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萧珩收复陕北四州后, 要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处置僭越称帝的陕北军阀孙皓邯。
孙皓邯素来以残暴著称,原想着应是有几分胆色的人物,谁想这会儿死到临头了,竟也会露出这般惶恐的神色。
此刻, 他跪在萧珩脚下, 如同一条匍匐的狗,表示自己愿意俯首称臣, 只求萧珩对他网开一面。
萧珩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笑话, 他问段云枫:“你想如何处置此人?”
段云枫看着孙皓邯露出嫌恶的神色, 他知道萧珩问他是顾及着他与孙皓邯的旧仇, 但如今处决了安有良、灭了秦军后,他心中恨意已消, 此时再看孙皓邯只觉得恶心, “陛下依法处置此人便是。”
于是萧珩下令,将孙皓邯押送回延州, 斩首于西市。
临行前,孙皓邯被吏卒押送回了延州——他原本称帝的地方,而如今, 他蓬头垢面地坐在囚车中, 胸前挂着罪牌,游街示众,
暴怒的百姓望着眼前的一幕, 从街道两侧冲了上来, 挤开了吏卒, 将孙皓邯从囚车中生生拖了出来。
面对着手持棍棒的暴民,吏卒一时半刻也不敢上前阻拦,再者, 上级派他们押送囚犯时,也没嘱咐过一定要将孙皓邯活着带至刑场。
等人群散去吏卒上前查看状况时,地上只剩下一具血淋淋的骨架,那上面的血肉似是被一片片地撕扯了下来。
酷爱用人肉充当军粮的一代军阀孙皓邯,最终被愤怒的百姓分而食之。
处置完孙皓邯,萧珩委派了新的延州刺史,令其安置流民、开垦荒田,尽快帮陕北四州重建秩序,并下诏免去了延、丹、鄜、坊四州两年的赋税。
……
三月,萧珩正式迁都长安。
在户部侍郎徐正严与尚书令王沐川的共同治理下,长安荒废的田地都被开垦了起来,百业渐兴,已基本恢复了井然的秩序,人口也从原本的三千户增长到了万户,原本为躲避战乱而离开的贾商与士大夫也纷纷回到了长安,市井一片繁荣昌盛的景象。
见原本昏聩的燕君和变了个人似的,突然成了有宏图伟志的贤明君主,从各地而来投奔燕廷的士人也愈发多了,其中有不少是自江南、淮南一代而来,不堪李冀昌与吴王暴政的士人。
萧珩让吏部从中挑选出了一批有才干的士人以扩充六部。
眼看皇帝御下的社稷逐渐稳定了下来,这些大臣们又关心起了另一件事。
这日,萧珩商讨完如何处治同州蝗灾一事,本想散朝,却见尚书右仆射一副愁眉苦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萧珩问他,“爱卿何事忧愁?”
右仆射出列道:“陛下贤德圣明,心系天下,实乃万民之福,然而如今中宫虚位、后宫空虚,实在有违祖训,望陛下思宗庙之重,遵祖宗成法,早日扩充后宫,以固国本。”
一旁的段云枫闻言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掌,扭头看向他。
如今皇帝已二十有二,但后宫却空无一人,这帮大臣自然急着要他纳妃充实后宫,那皇帝会怎么做?
皇帝会答应吗……
萧珩面上神色不变,只沉声道:“如今社稷未定,朕岂有心思考虑后宫之事,此事不必再奏。”
右仆射道:“今陛下春秋鼎盛,而子嗣未丰,非社稷之福啊!”
说着,“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右仆射这么一跪,他身后的几个官吏也跟着跪了下去。
萧珩权当作没看到,说了句“散朝”,由着这帮人继续在金銮殿中跪着。
结果没想到有人倒是胆大,朝堂上右仆射被皇帝亲自驳斥了纳妃一事,竟还敢直接往萧珩宫中塞人。
那日,段云枫进宫面圣,便撞见了四五个美人跪在御书房接受审讯这一幕。
萧珩问出幕后主使后,便让人将她们送走了。
随后便见段云枫板着个脸的模样,也不知道在怄谁的气,“陛下真是好大的艳福。”
萧珩无视他那阴阳怪气的语调,放下手中的奏折,道:“新宅子搬进去了?”
段云枫:“都张罗好了,我过来就是想谢陛下赐第之恩,哪成想倒是不小心撞到了陛下的‘好事’。”
萧珩抿着唇,瞪了他一眼,“什么好事?怎么?朕倒是不知道,你这般急着成亲?可需要朕给你赐婚?”
段云枫听他这么说,心中那股莫名的火气一下窜了起来,忍不住呛道:“陛下连自己的事都顾不过来,就要帮我张罗,当真是比我亲爹都上心。”
虽然后半句话是他压低了声音说的,但还是被萧珩给听去了,他蹙眉道:“段云枫。”
萧珩每次直呼自己的名字时,总有一种莫名的威压感,段云枫偏过目光,不与他对视,但还是小声道:“我目前还不急着成亲,陛下还是先着急着自己吧。”
少顷,进殿述职的陈崇便迎面撞见了沉着个脸匆匆离去的段云枫。
他下意识地扫了眼晋王世子扬长而去的背影,又看了眼书房中面色不善的皇帝,忽然觉得眼前的气氛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感。
陈崇自幼便混迹于各种三教九流之地,更是精通风月场上的事,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直觉告诉他眼前的这两个人不太对劲。
这段时间御前值差下来,他发现晋王世子颇有种仗着帝王恩宠愈发恣肆的迹象,而皇帝也放任他如此。
正常的君臣会这样吗?
陈崇心中略微有些疑惑……
总之,就是感觉不太对。
……
萧珩赐给段云枫的宅邸位于朱雀大街东侧的崇仁坊,眼下宅邸刚落成,有不少前来送贺礼的朝廷官员。
其中就包括刚从军营出来的玉麟军统帅刘峻。
刘峻在府邸面前碰到陈崇,两人虽然心中都十分鄙夷对方,但一见面还是十分熟络聊了起来,聊着聊着便提到平康坊醉仙楼重新开张、行首献舞一事。
刘峻听闻那行首生得貌美无双,文才兼备,尤善柘枝舞,据说当年她一跳舞整个平康坊就会被人挤个水泄不通,名声冠绝西京,便想着叫上身边相熟的武官,一起去凑个热闹。
陈崇想起自己今日的新发现,又垂眸瞧了瞧刘峻,忽然心生一计道:“既是将相熟的武官都叫上了,为何不干脆也叫上世子一起呢?”
