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宋时裕看完纸条后, 几乎是拽着那小厮的领口逼问道:“你确定此乃世子亲口旨谕?”
那人信誓旦旦道:“有世子金刀作为信物,将军在怀疑什么?延州不可久留,将军应即刻率三万大军进攻长安,与世子里应外合!战机十万火急, 万不可延误啊!”
宋时裕心中天人交战, 此生几乎没有做过这般艰难的抉择。
眼下再派人去长安确认情报的真实性,来回最快也要也要四到六天, 若真如那小厮所言, 那必定会延误战机, 怕是届时黄花菜都凉了, 镇北军只会陷入被动的境地。
宋时裕再三斟酌,最终他一咬牙, 率领三万大军当即撤离了延州。
宋时裕率大军昼夜不歇地一路奔袭, 就在军营里的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剑锋直指长安的时候,宋时裕忽然在路过晋州城郊时下令全军就地驻扎。
那小厮愣道:“将军这是做甚?为何不继续行军?”
宋时裕下了马, 命令左右亲兵看住这人,“我做什么,还轮不到向你解释。”
他命手下副将看守军营, 独自一人摸黑进了晋州城。
无论眼下局势如何扑朔迷离, 有一点是宋时裕可以确认的,那就是先前将段云枫调去长安的那份信绝对有问题。
而这小厮确实有段云枫佩戴的金刀作为信物,他所言, 确实有可能是真的。
但既然将段云枫调去长安的人能做局设计世子, 对方就不能做局设计自己吗?
因此宋时裕怀疑此人极有可能是长安那边派来的细作, 对方目的意图尚且不明,自然不能听信他的话盲目发兵长安了,谁知道前面会不会有一队伏兵等着自己。
思来想去, 宋时裕决定让三万大军路过晋州时暂且停下行军,自己独自前往岳父家求证,若那人所言属实,自己便继续行军,发兵长安。
以防惊扰他人、将事情闹大,宋时裕趁着暮色,翻墙进了张家后院。
本在张家小姐屋外守夜的丫鬟只见苍苍夜幕中一道黑影一跃而下,对方脸上甚至还蒙了面巾,瞬间吓得魂都要散了,扯开了嗓门大喊,“啊啊啊啊,有贼!贼人夜闯小姐闺房了——”。
宋时裕连忙扯下面罩,一连朝她做了数个安静的手势,“嘘,是我。”
不儿,什么叫是你,你又算那根葱?
天色这么黑,丫鬟根本看不清宋时裕的脸,但她能确定这个时候翻墙进来的绝对不是好人,于是继续扯着嗓门一顿喊,喊来了数十个夹枪带棒的家丁,几人不顾三七二十一,提着木棍上来冲着宋时裕就是一顿招呼。
宋时裕真是头都大了,他抬手撂倒一个家丁,小声喊道:“住手!我是你们姑爷!”
那丫鬟更气了,“你这狂徒竟敢冒充我们姑爷,我们姑爷可在外面带兵打仗呢!”
宋时裕:“……”
“住手,都给我住手!” 直至张家小姐提着油灯从台阶下匆匆下来,才停止了这场闹剧
久别重逢,张家小姐第一反应自然是十分欣喜,但随即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眼宋时裕的装扮,“你……这是怎么了?为何穿成这样?”
宋时裕:“我刚去外面偷了几只鸡。”
张家小姐:“……”
宋时裕没有再开玩笑,他简明扼要地将一路上发生的事与妻子说了。
张家小姐当即吩咐身边丫鬟,“让这些家丁都回去,此事万不可声张,立即将阿爹阿娘叫来。”
张志诚深更半夜地突然被人叫起来,本来憋了一肚子气,结果一进女儿后院便看到了原本应该在延州领兵的女婿,他深吸了一口气,险些当场晕厥过去,“你你你你你……你回来做什么!”
要知道擅离职守那可是死罪,更别提手握重兵的一方大将,情节严重的话,那可是要株连三族的!
这是要干什么啊?!!!!
宋时裕当即取出金刀与信件,交与张志诚,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
张志诚瞬间出了一脑门子汗,手都有些抖了,“陛下已加封段王爷为晋王,加封世子为了左仆射,王妃此刻人就在长安,如何会起兵造反!这分明是有人要离间陛下与世子,你这是被他当刀使了啊!此人真是歹毒……”
他看向宋时裕正色道:“你若是贸然举兵前往长安,就是做实了谋反的罪名,你又是世子最信任的心腹,届时又有金刀作证,陛下会如何做想,当真是有口难辨啊!”
晋王若是和皇帝打起来,那处于关中与河东交界地带的晋州岂不是要被他们的铁骑碾碎了。
“起兵造反”的宋时裕还是他女婿,皇帝还可能容得下他和张家吗?
张志诚瞬间两眼一黑,仿佛迎来了人生最晦暗的时刻。
一辈子谨小慎微的他怎么就摊上了这么大的事啊!
听完岳父这一通分析,宋时裕转身就要走,“我这就率兵返回延州!”
张志诚一把拽住他,“回来!你现在回去有什么用!那人既是想给你按谋反的罪名,定是派人时刻盯着你的,怕是你前脚离开延州,后脚就有人去长安报信了!”
宋时裕一愣,“那……那我该怎么办?”
张志诚沉思片刻,一拍大腿道:“你现在立刻单骑前往长安向陛下负荆请罪!快!一定要快,知道吗!”
随即他扭头吩咐自己的小厮,“去去去,牵我的好马来,给姑爷路上换!”
……
长安,西京府衙。
萧珩正在议事厅与五品以上的官员例行朝会,商议宁王在凤翔登基之事。
忽然殿外亲卫来报,称同州刺史位于陕北前哨的巡查兵注意到了前线的异动,特遣使者送来有关延州的急报。
萧珩命人将急报呈上来,问那使者道:“怎么回事?”
使者道:“晋军将领宋时裕前几日连夜率领三万大军离开了延州,动向不明,行迹十分可疑,同州刺史特此命臣向陛下禀报此事!”
满堂大臣瞬间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萧珩目光冷冷地扫下去,摆手示意他们把嘴巴闭上。
就在众人惊魂不已的间隙,候在殿外的李进喜神色匆匆地走了进来,附耳与萧珩道:“陛下!禁军校尉求见。”
萧珩:“传。”
随即禁军校尉卸下佩刀交由门口的太监,步履匆匆地走进来,在萧珩面前跪下,拱手道:“报——”
“陛下,宋时裕此刻就在长安城外,请求入城觐见。”
一旁有的大臣再也忍不住了,目色惊惧道:“什么?他竟敢率大军直逼长安城下,这……这是要做什么?谋反吗!”
萧珩眉锋微蹙,“他现在是什么情况,身边可有晋军跟随?”
禁军校尉:“他一个人来的,未带一兵一卒!”
萧珩无视身边众人或惊疑或松了口气的反应,他一拂衣袖,径直从座上起身,“放他进城,领去朕的书房,朕要单独与他谈话。”
“是!”
……
宋时裕在几个禁军侍卫的看守下,候在了皇帝的御书房。
他神不在焉地盯着桌案上燃着的香炉,心中略有几分忐忑。
毕竟他先前从未见过这位皇帝。
但传闻中这嘉宁帝可是十分昏聩,据说对方不仅不怎么上朝,甚至连奏折都不批,出兵与否这种与社稷存亡紧密相关的决定他甚至全凭身边的高丞占卜。
对方真的能听懂他说的话吗?
不会待会儿也找个半仙来占卜?
就在这时,门外的太监高声道:“皇上驾到——”
宋时裕当即跪下。
迎面走来的那人气度不凡、身量极高。
在抬眸看清那人面容的瞬间,宋时裕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脱口而出道:“公主?”
