情况???”
房管忙着禁言,仍旧不断有“霸凌者”这种字眼出现,且越来越多。
文思喝完水,看清那些弹幕,脸色不由变了变,随即又换上无辜且不在意的表情:“今天精神病院是不是忘记关门,病人都跑我直播间来发疯了?”
她继续介绍衣服。
也有粉丝刷了几个大额礼物,五彩斑斓的礼物特效顿时充满屏幕,掩盖住了一些发言,但这也只是暂时的。
眼见着涌进直播间的人越来越多,骂声一片。
事态越来越不受控制,平台管理员发来私聊,问文思怎么回事。
文思忍着火气:“我也不知道。”
管理员:“要不你今天先下播吧?”
文思表现出不以为意的样子,开玩笑道:“趁现在这波流量,我不得赶紧带货?”
但事态发展,比她以为的更严重。
直播间画面一黑,文思和小助理面面相觑。
文思问:“怎么回事?”
小助理战战兢兢去看手机:“咱们直播间被举报太多次,强制下播了。”
文思去找管理员,小助理打开加的几个粉丝群,里面都在讨论今晚直播间发生的事。
“那些人跑来思思直播间说什么霸凌者,是什么意思?”
“思思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感觉那群人像是有组织有预谋一起跑来捣乱的……”
“不会是对家吧?”
小助理默默窥屏,不敢说话。
文思跟管理员沟通完,去各个粉丝群发了消息,安抚人心,说今天暂时不播了,还发了红包作为补偿。
大家纷纷表示相信她,清者自清。
文思熄灭手机,朝小助理道:“你把这里收拾一下。”然后脸色阴沉地走了。
她原本要骑摩托直接回家,半路收到齐礼瑞的消息:“还有罐头吗?带点来医院。”
第30章 唢呐“我跟你们不同嘛。”
文思推开病房的门,齐礼瑞迫不及待朝她伸手:“你终于来了,罐头呢,快给我!”
文思警觉环视四周:“你妈不在?”
“她回家拿东西去了,放心,没两小时根本回不来……”
齐礼瑞受伤的右腿被固定住,不能动,上半身像脱壳的节肢动物探出床铺,急不可耐:“快把东西给我!”
文思故意拖延时间,惹得他破口大骂,才嗤笑着提起身后的大背包,扯开拉链,十几个银白色的金属小罐倾倒出来,罐身上印着“HFC清洁气体”“HIGH-PRESSURE”等标识。
这是一种高压除尘罐,常被用来清洁电脑键盘、相机等物品。
“艹!你他妈砸到我脚了!”
齐礼瑞骂骂咧咧地拔开一个罐子,用力按压着气体,狠狠吸了一口。
吸这玩意
儿,第一口味道不好,又苦又涩,还有点让人犯恶心。
但上瘾以后就不同了,让人觉得飘飘欲仙,忘却烦恼,好像什么都想不起,什么都放下了,一片雾茫茫。
齐礼瑞跟他那群朋友管这个叫吹罐。
齐礼瑞吹罐陆陆续续有一年多了,从一开始的没意思,到现在慢慢成瘾。他们的队伍还在不断壮大,文思就是他带入门的。
“你妈等会儿还要来,你克制点。”
文思张望,从床底拉出两箱牛奶,腾出纸箱,把除尘罐扫进去,“放这里面,别被发现了。”
齐礼瑞歪倒在枕头上,目光游离放空。
文思火了,一把抢走他手里的罐头,“跟你说话!你长耳朵没有?”
齐礼瑞灵魂出窍般,露出呆滞木讷的笑,甜腻腻地说:“长了长了,干姐姐。”
文思要吐了,“别这么叫,真几把恶心。
“电话里忘记问,你这腿是跟谁干架了?”
齐礼瑞夺回罐头,按压着,又多吸一口,“一个神经病。”
“谁?”文思打破砂锅问到底。
“江云宪!”齐礼瑞暴躁道。
“江家显他哥?”