“世子……” 刘峻愣了一下,“人家可是晋王世子,从小娇生惯养的,看得上这种烟花柳巷之地?别到时候嫌我们也是些不入流的。”
陈崇只是笑道:“烟花柳巷之地又如何?多的是名士豪奢一掷千金,否则你以为行首的名声哪来的,再者,晋王不也是靠战功挣得的名爵,又岂会因出生论英雄,你自己心中有偏见罢了,我看世子并不像那种人,世子如今倒是极得陛下器重,平日里更应该与他交好关系才是。”
刘峻微微眯起眼睛。
心道贼王八虽然平时人模狗样的,但这话说倒是说得在理。
他略一思索,还是邀请了段云枫。
“行首献舞?” 段云枫抿了抿嘴,本想说献舞有什么好看的,但一想到别人给萧珩后宫里塞了那么多美人,说不定对方每天晚上夜夜笙歌,后宫里的人都排着队轮着献舞呢,他胸中就好似有口闷气堵在那儿下不去,于是一拍案道:“看看也无妨。”
几人刚走出崇仁坊,陈崇忽然道:“突然想起来今晚我要御前当值,怕是不能作陪了。”
刘峻:“你这人,这时候扫兴?”
陈崇只是笑道:“陛下的差事自然是最重要的,没事,你们尽兴就好。”
待刘峻离去后,陈崇轻蔑地冷笑一声,心想……
蠢货,你就等着吧。
……
酉时,天色已暗。
萧珩处理完政务,他换了身常服,去了段云枫的宅邸。
面对神色支吾的下人,萧珩抬眸扫了眼面前的庭院,面无表情道:“没想到朕来得竟这么不巧。”
一旁的李进喜问那下人,“你可知晓世子何时会回来?”
皇帝本想着新府刚落成过来看看,顺便给宅子题个字什么的,哪想着世子竟然不在,这不是驳了陛下的脸面吗?
那人支吾道:“世子去醉仙楼了,何时回来小人也不知啊,可需……可需小人去通报一声?”
李进喜心下一惊。
心道那醉仙楼不是吃花酒的地方吗?
萧珩在听闻‘醉仙楼’三个字后,面色微沉:“不必了。”
他冷哼了一声:“免得打扰了他的雅兴。”
说着,一抚衣摆,扭头便走了出去宅邸。
一路走出崇仁坊,眼见皇帝似乎并没有往皇宫所在的方向走,李进喜试探地问道:“陛下可要回宫?”
萧珩:“不回。”
李进喜:“陛下这是想去哪?可要叫上几个侍卫?”
萧珩冷笑,“不必了,想来王相这段时间将长安治理得不错……”
李进喜有些琢磨不透皇帝的心思,只点头道:“嗯。”
萧珩:“连醉仙楼都开张了。”
李进喜:“……”
萧珩:“走,朕也去看看。”
……
外面的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醉仙楼中却是灯烛荧煌,上下相映,身着罗绮薄纱的舞姬簇拥在门前,笑闹着望向车马盈市的街口,迎接着登门的宾客。
少顷,正迎接着宾客的舞姬们动作一顿,目光突然被人群中走来的一位白衣公子给吸引住了,那公子穿了身云纹锦服,虽不似富商人家财大气粗的扮相,却生了张谪仙似的冷面,贵气浑然天成,不知是哪家的公侯贵卿。
然而刚有舞姬想要迎上去,就被萧珩伸手制止了。
萧珩开口要了一间二楼正中的雅间。
带路的舞姬笑道:“公子眼光真好,听雨轩的景观最好了,从上往下看,可以将整座醉仙楼都看得一清二楚呢。”
萧珩没有说话,随那舞姬一道上了二楼。
“便是这里了。” 面前的檀木雕花门上悬刻着“听雨”二字,舞姬指着那厢房道:“公子可要请人来作陪?”
萧珩:“不必。”
舞姬笑了一下,遣人为萧珩上了茶。
萧珩正准备往那屋里走,忽然听到身侧“哐当——”一声,旁边厢房的门开了,里面走出来的那人迎面就与萧珩撞了个满怀。
那人穿着一身张扬的织锦红袍,面染绯色,鬓边的抹额垂缨“丁零当啷”地跟着晃荡,整个人跌跌撞撞得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勾栏上翻下去。
正是跑出来吃花酒的段云枫。
段云枫觉得屋里闷,想出来透透气。
先前刘峻一行人吃了几杯酒,便都与妓子去了单独的“雅间”。
段云枫一个人呆在屋里,觉得那行首献舞着实没什么好看的,便光顾着喝酒了,谁想几盏下去浑身燥/热得不行。
他酒量向来一般,以前不怎么行,后来也是在军营中练出来了些许,但没想到这醉仙楼的酒十分与众不同,先头喝着觉得还行,后劲却是十足,眼下整个人已是恍惚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随后段云枫便迎面撞进了一个人怀里,鼻尖萦绕着一股熟悉的淡香。
段云枫抬眸的瞬间,呼吸跟着一滞,要不说醉仙楼里的酒是“神仙酒”呢,喝了果真会让人醉生梦死,几杯下去,自己竟连皇帝都梦见了,他望着萧珩的脸,痴痴地笑了起来,“美人……”
感受着对方骤然环上自己腰的手,萧珩面色愈沉,周身的气压都低了几分。
光是看着眼前段云枫这般举止轻浮、浪荡的模样,他已经想象出了这人在这勾栏瓦舍和人肆意调笑的场景。
段云枫见对方不躲,胆子愈发大了起来,心道反正是在梦里,自己做些什么都不过分吧?
于是他伸手勾住萧珩的腰,脑袋探向对方颈间,轻嗅着萧珩的气息,“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炽热的气息喷洒在自己颈侧,萧珩后背一僵,他回想起那日在九曲池边,对方也不过是看了自己一眼,便误将自己当成了公主。
见了一面就提出求娶,连他是不是男人都没弄清楚,不就是因为这张皮相?
萧珩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段云枫被酒气染红的脸,心中嗤笑一声,心道这人估计是见了长得美的便本性暴露无遗,变得轻浮孟浪,怕是美人勾勾手,他就被迷得神魂颠、走不动路了。
流连于青楼瓦舍又有什么奇怪的?
段云枫环着萧珩的腰,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们进去?”
萧珩站着没动,段云枫便牵着他的手进了雅间。
下一秒,“哐当——”。
房门关上。
腰上被人重重地掐了一下,段云枫只觉得头皮一麻,就被人转过身用力地抵在了冰冷的墙上,那人的手掌掐着他的腰,冷笑了一声,“醉成这般了,还惦记着美人?”
