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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鹿头脑昏昏,也不知道是点头,还是身体摇晃,总之在心理老师看来,她的脑袋是大幅度摆了摆,乖乖地表示认同了。

办公室的白墙上挂着一只圆钟,在分钟走向30的那段时间里,宋鹿身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气在一点点被抽走,她觉得紧张,比在比赛场上还紧张,渐渐喘不上气。她听到小办公室门外的脚步声和拖拽桌椅的声音。在不知时间是怎么熬过去的恍惚中,人终于来齐了。

扮成林也的陆飞应该也来了。

年轻的心理老师一页页翻册子,开始问宋鹿问题。

一开始,她回答得有点小声,被老师训斥了一顿。宋鹿想起这是决定她能不能留在市队的测试,或许中心主要领导就坐在外边,她绝不能露怯显得心虚,显得她心理真的有问题。

宋鹿放开嗓子,但那嗓子不受控制地发抖,自己听着,形同乌鸦站在光秃秃的树上哀叫。最后连骨头和牙齿也在打战。

老师问完常规的问题,把册子一合,抬起眸,眸子里射出凉凉的目光。他顿了一会儿,似是在肚子里翻找各种高深的心理用词,“从心理的角度来说,承认在自己身上发生过不好的事,接受它是真实存在过的,是迈出心理治疗的一大步。所以,我还是要问我曾经问过的那个问题。你必须明确告诉我。你是否曾经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性侵过?”

宋鹿唇形变圆,口干、舌僵、牙颤、喉咙紧,她拼命想发声,却哽不出任何一个字。

心理老师又提高嗓音问了一遍,字字铿锵、掷地有声、远播千里:“你是否曾经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性侵过?”

宋鹿将原本摆在桌子上的双臂拖到桌子下,在桌板下紧紧捏紧拳头。拳头越捏越紧,直到指甲深深扣进手心,把手心的肉扎破,倏地一疼,她才猛然被疼得回过神,哑然说了一个字:“是。”她不敢承认是另一个,更加不堪。

这个“是”字吐字非常清晰,像小鸟在咽气前的最后一声鸣叫。

心理老师紧追不舍:“都发生了什么?”

宋鹿眨着干巴巴、酸溜溜的眼睛,茫然看着面无表情的心理老师。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被他们打败。他们越要用这种卑鄙的办法挤走她,她就越不能认输让他们得逞。就算为了恩师,也为了自己。

宋鹿操着湿漉漉的嗓音慢吞吞提起那些不愿被回想起的过去。

“他很喜欢偷看我。妈妈说,她会好好和他沟通。可我觉得她什么也没和他说过。那天,只有我一个人在家。他回来了,就把我压在桌子上,撩起我的裙子。事后我报警了。告

诉警察,我被欺负了。妈妈在警察来之前把我带走了。妈妈让人给我打了镇静剂。我睡了好几天。后来才知道,没人因为这件事得到该有的惩罚。”

宋鹿用极压抑极压抑的声音说这些话,语气是干巴巴的甚至不带任何感情。她不敢带感情,一旦让心里的那些情绪泄洪,她会被山洪暴发的痛苦瞬间淹没。

她现在是笼屉里一只皮薄汤多的大包子,下面大火灼烧,周身是朝她戳来的削得尖尖的筷子,这些筷子迫不及待想往她皮上蹭一下,让她流淌出苦涩滚烫的胆汁。

年轻的心理老师继续追问:“你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吗?”

宋鹿眼睛瞪得圆滚滚,眼睑还拼命往上下两个方向撑。就是这一句话,让她眼泪都要挂不住眼眶,她哽咽得无法出声。她近来眼泪特别多,像是被人拔掉了堵眼泪的塞子,一碰就哭,一哭就止不住。她大声哭泣起来,抽噎到打嗝。

突然,她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有人正快速靠近门。

一个清凌凌、怒冲冲的男声响起:“你真是个傻子。”

宋鹿回头,看到瘦了许多的男人站在门槛边,黑眸如井。口罩遮着大半张脸。是林也吧?她眼睛被许许多多的眼泪糊住了,看不太清。看身形像是他。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宋鹿眼睛一夹,两滴泪珠顺着腮滚下来,她终于看清楚了。

是林也。

宋鹿脑袋“轰”一声,在他面前小心维持的尊严在这一刻倾塌。她的眼睛眨动,滚下越来越多的泪,然后,她拼了命地朝林也那边撞。她没让他抓住她,她冲出办公室,冲出大楼,冲出射击中心,冲到马路上,被迎面而来的人群张开巨口吞没。

她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晃荡。

形同一只孤魂野鬼融于生气勃勃的行人中,把自己隐藏起来。

也不知晃了多久,她觉得身上好冷,血和泪都要流尽的感觉。她跟着一群行人过红绿灯。混在人群中,不去思考,也没办法思考。她觉得孤独、麻木、空虚,以及极大的屈辱。

走到马路中间隔离带的时候,她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

那人穿着黑衣服,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像铁柱子一样立在她眼前,时不时轻轻咳嗽。

