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星期日,同学们一个个起得晚,过了十点才陆续有人回信息。室友说她把大三的书都丢了,又说帮她去找别人借,没一会儿就让她把地址发过去,说今天就走同城快件把书寄给她。
同学发来语音调侃:“可以啊。你发达了。住这种地段的房子。”
这句话正好脆生生落到从楼上走下来的林也耳朵里。宋鹿身体往旁边一滚,赶紧把语音掐断。林也不动声色地走进厨房,打开冰箱,从冷萃壶里倒出咖啡,手指夹着玻璃杯放到茶几上,坐到单人沙发上,就在宋鹿左手边。
桃姨急忙跑出来问林也吃什么早饭。
林也有气无力说了声:“再说。”
他开始咽只有苦味和酸味的咖啡。
看来还是没胃口吃东西。宋鹿让桃姨去忙,手机响起来,看号码是个陌生电话。她接起电话,只“喂”了一声,对方就滔滔不绝起来。打电话来的是一个房产中介。她早上才在卖房app上注册,随便搜索了几套价格合适的房子,他们就循着味追来了。
接电话间隙,Yoyo开门进来了,手里拎着桃姨买的熬糖水的食材,“我问了前台有没有包裹,竟然有菜。桃姨你买的?”
桃姨双手抬起来,小跑着去接Yoyo手里的塑料袋,“哎呀,真方便,多亏了太太。”
宋鹿依然在和中介打电话。
“在什么路上?”
“多大?”
“加税多少钱?”
“使用年限剩多少?”
宋鹿细细询问了中介。中介一共给她推荐了两套房子。一套在市中心,34平的亭子间,25年房龄,共用厨房。另一套在近郊新城,98平,不到1年房龄,旁边就是大型科技园。都是极好出租的地段,房价加契税刚过700万,在她预算范围之内。
宋鹿告诉中介她需要再考虑一下,就把电话挂断,买不买另说,她对自己能买到什么样的房有了个大致的了解。她一抬头,看到林也正用黑眸盯着她,抿唇忍了会儿,还是问她:“你要买房子?”
宋鹿极快地“嗯”一下,把目光过来。
林也紧追不舍:“做投资?”
宋鹿愣愣地点头,“算是吧。”她说得含糊,就是不想让林也再搅进来。
从小到大,宋鹿听过和见过宋绫打理自己挣来的资产,“不要把钱放进同一个口袋”这种金钱理念是根植在宋鹿骨血里的。当然,她妈妈不仅是钱不放一个口袋,要钱的手段也是花样百出。妈妈在申港最繁华的地段有一整栋物业。宋鹿勉强学了妈妈一半。但一半已经让她很不安。
宋鹿准备资产重组提高抗风险能力,把1000万分拆,700万变成固定资产,200万做理财,100万做流动资金。有了房子可以自己住,也可以出租。不管学业、事业、家庭遭遇何种低谷,她都可进可退,可攻可守。
林也还炯炯有神望着她。既然已经被林也知道了,宋鹿干脆豁出去,求问他这个很懂投资的人,“未来十年,申港房价会跌吗?”
看着她这副认真的样子,林也特别想笑,强忍住,“中心城市、中心地段只涨不跌。无人问津的坏地段遇上好政策会暴涨。看上去还不错的房子也可能只是房地产商跑路前捞一笔。别的真不好说。”
所以,还是应该买中心地段吗?可惜她钱不多,700万的预算只可能在内环内买到采光不怎么好、可能共同厨房的一房一厅一卫。
Yoyo眼睛发光,“太太,你买房我可以推荐。”
不要,你推荐的我买不起。
宋鹿微笑着地摇头。她想起Yoyo从法国回来,还没帮她开过张。Yoyo毕竟是靠提佣金吃饭的。摊上她这么个没地位、没钱的太太真倒霉。
Yoyo仍然跃跃欲试:“我知道楼下的楼下,就是55层还空着。他们有出售的意愿。单一层是有点小,但买来投资还可以。林总,你买下来送给太太做新婚礼物吧。要我去联系吗?”
林也黑眸深深,手指伸向茶几上昨天宋鹿带回来的那个蓝色盒子,拆开系成蝴蝶结的漂亮缎带,盒子立刻自己松了。他手指夹出一袋饼干,慢条斯理拆包装,取出一片放到嘴里,配苦哈哈的咖啡喝。
原来是小孩子百日的喜饼。
他的没胃口,分人。
宋鹿愣了一会儿,垂下目光盯了林也脖子下方一会儿,仿佛看到饼干渣碎成一点点洒在林也T恤上,那有些斑驳了的胶印字母变得香甜黏腻起来。令她没了胃口。
宋鹿昨天查过了,这些字母代表美国一家私立商学院,坐落于东海岸名城波士顿的郊区。女明星的百科里也有写,她是那所学院的优秀毕业生。他们原来是同学。这件衣服代表着他们的曾经,他们都忘不掉,显然意义非凡。
这种学校,她连申请也不敢去申请。
读不起,也不可能要她。
见林也没出声,Yoyo立刻霜打了茄子蔫下来。
宋鹿“噌”地站起来,在林也咽饼干、喝咖啡一副悠悠然的注视下丢下一句:“我会自己处理好买房的事。我要回家一次。待会儿可能有我的包裹送来,帮我签收一下,是我的书。”
“家——”林也啄着这个字。他在想,她哪里来的家。宋绫家?闹翻了。射击中心,暂时回不去。她爸爸家?她想也不要想。
宋鹿也被自己这个“家”字吓了一跳,实在是被林也看得心里惶惶,怕他又说她学妈妈坑他的钱,“不假思索甩出来堵他嘴的。她所谓的家就是她奶奶的住处。她大三上半学期的书都放在那里。她不可能直接跳到下半学期的课程去复习。
她又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有家很奇怪吗?
他这是什么阴郁的表情?
宋鹿换好外出的衣服,Yoyo挤进房间,非要她戴上首饰,化了点淡妆。她走到大门前,发现林也已经换好衣服,戴着口罩等着她。
宋鹿无声煽动睫毛,盯住他。
林也的手搭在门把手上,慵懒无所谓地说:“送你。”
第57章 Chapter57从一个家流浪到……
宋鹿心想,林也手边没别的食物才拿她来垫饥。她不做无滋无味的白米饭。宋鹿屈膝从林也手臂下钻过去,嵌入林也和门之间,肩膀滑出门,并四根手指从门后戳出来扒着门,似看他,又不似看他。
“我手没断脚没瘸,拿个书而已,我自己可以。我的队医以前说,训练的时候就好好训练,休息的时候就好好休息。带病训练,越作越大。你生病就应该待在家里,别作践自己的身体。”
她是在担心他的身体?