第42章
那声音明明带着十足的讥讽, 但对方那清冷的嗓音,却分外的挠人,好似不轻不重地在段云枫心弦上拨了一下。
“怎么不惦记?我心里面一直想着你,时时刻刻都想着。” 段云枫捉住萧珩的手, 转过身, 凝望着那张平日不敢随意肖想的脸,他凑过去, 在萧珩唇上轻轻地碰了一下, “这次别急着走了。”
萧珩的眸色暗了暗, 后背愈发僵硬, 本能告诉他应该把眼前的人推开,但他的目光掠过段云枫迷离的目光、微微翕合的唇, 没有动。
“这梦和真的一样。” 段云枫笑了笑, 随即捧着萧珩的脸,吻住了他的唇。
炽.热的、属于男人的气息混杂着一股凛冽的酒气, 纠.缠了上来。
他在和一个男人接吻,萧珩清晰地认识到,这本该恶心的、令人作呕的事却令他产生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段云枫只觉得唇上一痛, 后背便重重地抵在了墙上, 对方好似突然从一朵安静的美人花突然变成了朵暴躁的食人花,强硬地掠.夺着周遭的一切,随后, 昏暗的光线中, 他看见萧珩半眯起了那双幽邃的眼瞳, 好像一个冷血的捕猎者。
萧珩垂眸扫了一眼面前的人,嗓音如寒风般凛冽,“你随便对一个男人也能起反yin?”
段云枫有些急地喘着气, 他握住萧珩的手,贴在自己身上,“心肝……那你帮帮我?”
……
李进喜忐忑地候在屋外,他也不知道陛下和世子到底进屋去做什么了。
两人方才进了那雅间之后,便一点动静都没。
过了片刻,“听雨轩”的门终于开了。
李进喜立马迎了上去,“陛下。”
走出来的人是萧珩,他衣冠整洁,鬓发也丝毫未乱,只是嘴唇微微有些红。
“去隔壁候着,没有我的吩咐,不要进来。”
萧珩面无表情地留下这句话之后,便又返回了听雨轩。
李进喜一脸懵逼地看着房门在他面前重重地关上,心中惊异不定。
陛下,这……这是和世子去做什么了?
什么事要做那么久?
……
听雨轩。
这雅间的遮光性很好,房门与帘子都闭上后,便只有角落中的几盏油灯散发着微弱的烛光。
一旁的红木雕花拔步床上铺着柔软的红绸,拔步床前的案几上燃着帐中香,拔步床后还有个雕刻精致的沉木箱。
萧珩将沉木箱中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摆在桌上,里面有绸缎、绳子、蜡烛,还有一些药。
这些东西旁边还有本画册,画册上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这些东西的用途。
显然这蜡烛的用途不是照明。
萧珩用火折子点燃了一根蜡烛,他举起烛台,被融化的蜡油滴在手背上,皮肤微微有些刺痛,但并不会把人烫伤。
他举着烛台来到了拔步床边,半垂落的金丝帘帐下,段云枫眼上蒙着红绸,双手被束在了身后,红绳勒过他的胸膛,愈发勾勒出他胸前饱满的弧/度,隐隐还可以看到起伏的两点。
感受着榻边传来的动静,段云枫的唇瓣微微翕合,有些难受地仰起上半身。
第一次来的人可能不清楚,醉仙楼里的酒,不是一般的酒,是加了东西的药酒,用了之后可以助x,使人发挥出超常的水平,此酒也是醉仙楼最为称道的招牌之一,配方从不外传。
萧珩的手微微倾斜,蜡油从烛台上滴了下去。
段云峰枫呼吸陡然一快。
萧珩的手掌贴着段云枫的脸颊,指腹描摹着对方不住轻/颤的唇。
眼下的这种掌控感,让他心中升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像是第一次上阵跃马厮杀,又像是那一晚夜风萧瑟的寝宫中,用剑刃割开掌心。
蜡油不断滴落,段云枫的胸膛难抑地起伏着。
少顷,萧珩忽然感觉掌心一痛,段云枫咬住了他的手掌,滚动的喉头不断地发出呜yan声。
萧珩倾身贴近对方耳畔,哂笑道:“这么快就不行了?”
“你对那些美人真的行吗?”
他伸手解开已经被洇湿的红绸,段云枫的呼吸骤然急cu起来。
“嗯,陛下……” 段云枫脸上绑着的红绸也跟着散了,他目色迷离,好似梦呓般呢喃地唤着萧珩,“夫人。”
萧珩眼瞳微颤,他忽然意识到段云枫先前可能一直喊的都是自己。
面对对方那眷恋的目光,胸膛中仿佛有一股炽热的情绪,带着令人灼烧的温度,从心口逐渐涌向五脏六腑,令他感到有些不适应。
……
李进喜在另一间房里如坐针毡地不知道等了多久,房门终于被人敲响了。
他惶恐打开门,只见门外站着脸色不怎么好的皇帝,对方怀里还搂着醉得不醒人事的晋王世子。
萧珩:“叫几个车夫来,先把世子送回府。”
李进喜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过,对上了萧珩那幽邃而透着几分寒意的目光后,他忙不迭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好、好,老奴这就去。”
……
段云枫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整个人还有些昏沉之际,就被身边的小厮给叫醒了。
“世子,快到上朝的时辰了,要更衣吗?”
“唔,上朝,上什么朝?” 段云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脑袋阵阵地抽痛,和被锤头砸了一般。
小厮道:“那……那要遣人去宫里告假吗?”
宫里……
皇帝……
皇帝。
昨夜,和皇帝在……
段云枫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伸手用力地搓了把脸,昨晚他好像又梦见皇帝了,不仅如此,他好像还在那个梦里做了很不好的事。
他扭头看向小厮,“昨夜我是怎么回来的?”
那小厮道:“醉仙楼的车夫送您回来的。”
“哦,对了,殿下您昨夜去醉仙楼后,陛下来过,但没见到您,便又走了。”
段云枫听他提起“陛下”二字,心跟着一跳,“他昨晚来过了?”
小厮点点头。
段云枫深吸了一口气,“快,给我更衣。”
那小厮当即替段云枫将熏烫过后的朝服拿了过来。
段云枫当即换上朝服。
只是,不知怎么那衣服穿在身上后,锦布摩/擦着胸口,跟针刺似的生疼,嘴角好像也有点疼。
段云枫抿了抿唇,心想这梦做得未免也有些太激./烈了。
以后绝对再也不能去那种地方了。
……
朝堂上,天子穿着澄黄的蟒袍衮服,姿态端庄而威仪,如往常一样,神色肃穆地看向金銮殿上的群臣。
段云枫抬眸偷偷扫了眼萧珩肃穆而俊秀的面庞,脑海中全是昨夜那旖./旎的梦境。
真的是梦吗?
梦也会这么逼真吗?
这么想着,段云枫一不小心,就与萧珩冷厉的凤眸对上了,心又突突突地跳了起来,他当即将脑袋低了下去,不再看萧珩……
皇帝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
皇帝怎么会亲他,怎么会……
一定是梦吧。
皇帝今日瞧着好似心情不佳,不仅板着个脸,还难得在朝堂上训诫起了人,“如今天下未定,军中的一些人倒已经开始沉迷享乐了,以至军纪散乱、士气不整,领头的将帅无法约束自己,又如何能约束手下的将士?”