宋鹿控制不住自己,慢慢地走近林也,把头靠在他左肩膀,把头埋在他衣服里边,让那种淡淡的木香将自己麻痹掉的身体再次唤醒。

宋鹿哭得双肩松动、浑身颤抖,眼泪一次次涌上来,打湿他左肩的衣襟。泪水凉凉的朝着他锁骨透去,一路滴答而下,陷进他心里。从此他的心里就有了她的一颗泪。

林也始终没伸手抱她。

只是——

安静地,让她靠在他肩上哭。

宋鹿哭得厉害,哭声却根本听不见,她软糯薄滑的包子皮把一切不好的东西裹在中心成了干巴巴的苦馅,那一声声呜咽被从他们身边走过的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所淹没。

只有林也他一个人能听到。

第47章 Chapter47雪茄。

林也不喜欢申港的黄梅天。气温攀升,降雨增多,潮湿的环境促使尘螨、霉菌滋生,这些过敏因会随时侵入他的呼吸道引发哮喘。他走上飞机栈道就和申港的热潮撞上,几分钟后,他觉得喉咙痒,吞下一颗哮喘急救药,戴上口罩在车上休息了会儿才觉得好一些。

从浦东国际机场到闵行射击中心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路上堵了一阵,等他走进一间老旧的办公室,里边的谈话已经开始了。他晚了二十多分钟。办公室里坐着五个人,其中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戳一戳手表,皱眉表示他晚了,又把手指往嘴上一压,示意他不要出声。

这间办公室死气沉沉。

所有人都瞪着眼睛听里面的人说话。

林也也不坐,反复调整口罩到最服帖的位置,观察四周。要不是事先知道这是一场正规的心理治疗,林也还以为进了什么老式苏州茶馆,里边的小办公室就是舞台,一男一女正在台上唱评弹,且正唱到高潮处,观众一个个提着耳朵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关键字眼。

林也听了一会儿,黑眸下的怒火再也压不住烧起来。他仿佛看到女人十指尖尖的手去剥一颗坚硬的核桃,白净的桃仁是剥出来了,但果实上却挂着剥核人从指甲里渗出的鲜血。剖白得如此入情入理,真到了血肉模糊的地步。

这个蠢女人。

根本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林也冲到洞开的门前,大骂她“傻”。她就这样乖乖向这些不怀好意的人奉上剜她心的刀子!宋鹿脸上挂满泪,眼睛如陆飞所说像两颗大核桃。他有点懵,不知道她是见到他以前已经被弄成这副鬼样子,还是他的出现促成了她崩溃的最后一环。

林也身体一僵,正是这个时候,她朝着他一头扎来。他试着伸手去捞她一下,只有手心感触到她经过时掀起的凉凉气流,她像条鱼一样从他手心里滑走了,掀起头发上湿漉漉的椰子香风。

他肯定要去追。

管他妈那些人在他们身后喊什么狗屁倒灶的话。

林也跟在宋鹿后面,抬手腕看表,余光还要注意着前方的人影。他已经陪她在熙熙攘攘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走了四十多分钟。孤魂野鬼,百鬼日行,也不过如此。

直到看到她没入人潮,随波逐流地走上宽阔的斑马线。那是一条大的十字路口,东西方向的行人道被两个红绿灯截断,第一个黄灯闪烁,其他行人都停在中间隔离道上,她还低着头往前面冲。道路那头的交管竖起白手套“哔哔哔”朝她吹口哨,她浑然不知地从黑压压的人头里抛出一个锐角,像独行于惊涛骇浪的一丝小小涟漪。

林也跑了起来,超过她,堵在她身前。

宋鹿在他身前几厘米的位置停下,他还以为她会撞上来。她抬起头,眸子水光盈盈,露出那种“你怎么在这”的懵懂和无奈,仿佛根本没察觉他是从她身后赶上来的。

她就像一棵杆子过于纤细头过于粗壮的黄豆芽,慢慢萎下那颗小小的脑袋,额头压在他左肩膀,用眼泪一点点浸透他衣襟。他时不时因为哮喘发作咳嗽,她的脸就随着他身体的颤动越来越陷进他肩膀窝。

时间一点点流逝。人在人群里最寂寞,也在人群里彼此的心贴得最近,一批又一批过马路的人从他们身边经过。行人穿梭成五光十色的线,而他们凝成永恒不变的1.5个点。

林也以为把她哄上车应该挺难的,没想到他脱下西服,把人一卷就卷上了车,她的人轻软的似朵任人采摘的棉花。

宋鹿上了车就缩在车后座,哭太久眼睛已经挤不出任何液体,目光往上虚挑着,隔一两分钟才煽动一次眼皮,望着车窗外的街景发呆。她不在乎林也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反正最不堪的样子他已经见过了。她就躲在他的西服下面,把它当成坚硬的外壳,把世界和自己隔开来。

宋鹿听到林也时不时咳嗽,她短暂地从一条死鱼的状态中缓过来,眼珠子朝着林也方向慢慢转,扫到他被黑色口罩捂得很严的脸,纯黑的玻璃眼珠子像被火刚淬过,碎着点点的光。她将黑西装从身上褪下来,无声地挂到他膝盖上,别过头,不再去看他。

宋鹿跟着林也回顶层公寓,进门的时候,林也像是无心地提了一嘴:“Yoyo去法国了还没回来。桃姨在,这里有她住的房间,想她留下事先和她说。”

宋鹿讷讷地想,他不是不喜欢不相干的人留宿在家里?她身体和精神都是懒懒的,也不去追究林也为什么今天变得这么宽容。她

看到司机和桃姨一个接力一个推林也的行李箱进来,才想明白林也根本没回过家,是一下飞机就去了射击中心。

为什么?

单纯只是担心她吗?