萧珩身边的李进喜低咳了两声,“宋将军……”
或许是皇帝那双幽邃眼眸过于慑人,宋时裕当即收回了自己的视线,改口道:“陛……陛下。”
之前也没人告诉他公主就是皇帝啊!
但如果皇帝就是公主的话,先前那一系列不合理的事件,譬如为何长安会被皇帝攻占,对方又为何会以公主的名义将段云枫召去长安,忽然就有了解释。
宋时裕感觉自己的脑海仿佛被雷劈了一样,一时间呆木若鸡地看着萧珩,怔怔地说不出发话。
萧珩倒是神情自若地在书案后坐下,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说吧,怎么回事,为何突然离开延州?”
宋时裕当即呈上金刀与信件,将延州发生的事以及那小厮后来在路上服毒自尽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萧珩。
宋时裕:“陛下,此事定是有歹人从中离间。”
萧珩的目光淡淡地扫了一眼那金刀,并没有表态,只是与李进喜吩咐道:“去把段云枫叫过来。”
片刻后,
段云枫一掀衣摆,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书房,“陛下传我所为何事?”
然而偌大的书房中并不见萧珩人影,只有一个灰头土脸的宋时裕。
段云枫一愣,剑眉皱起,从头到脚缓缓扫过宋时裕,“你回来做什么?不是说了没有我的命令,就驻守在延州防着孙皓邯吗?”
“陛下调你回来的?”
宋时裕默默地拿出那柄金刀,和那封信。
“奇了怪了,我刀怎么在你这?” 段云枫一把掷起那刀,来来回回地看,“前几日在府中突然便不见了,我就说新进府的那批下人里定是混进来了手脚不干净的东西,估计是偷了爷的刀,拿去卖了!”
宋时裕深吸了一口气,将信纸展开举到段云枫面前,“要真是拿去卖那就好了!此人以世子金刀为证,诓骗我发兵长安!”
段云枫的视线来来回回地扫过那信上的内容,琥珀色的眼瞳中骤然燃起怒火,“我看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假传我的军令,还偷我的金刀拿去设计我,那人在哪?我要宰了他!”
段云枫提着刀一副气势汹汹要找人寻仇的架势。
“慢着。”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
段云枫看着从屏风后面缓缓走出来的那人,神情一滞,“你……”
“陛下在这屏风后面做什么?”
萧珩挑眉,“这是朕的书房。”
段云枫扭过头去不看萧珩,握着刀柄的手下却意识攥紧了几分。
是啊,皇帝本来就不信任自己,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心里又如何能安心,这不是要试探一下自己的反应吗。
萧珩:“一般的下人再大胆,又如何想得出这般计谋,想必是背后有人指使,且不论此人已服毒自尽、死无对证,你现在去宰了他也只会打草惊蛇。”
段云枫挑眉,“哦?陛下就这么笃定,不是我真的想谋反?”
宋时裕心下一惊,他的视线来来回回地扫过两人,这种话怎么好乱讲啊!
萧珩面无表情地扫了段云枫一眼,仿佛有些懒得和他说话。
段云枫心里“哼”了一声,心道这人指不定派了多少个暗哨盯着自己呢,他当然清楚自己有没有谋反的举动了。
他问,“那陛下准备如何?”
萧珩的目光缓缓转向宋时裕,“怕是要暂且委屈一下宋将军了。”
……
许多人都不知道那天的长安发生了一件大事。
晋军将领宋时裕擅离职守,皇帝隐而不宣地将他下了狱。
那天晚上骠骑将军段云枫闷闷不乐地回了府,一连几日都未上朝。
又过了几日,吏部尚书葛修以探望为由,登门拜访。
段云枫坐在案几前喝着闷酒,略有些好奇地看向葛修,“葛尚书怎么今日突然想到来我府上做客了?”
葛修细小的眼眸眯起,圆脸上堆笑道:“这不是看世子许久未去上朝,特来探望,世子可是身体不适?”
段云枫“哼”了一声,“上朝看见他我才不适!”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面对这般大不敬的言论,这位吏部尚书却没有显露出丝毫讶异,反而问道:“世子可是与陛下产生了什么隔阂?”
段云枫倒酒的动作一顿,见鱼儿已经咬钩,他举起手中酒盏,坐到葛修身旁,开始与这位吏部尚书大倒苦水,将皇帝从头到脚数落了个遍。
酒过三巡,葛修在段云枫耳边义正言辞地附和道:“他就算姓萧,不也得仰仗您和王爷的势力,才守住这长安吗?离了王爷和您,他根本什么都不是,您又何必伏小作低,屈居人下呢?”
段云枫将酒碗一搁,“说……说得对,一天到晚,对我颐指气使的,也不看看自己靠的是谁!”
随即他从桌案前摇摇晃晃地起身,“他竟然还猜忌我?还扣了我的副将!也不想想我若是要谋反,他今天还能坐在这皇位上吗?”
葛修装作好奇的模样,“扣押您的副将又是怎么一回事?”
段云枫当即将自己金刀被偷以及被人算计的事与他全盘托出。
葛修惊道:“这恐怕是皇帝自导自演做的一场局啊,那小厮极有可能就是他指使的!世子可曾听闻过‘金刀计’[1]?若您那副将真的举兵进攻长安,他便有堂而皇之的理由对世子您以及晋军下手了!”
段云枫皱起眉,“何谓金刀计?”
葛修附耳上前,与他解释了一番这个典故。
“哐当——”
段云枫怒不可遏地一脚将桌子踹翻,“好他个皇帝,竟然做局算计我!当初要不是我,他能当上皇帝吗?他这是想做什么?想造反吗!”
葛修看着他这幅模样,心中暗自窃喜,心道这晋王世子果然是个有勇无谋的货色。
面上却还是安抚道:“世子息怒,世子已对皇帝忍让至此,可他却还是这般不仁不义,毫无感恩之心,如今还将您的副将下了狱,日后难免不会对您与晋军动手啊,依我看,世子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取而代之。”
气氛骤然沉默片刻。
段云枫一手搭在葛修肩膀上,俯身凑近了他,极具压迫感的眉眼在烛火的映照下好似锋利的刀刃,“如何取而代之,嗯?不妨细说。”
第32章
葛修眯起眼睛, “世子不妨寻个由头,离了长安城,与外边的晋军汇合,再联系王爷一道从河东发兵, 届时再拿下这关中不就如探囊取物般容易?世子如需协助, 我在禁军中也有相熟的人,可令其暗中相助世子离开长安城。”
“哦——” 段云枫笑了笑, “我与葛尚书交浅言深, 葛尚书愿意这般毫无保留地倾囊相助, 这让我该如何答谢才好?”
“世子哪里的话。” 葛修连连摆手, “只是当今的那位昏聩无能,实在德不配位, 如何能安邦定国?我实在不忍心看天下人因昏君而遭蒙不幸……”
他说这话时, 眼眸中流露出的对皇帝的恨意倒是不假,
原本安有良在时他葛修才是中书令, 是大燕的宰相,结果那萧桓小儿离了洛阳之后,不知吃错了什么药, 竟一心重用王沐川, 此次封赏,连那出身寒微的一阶小小录事徐正严都被提拔为了户部侍郎,而自己是何等尊贵的身份?萧桓不仅没给他封赏, 反而竟贬了官!
此等昏聩的人也配当皇帝吗?
这么想着, 葛修举起酒盏, 晦暗的眸底闪过一抹寒光,他看向段云枫道:“我愿以性命相辅明君!”
