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
他是她的一个……朋友。
会议室的门被敲响,林也压
着嗓音说:“进来。”
女秘书手里抓着门把手,靠在门上,说:“林总,时间到了。”
宋鹿和小包师弟站在领奖台最高的台阶后边,等着喇叭里播报他们的名字。
播报声中,铜牌的中国队选手登台,然后是银牌的韩国队登台。最后,喇叭里播报冠军的国籍和名字,宋鹿和小包站到领奖台上,肩挨着肩向观众席挥手。国内的观众掀起一阵欢呼,摇旗呐喊。
宋鹿心里像是燃着一团火,烧得浑身燥热,血液沸腾,手脚蒸出汗。观众的欢呼比酒还醉人,她被淹没在令人眩晕的浪潮里,眼前是国旗鲜红的一片,脚像是踩在云端,在一次次呐喊中被人拱到天上去。
恍惚中,宋鹿仿佛看到林也正朝她走来。她觉得自己都激动到出现幻觉了。这是亚运会的颁奖现场,林也怎么会在这里,还在给运动员挂奖牌送鲜花!
直到穿着一抹色黑西服的林也站到宋鹿面前,高高的个子像乌云一样罩在她头顶,晶晶亮的黑瞳孔深邃如古井,要将她整个人的魂摄进去,她才恍然回过神。
不是在做梦,林也就是大变活人地站在她面前!
林也压低嗓音,用一种戏谑的口吻问:“这冠军你不要了是吧?”
小包师弟在旁边也是一副惊呆了的表情,但他比宋鹿早反应过来,暗中抽一抽宋鹿上衣地衣摆,把人拉回魂,喊了一声:“师姐。”
宋鹿头上密密渗出汗,把脑袋一压,脖子一横。林也把冠军的奖牌戴进宋鹿的脖子。宋鹿站直身体,还是用那种不敢置信的眼神盯着林也,嘴里机械地说了声莫名其妙的:“谢谢。”
林也嘴角扯动一下,“不必。你对朋友太客气了。”他把手里的鲜花束往她手里一送,垂下眼睑,敛去眸中诸多热烈的情绪,颇为冷淡地说,“花。这肯定是全世界你最喜欢的花。”
宋鹿垂眸,怔怔看着手里红紫间错的小捧花。她甚至说不全花的品种,但她明白林也是什么意思。原来他记得啊。
林也套完前妻脖子,就去套旁边那个毛头小伙子。林也给冠亚季军颁好奖、送完花就退到领奖台一边,用眼睛觑着领奖台上的宋鹿。
全场的国人起立,国旗缓缓上升,奏唱国歌。
颁奖仪式结束,宋鹿跟着队友走向教练所在方向。她频频回头,看林也被射击队的领队们围在中心。他心不在焉地和他们说话,时不时抬起眸,毫不避讳地和她的目光交接上。
季军的女队员在那里感慨:“刚才给我们颁奖的那个人也太帅了!还这么年轻。什么来头?”
有队友笑说:“谁让你七八月回省的,不然你早见过他了。”
小包师弟悄悄看了一眼宋鹿。
宋鹿沉默不语。
一个教练扫了一眼远处的林也,又看一眼眼前的宋鹿,说:“这次赛事独家冠名商的代表,进了赛事组委会,按照招商协议,赞助商有资格挑选运动员颁奖的。”
宋鹿想起来了,自己上礼拜参加过一个酒厂的商业活动,原来转来转去,这个酒厂竟然和林也有关。那感觉就好像自己无论怎么逃总归会回到他手心。宋鹿正陷入自己的思绪,突然听到队友惊呼:“他过来了。”
宋鹿倏地抬头,看到林也果然走过来,径直走到她面前停住。
林也从上往下睨她:“一起吃个饭?”
宋鹿立刻说:“不了。我后面还……有事。”
小包师弟凑上来:“我们有庆功宴的。”
林也扫一眼多嘴多舌的小包,轻轻“嗯”了一声,“随你。”
林也看宋鹿低着头,连看也不看他,就用手抓住她的手臂,在其他队友好奇的目光中,提拎小鸡般将她拉在一边。
林也拍了拍她的脸颊,低头附在她耳边,“宋鹿,我提醒你一下。我们还没对外宣布离婚。名义上,你还是我太太。不要在公众场合给别的男人喂糖吃。给我留点面子,别给无良媒体递素材。嗯?”
“知道了。”宋鹿想走,再次被林也拉住手臂。她挑起目光看着林也。林也皱了下眉,语气不自然地问:“今天很特别。真的不陪我吃顿饭?”
宋鹿摇头,装作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赛期请假很麻烦的。而且,我想和队友一起庆祝。”
林也松开宋鹿。宋鹿刚想溜走,又再次被他抓紧。林也咽了口唾沫,声音卡壳了一下,最后用极短促的声音说了一句:“宋鹿,虽然你很气人,但还是——生日快乐,乖乖。”
第137章 Chapter137失忆症。
10月20日,是宋鹿的生日。
宋鹿这一天过得大起大落,像坐过山车。
上午,她输掉了运动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场比赛,在生日这天。下午,她赢下了人生里第一个世界级别的冠军,也是在生日这天。
不管是输还是赢,这注定是一个难忘的、和她钟爱的事业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大日子。
宋鹿到今天22周岁,早已过了非得邀朋呼友给自己买蛋糕点蜡烛庆祝生日的年龄。事实上,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给自己过生日了。
宋绫前天发来一张照片,拍的是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配文是祝女儿生日快乐,生日礼物在京北的家里,等着她休假回来拆。
宋鹿原来以为自己已经想得很开了,别人记得她的生日最好,别人不记得也没关系。她已经长大了,可以把每一天都当成生日去过,只要她愿意,就给自己买任何喜欢的东西作为生日礼物。
可当听到林也祝她生日快乐,她却才知道,原来她是想过生日的。
过生日的目的不是喝酒、约饭、吃蛋糕,而是把一群她爱的、爱她的人聚在一起,真心实意地庆祝她的出生。她想有人记得,许多年前,她真正存在于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她也想有人为她的到来而高兴。
宋鹿看着林也,轻轻说:“谢谢。”
一个女队员走过来,对林也点点头,勾住宋鹿的肩膀,说:“要坐车去饭店了。”然后,她再次对林也点头,拉着宋鹿离开了。
10米气步、枪混团比赛结束以后,国家步、枪队就完成了本次亚运会的所有步、枪赛程。等21日手、枪队的赛事完成,他们再休整一天就启程回京北。
步、枪队共摘得5金2银1铜,成绩喜人,可以开宴庆功了。
庆功宴办在队员下榻的宾馆附近。射击队的带队领导、教练和辅助团队的老师们在席间放开嗓门聊天、喝酒。
队里的运动员碍于有大领导在都有点放不开,每人各敬领导一杯啤酒后,各自举着筷子闷头吃菜。
大领导兴致很高,喝得满脸酡红,给队员们漏了个底。