宋鹿没和桃姨说话,只把自己揉进沙发,脚底板踩着沙发座,折起膝盖,双手环着双腿,把头搁在膝盖上,抓着手机发愣。她试图理清这一切的前因后果,以及,去想又不敢细想那份夏训名单。

桃姨按照林也的吩咐准备有些过早的晚饭。

林也去洗了澡,在房间里使用吸入式的哮喘药,从楼梯走下来,发现宋鹿还傻傻窝在沙发上。他的脚步声让她从自己的世界猛然惊醒,她眨了眨眼睛,按了一下手里的手机,按了几次,都没把屏幕按亮。

林也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慢慢开电脑,“手机没电了,茶几抽屉里有充电器。”

宋鹿没有动,抬眸看他,“为什么是你?”

林也也想问为什么。这种事,为什么宁愿信他那个墙头草助理,也不信他这个同床共枕过的丈夫。

林也滚动鼠标滚轮,“你想陆飞去扛你的事,也要看他有没有胆子扛。你看人不准。这次长教训了。下次别舍近求远,我这个老公还有十个月的保质期,心甘情愿的,请务必物尽其用。”

宋鹿小心翼翼地问:“纽约的事完了?”

林也心不在焉地“嗯”一声,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宋鹿心里担心着,不知道林也到底什么时候会问及她的过去。这世界上她最不想告诉的人中,林也排第一位。她在这份惊慌恐惧中煎熬了大概二十分钟,林也始终没提下午发生在中心的事。他埋首于工作,有点故意把她晾在一边的意味。

宋鹿把脚轻轻放到地板上,又轻轻把重心压在脚上,蹲下来去开茶几的抽屉,抽屉里没有充电器,打开另一个抽屉,还是没有,她抬起头瞄林也。林也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从电脑屏幕前翘起来,更不知道已经打量她多久。

此刻,他的目光和她的目光撞上。

林也问:“可能我记错了。行李箱里肯定有充电器。自己去找?”

宋鹿还是心存侥幸,牵挂那份射运中心随时可能挂出来的夏训名单。她舔一下嘴唇,“我可以借用一下你的电脑吗?我有个很重要的东西要查。”

林也很爽快地说:“可以。”但他没有动,显然是要宋鹿走过去到他那边当着他面查东西。

宋鹿慢吞吞走过去。

林也靠进沙发,给宋鹿让出过身的空隙。他扭脖子和肩膀,活动僵硬成朽木的身体。为了赶最早一班起飞的飞机,他坐的是红眼航班的经济舱,座位靠近舱门位置,面对两个时不时被召唤的乘务,他既伸不开腿又被吵得睡不了觉,中途还在新加坡转机等了4个小时,25个小时的奔波加上申港天气引起的哮喘真够他受的。

林也看到宋鹿慢慢卡进他的腿和茶几中间,跪在地上缩成一小团,白白的手抓上鼠标,把他的文档和程序按到最小化,打开了浏览器,在地址栏上熟练地打地址。

从他的位置,又能看到她头顶的两个发旋,随着她脑袋动发旋也跟着动,白皙的头皮和她的主人一样失去了光泽,她身上的水分大概随着那些眼泪被榨干了。他的手指自发反射出触摸那两个发旋的感觉,麻、痒、润和烫。

恍然意识到那两个发旋很久都没有动。林也回过神去扫电脑屏幕,清楚地看到“申港市射击协会”几个大字,她反复点“协会公告”页面的刷新键。光看发旋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他又不能把她脸扳过来,她今天已经够可怜了不想再逗她。他只能听鼠标“咔嗒咔嗒”机械式地响着,侧面反映她有多焦灼。

有点像,小孩子查考试成绩。

点了大概十分钟,宋鹿把头埋下去,把下巴搁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盯着丝毫不发生变化的页面发呆。她甚至忘了她是借用林也的电脑。她在茶几下做小动作,林也微微一挪身子就看见了。她一直在用一只手剥另一只手的指甲。

又过了大概十分钟,她焦虑到没地方搁手,突然抓向茶几玻璃下的一盒雪茄烟盒,抓盒子的手都抖了,指甲“啪嗒啪嗒”叩击在盒子上,轻轻问:“我可以吸一根吗?”

林也隔了几秒钟才问:“你会?”

宋鹿很心虚地“嗯”了一声。她不会吸烟,但实在熬得难受,就好像铡刀悬在头顶,可判她死刑的红签字一直没有被建站管摔下来。签子不落地,她就觉得自己或许还有希望。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死就死了,人反而在等死的时候最绝望。

听说吸烟能解压。

她现在真的特别想吸上一口。

林也料定她不会吸,但今天就是下不了狠心对她说一个“不”字。他双手穿过她腋下,把人整个拎起来,抱到茶几上,扳过来让她面对他,就让她就坐在笔记本的键盘上。电脑屏幕在她屁股的按压下不断在跳乱麻。他也不管,说:“我教你。”

林也从她手里抽出雪茄烟盒,这盒烟里配有全套的吸烟用具。他拿出一条雪茄,雪茄头对准宋鹿的嘴,轻轻压在她唇上,压出一个坑。

林也说:“轻轻舔一下,舔湿润。”