“好!” 段云枫举起酒盏,与他碰杯, 琥珀色的眼瞳微微眯起,“好一个愿以性命相辅……”
……
几日后,骠骑将军段云枫以春狩为由带着一众家仆、侍卫离开了长安城,与之同行的还有吏部尚书葛修。
然而,就在春狩途中,段云枫趁着追猎麋鹿的间隙,甩开了一众跟随他的皇城禁军,带上葛修一路直奔位于晋州城郊的晋军大营。
一到军营,段云枫激动地与葛修道:“日后若能成事,你就是我的第一大功臣!”
随即他立马召集了各位中军将领,商讨后续出兵策略。
葛修则一个人回了营帐,偷偷地与安有良写信道:
大计已成!
段云枫不过一胸无城府的痴傻武夫,对我所言可谓言听计从,最迟今晚他便会发兵长安。
我已让家人离开长安,前往凤翔,届时还望枢密使派人接应一二。
写完后他当即将信封起,交由自己的亲信长随,命其暗中送往凤翔。
然而那长随前脚刚踏出营帐,外头便传来一阵沉沉的脚步声。
葛修心下一惊,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挑开帐帘,谁想原本应该在帅帐开会的段云枫此刻竟就站在外面!
对方那双上扬的眼眸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居高临下的眼神不禁让人联想起了狩猎时的猛兽——它们面对猎物时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玩味而残忍的神情。
段云枫手中拿着的正是自己刚写的信,而自己的长随则规规矩矩地站在段云枫身后,一副早已被买通的模样。
葛修心脏蓦地一颤,整个人惊惶地跌坐在地,“你……”
“痴傻?” 段云枫一目十行地扫过那封信,挑眉看向葛修,“原来你竟是这般想我的?”
“不……不,世子误会了……” 葛修的脑袋摇得和个拨浪鼓似的,他搜肠刮肚地想着措辞,“我……我……这都是被安有良那个奸佞所胁迫的!对!他拿……拿我的家人威胁我!我被逼无奈,才……”
“这样……” 段云枫将信件原封不动地封好,“安有良是如何胁迫你的,除了你之外可还有胁迫其他人?”
面对葛修惊恐的目光,段云枫笑了笑,微微露出的犬齿令他的笑容多了几分真挚,他屈下身,蹲在葛修面前循循善诱道:“你也知道我有多痛恨那个阉人,你若是如实交代,我可以考虑对你从轻发落,毕竟你是被胁迫的。”
“我……” 葛修先是愣了片刻,随即用力地点头道:“我说!我说!”
他很快便竹筒倒豆似地将安有良在长安贿赂的那些官员以及对方是如何设下离间计的与段云枫全盘托出。
“我,我都说了!” 言毕,他讨好地看向段云枫,“世子可否放下官以及下官家人一条生路。”
段云枫将手中的那份信交给葛修的长随,“不必担心,你的家人,陛下应该已经派人‘保护’起来了。”
葛修神情一滞,随即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他的眼瞳巨颤,整个人一连往后退了数步。
莫非对方早已识破了自己的计谋,从一开始便在与皇帝互通有无?
怪不得这次外出狩猎,皇帝竟放行得这般容易,段云枫所做的这一切原来竟是萧桓在暗中指使!
段云枫与那长随吩咐道:“去吧。”
示意对方继续将信送到凤翔。
随即他看向葛修,“至于你……”
“不是说‘愿以性命相辅’?”
葛修一时有些弄不清他是何意,只下意识地点头,试图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下官愿以性命相辅世子,只求世子给下官一个机会。”
段云枫厉声道:“来人。”
他的左右亲兵当即将葛修绑了起来。
帐外,尘沙飞扬的黄土上,三万晋军已经在中军将领的指挥下排成了几十个规整的方阵。
段云枫命人在三军阵前摆下祭台,以祭告天地。
祭台前,一面绣着“燕”字的龙纹大旗在空中猎猎作响,旗杆直指苍穹,三万晋军将士胄甲分明、剑戟林立。
段云枫在阵前请出一人,与众将士介绍道,“这位乃是大燕天子派来的监军。”
被绑着的葛修瞬间腿都软了,他是万万没想到皇帝派出的监军竟已到了晋军军营。
段云枫穿着一身黑衣黑甲,身后红袍迎风而动,他单手提着葛修,将他一把扔到祭台前,高声宣誓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吾等身为燕臣,今长枪在手、胄甲在身,当为大燕,为陛下扫除贼寇、荡平四海,以效皇恩!护我大燕社稷!今日,我奉陛下圣旨,集结三军于此,出征讨伐逆贼安有良!”
随即他扭头看向监军,“宣旨!”
葛修在听到“陛下圣旨”四字的瞬间浑身皆颤抖不已。
他知道,萧珩是必不可能放过自己的。
那监军展开手中卷轴,宣读起萧珩的旨意。
萧珩命段云枫为先锋将军,领五千骑兵精锐作为先锋,即日出征,讨伐凤翔……
在读到“吏部尚书葛修勾结逆贼,谋逆犯上,按律当斩”的瞬间,葛修的整个身子几乎都软倒了下去,只一双眼眸惶恐地盯着段云枫。
段云枫看着葛修嗤笑一声,将他拎到祭台上,“今日我便拿这逆贼祭旗、告慰天地神灵,凡不忠者,犹如此人!”
在葛修惊恐的眼神中,祭台两旁的仪仗兵开始擂鼓鸣角。
段云枫抽出腰间长刀,看向众人,红色的抹额垂璎迎风飘扬,“皇天后土,祖宗神灵,今我大军,出征在即,愿神灵庇佑,旗开得胜!”
言毕,他手起刀落,一刀斩下葛修头颅,滚烫的鲜血洒满祭台,染红了飘扬的旗帜。
三万将士以手中长枪重重地敲击着地面,齐声呐喊道:“愿神灵庇佑,旗开得胜!”
一时间,鼓声震天,号角长鸣。
祭旗完毕,段云枫跨上战马,亲自点了五千骑兵精锐,浩浩荡荡地奔赴凤翔。
……
长安,西京府衙。
朝堂上摆着御史台官员从葛府以及其他几位私下接受安有良贿赂的官员府邸里抄来的家当。
澄黄的金条几乎要闪瞎众人的眼睛。
几人面色苍白地跪在地上,颤抖不已。
满朝文武皆神色肃穆地看向高座上的皇帝,不敢出声。
萧珩缓缓从座上起身,他面上并无显露任何愤怒的神色,但那如寒潭一般冷冽的双凤眸扫过众人时,众人皆摒住了呼吸、低下了头颅,“朕竟不知道,原来有人私下里竟拿着两份‘俸禄’,怎么,可是朕委屈了你们?让你们觉得屈才了?”
“微臣不敢!陛下恕罪!恕罪!微臣一时无知!还望陛下开恩……”
几人开始惶恐地给萧珩磕头。
萧珩缓缓垂眸,看向几人,神情堪称温和,“这几人私通外敌,罪无可赦,族内男丁全部斩首,女眷流放,抄没家产全部充入国库。”
说出来的话却冰冷到了极致。
“陛下!陛下不要!”
其中一人痛哭流涕地爬上来,想向萧珩求情,当即被禁军侍卫拽住,不留情面地一路拖了出去,惨叫声不绝于耳。
萧珩看向噤若寒蝉的众臣,“还望诸位引以为鉴。”
有的人当即惶恐地跪了下去,很快,殿内便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
领教过这位帝王的雷霆手段之后,无人再敢与萧珩作对。
“逆贼安有良谋逆犯上、有悖天常。” 萧珩一甩衣袖,回到座上,“朕已命晋王世子为先锋将军,率五千骑兵出发了,从明日起,朕要亲自领兵,率大军征讨凤翔。”
有人瞬间惊讶地瞪大了眼,狐疑地望向彼此。
皇帝亲征,认真的吗?
