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率领那两百人又杀了个回马枪,直接冲入秦军的中军指挥部,将孙皓邯留下来的秦军主帅生擒了。
秦军失去主帅,一时间逃的逃、散的散,萧珩追击秦军残部一路杀至长安城下,直接惊动了城楼上的燕军。
被围困两月有余的长安城士卒同样也疲敝到了极点,原本天蒙蒙亮之际他们正准备小憩一会儿,却听城下一阵擂鼓鸣金声,下意识以为秦军又来攻城了。
长安城守将罗通当即如临大敌,正准备命守城士卒放箭,却听左右兴奋道:“将军,秦军跑了!来的是援军!援军终于到了!”
罗通有些不可置信地抹了把脸上的尘灰与硝烟,他望着城下如潮水般退去的秦军,用力地拍着那士卒的肩膀,“去,快去把老头子叫来!”
两个月。
整整两个月。
他们被孙皓邯的大军围困在长安城内,米价从原本的三两银子一石涨到数千金,到后面弹尽粮绝,一只老鼠都能卖到百两银子,守城的士兵不得已把战马都烹煮了,吃完战马甚至开始扒墙屑、吃里面用来筑墙的粟米。
这期间,他们也试图派出使者求援,然而大燕朝廷本就危如累卵,各方争斗不止,这些求援大多皆石沉大海。
城楼下,刘峻伸手拎着被捆成粽子的秦军主帅,要罗通给自己开城门。
罗通此刻什么也顾不上,他带了两三个亲信,便匆匆下了城楼,他只见援军为首的那人白马银甲、气势凛然,一张脸俊秀得仿佛书画中出来的人物,自己倒从未见过这号人物,于是他冲萧珩高声问道:
“你是谁的部将?”
萧珩身旁的刘峻刚想开口骂他,身后追来的老将猛地一拍罗通脑袋,“无知小儿!”
罗通神情一怔,只见自己父亲已“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在了那人跟前。
那老将几乎是热泪盈眶道:“臣西京尹罗士威,参见陛下!”
罗通心下一惊,当即率身后众人齐齐跪下,“臣罗通参见陛下,方才一时无知、口出妄言,还请陛下恕罪。”
骑在白马上的那人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罗将军守城有功,何罪之有?都起来吧。”
罗士威当即下令大开城门,迎萧珩等人入城。
刘峻骑着马跟在萧珩身后,看着那西京尹鞍前马后的模样,心中前所未有地舒坦起来,整个人都跟着威风了不少。
要知道,三个月前,他还在给地主老爷当苦役,像这种州牧大官根本不会正眼瞧他。
……
这两个月,罗士威率领守城军顽强抵抗孙皓邯,保住了长安百姓免于孙皓邯的屠戮,眼下长安城中还剩下两万余守城军。
只不过他们此刻面临着一个极为严峻的问题。
——缺粮。
罗士威将长安城中的情况汇报给萧珩后,萧珩平静道:“我现在就让人给晋州别驾张志诚写封信,让他派人从晋州运些粮过来,接济长安的百姓士卒。”
罗士威当下感激得无以复加,“陛下恩德,无以为报!”
解决完长安现下的难题,罗士威又询问起萧珩如今京都洛阳的现状以及对方为何会突然率军驰援长安,他们毕竟被孙皓邯围困了两个月,许多消息都十分滞后,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萧珩省去了段云枫的那部分,只着重讲了李冀昌如何攻入洛阳谋害皇亲贵卿、百姓大臣,又是如何谋逆篡位的。
罗士威当即愤慨道:“我与此贼势不两立!待长安士卒休整过后,老臣愿率大军两万,助陛下夺回京都!”
萧珩与罗士威客套了一番,示意他先好好休息,收复洛阳的事目前还不急,旋即,萧珩表示自己还有政务要处理,罗士威当即心领神会地撤出了书房。
见父亲从皇帝那儿出来,罗通好奇地凑到父亲身边,问道:“原先听闻陛下只知沉溺于戏曲歌词,没想到上阵杀敌竟这般勇猛。”
西京尹罗士威乃已故太后罗文君的大哥,按辈分算,他其实是嘉宁帝的舅舅,“我就说,陛下当初一定是被那帮太监带坏的,否则怎么会干那么多荒唐事,你看,现在没了那帮进谗言的小人,这不就好起来了!”
罗通:“……” 真那么容易好起来吗?
……
摒退罗士威后,萧珩召来了周业。
此刻面对着换上男装的皇帝,周业一时间如坐针毡,他只好低头沉默不语地看着自己脚尖转移注意力。
萧珩率先开口道:“我希望参军能明白,朕当初那么做也是有苦衷的。”
周业:“所以陛下召见我,是为了什么事?”
萧珩:“周参军是个明白人,想来能看清现在的形势,朕希望你能书信一封给镇北王世子,说明状况,让他即刻奔赴长安,过去发生的事,朕不会追究,只要他愿意效忠于朕,无论是世子,还是镇北军,都是大燕的功臣。”
周业拱手道:“这信我不能写,望陛下恕罪。”
眼下长安遍布萧珩的势力,无论他如何承诺,段云枫一旦单骑奔赴长安,便会成为皇帝的掌中之物,只能任由萧珩摆布。
周业深知眼前的这个皇帝并不如传闻中的那般昏聩,相反,他手段狠辣、杀伐果决,届时他真的会如同承诺中的一般放过世子和镇北军吗?
周业不敢保证。
或许此刻他什么都做不了,但他不愿成为对方设计段云枫的一环。
他低着头,心下忐忑地等着萧珩大发雷霆或是降罪自己。
却听闻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周业略有些讶异地抬起头,帝王冷峻威仪的脸上瞧不出情绪,萧珩只是平静地说道:“行了,你下去吧。”
周业如令大赦地退下了。
萧珩面无表情地吩咐李进喜:“取笔墨来。”
“是。”
李进喜一边弯腰替他取笔墨,一面小心地打量皇帝此刻的面色。
虽然萧珩冷峻的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但对方那面沉似水的脸色告诉他,皇帝此刻的心情不是很好。
……
段云枫那日率镇北军突袭延州后,与秦军还未交手几个回合,孙皓邯便下令坚壁清野、坚守不出,只在夜晚十分出兵骚扰镇北军,还派人偷偷截了镇北军的运粮队,战况一时进入了焦灼状态。
段云枫本来就对孙皓邯这人深恶痛绝,现下火气更大。
孙皓邯龟缩在城里,他打不了秦军,怒气无处发泄,只可怜了宋时裕,这几日过得是战战兢兢,每日睁开眼就是劝慰段云枫,生怕一个不小心触到了段云枫的逆鳞,对方把自己给揍一顿。
就在两军僵持的第三日,长安那边来信了。
信是公主写的,对方让段云枫立刻单骑回长安,别的什么都没交代。
段云枫命宋时裕替自己镇守军营,他火急火燎地牵来自己的马,一个亲信都未带,匆匆地上了马,就要奔赴长安。
宋时裕拦在段云枫面前,劝道:“这信太古怪了,恐怕有诈啊,若是公主写的,他为什么不说明长安现在的情况呢?为什么又非要世子你单骑回京呢?这明显是有人要置世子你于不利之境啊!”
段云枫攥着那枚与信件一道送来的平安符,斩钉截铁道:“信是公主写的。”
宋时裕抓住他的马缰:“那如果公主是不得已,或者被其他人挟持了……如果……如果是公主骗了你呢?”
宋时裕知道他们这个世子此生最恨被别人欺骗,尤其是自己亲近的人,但此刻即便冒着触怒对方的风险,他也不得不说。
段云枫坐在马上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了宋时裕一眼,他紧紧地攥着那枚平安符,只感觉心中好似燃着团火,若是不立刻弄清真相,五脏六腑都要那团火焰给烧成一片灰烬。
宋时裕:“就算世子要去长安,也该带上镇北军同行!”