“狗屁,一个不知道从哪个山旮旯里冒出来的私生子。”
“那也是洛京江家的私生子。”
文思揣着手,“你什么时候得罪他了?”
齐礼瑞的脸逐渐被愤怒侵占,眼球暴起,涌现的血丝像染红的蛛线:“我怎么知道!”
他想到小厘山上的那次动手,两人是结了怨,但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江云宪突然发难,不像是这个原因。
“艹,”像突然间察觉到了自己的怯懦,齐礼瑞恼羞成怒,咒骂道:“他算个什么东西!”
文思没心情照顾他情绪,手机嗡嗡震动两下,以为快递短信,掏出来一看,她瞳孔一缩。
是条@她的微博。
发博人的ID叫苹果猪上树,在博文里自称是网红文思的小助理,刚干完一个月,因为实在受不了文思的种种恶劣行径,才来揭发她。
从文思脾气大、脏字不离口,到她私下扔粉丝礼物,颐指气使不把助理当人看,等等。
文思一路看下去,从1到15,居然凑满了15条罪状。
她看完气笑了,什么傻逼玩意儿!
文思完全顾不上病床上的齐礼瑞,拽起包就走,一路上给小助理打的电话全都无人接听。
对面把她拉黑了。
直播间的风浪还没平息,在这个节骨眼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MCN公司那边联系文思,让她这几天暂停直播。
台球店楼上的老房子,潮湿昏暗。碧绿莹莹的茶色玻璃窗在日复一日中蒙尘,老旧,被时光写满污垢。
文思早就想搬出去,但在洛京买套新房子难如登天,直播赚的钱买了昂贵的摩托,买了奢牌首饰,兑换成了烟酒。
上层圈子像个黑洞,她刚刚伸手触及,摸到边缘,身上金银就被吸空。
她被打回原形,憋屈地缩在龟壳一样的老房子里。
她从小住到大的房间里只有一床一桌,两个简易衣架。数不清的衣服像纷飞的雪花碎片,层层叠叠堆砌,一片覆盖一片,杂乱无章,随时要雪崩。
床上桌上被杂物侵占,堪堪留着一小块可供人栖息的地方。
文思开了个小号直播打游戏,没露脸,没声音,也没人发现是她。
她其实一点也不怕那些人,想冲出去跟他们对线。
不过MCN经纪人说得对,等风波过去,她还得赚钱。看在钱的面子上,先放过他们祖宗十八代。
持续四十多个小时的疯狂游戏,让文思的大脑陷入一种混沌状态,罐头总在这时候派上用场,吸上一口,好像濒死的人咽下了灵丹妙药,让她起死回生。
于是忍不住又吸了第二口。
第三口、第四口……
随着时间的流逝,床上不断滚落一个又一个的空罐头,骨碌骨碌,像遥远的幻听。
文思眼前闪过一片绚烂的烟花瀑布,她仰着头,仿佛看见了模糊的五彩斑斓的光束。
那些光束渐渐成形,在舞台上扫荡。
拥挤的后台,黑桥乐队几个人面沉如水,不断看着时间。
他们轮流不断地给文思打电话,对面传来的语音播报已经从“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自动挂断,变成“已关机”。
经纪人张松急得焦头烂额。
两天前文思跟他请假,说手头事情比较多,不能参加练习,他直接就答应了,还帮她编了一套说辞,应付乐队其他人。
江家显虽然不高兴,也没多说其他。
他们平常练够了,不差这两天。
谁知到了正式比赛的这天,文思还是没有出现。
他们抽到的号码牌是8,一个比较靠前的数字,张松表面上笑着说数字吉利,背地里手机屏幕都快戳烂了。
无论拨号多少次,文思的手机就是打不通。
张松用余光瞄了眼角落那尊大神,江家显坐在后台一张简易的绿皮沙发里,贝斯靠放在身侧。
他翘着二郎腿,一言不发地低头玩手机,板着脸,按键的手速飚得飞快。
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此刻他的情绪有多糟。
鼓手掀开门帘从外面进来,实时播报外面的消息:“已经轮到5号了,很快就是我们了。”
这时,江家显的手机响了一下。
是文龙给他回的消息,一个OK的手势,表示人找到了。
十五分钟前,江家显在众人束手无策的情况下,联系了文龙。
文龙最近不在家,台球店请了看门的人,他接到电话也只能让员工上楼找找文思,没想到她真窝在家里。
文思赶到比赛场地时,7号乐队的表演已经过半,她背着吉他狂奔而至,妆画得潦草,一副不在状态的模样。
队友来不及问她什么情况,就听见幕布后传来主持人的声音:
“下面有请8号——黑桥乐队出场!”