皇帝亲征这个决策本身是没有问题的,乱世中,唯有君主亲征,方能统御手下悍将,同时加强对军队的控制,稳固对征服领土的掌控。
但前提是皇帝得会打仗啊!
关键他们这位皇帝自幼居住在深宫中,真的不是打仗的料,否则大燕也不至于沦落至此,他现在突然要上前线不是给人添乱吗?
虽然自从离开洛阳后,这位嘉宁帝似乎变了很多,但上战场这般严肃的事,他们可不敢赌。
难道……
难道皇帝是觉得唱戏不过瘾了,这是他想出来的新玩法?
有人思虑再三之后,还是鼓起勇气开口劝道:“陛下心系社稷、英勇过人,实乃我大燕臣民之幸,但陛下贵为天子,何等尊贵!亲自奔赴一线战场未免过于涉险,还望陛下三思……”
萧珩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昔日太宗皇帝何等尊贵,不也照样御驾亲征?”
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宗皇帝是谁?
那可是大燕战神,是武帝,这岂……岂岂岂岂是能随便拿来比的!
萧珩看着那些个大臣一脸害怕但又支支吾吾不敢说出来的模样,他抿了抿唇角,继续说道:“说来倒巧,昨夜朕于梦中竟得见了太宗皇帝,太宗皇帝心系大燕江山,不忍社稷旁落,便亲自传授了朕驭兵之术、破敌之道,并特意嘱咐朕‘今天下存亡系于你一人,你必须御驾亲征,收复大燕山河’……”
众人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
萧珩从座位上起身,故意摆出一副极度自信的表情,仿佛对亲征充满了期待且跃跃欲试,“朕醒后,深感先帝教诲,便下定决心要领兵亲征,以慰先帝在天之灵,诸位放心吧,朕有先帝亲传秘策,朕一定会赢的。”
完了……
有人痛苦地捂住胸口。
听起来更完蛋了。
第33章
见皇帝心意如此坚决, 众人也不好再劝,只心里寻思着御驾亲征也有不同的征法,有的是皇帝亲自策马迎敌、冲锋在第一线的,这显然不适合他们的皇帝, 有的则只是呆在后方指挥的, 主要是想体验把亲临一线的刺/激感。
他们寻思着,到时候不如给嘉宁帝弄顶大点的轿撵, 再多给他寻些乐子, 说不定皇帝一高兴, 就乖乖地呆在后方了。
……
段云枫的先锋军自长安沿渭河一路西行, 需经过咸阳、兴平、武功、扶风,最后抵达凤翔城。
他们这一路先锋军全是骑兵, 且只带了几日的随行口粮, 主打一个靠奇袭取胜,为了全速行军, 他们并没有带攻城器械,一旦打起攻城战他们必定会陷入劣势。
然而这一路,倒比段云枫预想的顺利多了。
与李冀昌、孙皓邯这些于乱世中厮杀出一条血路的军阀不同, 这些州郡的守官都是些尸位素餐的前燕官员。
他们之中有许多人甚至连战场都没上过。
段云枫自晋州出发的第三日, 抵达了毗邻长安的咸阳城。
在听闻前线斥候来报,说漠北铁骑距城门已不足二十里时,咸阳刺史想也未想, 当场收拾金银细软, 仓惶地带着家眷出逃。
城中百姓见刺史都逃了, 一时以为是哪路起义的土匪亦或是反王打进来了,也跟着望风而逃。
段云枫大军抵达咸阳时,咸阳已是门户大开的空城一座。
段云枫让士卒与战马在咸阳城中补给一番, 又一路奔袭七十余里,于当夜抵达兴平城下。
兴平刺史看着城外如同黑云压境的连片漠北铁骑朝自己奔袭而来时,早已吓得六神无主,还未等段云枫下令攻城,他便已命人打开城门献降。
随后兴平刺史一边献上自己的刺史符节,一边声泪俱下地痛骂安有良,试图与对方划清界限。
听闻仅不到一天时间,段云枫的先锋军便不费一兵一卒地夺下了咸阳与兴平两座城池,武功太守连忙召集了手下幕僚商讨对策。
在一片坚守不出与投降段云枫的争辩声中,忽然有一人大声道:
“末将潜心钻研多日,已摸索出专克漠北铁骑的兵法,愿率一万人马出城迎敌,定叫段云枫大败而归。”
说话的此人名叫王循礼,是武功太守帐下司马,他对所谓的当世名将诸如段云枫、韩虎等人不屑一顾,坚信自己有着不输太宗皇帝的军事才能,只是一直未得良机施展自己的抱负,也正是因为自己一直没有出山,才让段云枫这种人有了成名的机会。
王循礼平日最爱与武功太守谈论天下局势、用兵之道,谈起许多知名的战役时,王循礼更是口若悬河,一副若自己当主帅定能扭转乾坤、转败为胜的豪迈气场,因此与怀揣着一腔热血抱负的武功太守一拍即合,他也深得太守赏识,武功太守不仅认为王循礼有不世之才,也将武功的军队都托付给了王循礼。
听闻王循礼想要出城迎战段云枫,武功太守当即兴奋道:“循礼果真有破敌之道?”
一幕僚立即劝道:“段云枫最擅野战,晋军的漠北铁骑绝非浪得虚名啊!一旦到了平坦的地势,那骑兵冲阵起来我军如何抵挡得住?将军不如坚守不出,这样段云枫便无法发挥骑兵的优势了。”
谁想,那王循礼却自信道:“段云枫所率的前锋军不过五千骑兵,有何可畏惧的?我自有克敌之法!”
武功太守此刻已是一点反对意见都听不进去了,当即拍案道:“好,好,好!我有循礼,如伯牙遇子子期,此生无憾矣。”
当即拨了一万人马给王循礼,命他出城引战。
……
武功城外,段云枫本已琢磨起了攻城之法,却听闻手下斥候匆匆来报,说方才有一队人马从武功城中浩浩荡荡地驶出,已在渭河前方的丘陵下摆起阵型。
那阵型瞧着倒是十分不寻常,以前从未见过。
“莫非还能是什么乌龟王八阵不成?我倒要亲自瞧瞧。” 段云枫嗤笑一声,率领几十名亲信爬上那丘陵,亲自观摩王循礼摆下的阵型。
他只见那步兵方阵的最前方,竟站了数千头耕地的牲口。
而每两头牛的身后都拖着一辆战车,这些牛和战车在步兵与骑兵队列前方组成了一个牛车阵,用以防御漠北铁骑冲锋。
段云枫的左右亲兵已然笑得直不起身子,“将军,他们这是想做什么?”
段云枫骑在马上,观望着下方荒诞的景象,十分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肌肉,才没有笑出声,“这阵法倒是许久未瞧见过了,这武功城中不知请来了哪路高人?”