“替我看好军营。” 段云枫从他手中夺过马缰,留下这一句话后,策马扬尘而去。
……
段云枫骑着马未作停歇地一路狂奔至长安。
而此刻,长安城的守军已经换成了萧珩身边的玉麟军,守将正是几日不见的刘峻。
刘峻见段云枫是一个人来的,旋即命手下的人给他开城门。
段云枫骑着马,望着刘峻站在城楼上向下俯视的身影,他忽然感觉这一瞬仿佛有什么东西错位颠倒了过来,他的左眼皮也跟着突突地跳了起来,心下愈发烦躁。
进了长安城后,城楼下的士卒让段云枫稍等片刻。
就在段云枫心中愈发焦躁之际,周业来了。
一见到自己,周业却是摇头叹息一声。
段云枫将马缰一把塞给身旁的士卒,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公主呢?”
周业:“你先别着急,你听我说,‘公主’他……”
一时间各种猜想齐齐涌上段云枫脑海,“生病了?”
周业:“不是。”
他有些吱唔地说道:“‘公主’他可能和你想的不太一样……”
段云枫:“什么样啊?你倒是说啊!”
周业选择用一种相对委婉的方式告诉段云枫真相,“其实将你召来的人是皇帝。”
段云枫气得瞪圆了眼睛,“什么?你是说那个昏君掳走了公主?岂有此理!”
第26章
周业见他喊的动静这么大, 难免被周边的人听了去,万一这其中有皇帝的耳目,极有可能跑到萧珩那头打报告,当即压低了嗓音道:“慎言!慎言!”
“我段云枫这辈子不知道‘慎言’二字怎么写, 是皇帝又如何?当初镇北军攻入京都的时候见不到人影, 指不定躲哪儿哭呢……”段云枫敛着剑眉,使唤一旁的士卒道:“不是你们皇帝召见我, 人呢?给爷带路!”
气势汹汹的模样, 犹如讨债。
……
西京府内殿。
萧珩正在与罗士威罗通父子二人商议如何抚恤饥民、开垦荒土的事宜, 忽然听外头人拔高了声音传报, “陛下,镇北王世子觐见——”
萧珩见罢朝殿内的人挥了下手, “都退下吧, 此事改日再议。”
两人得令依次退去。
罗通刚走下台阶,便听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从未见过镇北王世子, 只听闻有这么号人物,看皇帝的态度,倒似乎对此人格外重视, 现下心中愈发好奇, 便多留意了两眼迎面走来的人。
罗通只见来者年纪轻轻,一身威仪的戎装,鬓发用银冠束起, 模样生得倒是十分俊俏, 眉目尤其生动, 但腰间佩剑未取,进殿觐见圣上也不脱鞋,就这么气势汹汹地进了内殿。
罗通不由得在心中感叹“好一个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简直是要造反啊。
进了内殿, 段云枫见那中梁上垂下一道竹帘,倒很是风雅,帘幕后隐约可以窥见一个人影,那人头戴帝王冠,瞧着身量极高。
但段云枫此刻什么都顾不得,上来便发问道:“公主在何处?”
那帷帘后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这是你身为人臣的礼仪?”
那声音冷得简直像是死了一百年的尸体似的,还隐隐藏了点嘲弄的意味。
段云枫火气一下就给他点着了。
什么礼仪不礼仪的?
好一个昏君,还在自己面前装上了?
他忍无可忍地用刀鞘挑开竹帘,“还要用这竹帘遮掩面目,莫非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原因……你……”
段云枫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那人上挑的凤哞,总是显得冷情的薄唇,那张与他心上人极为相似的脸。
这世间不会再有第二张这样的脸了。
他本该气势汹汹的质问忽然失了力道,整个人都有些懵了,“你……”
萧珩:“怎么?你认不出了?”
眼前人一身玄色暗纹蟒袍、腰系玉带,帝王的威仪十足,段云枫的目光将萧珩从头到尾扫了个遍,眼睛都看直了,“你……你是男人???不是公主?!!!”
“哐当——”
段云枫手中的刀掉在了地上,他瞪圆了琥珀色的眼瞳,不可置信地看向萧珩,
“你……你是皇帝?”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两下,脑海中仿佛有道惊雷劈下似的,整个人都是麻的,只下意识地张了张干涸的嘴唇,
“那你为何要骗我?”
面前人却依旧一副云淡风轻、八风不动的模样,只微微挑了下眉,“朕何时说过自己不是皇帝?”
“哪有这么算的!”段云枫气极了,猛地走到萧珩跟前,盯着他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眸,似要从中瞧出一些端倪来,“我当初问你愿不愿与我成亲,你……你你你……”
他猛然意识到这人真没开口说过话!
按照他这逻辑,现在自己说什么他都能赖掉了。
段云枫一时气短,搜肠刮肚地想了一圈,最后恨恨地说道:“你骗我你是哑巴!”
萧珩:“朕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段云枫怒极反笑,“好一个不得已,装哑巴是不得已,假扮公主也是不得已,和男人成亲也是不得已,你嘴里有一句真话吗?”
不对!这人以前根本没说过话!!!
“你这人……” 段云枫气得语无伦次,话都说不顺口,“不愧是唱戏的,哑巴装得和真的一样!”
真不容易啊,在自己跟前装哑巴装那么久。
怪不得之前不让自己碰,也不让自己亲,还……还以为是公主在害羞呢,原来他爹的是个男人!
臭男人!!!!!!!!!!!!!!!!
自己竟然被一个男人蒙在鼓里这么久!
萧珩眉峰微蹙,“段云枫!”
段云枫神情一滞,这还是对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萧珩冷冷地看着他,“注意你的言辞。”
段云枫这会儿稍微缓过些神来,喃喃道:“如果你是皇帝的话,那皇帝一直在洛阳啊,当初传到洛阳的那封勤王诏书又是哪来的?”
他抬眸望向萧珩,“那也是你写的?”
对方幽邃的眼眸毫无波动,似是默认了这件事。
段云枫:“勤王诏书是你写的,你早就看准了李冀昌会与我反目……你根本不是真的想和我成亲……你让我去凤翔是为了让我替你打安有良……你不让宋时裕跟着是为了引开镇北军的势力,你召我单骑入京又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怕我谋反吗?”
萧珩薄刃似的眼皮微微垂下来,他皮肤白、睫毛长,一双眼睛黑白极为分明,不笑的时候,眸底好似天然噙着几分讽意,“谋反?”
“有些事朕不提,不代表没有发生过,比如你当初出兵洛阳,现在,朕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过去的那些事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呵?”
段云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萧珩那张总显得冷情的脸曾经让他心动不已,总觉得遇见了天上的仙人,如今却发觉,帝王或许是真的没有心。
他的眼眶有些红,不知道是一路策马过来被风沙吹的,还是怎么,此刻似是不想再看萧珩一眼,他一言不发地扭头出了内殿。
偌大的殿内只余下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少顷,李进喜略有些忧心地走进来询问萧珩是否要把世子叫回来。
“让他走。”
皇帝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听声音显然是动了怒的。
李进喜不再言语,默默地退了出去。
……
段云枫怒气冲冲地想去牵自己的马,但人还未走出西京府,就被两个带刀的士卒给拦下了。
“知道我是谁吗?” 他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谁给你们的胆子拦我?”
两个士卒低着头,面面相觑……
就是皇上指名道姓要拦的你啊。
但他们也不敢说出来。
等在内殿外的周业见状赶忙跟了上来,他拉住段云枫,小声问道:“方才都和你说些什么了?”
原先他担心皇帝若是狠心会直接趁机除掉镇北军,但现下他们世子在屋里大闹一通还能全须全尾地出来,对方或许还是想用镇北军的。
段云枫:“你自己去问他啊!问我干什么!”
周业跟在镇北王身边这么多年,见惯了这位大少爷发脾气,他拍拍段云枫的肩膀,“你大老远的跑过来,还没吃饭吧,先进我屋吃点东西,昂。”
见段云枫不动,周业又去拉他的手臂,“先吃饭,吃饭……”
他苦口婆心地劝了许久,终于说动了这位世子爷。
段云枫跟着周业回了屋,筷子没怎么动,酒倒是一碗接着一碗,一直喝到天色都暗了下来,他的整张脸连带脖子都染上了层绯色,话都说不顺口了,“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不是公主了?啊?就我不知道……”
周业实在冤枉,“我们也不知道啊。”
真要说的话,他最多就比段云枫提前了几天,但当时不是被萧珩看着呢吗?这要怎么通知对方?