江家显撩开幕布,率领几人走到台前,各自调试乐器,然后开始演奏。
文思脑子还没静下来,她还沉浸游戏里、吹罐后的飘然状态里,一路赶来,连呼吸都还没有平复,心跳是乱的,手指拨的弦是乱的。
长时间缺失睡眠和休息,让她精神恍惚。
舞台灯光打过来,仿佛化成实形,给她重重一击。
从文思中途弹错音开始,整个乐队的节奏就崩了。
漫长的五分钟结束,江家显没有鞠躬谢幕,摘下身上的贝斯直接下了台。
文思仍是恍惚的,但身体率先做出反应,追了上去。
她拦住江家显,身上带着香水味道,堪堪掩住日夜浸染的烟味。浓妆下的五官失真,神态难掩急切,没了以往的从容:
“家显对不起,我……”
江家显不听道歉,也懒得问她缘由,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厌恶,不浓烈,就像隆冬湖面凝结的一层薄冰,叫人彻骨生寒。
“松开。”他不悦地看向缠在自己胳膊上的那只手。
他们这样的人翻脸很快,不留情面,谁不合心意,那人就没机会再见到他,出现在他视线里。
因为身边献殷勤的太多,如过江之鲤,抛却谁都干脆得像扔垃圾。
不需要珍惜谁,永远都有下一个在候着。
无论是朋友,还是暧昧对象,抑或是情人。
文思陡然间被一种森冷的寒意扼住,她那么久的步步为营,刻意的迁就,不动声色的靠近,暧昧玩到头也只混了个朋友的名头,现在江家显叫停,她就功亏一篑。
“让你松开,没听到吗?”
江家显的声音不大,压迫感十足。
文思看着自己攥紧的五指,弯曲着,又放开了,她该表现得更游刃有余,此刻却束手无策。
过度吹罐带来的后遗症让她思维停滞,时不时陷入混沌之中。
江家显连贝斯都没要,扬手打了辆车,等其他人出来,他已经不知去向。
张松安慰众人,说比赛输赢无所谓,重在参与。
队里的鼓手原本心里憋了一肚子火,看见文思一脸失魂落魄,非常憔悴,精神状态不太好的样子,顾不上追究演出事故,转而关心她:“你怎么样,是不是生病了?”
文思捂着胸口:“心脏不太舒服。”
“那赶紧去医院……”众人忙说。
生病也是没办法的事,这样一来,缺席,迟到,演奏出岔子,大家都只能表示理解。
张松开车来的,拉了文思一把:“赶紧上车,我送你去医院。其他人自己回去休息,也都累了,去医院用不着这么多人……”
车开出两里地,车后边的人早就甩开看不见了。
文思已不复刚才病恹恹的惨状,让张松改道,送她回家。
张松犹豫不定:“真不用去医院?你脸色看上去确实不好。”
文思:“回家出事了不会让你负责。”
“嗐,”张松说,“你这话说得就没意思了……”
张松这个经纪人是文思推荐给黑桥乐队的,两人喝酒认识的,在这之前,张松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型音乐公司干过两年,公司倒闭,他也失业,接着就是游手好闲,混日子。
江家显要是派人去查,他编的简历早就露馅了。
但江家显懒得费这个劲儿,本就是玩票性质的,无所谓,多给个人开工资而已,手指缝里漏点零花钱。
如今眼见着金主发火,大有散伙的意思,张松还是觉得有点可惜,这么轻松的差事可不好找了。
他劝文思:“思思啊,这么大的饭票,别轻易放手啊,他叫你松开只是在气头上。
“男人嘛,哄哄就好了。
“陪少爷玩游戏,哪能半途而废。”
*
心情差到极点的江家显在出租车上给裘柯打电话:“哪儿?”
