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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Chapter71过去了。

宋鹿拨通了林也的电话。

“嘟嘟”声响了半分多钟,林也的声音终于从电话那头传来,先是一声低沉的、形同叹息的“嗯”,接着是疲倦的一声问:“怎么了?”

这是林也到京北以来宋鹿主动拨来的第一通电话。

他们每天都联系。但她更喜欢发微信,习惯把所有情绪隐藏在冰冷冷的文字后面。这造成他总是要费心思去猜她真实的情感。她现在主动打电话过来,他感到有一些意外。

宋鹿觉得林也声音听起来齿关松松很虚弱,一听就知道他又没好好睡觉。她只能暂时把要问的事放下,转而问:“林也,你上次休息是什么时候?”

林也刚才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眯了一会儿,他是被宋鹿的电话吵醒的。他把手机压在耳朵上,从沙发上起来,单手拉掉已经掉到膝盖上的毯子,背往椅背上一靠,吐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没发烧,没犯病,也没牙疼。才睡过半小时。你伤口长得怎么样了。拍张照片过来。”

“嗯。一会儿拍给你。那个——”宋鹿身体像是被架在炭火上烤炙,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鲜血在血管里沸腾,从心底源源不断迸发出来的热量让她手脚沁满黏汗,“张琼在群里道歉了,承认是她诬陷我和魏老师。你到底怎么做到的?也太……太厉害了。”

林也沉默了几秒钟,两人之间隔着几万里也能料到他此刻正利用这几秒钟在笑,“是陆飞的功劳。这小子在韩国待了一个月,天天吃咸菜瘦了一大圈,胡子拉碴回来报告进度。那家俱乐部的收购合同还在办理中,但名义上已经是我的了。”

宋鹿看向对面的Yoyo,真想告诉她林也现在和她说的话。但Yoyo没看她,那心头的一股热气也就散了,自己好像没立场去转述林也的赞许。那会让赞许变得无关痛痒,变成假模假式的敷衍。

林也说:“你和我说过,俱乐部不仅找过你签约还找过张琼。她为了能出国还离家出走过。因为这个,才闹出后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和她做了一笔交易。俱乐部众星捧月培养她三年,不收费。条件是,公开道歉,退出市队。”

林也故意模糊了做这件事的成本。他让精算师算过,俱乐部每年花170万的成本培养新秀。国内中介抽掉15%的介绍费,俱乐部还要创造盈利维持正常运营,落到运动员头上就变成每年250万。

换句话说,每个运动员每年收250万人民币俱乐部才不会亏本。三年就是750万。买下俱乐部又是一笔天文数字。加上第一年大概率不会盈利。杂七杂八加起来总数不少,对林也来说尚可以接受,但对于宋鹿来说绝对会是一种负担。他略过了这复杂的计算过程,以图降低整件事在宋鹿心里的权重。

宋鹿愣愣地说:“张琼的天分很高,的确值得培养。可是,你真的要无偿培养她三年吗?她性格张扬,不服管教。有时候主教练也拿她没办法。运动员天分高也不一定能出成绩。”

宋鹿从一个运动员的角度评判了张琼的价值。她也不傻,简单的数学计算还是算得过来。林也等同于用几百万买一张能证明她清白的纸。

老实说,就算她未来能摘得奥运金牌,她整个运动生涯加起来也未必值上这几百万。支持她的射击事业——这八个在合同上白纸黑字写下的中文字在她心里越来越有分量。

宋鹿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等林也做任何反应就接着问:“你是怎么说服她父母的?”宋鹿问出这个问题才觉察自己是真傻。

她听到林也在电话那头又轻笑了一下。

不是林也去说服周老师,也不是张琼自己去说服自己母亲。是做这件事前根本没人通知过张琼的父母。他们是先斩后奏,或许还是林也鼓动的。否则,就不会有群里母女吵架的一幕。

周老师一定恨死了这个神秘的韩国俱乐部,突然出现招惹她女儿。周老师是体制内的人。体制内的人向来追求一个稳字,最害怕改变。而体制内的人毕生所求就是给自己子女找份体制内的工作。

市队的运动员好歹算个编制。铁饭碗罩在头上可以遮风挡雨,饿了可以盛饭吃。踏进这个门槛的人就如同铁汁浇固住脚,极少有人会

抽脚出来,可一旦抽出来想要再回去就是想屁吃。

这也是为什么宋鹿被迫离队后,觉得世界都塌了的原因。

那时候,她不信自己还能回去。

林也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小姑娘想法活,心气胜,一心想做一群孩子里最得宠的那个。市队的训练方法不能满足她。换成我是她,我也要最好的教练和最好的技术支持围着我,帮我以最快的速度出最好的成绩。”

“我看到了她身体里叛逆的火焰,扇扇风就烧起来。我也乐得扮演一个为了自己太太归队撒钱的傻子。”

“假如张琼能坚持下去,我会言出必行。可我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孩子的天性是热忱有余而坚定不足。好戏还在后头。”

宋鹿觉得林也的语气热辣辣,话的意思却冷得彻骨,在七月的暑天她不觉打了个寒战。可这个寒战之后,又从心里漫出暖意,她一咬牙磕磕绊绊说:“林也,如果我能回到队里……”

听到她这么说,Yoyo从她琳琅满目的奢侈品目录里抬起眼睛,余光悄悄落在宋鹿脸上,嘴角凝固着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

林也打断宋鹿:“不是如果,是一定能回去。代言的事只要再施一下压,你们队里就会火急火燎地把女一号请回去。”他说完这句话,又想听完整宋鹿上句话的后半句,“如果回去,你怎么样?”

宋鹿不觉脸红了,一句话揉碎了囫囵说出来尚可以接受,掰扯成两段拎出来就是强调了,还能怎么样,“我一辈子感激你。”

他得寸进尺:“要怎么个感激法?”

宋鹿又气又恼:“你自己慢慢想。”

为了不让林也针对她这句表白发表任何言论,宋鹿立刻接话堵林也的嘴,“花大价钱买俱乐部最后起了这个作用。是不是有点——”宋鹿扫了一眼Yoyo,一字一句问:“嗯,大材小用?”

林也那头传来第三个人说话的声音。林也的声音被拉远,他和那人说了几句,随后声音又被拉近,“有点事。过会儿再说。”

林也那头直接挂断电话。宋鹿抱着手机发了会儿呆,“滴嘟”一声,手机振动,林也发来一条微信:搞俱乐部还挺赚钱的。你不会以为,我真的是单纯为了你才花钱做蚀本生意吧?