“亚运赢得漂亮。主要领导说要犒劳三军。酒企的那个赞助商刚和我们谈过,除了向射击协会追加500万赞助以外,一枚金牌再奖励一个60万元。奖金到位后,由协会统一分配,奖励在亚运会上获得佳绩的运动员、教练和工作人员。”
席上的教练和运动员都眼睛一亮、红光满面,大家叫嚷着要再敬领导一杯酒。
宋
鹿的杯子空着。
小包师弟坐在宋鹿旁边给她倒雪碧,冒泡的透明液体“咕嘟咕嘟”撑满玻璃杯。他有些蔫蔫的,完全不像是个刚赢下两块金牌的弄潮儿,悄悄说:“师姐,那个谁真的很了不起。至少,我一辈子也追不上他。”
宋鹿看出小包是醉了,用手指把雪碧瓶口抬起来:“你要追上他干什么?你们两个又不是田径运动员。你们不在一个赛道,没有竞争的可能性,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怎么不明白?小包师弟放下雪碧瓶子,脸上暧暧的,目光怔怔盯着瓶子,轻叹了口气。
庆功宴吃了两个多小时,主教练见手底下这些皮猴子因为有领导在既张不开嘴也放不开肚子,就提议让小孩子自己玩去,12点前回宾馆,第二天早上点名。领导今天心情特别好,嘱咐了几声要注意国家运动员的形象不能去人员混乱的娱乐场所后就把他们都遣散了。
一群平均年龄不到二十的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商量着要去哪里消遣。夜店、酒吧这些地方都不能去,他们就在网上找一家正规的练歌房,买了好几打啤酒,准备一边鬼哭狼嚎,一边喝酒。
大部队出发前,队医喊住他们,要跟着他们一起去。队员们一阵哀嚎。主教练就摆摆手说:“随他们玩去。也就一晚上。后面有收骨头的时候。”
所以,到了今晚的第二个局,年轻人身边一个管头管脚的师长都没有,大家都像孙猴子蹦出五指山般敞开怀地玩起来。
宋鹿不太会唱歌,就怀抱个果盘,一边用牙签插西瓜吃,一边看酒单。她今天生日,又赢下一块金牌,能分到不菲的奖金,理所应当请队友喝点好酒。但她不太懂酒,只能找酒单上价格贵、名字又熟悉的酒点,什么红酒、白干、金酒、伏特加……
林也修长的手指夹起玻璃杯,一整块正方形的冰块撞击杯壁发出连续的、清脆的响声。杯里只剩下不足成年人两口量的伏特加。
林也仰头,喉结上下一滚,就把酒喝了干净。他放下杯子,手随意地一抬一戳酒柜。女秘书小跑着过来,拿起酒杯,去给他添酒。
整间办公室里只有林也和陆飞坐着,其他十几个人排成两排,分别站在林也办公桌前,笔直矗立,沉默不语,足像南少林十八铜人阵。
林也又喝水般喝下一杯伏特加。
那女秘书还要去倒酒。
陆飞站起来,两腿笔直站着,低头编辑手机上的信息,屏幕上的白光打在他眼镜上,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台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
陆飞说:“酒精中毒最起码躺五天。你现在没有资格生病。”
女秘书怯怯地看向林也。
陆飞头也不抬,却好像脑门心长眼睛般说:“别看他。他现在脑子不清醒。”
女秘书看到林也捏玻璃杯的手紧了紧,仿佛下一刻这杯子就要砸在陆飞或者自己脑门上。
陆飞终于抬起头,看向自己脸色黑沉的老板。
林也这阵子压力大,喝酒比往常更凶,脾气比往常更臭。手底下的人每天踩着钢丝绳做事,稍犯一点错,轻则被臭骂一顿,重则直接一句话解雇。
也只有陆飞这个“心腹”敢在这种情况下还和林也反着来。
林也手指点一点桌子,说了一个字:“酒。”
女秘书到底明白谁是自己的老板,踮着脚去倒酒了。
陆飞扶一下眼镜,也不编辑工作短信了,就盯着林也。他仿佛都要认不出眼前这个已经醉得不成样子的老板了。
一个月前,林也美国的公司和林综生的公司签订了战略投资协议,筹资约163.5亿美元。战略投资在这个行业内有个花名,叫对赌。对赌协议约定,林综生的公司必须在明年8月之前完成旗下所有项目营收25%的增长。
若林综生方没有按期达标,林也有权要求林综生返还投资总额及支付20%的溢价,也就是约196.2亿美元的总价。如果林综生方按期达标,林也则必须再追加第二笔163.5亿美元的投资。
林家这对父子是真杠上了。要是被林老爷子知道,自己活在世上唯二的两个血脉在搞窝里斗,还斗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程度,肯定要气到吐血,一脚去见马、克、思、列、宁。
陆飞能理解父与子里的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林综生是因为信托基金连续亏损,被身后的神秘资方逼到走投无路,又被林也不怀好意地用利益一噱,铤而走险选择对赌。
但陆飞无法理解林也。
林也是为什么要签对赌协议?
他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必要啊!
林也从来不是个急功近利的赌徒。他虽然大胆,却向来有勇有谋。林也的事业是一条昂扬翘头的上扬线。他只要稳扎稳打,再过十几年,一定会超越林老爷子的成就,缔造第二个中冠集团。
对赌游戏总有一个赢家。这个赢家可能会是林也,一次对赌,一年的时间,能让他狠赚三十三亿美金。赚了的确开心。但要是输了,他就要把自己近乎所有的身家套在一个随时会暴雷的狗屁信托里。不止是他十年来的经营等归于零,还会伤及根本。
他将会成为第二个向林老爷子讨钱的软骨头。
剑走偏锋,必然是有一个他陆飞所不知道的诱因。陆飞觉得这个诱因不难猜。这半年来,林也身上种种的“反常”都是因为那个“例外”,或者说是一个“意外”。就是两个字——女人。
一个宋鹿,承她妈妈之能,把林家的男人迷得昏了头。
陆飞为自己的这个猜测试探过林也。他问过林也:“既然要保护好资产,不如和太太说明白,告诉她我们把钱藏哪了,教她怎么对外做戏。要是出事,她也好守住这些财产,给你们留一条后路。”
陆飞按林也的要求,隐匿了林也的一部分财产,以防林也宣告破产,一朝凤凰落地成鸡,连心爱前妻的赡养费都给不起。
林也的回答是:“不许告诉她我在做什么。她知道,你就走人。”
林也没有告诉陆飞为什么不能告诉宋鹿他在对赌。但陆飞反过来一想,如果这件事本来就是因她而起,林也不告诉她,也就很正常了。
陆飞设身处地想,他要是为了所爱之人拼上命,也不会想那个人知道他究竟为何拼命。过程中不说,因为怕她担心。有好结果,给她一个惊喜。到最后,即使他死在这上头,她也不会太过自责内疚。
瞧瞧,他跟了怎样一个冷面恋爱脑、玉面大情种呐!