左右亲信道:“想来这位‘高人’定是上了年纪,竟连牛车都用上了。”
段云枫一扬马鞭,笑着与左右道:“传令全军,今晚开荤了——”
……
战车兴于千年前的旧时代,自从马镫被发明出后,战车无论是冲锋的速度还是机动性都远落后于骑兵,因此逐渐被淘汰。
但王循礼认为战车阵在防范重骑兵冲锋时,仍不失为一种有效的防御性武器。
他想得也十分美好,他的军阵由牛车挡在最前面阻挡晋军骑兵的冲锋,待对方人仰马翻之际,再派出自己后方的步兵与骑兵主力部队,对晋军进行围剿。
王循礼摆好阵型后,听手下斥候来报,段云枫的五千骑兵已在对面的丘陵上列阵完毕,似乎随时准备发起冲锋。
王循礼见一切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正洋洋自得之际,忽然听丘陵上一阵擂鼓声躁响,嘶喊声震天,但晋军并没有冲下来。
“嗖——”
一支支密密麻麻的火箭却借着风势,划破上空,向自己的军阵袭来,火势瞬间在王循礼的牛车阵中蔓延肆虐开。
千余头受了惊的牛变成了“火牛阵”,开始不分敌我地一阵猛冲,王循礼的军阵中一时间人畜大乱,牛车人马互相践踏者无数,很快,便成了一盘散沙。
而此刻,一直在丘陵上观察局势的段云枫抽出腰间长刀,一夹马腹,下令全军出击,数千漠北铁骑如同席卷的浪潮般涌下,冲入毫无还手之力的王循礼军阵中一阵厮杀。
仅一炷香的时间,王循礼本人当场被俘,部众尽数溃败四散,与此同时,晋军还俘虏了数百头牛。
武功太守见自己最器重的部将,在段云枫面前竟连还击的余地都没,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便输光了自己全部的身家行当,他整个人宛如被惊雷劈了一般,瞬间从建立宏图伟业的美梦中清醒了过来。
王循礼被俘的半个时辰后,武功太守开城献降,向段云枫交出了自己的太守符节。
……
凤翔,禁军统领陈崇的私宅中。
“将军……” 陈崇左手拥着一个十分貌美的舞姬,对方手中举着酒盏,“你说长安城离凤翔那么近,那镇北王父子据说还有漠北血统,又如此凶悍,万一带兵打过来了可如何是好?”
陈崇张嘴衔过她手中的酒盏,酒水沿着唇角一路蜿蜒向下,滑入敞开的衣襟,他在那舞姬唇上亲了一口,“怕什么?”
他嗤笑一声,“从前日获得的密报来看,姓段的已与那戏子皇帝反目,此刻两人怕是在长安打得不可开交呢。”
“有将军在,妾身便不怕了。” 那舞姬笑着又要给陈崇倒酒,忽然听屋外看门的随从高声道:“将军,前线的探子有急事要向您汇报!”
陈崇动作一顿,神情不悦地推开舞姬递到唇边的酒,“让他进来。”
随即一人神色仓惶地跑了进来,猛地跪在陈崇身前,“报,将军——段云枫率领的晋军前锋已一路攻克咸阳、兴平、武功、扶风,现已绕过了岐山,最晚明日一早可抵达凤翔城外!”
“哐当——”
是酒盏应声而碎的声音。
陈崇从那舞姬怀中起身,一边披外袍一边伸手去拿自己的佩刀,几乎是怒吼道:“备马!”
……
凤翔城外,晋军先锋部队在雍水河边安营扎寨,从此处远远望去,依稀能看见几十里开外巍峨耸立的凤翔城墙。
随行监军见段云枫一身戎装的从营帐中出来,骑上马,就准备去兵营中点人,监军当即拦住他,“将军,陛下有令,抵达凤翔后,将军不可贸然攻城,需等陛下的燕军大部抵达后,再商讨进一步行动。”
“你放心……” 段云枫“哼”了一声,“我不过是带上几名亲兵,去勘察凤翔城外的地势罢了,这凤翔城自然是会留给陛下的。”
萧珩这般千叮咛万嘱咐的,不就是怕他抢先攻占了凤翔,他这个当皇帝的到时便不好立威罢了。
监军见罢,又劝道:“我们如今已离凤翔城十分之近,将军去勘察地势,不如多带些人,稳妥些。”
段云枫:“那还能叫勘察吗?这般声势浩大的,干脆敲锣打鼓地进城算了,再说了,我领兵打仗这么久,即便是去勘察敌军阵营随行的也从来不过百余人,莫非你比我还懂如何领兵打仗?”
那监军闻言不再言语地退开了,一旁的周业与他说了两句略表歉意的话,又走上前来,拦住段云枫的马,“你每次总喜欢带那么一点人马东跑西跑的,这行为本身就十分危险!说你两句又怎么了?”
这也算是段云枫的老毛病了,这人就和他爹一样,莽起来便觉得自己有刀枪不入、天下无敌的本事,谁也劝不住,而段云枫自领兵打仗以来,几乎未尝败绩,难免又让他多了几分心高气傲的脾性。
段云枫牵着马,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太宗皇帝打仗时,不也总是只带着少量轻骑去勘察敌营的吗?怎么没见有人说他的?”
周业“哎呦”了一声,人家那是武皇帝,谁敢说啊?
周业:“太宗皇帝可没你这般莽撞。”
段云枫:“怎么?搁太宗皇帝那儿是英勇,到我这就成莽撞了?”
周业见和他说不通,只摇摇头道:“且不论这个,你方才可是因为陛下不让你攻城,有些不开心了?”
段云枫:“哪有,我是这般小气量的人吗?”
言语间,嘴角却绷得死死的。
周业伸手指了指他,“你啊,陛下让你带五千骑兵作为先锋军,就是为了一路上奇袭凤翔周边的郡县,但这凤翔城又是何等坚固,岂是周边的郡县可相比的,不仅如此,城内起码还有两三万守城军,你这五千人连攻城器械都没带……”
“行了。” 段云枫不乐意听他再说,“我又没想要攻城。”
说着,他一挥马鞭,领着百余轻骑跑出了军营。
周业只望着他策马离去的背影连连摇头。
……
段云枫这这两日基本将凤翔城附近安有良军队的布防探查清楚了,这日清晨,有使者来报,称萧珩率领的两万人马大约再有一个时辰就能抵达这边的营寨了。
段云枫也没当回事,他骑上自己的马,说等自己勘察完敌营就来接驾,随即又带着百余人出发了。
半个时辰后,萧珩的军队提前抵达了营寨,但段云枫却还没回来。
萧珩脱下身上的披氅,交给一旁的李进喜,带着刘峻与一众禁军侍卫走进帅帐。
他先是左右环视一圈,随即挑眉看向周业,“人呢?”
周业一副支支吾吾的神情,“世子刚带人去勘察凤翔城外的地形了,想必过会儿就能回来。”
萧珩抿了下唇角,“看来等他回来,朕最好还得给他办场接风宴会,好好迎接他一番,是吗?”
周业愣了一下,“我这便派人去寻他。”
说罢,他向萧珩一躬身,退出了营帐。
周业退出去之后,萧珩召来了几位中军将领商讨进攻凤翔城的事宜。
会议刚开到一边,营帐忽然被人从外掀开。
一哨兵声色仓惶地跪到萧珩面前,那人身后跟着面色苍白的周业,“陛下,段将军在勘察地形时中了敌军的埋伏!”
骤然寂静下来的气氛中,众人只见皇帝蓦地蹙起了眉峰,面色变得奇差,周身都散发着一股寒气,“什么情况,说仔细点。”
那哨兵道:“段将军带了一百人左右,去了凤翔城西面的山谷上,谁想凤翔守将陈崇竟在那片山谷上设下了好几处伏兵,探查到段将军那边的动静后,立马传讯集结起了山谷中的数千凤翔军,将段将军的人马包围起来了!”
未待那人说完,萧珩已从案前起身,他伸手一把掀开营帐,吩咐左右亲卫,“备马,立即去点一千轻骑。”
随即他扭头,看向身后的李进喜,“我的盔甲呢?拿过来。”
李进喜匆匆地帮萧珩套上盔甲,后者一把夺过自己的佩剑,连头盔也未带,便跨上了战马。
随军同行的尚书右仆射此刻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皇帝这是要亲自奔赴前线作战的意思,他仓惶从营帐中跑出来,勒住萧珩的马缰,劝道:“那山谷中都是陈崇的伏兵,陛下不可以身范险啊!不如……不如让刘峻率这一千轻骑去救援世子,陛下还是坐镇军营……”
他话音未落,便对上皇帝那冷到了极致的目光。
萧珩瞪了他一眼,“刘峻他懂个屁的打仗?”