宋鹿心一沉,回了个怎样解释都可以的“嗯”。

一会儿温情脉脉,一会儿冷漠冰冰。

两个小时后,林也大概忙完了,又发了一条:傻子,就是为了你。

这一次,宋鹿倒是不敢再胡乱回个“嗯”字回去。显得脸皮太厚了。

正如林也所料,检讨书事件持续发酵,而小包师弟充当了队里和宋鹿这边左传右达的广播站。看得出来小宝师弟恨张琼也恨得牙痒痒。

小包师弟叙述了事件的后续发展。

小师妹又离家出走了三天三夜。周老师从一个小宾馆里把女儿拉出来直接拉到市队领导办公室。周老师求爷爷告奶奶,说张琼是发小孩子脾气,不是真心想离开射击队。

小师妹一点面子也不给领导,直接从办公室冲出来。出来充当和事佬的某中层领导为了追小师妹在楼梯上崴了脚,到现在还躺在家里。主要领导动了气,拍板队里供不起这尊大佛。

张琼就这样离开了申港市步枪射击队。

后面的事,小包师弟就无从了解了。队里的人对小师妹突然这样发疯的原因都只能靠猜测和想象。他们对她为什么这么做、接下来会怎么做一无所知。而宋鹿,在几天后就收到了市队发出的正式增补运动员名额函。她又重新回到了市队。

宋鹿把那张正式的函发转发给林也。她没有立刻回复市队。或许是上次养成的习惯,她转发过去是寻求他的准许。上次他说不行,这次,他回了:恭喜你。

一下子获得自己内心一直想要的东西时竟然是空落落的感觉。宋鹿打下2个字1个符号:张琼?

林也回:她母亲觉得我的俱乐部是个骗子公司。觉得我居心不良。她放弃了这个机会。回去念书了。

宋鹿愣住。

林也把每一步都算准了。可以这样说,张琼是一步步落入了他的陷阱。他是个高明的猎手。从张琼渴望引起他注意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打算轻易放过她。

林也又回:人仅有自己的想法还远远不够。必须有坚持。不能够独立自主、没有自由身的人注定不会赢。如果是你,或许咬牙就给自己挣出一段光明的前程。你在雪山上说的,悬崖峭壁上也能开出漂亮的花朵。绝地逢新生。以后的日子,记着这句话,你我共勉。

宋鹿再一次抓着手机发呆。

宋鹿告诉Yoyo她要回市队了。

Yoyo将手机在沙发扶手上一搁,正视宋鹿:“你知道有钱人哪点最讨厌?就是总让人白费心思。他最近熬得很辛苦。结果却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说完这些,Yoyo倏地站起来,冲向卫生间,之后传来水从水龙头奔腾出来冲刷盥洗台和手摩擦脸的声音。

不仅仅是买俱乐部的事,还有那条Yoyo费了诸多心思却差点在台风天里泡了汤的裙子。Yoyo现在一肚子气,也有理由生气。但宋鹿觉得,她心里还有别的事情。

宋鹿走到卫生间门口,靠在门框上,默默看着Yoyo机械式地洗脸。Yoyo双手撑在台盆上,肩膀都在抖,水滴从她下巴一滴滴落下,就像她自己的眼泪。

Yoyo几乎是哽咽着说:“对不起,太太。”宋鹿从背后抱住Yoyo的腰,Yoyo的身体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我只是想,如果他能闯出来自己立起来,就不用听他家里的了。”

两人松开,相视一笑。

宋鹿坐回客厅,再次拿起手机,点开张琼的微信聊天界面。那张正式函公示以后,张琼发了好多条语音过来。宋鹿一直没敢听。现在,她一条条播放张琼读音。和自己料想的差不多,张琼是在宣泄自己的不满。张琼嘲讽她是被男人包养的玩物,靠和男人睡觉把她拉下来,总有一天会被玩腻了然后被抛弃。

不管是赛内还是赛外,宋鹿觉得她都不应该对对手心慈手软。宋鹿按住语音键,吐字清晰地发出了条语音:“张琼,好好回去念书吧。”

然后,她把张琼的微信删了。

这一切就这样过去了。

像个梦。

第72章 Chapter72算什么?

到市队报到的那天下午,宋鹿去了一趟老干部休养中心。她想告诉恩师她回队里的事情。恩师这些日子为她和魏琪操碎了心,现在事情过去了,总要去告诉恩师一声,让他安心下来好好养病。

宋鹿到病区后,医护告诉她老师去花园里散步了。她在水池边洗完了带来的葡萄,分了一半给护士站的护士,抱着一个装葡萄的钢盆在花园里走来走去找恩师。

恩师坐在一片紫藤花架下,面前石桌上铺着一个木质围棋盘,对面坐着一个双手撑着手杖、腰背却挺直如松的老人。看身形有点眼熟。宋鹿眨了眨眼睛,确定没看错,定住脚愣在原地。

恩师竟然在和林老爷子下围棋!

宋鹿也弄不明白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他们之间至少差了二十岁,事业上大概率不会有什么交集。所以不可能是旧相识。只可能是在同一家休养中心住久了,偶然碰上几次后就相熟了。

宋鹿磨磨蹭蹭走到花架下。

还是恩师眼睛尖先扫到她,“小宋,来了啊。”

宋鹿喊了一声:“老师。”她嘴上在喊恩师,眼睛却一直瞄着林老爷子,准备老人家一看她就喊他,她在心里忖度喊什么称谓老爷子才不会生气。可惜林老爷子眼皮连抬也不抬,好像压根没看到她这么个人。

恩师朗声说:“林老,这是我徒弟。”

林老爷子这才懒懒地乜斜了宋鹿一眼。

宋鹿喉头干干地嘶哑出一声:“爷爷。”

恩师眼中流露出惊异的

神色,“林老认识我这个徒弟?”

林老爷子落下黑子,和棋子一起抛下的还有四个字:“孙子媳妇。”

恩师一愣,立刻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分量,林老爷子的背景他早就听整个病区的病友唠嗑过。不是一般人家。正因为背景深,没人敢和林老爷子交朋友。

老爷子年轻的时候统领千军万马,现在在休养中心成了光杆司令。他倒是不忌讳,每次都主动上前聊天,聊着聊着就成了朋友。他没想到自己这个爱徒闷声不响竟然嫁了这样的人家。

真是怪低调、怪懂事的。

林老爷子那言外之意恩师也听出来了,似有若无的不满情绪。恩师本着护犊子的心态急忙说:“那您可有福了。小宋和别的年轻人不一样,特别老实乖巧,特别会照顾人,特别是老年人,照顾得特别好。”

恩师连说了四个“特别”,把林老爷子眉头都说皱了。林老爷子的手伸进放黑子的缸里胡搅,搅得棋子沙沙作响,“老不老实、守不守规矩不知道。倒是很爱出风头。”

恩师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

宋鹿知道老爷子是在敲打她和宋绫在慈善晚宴上的争锋。还有她此刻身后像是黑客帝国两大主演的黑衣冷面保镖。她出门必有保镖跟着,可这不是她摆谱,是他孙子安排的。

之后,宋鹿在老干部休养中心逗留了半小时就回市队了。保镖也总算放假回家了。

时隔一个多月,宋鹿回到她在申港市射击中心的寝室。

她离开的时候来不及带走任何东西,只拜托Yoyo回来过一次,取走户口本、身份证、结婚证和学生证等重要证件。所有东西该在什么地方还在什么地方,只不过表面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牙刷、脸盆和杯子这些东西因为沾了水长满了青灰色的菌丝。