段云枫不信,他“哼”了一声,“就我蒙在鼓……你,你们都骗我……骗我。”
说着,他把碗重重地一搁,从案前起身,“什么洛阳,什么长安,这破地方爷不待了,我要回家!”
“京城里……都是骗子,尤其长得好看的……会、会骗财骗色。” 段云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没看清脚下地台阶,猛地一个趔趄,然后就左脚踩右脚地往前一摔。
“哎呦——” 周业只听“哐当!” 一声巨响,段云枫摔进了面前的水坑里。
……
萧珩本在自己的寝院里处理政务,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下人的大喊大叫声,他拧了下眉,问李进喜,“外边什么事?”
李进喜:“老奴出去看看。”
他还未迈步,萧珩便听外头有人忽然大喊一声,“世子掉河里了!”
萧珩放面无表情地放下册子,从桌案前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没好气地问,“西京府什么时候修的河?”
他一路穿过后院的亭台水榭,来到那灯火通明、人群聚集处,只见段云枫醉得不醒人事地摔在一个小水坑里,那水才刚刚没过他的膝盖。
旁边有四五个小厮加上一个西京尹的儿子都在拉他,但段云枫就是怄气,不肯起来。
萧珩看着那坑里都是刚融化的雪水,泥点子溅满了段云枫的衣袍,他深吸了一口气,沉着面色看向水坑里的人,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起来。”
那声音让段云枫心头一颤,他一转头,就对上了萧珩冷冽的目光,那眼神比这水坑还冷,莫名让段云枫有些腿软,直觉告诉段云枫现在不能再呆在坑里了,可心中还有些不痛快,于是他绷着唇角,十分不高兴地,慢吞吞地从地上起身。
萧珩皱着眉头扫了眼段云枫衣摆上的泥点子,吩咐左右随从道:“带进去,换身干净的衣裳。”
看着段云枫被人带走,一旁的罗通实在忍不住憋笑,心道这么大人了还能出这么大的糗,还是在皇帝面前,他正乐着呢便见皇帝视线悠悠一转,那刀子一般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罗通瞬间摒住了呼吸。
萧珩:“西京府还真是别有雅致,后院何时修了条河,朕竟不知道。”
“呃,这……” 罗通这下彻底笑不出来了,他一时捉摸不清楚皇帝的心思,支支吾吾道:“回陛下,这不是河,就是个坑,许是年久失修了。”
萧珩:“那你还在等什么?等着朕给你修吗?”
罗通倒吸了一口凉气,“臣不敢!臣即刻就找人来修缮!”
说罢,匆匆地跑了。
处理完水坑的问题,萧珩回了自己寝院。
段云枫已经换下了脏的衣服,此刻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好像不知道冷似的,他半蹲在萧珩处理政务的案几前,扒拉着那堆册子,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手一抖险些把其中一本账本给扔进火炉里。
萧珩眼皮跟着跳了跳,“别乱动。”
段云枫“砰!”地一下将账本扔在桌上,拖长了语调,“呦——现在成了皇帝了,了不起了……哼……当初说的多好听……哦,不对,你不会说话。”
萧珩伸手挥退了屋里的几个小厮,他大跨步地走到段云枫身前,将人从地上提溜起来,“你到底在置什么气?”
段云枫用手胡乱比划着,“我那么大一个公主都没了,我还不能生气了?”
萧珩垂眸,略一思索,道:“你若是喜欢公主,朕到时再给你封一个……”
这句话不知触及到了段云枫的哪根神经,他骤然拔高了音量,“这能一样吗?”
“你让她也去跳湖?也去九曲池里面游一圈?也去洛阳城楼上给我开城门,啊?”
段云枫一路从延州奔到长安,路上没吃饭,现在喝多了酒,胃里阵阵灼烧似的抽痛,萧珩那张冷冰冰的脸又在他面前晃发晃发的,一想到当初就是这张脸骗得他跟个大傻子似的,段云枫忍无可忍地伸手拽住萧珩的衣领,不管不顾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什么红鸾星动、什么命中正缘,都是骗人的!
骗他感情就算了!还是个男人!!!
男人!!!!!!
死男人,装公主骗他,害得他以为遇到了真爱,不就是恶心人吗?谁不会啊!
第27章
段云枫发狠地咬了口面前人的嘴唇。
与其说这是个吻, 不如说是发泄的撕咬。
萧珩只感觉唇上传来一阵刺痛,仿佛有阵火轰得一下窜到了头顶,他的眼瞳颤了颤,后脊僵得和块铁板似的, 头皮一阵发麻。
段云枫对这一切毫无察觉, 他像只遵循着本能的小动物,用力地咬完一口后, 又在那唇上轻轻地舔了一下。
感受着面前人的僵直和那微微开合的唇缝, 他又好奇地探了进去。
“唔——”
段云枫下颌忽然一紧。
萧珩掐着段云枫的下颚, 将人一把拽开, 抵到墙上,眸底凝着一股寒气, “你发什么疯?”
段云枫用力地挣了挣。
“给我适合而止。” 萧珩手下施加了几分力道, 他的拇指顶开对方的上颚,掐着段云枫的软舌, 像是在警告,“朕的忍耐是有限的。”
“哈……”
段云枫口中呼出一口热气,他喉结滚动, 有些困难地吞/咽着, 一抬眸,却对上了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眸,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是那么的冷漠, 还隐隐透着一丝不耐烦, 段云枫心头积攒的委屈在这一瞬间彻底爆发了, 他张嘴对着萧珩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萧珩虎口传来一阵剧痛,他眉头一皱,“你——”
有一滴滚烫的泪溅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的动作顿住了。
段云枫剑眉竖起, 像是只领地被人侵/犯的小动物发狠地咬着他的手不肯松口,琥珀色的眼瞳瞪着萧珩,滚烫的泪水却沿着他通红的眼眶不断滴落。
萧珩手上逐渐卸了力,任由对方掰扯着自己的手腕。
段云枫发泄了一会怒气,直到嘴里传来一股血腥味,他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自己干了什么,慢慢松了口,原本瞪大的眼瞳心虚地左右飘忽起来,有些不知所措抓着萧珩的手腕。
他直愣愣地看着对方手上的那排牙印,刚想举起袖口给对方擦擦……
萧珩一把抽回自己的手,“够了!”
他忍无可忍朝屋外喊了一声,“来人,将世子带去偏院歇着。”
他正准备让人把这醉鬼挪回自己的住处,一扭头段云枫人却不见了。
被萧珩喊进来的几个下人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起来。
他们定睛一看,只见段云枫已经跌跌撞撞地摸索到了萧珩的床榻边,然后十分自觉地掀开被窝钻了进去。
萧珩头疼地扶了下额。
几个下人何时见过这种场面,一时吓得魂不守舍,僵在原地进退两难。
好在领头的李进喜也算是见惯了风浪的人,依旧神色镇定地询问萧珩,“陛下,这……”
他话音未落,那头的段云枫连被子都给自己盖好了,他伸手挪了挪萧珩的枕头,调整了一个舒适的位置,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算了!”萧珩一拂衣袖,深吸了一口气,“让他去。”
“这些……” 他伸手指着案几上的那堆册子账本,“给朕搬到书房。”
“是。”
李进喜得令,当即朝那几个下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快搬。
几人匆匆离去了。
偌大的殿内只余下绵长而均匀的呼吸声。
段云枫睡了一会儿,似是觉得热,不耐烦地把手伸了出来。
“啪嗒!”