宋鹿的大眼睛眨动着,从口中探出舌头,小猫舔水般舌尖舔一下茄头。棕色的烟头立刻洇出小小的黑色水渍。他把舔湿的一层皮揭下来。他拿出雪茄剪,塞进宋鹿的手中,包住她的手,让钻孔对准烟的中心,“滚一圈。”他捏着她的手滚一圈,就滚出一个浅浅的空心圈。

林也拿起针式锥,这次他的手在内顶着木柄,想着一会儿扎洞要吃力有点疼,还是由他代劳,他说:“把针推进去。”宋鹿的手心贴着他的手背,其实都是林也在用力,她只是顺着他的方向装模作样地推。

林也拿出打火机放进宋鹿手心,从正方形的雪松木纸上撕下手指粗细的一小条,“点燃它。”他将雪茄塞进嘴里,手指夹着雪松木。

宋鹿双手按下火机,弯起一个手掌挡着气流,把火苗凑到雪松木上。雪松木燃起来火和火柴的火差不多,但那团火在林也流质般的黑眸中同时亮起来,像是两颗冉冉升起的星子。雪松木条很长,林也将它交给宋鹿,“低一点。”

宋鹿就低一点,让火苗蹿上来,火舌一点点咬上雪茄,将它点燃。

他们面对面安静坐着,只有火苗撕咬烟丝发出的细微声响。

林也的喉结上下一滚,吸了几口,朝着宋鹿的脸吐出氤氲的白烟。白烟起来的那一刻,一股浓厚的奶香也起来。他咳嗽一声,嘴里呼出来的气吹乱了烟气。

他两指合拢,用指腹按灭雪松木条的火焰,把剩余的木条从宋鹿手指间抽出来,随手丢到烟缸里。他取下雪茄烟,将湿漉漉的沾着他口水的雪茄塞进宋鹿嘴里。

“现在,吸。”

第48章 Chapter48酒浴。

宋鹿的两片唇被雪茄撬开来,没咬住也推不出来,浅浅衔住尾部,那上面沾的他的余温渐渐褪去,坚硬的部位也变湿变软。茄头的火星随之暗下去。

林也收回手,又把雪茄放进嘴里深吸一口,烟丝贪婪地吞噬助燃物,裂痕般的光斑随气流向外一卷一卷。他快速将雪茄重新塞回她口中,嘴角勾着笑,黑眸如墨,亮闪闪溢出踅摸不定的神情。

宋鹿也就不管不顾地吸了一口。

苦、辣,冲……

她不知道该拿这股烟气怎么办,根本不可能咽下去,喉咙、食道、胃和肠像乐器的管线般齐齐共振,烟一股脑冲出嘴和鼻子。她撇头,在由浓转稀的烟气中,咳得满脸通红,眼尾挤出泪花。

烟火茫茫中,林也的面容变得模糊。他把雪茄头翘起来架在烟灰缸上,坐直身体,伸手捻去宋裤嘴角的一根烟丝,“连烟都不会抽的人根本受不了这个。不止有害健康,还特别费时间。我自己戒了两三年。偶尔怀念这个味道,放一根在手边。”

宋鹿一门心思想抽,手伸向烟灰缸上还在燃烧的雪茄。

林也食指插入烟缸壁,将烟缸带雪茄一起往自己方向抽,“人不控制欲望就会被欲望控制。可一味压抑,积累到一定程度也会失控。让你试一次是因为想让你学乖。话教不会人,事情教一次就记住了。记住了。你可以尝试任何新鲜事物,但不要回头。还有,你觉得接受不了的事我或许并不在乎。”

宋鹿深褐色的眼珠子向外撑开,情绪的波澜在她眸中浓墨重彩地荡一下,又荡一下。她不知道她应该怎么理解这句话,或者说,她不敢尝试去理解这句话。再木讷的人神经反射也从宇宙深处回弹了。他就是为了她回来的。

林也虚捏拳头,放在嘴前咳嗽:“烟瘾都被你勾出来了。你根本不明白这东西有多难戒。”

宋鹿采取迂回的方式问:“纽约的事真的解决了吗?”

林也咳嗽间抬起眸,“都死人了,没有比这更干脆的解决办法。”他看到宋鹿目光一闪,她毛扎扎的眉弓拱起两个块,先是露出极为困惑的神色,然后,竟然夹杂一丝丝恐惧的表情回避他的目光。

林也的拳头化为一把“枪”,食指尖做的枪头抵在宋鹿额心,“嗯,我用枪把人崩了,然后,从NYPD和FBI眼皮子底下潜逃回国,坐了20个小时的飞机专程回来救你出苦海。你自己想想这现不现实、可不可能、离谱不离谱?”

现实、可能、离谱,因为这就是在她眼前发生的事。宋鹿觉得也在偷换概念,他在回避她的问题。可为什么呐?如果他们之间不再坦荡荡,那就意味着有别的情愫长出来了。宋鹿眼神复杂地盯着林也。

林也也眼神复杂地盯着宋鹿。他的手指从她额头挪开,指甲已经抠出一个粉色的坑。他也想知道为什么。他想知道的为什么和她的不一样。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回来。他只是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敢大方承认。他的性格向来是敢作敢当。这一点都不像他。

而且,在他听到她诉说过去的时候,他很贱骨头地希望她做一次身心合一的撒谎精。她说她被性侵过。她也说过她是个处女。他第一次诚心诚意地期盼一个女人在贞洁上骗过他。那意味着她在尝试保护自己。这样挺好。说了不在乎就是真心不在乎。