宋鹿给寝室做了一次彻底的大扫除。她丢掉所有长霉的东西,把床单和被褥洗晒了。春被被她叠好塞进柜子,从行李箱里拿出轻薄的蚕丝被,给床铺换上干净的四件套。行李箱里除了被子和日用品就是带来温习的书。她把书一本本竖起来靠在墙边,用一个相框充当书靠。

做完这一切已接近晚上11点。

宋鹿抱脸盆去浴室,速战速决洗头洗澡。她用毛巾包着脑袋,热腾腾地从浴室出来,碰到在盥洗台边刷牙的女队友。

盥洗室东西两面墙上镶嵌着连排的大镜子。三个队友同时在镜子里看到宋鹿,其中一个急忙吐掉嘴里的水,转过身,嘴角还挂着雪白的牙膏泡沫,她一边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嘴角,一边笑眼弯弯说:“小宋姐,你回来啦!”

宋鹿朝她点点头,笑容从心底溢到脸上,“嗯,回来了。”

那个活泼的女队员转身,快速漱了口又低头吐掉水,再次转过身来,眼睛更加亮晶晶地说:“小宋姐,你可能不知道,队里换了一批新枪。德国产的高级货,数量不多,根本不够分。张琼那支枪肯定会给你,明天能让我试试那把枪吗?张琼在的时候,连摸也不让我摸。”

另一个女队员用手肘击了一下说话的女队员,“提已经离队的人干什么?无不无聊?现在十一点多了,刚才还说困,现在又要聊。要聊明天聊。晚上不肯睡,早上不肯起,明早又要被教练罚跑了。”

先前那个脖子上挂毛巾的女队员立刻闭了嘴,朝宋鹿眨眨眼,以眼神传递满腔的期盼。宋鹿僵着不动。她不知道自己会领到什么枪,就不可能随口答应队友看枪。她的不开口,在对方看来却是端着架子。女队员脸上立刻僵僵的。

动手的女队员也满脸堆笑看向宋鹿,“小宋姐,晚安。”后者拉着前者风一样消失在盥洗室。宋鹿的那句“晚安”只有她自己和另一个队友听到了。然后,第三个队友也沉默不语地走了。

队友走开一段时间后,走廊传来叽里咕噜的讨论声。隔着一段距离,声音又被故意压得很低,宋鹿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

但宋鹿可以猜。

小师妹那番“被男人睡才留队”的言论肯定不止发给了她一个人。唯恐天下不乱才是张琼的性格。现在多少人看着她宋鹿,想的却是她后面的金主。

宋鹿和张琼本来是既生瑜何生亮的良性竞争关系。而现在,宋鹿凭身后之人的一己之力挤走了有周老师作为后台的小师妹。从队友们的言谈举止里,宋鹿读出了一种“惹不起,要远离,避瘟神”的意味。

哎,确实没跑。

她就是靠林也回来的。这一点没得狡辩。她不能意志消沉。想要重新获得队友的信任只有更加努力拿出成绩让他们信服。

宋鹿刚才在浴室就刷好了牙,回寝室反锁上了门。

她插好吹风机的插头,弯腰,低头,解下包在头上的毛巾甩在衣架上,湿曲的长发垂下来。她分指插入发间,吹风机轰鸣起来,随着她手指的抖动,栗色的头发被一绺绺吹起来。

申港是沿海城市,一年四季湿度大,冬天阴冷入骨,夏天闷热异常。宋鹿才吹了几分钟,洗得清清爽爽的身体就又开始冒汗。

实在热得不行。

宋鹿关掉吹风机,拖一把椅子到窗口边上,拉开一扇窗户,坐在窗边上,一只手插入头发撑着低垂的额头,一只手滑手机,让时不时从窗缝钻进来的自然风吹干她半湿的头发。

林也已经被她训练得很好,习惯了发微信。在她洗澡的时候,他发信息来:明天开始训练了?

宋鹿回:嗯。夏训每周训练5天或6天,每两周有一个双休。

林也:这周休哪天?

宋鹿:这周是双休。

林也:别忘了打针。

宋鹿驱动手指摸额头,湿漉漉的指腹平扫脸上的肌肤,几乎摸不到凹凸不平的地方。她是疤痕体质,只要受伤纤维结缔组织会过度增生。所以,受伤后不出所料的她的伤口愈合以后长了疤痕瘤。当时疤痕增生像是一条粉色蠕虫显眼地爬在眉骨上方。

特别难看。

Yoyo给宋鹿推荐了申港有名的整复医生。医生上门打针,将半管药剂横着从左边推进疤痕瘤,又拔出针头,从右边推进剩下的半管。这针打得又慢又痛。打完针一礼拜,增生变红,从粉青虫变成了酱肉条,更加扎眼了。医生说这是色沉,很快会褪掉。

宋鹿拍照片给林也看。

林也没回复这条信息,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打完第二针,增生就开始自己消融,颜色也一天比一天浅。医生安排这礼拜打最后一针。宋鹿觉得,第三针下去,额头应该只会留下极淡的一条和皮肤齐整的疤,平时用粉底液遮一遮就完全看不见了。

林也总是让她拍伤疤的照片,也总是提醒她打针的日子。他对她容貌的上心程度远远超过她对自己。在生理期前那些敏感多疑的日子里,宋鹿甚至都怀疑他只是新鲜劲没过,因为还没真正得到过,所以单纯从生理上馋她的脸蛋和身体。要是她不再完美无瑕,他转头就忘了她。

宋鹿有些胸闷地回了一个:嗯。

林也:还不睡?

宋鹿:等头发吹干了就睡。

林也一个电话打来,宋鹿眼皮一跳,手指尖绕着那个通话键转了几圈,终是点了下去,慢吞吞把手机压在耳边,“嗯?”

林也富有磁性的嗓音响起:“回队里的感觉怎么样?”

宋鹿老实回答:“大概需要习惯一些日子。”

林也笑道:“你不是队里的老人吗?还需要习惯?”

宋鹿说:“是让别人习惯我。他们需要重新认识我一次,认识到我的实力值得任何人给予我任何馈赠。”

林也咳嗽了一会儿,转而问:“爷爷和你说了什么?”

他打这个电话——

果然是为了这件事。

紫藤花架下的那盘棋在宋鹿出现以后就没下下去。

林老爷子把宋鹿带回病房,说有话对她说。林老爷子被医护推进病房后,遣走了其他人,包括宋鹿的两个保镖。但他不急着和她说话,背对着她,站在桌子边开始修剪起他的一棵松柏盆栽。

林老爷子晾了宋鹿好一会儿才开口:“修枝裁叶只需要遵循一个原则,剪掉多余的、没用的枝干,保证主枝汲取养分茁壮成长。一个家就和一棵树一样。你明白吗?”