说罢,在尚书右仆射呆木若鸡的目光中,萧珩策马扬尘而去。
第34章
凤翔城西南侧有一处名为凤凰山的山谷。
清晨时分, 山谷中起了浓浓的雾气,段云枫觉得眼前的天气十分利于他们隐蔽地展开侦查行动,于是率领着一百轻骑借着雾气进入了山谷中。
走到山脚处时,他的侦查队经过了一片两侧长满灌木与近一人高杂草丛的袒道, 段云枫勒住马缰, 评价道:“此处倒是适合设伏,日后交战, 定要仔细侦查这片山谷, 以防凤翔军在此处设伏。”
左右亲兵连连称是。
然而他话音刚落,
“咚——”
几人却忽然听见前方一阵战鼓擂响, 几乎是言出随法一般,在各个山头埋伏着的凤翔军听到擂鼓信号, 便高声呐喊着, 从灌木草丛后一跃而出,将段云枫等人团团包围起来, 为首的正是禁军统领陈崇。
陈崇一把抽出腰间长刀,高声道:“拿下段云枫者,赏金千两!”
得知漠北铁骑兵临凤翔城下后, 陈崇采取的战术是坚守不出, 毕竟自咸阳至扶风这一路上都是活生生的教训,再者,以凤翔守备军的素质, 陈崇不至于天真到认为凭借自己高超的统帅能力便能用这支七拼八凑的队伍去击败一支百战之师。
但他这几日倒是得到了一个还算有用的情报, 那就是晋军主帅段云枫特别喜欢亲自勘察战场, 每次两军交战前,他必定会身先士卒地探察一番。
于是陈崇这几日,通过预测段云枫的行动路线, 在其有可能经过的路上布下了好几处伏兵,准备赌一赌。
没想到这一赌,倒让他赌了个大的。
一片厮杀喊打声中,段云枫身下坐骑受惊似地扬起了前蹄,面对几十倍与自己的敌军,段云枫却没有显露出丝毫惊慌,反而十分镇定地勒住坐骑缰绳,手中长刀直指陈崇,他嗤笑一声,“凤翔军尽是些爱用阴招的无能鼠辈,还未交战便已惧怕我至此,就这几千人有什么好怕的?列阵!随我杀出去——”
段云枫带的人虽然不多,但这一百轻骑都是他银枪亲卫队中的人,各个都有以一挡十的勇猛。
在段云枫的带领下,他们迅速稳住了阵脚。
段云枫挥舞着手中长刀,率身后部众在凤翔军的包围圈中纵马冲驰,如同激浪冲击着海岸,凤翔军一时倒拿他们没有办法。
陈崇见这支晋军中了埋伏,还能如此英勇拼杀,心中倒是有几分佩服,但这对他必胜的局面并没有影响,陈崇站在地势高处,看着如同洋流般缓缓向此处汇拢的凤翔军,他胜券在握地抿了下唇角,“给我围死他!”
他埋伏在此处的伏兵共有五千余人,难不成还拿不下段云枫这些轻骑?
两军交战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段云枫的亲卫队逐渐落了下风,面对五千凤翔军的围剿,越来越多的人伤重不支,段云枫浑身浴血,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好似笼中困兽。
眼看时机已成,陈崇领着身后百余亲兵准备入局收割。
“轰隆——”
就在这时,脚底的碎石瓦砾忽然轻微地颤动起来,滚滚铁蹄声如江水奔涌,朝他们所在的方位奔袭而来。
在那阵阵铁蹄声下,整座山谷几乎都剧烈地震颤起来了一般。
陈崇面色一僵,他心中十分清楚,凤翔军当中不可能有一支训练如此有素的骑兵。
“将军,是燕军,燕军的援兵到了!” 左右亲卫在看见那面绣有龙纹的“燕”字旗后,皆惊惧不已。
一片尘土飞扬中,段云枫的视线越过重重围兵,见那人策马疾驰向自己而来。
陈崇只见领兵的那人身着白衣白甲,面容俊秀、神色凌厉,耀翌的日光倾洒在对方那反光的鳞甲上,他整个人由内到外地散发着一股不可触犯的威仪,在他身后,是近一千燕军骑兵。
与那将帅四目相对的瞬间,陈崇心下一惊,他曾是一名守卫京都洛阳的禁军,在一些仪式性的大典上也远远地见过那位嘉宁帝几眼。
不可能……
这不可能。
在对方那锐不可挡的带兵冲阵的架势下,陈崇的额角几乎就要渗出汗来,眼看周围的凤翔军士兵隐隐有了怯战溃逃的意图。
“不要慌!” 最初的恐惧过后,陈崇冷静下来,他拔刀砍了几个逃兵,怒吼一声,“列阵,防御——”
他们毕竟有五千人,在人数上还是占了优势。
凤翔士兵得令,纷纷举起手中盾牌,挡在身前,数排长矛从盾牌的缝隙中刺出,后排的士兵则将长矛架在前排士兵的肩膀上,直指斜前方,组成了一道密集的矛林。
通常面对这样的步兵方阵,出于本能的畏惧,骑兵都会降低冲刺的速度或是停止冲阵,但是眼前的人并没有!
萧珩冷冷地扫了眼前方的“矛林”,他不仅没有放慢速度,反而用力地抽了下马鞭,“全军全速前行,听我号令,放箭!”
密密麻麻的流失瞬间划破长空,向一排排凤翔士兵袭来。
凤翔军的步兵方阵中,逐渐有人被流失射中,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
这些禁军士兵大都是陈崇来到凤翔后新招募的,并没有经历过沙场残酷的考验,面对一个接着一个倒下的同伴,有人惶恐地瞪大了眼,有人的腿肚开始打颤……
“不许退!都给我顶住!”
陈崇望着这群逐渐心生怯意的士卒,又拔刀砍了两个逃兵,试图稳住军心。
然而萧珩率领的燕军铁蹄却越来越近,萧珩骑着马,左右开弓,如寒夜般凛然的目光中看不到丝毫对生死的畏惧,恍若一尊玉面罗刹。
凤翔军阵中的士兵眼瞳中倒映出的是一匹匹向他们疾驰而来的悍然巨兽,那群骑着高头大马的敌军仿佛下一息就要从自己的身上践踏而过,将自己踩得粉身碎骨。
对死亡的恐惧在他们的心中蔓延。
军阵两翼逐渐有人顶不住心中的恐惧,仓惶地扔下手中长矛,开始溃逃。
陈崇再也无力阻止逃兵的溃散。
萧珩精准地抓住了眼前的战机,他猛地拔出长剑,“从两翼突破!”