陆飞想明白这一切以后,也就不劝了,劝了也只是被骂。
但话说回来,陆飞虽然能体谅林也作为男人和丈夫的担当,但他绝不体谅林也作为老板因为压力大就把手底下人当成牛马死命使唤和随意责骂的行为。
所有人都像陀螺一样围着他连轴转了48小时,从申港转到杭州,都累得脑子被浆糊堵住,根本没办法高效完成工作了。老板不睡觉,他们要睡觉!陆飞清了清嗓子,心一横,横是横了:“林总,你刚才说的我已记下来了,之后我会给他们开会,把细节捋一捋。您先休息。”
陆飞张开双臂,像赶小鸡一样把所有牛马赶出办公室。
杭州的这间办公室里没有休息室。林也只是借中冠集团旗下一家子公司的办公室用。陆飞走回林也面前,问:“要送你先回酒店吗?”
林也拿起酒杯,把酒杯里沾了酒水的冰块含到嘴里,嚼得嘎嘣脆,他翻翻眼皮,“你想睡自己回去。”
陆飞是最能顺着藤往下爬的那种人:“谢谢林总。我睡3个小时就回来。”
林也冷冷“哼”了一声,“带上门。”
陆飞往门外走,他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转头,看到林也摇摇晃晃走向窗边的沙发。林也这样子一看就是酒劲上头了,连路也走不稳。
陆飞走过去扶了林也一把,把林也摔进沙发。林也平躺在沙发上,手掌心向上搁在额头上,闭着眼,被酒精折磨到抱着肚子痛苦地直哼哼。
陆飞说:“我3个小时后叫醒你。”
林也“嗯”一声,没声了。
陆飞离开办公室,吩咐在外面值守的秘书有什么事就联系他。
办公室内,林也试着入睡,足足二十分钟,都睡不着。他觉得这根本是浪费时间,还不如喝酒助眠。他坐起来,又去酒柜给自己倒上满满一杯不掺水和冰的伏特加。他一口一口,慢慢吞咽下喉咙,喝到最后,舌头都麻木了,除了苦味吃不出其他味道。
林也再次一头栽倒,成木乃伊环胸状,闭眼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振动起来。
林也微转头,眼睛敛开一条线,懒洋洋看茶几上手机的来电显示。
是宋鹿。
林也直挺挺躺了一会儿,用手去够茶几上的手机,够了几次终于把手机抓到手里,接起电话放在耳边。
“喂,老婆。”
“林也。呜呜呜。你都不爱我了。今天是人家生日哎。我们一起出去过生日好不好?我请你吃牛排、薯条还有姜汁汽水。哈?你说话呀。好不好?说话!”
“好呀。老婆要过生日,我们就过生日。你在哪里,老公来接你?”
女人舌头打结,说话像是含着一口水,明显是醉得不轻。男人笑眯眯挺在沙发上,嘿嘿笑了一阵,也是醉得得了失忆症。他忘记酒后不能开车,忘记她下午刚拒绝他一起吃饭,忘记他们已经离婚了。
呕——
电话那头声音嘈杂,有人声和东西被撞倒的声音,宋鹿像是被什么人制服了,发出剧烈呕吐的声音。
她在吐?
知道她难受,他突然就清醒了。
第138章 Chapter138电视里的大明……
林也猛地坐起来,因为起来得太急,脑袋后面的筋一阵阵抽疼。他用手按住后脑勺突突弹
跳的头皮,眼皮缓缓垂下来,眼神逐渐清明。
彻底清醒过来后,他觉得他们之间隔得好远,想抱抱她,不行。突然间像是有成千上万的手攥紧他的心。难受。
“你还好吗?”
电话另一头,因为小包师弟要抢宋鹿手机,她已经钻到练歌房的桌子底下,两条腿和一只手撑着身体打电话。
小包师弟急疯了,伸出手臂朝桌子底下乱掏,嘴里嚷着:“师姐,你清醒一点。你想想,你们是不是分手了?别做后悔的事,醒过来要羞死了。”他一不提防后脑勺撞到桌沿边,抱着头哀嚎。
又是笑声,又是歌声,又是小包的嚎叫,各种声音炸得宋鹿脑袋疼。宋鹿慢慢低下上半身,额头撑到手掌上,有点像小狗舔盆子里的水喝。她身子往侧边一歪,彻底栽倒在地上。
小包师弟终于从宋鹿手心里抢到手机放在耳边,正好听见林也那声“你还好吗”。
小包师弟一边揉着后脑勺的包,一边结结巴巴说:“喂,那个谁,你好啊。对不起,我师姐喝醉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们会把她安全送到宾馆房间的。您放心。”
林也说:“拜托了。”他的嗓音凉凉沙沙,像是被水浸过。
林也率先挂断电话,仿佛是怕自己舍不得。
宋鹿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房的,下半夜胃疼,醒了,然后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宾馆的床上,和衣而睡,身上压着棉被。
她转头一看,看到队友睡得人事不知。她挣扎着爬起来,走到厕所抱着马桶吐,吐完,回到床上,半个小时后又吐了一次。
一晚上不消停,30到40分钟间隔着吐,一直吐到凌晨五点。
第二天早上,整个步、枪队没一个队员去教练那报到。教练和队医一个个敲开房间,看到一群面如菜色的残兵败将。队医恨不得在每个运动员额头上狠狠来上那么一个毛栗子,好让他们长记性。
队里的纪律还要不要了!身体还要不要了!