宋鹿温顺而懵懂地眨着眼睛。

林老爷子丢掉剪刀,扶起倚靠在桌边的手掌,慢慢转过身来,用一双熠熠发光的苍老眼睛盯着宋鹿。

“姓宋的女人就是那根多余的枝丫。”

宋鹿当时就在想,姓宋的,是指她妈妈,还有她吗?回忆到这一刻,宋鹿的眼前再次闪过林老爷子那张虽然苍老却精神矍铄的脸。

“进了林家的门就忘记你姓宋。不准和她见面。不准和她说话。不准和她有信息往来。和那个女人断绝一切关系。”

宋鹿恍惚到直接把林老爷子的原话搬了出来。

林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带着咳音说出冷冰冰的五个字:“做得到吗?”

果然是一脉相承的霸道。

宋鹿深吸一口气,紧绷嗓音,尽量使自己显得平静:“我妈妈和你爸爸在一起。我和你在一起。只有我们母女断绝关系有用吗?断得干净吗?我和她不是母女,又是什么?”

宋鹿又问了一次:“是什么?”

一阵夜风袭来,贯通十平方米的寝室,那个被当成书挡的相架在桌上摇晃着,相框里是一张母女在细雪里脸贴脸灿烂微笑相拥的照片,“啪”一声,相框往前倒下扣在桌面上。

母女极为相像的脸庞上的笑不见了。

第73章 Chapter73安身立命。……

“扶起来。”

沉重的暗红色书桌边,斯文的男人戴着眼镜穿白衬衫,第一粒纽扣敞开着袒露锋利的喉结,衬衫袖口往上翻折,手臂上戴着两只靛蓝的袖箍。他低垂着头,镜片上结着一层白霜,手里拿着本半旧的精装书,正扫完最后一行字,翻页。

冷冰冰的三个字。

让宋绫大暑天一阵寒。

宋绫一条腿笔直一条腿折起半倚半坐在红木桌上,撇头盯着身旁的英俊男人。她的目光并不从他脸上移开,凭余光判断手和相框的距离,伸手将自己碰倒的相框扶正。

这个相框旧了。

相框表面有叶脉状的裂痕,应该是很久以前被狠狠摔过。相片部分摸上去鼓鼓囊囊像是受潮鼓了包,又像是不止夹了这一张照片。但即使已经旧成这样,它还是被摆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面朝椅子摆出恰到好处的角度,让伏案的人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它。

相框上是15岁青春正茂的女儿抱着一架价值百万的大提琴。女儿对着镜头笑,是那种少年人极具感染力和活力的笑容,皮肤和头发因过分的年轻而富有光泽。琴和少女被另一只有力的手深深拥搂着。

整整八年过去了,女儿几乎长成了另一个她——那个曾经站在艳阳下头发和皮肤也会闪闪发光的、更年轻的她。而搂着女儿的男人还坐在这里,从内到外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

宋绫用一只养护得当的手覆盖在左边脸颊上,指甲微粉像是五颗璀璀发光的宝石,指腹下是湿漉漉的微弹细腻的触感,皮肤状态比她实际年龄年轻十岁。她像是自我陶醉又像是自我安慰般舒出一口长气。

还好,她还不算太老。

宋绫对自己的脸向来重视,从不用没消毒过的手摸脸。但她刚才哭过,怕薄薄一层泪花了妆,悄悄用手心压了一下脸,转过头来嗓音沙糯说:“所以,我跟了你十年。最后摆上台面的却是她。”

林综生眸垂成一线,语气冷淡疏离:“她没有摆在我的台面上。你有本事也让老爷子当着外人的面承认你是林家的媳妇。”

“我冤枉死了。两个角同场登台打擂台,唱的又不是独角戏,最后只嫌我丢脸。也不看看这场戏从头到尾是他宝贝孙子做的局。什么热衷公益的慈善会,就是和林也一伙儿存心害我。你要和老爷子说清楚,这事不能怪我。是我们被姓方的摆了一道。”

宋绫这些年跟着林综生,物质上无可指摘,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老爷子再抠搜,每月的开支还是照常打入户头。财阀洒洒水,也能润得人红光满面。十年富贵,让她知道有钱人连皱纹也长得慢!

她绝不会放弃这样的生活。

宋绫觉得自己是一块接近完美无瑕的美玉,只在名分上吃了点亏。美玉入市,不识货的人都盯着那点瑕疵。正因为这个小小的污点,她被上流圈子排挤在外。长时间的轻视造成她被有心人胁住了软肋。

慧婷雅集是有人退出才有人加入的刁钻机制。方太太说有名额空出来的时候,宋绫想也不想就信了。被会长推荐入会的表象迷惑了她,让她觉得飘飘然。到现在才明白方太太抛出的不是橄榄枝而是引人入陷阱的诱饵。

当时有多受宠若惊现在就觉得有多恶心。

方太太说,入会的慈善晚宴不过是走过场。就像春节联欢晚会虽然是现场直播,但大到每个节目、小到主持人说的每句话都是事先进行排练安排好的。倒数第二个拍品就是为新入会的会员准备的。到时候不会有人和她抢。拍下来,她就完成了整场戏,可以加入慧婷雅集。

宋绫了解过那些太太们第一次集款时的花费。不是一笔小钱。她手上能凑出几百万,但上千万还是勉强,又不能卖首饰,被人知道丢林家的脸。正踌躇如何向林综生伸手要钱的时候,查出来怀孕六周。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林家人丁不兴,林老爷子没有子孙福。到了这个年代,一场肺炎也能要了继业的长子的命。林也老爷子迂腐至极,咬死不肯给次子实权。百年家业成林,眼看最后汇聚到林也一棵细枝上。

宋绫得意啊。

她当时就阴恻恻想,也是时候找个人跟林也分担分担了。

宋绫软硬兼施、半哭半闹,抱着男人的脖子,唇红一路从耳朵根压到锁骨下,把浑身冰冷的男人亲得热烫烫,男人才终于点头替她花这笔钱。好不容易……终于要得偿所愿了。

谁知道!

迎面撞上她那个甩又甩不开、见了又心烦的小讨债鬼。

谁能想到?

她想了十年的“林太太”。

她女儿替她做了。

女儿就是生来吸母亲的乳血,吸得骨硬血丰肉盈,将母亲的青春一点点吸到自己身上。她自在阳光下招摇,不管给她生命的那个人都快枯死了。

“你们林家的男人在躲在我们女人身后斗法。输了,就由我们任何一个来替你们承担。”宋绫越想越不甘,越想越委屈,她本来极善于控制情绪,甚至可以控制眼泪一颗掉完再掉另一颗,哭得既文雅又凄楚,像打湿软的梨花,可现在因为孕激素的影响,她感觉悲哀和气愤在她身体里翻涌,情绪根本收不住,眼泪像水龙头一样往下冲,忍不住说了气话,“到底是我没有本事,还是你斗不过你儿子?”