言毕,他一马当先,提剑杀入了枪戟林立的敌阵。
他身后燕军如同被劈开的洋流,分别涌向凤翔军阵的两翼,摧枯拉朽般地将敌军完全不稳固的防线给冲垮了。
胜负已定。
见包围已破,段云枫带领着剩余的侦查骑兵从后方杀入,与萧珩的部队来了个里应外和。
眼见大势已去,“撤退!立即撤退!” 陈崇果断放弃了抵抗,他带着左右亲信与剩下的残兵仓惶地逃回了凤翔城。
中了埋伏,又经过一番浴血厮杀,段云枫虽然没有受伤,但此刻的模样还是十分狼狈,满面的尘土与污血,刚从人群中走出来,他一抬眸,就对上了不远处萧珩那冰冷还隐隐夹杂着几分怒意的眼神。
看着萧珩策马缓缓往自己这边而来时那面沉似水的表情,他心中却没来由的生出了几分紧张。
但此刻身边都是自己的手下,当着那么百来号人的面,面子可不能丢,于是段云枫故作镇定道:“方才我不过想试探下凤翔军的虚实,我早就知道陛下会率兵前来救援,才叫你们不必惊慌,陛下果真是料事如神,英明神……神……”
萧珩白了段云枫一眼,连他的话都没听完,径直调转马头走了。
段云枫摸了下眉毛,踌躇片刻,他策马追了上去。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不好和皇帝并驾齐驱,只好骑着马,跟在萧珩身后一段距离。
萧珩似乎心情很不好的模样,唇角一直绷得死紧,只吩咐左右去清点伤残人数与敌军伤亡情况,之后一路上再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段云枫一路上都没找到插嘴的机会。
萧珩一路策马回了营寨,随行的几位朝廷大臣眼见皇帝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感动地几乎要给他下跪磕头。
萧珩只淡淡地点了下头,以应付这帮大臣的关怀,随后一言不发地带着两个亲卫回了帅帐。
一回到帅帐,他面无表情地与其中一个人吩咐道:“出去守着,别让人进来。”
随后他伸手脱下了厚重的盔甲,腰腹处的衣物已被鲜血洇湿一片,萧珩将盔甲扔到一旁,鬓边渗出了些细密的汗珠,唇色略显苍白。
亲卫见状人都快被吓晕了,惊呼一声,“陛下!”
方才一路上皇帝什么都没说,谁想竟受了这么重的伤。
“叫什么?” 萧珩白了他一眼,他伸手散了腰带,将那染血的衣物从血肉模糊的伤口处剥离,忍不住闷哼了一声,随即冷冷吩咐道:“传军医来。”
“是!”
那亲卫当即跑出了帅帐。
……
段云枫一回到军营,便被周业给拦住了。
周业指着他,气得嘴唇都有些哆嗦,“小祖宗,你这回真是闯祸了你知道吗!”
段云枫抿了下唇,“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周业:“要不是陛下带兵解围得及时,你回得来吗你?”
段云枫眼神飘忽地不去看他。
周业:“待会儿你就老实地去认错,这回不许再犟嘴了!”
段云枫“哼”了一声,小声道:“他带兵给我解了围,我是该谢他……但这又不代表我有错。”
周业:“你!”
段云枫不给自己周业反应的机会,扭头就跑回了自己的营帐,他用水洗了把脸,随即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转头就去了萧珩所在的帅帐。
营帐外,
手持长戟的禁军卫兵伸手拦住了段云枫,“陛下口谕,现在不见任何人。”
段云枫拧眉,“你通报了没,你先去通报啊,你不通报,你怎么知道陛下见不见人呢?”
卫兵:“…………”
“陛下刚才说的,现在不见人。”
段云枫:“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能一样吗?”
他心中却有些嘀咕道,萧珩不会真生他气了,所以专门针对他一个人吧?
卫兵:“……”
“将军过会儿再来吧。”
段云枫:“你会不会弄错了?”
那卫兵无奈地叹了口气,选择用沉默回应段云枫。
“哎,算了。” 段云枫也没耐心再和他周旋了,“你让开。”
“不可!” 卫兵伸手就要拦他,但眼前的人毕竟是晋王世子,自己也不好与对方刀戟相向的,结果他手还没碰到段云枫,就被对方灵活的一猫腰,给钻进了营帐。
这么轻易便让自己得了手,段云枫颇有几分得意,然后他一抬眸,就对上了萧珩赤/裸的上身,
“陛——”
他直愣愣地僵在了原地,一句“陛下”直接卡在了嗓子里。
营帐中弥漫着一股药酒的气味,萧珩肤色冷白如玉,乍一眼望去还有些恍眼,他肩背宽阔,腰线紧窄,腰腹处的肌肉线条垒快分明,紧实的皮肉下仿佛蓄满了力量。
但此刻,萧珩腰腹上却有一道骇人而狰狞的血痕令人无法忽视。
军医正半蹲在萧珩面前,用棉布按压着伤处替他止血。
段云枫神情一滞,他下意识攥紧了身侧的手掌,皱眉道:“你……方才受伤了怎么不说?”
萧珩回过头,冷冽的目光落在这位“不速之客”身上,沉着嗓音道:“出去。”
原本在替他处理伤口的军医手一抖,那棉布直接被生生扯了下来,萧珩皱了下眉头。
那军医略有些惶恐地抬眸看向皇帝,“陛下,我……”
萧珩的眼皮跳了跳,“没说你!继续上药。”
谁想,段云枫却完全没有要走的自觉,反而走过来,示意军医让开,“笨手笨脚的,让开!”
段云枫平时呆在军营里,对处理各种利器创伤还是十分熟悉的,他扯下一截纱布,按住萧珩的伤口,然后瞪了那军医那一眼,“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拿止血药啊。”
萧珩看着面前自作主张但又毫无自知自明的人,额角青筋忍不住跳了跳。
段云枫回过头,目光扫过萧珩那近在迟尺的幽邃眼眸与苍白的嘴唇,忍不住道:“陛下今日明知那山谷中有伏兵,怎可以身犯险,实在太过草率了,应该让刘峻……”
然后他便对上了萧珩冷冷的目光。
萧珩垂眸看着他,“我看这皇帝,不如让你来当如何?”
段云枫话语一噎,“我……我可当不了。”
萧珩:“朕看你自作主张的本事不是比谁都大吗?”
第35章
一旁的军医终于翻出了金创药, 段云枫小心地将那块纱布从萧珩的伤处揭下来,他看着那团被鲜血洇湿的纱布道:“这次是我冒进了,陛下要骂要罚,我都认了。”
萧珩:“既是你自己要求的, 这次便罚你半年俸禄。”
段云枫一愣, “什么?”
他本以为萧珩会按军法处置,最多打他几十板子军棍, 反正身上挨几下, 也不痛不痒的。
但这皇帝怎么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啊, 一开口就罚他半年俸禄!
那这半年他都没有俸禄可领了?
他本身就没多少钱, 这还了得?
段云枫撇了撇嘴,“陛下要不还是打我一顿……”
萧珩闭上眼睛, “再说一句话, 一年。”
段云枫:“我!”
萧珩睁开眼,用目光无声地警告他。
“行吧。” 段云枫叹了口气, “我认罚就是了。”
军医将金创药撒在萧珩伤处,嘱咐道:“陛下这次伤在要害,再深一寸便会伤及筋脉, 这几日不可再费力劳神了, 需静养才是,下官为陛下开几张养气补血的方子,一日煎服三次, 修养一个月便差不多可以恢复了。”
萧珩闻言下意识地皱了下眉, 行医者最爱夸大其词, 行军打仗受伤乃家常便饭,这点小伤哪需要静养一个月?
段云枫从那军医手中接过纱布,仔细地缠覆在他腰腹处, 看着对方那道刀伤,他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心头有些发紧,“陛下这几日好生休息便是,攻城陷寨的事交给我们这些武将就行了。”
萧珩:“替我将帐外的亲卫叫来。”
营帐中燃着暖炉,并不冷,萧珩碍于伤处不便,并没有穿上衣,只是将外袍虚虚地披在身上,随后靠在了榻上。
段云枫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飘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哦”了一声,匆匆地走出了营帐。
少顷,亲卫大跨步地走进了营帐,朝萧珩一拱手道:“陛下。”
萧珩坐在榻前,垂眸看着凤翔城的舆图,朝对方微微颔首道:“方才凤凰山谷一战,统计的战况如何?”
亲卫道:“共斩杀了贼军两千余人,俘虏了近一千,剩下的随那贼将陈崇逃回了凤翔城,陛下准备如何处置俘虏的这些人?”
萧珩:“放回去。”
那亲卫一愣,“这?”
萧珩神色平静地一指舆图上的两处关隘,“我要你去通知刘峻,让他分别领两队人马,去守住陇山道与陈仓道,再派一队人马去攻占凤翔城西的粮仓,我要彻底截断凤翔城中的粮草补给。”
亲卫当即应道:“是!”