昏暗的烛光下,有什么东西掉到了榻边。
萧珩走过去一看,发现是对方送给自己的那个平安符。
因为先前一直被段云枫捏在手里,现在已经有些皱了。
幽暗的烛火映照出那上面龙飞凤舞的墨迹,看起来丑丑的。
萧珩默了片刻,他伸手将平安符捡了起来。
然后手腕就被人拽住了。
萧珩一垂眸,只见床上人一副睡眼朦胧的模样,不知道一天天哪来的使不完的劲,非要拽着自己往床上拖。
“公主……” 段云枫长睫轻颤了两下,眸底透着水汽,明显在说梦话,“你别走。”
他牵着萧珩的手放到自己脸上,冰凉的触感让段云枫觉得很舒服,他用脸颊蹭着萧珩的手掌,“陪我会儿。”
萧珩神情莫测地看着他。
……
萧珩到书房时,李进喜已经将搬来的那叠文书都整理好了。
萧珩在书案前坐下,他伸手翻开一本户籍册,忽然开口问道:“你也觉得这事朕做错了吗?”
李进喜一愣,余光打量着帝王威仪的侧脸,思忖着开口,“陛下为了大局考虑,自然是顾虑周全,只是世子年少,对‘公主’又是一腔真情,一时不能接受,也是人之常情,陛下不如再给世子些时日,慢慢来呢……”
“啪——”
萧珩将册子一扔,“朕何错之有!”
书房内骤然寂静下来。
萧珩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态,他伸手揉了揉眉心,“行了,你也下去吧。”
李进喜瞧见萧珩虎口处有道醒目的血印子,神情一滞道:“陛下这手……”
萧珩:“被某个‘一腔真情’的人咬的,倒是牙尖嘴利。”
李进喜:“老奴这就叫人来为陛下上药。”
“不碍事。” 萧珩余光扫了眼那一排整齐的牙印,嗤笑道:“这点小伤有什么好上药的,明日辰时再来看吧,看看朕会不会也长出一排尖牙,到时候也无需再动兵戈了,直接靠这一嘴铁齿铜牙把李冀昌和北蛮一口咬死,当真省事。”
李进喜:“……”
他听出来了,皇帝这是在阴阳呢。
……
段云枫睡得迷迷糊糊的,他半梦半醒间睁开眼,只见床榻边坐着一个人。
那人眉目如画,好似误入凡尘的谪仙。
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公主。
段云枫心中松了口气,抓过公主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
公主怎么会是男人呢,果然只是个噩梦罢了。
贴着贴着,头顶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你要抓着朕的手到什么时候?”
段云枫骤然吓醒了。
他满头大汗地从床榻上坐起身,外头明晃晃的日光已洒满了内殿,一时照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
昨日一连串荒唐的回忆翻山倒海地涌上了心头,段云枫只觉得脑袋“嗡嗡嗡”的,整个人都有些晕。
不是……
公主真的是男人吗?
真的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了?
他忿忿地拍打了两下被褥。
外头的下人听到动静,走进来询问道:“世子要更衣吗?”
段云枫木讷地点头,“嗯。”
然后便见鱼贯而入的几人托着一件乌漆嘛黑的衣服走了进来,他眉头一皱,“这谁的衣服?”
那几人面面相觑道:“自然是陛下的。”
段云枫余光瞟了几眼那件衣服,一脸的抗拒,“我不要穿他的,我的衣服呢,取我的衣服来。”
下人为难道:“这……已经拿去浆洗了。”
段云枫:“……”
片刻后,他一身黑地走出了萧珩的寝院。
下人领着段云枫去了周业的住所。
周业一见到段云枫,激动地就差从地上跳起来了,他猛地一拍大腿,“可算找着人了!昨夜你去哪了?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一整宿不见踪影呢?”
段云枫的视线左右飘忽了一会儿,“没去哪。”
“算了……” 周业叹了口气,“回来了就好,你以后做事可不能再这么任性了。”
段云枫:“我哪里任性了?”
周业语重心长道:“不管你之前与陛下有何过往,他现在毕竟是皇帝,你说话做事都要有分寸。”
“你难道还不清楚这位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对方不说还好,一说段云枫就来气,“他……他,我怎么不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什么不能骗?他连公主都可以装,他什么不能骗!你现在给他效命,他说得和唱的一样好听,还冲你笑,到时候当上皇帝了,隔天就把你头砍了,狡兔死,走狗烹懂不懂!他那么虚情假意的人,那么……”
周业:“懂……我懂,世子息怒,就是……”
他目光一转,“世子这身衣服怎么瞧着,不像是自己的。”
段云枫一想起昨夜自己喝的烂醉如泥,沉浸在自己被狗皇帝“骗身”骗心的痛楚中,跑去泥坑里滚了一圈,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在萧珩屋里过了一夜。
大早上的醒来,他能怎么办?他又不能光着膀子出来,段云枫思及此处虽有几分心虚,面上仍是一副理直气壮,“我衣服脏了,借别人的穿下怎么了?”
周业一副探究的目光,“可是陛下的?”
“是他的又怎么了?” 段云枫见他身为自己的幕僚非但不能共情主上的痛楚,竟还有心思打探八卦,未免有些恼羞成怒,“你……你过来就是存心找我不痛快的是吗?”
“不就一件衣服,那我脱了!”
说着,就伸手要扒自己的领口。
“别别别!” 周业见段云枫气得脸都红了,抓着他的手赶忙劝阻道:“有话好好说,世子千万别冲动。”
第28章
“还没吃饭呢吧, 先吃饭,吃饭。” 好不容易安抚完试图扒衣的世子爷,周业赶紧让下人将早膳端上来,试图转移段云枫注意力。
段云枫左右睨了一眼, 小声道:“那什么, 他人呢?”
昨夜自己睡了萧珩的屋,那皇帝去哪了?
周业:“还在开朝会呢, 如今长安也组建起了临时的朝廷班底, 这不商议国事呢吗?陛下也给你授了官职, 要不是你今日起晚了, 也该去上朝的。”
段云枫舀着粥,“上什么朝?谁要给他做事了?就算把我召到长安又如何?谁说就要听他的了?倒要看看他准备拿我怎么办!”
周业:“你怄什么气呢, 这是?”
段云枫狐疑地挑起眉, “看周叔你这话说的,怎么像是来替他游说我的?好啊, 周叔你不会也被他给买通了吧!我人还在呢,就向着他了,这皇帝怕不是狐狸精变的, 那再过几日, 你怕是要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他手下当差了……”
“唔——”
周业往他嘴里塞了个馒头,堵住了段云枫的嘴,“和你说正经话, 别老是打岔!”
周业:“那支玉麟军上次大败秦军后, 又扩招了一番, 如今已有八千余人,且各个装备精良、骁勇善战,陛下已将其任命为禁军, 西京尹罗士威帐下两万兵马也是一心向着皇帝的,你确定如今还要和皇帝硬碰硬?”
段云枫嚼了两口馒头,心中嗤笑一声,原来那刘峻才是他的心腹,自己倒是他需要提防的人,当真委屈了堂堂皇帝以前还得和他睡一张床上,估计躺在他身边的时候,心里没少算计吧。
周业:“再者,世子你已广发檄文昭告天下要光复大燕,若是与陛下再起干戈,不仅会将长安百姓置于水火之中,镇北军也不再是一支正义之师,如今之计,不如效忠皇帝,看陛下的态度,对世子还是极器重的……”
段云枫笑了,“器重?”
“他是器重我吗?他是需要镇北军给他当鹰犬驱使罢了,他若是对我下手,河东必反,数万镇北军原地起义,这种两败俱伤的事,他这么能算计的人怎么算不到?
萧珩什么算不到?
他什么都算到了。
其实自从皇帝将自己召到长安后,段云枫眼前就只剩下一条路了,那便是效忠于皇帝。
相比起萧珩,他输的很彻底。
周业:“那你准备如何?”