林也望着宋鹿亮晶晶的眼睛,这双眼睛被眼泪洗过,添了许多疲态,也添了许多妩媚温柔。就是这样没有钝角的人才会被人欺负到蜷缩在角落,“我的行事准则很公平。有人做错事,就会严厉地去惩罚。”

这件事上很多人错了,唯独宋鹿没有。

宋鹿觉得屁股有点烫,笔记本的风箱卖力地呼啸着,却还是驱不散机体的热。她从茶几上跳下来,转过身跪下来,躲避林也正面的打量,也尝试弥补自己闯下的祸,帮他恢复乱成一团麻的电脑屏幕。

射运中心的官网上更新了一则公告。

射运中心关于申港市步、手枪射击队组织新阶段集训的函。

宋鹿的嘴一下子咬住左手的拇指指甲,抓住鼠标的右手每一根手指都在颤抖,她努力控制鼠标键对准那条公告,点开,滚动滑轮拉到页面最下面。白色的箭头在附件下方蓝色字体的“步枪射击队集训名单”上停留了很久很久。就是没办法下定决心点下去。

宋鹿丢掉鼠标,双手蒙住脸,用掌心搓一搓麻木冰凉的脸,像是生自己气一般喉头“咕噜”一声,咽唾沫压下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快速探出手,没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点开了名单。

宋鹿极快地扫了一遍名单。

页面停在最底端,她默默地缩回了手,默默地低下了头。

这些日子的忍辱负重、不敢怨、不敢闹、不敢反抗,忍耐一切不公和屈服,都成了一个笑话。

夏训名单里没有她。

宋鹿本来就是一捧快要熄灭的柴,林也好不容易用那个有些尬的“自由国度枪”的笑话让小火苗蹿得稍高一些,现在又眼睁睁看火苗子一点点矮下去,眼瞅着就要比火柴擦出的火还要微弱。这个时候,谁上来狠心掐上一指头这火都要灭。

林也大概能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比宋鹿清醒一点,也更不容易服输。他的身体躬下来,胸严丝合缝紧贴她的背,双手呈一个圈圈住她的身体,他在键盘上按出搜索的快捷键,打入“宋鹿”两个字。

整个网页被搜索了一遍,的确没有她的名字。

林也垂眸,看着窝在她怀里一动不动的宋鹿。

他们凭什么?就因为她被自己父亲糟蹋过?

他要让这群人后悔。

宋鹿被市队踢出局了。

尘埃落定,一拳头把她砸懵了。

留给她的路有两条。一条路,还是出国训练。但她答应林也这一年里不出国。明年她就23周岁了,虽说射击运动员生涯比其他运动员长,但奥运赛程是四年,错过明年,就要等到28岁。不管她怎么回避,她心里知道她此生算是和这个最高水平的战场错过了。

第二条路,回大学念书,彻底放弃做一名运动员。

其实,两条都不算末路。多亏了林也,她有钱蹉跎余生。只要她想,她甚至可以给自己在市区安置上一个小小的家。或是结婚生子,或是孤独终老,总归是落叶生了根。实在是比她从前的人生好上太多。

只是不甘心。

明明只差一步。

明明错的不是她。

明明……

宋鹿站起来,手指捏紧胸前的两片衣襟,声调平和地说:“我出去吹会儿风。”她没听到林也的回答,或者他说了什么,但她耳朵里像是有两只蜜蜂在飞,“嗡嗡嗡”撞着耳膜,塞不进其他声音。

林也眼珠子一刻不离宋鹿。他挺怕她想不开跳下去的。此时正是夕阳西落,金阳从极西的天空洒下来,微风吹开她的头发,柔柔的、软软的、披着一层金光微微向肩膀两边展开。她仿佛是一颗软掉的黄杏,散发甜丝丝、蜜柔柔、不带任何侵略性的香气。

宋鹿脸上没什么表情,倒是比不知道结果的时候还要平静,像是接受现实、妥协命运、认自己命苦。林也放下心的同时也无声叹了口气。她记性不好。不记得他答应过她什么。一个诚信的生意人绝不会不履行合同条款。

桃姨早就把晚饭做好了,她默默站在林也身后好一会儿,想提醒林也又不敢出声。还是林也主动转过头,吩咐:“她情况不太好。你今晚留下,看紧她。”桃姨胆怯又疑惑地抬眸看一眼林也。林也没和她解释太多,起身去叫宋鹿吃饭。

宋鹿从露台走到餐厅的时候路过酒柜,很快地睃了一眼躺在柜子里的许多酒瓶子。这一眼没逃过林也的眼睛。先是烟,现在是酒。林也无奈地笑,这算自暴自弃吗?是不是待会儿还要纵、欲?