有一点,但又不是全部,更像是闹脾气。
林也只能从门隙里看宋鹿。
她细长的脖子立起软骨,雪白的下巴又尖又润,柔软的耳垂戳着四叶草耳饰,随着她说话,钻石一闪一闪,三颗为一列的珠宝微微摇曳,最下面的一颗不断撞击她脖子。林也甚至恐惧,那锐物会不小心把她湿润纤薄的皮肤磨破。
就是——
她养在他身边这几天,肉眼可见的丰盈起来。
像一朵沾了露水的山茶花。
林也喉结上下一滚,哑着嗓子说:“说清楚,你回哪个家?”
宋鹿愣了一下,原来他是担心这个?
她在心理治疗室说的那些话他或许一辈子都忘不了。他是身为一个知情者而怜悯她。她心里感激和排斥参半,低下头,逃避他的目光,“我去我阿娘(宁波话)家。他一般在外地。我会提前打电话确认。”
阿娘是申港语里奶奶的意思。因为林老爷子是军人,林也家里叫的是更为正式的“爷爷”和“奶奶”,但他是申港小孩,明白“阿娘”的意思。而那个“他”指的是谁,两个人心知肚明,都不愿多提。
林也的手从门把手上放下来。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让他陪。好像跑了一次步、睡了一个觉就下了一份决心,一门心思要买房搬出去、要和他撇清关系。一切又好像回到原点。
宋鹿双手抓着门外的把手,轻轻地掩上门。Yoyo“啊”了一声,冲向大门,抓住门把手,把头一别,朝林也挑了挑眉,“林总生病不能陪。我可以啊。太太,你等一等,我穿个鞋就能走。”
林也稍稍松了口气。
Yoyo蹲下,抄进她的香奈儿小白鞋,踮着脚去追宋鹿。她在楼梯口追到宋鹿后才又蹲下来,食指往鞋跟里一戳,把两只脚伸进鞋子里,抬起脚跟,把鞋尖在瓷砖上各跺一跺敦实。
Yoyo从电梯镜面看宋鹿,桃花眼往上翘,“太太,你和林总吵架了?”
宋鹿摇了摇头,“他对我比任何人对我都好。我和他没什么好吵的。我只是认清了自己的位置。”
宋鹿心道:“他是林先生的儿子。我是宋绫的女儿。我们生下来就互相怨怼,能这样心平气和已然是不容易。希望一年后分开,每到过年的时候,能互相发个问候的信息。或许还做那种点头兄妹?”
宋鹿和Yoyo进电梯。
Yoyo边操作手机边说:“我倒觉得,林总是典型的申港男人。”
宋鹿目光瞥过去,“申港男人怎么样?”
Yoyo揉了揉软耳垂,她不戴耳饰,耳朵被她搓得发红,“南方各地叫法不同。四川人叫粑耳朵。”
宋鹿轻笑一声。Yoyo也有看人不准的时候。她竟然觉得林也怕她?林也说的那些刁钻的话她是没听到过。
宋鹿给奶奶家打电话。电话响了半分钟才被接起来,当电话那头夹杂宁波话的沪语响起,一种熟悉的奶奶腔在宋鹿耳畔和心里回荡。
奶奶一声绵过一声叫宋鹿“乖乖”。聊了几句,宋鹿确定爸爸不在家,才告诉奶奶她要回家一次。奶奶立刻说,冰箱里有肉,她要给乖乖做最喜欢的糖醋小排。
当今社会,年轻人手至少一部手机,使用私人座机的只有像奶奶这样年纪的人。老年人待在家里,守在电话机旁的时间多。座机号码少,老年人方便记。搬家也可以移号码。
世界高速发展,就这样把旧时代的人远远丢在后面所遗忘。
这些年,奶奶家里的电话铃声响起的次数越来越少。是坏事,也是好事。坏事是因为老朋友陆续去世。孙女也不打电话回来。好事是,追债人的电话也几乎没有了,再也不用过半夜电话铃一响,就抱被子躲出去的心惊肉跳的日子。
司机驾驶奢华的黑色轿车驶入一个老旧小区。
小区内部道路太窄,本来有左右两条车道,因为一条道上划满了停车位,白天黑夜都停满了车,双行道被人为地变成了单行道。车子往前开,时不时头对头和对面的车子碰上,避让的时候,后面上来的车的头又顶车屁股。而且,她们坐的车还特别宽,卡车位特别难。再熟练的司机也开得满头大汗。
宋鹿想奶奶楼下的车位也是严重不足,开过去肯定没地方停,到时候司机还要绕,于是便说:“我自己走过去。你能找到位子就停,停到给我发个定位。”
司机也被弄得没有法子,只好不安地放宋鹿下车。
宋鹿今天穿的是Yoyo给她搭配的Lanvin褶皱薄纱白裙和LOEWE的棕色长筒靴。裙摆在膝盖以上,垂坠飘逸,领口和袖口有水波纹收口,绑带左右交叉在胸口,露出恰到好处的一条缝,是清新温柔的波希米亚风。她耳朵和脖子点缀钻石配饰,手上抓着一只水蓝色的手包。
Yoyo从另一侧下车,她还是中规中矩的小香套装,淡黄色。她们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转头看他们。她们是驱散初夏燥热的一阵风,是点亮街道的一抹亮色。这样两个人出现在这个拥塞的小区本身就很奇怪。
宋鹿走到奶奶家楼下,一个拉着拖鼻涕小孩的阿姨犹犹豫豫凑上来,“这不是钱老师家的鹿鹿吗?差点认不出来了。好久不见你和你爸爸来。你阿娘说你在做运动员。忙。”
宋鹿对着阿姨微笑,喊一声:“秦阿姨,你好。”宋鹿在楼道口的可视门铃上按密码,按了几次都显示密码错误。
秦阿姨再次凑上来,“门禁去年重新装过。密码早就不是以前那个了。”秦阿姨热情地给宋鹿刷了卡。
宋鹿谢了一声,拉Yoyo上楼。