“唉,既然皇帝这么器重我,我又能怎么办呢?本世子也不是什么不通情理的人。” 段云枫喝完粥,一拍手,从案前起身,“他要是摆正自己的态度,亲自来求我上朝,说不定哪天我心情好,就答应了。”
周业:“………………”
……
西京府。
议事厅内,穿上了朝服、手持笏板的大小官员依次出列,个个神色肃穆地在殿内站定,等待着帝王临朝。
大殿最前列是以王沐川为首,随萧珩自洛阳一路奔袭至此的中央官员,随后是长安的一众地方官,依次按照官位品阶排序。
因中央官员人手实在稀缺,西京尹将能叫来的地方官几乎都叫来了,这才勉强凑出了五十来人。
乍一眼望去,这官员队列倒是整肃,但若细看的话,便会发现大家服色各异,基本都是你穿你的,我穿我的。
有的朝臣在逃亡的路上被山匪抢了家当,眼下没有朝服,只好临时找人缝制了件大红色的外袍裹在身上鱼目混珠,有的人丢了象牙笏板,手中只能拿着块刚削的木头充次。
少顷,殿外钟声鸣响。
萧珩迈步踏入殿内。
“跪——”
群臣依次跪下。
气氛沉寂片刻,
“平身。”
帝王威仪的嗓音响起。
不少人试探性地抬起半个脑袋,只见高座上年轻的帝王穿着身玄色常服,比他们还不讲究,他们这才松了口气,纷纷扯着自己“七拼八凑”的朝服从地上站了起来。
萧珩一抚袖口,“自洛阳一别,朕也许久未开过朝会了,如今再见诸卿,心中很是感慨……”
为首的几个京官将脑袋低了下去,面上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想的却是陛下你以前也不上朝啊。
萧珩开门见山道:“延州匪首孙皓邯为人猖獗,先前屡次出兵攻打长安,以致长安不少百姓心中畏惧、纷纷南逃,诸位有何对策?”
当即有人出列道:“臣以为,陛下如今既已入主长安,应改元祭天、重登大典,以昭正统,安抚民心,眼下不如寻人重新修建皇宫,并让礼部着手准备南郊祭天所需的仪仗……”
“啪——”
他话音未落,萧珩从袖中扔出一本册子,“此乃记录人口户籍的黄册。”
“先帝在位时,长安仍有十五万余户人家,前几日,朕命人重新勘查了户口,才得知长安百姓竟已不足万户,昔日何等繁华的西京,如今却是井邑楱荆,豺狼所号[1],朕自晋州一路以来,所经之处人烟断绝,千里萧条,大片田地荒芜、无人耕种,修建行宫,南郊祭天,哼……”
他冷笑了一声,“怕是祖宗九泉下有知,都不得安宁。”
那人心下一惊,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帝王竟如同脱胎换骨似的,国事民生张口就来,现在一点都不好糊弄了,他当即跪下,连连叩头请罪。
萧珩:“修建皇宫此事不必再提,南郊祭天眼下也不是时候。”
他把话又说得更直白了一点,“如今长安人口流失严重,来年开春无人耕种,粮食匮乏,无法供应军需,众卿以为应当如何?”
有前车之鉴,无人再敢随意糊弄,只是大多建议诸如从别处运粮、增加赋税等等,听了不禁令萧珩发笑。
眼见皇帝面色渐沉,大殿内逐渐寂静下来,无人再敢发声。
萧珩环视众人,“诸卿就没有别的对策了?”
众人沉默间,忽然有一人从殿外缓步躬身入内,因其官阶不高,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向萧珩,只拱手道:
“因连年战乱,记载户口的黄册与记载土地的鱼麟册上记录与现状多有不符,以微臣拙见,一者,陛下可以派人重新丈量土地分与百姓,每户若主动上报均可免费领取种苗,以此鼓励百姓耕种、上报户口,二者,陛下可派人在长安附近广设施粥棚,以此招抚流民,吸引他们前来定居。”
他此言一出,殿内瞬间又响起了不少议论声。
重新丈量土地那可是项大工程,开仓赈灾,又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气氛默了片刻,高座上的帝王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神色一怔,回道:“下官乃西京府录事,徐正严。”
萧珩:“抬起头来说话吧。”
徐正严脑袋却埋的更低了,“下官一阶九品录事,实在人微言轻,不敢面见天颜。”
萧珩倒是不介意此人的拘谨,只是问他,“此事你认为交由谁来办比较合适?”
徐正严心下一愣,虽不明白帝王为何会问自己小小一个录事这个问题,但还是下意识地抬起头,悄悄打量起殿内的官员。
京都洛阳的一部分中央官员之前跟着安有良跑了,另一部分惨遭李冀昌屠戮,如今跟在萧珩身边的不过十来个人。
在他看来,如此重任,自然得从这群身居要职的中枢官员中选。
于是他思忖片刻,道:“臣以为,不如交由中书侍郎王沐川王大人来办。”
萧珩笑了一下,“王侍郎如今负责大大小小的诏书起拟,兼管户部的事务,又肩负吏部的职责,闲暇之余,还需承担礼部的一些工作,虽然今年也不过五十有六,正是为朝廷效力的花样年华,但朕怎么觉得,你们这是一点也不怕他累着?”
众人闻言皆一阵笑。
一旁的王沐川叹气道:“陛下真是折煞老臣了。”
徐正严先前只觉得帝王威仪庄严,没想到对方会突然调侃自己,一时脸色有些发红,“臣……”
萧珩又问,“你多大?”
徐正严一愣,“臣……今年二十五。”
萧珩:“二十五,也正是为朝廷效力的好年纪……既是你提出的主意,这差事你可能办好?”
徐正严眼瞳微颤,仿佛有些不敢相信皇帝说的话,旋即他回过神来,重重跪下道,“臣愿竭力一试,不负陛下期许!”
萧珩:“好,朕任命你为户部侍郎,统管此事,每月需亲自向朕汇报进展。”
徐正严连连叩首,“臣谢陛下隆恩!”
见萧珩言语间便提拔了一个小小的九品录事,不少人皆骇然地瞪大了眼眸,心中艳羡不已又有些冒酸水,都觉得自己应当更努力地揣摩圣意,说不定哪天陛下龙颜大悦,就提拔自己了呢。
商议完如何安抚百姓的问题,王沐川出列,请谏道:“臣有一事上奏。”
萧珩:“说吧。”
王沐川:“眼下四海之内仍有许多州郡不知陛下如今在长安主政,陛下体恤民生,不急于南郊祭天、筹办登基典礼,但也应该让天下人知晓正统仍存,不如下一道诏书,以大燕皇帝名义,招抚各地藩镇归顺正统,也好顺带招揽能人志士前来效忠。”
萧珩:“朕正有此意,眼下战乱不断,正是用人之际,这诏书便交由王侍郎了。”
王沐川拱手道:“老臣即刻便起拟诏书,给陛下过目。”
王沐川退下后,又有一人上前道:“陛下,臣心中被一事所扰,日夜难安,只是此事怕是牵扯众多……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珩挑眉,“你不讲,难道还想要朕猜吗?”
那人脸色一阵发红,头又低下去些许,他左右环视一圈,确认自己心中所想之人不在后,才缓缓道:“眼下镇北王坐镇太原云州等军事重镇,陛下若再重用镇北王世子,段氏会否权利过于大了些,臣以为不如另则贤能作为镇北军统领……”
萧珩面上神色不变,反而微微抿了下唇,“你这是在质疑朕用人不当?”
那人惶恐道:“臣不敢。”
萧珩微微俯身前倾,环视众人,“朕倒是好奇除了镇北王世子以外,还有谁能统御三万镇北军?卿既然这般笃定,不如你去吧?”
那人瞬间呆呆地僵在了原地。
让他去统御这三万虎狼之师,这简直是要他的命啊!
萧珩:“你现在就接替世子,替朕率领三万镇北军继续去延州打孙皓邯,还是你想去河东镇守雁门关抵挡回纥、契丹人?”
那人“扑通”一声跪下,“陛下恕罪!”
萧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起来。”
随即他看向众人,“从前安有良把持朝政,亲佞远贤,如今社稷凋敝、内外皆忧,朕唯有重用贤能,方能重振社稷,至于用谁,怎么用,朕心中有分寸,当然……谁若是生出二心,朕也断不会容忍。”
众人齐声道:“陛下圣明!”
气氛静默片刻,萧珩挥了下手,“若诸卿无别的事上奏,便散朝吧。”
散朝后,李进喜陪萧珩走回他如今居住的寝院,李进喜试探性地开口道:“陛下,世子这几日都告假了。”
萧珩点了下头,示意自己已知晓此事。
李进喜又问,“要派人去府里问候一下吗?”