当萧珩那冷冽的目光扫过来看向自己时,刘峻忽然感觉后背一凉。
酗酒狎妓之事其实在军营中十分常见,但属于民不举官不究,如今天子怎么突然开始严抓个人作风问题了?
皇帝在朝堂上点到为止,并没有指名道姓地谈论这个问题,但散朝了之后,却将刘峻叫去单独训了话。
刘峻从御书房中出来后,表情如同霜打了的茄子,陈崇倒是颇为关怀地迎上去,问他怎么了。
刘峻说自己被罚了两个月的俸禄,“你说好端端的,陛下怎么突然开始整肃军纪了呢,而且昨夜去醉仙楼的都被罚了,你说巧不巧!”
两个月的俸禄,刘峻虽然有些肉/疼,但他更在意的还是皇帝的态度,陛下当真是因为他们狎妓而龙颜大怒吗?
那为什么以前不管?
陈崇看他被皇帝一顿训话,还罚了两个月的俸禄,心中痛快得不行,恨不得仰天大笑三声,嘴上只是道:“陛下也不是真的想惩罚你们,这么做,只是为了小惩大戒、整肃军纪罢了,日后注意些便是了。”
刘峻“诶”了一声,“还是你运气好,昨日没去那醉仙楼,逃过一劫。”
陈崇只是笑了一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待对方走远了,刘峻忽然回过神来,怎么偏偏就这个贼王八躲过一劫,哪有这么巧的事,莫非,莫非……
他早就知道皇帝昨天晚上会带人去突击检查醉仙楼?
刘峻正这么想着,便迎面碰上了正准备去巡营的段云枫。
刘峻当即将他们几个惨遭皇帝训诫的事和对方说了。
段云枫:“这么惨?”
刘峻:“可不是吗,昨夜去醉仙楼的几个兄弟全都被罚了。”
段云枫:“那我怎么没被罚?”
刘峻:“?”
“陛下没有罚你吗?”
段云枫“嘿嘿”一笑,好似发现了什么真相,颇为得意地说道:“一定是他没有发现我。”
刘峻:“…………”
真的只是因为皇帝没发现世子也去了醉仙楼吗?
等等……
昨夜,那贼王八让他邀请世子,于是他邀请了段云枫,结果那晚去醉仙楼的人都被罚了,唯独除了世子,关键是这个贼王八还把自己给摘出去了,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天上好似劈下一道惊雷,把他的五督六脉一下都给打通了。
刘峻看向段云枫的目光忽然变得犀利起来。
第43章
刘峻心道:世子一定是陛下安插在他们之中的眼线, 要不然为何那日世子在青/楼中只饮酒却别的什么都不做呢,而贼王八一定是早便发现了这件事情,才出此下策陷害自己,从现在起, 他可不能再在段云枫面前露出破绽了。
段云枫看着眼前的人一下挺直了腰杆, 和自己说话的模样也十分的毕恭毕敬,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就在这时,
“世子, 将军, 雁门关急报!” 御前的内侍官忽然神色急切地跑着至二人面前, “契丹迭刺部举兵十五万,集结于雁门关外的白登山下, 随时有南侵的可能!陛下请二位速至紫宸殿商议此事。”
雁门关距离河东首府太原约三百里左右, 是连接中原与塞外的咽喉要道,若夷狄突破雁门关这道屏障, 则可随时举兵入侵关中、剑锋直指长安。
此事非同小可,二人皆神色一变,随着那内侍官步履匆匆地去了紫宸殿。
紫宸殿中, 萧珩已召集了所有六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共同商议此事。
此时, 正跪在殿中与萧珩汇报情况的是晋王段昱派来的使者,“据前线的哨探来报,十五万大军由迭刺部可汗耶律隼烈亲自率领, 而率领契丹人前锋部队的大将乃是汉将赵延, 此人本为蓟州刺史, 后降了逆贼李冀昌。”
殿内瞬间响起一阵哗然声。
有人义愤填膺道:“逆贼竟私通外敌!”
“李冀昌这是要勾结夷狄,入侵我大燕疆土啊!”
“那赵延本为汉将,世食汉禄, 朝廷原本也待他不薄,哪想竟为虎作伥,真衣冠禽兽也!”
萧珩问那使者,“晋王那边情况如何?可能抵挡住夷狄入侵,可需朕派兵支援?”
那使者道:“请陛下放心,太原兵精粮足,王爷已披甲执锐,亲自领兵前往雁门关,势必击退胡虏!”
萧珩:“雁门关乃中原屏障、抵御夷狄的要塞,决不容有失,晋王若需兵甲粮秣,务必让朕知晓。”
使者:“是!”
王沐川上前道:“有晋王镇守河东,面对胡虏的进犯,老臣倒是不太担心,只不过李冀昌联合外敌,此举怕是想以外族牵制我方兵力……”
“只怕趁此机会,他极有可能会自河南河北出兵,从潼关而入,进犯关中,届时如若面对两路进犯该如何是好?”
他此言一出,大殿之中又响起一阵议论声,绝大部分朝臣都支持王沐川的观点,认为李冀昌随时可能会与夷狄内外夹击,短期内还好,若长此以往,无论大燕的粮草供应还是兵马都将疲于应对,众人一时间不由得忧心忡忡起来。
“据朕所知……” 萧珩却是轻笑一声,“如今的契丹迭刺部可汗耶律隼烈,可并没有统一草原部族,自上一任可汗去世后,契丹便分裂成了一东一西两个部族——迭刺部与乙室部,西边的乙室部则由耶律隼烈的侄子耶律述澜统治,两者为了大可汗之位争斗无休。”
“李冀昌既是联合了迭刺部,我们不妨就派使者出使乙室部,告诉耶律述澜,大燕可出兵助他争夺可汗之位,届时遣一宗室与其联姻,再让晋王派出少许兵马便可。”
王沐川激动道:“如此一来,便自有契丹乙室部出战迭刺部,草原部族互相交战、自顾不暇,便不能染指中原了,陛下圣明!”
段云枫听得一愣一愣的,心想当初那个太宗皇帝不就是用这招对付自己祖先的吗?现在萧珩又用这招,让契丹人去打契丹人,然后派他爹这个有漠北血统的中原人出兵支援其中一方,这简直是……
在大量夷狄中发掘到了少量中原血统。
萧珩立即委任了一名大臣,令其出使契丹。
王沐川:“只是眼下宗室中,未有适龄的公主,若要与乙室部联姻,派谁比较合适呢?”