宋鹿带着Yoyo上狭窄幽暗的楼梯。奶奶家在六楼。这样的老房子内部空间都不大,物业管理比较松散,每家每户门口堆着杂物,有的甚至放着橱柜,留给人走的地方更加不足,有些地方甚至要侧身走。
宋鹿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房子有五十年了。”
Yoyo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市区正中心,拆迁起来就发了。”
宋鹿想,房子早就被爸爸抵出了,因为奶奶户口在里边,且只有这一套房子可以居住,银行才暂时没有把奶奶赶出去。银行会等到奶奶百年,然后就把房子收回去。
但这样的事不用告诉Yoyo。她也没有脸告诉她。
宋鹿从包里拿出钥匙,开了六楼某一户的门,朝着黑洞洞的客厅轻轻喊:“阿娘,我回来了。”
从房子深处飘来伴有醋和糖的肉香。
Yoyo睁大眼睛,暗中比较六楼的四户人家。她发现,只有宋鹿开门的这户门口什么东西也没有放,门口的地面被扫得一尘不染,门两边的墙也是新刷的,且只刷了这一片,白得晃人眼。
这一户在整一栋楼里都显得不太一样,有些特立独行。
一个矮小却挺拔的老太太从厨房里走出来。宋鹿去扶奶奶,转头向奶奶介绍:“这是我朋友,赵娟。”
自从前年奶奶小中风,她的腿脚就不利索,在家里也需要拄三脚的拐杖,但她思路依然清晰,精神也很矍铄。她退休前是申港一所大学的中文系教授,四十岁才结婚,丈夫结婚第二年就病死了,独自抚养儿子长大。
Yoyo再嫌弃自己的名字土,也不会去要求一个八十几岁的老人喊她的洋名字。她甜甜喊一声:“奶奶好。叫我小赵吧。”
Yoyo环顾房子内部,房子不大,装修老旧,两个房间一间客厅一个厨房一目了然,却被收拾得很整洁。客厅对门的墙上挂着几张照片,是年轻时的奶奶和爷爷,每张照片上的他们都整洁漂亮。房子里却没有一个小辈的照片。
奶奶撑拐杖进厨房,隔着距离和宋鹿用沪语聊天。Yoyo听不懂,只能在旁边赔笑。宋鹿看出来,笑着对她说:“我奶奶在给你泡茶。”
Yoyo耸肩,“我可不敢让老人家给我倒水。我去帮忙。”说完,她抬脚要进厨房。
宋鹿拉住Yoyo手臂,“别去。你不让我奶奶做,她会觉得你嫌她老不能动。倒是会生气的。”
宋鹿卷起雪白的袖口,仰头看客厅一只大橱的上边:“你等一下。我拿了书就走。”
Yoyo嗅着令人食指大动的肉香,露出疑惑的表情:“奶奶不是给你做了糖醋排骨。不吃了饭走?”
“炖小排要两个小时。”言下之意,她不想等着两个小时,又或者是不想在这间房子待上两个小时。
Yoyo在心里猜,宋鹿到底属于哪一种。
从厨房飘来奶奶的声音:“让小赵在沙发上坐。”
客厅又小又暗,根本没放沙发。Yoyo看见宋鹿走到墙边,双手搁在一张黄色的床垫上。那床垫就斜靠在墙上,下边装着滑轮。宋鹿熟门熟路地一推一拉一压,“床垫”就变成有椅背的沙发椅。这
个沙发椅一下子撑满大半个客厅,人几乎要贴着墙走路。
宋鹿伸手拍了拍沙发椅上的灰,“多功能的,把这里压下去可以变成床。白天来客人就当沙发。晚上我当床。”
Yoyo忍不住朝两个黑洞一般的房间望去。她这一望被宋鹿捉住了。宋鹿解释说:“一个房间我奶奶住。我爸爸妈妈婚后住另一个房间。后来,有了我,我就跟奶奶睡。长大了奶奶说老人身上有老人气,就不和我一起睡了。我回家的时间不多,就睡在客厅。挺方便的。”
Yoyo深深看了一眼宋鹿。她这一嫁人,算是彻底向上跨越了几个阶级。
宋奶奶慢慢走出来,给Yoyo手里塞一玻璃杯菊花茶。奶奶挨着Yoyo身边坐下,双手交叉搁在拐杖上,边喘气边看着自己孙女。
宋鹿又仰头,一蹦一跳往大橱上看。她搬来一只凳子,踩上去,把一只灰色的行李箱从橱上拖了下来。Yoyo急忙放下玻璃杯,“太太,我来帮你。”
奶奶飞快地朝Yoyo扫一眼,客厅里太暗,使得奶奶的神色更加晦暗不明。
宋鹿和Yoyo四只手把沉甸甸的行李箱放到地上。宋鹿将行李箱摊开在地上,清点起来。Yoyo管不住眼睛往行李箱里边瞟。行李箱里边放着几件旧衣服、书和一些生活用品。
Yoyo再次环顾四周,这间房子里没有一件年轻女孩该有的东西。宋鹿的全部家当都被收在这个小小的行李箱里。Yoyo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宋鹿在这个家里只是一个短时的住客。
难怪她急于想要一个自己的家。
行李箱里还有一个相框。宋鹿拿起相框看了一会儿。相框里的照片颜色已经褪色,照片上是一男一女抱着一个圆滚滚的小孩。
Yoyo看着照片里的女人,忍不住赞叹,“你们一家三口真养眼。你长得像你妈妈。都特别漂亮。”
Yoyo清清楚楚听到奶奶嗤了一声。她想起一些事,立刻觉得自己多嘴了。
宋鹿跪在地上,扬起脑袋,用那双和宋绫一模一样的眼睛看着Yoyo,她语气淡淡的平常:“我知道,你知道我妈妈。谢谢你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起过她的事。以后也这样,好吗?”