“问候?” 萧珩回眸,冷笑了一下,“上个朝还要人三请四请,这般功德无量,朕看不如给他在庙里铸座金身如何?”
……
段云枫这几日暂住在西京尹的府邸上,每天睡到日上三竿,闲了就溜溜马、逗逗鸟,日子过得倒是畅快。
这一日,他和往常一样跑到周业处准备蹭饭,只见大街上驶过一辆高大宽敞的马车,远远望去,车上下来一华美妇人,身边围了一圈小厮丫鬟和侍卫。
段云枫‘咦’了一声,冲周业道:“你别说,远远看着真有点像我娘呢,但如果是我娘的话,肯定已经冲上来揍我了哈哈哈哈。”
周业:“…………”
言语间,那妇人似在派下人打听什么。
周业一把掰扯过段云枫的肩膀,“我觉得就是王妃,世子你要不再仔细看看呢?”
四目相对的瞬间,那妇人已气势汹汹地朝自己这走了过来,段云枫:“超……”
“快走快走快走快走!”
段云枫推搡着周业,猛地往府里钻。
“段云枫,你给我站住!” 镇北王王妃王蕴因出身太原王氏,自幼便将“礼数”与“涵养”二词刻在骨子里,这会儿一边迅疾如风地追着儿子跑,一边抬手整理着鬓发,她将手中的一把团扇扔出去,十分精准地丢到段云枫身上,“你再给我躲一下试试看?”
“哎——” 段云枫躲到周业身后,“周叔救我!”
“京城发生那么大事也不说一声!” 王蕴因将他从周业身后一把揪出来,猛地拍了两下段云枫的后背,“让你回来回来也不听!翅膀硬了是吗?你知道李冀昌的那什么诏书传到太原的时候,我和你爹差点被吓个半死。”
段云枫‘哎哎’地叫唤了两声,“我……我这不是写信说了吗?我不是好着呢吗?”
王蕴因:“让你回来你怎么不听!”
段云枫:“我都多大人了,我自己心里有主意!”
王蕴因‘呵’了一声,“你何止有主意啊,你简直是要做你爹娘的主!”
“娘你还带了吃的来呢?” 段云枫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伸手去扒拉一旁小厮手里提的东西,“都是些什么,让我看看……”
他将一个陶罐放到鼻子前嗅了嗅,随即狠狠皱起眉,“不要给我带醋,我不喜欢喝醋……”
“这些又不是给你带的。” 王蕴因拍掉段云枫的手,嫌弃道:“你别乱动,都给你翻乱了。”
随即她转头看向那整整一车厢的东西,努了努下巴,“这些都是给公主带的。”
一说起公主,王蕴因心中怒气也消了不少,一下温声细语了起来,“哎,公主呢?”
她对这个美若天仙的儿媳一直很好奇,“你别藏着了,快带娘去见见啊。”
第29章
王蕴因只见自己说完这句话后, 段云枫脸上的表情突然就凝滞了。
几息过后,他那双眼睛里突然蓄满了泪水。
王蕴因愣住了,她赶忙将人拉进屋里,低声问道:“怎么了这是?”
段云枫惆怅地偏过脑袋, 伸手抹着眼睛, “没了。”
王蕴因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段云枫闭上眼睛, “公主没了……”
王蕴因可被儿子这幅“伤心欲绝”的表情给吓坏了, 脑海中所有的想法瞬间奔着最坏的念头去了, 当即以为儿媳遭遇了什么不测, “怎么没的?”
“就前几天突然没的,一下就没了。” 段云枫和亲娘提起这事是越说越难过, 几天积攒的委屈在这一瞬间全都爆发了出来, “没了,以后就没有什么公主了, 都不存在了……”
一想到他昙花一现的初恋竟然是个男人,段云枫双手捂住脸,不由得哀怨道:“感觉以后都不会再爱了……”
王蕴因:“……”
公主如果离世了的话想必对段云枫打击很大, 王蕴因只能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 然后扭头看向周业,“你说,怎么这么突然, 原本好好的一个人, 怎么就, 哎……”
周业麻木地点头,“确实……是十分突然。”
王蕴因叹息了一声,略有些无措地看向段云枫, “那这些东西,你想吃什么就吃吧,娘还得去拜见陛下……”
“什么?” 段云枫猛地抬起头,一下就不悲伤了,“你去拜见他干嘛?”
王蕴因同样瞪大了眼睛,用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看着他,“否则我大老远地从太原跑过来是为了什么?”
段云枫:“不是为了来探望我吗?”
“当然了,探望你是一方面。” 王蕴因整理了一下段云枫额前垂下的发丝,“但陛下在长安执政的诏书都送到了太原了,你爹一个坐镇河东的异姓王爷怎么可能什么都不表示?”
段云枫:“他不会威胁你们了吧?”
王蕴因拍了下他的肩膀,“威胁什么?”
她叹气道:“陛下给你爹去了封信,谈起了一些陈年往事,说幸亏有他镇守河东,他是大燕的功臣云云,以后还要仰仗他,你爹当即感激涕零的,说陛下心里果然是有我的,陛下果然都记得,当初陛下绝对是被奸人所胁,恨不得立即披星戴月地入京朝拜,但他要镇守边疆脱不开身,这不就我来了。”
段云枫:“……”
这皇帝果然是什么狐狸精变得的吧!
他‘哼’了一声,拉着王蕴因的手道:“娘,你刚来还没和我说上两句话呢,就这么急着跑过去见他干什么?”
王蕴因:“别瞎说话,我既是入了京,代表的就是你父亲,自然是要拜见陛下的。”
段云枫不高兴地抿着唇角,“行吧,我陪你过去。”
他陪王蕴因一路来到西京府外,派了人进去通报,自己则等在院子外面。
……
西京府内,李进喜领着王蕴因来到后厅,命人给她沏上茶,“王妃且在此稍等片刻,老奴已派人通报了,陛下正在处理公务,想必很快就会过来。”
王蕴因抿了口茶,“劳烦公公了。”
她悄然环顾了一圈四周,只见面前的案几上燃着龙涎香,殿内一切陈设从简,完全不见一点奢靡铺张的影子。
王蕴因心下微有些纳闷,从前只听闻皇帝喜爱丝竹之乐,沉迷享乐,不务朝政,眼下倒完全瞧不出来。
她正这么想着,便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外头的内侍道:“陛下驾到。”
王蕴因立即起身,正欲跪拜行礼,却听一道极为年轻的声音响起,“王妃自太原远到而来,路途艰辛,不必多礼。”
年轻的帝王穿着一身黑衣蟒袍,身量颇高,仪表不凡。
王蕴因看着那张脸心中“哎呀”了一声,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皇帝长这样,公主又是他嫡亲妹妹,怪不得当初自己儿子要死要活地要成亲呢。
她忽然理解了。
这事倒也不能全怪儿子冲动。
并非……并非冲动。
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就是可惜,自己没能亲眼见上公主一面,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
萧珩:“太原一切可好?”