林也闲闲说:“喝上一杯没关系。你可以选一瓶。”

宋鹿的确没精力去和林也客气,她连想压抑喝酒欲望的力气都没有,她打开酒柜,随手拿出一瓶。看到她选的酒,林也眼皮一弹,但忍住不出声。桃姨眼明手快地拿出醒酒器、高脚杯和开瓶器。

宋鹿朝桃姨摇了摇头,自己钻红酒的瓶塞。她手生,开瓶器是转进去了,却钻歪了,眼瞅着要把瓶塞钻裂拔,她用双腿夹住瓶子,双手去拔,却拔不出来。

林也走过去,接过酒瓶子,“啵”一声拔出瓶塞。他手指交叉夹住两个玻璃杯,示意桃姨把醒酒器放回去。他在宋鹿面前放下一个酒杯,把鲜红浓郁的红酒倒进晶莹剔透的杯子,满满一杯。他将另一个杯子放在手边,瓶身倾斜了一下又扶正。他把杯子往前一推,杯子还空着。

今天还是算了。

两个人总要有一个人保持清醒。

他接受宋鹿审视的目光,推说:“我晚上要工作。”

宋鹿垂下眼眸,拿起酒杯,仰头,一下子咽下三分之二的酒。这是不会喝酒的人的喝法,趁味蕾没反应过来已经冲过喉咙,只会在最后的时候泛起酸

味和苦味。这也是借酒消愁的喝法。

两个人把一顿早晚饭吃得特别安静,只偶尔传来吞咽的声音和不断嘬酒的声音。宋鹿一共喝下去两杯,胖酒瓶子下去三分之一,不算多。不到二十分钟,她就圆肩弓背,定定坐在椅子上,眼神没焦点地往外飘。盘子上是她啃了一半的排骨。她一共只吃了这么一块。

吃完饭,她就安安静静缩在沙发上醒酒。之后,她说要去洗澡。林也让她洗完澡直接睡觉,并强调他今晚睡楼下,不会去打扰她,有什么事吩咐桃姨就好。宋鹿木鱼脑袋点点,踮着脚像猫一样上楼。

桃姨很有眼力劲地跟了上去。

在宋鹿的身影即将在楼梯转角消失的时候,林也问了她三个问题。

“你还想不想拿枪?”

“想在国内打,还是国外打?”

“你愿意等一段时间吗?”

宋鹿没有回答,尾巴一摇逃跑了。这三个问题是一剂强心剂定心剂,她需要时间慢慢去一个人消化。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林也以为宋鹿已经洗完睡了。桃姨蹑手蹑脚走下来,林也目光扫过去,还未及问,桃姨就说:“太太要边泡澡边吃水果。我去给她洗水果。”

还没洗完?

林也倒是没想到。

腌萝卜都腌好了。

林也转头看桃姨的时候扫到酒柜,酒柜的门大开着,立刻有不好的预感。酒柜里的酒都是挑选过的。他清楚每一瓶酒的年份和产自哪个酒庄,对它们所处的位置也是门清。一共少了三瓶,其中包括晚餐时开的那瓶45年的罗曼尼康帝。

这是去洗澡的路上,顺走了他三瓶酒。

林也站起来的时候身体都在抖,老实说,他拾阶而上冲到浴室是奔着抢救苏富比拍卖会上以55.8万美元拍下的那瓶酒去的,救人的想法在最初十几秒钟根本没过他脑子。

林也推开虚掩的门,走进雾气腾腾的门。一个空酒瓶子滚到他脚边,另一个空瓶子横倒在浴缸边,最后那瓶握在从水里伸出来的白花花的手中。浴缸里血一样红,水线堪堪到她胸口,以红酒为笔勾勒胸前起伏的线条。白的白,红的红,一览无余,勾人心魄。

那个女人泡在全世界只剩下唯二两瓶的极品红酒里,朝她投来漠漠的、淳淳的、呆呆的一瞥。她像条白鱼一样慢慢潜入血般的水面下,抓在她手里酒瓶子里的液体飘出来,将浴缸里的“血”更染深一分。水平线吞掉她的胸、她的脖子、她的下巴、她的头顶,栗色的头发散开来,像只蜘蛛一样飘在水面。

“咕嘟”一声——

从水底冒起一串串泡泡,泡泡在她头顶心的两个发旋中间爆裂。四百多万给她泡汤了。

第49章 Chapter49不讨厌。

这是个圆形的浴缸,足够两个人躺。

林也坐到大理石台上,将右手深插入水下,分开漂浮的一绺绺头发丝,摸到女人光洁的脖子根,顺着凸起来的蝴蝶骨一路往下探,指腹擦过软软的、向外扩展的胸,拇指和食指分开,夹住她上臂内侧的肉,将人从水里捞了出来。

也不知道她是已经神志不清,还是怕羞要躲,她的身体一个劲往下滑。林也托撑她手臂内侧的肉,暗暗用了一把力。两副身体无声地对抗着,水花“啪嗒啪嗒”响,浮起白色的泡沫。她最终抗争不过,乖乖把整个脑袋和肩膀都贴在他右臂上,完全依附于他,靠他把她撑起来。

沾了水的棉花也沉。

林也被她拖弯半个身位,不得不向前、向下俯身。他始终让水线维持在她锁骨下方柔软的位置,会有上下几厘米的浮动,浮动多少完全取决于她是否动,动的厉害就是潮涨潮落。

后来她学乖不动了。时间一长,浴水在她胸前勾勒出一条红色的细线,那线仿佛有实物般紧紧勒着她饱满雪白的身体,更令人受不了的是,在更往下的位置,它箍出了一段令人无限遐想的曲线。

林也本来是想放过她的,可他看到了她手臂上的一个牙印,两个洞又尖又细,粉色的,像是毛还没长齐的小子咬出来的吻痕,还新鲜着呐。他用手指揉搓长洞的那一片细肉,问:“谁咬的?”