大燕宗室遭到李冀昌的屠戮,如今剩下的宗室子女并不多了。
萧珩略一思索,立马就想到了刚被他贬成汾阳郡王的宁王萧檀,“汾阳郡王如今不是尚未婚配吗?让他娶契丹的公主就行了,朕看正合适。”
……
一个月后,出使契丹的使臣带着乙室部的使者返回了长安,萧珩在紫宸殿中接见了契丹使者。
契丹使者向萧珩行完跪拜礼后,突然就露出了欣喜而宽慰的笑容。
萧珩问他何事这般高兴。
契丹使者道:“述澜可汗一直仰慕大燕皇帝的威名,愿将妹妹跋芹公主嫁与汾阳郡王,以结秦晋之好,跋芹公主却想让臣先见一下这位汾阳郡王,跋芹公主是我们的草原之花也是乙室部的骄傲,公主曾亲口表示她喜欢的男子不仅要有与草原雄鹰一般强健的体魄,还要有过人的气魄与胆量。”
使者说着便欣喜地看向身穿衮服的皇帝,只觉得眼前人不仅生得俊美无俦,身量身形也十分的出众,据说这位皇帝还能徒手拉开三石力的玄铁弓,此等体魄,即便是他们契丹的勇士也不一定能比得上,
“如今得见陛下,果真是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想来这位汾阳郡王也定是如陛下一般俊伟,有气度!”
萧珩心道不好,绝对不能让这契丹使者见到萧檀,面上只是淡淡一笑,“汾阳郡王为朕同母胞弟,无论长相还是性格,自然都是众兄弟中最肖似朕的。”
那使者闻言,又是夸赞萧珩长得好看,又是夸赞他气度不凡,并表示如今有了大燕皇帝的支持,述澜可汗已集结部众十万余人,可随时突袭迭刺部。
萧珩与契丹使者一番商议后,将萧檀与跋芹公主的婚期定在了三个月后。
送走契丹使者,萧珩立即命人传来了萧檀。
瘦弱的汾阳郡王眼底挂着一片惨淡的黑青色,整个人好似纸做的一般随时会被风吹倒,“臣弟参见皇兄……”
萧珩垂眸看了眼他这个皇弟,皱眉道:“最近气色不好啊。”
萧檀其实光论长相与他还是有四五分相似的,只不过五官线条少了几分凌厉感,多了几分柔和美,再加上他长期缺乏锻炼的瘦弱身板,乍一眼望去真和个小姑娘似的。
萧檀:“劳皇兄挂心,可能这两日没休息好。”
谁天天寅时起床读书气色能好啊!
萧珩:“还是要勤加锻炼。”
萧檀深吸了一口气,“是……”
让他死了算了。
萧珩:“你马上也要十七了?”
萧檀一愣,“是、是的。”
上次皇兄问他多大,给他安排了三个老师,这次又要做什么?
萧珩:“也该成亲了,朕已赐婚你于契丹公主,以结两国交好,婚期定于三月个之后,契丹的使臣说了,公主喜爱健壮的男子,这段时间你务必勤加锻炼,勿失我大燕国威,从现在起,朕让晋王世子来陪你锻炼。”
“既然你寅时要读书,那训练便从午时开始吧。”
这三个月的时间务必得让萧檀锻炼出强健的体魄,以免那个跋芹公主到时候见了真人要退婚。
萧檀:“……”
#@?%……?…………&???!
随即萧珩与李进喜吩咐了几句,片刻后,段云枫便被带到了御前。
段云枫微笑着走到萧檀面前,“这位便是王爷了吧?陛下放心好了,这件事交给我,根本用不了三个月,我保证王爷便可徒手拉开玄铁弓、与豺狼搏斗。”
望着面前人热情洋溢的笑容和那两颗尖尖的小虎牙,萧檀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咽了咽唾沫,求救似地看向他的皇兄……
与豺狼搏斗这种事不要啊!
萧珩:“倒不必与豺狼搏斗……”
萧檀松了口气。
萧珩:“能单独射杀棕熊就行了。”
萧檀:“?????????????”
萧珩看向二人,“明日起,你们便一道搬入皇宫居住吧,郡王日后在宫中训练便好,有进展了也可随时向朕汇报。”
萧檀:“…………”
不要啊,不要……
他的命已经这么苦了,怎么还要被皇兄放在眼皮底下监视。
……
翌日,午时,用过膳过后,段云枫将萧檀带到了太液池边上。
太液池几乎横穿整个皇宫,约有好几里长,池中又修有蓬莱岛。
萧檀抬眸望向波光粼粼、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湖面,段云枫已坐在了其中一条小船上,他手中拿着船桨,冲萧檀挥了挥,“王爷快来!”
“本王这就来。” 萧檀说着,快步走上了小船,他心道划船泛舟湖上倒还不错,既能锻炼身体,又不失风雅,待会儿上了蓬莱岛,还能歇息一番。
两人划了一会儿,萧檀额前已淌出了些许薄汗,谁想这时段云枫忽然冲萧檀一笑,“到了。”
萧檀:“?”
他茫然地望向四周。
心想什么到了,这离岸边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呢?
“噗通——”
谁想,下一息,在一阵天旋地转中,萧檀被段云枫扔进了水里。
萧檀呛了好几口水,他挣扎着浮出水面,正想爬上船。
段云枫却已然划远了,“你皇兄说你水性不错,今日王爷便游到对岸吧。”
萧檀:“?????????”
那一日,萧檀不知道自己最后究竟是怎么上岸的,可能是对生命的渴望战胜了其余的杂念。
上了岸之后,他像条狗似的趴在岸上,气还没喘匀呢,就见眼前一只梅花鹿从树林中蹿出,与自己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片刻。
萧檀环视着周遭蔽日的林木与活蹦乱跳的飞鸟走兽,当即大惊失色道:“世子,这是何处?”
“呃……” 段云枫扔下船桨,“大概是皇宫内苑。”
萧檀:“我们要如何出去?”
段云枫穿过那片林木,来到一面宫墙前,“从此处出去便可,隔壁好像就是你皇兄的寝宫。”
萧檀抬头望向那近两人高的宫墙,“这、这……”
在他愣神的间隙,段云枫已然翻身跃上了宫墙,衣袍被风吹得鼓动,他冲萧檀笑道:“王爷小时候没学过爬树吗?”
萧檀:“?”
这是一回事吗?
萧檀:“这样贸然闯入皇兄的寝宫是不是不太好?”
段云枫垂眸看向宫墙另一侧,眼前的景象不由得让他晃神了片刻。
他只见落英满庭的后院中,萧珩正手握着一叠奏折,靠在木榻上合衣而眠,从枝桠上纷纷扬飘下的樱花洒落满襟,还有几朵落在了萧珩鬓边。
“世子?世子?”