Yoyo急忙点头,喝了口温热的菊花茶。她服务上流社会这么久,又怎么会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宋绫?宋家母女侍林家父子,放在这个圈子里也是令人乍舌的程度。
宋鹿合上行李箱,“阿娘,我还有事。不在这里吃饭了。”
奶奶沉默下来,脸上是那种习以为常的表情,不生气,也不高兴。
Yoyo小跑着跑进厨房,打开水龙头,把茶杯顺手冲干净,又走出来,帮着宋鹿一起拉行李箱。
宋奶奶站起来,“等一下。有东西给你看。”
宋鹿拉着行李箱,一袭翩然的白裙,软绵绵靠在门框上。
宋奶奶走进房间,又走出来,腿脚还算灵便的她手在抖,她手里抓着的一叠纸也在抖。她把这些纸塞进宋鹿手里。
宋鹿垂眸,面色沉静地看着这些纸,看完,她把这些纸整理好,放到手边的桌子上,用一个小篮子压住。
宋鹿用清楚的普通话说:“我已经不是那个被债主堵在家里,不得不誊写借条的小孩子了。这是他自己欠的债。应该他自己还。阿娘,你也要守好你的退休金,你总有动不了的一天。”没错,她已经长大了,不再去替爸爸赎罪。她首先要照顾好自己,然后才能照顾好奶奶。
宋鹿转头对愣愣的Yoyo说,“我们走。”
两人走出房门的时候,奶奶说了一句:“你和你妈妈一样没良心。”
宋鹿身体滞一下,依然沉着脸拖行李箱,路过刷得粉白的墙面时,她说:“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家的墙比别人家的新吗?因为总是有讨债的来泼漆,隔一段时间就要重刷。我以前觉得这墙就是我的脸。总是一次次被人撕开,又在夜里自己慢慢长好。”
第58章 Chapter58没良心的东西。……
宋鹿和Yoyo从楼道出来。
刚才领孩子的秦阿姨搬个小木圆凳坐在阶梯下,一见宋鹿就站起来贴上来截住她的路,说:“钱老师年纪大了,我们做邻居的能帮忙就帮。上回搬了20斤米上去,钱老师转头就忘了。钱还没有付。”
宋鹿没什么表情地说:“谁吃的米,谁付钱。”
秦阿姨尴尬笑着,到底只是两袋不到一百块的米,不至于闹得人仰马翻,只不阴不阳说:“自己穿金戴银,不给老人吃米。你这小宁心肠硬的。”
宋鹿和Yoyo坐进车子。两个人有超过十分钟没说话。车子里气氛沉闷,连司机都察觉出来气氛不对,频频从后视镜里扫自家漂亮却总是精神萎靡的新太太。
车子终于慢吞吞驶出小区大门的时候,宋鹿开口:“你一定觉得我没良心。把八十岁的奶奶一个人丢在家里不管。明明有钱,却不替自己爸爸还债。我自私自利,只顾自己活得轻松。”
Yoyo用拳头捶因拖拽行李箱而酸疼的肩膀,“我的工作是服务像太太这样的人。不是批判,不是评价,不是在不关我的事上发表意见。但太太要是愿意说给我听,觉得这样好受些,我也能当一个安静的、识趣的听众。”
宋鹿是树,她的家庭是藤蔓,藤蔓死死缠住树,不让树晒太阳,吸光养分直至迎来树的死亡。焖烧锅虽然快捷高效,但不漏一丁点气也会爆炸。她想为自己辩白,平静的外表下是灵魂声嘶力竭的呐喊。
宋鹿紧绷着神经,一点点释放出自己的倾诉欲。
“不管是念书还是训练,我都是能留寝就留寝。以前回来,心里会觉得过意不去。奶奶毕竟是老人,还有慢性病。所以,每次离开之前,我都会去一次超市,把自认为奶奶需要的东西买回来堆在门口。奶奶从不说喜欢我这么做,还是说不喜欢,只是默默接受。后来,就知道是自己一厢情愿。”
“我买再多东西也不能改变奶奶的境遇。她退休金很高,如果没有他,她能生活得很好。她的问题是,失去丈夫以后,把孩子当成她的一切。她喂饱他,宠爱他,却没有教好他。当他不争气,眼睁睁看他把自己的人生毁了,她的人生也从此不复存在。她的一生也毁了。我不想被他毁。像我妈妈一样。”
“他们都讨厌我妈妈。可我小时候特别可怜我妈妈。她风华正茂的时候遇上我爸爸,也有过天真无畏的时候,虽然时不时会抱怨发脾气,但也苦苦熬着她如今口中的倒霉日子。直到我爸爸做生意失败,又染上赌博。她离开了家,却是一个人带着我一起远离那个男人。”
“即使她后来变得面目可憎,变得连我都不认识。我还是会回想起我们三个还住在一切的那个雪天,她蹲下来,拿起我的手放在她嘴边哈一口气,然后,把我冰凉的手压在她唇上。她的唇是温暖的。而她的脸被申港多少年都没降下的雪冻成了粉红色。我为有这么美丽的一个妈妈而自豪。”
“在我和妈妈因为那些事疏远以前,我们是亲密无间的母女,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们有过好日子,只可惜
后来——变了。”
宋鹿转过头,凝视一言不发的Yoyo,“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让你替我、替我妈妈在外边描摹什么。我妈妈现在确实变了。而我,做了什么,我自己心里清楚。别人怎么想,我听不见,也就不去管。可你就在我身边,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不值得深交的朋友。”
Yoyo轻轻一笑,“太太,放心,我嘴很严的。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分得清。而且就算我说出去,我的话别人也不会当回事。太太和别的太太不一样,对人没什么防备心。有时候纯真得很,特别招人喜欢。刚才的话题我真的插不上嘴。非要我说,我大胆一次。太太可能挑错了倾诉对象。至亲至爱夫妻,这些话太太试着告诉过林总吗?”
宋鹿无声煽动睫羽,以无言应对Yoyo的询问。算是被戳心事,算是默认。
难道要告诉林也她因为“曾经的好”始终无法割舍对妈妈的情感?
他会恼羞成怒,骂她蠢吧?
Yoyo把脸凑近,用手掐着宋鹿的脸颊肉,“不该我管的我不管。该我管的我尽心尽责。太太,你最近皮肤好干。没少哭吧?脸被盐分洗得毫无光泽。我晚上安排你做脸。这才是我脑子里想的。你不用多心。”
宋鹿明白yoyo是把话题错开,她不想和她做朋友,而只是想单纯地维持雇主和员工的关系,或许这样对她来说更轻松。宋鹿轻声说:“我要温书。”
Yoyo拿起手机操作起来,“不用出门。我让他们**。离大日子越来越近,我会把太太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
“大日子——”是她亮相的日子吧?宋鹿用手背擦脸颊,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真就觉得自己皮肤干巴巴。其实,她也爱美,以前户外训练必定擦防晒霜和隔离霜,她的肤质一直不错,不长痘、不起皮、不泛油,也晒不黑,只是最近事情一件接上一件,她没什么精力护肤,“到底是什么时候?从来没人告诉我。”
一触到敏感话题,Yoyo就拧巴起来,逐字逐句斟酌:“按慧婷雅集以往的程序,会有一个已经入会的人上门送纸质邀请函。太太,你还没收到邀请函吗?这不太正常。”
宋鹿苦闷地摇头。
Yoyo连忙说,“快了吧。我们先准备起来。礼服和珠宝都到了,关键是你的皮肤。”她转去拍司机后座,又及时掐断这个话题,“时间不早了,太太肯定饿了,回去吃午饭。”
宋鹿想到猫,让司机先开到那家宠物医院。宋鹿在医院门口下车,Yoyo跟着宋鹿下车,两人肩并肩站在前台。前台护士询问宋鹿:“宝贝已经做过全身检查,没什么大问题。要今天把宝贝接回去吗?”