一直到这天下午,才陆陆续续有队员酒醒,从床上爬起来去餐厅吃饭。宋鹿晚饭前也清醒了,很是不安,因为是她买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酒。她实在是高兴过了头,有点得意忘形了。
小包师弟安慰她:“放心,该反思的不是师姐。又不是只有我们醉。你看我们带队领导,醉到都放心我们自己出去疯。这事是他大意了。估计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哈哈哈哈。”
宋鹿苦笑道:“以后不喝了。酒多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小包师弟若有所思盯着宋鹿,眯眼哈哈一笑,这事就翻篇了。
大家又休整了一天。
10月22日,国家手、步/枪队带着13枚奖牌光荣回京。
亚运会结束后,射击队新一阶段的训练日程就已经出来。整个11月,步、枪队将举行三场奥运会初步队伍选拔比赛。一个礼拜一场队内选拔。三场选拔结束后,总积分前6的队员入选巴黎奥运会初步队伍。
到12月,队员赶往浙江参加为期两周的军训,再转场京北射击场继续冬训。这是一场从今年11月绵延到明年2月的高强度、长时间的集训。因此集训前,队领导决定给队员放一个星期的归省探亲假。
放假前,管生活的老师统计了留京和不留京的人员名单,将名单上报领导。领导让留京的队员都去参加射击队赞助商的联谊会。
明年3月开展的巴黎奥运会最终队伍四站选拔赛和全年服装类、化妆品类、食品类等等的赞助商名单更新了。有不少新的赞助商加入进来,中心决定在休假期间搞一场联谊会。
和宋鹿要好的几个队员都归省探亲了。连小包这个话篓子也走了。其中几个队员甚至申请晚归队一个礼拜。下一阶的集训如此紧凑,连跨年和过年都得留在队里,大家都想趁内部选拔没开始前和家人团聚。
宋鹿亲缘淡,唯一藕断丝连的宋绫在京北,她也就留在了京北。
这期间,Yoyo从申港飞到京北。宋鹿有事交给Yoyo去办。
几天前,方太太就残疾人运动员基金会的事和宋鹿联系,约定11月12日召集雅集骨干成员开会讨论。宋鹿委婉提议是否可以将会议提前到十月底。方太太拒绝了。方太太的意思,不只是她林太太忙,雅集的其他人也很忙。
于是,宋鹿想了个折中的方法,提议派Yoyo代表她去参加这次讨论。方太太同意了。宋鹿马上联系了Yoyo,想趁自己休假期间,把基金会的所有想法都告诉Yoyo。
Yoyo在她放假的第一天就到了京北。两人许久未见,一见面,宋鹿觉得眼前一亮。Yoyo春风满面,人都胖了两三斤,但都胖在该胖的地方,凸的地方凸,凹的地方凹,越发玲珑有致了。
Yoyo何其伶俐一个人,立刻感受到了宋鹿遮遮掩掩的探究目光。她心里坦荡,落落大方说:“我交了新男朋友。家里是开整形医院的。太太以后也要关照他家生意哦。他们家的医美做得也很不错。”
宋鹿连连点头。
两人凑在一起,不到一个下午的时间,Yoyo就对宋鹿基金会的设想有了系统性的了解,甚至可以自己说得头头是道。Yoyo脑子活络,乐于学习,口才又好。宋鹿很放心把基金的第一场仗交给她去打。
“太太,你把关于这个基金会的所有材料打包传给我。我回去仔细看几遍。大体我已经清楚了,有不明白的地方再问你。”
“好。”
Yoyo忙完这临时加出来的工作,也就松掉了一大口气。她整个人从正襟危坐变为软趴趴的没骨头,用手反撑身体在地板上,恨不得躺在地板上。
Yoyo仰头打量四周,用闲聊的口气问:“这是太太另买的房子?还住得惯吗?”
宋鹿捧起手边的小吊梨汤,一口一口喝,“是我妈妈的房子。我大多时候住在队里,来京北那么久,就只在这房子里过了2夜。我是习惯集体生活的,也没什么住不惯。就是北方空气干燥,我犯了鼻炎。”
“鼻炎很麻烦的,急性很容易转成慢性,找好医生治了没有?”
宋鹿摇摇头,“已经转成慢性的了。治疗鼻炎的药很多是激素类,运动员不能用。也不是经常发作,发作起来也不流鼻涕,就是有一点头疼,挨一挨就好了。”
Yoyo抱膝认真盯着宋鹿的脸一会儿,“太太最近皮肤状态不错,又变漂亮了。果然事业才是女人最好的医美。我在电视里看到太太比赛了,真是让人一看就挪不开眼睛。”
Yoyo拿起手机,“太太提醒我了。那套院子还在装修,你既然不习惯京北的空气,我让他们好好升级一下全屋净化系统。”她编辑完信息,抬起头,问,“要我陪你去院子看一看吗?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当场就让设计师改了。”
宋鹿装作喝吊梨汤没听到Yoyo话的样子,等喝完甜甜的汁水,又用小勺子把软糯的梨子吃了。北方干燥,新来的阿姨很会炖润嗓润肺的甜品。Yoyo仍旧盯着宋鹿。宋鹿拖到最后拖不下去了,才说:“不用了。林也很相信你的眼光。你看着办就好。”
宋鹿早就做好了打算,等时间长了,林也对她的感情冷淡下来,或者说,等他变回理性的林总,她会把申港和京北房子和几亿的赡养费退还给他。
宋鹿想了想,补充一句:“但新风系统还是要最好的。他有哮喘。”
Yoyo做了个“OK”的手势。
蛋蛋从房间外走进来,走到Yoyo手边用脑袋蹭她手臂。
宋鹿又和Yoyo说了点家常,问桃姨最近怎么样,有没有见过那个爱叫蛋蛋“阿毛”的小女孩。
Yoyo事无巨细地把申港公寓发生的事描述了一遍。当然,Yoyo特机灵,是对着什么人讲什么故事。这些家常故事的主
角是那个比以往更卖力工作的人。据Yoyo说,林也已经半个多月没回家吃过饭了。
连饭也不回家吃,可想而知睡觉更是奢侈的事。
宋鹿已经没什么立场去劝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听了Yoyo的话,只能装作不担心,沉默不语。
宋鹿要留Yoyo在家里吃饭,Yoyo拒绝了。Yoyo说这次她是和男朋友一起来京北的,公事忙完,他们就要去好好逛一下四九城了。宋鹿送走了Yoyo,心想,Yoyo还是那个公私分得特别清楚的爽利性格。
刚和Yoyo说起鼻炎,到了这天下半夜,宋鹿就犯起了鼻炎。鼻子连通额头那部分一阵阵钝疼,疼得睡不着觉。她起来吃了一粒队医配给她的止痛药,三十分钟后好些了。直到凌晨四点才有入睡的感觉,她给教练发了信息,说明自己生病了,今天的联谊会不能参加了。
宋鹿休假在家的这阵子,宋绫去意大利看艺术展了。宋鹿头疼得下不了床,就干脆吃了药在床上睡大觉。她从天亮躺到天黑,最后一次醒来后觉得好多了,洗漱后,拿了本书靠在床上看。
晚上八点半,楼下的门铃响了。她刚才嘱咐阿姨给她烧点白粥,阿姨大概在厨房用排风扇没听到门铃。宋鹿就自己下床,走下楼梯,去开门。
门一开,穿堂风夹带雨丝迎面吹来,廊下的感应灯坏了一个,半亮半暗的夜幕里立着一个高大笔挺的身影。
林也头发丝上结着白色的水珠,随着他动,雨珠子就从头发滚下,顺着他两颊滑到脖子钻入衣领。林也眼睛亮如星星,问:“生病了?”
宋鹿心想,这人怎么什么都知道?是派人监视她了吗?还是搬家来做她邻居了?竟然这么快收到消息赶来了!
宋鹿紧一紧身上的睡衣,往后退,给林也让出一条过人的道。
林也显然读懂了宋鹿的古怪情,说:“今天的联谊会你没来。我打听了一下,说你生病了。”
宋鹿觉得鼻子痒,连忙捂住嘴打了个喷嚏,打出来,立刻觉得头清眼明,舒服多了。她用手肘推着门关上,跑去浴室洗手。
出来的时候,宋鹿已经理清头绪。敢情林也摇身一变,成了射击队长期合作赞助商了?他这也太穷凶极恶。下狠心死咬不放了是吧?