红色的酒汤又开始翻腾,上面浮着一双雾茫茫的女人的眼睛,目光没有焦点地向外延伸,睫羽极缓极缓地煽动才让人知道她此刻是清醒的,“蛇咬的。”

林也嗤一声,“说实话。”

宋鹿卷一卷睫毛,“就是实话。”

林也的身体更低一点,“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嘴巴乖一点可以少吃很多苦头。只要你开口,我可以帮你啊。”他的身体再低,托在她臂下的右手滑过她的背,横过来包裹她整个右下颌,强迫她朝他怀里的方向转头。他扳抬起她的下巴,吻上她的唇,另一只手拨开她肩膀的头发,让她胸前的位置清清爽爽,他的五根手指舒展地放在她胸前。

宋鹿感觉有电流在头皮贯穿,她微合上眼睛,仰着头,半是被迫半是自愿地承接这个吻。吻到身体软绵绵像浮到云里,她齿关松松说:“林也,你是个混蛋。”

林也“嗯”了一声。

宋鹿伸出在水里泡皱了的双手,环住林也的脖子,轻轻一用力,轻而易举把他勾进浴缸。“哗啦啦”的水声在耳畔回响,水平面急速上升一个身位,一个红色的浪花打出来,水溢出浴缸将米色的瓷砖染红。

林也趴在上方。

宋鹿沉在下方。

他肯定算混蛋,但她绝对是傻子。一个破碎的傻子配无法无天的混蛋刚刚好。她的膝盖折起一个三角形,脚底、屁、股、后脊三个点支在坚硬的浴缸里。浴缸带有加热和按摩功能,咕嘟嘟冒着滚烫的泡。

酒精或多或少麻痹着她的神经,但绝没有到人事不知的地步。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又不去细想接下来他们会做什么。

她排空脑子里的一切思绪,只以肉、体的形态存在。她闭上被水浸得生疼的眼睛,顺着光滑的浴缸壁滑下去,再次让水漫过头顶。温热的浴水轻抚她的身体,令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

林也的左手托住她背脊中线,右手抓住她的左肩膀,吻她的时候要压抑捏碎她肩骨的那种冲动。他欲望上脑,就想着,如果她愿意跟他,他会对她好的。

林也把她吻得一直后躲,后脑勺随着他舌头一次比一次更深的试探抵出水面,越抵越高,直到身体高出水面许多。从水下的吻变为水上的吻。他的手一开始就不老实,上半身能摸的地方都摸过了。但他只吻她的唇,也只摸腰部以上。

宋鹿不知道事情是不是应该是这样发展的。林也的激进令她不适的时候,她就尝试去回想他是怎样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出现在她眼前,怎样让她靠着他哭了那么长时间,怎样笨拙地掩饰他回来的理由,怎样隐晦地表示他会帮她。只要想这些,她就能控制住身体不颤抖,不去推开他。

在漫长的深吻中,她发现自己思绪纷繁,除了本以为是出于感激接受他,另一个念头时不时在她脑海如花火闪现。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为事业奉献一次自己或许不算太贱。她被这个想法吓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林先生想在她身上实现的事要在林也身上上演!

或许,她的本性就是卑劣。

这种自我否定令她沮丧。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和过去战斗,早就斗得精疲力竭,此时此刻,她只想不费一丝气力地接受命运对她的安排。况且,宋鹿从林也的控制下扭开脸,睁开眼睛望着他那双被欲望染红了的眼睛,“林也,我不讨厌你。”

林也听到这句话,就像听到久候的

宽恕、允许、鼓励,这句话特赦了他的一切禁忌,再没有顾忌。他的手背向下刮她秀挺的鼻子,抓住她的下巴,把她往浴缸边缘的大理石台上压。他慢慢往下滑,唇先压在脖侧,一路向下落点,另一只手把她原本并膝的双腿慢慢分开。

因为紧张,也因为泡太久热水,她紧绷身体,身上的每一块皮肤都敏感异常。宋鹿屏住呼吸,耳畔只有杂乱的呼吸声和清脆的水声。

她会后悔吗?

她会在最后一刻忍受不了推开她吗?

一切都是未知,只有直观的感触。

突然,一阵脚步声打破这种和谐的宁静。宋鹿整个人一兢,身体骤然紧缩。她倏地翻过身来看,看到门口人影一闪,她想也来不及想双臂抱住林也的脑袋,把他按到水面之下。

浴缸里红色的水翻涌起来,淹没男人的身体。

林也忘了把浴室的门关上。宋鹿忘了她吩咐桃姨洗了水果送进来。而桃姨谨记林也吩咐的“看紧太太”。林也后悔也来不及,只恨他多此一举让桃姨留下。

桃姨的脚步声很沉,是成心想提醒宋鹿她来了。桃姨站定在门口,怀里抱着一个木托盘,上面是切成小块的水果拼盘。她望着那一浴缸仿佛沸腾的红色洗澡水。她发现太太的脸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水面似乎比她离开时浑,还上下翻滚浪。

太太突然蹬起腿,雨点打锅子般又急又恼地喊:“桃姨!桃姨!”