宋鹿拿出手机,点开支付宝付款码,“我再交点押金。可能还要在这里寄养一段时间。”护士和颜悦色捧出刷卡机器,又刷走宋鹿五千块。护士带宋鹿去普通病房看小橘猫。
Yoyo很快就看出来宋鹿捡了只流浪猫。富家太太总是时不时泛滥同情心,她早就习惯了。Yoyo隔着玻璃逗那只长得不太精神的小猫,问:“不把它带回去吗?猫超过三个月再养起来不会和主人亲近。”
宋鹿用指甲扣着玻璃,心情还陷在泥潭里,低沉说:“等我有个家吧。”
Yoyo笑道:“林总家不是你家啊?”
当然不是。
这么多年,宋鹿一直是无家可归的小孩,她也迫切想给小猫一个家,就像是对自己的另一种救赎。可她是因为没有地方可去才留在他身边。那里算不上是她的家。
有时候天地广阔也不是件好事,人走出去看到天地的大、自己的渺小,会无头苍蝇一般不知所措。即使已经为自己做了打算,站在时光这头也不会知道时光那头的自己是否得偿所愿。
从那个“家”滚出去,选哪条路都像是流浪。她为什么要带着喜欢的猫去流浪?还是把它留在有水、有食物、有药物、有人照顾的地方比较好。直到她找到自己的家。
从宠物医院出来,宋鹿又沉默了半晌,直到车子一颠驶上高层公寓门厅前的减速带,她才回过神来,“Yoyo,能帮我留意一下市中心的房子吗?我的预算只有700万。这方面你比较有经验。”
Yoyo微笑着比了个“OK”的姿势。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太太好脾气,却是个有主意又倔脾气的主。
车子驶入停车位。两人从左右两侧下车,司机提着宋鹿装书的行李箱跟在后边。三人在电梯门前等电梯。电梯门“叮”一声开了,电梯厢里站着个身姿窈窕的女郎。一阵清冷的香气袭来。宋鹿一嗅,感觉要醉在这香味中。
女郎披着打理得当的大波浪卷发,戴着黑色口罩,一双美目盯着宋鹿。宋鹿此时没看女郎。因为电梯井有条缝,司机推行李箱的时候过缝底下滑轮被绊了一下,卡住了。她正低头帮司机提行李箱的把手。
女郎耐心地等宋鹿扶正行李箱。Yoyo此刻正在联系美容院上门,没看到宋鹿的动作。行李箱装了书太沉,宋鹿搬到时候绊了一跤,身子往前一个趔趄。女郎正好伸手扶住她的手臂,甜糯的嗓音响起:“小心点。Beauty。”宋鹿抬眸,和女郎漫漫的目光撞上。
Yoyo也抬头,看到女人的脸一下子愣住。
女明星太好认,放在人堆里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样。在宋鹿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Sherry米已经松开她的手臂,从三人间隙如轻风一般穿过。留下一袭袭清冷的香水味。Yoyo悄悄打量宋鹿的脸色。
宋鹿咬了咬苍白的下唇,咬出一点血色,什么也没说去按电梯按键。那股独特的香味久散不去,形成了一道连续的轨迹,从房间里到房间外,从楼上到楼下,甚至从哪里出来都能闻出来。
直到宋鹿进入公寓,她还能闻到香水在空气里潜伏。整栋公寓简直被这股香水味腌入味了。宋鹿抬头,盯着正在电脑边喝马蹄甘蔗水的林也。
林也也抬头,打量了宋鹿一会儿,立刻察觉了她的异样。她兴致不高,整个人像被水淹过了一样,像是精神上大哭了一场。
Yoyo缩着鼻子,东张西望,她看到茶几上的玫红色纸片,眼睛一亮,找到了救星,大呼一声,“邀请函!她是来送邀请函的!”
宋鹿也垂眸去看邀请函,妖艳异常的玫红色,有点恶俗,是那个女人带来的。林也手指往前面一伸,夹住那张薄薄的纸片,往宋鹿面前一扬,“给你的。”
宋鹿深吸一口气,不接纸片,只用眼睛盯住林也那张假模假样的脸。他戴眼镜的样子很斯文,却很像林先生,像披着禽兽的一张皮。
让前女友给现任太太送邀请函。
她们以后还要在同一个圈子交际。
他这么做——
是觉得自己特能搞定女人吗?
第59章 Chapter59摆正位子。
宋鹿抓住林也的手,将他的手和卡片一起往他身前推。他的黑眸就随着她的手不断往下移动。宋鹿说:“不想看。念给我听。”
林也的视线焦点落到稍下的位置,好声好气念出来,“……林也先生……于6月29日(周五)……携伴出席……”
“你骗人。”宋鹿目光灼灼,探照灯般照着林也。林也黑眸扫向她的脸。她顺滑地接下去,“上面根本没有我的名字。这张邀请函不是给我的。上面让你携伴出席,”她故意顿一顿,拖长音,“林也,你真的想明白了吗?确定这上面指的是我?”
林也有些哭笑不得,“写谁的名字你也计较?好,是该好好计较。结婚证上写谁的名字谁就出席。清楚了么,林太太?”