说完,宋绫自己也吓了一跳。她从来披着一张温良恭顺的皮,能够精准把控撒娇和撒蛮的那条线。可说出去的话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她横一横心,咬咬牙干脆挑得更明白一些。

“你儿子才回来几个月,就敢和她结婚领证。你为什么不敢?我不清不白地跟了你十年。再过几个月,孩子养下来,也跟着我这个可怜的女人见不得光是吗?”

林综生眼也不抬,语气稀松:“没让你养下来。老爷子不准。”

宋绫的大眼睛渐渐瞪圆。

宋绫最恨的是——她曾以为,林也对宋鹿,不过是林综生对她一般,是用钱消磨她们的美貌和青春。不会给宋鹿名分。而事实是,她女儿是日头底下清清白白的林太太,她可以躲在林家这棵大树下不沾一点风雨。

宋绫切齿说:“我不要。”

林综生目光一凛,把书往桌上一砸,手掌扣住宋绫纤细的手腕,将人猛地往怀里一拉。宋绫跌坐在林综生硬邦邦的腿上,瞥见他冰冷如霜的脸色,脸

色立刻一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孕反,她胃部痉挛,开始一阵阵犯恶心。

眼泪加上呕吐,令她狼狈得不像个人。

林综生用手指拍一拍宋绫的脸蛋,让她胆怯的被眼泪糊住的目光对上他的视线,“我这些年在你身上花了不少钱。我帮了你很多,对你够好了,是不是?她天真你也天真?那小子会真心对你女儿好?不过是把她当柄刀。是凶器。借刀杀了你这个人,刀也就没有了利用价值。等他过了新鲜劲,你女儿会从此销声匿迹。哪里需要耗上十年!”

宋绫咬着唇,强压胃部往上冲的阵阵不适。

林综生语气冰冷如寒川,“我现在还不能和老爷子撕破脸。老爷子说了,林家只容得下一个姓宋的女人。找个好点的医生尽快处理掉。分开一阵。别找死。”他顿一顿,“找死也别死在我家里。”

每个字一刀刀刺在宋绫心上,剖开她的皮肉,放干了她的血,她觉得冷得彻骨,挣扎着从林综生身上跳下来。她又看了一眼桌上那个四平八稳的相框。无忧无虑的女孩对着她笑,像是在嘲笑她的失败。

她才不要。把孩子打掉,才成了无所依靠随时可丢的弃子。还是那句话,林家人丁不兴。只有把孩子生下来,才有和林老爷子谈判的筹码。就算躲到国外去,她也要把安身立命的东西生下来。

母亲生下孩子,经历的痛连孩子也无法体会。但承担这份痛也使得母亲得天独厚地掌握了掌控子女的武器。从道义伦理情感上,母和女密不可分,想要生生剥离开来,必要经历连筋带骨的另一次痛。

也算是另一种精神上的分娩。

训练日的上午,宋鹿从枪库领到了新枪,是一柄德产范维克鲍牌气步、枪。范维克鲍公司成立于19世纪60年代的德国,主要服务于国际射联ISSF竞赛项目,包括国际射联管理下奥运会竞赛项目。东京奥运会上,中国运动员就是持同款枪摘得女子10米**的金牌。

这是一柄凝缩精准德国工艺的枪。

裸枪净重约4700克。比宋鹿从前用的那支枪轻很多。重量的减轻有益于她长时间据枪,会损耗更少的能量,大大改善她据枪姿势的稳定性。

宋鹿抱着枪脸蛋红扑扑,像是得到糖的小孩子爱不释手。她领了一百颗子弹,一次次进行据枪、瞄准、屏息和击发。她在习惯这把枪的后挫力,清楚地记住枪支在击发瞬间的晃动范围和枪支在靶心停留的时间。她的肌肉很快习惯了这支枪。

宋鹿打完这100发子弹,插上安全旗,还沉浸在子弹在耳畔蜂鸣的声音中。小包师弟凑上来,给了她两张贴纸。这两张贴纸是今年两项大赛举办时发给参赛运动员的宣传品。

这是身为运动员的小习惯。每赢下一场比赛,就在为他们赢下比赛上的器械下留下那场比赛的痕迹。这样的情况大多发生在运动员有自己专属器械。充满个性化的武器就是运动员辉煌生涯的见证。

小包师弟说:“我一直替你收着。你以前说枪是队员共用的,不能随便烙上个人印记。可我们有新枪了。我觉得它们就属于我们。枪已经拿到我们手里,我们牢牢抓在手里,不再被人抢走!师姐,你今年赢了四个冠军。我也赢了四个。我已经把贴纸贴在我的枪上了。你也贴上去。我们一枪一枪打到更高的战场上去。”

宋鹿脸蛋还是红得像苹果。沉甸甸的枪支抱在怀里,就像个大头钉一样将她定在那里,抱着枪她就觉得心里很平静,日子可以越过越好,仿佛抓住了安身立命的东西。

宋鹿重重点了点头。

她的脸上是那种极具感染力而又动人的灿烂笑容。

第74章 Chapter74四小时。

夏训期间,运动员要严格按照训练课表训练。

早六点半起床。早7点出操。常规训练从早8点开始,先进行1节3.5小时的技能训练课,然后,午休2.5小时,下午从14点开始,继续1节3.5小时的技能训练课,最后,接1节1.5小时的体能训练课。

夏训的前2周,技能训练课主要以空枪预习和持续据枪训练为主。

空枪预习就是在不装子弹的条件下进行枪支击发,让运动员快速建立肌肉记忆和深化动作技能。而运动员在持续据枪训练时,每次保持据枪姿势动作约15分钟,重复5次。

宋鹿把领的100发铅弹打完后,熟悉新枪就熟悉得差不多了。她正式开始了一天的正式训练。她上完2节技能课后,就去枪库交枪入库,并核销掉100发的空弹。运动员用的器械也属管制类武器,需要严格按照公安部发布的枪支管理条例,有专人管理,并核对空弹数量。

枪库的管理换了人。

队友在宋鹿面前“不经意”提及,说魏琪被调到办公室去做文书工作了。宋鹿回来后就没见过他。但宋鹿心里坦荡,觉得见与不见都好,见了就点头问声好,不见就各自平稳过日。挺好的。

虽然枪库换了人,但那块放在角落里积灰的白板却被新的枪库老师扒拉出来,重新用记号笔勾了一次框线,更新了夏训名单上运动员名字后,又被靠在枪库入口的墙边上。

每个运动员出入枪库都能看到自己的训练成绩以及获得国内外奖项的情况。宋鹿和小包师弟在今年的全锦赛和冠军赛中表现优异。所以,在这块白板上,宋鹿和小包师弟位列第一和第二。

宋鹿还枪后缓了一会儿,一头扎入今天最后一项训练日程——腿部力量和肩背部训练。她做了1组20次的静力深蹲,3组10次的15公斤杠铃深蹲,3组2分钟的靠墙静蹲,3组25次肩胛骨俯卧撑。