宋鹿双臂环胸,重心放在右腿上,人像一支笔直的圆规,睨着林也,放了一句狠话:“林也,你到底准备纠缠我到什么时候?”
林也左右转头,眼睛找着什么。宋鹿明白他在找什么,给他递上一盒纸巾。林也就一张张抽纸巾擦头发上的雨珠。他不紧不慢擦完,才笑眯眯说:“也不知道谁纠缠谁?你忘了那通电话?”
宋鹿茫然眨眨眼,问:“什么电话?”
林也淡淡“哦”一声,“原来是,敢做,不敢当。不记得算了。我记着你酒品有多差就行了。以后肯定不让你喝。”
他们身后传来脚步声。两人同时往后看,看到一个阿姨抬着大大小小的碗和盘子正愣愣地看着宋鹿。
宋鹿说:“刘姐,就放餐桌上吧。我一会儿去吃。”
林也扫一眼托盘上的食物,“粥?正好。我也没吃饭。一起吃吧。”
宋鹿觉得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脸皮厚的人!
刘姐又盛了一碗清粥,配橄榄菜、什锦菜、腐乳和腌紫姜等小菜。两人一碗粥下肚,都是从肚子到喉咙热乎乎的舒坦。林也看宋鹿胃口不错,面色红润,也不像有什么不舒服的样子,也就放心下来。
宋鹿说:“外头下雨,你还是早点回去。”
林也说:“我坐在这里头上有屋顶,我坐在车里头上也有顶,下雨和我早晚回去没关系。我都来探病了,来都来了,总要多坐会儿。宋绫呐?”
“出国了。”
“那更好了。坐更多一会儿我都乐意。”
宋鹿抓起餐桌上的手机,“你要坐自己坐吧。我上楼去睡觉了。”她再也不看林也,扶着扶手上楼梯。走到一半,手机响了。宋鹿接电话,她绵延地“嗯”了几声,脚下本来还在走台阶,却越走越慢,直到彻底停下,像一座雕像浇筑在楼梯上。
林也一直用眼睛觑着宋鹿。看到她脸色变了,伫立在台阶上一动不动,就预感又出事了。
林也走过去,扯一扯她睡衣的摆,问:“怎么了?”
宋鹿恍然回过神,说:“队里的电话。说我家里人现在在中心传达室。”
“家里人?宋绫不是——”林也忽然意识到什么,住了口。
宋鹿看到林也变了脸,猜测他大概联想到了她那个“性、侵”她的老爸,立刻说:“你别多想。是我奶奶。她到京北了。哎,要怎么办啊?”宋鹿顿一顿,仰头,长长叹了口气,“算了。千里迢迢来,总要见一面才死心。”
第139章 Chapter139大骗子。
宋鹿才感觉好一点的头疼又开始折磨她,太阳穴突突地跳。
宋鹿转过来,双手扶在木扶手上,向厨房方向探出身体,喊一声:“刘姐,帮我送一下林先生。”她说完送客的话才转过身对林也说:“我现在要回队里。我知道你很忙,我真的没事,下次不用特地过来。”
宋鹿拾级而上,去房间换出门的衣服。临近11月,京北的气温已经降到10摄氏度以下。宋鹿在衬衫外面套了件风衣,系了条丝巾。她从房间下楼,刘姐站在楼梯口,见她下来便开口:“那位先生走了。”
“嗯。我出去一下。晚点可能会带一个客人回来住。你把楼下一间客房打扫出来。不用等我回来,早点回房休息,我自己会开门。”
“好的,小姐。”
宋鹿从房子大门出来,人立定在月台上,看到雨丝才想起自己没带伞,正想回身取伞,却突然被一道火光吸引了目光。
车库方向,一团火光像萤火虫的屁股般一亮一亮。同时传来“啪嗒啪嗒”的声音。林也撑着一把黑色长柄伞立在雨里,打火机的火光每击发一次就点亮一次他的面容。他遥遥看着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林也走过来,手上那把足能撑下三个成年人的伞面向她倾斜,将她罩在他创造出来的阴影下。她仰着头,宝石般的眼睛亮着。
宋鹿走到伞下,走到他身边,问:“你不是走了?”
两人眼前是一条被雨水洗亮的石子小路。他们手臂贴着手臂慢慢往前走。
林也说:“我看你家阿姨挺为难的,不走,她就一直杵在我面前,没话也要找话。我又想陪你去会会你奶奶,只好在雨里等。”
宋鹿奇怪地睨一眼林也,“你什么时候这么体谅不相干的人了?”
林也说:“哪是不相干的?下次,我还指望刘姐给我开门呐。”
宋鹿真是被林也一句话塞得没话讲。他已经不是脸皮,而是无赖。
两人走到林也的车前。夜幕下,雨丝斜斜密密倾泻而下,在流线型的车身表面溅起水珠,雨水给车镀上一层温润的银色。宋鹿看着眼前的法拉利,俨然是一辆崭新的车,哪里还看得出半点撞痕。
宋鹿有些吃惊地问:“你的车修好了?”
“刚从意大利运回京北。还没想好停哪儿。要不,暂时搁你这儿?”林也推着宋鹿走到副驾驶,伸手给她开车门。
宋鹿橡棒槌一样立定,顶住他的身体,喊了一声:“林也!”
林也停住开车门的手,低头看宋鹿。
宋鹿说:“你可以跟我去见奶奶。但不能让她看见你开这辆车。”
林也不明就里,斟酌地问:“那开你的?”
宋鹿拿出手机点开叫车app,“谁的车都不能开。我们打车去。”
“你们家见家长的规矩还真奇怪。”林也半拥着她,关上车门。
他们之间有明显的身高差,大黑伞面向宋鹿大幅度倾斜,他半个身体倒是落在雨里,他毫不在意,手臂半圈着她慢慢走出院子。
他们露过别墅一层某间房间,窗户关着,里边灯大亮着,照出一个人影子趴在窗户上。看身形是刚才那个刘姐。看来她对这个三番两次夤夜造访的先生很是感兴趣。
林也问:“你有没有告诉过刘姐我们的关系?”