再清楚不过。她是林太太,不是宋鹿。不是她拥有他,是她属于他。他是主,她是附属品。女人在家里家外都没名没姓,因为不配!无明火烧着。烧来烧去,只烧得自己跳脚。知道有第三个人存在是一回事,撞破她登堂入室又是另一回事。
宋鹿转身,抓起放在地上
的行李箱,咬着牙往楼梯上抬。林也往前走两步,宋鹿头也不回,后脑勺长眼睛般说:“停!我搬得动。”
林也身体侧过来,黑眼珠子转向Yoyo,问:“她刚才在家里碰到了谁?”林也决定,以后还是不准她回家去了。
Yoyo盯着踉跄上楼的宋鹿。心想,她的经历注定了她在亲密关系里缺乏安全感。她不会打开自己的壳轻易把自己交出去,就算交出去也会患得患失。
Yoyo从林也手里接下卡片,不带感情只作陈述地说:“刚才在电梯里遇到了转交邀请函的人。林总,交给我,我会让太太做好准备。”
“晚宴的事你可以和她说一点。”
“明白,林总。”
林也坐回沙发上,慢吞吞喝剩下的甘蔗水。他本来不喜欢喝甜的,但这东西特别败火,他智齿真就没那么疼了。当然,也可能是消炎药晚了一个小时起效。相比于食疗,他更愿意相信吃惯了的西药。
林也靠上椅背,沉了口气,闭上眼睛,用手揉后脖子那条总是折磨他的筋。过了一会儿,他撑开黑眸,想继续工作,但精神总是集中不了,他也就放弃了,对桃姨说:“让太太下来。吃饭。”
房间的浴室里,宋鹿摘下耳饰,随手甩在大理石台上。她用凉水洗了把脸,才感觉今天一整天在她血管里奔腾的血液凉下来了。她抽出柔棉巾粗暴地擦挂满水珠的脸。
Yoyo走进来,从抽屉里拿出卸妆油放在盥洗台上,“妆一定要卸干净,否则肤质会变差。”
宋鹿用面巾和卸妆油仔细给脸卸妆。Yoyo递上洗得蓬松馨香的白毛巾。宋鹿接过来,用毛巾将脸上和头发上的水珠吸干,把湿漉漉的毛巾丢进脏衣篓。
两人走回房间。
宋鹿跪在地上,打开行李箱,开始整理带回来的东西。Yoyo也跪下来,随便抽出一本书打开,把邀请卡插进其中一页,合上书,露出一个玫瑰红的角,像是一张本来就在里边的鲜艳书签。
“大多数年轻女孩子不喜欢这样鲜艳的红。觉得艳俗。但是什么流程、什么颜色的决定权是在另一些人手里。这些人是社交场里的老法师。林总在她们面前也算年轻的。她们不点头,你永远融不进圈子。”
“定这些规矩的人里有林总的长辈。活人不可能向死人去争取什么。况且,女人的圈子,男人想使劲也使不上。”
Yoyo把夹书签的书递还给宋鹿,“往轻松了想,不过是一场晚宴,觉得没意思就待一会儿,推说自己不舒服。想做得好一点,就端着香槟,假笑、假喝、说假话。也不是真心要认可她们。演戏嘛,不是知名女演员也会。”
显然,Yoyo是来当和事佬的。但她也不是完全睁眼说瞎话。她明显使了个小心思,没有一上来就替林也说话,反而是替宋鹿想怎么办。无法否定她的动机,就得被动接受她的善意。
Yoyo的话令宋鹿想起宋绫。妈妈或许就是因为被一些人诟病,从而无法被那个圈子里所接纳,不被认可,就无法完成身份上的洗白,永远四脚蛇般游走在边缘地带。
她从Yoyo的话里挑出最恼人的:“这和林也的长辈有什么关系?”
Yoyo右边的眉毛一挑,“真不知道林总是怎么把你骗去结婚的。什么也不知道就敢和他结婚。慧婷雅集的创始人是林总的妈妈。已故的林太太是慈善界真正的大明星,也是雅集的终身名誉会长。林总把你介绍入会,肯定有特别的深意吧。”
难怪,妈妈这辈子都不可能进这个圈子了。
宋鹿觉得,林也的特别深意就是气死她妈妈。
Yoyo今天是来劝人的,受到林也首肯,话匣子大敞特敞:“那位林太太喜欢玫红色,所以,慧婷雅集所有的重大活动,核心成员都穿玫红。连邀请卡都被设计成玫红色。”
“至于上面只写林总的名字,不写太太的,倒真和男权女权没关系。是因为太太没在公众前露过面,写林总比较正式。第二次就会直接写太太的名字。这一点,你真是错怪林总了。”
宋鹿眨巴眼睛,用书本轻击自己胸口,给自己滚烫的脸扇风,“你也觉得我是因为没写我的名字生气?”
Yoyo抱起宋鹿的衣服,笑道:“我又不是万能的皮匠,能补的窟窿也是最小的。大窟窿得靠林总自己努力。我磨破嘴皮子,说他们没猫腻。太太信我吗?肯定说我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Yoyo眨了眨眼睛,“我也不能劝太太别闹。情绪是需要流通的。自己和自己流动,自己和别人流动。你们一吵架就分房睡的做法不好。冷战最伤感情。不吵热架的夫妻分手快。”
Yoyo抱衣服走到柜子前,背对宋鹿慢悠悠说:“当然还有最后一句话。不敲不打,男人上天。”
Yoyo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反正两边都不得罪。宋鹿真拿她这个人精没办法。Yoyo不断在暗示,最直接的解决办法是去沟通。问林也,他和Sherry米是什么关系。
可一旦付诸于口,就仿佛承认自己在……吃醋。
她不是真正的林太太。他们没有**关系。她根本没有立场吃醋。她不知道该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更加不知道他把她摆在什么位置。
况且,但凡他细心一点,就会知道他把她搅入什么样世俗的漩涡。有良心的早就主动交代了。不会像这样一副无所谓、懒得解释的姿态。宋鹿把去问清楚这样的想法丢在一边,把夹邀请卡的书压在最底下。
反正她去就是了。本来就是她应该做的。摆来看的林太太,不需要在乎同一场盛宴上有几朵花争奇斗艳。
房间的门被敲了敲,桃姨的影子从门框里悄悄伸出来,“太太,先生叫你下去吃饭。”Yoyo扬了扬手,“你去吃饭。这些留给我整理。我下午就面试新的阿姨,桃姨一个人是真忙不过来。”
宋鹿收拾心情往楼下走,过了楼梯转角就感受到林也目光的追视。她抢在他说任何话前说:“我会去的。我刚才心情不好,拿你撒气了。对不起。”宋鹿说完这一句,就坐到椅子里,低下头,拿起筷子扒拉碗里的米饭。
她的认错态度一直良好。但这件事上他也揪不出她的错。林也已经想明白宋鹿刚才为什么那么激动,但对于那件事他没有宣布的权利,也只能让宋她这份不大不小的委屈。
林也迫切想说什么,想从别的地方找弥补,“陆飞那边有进展了。我会买下联系过你的那家俱乐部,确保他们派出最优秀的团队来申港。你会得到最好的。”
“谢谢。”宋鹿很平静地接受这份恩典。
从林也问她想去国外还是国内,又派陆飞去韩国,她就猜到了。国内是指回市队,国外是指让俱乐部训练她。这声“谢谢”是发自内心的,但除了“谢谢”,她也很难开口再说什么。
任何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神不可能因为几句赞美的话就降下恩赐。他发烧那夜的话还在她心里作祟。她不是十几岁的无知少女,男人取悦女人无非两个字,情和爱。精神上的爱情,和身体上的情爱。
他忍了两次,不代表能忍第三次。她不知道自己要为他的好付出多少次。事实上,她没办法每一次都把自己灌醉。她不讨厌他的确是实话。但也仅限于此了。少年时的经历令她对男女交、合心存恐惧,她对男人的身体不存幻想,自然而然排斥。
林也打破餐桌上的沉闷:“队里最近有联系你吗?”