宋鹿做完所有训练,累趴,腿和手臂像不是自己的,软趴趴毫无生气地挂在躯干上。宋鹿身上的运动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紧紧黏在身体上,像鱼身上的一层鱼鳞,闷着不透气。

她做完最后一个俯卧撑后直接趴在垫子上,剧烈喘息着,两眼冒金星。她觉得过去的一个多月自己过得过分骄奢淫逸了,只坚持了早晚的8公里的跑步,造成力量掉得很厉害。真是安逸使人堕落。

体能教练在训练场上“呼啦呼啦”吹哨子,吼着让队友把自己的训练垫搬回器械室,搬好了就各自解散回去过周末。

宋鹿依然在垫子上趴着不动,纤细的手和脚戳出来,像只趴在沙滩上的乌龟。她下巴压着深紫色的垫子,垂着眼,汗水的酸腐味时不时钻进她鼻孔。但运动员最习惯的就是自己的汗味,这是她的功勋章。

宋鹿的视线里落下一双薄底的黑色皮鞋,鞋面光洁如镜都能照出她一张汗脸。鞋子走动间,她趴着视线往上挑,正好能看到鞋底是正红色。真是骚气十足的鞋子。

宋鹿挣扎着翘起脑袋,视线顺着黑西裤往上,西服被挽在手臂上,背心和衬衫包裹着蓬勃有力的躯干,袖口被随意地挽起来用黑色袖箍固定,一副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镜片后黑眸如黑色流质在涡旋。一张俊脸浅笑着,说他斯文败类也不为过。

林……也?

宋鹿吞了口唾沫。她趴着翘头其实很别扭,趴一会儿脖子就酸了,蹭一下站起来,惊讶地都结巴了,嗓子哑哑地问:“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林也打量汗津津的宋鹿,额头上的疤已经淡得看不

见了,头发结成一线线、一绺绺杂草般拧在额头和耳垂,脖子和锁骨的皮肤上结着一串串晶莹发亮的汗珠。汗被她体温一蒸,闻着像是腐败的苹果。

林也的脑海里还存着她刚才脖子上架杠铃深蹲的凶猛模样。他还以为射击运动员是队伍里的“文艺兵”,原来一样要这么辛苦练体能。林也笑笑,说:“去洗洗。洗好带你吃饭。”

宋鹿躬身抱起训练垫,一折为二像个尖角的帆船一样抱在怀里。她把脑袋藏在训练垫后,用余光左打量一会儿,右打量一会儿,发现已经有队友聚集在一起往这边张望了。

林也的衬衫和裤子上有许多皱褶,显然保持了长时间的坐姿,相比平时的一丝不苟着装略显随意,一看就是下了飞机就往这里赶,满身的风尘味。但衣服再凌乱,衣服的价格还是贵。因此贵公子的气势不减,反因凌乱而溢出一股痞气。雅痞雅痞的……人模狗样。

队友暗戳戳聚成一大落、一小落,拔长脖子在看小宋师姐的金主。

“我要洗头洗澡。你得等一会儿了。”宋鹿抱着垫子风驰电掣地跑了。她进休息室的浴室,打了两遍沐浴露洗掉身上的汗,又把十根手指插入长满丰富泡沫的头发里慢吞吞地抓着头皮。

前天半夜,他们打过那通电话后就再没联系过。她问出“她和她妈妈算什么”后没等他回答就挂断了电话。宋鹿觉得林也一定回答不出来。因为连她自己也回答不出来,或者说,从心底里她不愿去面对这个问题。

可林也这边觉得这个问题根本不是个问题。

她还是太单纯了。

他设这个局,想要的才不是什么让宋鹿刺激一下宋绫就完事。慧婷雅集的事后,爷爷一定会命令父亲和宋绫断了。宋鹿和她妈妈的这些事很快就被这个善忘的人情世界所忘却。他的太太不会有任何污点。

不过,林也还是在那个电话后想了一夜。

想要把宋鹿和宋绫分开,就像一个遭遇车祸的人经历一场大型外科手术。这个患者被撞烂了内脏,脏器在她身体内黏连在一起。把母和女分开的难度,就好比把黏连在一起的脏器分开的难度。会很疼,会很危险。但必须分开。否则她根本无法活下去。

或许从宋鹿自己的角度,她看到了她需要一份蓬勃向上的事业让她能好好活着,但从林也的角度,他看到的是她需要一个稳定安全的家庭生活。这样的生活宋绫从没有给过她,也永远不会给她,更不配给她。

很可惜,他舍不得再强硬一点,威胁她、强迫她和宋绫断绝一切关系。

大约过了半小时,宋鹿回来了,全身上下焕然一新。

栗色的长发已经被吹得清爽顺滑,呈现精心养护的卷曲,富有层次地垂在肩膀上。她化了淡妆,棕色眼线上下勾勒出圆圆亮亮的猫眼睛,没涂眼影,睫毛卷得纤长卷翘,腮红和唇膏是淡淡的豆沙色。

她上身穿着一件简洁的粉色长袖丝绸衬衫,下面穿一条贴身银色包臀长裙。耳垂、脖子、手腕都戴着小颗钻石首饰,手腕上抓着一只粉色的miumiu手提包,脚下踩着一双低跟的银色高跟鞋。

林也的目光在宋鹿身上逗留了好几秒钟。

宋鹿脸一红,觉得自己身上的衣服是层不透气的皮肤,热聚集在体内,烧得厉害,她明知故问问:“怎么了?”

林也喜欢她白皙的皮肤上那些总是亮晶晶的珠子。但他当然不会这么说。见她穿得这样光鲜,他也就审视起了自己的着装,边穿西服边环顾四周,问:“保镖呐?”

宋鹿和他并肩走着,“我总不能训练的时候也让他们跟着。”

林也系袖扣子,“今天不是这周训练的最后一天要回家吗?下次让他们提前过来。你得习惯用人。”

宋鹿没吱声,射击中心到公寓才三十分钟的车程,林先生总不能闲的没事专程在路上伏击她?他是不是……保护欲太强了?

宋鹿转开话题问林也:“酒店的事解决了?伤患都脱离危险了吧?”

林也回答:“没有。有别的事。晚上十点要飞慕尼黑。我能陪你四个小时。”

真是忙得脚不沾地。

话说回来,谁要你陪?

宋鹿有点疑惑:“京北不能飞墨尔本,还要特地从申港起飞?”