王蕴因“啊”了一声,一时没回过神来。
萧珩又问了一遍。
他心道段云枫的长相有一部分绝对是随了他母亲的,尤其是那双弧度略微向下的眼睛,疑惑起来的表情简直太像了。
“太原一切都好。” 王蕴因正色道:“王爷他本该亲自来觐见陛下的,只不过北蛮近日蠢蠢欲动,太原需有人镇守,他不敢擅自离守,所以我替他走一遭。”
萧珩笑了一下,“无妨,镇北王的忠心朕都知晓……”
其实王蕴因进长安,已经完全表明了镇北王的态度。
若他对皇帝有一点保留,或有一点反心,都绝不会让自己夫人来长安觐见。
萧珩:“镇北王为大燕立下赫赫功绩,朕一直想着嘉奖他,正好王妃今日来了,索性便先同王妃说了,朕欲加封镇北王为晋王,另外加封世子为骠骑将军、尚书左仆射,允其开府,仪同三司。”
王蕴因心下一惊,加封晋王倒是还好,主要段昱这些年为大燕出生入死,他的功绩其实是配得的,但皇帝给段云枫的晋赏未免有些过了。
开府就是允许其开设自己的府邸,招募自己的幕僚,仪同三司便是享受与太尉司徒司空同等的仪制待遇,历朝历代要么是帝王极度偏幸的宠臣,要么是位极人臣者才有的待遇。
她那儿子今年不过才二十岁,便被授予这般显赫的官职,日后还不知道要如何跋扈。
王蕴因心中没有喜悦,反而感到十分忧虑,“承蒙陛下圣恩,只是我那儿子顽劣,也没什么建树,这如何担当得起呢?也怪我们从小没教养好,他说话莽撞惯了,怕是多有得罪……”
萧珩只是笑了一下,“他年纪小,朕同他计较什么。”
王蕴因一愣,心道这皇帝年纪也不大啊,怎么说话这般老成。
萧珩:“再者,少年人有一颗赤诚之心并非坏事,朕嘉奖他,正是因为对他有所期许,封赏的事,王妃不必忧虑,朕有分寸。”
皇帝都这样说了,王蕴因也不好再拒绝,只能谢恩道:“臣妾替王爷以及世子谢过陛下恩典。”
萧珩示意她不必多礼,随即又问道:“这几日世子可好点了?”
王蕴因又“啊”了一声,段云枫不好着呢吗?
萧珩:“世子这几日告假未来上朝,说是身体不适,朕这几日政务繁忙,倒是还未来得及探望。”
王蕴因心中“咯噔”一下,心想那小兔崽子必是使性子,故意找理由不去上朝呢,待会儿回去得好生教训一番才是,但在皇帝面前只好维持着微笑,“好点了,已大好了,明日定是能来上朝的。”
萧珩:“如此,朕便也放心了。”
两人又闲聊了两句,萧珩便要继续回去处理政务了,王蕴因起身向皇帝告辞,准备离去了。
临行前王蕴因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垂着眼眸,哀叹道:
“那个,公主的事,还望陛下节哀。”
萧珩:“……”
……
西京府后院。
段云枫在外头左等右等,无聊地都掰起了树叶,可总算把王蕴因给等出来了。
他当即上前道:“娘,你少和他说几句,这皇帝诡话多得很,多说几句就给他绕进去了。”
王蕴因用力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你给我住嘴。”
随即她拉着段云枫的手,低声道:“你以为入朝为官是过家家呢,满朝文武都是你爹娘,凡事都要顺着你?”
段云枫刚想开口,王蕴因便厉声打断了他,“你给我听好了,你即是决定效忠皇帝,就要有君臣礼节知不知道,皇帝现在可能因为你的战功因为镇北军有所忌惮,一时容忍你,纵容你,那等天下定下来之后,他再回想起这些呢?难免不会成为心里的一根刺,倒时候怎么清算你都说不准呢!”
她拍了下段云枫的头,“你……你还耍性子装病不去上朝,明日就给我老实地去上朝,规矩点知道吗?”
段云枫在心里“哼”了一声,心道那皇帝居然还偷偷告他的状,属实可恶。
他面上还是老实地点了下头,“噢。”
王蕴因:“别学你爹那个样,长点心眼知道不。”
段云枫:“……”
王蕴因看着他嘴角都耷拉下来了,伸手捏了捏段云枫的脸,叹气道:“这么大人了,就光长个。”
段云枫皱眉,反驳道:“长了!我长心眼了,全身都是心眼呢!”
王蕴因:“行了,我还不了解你吗?”
段云枫也不知道像了谁,小时候就爱用那双小狗似的眼睛眼眼巴巴地瞅着你,他一撒娇,就要什么都给了,家里人都纵着他,结果养成了这幅不管不顾的性子,以后怕是要吃亏。
王蕴因:“这战功也不是非要挣,位极人臣的有几个好下场,实在不行,你就回家昂,你爹娘现在也还没老呢。”
段云枫低头‘嗯’了声,“知道了,明天我会去上朝的。”
……
翌日一早。
段云枫换上了朝服,手中拿着笏板,规规矩矩地去了西京府。
今日正好赶上帝王入主长安后第一次封赏,高座上的皇帝穿上了明黄色的帝王衮服,头戴通天冠,更显威仪,皇帝身侧是两排手持斧钺的仪仗队,百官穿着朝服肃立两侧。
李进喜手持圣旨,宣读着萧珩的封赏。
这一批随他起势打天下的人是必定要赏的,这样他们日后才能更忠心地为自己效力。
萧珩先是封了王沐川为中书令、宰相,统领六部,又晋升刘峻为禁军统领。
刘峻领了赏之后,连连叩首谢恩,随即回到队列,他站到段云枫身侧,目光斜睨了一下这位镇北王世子,心中想着陛下既已加封镇北王为晋王,大概是不会再嘉奖这位世子了,再者说陛下如今最器重的人也是自己,一想到这他心中未免又生出了几分得意。
随即便听李进喜高声宣旨道:“镇北王世子段云枫,忠勤体国,功勋卓著,加封尚书左仆射、骠骑大将军,特赐御衣玉带,钦此!”
在场的所有人连带着段云枫本人都愣了一下。
御衣就是皇帝穿过的龙袍。
要知道帝王赐臣子御袍玉带那可是象征着无上的荣宠与器重,本朝自建朝以来都没有多少赐御衣的先例,当初也只有太/祖皇帝将自己身上的龙袍赐给了救驾有功的臣子。
这等赏赐通常是臣子立下大功时才会有的嘉奖。
再者,萧珩平时不怎么穿帝王衮服,基本只穿常服,也叫身边人不必在自己的吃穿用度上做文章,因此他正式的帝王衮服总共也就两件。
结果他随手就将其中一件赏赐给了段云枫,这难免不令人多想。
段云枫压下心中的愣怔,他缓步出列,用余光偷瞄着高座上的帝王,心道这绝对是萧珩收买自己和镇北军的手段,而且谁要他穿过的衣服了,他根本不稀罕,哼……
但嘴上还是十分恭敬道:“臣未立下显著功绩,恐受之有愧。”
原本在高座上端坐许久的帝王,这时候忽然起身了,萧珩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段云枫面前。
“配不配得,朕说了算。” 萧珩垂眸看着段云枫,他朝一旁托着御衣玉带的礼官伸手,“拿过来。”
段云枫只得拱手谢恩。
谁想下一秒萧珩骤然凑到了自己跟前,两人的鼻尖几乎都要碰到一块,萧珩一伸手,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件蟒袍披到了自己身上。
段云枫呼吸一滞。
萧珩的气息靠得太近了,他忽然就觉得很痒,浑身刺挠似的痒得不行,本能地就想躲开……
不是,以往赐御衣,都要皇帝亲自穿吗?
这么痒,他们都怎么忍住的啊?
第30章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段云枫又不好躲, 只能硬着头皮让萧珩替他穿衣服。
凑得近了,他好似又闻到了对上身上那股冷调的沉木幽香。
这股香味让他莫名地有些烦躁。
在众人看不见的视角下,段云枫的鼻尖微微动了动。
这人用的什么香啊?
这得一到晚往衣服上熏吧?
男人还熏香,臭讲究的……
披上御衣后, 萧珩又亲自取过托盘上的玉带, 替他扣上,段云枫垂着眼眸, 任由对方摆弄着, 心中想着怎么还没好, 然后脑袋一热, 就把刚才想的话给说出口了,“陛下每次赏别人的时候, 都要手把手地给他们穿衣服吗?”
皇帝系玉带的动作一顿, 萧珩抬起眼眸,神情莫测地看着他, “朕赏别人的时候,他们可没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问题。”
段云枫一时语塞,有些尴尬地别过头。
倒是一旁的李进喜主动小声解释道:“此等赏赐, 陛下仅赏给过世子一人呢。”
段云枫面上依旧绷着嘴角, 心道那对方装公主骗人成亲也就还只骗他一个人呢,他是不是还应该感恩戴德地叩谢皇帝隆恩啊?