宋鹿还没来得及开口,碗边的手机震动一下,她看到推送消息上的那个名字,心惊了一下,她划开手机,看张琼发来的消息。
“听说你要当我的陪练员。”
“没想到啊,我们要成搭档了。”
“知道么,魏师兄还死皮赖脸待在队里。为了拿回辞职申请就差给领导下跪了。领导看他实在可怜,把他留下了。但魏师兄老婆还是跟他离婚了。孩子也不让他看。”
宋鹿脸色一点点变白。
林也隔着餐桌问:“怎么了?”
张琼还在不断发消息过来。
“小宋姐,那个把魏师兄堵在厕所兴师问罪的是你男人吧?”
“他在替你出头。他们都没看出来。只有我
看出来了。他是公报私仇。如果队里领导知道你们的这层关系,你回来又有什么意思?不觉得不光彩吗?别否定。我有证据。”
张琼发来一张照片,是宋鹿和林也在靶场拍的那张照片。她为什么会有这张照片?宋鹿抬眸看林也。这张照片是林也挂在朋友圈的,那个他只加了她一个号码的私人号现在也加了张琼。
宋鹿心里拔凉,问:“你联系了张琼?”
林也神态轻松,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
宋鹿又问:“你要做什么?”
林也笑了笑,“这个小姑娘很有意思。我还没想好拿她怎么样。”
宋鹿皱了皱眉,“她还不满十八岁。”
美艳的女明星、笨拙的运动员和青春的高中生,这人是有性、癖,还是就是喜欢收集不同女人的周边?
林也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你心肠挺好,还在替仇人担心。你知道她怎么说你的吗?”他拿出自己的手机,划开屏幕,翻过来给宋鹿看上面的他和张琼的聊天记录。
两句话映入宋鹿眼帘。
张琼:宋鹿是你养的。
林也:嗯。
她不在乎张琼说什么,她在乎他怎么想。中文词语讲究搭配,动宾都是成套出现,比如找小三,比如包二奶,比如养情妇。宋鹿愣愣问出口:“养的、什么?情妇?二奶?”
第60章 Chapter60窟窿堵上了。……
宋鹿说得再轻,林也也清楚听到了。他想摆出揶揄的表情,但看到宋鹿高仰着头,一张脸白得像纸,睫毛、鼻尖和唇珠都在微微颤抖,她努力想控制住表情却控制不住,眼珠里闪动倔强的光迎接他的目光。
林也放下手机,轻叹一口气,“你到底在纠结什么?我们的关系在我看来很简单。在我心里,你是林太太。先生养活太太很正常。就这么个养法。”他蜷曲手指敲击着手机屏幕,“我想问你同一个问题。在你心里,你把我当成什么?”
宋鹿眼皮垂下来,耷拉着脸,小声且犹豫地啄出来:“恩人。”
林也抓起手机紧紧捏在手心,看了她一会儿,随后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慢条斯理说:“恩人?和我想的不一样。还以为是禽兽呐。非婚子满世界跑,还觊觎未成年女高中生的那种。”
宋鹿身体抖了一下。
林也站起来,朝宋鹿走过去。他在她左侧站定,一只手臂搭在餐桌上,身体躬下来,在宋鹿挣脱出来前,已经将她禁锢在怀中。他的另一条手臂从宋鹿腋下穿过,那只手里抓着他的手机。
林也的下巴浅搭在宋鹿左肩,没让她肩膀吃任何力道。宋鹿朝左边他脸在的位置侧头,乜斜他的脸,想从他的表情里弄清楚他到底做什么。林也那双穿过她腋下的手放下手机,拇指和食指夹住她下巴,把她脸转回去,屈指成虾状在她嘴唇下一压,把她脸压下来,让她的眼睛正视手机屏幕。
林也说:“打这个视频电话。”
宋鹿看通讯录里的备注是一个大写的S。在宋鹿印象里,国人打视频电话都是通过微信这种应用程序。她就从来没用手机自带的视频功能打过电话。林也和这个S的联系方式明显是在国外养成的。国外有谁的名字是以“S”开头的?
宋鹿一下子猜出这个S代表谁。
他怎么敢!
宋鹿眼圈都红了,“你非要这样羞辱我吗?”
林也又叹一口气,“别一个人瞎琢磨。”他直接替宋鹿做了决定,开点了视频通话键。
拨号声像是一个一个穿塑胶硬靴的大脚丫狠狠踩在宋鹿胸口。她的呼吸开始不畅,她用肩膀撞他胸口,宣誓她不会忍受这样的对待。林也的手包住她的左肩膀,把她按在椅子上。拨号声还聒噪地叫嚣着。
然后,对方挂断了。
林也愣了一下,包住她肩膀的手松了松。正是这个时候,Sherry米反过来打过来了,是一通普通的来电。林也再次用手按住宋鹿的肩膀,“帮我接。”
宋鹿冰冷的手指戳向通话键,屏幕比她的手指还要凉,让她整个人一兢。她的手指按下去就不愿松开。只要不松开就听不到他们说话。林也的手抓住她滞僵的手,把她的手指从屏幕上拖走,在桌子底下抓住她的手不放。
Sherry米慵懒的声音传来:“我在开车,不方便视频。”
林也嘴角往上一勾,“我太太认为,你给我生了个儿子。”
宋鹿愣住,提起一口气,耳朵尖都立起来。她真没料到林也会来这一招。她在桌子底下挣扎的手也就不动了,安安分分任由他抓着。
“你想得美!侬脑子瓦特了!(沪语,你脑子坏掉了。)”女明星在电话那头飙起了英语里的美好词语,然后,直接把电话掐断了。
林也把宋鹿的手提起来放在横置的筷子上,忍不住挂一下她奶酥般的脸颊,“如果你要我的一句话,我也只能说一句。我和她是最好的朋友。她是公众人物,其他的轮不到我发表态度。好了。安心吃饭。再听我说那个小姑娘的事。”
林也拿着手机离开宋鹿身后。宋鹿始终一脸呆呆的。
林也问:“你在想什么?”