直至耳边传来萧檀的呼喊声,段云枫这才回过神来。
“这样……” 段云枫压低了声音,“我与你皇兄的护卫说一声,让他们将你带出内苑,你在这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世子,等……”
在萧檀愣怔的目光中,段云枫衣袂一闪,身影完全消失在了宫墙的另一侧。
段云枫跃入萧珩的后院,悄无声息声息地绕过几个侍卫,一路来到萧珩榻前。
萧珩本就在闭目小憩,根本没睡,察觉到庭院中传来的动静后,便睁开了眼,正想斥责那几个侍卫都是瞎了吗,那么大个人都能放进来,但在看清樱花树下的那道身影后,他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目。
萧珩在心中蹙了下眉,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感受着对方逐渐靠近的身影,呼吸没有没来由地加快了几分。
段云枫这是要做什么?
随即唇上被人轻轻地碰了一下。
段云枫伸手拂去了萧珩唇瓣上的落花,眼下的距离近得他能看清萧珩那根根分明的睫毛。
段云枫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对方那与落花一般色泽的半合的唇上。
他看向皇帝紧闭的双目,心道……
亲一下应该不会醒的吧?
自己就亲一下。
就一下。
即便闭着眼,萧珩也能隐隐感到那股炽热的视线,以及对方清浅的、如羽毛一般扫过自己面颊的气息,痒得让萧珩忍不住想睁开眼睛。
但他忍住了。
紧接着,唇上传来了温热的触感。
他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奏折。
段云枫起初只是轻轻地碰了下他的唇,随后抿着他的唇瓣,吮了吮。
亲了一下还不算完。
亲完一下又像小狗似的贴上来,亲得段云枫自己的气息都乱了。
萧珩紧闭的眉头皱起,长睫忍不住地乱颤。
哪有这么偷亲的?
这么亲,是头猪都给他亲醒了。
段云枫浑然不觉自己的偷亲有哪里不合适,只觉得时间飞逝,完全没尝够滋味,好似嘴唇贴了一下,便分开了。
他垂眸望着仍在榻上闭目小憩的皇帝,心想自己偷亲的技术果真十分娴熟,一点没惊动对方。
第44章
少顷, 段云枫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樱花树下。
萧珩看着手中的奏折,脑海中却总是在不经意间浮现出方才那个缱绻的吻,扰得人思绪纷乱,不知不觉中, 他靠着木榻闭上了眼。
再睁眼时, 庭院中的天色已暗,面前的那株樱花树突然变成了一株崎岖的槐树, 槐树下站着一个苍白而瘦削的人影, 那人穿着一身白衣, 面如枯槁、长发披散, 身形好似一个厉鬼。
这身影萧珩曾经十分熟悉,他的父亲快离世前的那段时间, 经常会站在自己的寝宫门边上, 这么看着自己。
他每每去请安时,印象中总有一道临近黄昏的暮光照下来, 让那座空旷寂寥的宫阙半笼在阴影之中,那道瘦长的人影便总是这般倚在门边,长发披散, 衬得那双凹陷的眼眶格外空洞。
那时的宫女太监们都十分害怕去皇帝所在的寝宫, 因为他们觉得皇帝疯疯癫癫的,像是被鬼上身了。
但萧珩知道,皇帝大概只是五石散嗑多了。
眼前的那道“鬼影”逐渐走近, 将自己领到一座庙宇前。
“知道我为何带你来偏殿而非正殿?” 太祖皇帝粗粝的嗓音又沉又闷, 好似在土里埋了许久, “因为你的那些龌龊心思,不配惊动列祖列宗!”
萧珩:“……”
他眉峰微扬,用一种“你认真的吗”的表情看向对方。
萧珩轻哂一声, “何谓‘祖宗’?”
“如果当初不是朕平定内乱,萧氏的皇位怕是早就易主了,太庙从何而来?如果不是朕打过淮河,何来南北一统?没有朕,哪来的大燕?”
“若要认真算的话,朕才是大燕的祖宗。”
太祖:“……”
呃,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下一瞬,眼前的场景变换。
太祖将他带到了正殿。
萧珩:“…………”
太祖:“你可还记得,我当年是怎么教你的,唯有摒弃一切的私人感情,方能成为‘帝王’,你如今都忘了吗?”
萧珩:“朕没忘……”
段云枫与他之间发生的一切不会影响到治国理政的事,他有把握,他可以……
太祖:“你这是在抱有侥幸心理。”
“段云枫是谁?”
“他是手握一方兵权的大将军,如今不过贪图年少的享乐,一时误入歧途,难道你真的以为你们这段见不得光的关系可以长久下去吗?这世上没有谁是不想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来日,若他想开了,想要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你又该当如何?”
随着太祖话音落下,空中浮现出一道段云枫身穿喜服的虚影。
萧珩眸色渐暗,眼底闪过几抹阴鸷的神色。
太祖:“让我猜猜……把他关起来?”
“他是晋王世子,是骠骑将军,不是小猫小狗,也不是你养的宠物。”
“世上又有几个幸臣是得以善终的?”
那‘鬼影’手中浮现出一个錾金酒杯,他将杯中酒缓缓倒在地上,金砖地面忽然被腐蚀出一个巨大的破洞,“别忘了你的来时路。”
那黑黢黢的洞中倒映出自己母妃坐在榻前的身影,随即她举杯饮下毒酒,唇边溢出瘆人的鲜血。
眼前的画面一闪,镇国公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与他怀中的猎犬,“此畜面露凶煞,恐冲犯贵气,望陛下早日除之,陛下如若不忍,臣可代为除之……”,片刻之后,那条跟随了他数年的猎犬呜咽着倒在地上,溢出的鲜血浸没了面前的土壤……
“你应该知道,帝王之爱,犹如砒霜。”
太祖凄厉的嗓音缓缓响起。
萧珩从梦中惊醒时,鬓边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后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先帝那如同厉鬼一般凄凉的嗓音尤回荡在耳边,袖中段云枫送给他的那枚平安符已被攥得有些褪色。
“陛下。” 一旁的李进喜走上前来,问道:“可要传召世子与郡王殿下一道来用晚膳。”
因为皇帝最近比较关心汾阳郡王的训练进展,今日中午还特意传了二人侍膳。
“不必了。” 萧珩从榻前起身,又恢复了从前那般喜怒不形于色的淡漠模样,“以后也不必传了。”
李进喜一愣,他抬眸看向萧珩,而皇帝那双幽邃的眼眸却令他完全参不透。
那日后,萧珩将萧檀训练的事宜全权交给了段云枫,不再过问对方的进展,再也未私下召见过晋王世子。
……
一个月后,萧珩恢复了萧檀“宁王”的封号,并在承德殿中单独召见了他。
萧檀的身量比以前高了些,皮肤也晒黑了,如今瞧着虽然还是有一股书卷气,但身板比以前结实了许多,已隐约能瞧出些肌肉轮廓了。
跟在萧檀身侧的宫人手里举着一个托盘,上挂着不少鹿皮与兔绒,萧檀兴奋地与萧珩介绍道:“皇兄,这些兔子和鹿都是我与世子打猎时猎到的……”
说着,他伸手拎起一张通体雪白的狐皮,将那漂亮的毛色展示给萧珩看,“世子还猎到了一只白狐,特让我来献给皇兄,”
段云枫的原话是“到时候用这皮子做个狐裘,你皇兄穿白的肯定好看。”,萧檀依稀记得对方说话时的那表情好像什么山大王欣赏压寨美人似的,这话他当然不敢说给皇兄听。
萧珩颔首示意李进喜将那张白狐皮子单独存放起来,“世子教了你不少东西?”