萧珩缓缓抬眸看向他,“凤翔军多是些新招募的散兵游勇,再加之陈崇此人又谨小慎微,经此一役,他们的士气必然低到低谷,定不敢再出城与我军正面交战……”
亲卫:“可要下令攻城?”
萧珩摇了摇头,“眼下不急,凤翔城坚,若我军不能一鼓作气攻下,必折损惨重,反倒叫他们涨了士气。”
亲卫:“那陛下有何打算?”
萧珩:“只是这城墙再坚固,凤翔如今已是孤城一座,城中供粮最多也撑不过半个月,眼下他们士气已然低迷,等到粮食短缺之日,城中必然人心动荡,我要你将俘虏的这一千人放回去,不仅如此,那两千敌军的尸首也一并给他们运回去……”
萧珩冷笑了一下,“届时再看看,到底是凤翔节度使与安有良父子情深,还是自己的命更重要些。”
亲卫心下了然,这一千俘兵并不能给对方增添什么战力,反而多了一千张要吃饭的嘴,再让他们将两千具尸体运回去,凤翔城中的守军必然会生出畏惧之心,届时城中再一缺粮,城中必定人心惶惶,那凤翔节度使原本是因为认了安有良为义父,靠巴结安有良才获得了如今的官爵,届时凤翔城弹尽粮绝、大难临头之际,两人会不会一条心,并不好说。
皇帝这是准备攻心为上。
他当即拱手道:“是!”
……
方才段云枫出了营帐后,周业便把他叫了过去,“方才怎么了?为何那几个朝廷命官都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可是陛下出了什么事?”
段云枫垂着眼眸,嗓音有些沉,“先前为了替我解围,陛下……受了伤。”
周业一愣,急切道:“可要紧?”
段云枫:“军医说要静养一个月。”
周业:“那便是伤得不轻……陛下再怎么说,都是为了替你解围,才受的伤……这两日你可别再惹陛下生气了。”
段云枫抿着唇,眼神飘忽地不去看周业,心虚道:“我哪有惹他生气?”
对方罚了他半年俸禄,他不都坦然接受了。
和周业聊完,段云枫并没有直接回到自己的营帐,而是晃发晃发地晃到了萧珩的帅帐外面。
没过多久,他便看见李进喜身旁跟着一个小太监,正朝这里走来,后者手里端着碗乌漆嘛黑的药。
段云枫垂眸瞥了眼那碗药,“可是给陛下的?”
李进喜点点头:“正是。”
段云枫双手背在身后,低咳一声,“我给他端进去吧。”
李进喜先是愣了片刻,随即笑着道:“那便有劳将军了。”
段云枫端着药进了营帐,试探性地喊了一声,“陛下……”
对方没回应他,萧珩手握着一卷册子,靠在榻上睡着了。
萧珩不知何时解了发冠,此刻如墨的鬓发披散下来,垂落在胸前,映得五官似墨笔描摹般的稠艳,他身上原本披着的外袍滑落在腰侧,露出腰腹处缠覆的一截白纱。
段云枫的呼吸一滞。
他将手中的药碗小心地放在案几上,目光下意识地落在萧珩缠绕着绷带的腰腹处。
对方一路从长安奔袭至凤翔,路上都未作停歇,此刻似乎是累了,因此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进入营帐的动静。
于是段云枫小心地凑过去,倾身将萧珩的外袍往上拉了拉。
他将那外袍盖在萧珩肩头,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萧珩那浓密的长睫、高挺的鼻梁和那削薄的唇,此刻凑近了看段云枫才发现对方上挑的眼尾处有一颗点墨似的痣,让萧珩那本显得冷情的脸多了几分说不出的韵味。
段云枫的脑海中下意识地浮现出了自己大喜那日,对方穿着一身凤冠霞帔的模样,他心想若是那时“公主”的鬓发披散下来,便也是如此光景吧?
他一时看得出神,手下意识地抚上了萧珩的眼尾。
直至掌心下传来了冰凉而光滑的触感,段云枫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干嘛,他指节一僵,整个人呆滞地凝望着对方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几乎忘了要如何呼吸。
直到萧珩的长睫颤了颤,他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峰。
段云枫猛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下一息,他便对上了萧珩缓缓张开的双眸。
“哐当——”
四目相对的瞬间,段云枫感觉浑身的血仿佛都“唰”得一下涌上了头顶,心跳快得几乎就要跳出胸膛,他往后一退,踉跄地撞上了身后的案几,随后十分狼狈地跌坐在地。
萧珩眨了眨眼,人还未完全清醒过来,他只听一声巨响,随即有什么东西像一阵风似地蹿出了营帐。
等他揉了下眼睛,彻底清醒过来时,营帐中已空无一人。
萧珩皱着眉头,垂眸看了眼自己手中的册子,心想,什么鬼动静?
……
段云枫头也不回地一路跑回了自己的营帐,他往床榻上一滚,将自己面朝下埋到被褥之中,伸手捂住了滚烫的脸颊……
他心想,这真是见了鬼了。
自己刚才一定是被鬼上身了。
他努力地想着别的事物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试图将一切与萧珩有关的事都忘到身后,好彻底忘掉那段令人羞愤的记忆。
片刻后,段云枫忿忿地从床榻上起身,与手下人命令道:“拿酒来!”
反正明日也没有攻城的计划,段云枫索性喝了个痛快。
直至夜幕降临时,他已完全记不起了白天那桩令人尴尬的事。
段云枫被酒气染红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心想自己之前果然是被鬼上身了,否则他怎么会对一个男人做出这种事。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躺在床榻上进入了梦乡。
夜风微凉,酒气却令人燥/热。
不知睡了多久,段云枫有些口干舌燥地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躺在红缎铺成的软榻上,房间中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宁神香,周遭的一切都舒适得令人陶醉,浑身的骨头都跟着酥了,让人完全不想动弹。
而此刻,榻边还坐着个人,只一眼粗粗扫过去,段云枫便知道这是九曲池旁令自己魂牵梦萦、一见钟情的大美人。
他呼吸一滞,下意识地仰起脖子,想凑得更近一些,一睹芳容。
谁想,“美人”主动伸手掀起了挡在自己面前的帘纱,一双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进来,那双手撩/拨似的在自己身上缓慢游移,抚过自己腰侧的时候,更是可恶地停了下来,不轻不重地按弄一下。
“嗯……”
段云枫的呼吸蓦地加重了。
他被对方撩/拨过的地方,又酥又麻,好似燃起了一阵阵灼烧似的火。
“美人……” 段云枫握住那人作怪的手,一把按在自己胸膛上,目光痴迷地望着对方。
那人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喜服,鬓发由金冠束起,一双上扬的凤眸即便无情,也动人,他略有些玩味地看着自己。
对方似是被自己的目光盯得不耐烦了,一把抽出了自己的手,转身就要走。
“别走。” 段云枫一把攥着他的手,他用指/腹轻轻地抚过对方的手,那双手手掌宽大、骨节分明,一看便是男人的手,段云枫却觉得好看极了。
为了哄对方留下,段云枫轻吻着他的指/腹,嗓音沙哑地喊他,“夫人,心肝……”
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那人却逗弄似地将手指抽了出去,段云枫只觉得月复中的那团火有了愈燃愈烈的趋势,他追逐着对方的指/尖,讨好地伸出一截软/舌,痴迷地吮/吻着那人苍白的手/指……
对方忽然伸手挑起了他的下颌,唇角噙着一抹笑,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这么喜欢我?”
段云枫:“我……”
对方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问他,“我是谁?”
段云枫舔了下嘴唇,“你……你是皇帝,是我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