宋鹿已经叫了一辆快车,正在看司机还有几公里到达,听到林也问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随口一说:“没有。”
林也说:“养人就不该养这种操闲心的。不好好工作,只把心思放在窥探主人家的私生活上。肯定是宋绫选的人。找机会换了吧。”
宋鹿知道林也和自己妈妈不对付,有任何不好的事都往妈妈身上推。但她不知道林也刚才的这话从何说起,怎么突然说起刘姐的不好来了,再说,刘姐是她自己面试挑的,就算不好,也不是妈妈的责任。
因此,宋鹿只是嘴上随便应一声:“知道了。”理他呐。
不到两分钟,叫的比亚迪快车到了,两人坐进后座。
刚一坐进车子,林也就皱了下眉。宋鹿把他嫌弃的表情尽收眼底,忍着笑,推了一把他的手臂,让他往旁边坐一点,不要挨她这么近。
大雨天,林也却坚持开车窗,任由雨丝飘进来打在脸上。
车子里一股子腌人肉的酸臭味。
宋鹿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看了一会儿手机后,问:“车子和大提琴的修理费一共多少?”
林也知道宋鹿又要提赔偿的事,她想把账算清楚,他就偏让她撇不干净!
“大提琴我劈成火柴棍塞壁炉烧了。车子你不用管。你捂好你的赡养费。我还没到需要女人接济的地步。真输得一穷二白,还有一条孝子贤孙的后路等着我。左右不坑女人,我还是要脸的。”
宋鹿还想就着这个话题聊下去,却被林也用另一个话题堵住:“你奶奶一个老人家千里迢迢上京北来找你干什么?”
宋鹿瞬间拉下脸,撇头,看窗外雨幕中宽阔繁华的四九城,“还能为什么,孙女出息了,都上电视了,还不上来讨点钱买米。”
宋鹿还有后半句话没说出来,来的只有奶奶就没关系,只怕她替某人来的,又或者干脆是带着他一起来的。那就坏了。
讨债的人她从小见多了,深知道一个穷人比一个富人更能让债主束手无策。她有两个大债主,一个是奶奶,另一个是爸爸。
这世界上有一种特别滑稽的家人,他们希望你过得贫苦无依,一旦你过得好,他们就要找上来,想尽办法让你过回苦日子。
在宋鹿纷繁的思绪中,车子停在射运中心的大门前。
大门前,已有一辆黑色沪牌尼桑停着。宋鹿扫一眼那辆车,车子熄着火,里边黑洞洞的。
下车前,宋鹿嘱咐林也:“你稍微在旁边等一等,千万别说话,也别提我们的关系。他们缠上我是我命不好,别再缠上你。”
林也眨眨眼算是回应,先下车撑开伞,走到另一边替宋鹿开车门,扶着她下车。两人肩并肩走向亮灯的传达室。
宋鹿和林也走到传达室窗下,宋鹿探头认了一下今天值班的安保人员。宋鹿喊了一声大叔,大叔立刻给她开门。两人走进一间8平方米的传达室。一个瘦小却矍铄的老太太立刻走上来抓住宋鹿的手。
钱老师一口一个乖乖肉心肝的,眼神却在瞟站在门阶上的林也。
林也正在门口甩伞上的雨珠,摔完,慢条斯理整理伞褶。只给老人家一个挺拔的背影。
宋鹿的目光却落在墙边上站着的三个人身上。
男人,中年,全都不认识,要么一脸凶相,要么一脸地痞流氓相,和她印象里那些讨钱的马仔的举止神态一模一样。
钱老师将宋鹿拉到墙角,发黄的眼白夹着血丝,眼眶里泪光盈盈。
钱老师一壁捏着宋鹿的手臂,一壁哽咽说:“乖乖,你这次一定要帮帮你爸爸。阿娘(奶奶)实在是没办法了,才上京北来找你帮忙。阿娘已经给了一部分了,还剩多少?”钱老师转头,看向那三个男人。
那三个男人像接了信号,一齐朝宋鹿走来,要看要呈品字形围住她。
林也低吼一声:“滚开。”他抢在三人靠近前一个箭步跨上去,挡在宋鹿身前,垂在两侧的拳头已经攥紧了。
宋鹿抱住林也的手臂晃了晃,把他拉到身边,但没有放掉他的手臂。她看向三个男人,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另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坐下来谈。”
一个男人笑说:“就在这里谈。这里挺清静的,风吹不到雨淋不到,又是你单位。我想想,一个国家运动员肯定要有光辉的形象,不会欠债不还。你要是想扯皮,我正好进去找你领导去。看看是谁占理!”
那么就是了,他们堵在中心门口闹,就是拿捏准宋鹿“闹出去,影响不好,不如拿钱消灾”的心理,逼着她给钱。
传达室里的气氛一时有些焦灼。
安保人员从监控机前站起来,拿起一个电筒,对着角落里被围起来宋鹿说:“妮子,我出去巡逻一圈。要是有人要进来,你看一眼认识不。认识的按钮放进来。不认识就让他在外面等一等。我就在附近,有什么事,你喊我,我保管喊人来。”
安保人员取了把伞,果真出去了。
一男人嘿嘿一笑:“到底是国家单位,连个保安都这么有眼力劲,世故。好了。现在没外人了。算清静了吗?我们把该算的账结一结?”
宋鹿面无表情说:“先把事情讲清楚。”
三个男人相视一眼,派了个口齿最伶俐的把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原来他们不是债主,而是追讨赔偿金的家属。
几天前,宋鹿爸爸在一家小饭店吃饭,酒后和旁边一桌客人起了口角,最后一酒瓶子拍在人脑门上,伤了对方一只眼睛。人已经进拘留所了。警方建议协商。钱老师就和对方达成了协商——赔钱,撤案。
“一百万。”家属直接抛出了赔偿金的数额。
林也想说话,被宋鹿拽了一下手臂。他只能闭上嘴。
宋鹿听到数字连眼皮也没弹一下,她看向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奶奶,吞咽了几口口水,用干巴巴的声音问:“阿娘,在你让我管你们这烂摊子前,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他们知道我是国家运动员。那么,到底是你在和他们协商的时候就告诉他们这件事,还是承诺赔钱以后,走投无路,才想起来还有我这么一个孙女?”
钱老师的目光垂下,像是一下子被抽去了许多精气神,整个人佝偻起来,不作声。
一男子插嘴:“这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宋鹿眼睛一凛,“我猜是第一种可能。那就说明,从一开始,她就准备用‘我’的前途去换她儿子的自由!”宋鹿喉咙里“嗬”一下发出痰音,“她对我无情,我为什么要对她有义呐?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找错人了。我没有一分钱。”
男子急了:“你就不怕我去找你领导!”