萧檀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道:“世子还教了我一套枪法,说我要是学会了,也能上战场驭马杀敌了。”
萧珩笑了一下,“什么样的枪法?”
萧檀:“皇兄还是直接让世子给你演示一番吧,我的……目前还有些拿不出手。”
萧珩没有强迫他表演,只是道契丹使者上次进献了几匹宝马,让萧檀自己选一匹,其余的得空了便遣人给段云枫送过去。
萧檀点头应下,“好。”
他心里却纳闷道为什么皇兄不能直接和世子说话啊,这是有什么讲究吗?
怎么送个东西都要经过他转手。
同月,契丹使者与萧珩派出的燕国使臣返回契丹后,述澜可汗亲率十万大军突袭迭刺部都城。
耶律隼烈急率领中军部队撤回契丹,但在路上遭到了晋王段昱与跋芹公主的前后夹击,死伤惨烈,李冀昌手下的大将赵延被当场斩杀,失去“领路人”且赔上了两座城的隼烈可汗不得已放弃了南侵的计划,至此雁门关之围彻底解除。
耶律述澜也扭转了原本依附于迭刺部生存的劣势局面,成了契丹国更占主导地位的可汗。
六月,跋芹公主的和亲队伍抵达长安,与之一道抵达长安的还有公主的嫁妆——骏马千匹以及骆驼百头。
宁王身着亲王衮服,身后跟着隆重的卤簿,于长安城外迎接跋芹公主。
这几个月,经过萧珩与段云枫的轮番熏陶,萧檀乍一眼望去,倒挺像个饱读诗书的翩翩君子。
萧檀等了片刻,只见远处扬起一片尘土,和亲队伍中竟不见抬着公主的轿撵,一时间只有百余匹骏马朝自己这边奔袭而来。
萧檀心下一惊,差点以为自己遇到了敌袭,直到身边的侍卫确认了对面便是公主的和亲队伍,萧檀这才按耐住了逃跑的冲动。
他只见为首的那人骑在马上,穿着一身朱红织金锦服,头戴高翅鎏金银冠,生得十分好看,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只是对方臂膊上竟然还停着一只海东青!
旋即,那海东青长啸一声,飞上长空,向自己盘旋而来。
宁王眼瞳一颤,随即开始策马狂奔……
这……这是要做什么啊?
萧檀身旁的侍卫哪见过这阵仗,一边策马大喊着“王爷!王爷!”,一边又只能与天上那只海东青干瞪眼,毕竟他们也没带弓。
宁王抽着马鞭一顿狂跑,但那海东青速度极快,他根本甩不脱,没多久,便从空中掠了下来……
“吁——”
他胯/下的马一阵嘶鸣,受惊似的前蹄跪倒在地,将萧檀甩到了地上。
眼看那大鹰扑棱着翅膀又要飞下来,萧檀急忙抱住脑袋,却听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哨声。
海东青乖乖地飞回了公主臂膊上。
耶律乌琳看着身下用手捂住脸,整个人害怕得缩成一团的男人,“你便是宁王?”
萧檀的手指张开一条缝隙,小心地打量着眼前的人,“嗯……”
耶律乌琳忍不住笑了起来,“林牙告诉我,你是大燕最勇武的男子,能徒手拉开三石力的玄铁弓……”
她轻“哼”了一声,挑眉道:“看来他们骗了我。”
萧檀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他撑着双臂从地上坐起来,只见耶律乌琳肩头的那只海东青正歪着脑袋看着自己,心道这公主现在发现自己被骗了,不会一怒之下让这只鹰把他吃了吧,他现在用段云枫教他的那些招式逃跑还来得及吗?
但他又想起了萧珩的嘱咐……
皇兄说他代表的是大燕,他不能跑。
萧檀攥紧了手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显得镇定些,“公主既已答应了这门亲事,此事便不再只关乎你我二人,更关系到两国的邦交,我皇兄已允诺与你兄长结盟、助你兄长成为草原上的大可汗统一契丹……”
耶律乌琳忽然笑了起来,她歪头看向萧檀,
“你皇兄才不会呢,你皇兄不希望迭刺部称霸草原,但也不希望迭刺部彻底消亡,他会出兵助力我阿合与耶律隼烈内斗,但却不会助力他统一草原,他不可能放任草原上出现一位统一部落的雄主,你明白吗?只有草原一直处于分裂的状态,时刻内斗,才无法真正威胁到中原,至于什么和亲、联盟,都是虚的……”
“在你们这,有个词怎么形容来着,哦,‘制衡之术’……算了,和你说这些,你也不懂。”
萧檀:“你……你凭什么觉得我不懂?”
耶律乌琳眨了眨眼睛,“据说之前燕国内部阉党干政的时候,有个宦官扶持你登上过皇位,你若是对你皇兄有一点点威胁,他还会留着你到现在吗?”
“你……” 萧檀蓦地瞪大了眼睛,“你胡说,我皇兄才不是这样的人。”
“哦,也不一定。” 耶律乌琳抿起嘴唇,俯身凑近萧檀,“你皇兄还没有孩子呢吧?也没有妃子?像他们这样的男人呢,通常这个年纪都妻妾成群了,你皇兄说不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留着你给萧家留种呢。”
萧檀眼瞳巨颤,想说绝对不是这样的,他皇兄才不是为了给萧家留种才留下他的,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反驳对方的话,可一时间什么都想不出来,话还没说出口,眼眶便红了。
耶律乌琳:“说两句眼睛就红了,你是兔子吗?”
她低下头亲了下萧檀的嘴唇,眼瞳眯了起来,“长得倒是还不错。”
萧檀整个人都僵住了,“还没成亲呢,怎么可以……”
耶律乌琳:“亲都亲了,那怎么办?难不成你要去告诉你皇兄那里告状?”