“当然是学校啊兄弟,”裘柯的声音要死不活,“虽然今天校庆,也是要照常上课的好不好,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吗……”
江家显因为乐队演出,特地请了假。
裘柯本来要翘课去看热闹的,奈何最近班主任盯他盯得紧,硬是没找到机会。
“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比赛搞完了?怎么样,好玩吗?”裘柯接连发问。
江家显被他问得更烦,直接按了挂断,让司机送他去岩中。
没过多久,裘柯的电话又打过来。
江家显以为他还要追问乐队比赛的事,蹙着眉,一脸不耐烦地按了接通,张口就要开怼,裘柯兴高采烈的声音传过来:
“你才猜我刚看见谁了?”
裘柯自问自答:“是阿星!”
“她穿了演出服,这次校庆她居然要上台!”
“江二,快来看热闹!!错过就没有了!!!”
一路上,裘柯像个喇叭,及时播报前线讯息,台上到第几个节目了,再有几个就要要轮到骆星他们班了。
从学校大门到举行校庆演出的艺体楼,江家显不由加快了脚步,穿过竹林的石板小路时,他跑了起来。
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像体育测试上最后的冲刺。
风声迎面,竹林簌簌低语,什么乐队,什么比赛,统统被抛到了脑后。
他跑过艺体楼水泥灰的长廊,跨进艺术大厅的一刻。
前方的椭圆形舞台上,音乐戛然而止,随后,一声唢呐响彻整个大厅。
那声音高亢,盖过所有喧嚣。
像一把沉沉的钝刀,生猛地凿破结冰的湖面。
两年前,升高中的那个暑假,江家显组织了一场舞会,邀请了不少同学朋友,阵仗很大。
江家有一架造价昂贵的钢琴,大家玩游戏,轮流上去弹一两句,连成曲子。
他们这群人从小被家里安排上各种兴趣班,钢琴竖琴巴松管,不说精通,多少会点。
在场要说完全没碰过钢琴的,真就只有骆星一个。
江家显问她为什么不参加游戏,她也只好说自己不会。
“那你会什么?”江家显说。
骆星站在长餐桌一侧,她刚尝了青梅酿,喝得有点多,烛台的灯光在那张洇出薄红,粉桃子似的脸颊上轻轻扫着。
她张了张嘴:“唢呐。”
“唢呐?”江家显听了很诧异。
“嗯。”骆星肯定地点点头。
“我们这群人里没有学这个的。”
她微微仰着头看他,坦然地说:“我跟你们不同嘛。”
“你们会的我不会,我会的你们也不见得会。”她眼波清澈,像透明酒盏中滢滢的青梅酒。
江家显心里浮现的轻视倏然就消散了,带着点好奇问:“你怎么会去学唢呐?”
“外公教的,但我吹得不是很好,夜里招鬼。”
江家显噗嗤笑了。
“你以后吹给我听听,看看是不是真能招鬼。”
“好。”
但好像,说的人和答的人都没上心。
舞会结束,这一页随之翻篇。
江家显忘了这桩事,骆星也不会再主动提起。
有许多个这样的瞬间,他们好像拉近了,其实是水面上的两架竹筏,马上又荡远了。
此刻站在岩中艺体楼的大厅里,江家显听到了迟到很久的唢呐。
很快,台上的唢呐声停了。
骆星的一分钟任务圆满完成,陆沁和高沐白的国风双人舞衔接而上,光束从她头顶移开,她退到帷幕后。
江家显随之收回了目光。
台下,把镜头对准舞台中央的江云宪,同时也放下了手里端着的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