宋鹿感觉到林也用手抓住了她的手。他这样轻轻一抓,就让她心里有了力量。
“找吧。我没有做错事,我长舌头牙齿就是说话用的,去解释、去争辩,怎么都会让领导明白错不在我。在这个地方,每个人都是靠自己拼出来的。我有登顶的实力,我不怕流言蜚语。”
钱老师冲上来,拉住宋鹿手臂,整个人挂在她身上攀扯她。
“乖乖,你不能这么对你爸爸。她是你爸爸啊。是给你生命,养你爱你的那个人啊。一百万对你来说算什么?打一场比赛就能赚来了吧?如果他不生下你,你怎么有福气赚那么多钱?你个没良心的小宁(小孩)。你是要逼死我们母子。”
宋鹿任由钱老师拉扯她。她能做到对爸爸绝情,但对奶奶……她从出生就住在奶奶的房子里,是奶奶一口米粥一口米粥喂大,幼儿园、小学的家长会都是她去开。她就是掐准了这一点才来求她的吧。
可人先要自爱,才能爱人。
她的人生才刚刚见到一丝曙光,她真的不想被过去的阴霾再次捉住,拖到深渊里。她已经不是那个被人逼着誊写欠条的小孩子了。她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她的命运取决于自己做的每一个决定。
她不会再替爸爸赔钱。
“伯伯!谢谢你!我们谈好了。”宋鹿喊出来。
拿着手电筒的安保大叔一瞬间出现在门口,果真没走远。
宋鹿扯扯林也的袖子,“我们走。”
两人肩并肩没入雨幕,黑伞仍旧倾斜在她那边,任凭钱老师在身后怎样声嘶力竭喊,她都不回头。
宋鹿路过了那辆停在大门口的尼桑车。一个黑影在车里晃了一下,像是有人从坐姿变为卧倒。宋鹿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眼花,但联想今天的事,再回想刚在那个影子,虽然只是在她眼前晃了一下,却仿佛认得。
宋鹿头皮一麻,冲入雨中,跑到尼桑车后座,用手“啪嗒啪嗒”扳车把手,她拼命用手拍车窗,“你出来。我看到你了!”
林也跑过去,把她往坏了拉了拉,伞面垂下来,“手疼吗?”
那车子往车轱辘上一沉,从车上下来一个人。
宋鹿拨开雨伞,隔着雨幕,多年未见的父女两人四目相对。
那个在奶奶口中本该身处申港看守所的男人此刻却出现在眼前。
宋鹿从牙缝里干巴巴挤出两个字:“骗子。”
第140章 Chapter140一句话赠你。……
所以,根本没有什么打架伤人,全都是为了从她这里骗到100万亲人外人联合起来演的一场大戏!
年轻时候的宋父英俊、挺拔、聪明、上进,是弄堂邻居口中的扎台型、有腔调的儿子。可自从三十多岁接连遭遇两次生意上的失败,把家里的存款彻底榨干后,他就一蹶不振,陷入酒精、药物和赌博到更多酒精、药物和赌博的恶性循环中,一年蹉跎过一年。
几年下来,他的过度放纵欲望,贪恋酒色财气,令宋鹿差点认不出来,眼前这个穿着满是褶皱的休闲西服,脸色蜡黄,眼底泛青,连站也站不直的男人竟然是她的父亲。
宋鹿一个箭步跨上去,一条手臂被林也拉住,往后拽。她不管不顾,任凭身体裸、露在雨里,吼出来:“你们这叫恐吓、诈骗!你们是想钱想疯了吧!我要报警抓,去看守所做这一百万的梦吧!”
钱老师和另三个“男家属”已经从传达室跑出来,朝他们围上来。
钱老师依旧扑过来抱住宋鹿的手臂,叫嚷着:“不是他的主意,是我在电视里看到你,说乖乖出息了,应该帮她爸爸一把。你爸爸这次是真的想稳定下来,要回头了。他看中宛平南路上一家门面,想盘下来开小吃店。房租要押三付十二——”
“停!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我不想再听你们的这些为了榨干我的价值编造出来的理由、借口、谎言!”
宋鹿甩开钱老师的手,“钱老师,你连买米的钱都欠着邻居。他这么些年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干各种营生,到底有没有给你赚来一袋米的钱?你还信他会老老实实讨生活?还做他妈的发财的美梦呐?”
宋鹿扭头,对雨幕后已经模糊了脸的父亲咬牙道:“是你自己没用,不要怪我们离开你。我宋鹿对天发誓,从此时此刻开始,我和你断绝父女关系。你的破事,我再也不会管。”
“死丫头。”宋父跨上来,要拉扯宋鹿。
林也隔了一下,冷着脸说:“我劝你别动她。”
宋鹿又对那三个“男家属”一字一顿说:“还有你们,我现在就报警。等着去蹲笼子吧!”说着,她掏出手机就要拨号。
其中一个男人拍掉宋鹿的手机,挥臂抡出一拳,“臭女人!”
林也丢掉伞。宋鹿被他快速抱在怀里,快速扭转了一个角度。她的一条手臂插进他的西服,穿到他腰后,隔着衬衫也能捅到他皮肤的烫。手臂内层的烫,淋在雨里的身体寒,一烫一寒像是两条电蛇衔咬住,她打了个寒战。那男人的一拳实实落在林也的左脸颊。
“林也!”宋鹿喊了一声。
林也的嘴角渗出血,撇头吐掉血沫,左脸颊已经红肿起一块。他低头对宋鹿笑一笑,“没事。”他抬起头,刚才眼底那份柔情瞬间转为千年寒冰般的冷,“我懒得对你们动手。打你们,脏我的手。”
宋鹿低头翻风衣口袋,翻到一包用了一半的纸巾,抽出一张纸巾按在林也出血的嘴角。纸巾很快被雨水打湿,又从里边洇出淡粉色。宋鹿担心林也的牙齿断了。
林也又说了一次“没事”,抓住宋鹿擦血的手,包住她手塞进西服口袋。他看向前方的四男一女,老的中的都是一副可恶至极的嘴脸。
林也哼了一声:“我刚才说过什么来着?别碰我老婆。”
钱老师抹了一把脸,将手上的雨珠甩得乱飞:“死丫头,你怎么不和家里大人说一声就结婚了?我就知道你偷户口本没好事。”
林也伸手想推一把眼镜,却推了个寂寞,才想起来,自从知道那件事以后,他就做了近视手术,扶眼镜的习惯一时还没有改正过来。
林也的脸上挂了彩,明明神态是冷的,嘴角却微微往上翘。他这个笑阴冷至极,像是人死后黑白无常来勾魂,笑着说,你要下地狱了。
“我叫林也。你们可以google一下我是谁。再查一下小道新闻,看看我对我父亲做过什么。打听好以后,明天下午在这里来见我。你,”林也看向宋父,“带一只手过来。我的律师会给你出一份声明,声明您自愿放弃我太太财产的一切继承权。你们,”他冷冷地扫视一圈其他人,“带一双腿来。跪下,求我太太不要对你们进行应得的报复。”
“你个瘪三,你以为你是谁啊?威胁你爷叔啊?”两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叫嚷起来。
另一个男人倒是乖觉,果然用手机查了一下林也的资料。他一看到林也的资料,脸色都白了,嘴里不干不净骂了一声:“册那,碰上只赤佬了。”
另外两个男人闻言左右凑
在第三个男人身边,看完也缝上了嘴。
他们本来是来敲竹杠的,遇上肥猪宰上一刀是喜闻乐见,没想到千里追来的却是一头庞然巨兽。小富小贵好对付,大富大贵之人吃人不吐骨头。欺软怕硬是他们这一行的规矩。
三个男人互相望一眼,脚底抹油就想逃上车。钱老师和宋父眼看三个人溜走,心里也在犯嘀咕。宋父闷头跟着他们走了。钱老师嘴里还在絮絮叨叨:“你个小宁比你妈妈还绝情。”
林也从地上拿起伞,撑在宋鹿头顶,对着远去的几人大声说:“明天九点,我在这里等你们。做不到。”他故意顿一顿,引得那群人回头,便掷地有声说,“老子弄死你们。”
宋鹿看着那辆尼桑像老鼠般蹿入夜幕中。
宋鹿愣愣地看着愈行愈远的车尾灯,自言自语:“我做得对吗?”