……
宁王与契丹公主的成亲仪式在王府正殿举行,萧珩与一众朝臣以及契丹使臣都莅临了婚宴现场,婚宴举办得十分隆重。
时隔多日,段云枫终于在宁王的婚礼上见到了萧珩,自从上次偷亲了皇帝以后,萧珩就没有再宣他见过面,他私下要求觐见的折子也都被打了回来,仔细算算真的很久没见到萧珩了,他隐约感觉到萧珩在疏远他,不由得感觉委屈又气闷。
今日萧檀成亲,段云枫当然还是替他高兴的,不由得多饮了几杯酒。
段云枫趁侍女给他倒酒的间隙遮掩着向一旁看去,萧珩还是那个皇帝,正襟危坐着、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这么久没见,他倒是一点没变。
察觉到萧珩要转头看过来了,段云枫这才收回视线,低头看酒杯里的清酒。
殿中央,宁王萧檀与契丹公主共执同心结彩绸,缓缓行至案前。
段云枫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喉间微涩,他不由得回想起了自己成亲时的场景,他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烈酒灼得胸口发烫,他忍不住侧目看向身侧神情肃穆的帝王。
他心中有些恍惚地想着如果萧珩不是皇帝便好了,即便萧珩不愿意与男子在一起,他大不了将人强行掳走就是。
可惜,萧珩是皇帝。
兴许是醉意上头,段云枫抿了抿唇,他看向萧珩,嗓音略有些哑,“陛下可还记得当时在洛阳……”
谁想,萧珩却倏然转过身,嗓音凛冽,“往事不必再提。”
段云枫一怔,指尖无意识地收紧,被攥紧的酒盏在他掌心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萧珩垂眸,目光落在他泛白的指节上,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语调却十分平静,“日后,待你成亲时,朕也会同今日一般,让礼部以亲王礼筹备。”
“陛下……” 段云枫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的喉结滚动,酒气混着眼前人身上的檀木香刺得人眼眶发热,他张了张唇,发出来的声音却有些梗涩,“陛下还真是……”
萧珩:“朕说过,朕待你便如同亲弟一般。”
第45章
殿内红烛高照, 周遭欢庆的喜乐却好似隔了层厚重的门板,朦胧地听不真切。
段云枫看着萧珩,摇曳的烛火衬得年轻的帝王眉眼如画,对方眉宇间却透着股消弥不去的冷寂之感, 段云枫沉默了良久, 最终只是道:
“陛下如此隆恩,臣愧不敢当。”
殿前的新人在一片喜庆的气氛中被送入了洞房, 李进喜躬身凑近萧珩身侧, 低声询问他是否要摆驾回宫。
萧珩的目光在段云枫脸上停留片刻, 旋即他从主位上起身, 举盏说了几句恭贺宁王新婚的致辞,便在侍从的陪同下离开了王府。
微凉的夜风涌入殿内, 段云枫望着皇帝的背影隐入夜色, 一言不发地饮下杯中烈酒。
……
就在宁王大婚后不久,原本一直摇摆不定、企图观察形势的陇右、朔方二镇见萧珩联合了契丹乙室部平定了雁门关之乱, 还稳定了边疆的局势,二镇节度使纷纷遣使者前往长安,向萧珩上表称臣。
至此, 连通西域的河西走廊再次回到大燕手中, 整个西北的版图被萧珩彻底收入囊中。
九月,秋收过后,得益于萧珩委任徐正严施行的均田新政, 今年关中地区的粮食收成已恢复至了战前的四五成, 萧珩治下的百姓也逐渐从战火的阴霾中走了出来。
金銮殿中。
天子于高座上, 垂眸看向众人,“如今西北已定,朕认为眼下便是东征、收复旧都的最佳时机。”
“陛下圣明!” 尚书令王沐川率先出列, “眼下正值秋收,我军粮草充足,此刻出兵潼关,定能在入冬前收复旧都。”
“臣请愿出征!” 刘峻手持笏板,掷地有声道,“愿为陛下剿灭反贼,克复旧都!”
“臣亦愿往!”
他身后一众武将皆跟着下跪请柬。
萧珩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落在文武百官队列的最前方。
段云枫抬眸,与御座上的目光一触即分,他手持笏板,出列道:“臣愿为先锋。”
殿内的气氛寂静片刻。
“传旨——” 萧珩目光凛然地看向众人,
“即日起,朕册封骠骑将军段云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领兵二十万,总摄东征诸军事,赐虎符,假黄钺,代朕征讨逆贼,收复旧都。”
……
李冀昌虽为人残暴,手下官员多横征暴敛、不得民心,但作为从乱世中厮杀出来的铁血军阀,楚国的军事实力并不弱,李冀昌手下兵马起码有二十万余人,光驻守在洛阳城附近的兵马便有五万余人。
因此萧珩决定兵分南北两路进攻洛阳以牵制敌军、分散其防御力量,合围洛阳。
他任命段云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陈崇为左将军,宋时裕为右将军,周业为行军司马,让这几人随段云枫自北路,从河东蒲州而出,攻占洛阳城二十里开外的孟津渡口。
南路则由刘峻率领,自武关而出,走陆路,攻占洛阳城南郊的龙门关,与北路军形成夹击之势,包围洛阳。
萧珩将自己的决策说与王沐川,问对方,“王尚书以为如何?”
王沐川:“陈崇谨小慎微,有小智而缺大谋,不足以独领一路兵马,刘峻虽少了些智谋,却刚直稳重,为人勇猛,且鲜少冒进,是独领南路军最合适的人选,至于世子……”
提及段云枫,王沐川抬眸看向萧珩,“世子是天生领兵打仗的不世将才,不仅骁勇过人,且善以奇兵制胜,只是性急易怒,陛下专门留下宋时裕、周业二人辅佐世子,便是希望此二人能稳住世子,臣以为陛下思虑周全、算无遗策。”
萧珩看向那封敕书,目光落在段云枫的那行册封上,“希望能如尚书所言一般。”
……
自长安出发的第十五日,段云枫所率领的急行军抵达了洛阳北面的孟津渡口。
若燕军先锋部队能成功渡过黄河抢占河对岸的滩头,后续的大部队便可顺利渡过黄河,占领洛阳城北面的关隘。
只是,寒风裹挟着河水的腥气扑鼻而来,巨浪拍打着临时搭建的浮桥,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摆在他们眼前是水流湍急的滚滚黄河,河上只有几架临时搭建而成的浮桥,若对岸营寨中的敌军发现异动,进而围攻渡河的先锋部队,一但浮桥被毁,人马都将陷入河中,渡河将变得无比艰难。
段云枫的玄甲上凝着初晨的雾气,他勒马立于岸前,注视着河对岸的那片营寨。
片刻后,斥候来报,“将军,敌营中暂无异动,楚军目前并无戒备,是否传令渡河?”
段云枫当即拔出长刀,刀锋凝着寒光,“传我号令——,先锋部队,即刻渡河!”
随着他一声令下,数百名身着玄甲的步兵冲上木质浮桥,木板在他们脚下嘎吱作响,下方湍急的怒流仿佛一张深渊巨口,随时可能将人吞没。
就在先锋部队前行至距浮桥对岸三分之二的距离时,河对岸骤然传来了嘹亮的哨声,一阵箭雨破空而来。
有人大吼一声,“敌袭——”
浮桥上的不少士兵下意识地举起了盾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