林也语气稀松地说:“申请的航线是申港到墨尔本。飞机停在申港。”宋鹿咋了一下舌。是她粗鄙无知了。林也要坐私人飞机去德国。

两人走到停车场,林也进了一辆黑色跑车的驾驶座。宋鹿倒是没想到,大少爷今天有兴致自己开车。宋鹿艰难地爬进车子副驾驶。跑车底盘低,她穿的又是极为贴身的长裙,膝盖直插肚子,动作不免局促弓得像条粉青虫。

林也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轻快地敲了几下,欣赏了她好一会儿左右都不舒服的姿势,闲闲地说:“把鞋子脱了。”

宋鹿朝他投去充满感激的一瞥。

宋鹿左右脚各抖一抖,高跟鞋的后鞋跟脱落吊在半空,她前脚趾勾着鞋前掌,把两只美丽的刑具交叠甩到角落。她踮足撑着修长的小腿,裙子撑成一个紧绷的三角形,勾勒出饱满的曲线。她侧了侧身,屁、股鼓鼓圆圆挺起来,连接纤细柔软的腰肢。

林也咽了口唾沫。

宋鹿伸手把裙子稍撩高一点,直到把裙边撩到膝盖以上,总算能轻松一点了。她想系上安全带,但撩裙子给得空间只有那么一点,又不能撩到大腿以上,那不雅观。她的动作依然局促得够呛。

“咔嗒”一声,林也解下自己的安全带,身体压过去,擦着她的身体替她系好安全带。系好却不离开她,在她鼻子尖前闪着一双黑眸,说:“以后,不准穿裙子坐别人的副驾驶。”

宋鹿抿着唇,慢慢眨眼睛,往后缩着脖子,鼻子里是他身上飘出来的淡淡木香。林也哼笑一声,喉结慢慢地上下一滚,坐回驾驶室,引擎踩到轰鸣,雪亮的“黑豹子”冲出一条漂亮的曲线飞出去。

宋鹿折膝侧过来坐,膝盖并拢对准林也方向,她上半身挺得笔直,只转动眼珠子打量跑车内部。真豪华啊。

林也目不斜视看前方,问:“有驾照吗?”

宋鹿点点头。

大一的时候,寝室有同学提出要学车,咨询了培训机构,四个人报名有折扣,所以那个暑假,她们一寝室的人都打包去学了车。

林也说:“回去你开。”

宋鹿连连摇头。她是个十足的本本族。拿了驾照以后就没摸过方向盘。虽然车子的驾驶方式是一样的,但跑车底盘低、速度快,磕不得、碰不得,驾驶难度极限上升。她才不开。

林也转一个眼珠子过来,“我有点累。吃饭的时候想喝点酒。你不想开,我就让司机过来。”

宋鹿想了想,把肩膀往椅背上缩缩,“别去吃饭了。你回去洗个澡,睡会儿。”

林也笑,都眯成一条线了,“好啊。你陪我睡?”

第75章 Chapter75乖乖,乖乖。……

百忙中抽出四小时,想的竟然是这个……

她难道是他工作之余的慰藉品吗?

宋鹿扭动身体,默默扯裙角扯到膝盖以下,一只脚一只脚老实塞进高跟鞋。她往右边车窗方向侧身子,把身体的重量全压在右肩膀,故意背对林也,目光从减速玻璃漫出去,看着光怪陆离的街景。

不理他。

林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说睡觉。两个人躺在一块儿,一本正经闭上眼睛睡觉。是这个样子的睡觉法。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傻子才信。

宋鹿手扶脖子后侧,脑袋一点,把下巴搁在左肩膀上,目光瞥到林也脸上。夜幕渐渐降临,街两旁亮起的灯光在他镜片上像雨刷一般,刷一下,

又刷一下。下一刻,车子陷入黑暗中,他的镜片上闪烁两排如天上星星的光点。他们进过江隧道了。

林也的声音再次传来:“小看人。四小时哪够。”

宋鹿一开始觉得林也摸黑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等她把他说的话前后联系起来,就立刻明白他又在使坏。如果不是林也在开车,不想造成危险驾驶,宋鹿肯定用拳头去砸林也那张假斯文真禽兽的脸。

林也这个混蛋。

宋鹿眼前豁然一亮,车子从隧道出来了。

宋鹿已经满脸通红,她偷偷瞄林也。镜片后的那张脸平静如水,甚至,摆出一副百无聊赖的表情。他的嘴唇分开变圆,一只手离开方向盘,空心握拳放在嘴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他确实很累。

如果只是单纯睡觉的话……

宋鹿又没出息地心软了,润一润嗓子,小声说:“我们可以回家。”

林也像叹息又像无奈地笑出声,“一个月没回来,总要去领导那里报个到。看来你不是很饿,先去看爷爷,再简单吃点东西。洗澡和睡觉我会在飞机上搞定。”

宋鹿想起最近似乎见爷爷见得太勤了,爷爷未必高兴见到她,“那个——”

林也黑眸射过来,“怎么了?”

宋鹿看着这张好久没见的脸,疲倦到苍白,微微有些浮肿,她只能嗝出个哑哑的、破碎的气泡音:“没什么。”

她死心闭上了嘴。反正她也没事,陪他就陪他了。

两人进了老干部休养中心的特护区。林老爷子正在吃饭,菜色比医院病号餐丰富,烹调手法却和病号餐如出一辙,都是清汤寡水的瓜果蔬菜。只有一个肉菜狮子头,还是高汤煨炖出来白烧的。

林老爷子只在宋鹿进来的时候瞟了她一眼,随后就像没看见她这么个人一样和林也说话。宋鹿猫到一边,展臂从屁股到大腿刮一下裙子,端端正正坐到沙发上,掌心向下并排搁在大腿上,无声眨巴眼睛听两人说话。

林老爷子说:“我让你爸爸和那女人分开了。”

林也淡淡地、轻轻地“嗯”了一声。

宋鹿觉得有一双柔软的手揪了她的心一下。

她浑身一抖。

林老爷子锐利目光扫到孙媳妇这一抖,不动声色说:“太不像话。”

林也掷地有声说:“是。还是爷爷干脆利落,拨乱反正。像您老人家说的,我结婚了,心也定下来了,您也就可以放心了。”

林也老爷子丢掉筷子,沉默了一阵,他看向宋鹿:“太瘦了。不好怀孩子。”

林也的目光笑嘻嘻朝宋鹿脸上扫来。

宋鹿恍然回过神意识到这是在说她,立刻说:“我需要控制体脂。”

林老爷子没好气说:“我听到谁减肥我就生气。”

宋鹿连连摆手,“控制体脂不是减肥。是把身体内的肌肉、脂肪、水分控制到一个最合适的数值。爷爷你错了。”

林老爷子愣了一下。从来没人有胆子当面说他错。

林也走过去抓住宋鹿的手臂,把她拉起来,“好了。老爷子,人见过了,礼数到了,您也该休息了。下次再来看您。”

林也拉着宋鹿一路出特护楼,却没有往停车场走。林也说,先吃饭,街上不好停车。他们走出老干部休养中心,到街边咖啡馆吃了简餐。

饭后,宋鹿要了杯甜冰茶外带。单她一个人喝饮料总觉得显得她嘴馋像小孩。宋鹿问林也要什么。林也要了杯黑咖啡,又让服务生掺了点威士忌到咖啡里。

林也扬了扬手里的纸咖啡杯,“爱尔兰式咖啡。双倍提神。”林也两指夹着咖啡杯走到车子的副驾驶边上,手臂搭在车身,身体往车上压,黑眸亮闪闪地盯着宋鹿。

宋鹿问:“接下来去哪?”