林也手臂绕过她的背,将她半拥在怀里。
“这样对社会无益反而有害的人被淘汰掉就淘汰掉吧。你算是剪了自己的尾巴,从此是个懂得物竞天择的直立人了。恭喜你啊,终于硬气了一回。再接再厉。”
宋鹿挤出一丝笑,“我是不是不值得被爱?为什么别人能轻松得到的东西我却不能?父母之爱、家人之爱本来应该是最容易得到的。”
宋鹿说得分外平静,有不甘,有悲伤,却唯独没有怨怼,更像是一种释然后的感慨,解脱后的自嘲。
林也沉下眸,很认真地问:“你还好吗?”
宋鹿觉得“你还好吗”这句话最近她好像在哪里听过,似乎是喝醉的时候,在梦里,她难受得想吐的时候,也听到了这么一句。梦里,她想告诉林也,她很好,只是想和他一起过生日。不过,梦外,她终究是没有付诸于口。
宋鹿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出来:“不能比现在再好了。原来拒绝别人,真的会让自己活得轻松一点。”
“我以前听——”林也卡壳了一下,生生把“S”改成“一个女性朋友”,清清嗓子说下去,“她说,做独立自主的女人很简单,就是听从心声,想怎样就怎样,不止可以做被喜欢和讨厌的客体,也可以做去喜欢和讨厌的主体。我倒是觉得,不是做女人是这样,而是做人就该这样,喜厌从心。我把这句话转赠给你。他们不要你,不要紧。你有你自己。还有,我永远选择你。”
宋鹿垂下眼,含糊地说了“谢谢”两个字,再抬起来,对他璀然一笑。
林也低头看宋鹿。他想象不出,她到底是怎样长大,没钱、没爱,只有无数条寄居在她身上的吸血虫。她没长歪长残,还算心理健康简直是个奇迹!林也心疼宋鹿啊。他的拇指和食指揉搓,忍不住,抬起来,用手指描她头发的边。
林也不想再让宋鹿去向刚才的事,笑说:“谢人要拿出实际行动的。明天我再陪你来一次。你就要谢我两次。我要好好想想,要你怎么谢我才满意。”
林也说完,打了个清脆的喷嚏。
接着,宋鹿也打了个喷嚏。两人同时转头,一仰头,一低头,相视一笑。
宋鹿从地上捡起手机,问:“我现在叫车,先送你回去。你住在哪里?”
林也说:“先送你吧。你们运动员身体金贵,淋了雨吹了风,万一生病影响你后续比赛,我可担待不起。”
宋鹿还想反抗,被林也从手心里抽出手机,一番操作叫好了车。
两人回到宋绫在京北的房子。宋鹿进屋子,看着杵在门外落汤鸡一般的林也,他脸上的伤更加刺眼了。他就那样笑眯眯站在夜幕里,等待着什么,或是在等她道别晚安,又或是在等着其他什么话。
宋鹿想他长时间处在高压快节奏的工作环境下,还有哮喘的老毛病,让他这么湿着,实在太不近人情了。
宋鹿叹了口气:“要么,你先在这里洗个澡,我找两件衣服给你换上。你让人把换洗的衣服带到这里来,干干爽爽地回去吧。”
林也一笑,露出一颗尖虎牙,“要么干脆留我在这里睡一觉吧?反正,老冤家也不在家。我很放得开。”
宋鹿知道他就是等着这一刻。她看到水从他裤腿滴滴答答淌到地板上,他肯定是从里到外都湿透了。
“先进来。”宋鹿妥协了。
两人的说话声引来了披衣出来看情况的刘姐。
“刘姐,那间客房收拾出来了吗?他,”宋鹿瞥一眼林也,“今晚留宿。”
宋鹿突然想到林也曾问过她,有没有告诉刘姐他们的关系,眼下都要留一个男人留宿了,还是解释一下他们的关系比较好。可要说什么关系呐,已经不是夫妻,也不打算做情侣。
宋鹿犯了难,犹豫了半天,又记起林也曾嘱咐她不要把离婚的事说出去,只能硬着头皮说:“她是我先生。”
说完,宋鹿就一溜烟就跑了。
宋鹿跑进自己卧室,找出一套比较宽大的睡衣睡裤,站在扶梯上喊了一声林也,把睡衣天女散花般往下抛,“你先穿这个。”
林也接住衣服,抖开来一看,香槟色丝绸的睡衣。为了能住下来,他也就不管了。他仰起头,大声问:“那么内裤呐?”
刘姐正拿着拖把拖大理石瓷砖上的水渍,闻言,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对小夫妻。
宋鹿早跑没影了,一句“裸着”从楼梯口飘出来。
反正又不睡一个被窝,到明天,林也的衣服肯定也送来了。宋鹿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进浴室脱衣服洗澡,洗完,头发也不吹,就用浴巾包在头上,走到楼梯口向下张望,望了半天,只看到刘姐趴在地上用厨房纸吸干水印。
“在找我?”林也的声音从旁边钻出来。他走路比蛋蛋还轻。
宋鹿扫了一眼他全身,目光在他腰以下停留那么半秒钟后立刻下垂,微红了脸。这是她最宽大的一套睡衣,可穿在他身上还是小,像年代剧里头上包头巾在地里插秧的农家大娘。而且他肌肉饱满,把裤腿袖管都撑起来了。
林也明知故问:“你刚才在看哪里?”
宋鹿咬一下唇,从头上扯下浴巾,跨前一步,围在他腰上,“挡着点。流氓!”她转头,对着还在忙碌的刘姐说:“刘姐,明天再擦。已经很晚了,你快去睡觉。”
刘姐欢天喜地应了。
林也叹一口气:“你对她都比对我好。”
宋鹿说:“我回房了。你晚上睡觉不要关门,蛋蛋有时候挑床睡觉,半夜爬门反而会把你吵醒。”
林也跟着宋鹿回她房间。宋鹿用眼睛瞪他。
林也犹豫了半天,问:“你真的没事吧?别又——装坚强,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哭。我们睡一间房吧?我保证只是睡觉。我要是一直担心你哭,我肯定也睡不好。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