宋鹿轻声细语:“我只是在想,香水味好像没了。”
林也很明白地笑了笑。
刚才被他围着觉得闷得透不过气,好不容易熬到他离开了,因为身体适应了他身上的烫,一下子离开竟然觉得冷,刚开始宋鹿有好几秒钟的不习惯。宋鹿咬住筷子的头,但那上面根本没夹米粒,她眨巴着眼睛看林也坐回对面的座位,等着他再次开口。
林也坐下后没动筷子,而是抓了桌上的烟盒往椅背上一靠,手臂横在扶手上,手指灵活地转着烟盒,发出纸壳被挤压的声音。
“中冠旗下的乳企处理你的代言问题去了一次你们队里。我也去了。那个叫张琼的认出我了。会上她就很出头。会后,她追上来要我的联系方式。如果我事先不知道她做了什么,我都有点欣赏她善于抓住机会的性格了。她要我的微信,我就给她了。”
宋鹿直接挑明他的不妥:“你知不知道给只见了一面的异性微信号码意味什么?意味着你对她有兴趣。你在给她很不恰当的引导。”
林也停下转烟盒,用烟盒敲硬邦邦的扶手,“我是一个成年很久的男性。我很明白我要什么。”他盯紧宋鹿,后边的话慢慢松出来,“我需要了解我的对手。事实上,我不能控制张琼脑子里想什么。”
“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脑子里总是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所有罗曼蒂克的小说里,女主角都具备‘平平无奇’和‘足够特别’这两种相互矛盾的特质。灰姑娘的故事很不现实,但就是有人相信。”
即使对方是张琼,这些话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还是过于残忍了。林也的嘴依然不饶人,且报复心重。宋鹿哑口无言。
林也继续说:“张琼想引起我的注意。她做到了。这也正是我想要的。我说我还没想好怎么处置她也是真话。先解决你去向的问题,再解决她。主次分明,有的放矢。这样某个人少哭点。”
宋鹿怔怔地问:“即使张琼知道我和你的关系也不要紧?”
“你倒是问倒我了。我们的关系有那么不堪吗?”见宋鹿好久都说不出话,林也的下巴点在胸前,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夹在手指中,“要是最后只能帮你争取到归队这条路,脸皮薄的人多受点罪,被人说是关系户也不许回来哭鼻子。用实力和技术让他们闭嘴。”
宋鹿重复不久前说过的一句话:“张琼还不满十八岁。”但这一次,她的意思已经不是先前那个意思。她只是觉得,张琼还小,或许……还有改正的机会。
林也双臂展开,双掌撑在桌上,黑眸森森盯着宋鹿,“林太太,我问你。如果这是在赛场上,你会因为对方是个老弱病残而心软,故意放水让她输得不那么难看吗?”
宋鹿明白了林也的意思,很坚定地说:“不会。我会抓住任何甩开她的机会,把分差能拉多大就多大,确保我100%的赢面。”说完
这些,她感觉心里松了一口气。不要怜惜对手。
林也笑了笑,“看来我们的差别也不是很大。好了,剩下的交给我。”他站起来,把烟塞进嘴里,拿起火机打亮火苗,边往脸边上凑边走向露台方向。
宋鹿垂下眼眸又悄悄抬起来,看向林也的背后,筷子戳在碗底,绕圈搅了一阵,都要搅成年糕拉丝,在他从露台门出去前,说:“你咳嗽还没好。别抽了。”
林也的手抓着门把手,停了一阵,慢慢把门关上,从嘴上拿下烟,转过来,就斜靠在门框上,黑色的流质又在他眼眶里转。他好像压抑着笑,但因为她和他之间隔开了一段距离,她看不太清楚。
宋鹿想起那句话,他烟瘾上来就要找什么东西咬。她心里一晃,赶紧低头,继续扒拉碗里所剩不多的饭粒。不吃菜,光吃白饭,目光始终聚焦在洁白的瓷碗底。耳畔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眼皮一跳。
千万别是——
宋鹿抱着碗别头。林也弯下腰,唇往她唇上一压。他来势汹汹,她尚来不及闭眼,身体被顶得往后退。他也不闭眼,她退他就进。四只眼睛在极近的距离对视着,鼻尖对鼻尖。
宋鹿上下唇闭紧,让这个吻停留在浅尝辄止的程度。
极快地吻完,林也站起来,把一根只点了烟头、一口没吸的烟当着宋鹿的面按断在玻璃烟灰缸里,“多谢你关心我的身体,林太太。”
宋鹿原本苍白的脸此刻绯红,“不客气,林先生。”
林也坐到沙发上去,又开始忙工作。
宋鹿转头,看到Yoyo站在楼梯口,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我说吧。大窟窿要靠能人巧匠补。”Yoyo手臂下压着那本夹着邀请卡的书,她走过来放到宋鹿手边。
那是本大学英语书。宋鹿吃完饭,就捧着这本英语书窝在沙发上看。没看多久,那张邀请卡就从书里掉出来掉到摊子上,她不得不弯身捡起来。她第一次正视卡上的内容。那上面的日期占据着她的眼睛。
6月29日,在长宁的一栋别墅里举行的慈善晚宴。
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也不知道会遇上哪些人。
宋鹿的后脑勺枕在沙发上,用打开的英语书摊在脸上。她切实感受到了女人情绪的多变。大概是因为要来姨妈了。她此刻抱着和刚才截然相反的想法。她想的是,幸亏是林也携伴出席。
宋鹿发出一声郁闷的咕噜。
哎,还好他去。
她一个人恐怕真的应付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