赐完御衣,段云枫顶着众人艳羡的目光回到队列, 尤其是他身侧的刘峻, 那灼热的视线几乎要把他身上盯出个洞。
段云枫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心想你们要是知道我都经历了什么,你们根本就笑不出来。
他颇为烦躁地避开那些视线,抬头看向前方, 然后就对上了皇帝勉励的目光,萧珩微微抿了下唇角,好似在冲他笑。
段云枫低下头,心里瞬间更加烦躁了。
真会装。
他想。
……
目前长安缺的粮只能从晋州调,于是萧珩将张志诚召来长安谈了一次话。
在面见帝王的一瞬间,张志诚心中那叫一个惊涛骇浪、狂风呼啸,各种猜测齐齐涌上脑海,一时间只觉得更加惶恐,怪不得先前公主总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原来对方就是皇帝啊……
他更加庆幸自己当时果断地站对了队。
萧珩当场下令,晋升张志诚为晋州刺史,康成业为晋州司马,令后者统领晋州兵马拱卫晋州。
张志诚连连叩首谢恩,感激得无以复加,表示自己愿为萧珩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绝无二心。
回到晋州的第二日,他便派人走水路从晋州运了五十船粮食送往长安。
暂时解决完缺粮的问题,萧珩又重新整肃了长安及其附近郡县的布防。
长安所处的关中平原如同一个瓢形腹地,三面环山,有天然阻挡外敌的屏障,唯余两处地势平坦的入口,一是自山西平原而下的蒲津渡,目前山西由晋王段昱镇守,自然不用担心有人自蒲津渡入侵。
另一处入口则是自洛阳向西,经潼关而入。
稳定住长安及附近县郡的局势后,萧珩立即派长安守将罗通领兵一万驻守潼关,潼关乃天险,自古便是防御关中的第一险隘,被人形容为“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1]”,守住潼关也相当于阻断了李冀昌自洛阳突袭的可能性。
只是眼下,萧珩有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
封赏过后,他又没钱了,而这些派往关隘驻守的军队每日都会消耗巨额银两。
无论是百姓的税收还是河东盐地产生的利益都需要一定时间来运作,而此刻,他需要一笔巨款来填补国库。
……
凤翔,王府。
宁王萧檀正在书房中作画,他的房间里养了好几只玄凤鹦鹉,还有一只白猫,他正画着,忽然听闻屋外传来一阵铿锵的胄甲碰撞声。
宁王有些诧异地搁下笔,便听下人来报说是枢密使安有良与禁军统领陈崇来了。
很快,安有良便在四五个小太监和一群官员的拥簇下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王府,而他身后跟着的是腰别唐刀、一身甲胄的陈崇,以及几十名禁军士兵。
自那日认安有良为义父后,陈崇便发掘了一条上升的捷径,他市井出身,左右逢源惯了,倒是很能讨安有良欢心,才到凤翔没几日,就坐上了禁军大统领的职位,威风凌凌的官袍往身上一穿,倒像极了衣冠人物,完全看不出来他曾经出身低贱。
看着这阵仗,宁王有些不安地攥紧了手,他下意识地恐惧安有良,下一刻,却见那几位官员忽然托出一件明黄色的龙袍,齐齐跪下高声道:“国不可一日无主,请王爷早登大典,继承正统!”
宁王一惊,被这突如其来的黄袍加身的戏码搞蒙了,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你们说什么胡话……我……皇、皇兄才是天子。”
一旁的安有良上前一步,站到宁王面前,抿着尖细的嗓音道:“陛下已龙驭殡天,王爷您如今是大燕唯一的皇室血脉了,还望王爷早日继承大统,承应天命,以统社稷!”
宁王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什么?皇兄他……怎么会?谁说的?这是哪来的消息?”
安有良拿出一封诏书,“逆贼李冀昌已经在汴州称帝了,陛下想来是凶多吉少……”
一想到李冀昌和段云枫在洛阳争得你死我活,他心中便分外舒畅,至于留在洛阳的嘉宁帝,一枚废掉的棋子如果能被其他人清理掉,那可再好不过了。
言毕,不待宁王开口,安有良身侧的陈崇手一扬,直接将黄袍披在了萧檀身上。
“不……” 萧檀如坐针毡地想将黄袍扯下来,却被陈崇一把死死按住,对方自上而下的目光充满了威慑性。
紧接着陈崇后退了几步,一路退至至宁王面前,骤然跪下道:“陛下无需担心,我等愿誓死效忠陛下。”
一众大臣与禁军齐齐跪下,高声呐喊着,“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山呼万岁声中,宁王萧檀就这么被众人摆在了皇帝的位置上,于凤翔的王府登基。
安有良眯着细窄的眼睛,正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作品”,忽然听门外一声拖长了语调的惊呼,“干爹,不好了——”。
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安有良白了他一眼,“何事大呼小叫?”
小太监将手中诏书递给安有良,“这是刚到凤翔的诏书,听闻嘉宁帝此刻就在长安,不仅击退了秦军,还集结了段昱父子的兵马。”
安有良不可置信地一把扯过诏书,目色阴沉地扫过那上面写的内容。
这一看险些就给他气厥过去。
若这封诏书所言都是真的,当时被他留在京都的嘉宁帝萧桓没有死,如今还在长安主政,不仅如此,他还得到了段昱与段云枫的归附,要知道姓段的人可是和自己有仇的,镇北军如此凶悍,长安与凤翔又离得如此之近,万一他们打过来可如何是好!
安有良当即将这诏书递给自己的几个心腹大臣,目色阴鸷道:“你们说这可如何是好?”
气氛默了片刻,其中一人凑近安有良缓缓开口道:
“枢密使不必太过忧虑,您也知道,前天子软弱无能、耽于享乐、难堪大任,依我看,那段昱段云枫父子又是何等虎狼之人,他们可能是真心效忠于皇帝吗?多半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罢了,如今长安的政权大抵是一团“各怀鬼胎”的散沙,嘉宁帝又如何不会猜忌段氏呢,毕竟当初段云枫可是率兵直逼洛阳啊……”
安有良眯起眼睛点了点头,“言之有理。”
随即挥手示意他继续说,谈起“挟天子以令诸侯”倒是没人比自己更熟悉了。
那人继续道:“您在朝中威望颇深,不如联系如今身在长安的旧识,设计离间二人,让皇帝猜疑段云枫,段云枫若是一怒之下举兵反燕,或是杀了嘉宁帝,他与西京尹罗士威必定反目,届时二者相争,长安北面有孙皓邯、西有李冀昌虎视眈眈,段云枫怕是自顾不暇,哪还顾得着进犯凤翔呢?”
安有良抿起了嘴角,伸手一指,“好!”
“好一个妙计!”
……
宋时裕在延州的军营过了十几天近似野人的生活,每天就是啃干巴的苞米,以及和孙皓邯这个超级食人魔对轰,身体上遭受的摧残倒还是其次,最严重的还是心理上的折磨。
自从段云枫被一纸莫名其妙的书信召去长安后,对方就彻底杳无音讯了,宋时裕左等右等,也不见段云枫回军营,就在他急得险些带兵去长安问个究竟之际,那儿终于来了一封信,信上只说让他继续驻守延州,没有命令不要妄自行动。
宋时裕捏着这封信都快抓狂了,这到底什么意思啊?
长安到底发生了什么?
公主呢?
世子呢?
你们人呢?
几日后,宋时裕还是从俘虏到的秦军士兵那得知,长安已经被大燕皇帝占领了。
他傻眼了。
当初明明是公主领兵去的长安,怎么突然冒出来个皇帝?
那当时将世子召去长安的到底是谁?
就在宋时裕心中疑虑渐深之际,一个随从打扮的人策马来到了军营,对方说自己是段云枫身边的小厮,给自己带来了段云枫的密旨,那人还有段云枫随身携带的金刀作为信物。
那金刀宋时裕眼熟的很,确实是段云枫随身佩戴的没错。
随即宋时裕打开信件。
那密旨上只写了简单的一行字:
“皇帝有铲除镇北军之心,你率驻守延州的三万大军即刻起兵伐燕,进攻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