林也垂眸看了一眼腕表:“随便兜兜风吧。”

四个小时听上去挺短的,真正消磨起来宋鹿又觉得时间过得慢。

在林也的注视下,宋鹿不情不愿走到驾驶位边上。车门自己打开来。她的手抓着冰茶袋子撑在皮椅和椅背上,爬进去,又爬出来。她准备做最后的挣扎:“要不还是算了。我和你换饮料。”

林也抬起手,表演痕迹很浓地深呷了口手里的咖啡。

这是不给宋鹿一点反抗的机会。

宋鹿被他赶鸭子上架坐进驾驶座。面对眼花缭乱的操作按钮,她十指拨动,真的无从下手。车子连个饮料位都没有,她把冰茶袋子放在大腿上,先踢掉高跟鞋,右脚拨一拨鞋,把鞋拨到最角落,赤脚去探索油门和刹车,脚背碰到摇摇欲坠的鞋子,还是觉得很碍事。

林也还站在车边上,不知道在磨蹭什么。

宋鹿透过车窗看他。林也连喝了几口咖啡,大手一握,将咖啡杯揉成纸团抓在手心,走到街边的垃圾桶边丢掉,又走回来。他这才上了车,车子往下一沉。林也一上车就扫了一眼宋鹿赤着的脚。明明知道车子里黑他看不清,她还是尴尬地蜷了蜷脚趾。

“把鞋子放到我这里。”林也靠在椅背上,边调整座椅边说。

宋鹿弯下腰,凭感觉摸索到坚硬的鞋跟,指头一捏,鞋和鞋并起来被她提起来。林也用手来接。宋鹿觉得毕竟是贴身物有点不好意思,直接往他腿边一甩。一双美丽精致的细高跟就咕噜钻进黑窟窿里。

林也:“……”

他终是没忍住,弯身替她整理了鞋子。

林也伸手收走了宋鹿腿上装冰茶的纸袋子,“下车再喝。”

宋鹿本来想象的是一天训练下来累得够呛,奖励自己一点额外的热量摄入,可以靠在副驾驶室里美滋滋享受一杯饭后甜点。现在茶也没得喝,还要做替人做司机。

这四个小时根本就是为了折腾她而空出来的!

在林也的指导下,宋鹿启动车子,渐渐习惯用拨片调整挡位的驾驶方式。一辆超跑被宋鹿开成了乌龟在车道上慢慢地爬。即使有内环内不准鸣笛的交规限制,但还是有不少车忍无可忍超车并行时“哔哔哔”鸣笛宣泄不满。

宋鹿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开着车,过了十几分钟,她转头去看安静了很久的副驾驶位。林也靠在椅背上,怀里抱着冰茶纸袋子,头耷拉在肩膀上,额头盯着车窗,闭眼睡着了。

像个小孩子,坐车晃一晃就睡着了。

实在没地方去,宋鹿还是把车开回老干部休养中心,在停车场兜了2圈,发现没有停车位了。她左右探望,发现远处有辆车的前车灯亮了一下。宋鹿瞄准那辆车,果然,那辆车缓缓驶出来,空出一个车位。她把车子开进过道,踩住刹车,僵住了。

倒挡是怎么调的来着?

等一等,空档她也没有问。

和大多数本本族一样,她可以驾驶车辆直行和右转弯,左转弯会困难些,但也能勉强克服,只有倒车入库她真的不行。

宋鹿再看睡得很熟的林也,叹了口气,觉得只能靠自己,就让他睡会儿。她死踩刹车不放,掏出手机,在手机上查法拉利的空挡和倒挡怎么调。无声播放视频,看画面和解说字幕,学了个七七八八。

宋鹿慢吞吞把车子卡进停车位,卡完,松了一口大气。她双手抓着方向盘,把左脸颊贴在方向盘上,看熟睡中的林也。她扫一眼时间,她记得是四小时,所以,他们还有2个多小时。

林也睡得姿势不太好,眼镜挤压在脸和车玻璃之间,在他眼角抠出一条深深的沟壑。宋鹿屏息凑过去,两只手的手指捏住眼镜架,一点点从他脸上抽掉眼镜。她把眼睛折起来,放在驾驶室和副驾驶之间的扶手上。

宋鹿再次盯着林也。她觉得他其实不戴眼镜更好看。她不喜欢他戴眼镜的样子。因为太像林先生了。可她又没办法开口让他别戴眼镜。要她说什么?难道挑明她和林先生之间肮脏、龌龊、不堪的关系?

一想到她真正和林先生的儿子搅在一起,她就觉得心里闷得紧。如果他不是林也就好了。他们就可以简简单单地谈恋爱、结婚、生子。不会像现在这么乱——道德、伦理、情感上各种的混乱。

宋鹿长吁一口

气,停止胡思乱想,用额头轻砸了几下方向盘让自己清醒点。她拿出手机,刷起了朋友圈。封闭的车子里充斥着林也绵长而舒缓的呼吸声。

宋绫的电话打过来。

宋鹿紧张地瞥一眼熟睡的林也,她捏着振动的手机打开车门下了车。踩到地上,才意识到自己没穿鞋,回头怨念地望了一眼黑洞洞的林也脚下,一咬牙就直接踩到地上,极缓极慢地合上车门。

抓在手里的疯狂振动着,像是条渴望逃脱出手掌的活鱼。

宋鹿最终接了电话。

停车场这块是小石子路,宋鹿一脚一脚踩在上面,又冰又凉,还有点硌脚。她尽量远离车子。电话接通了,两边都没有说话声,只有一声沉过一声的呼吸声。

车子里,林也躺在椅子上,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前窗玻璃里那个赤着脚在月光下的石子路上一跳跳的女人。

“啪嗒”一声,宋鹿听到身后车子开门的声音。她心里一跳,还没回身,就被一双手臂搂住,紧紧禁锢在怀里。

林也的前胸贴着宋鹿的后背,下巴搁在她肩膀上,脸颊贴着脸颊,用极短的胡茬扎她软软烫烫的脸。林也用那种刚苏醒人的慵懒嗓音问:“背着我和谁打电话?”

电话那头,宋绫带着哭腔的嗓音清晰地炸起来,“乖乖,妈妈要死了。”

第76章 Chapter76他喜欢直接解决……

老干部休养中心停车场的灯被埋在草丛里,光柱从下往上四仰八叉射出来,大多是白色,间错有蓝色,偶有红色。宋鹿觉得自己像是回到小时候,赤着脚涉水踩在喷泉中心的光圈里,和玩伴们追逐嬉戏。

妈妈的声音在因为有虫鸣而显得更加寂静的夏夜里环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