桃姨觉得太太是在催促她赶快把水果送过去。她走过去,把木托盘放在大理石台上,就在太太垂下的手臂边上。

太太就眨巴一双大眼睛紧紧盯着她,把交叉在肚子上的手又紧了紧,把两条细胳膊往里一并,肩膀上的淤青就明显起来,白净的身体东红一块西红一点,像被人捏过。桃姨心想,做运动员真不容易。而且太太是个比较传统的女人,不习惯有人看她洗澡。

桃姨放下水果就走,快要出浴室门的时候,她听到太太轻叫了一声,又似恼怒又似抱怨,听着心里有点燥、有点可怜她、有点心疼她。桃姨转过头,看到太太咬着下边的唇不好意思望着她,朝她摇了摇头。桃姨狐疑地走出去。

林也被宋鹿压在水面下,顺着她胸中线浅浅吻到她肚脐眼。他觉得她是自讨苦吃。这样更好。他感觉到她用手指拍了拍他的脸,提醒他人已经走了。他猛地从水里扎出来,深吸一口气。

桃姨的突然到来打破了一切,等宋鹿脑袋稍清醒下来,那个想献身的卑劣时机就已经过去了,冲动是一时的,她再也无法面对林也灼灼目光的审视。宋鹿一个翻身,搁两只手在冰凉的大理石台,趴到浴缸壁上,从水里抬起手软脚软的身体。失去水的浮力,她觉得身体格外沉,却还是坚持从浴缸里爬起来,背对林也,快速抽下衣架上挂的浴衣包裹在身上,头也不回地逃出浴室。

林也:“……”

从他的视角看,她裸、露的地方被水都泡皱了,浑圆之下两条笔直的细腿,该瘦的地方瘦,该肉的地方肉,长得特别乖。其实,林也也清醒了过来。但男人的清醒和女人的清醒显然不太一样。他想到的是,家里没有套,确实不应该折腾她。

等林也彻底冷静下来,把自己收拾干净走下楼,他看到客厅里电视机开着,宋鹿已经换了睡衣,肩膀上垫着一条白毛巾,双脚撑在沙发上,正在看电视。

桃姨站在宋鹿身后,拿着一台吹风机正在给宋鹿吹披散在肩上的头发。桃姨抓起一片头发,吹得慢条斯理,时不时抬起头,和宋鹿一起看电视屏幕里播放的武侠片。

林也坐到电脑前。宋鹿蜷着身体目不斜视地看电视,却往林也坐的反方向扳了扳身体,根本有点欲盖弥彰的意味。客厅里没有人说话,桃姨觉得气氛有点怪。而且,先生和太太脸色很怪,都特别红,连脖子和手都红,像是生病了。

桃姨陪宋鹿熬到晚上十二点,宋鹿几次让她去睡觉,她都不肯。直到林也一声令下,桃姨没有反驳地就回房去睡觉了。宋鹿还是坐在客厅里看电视,频道里播什么她就看什么,也不换频道,连央视新闻回播也看。

林也忍不住问她:“还不去睡?”

宋鹿依然把头搁在膝盖上,“再看一会儿。不困。”她受不住林也的打量,就放下腿跑去厨房,打开冰箱的门,借着找东西吃的机会避开他的琢磨。她今天一天没怎么吃东西,喝了不少酒,现在胃里湿漉漉。但这个家里显然没有剩菜,她只挖出一罐没开封的橘子酱。

宋鹿扭了一下果酱盖头,尝试几次打不开。她发现这个家里就没什么她能驯服的。林也走过来,替他开果酱瓶盖,随口问:“要勺子吗?”

宋鹿抱住果酱就往客厅跑。林也心想,他们再亲密的事都做了,现在却不敢和他说话。宋鹿重新捂进沙发里。她不需要勺子,就用食指挑着果酱吃。她嘬第一口果酱的时候就“嘶”一声,嘴里被林也咬破了好多地方,挂上糖就疼。她慢慢地舔指尖上的橘皮酱。

林也又工作了很久。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他有点坐不住了,都记不清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他算是看出来了,宋鹿是绷着一根神经不肯松懈下来,强熬着不睡觉,只要她不睡觉,今天的所有事都不算过去。可他想让她过去。所以,接下来他就只需要考虑一个问题。

他要怎么把她哄睡觉?

第50章 Chapter50哄睡。

宋鹿一整晚都没睡。

她缩在长条皮质沙发的最边上,看掉了四部电影和新闻回播。每隔几分钟,她就翘起食指轻轻刮一层橘子酱放在嘴里。等露台那边泛起鱼白肚,果酱罐子已经空了,空罐子和盖子一起朝天放在茶几上。

一开始,她觉得是她陪林也这个工作狂工作了一晚上。到最后,看到他略显无奈地睃她,她才意识倒是林也陪她看了一晚上电影。他有书房不用非要在客厅办公大概也是为了看住她。她知道他是好心,但因为昨天在浴缸里的事,她总觉得他陪她的动机不那么单纯。

宋鹿身体特别疲乏,但精神却被一根筋吊起来。她到底要拿自己怎么办?这个问题困扰着她,让她像是上了发条的胡桃夹子不停在原地打转。她舍不得让昨天就这样过去,仿佛过去了,就是接受了所有。

手机已经充满电。宋鹿时不时扫上一眼群里的消息,以一个旁观者的心态去看教练发布夏训报道事宜。队友们接龙回复“收到”。一想到他们已经不是队友,她心里就泛酸,吮吸喉咙口的苦涩,一次次按灭手机屏幕,眸子里的反光也随之被熄灭。

这个晚上发生了一段小插曲。

多亏了大数据计算,宋鹿总是被迫接收关于“申港纳妾门”的各种消息推送。这晚她发现自己上微博热搜了。整个发现的过程比较曲折。

热搜标题是“民间Sherry米”。这个女明星的名字让宋鹿自然而然联想到坐在她对面的林也。雨点暗示过,两人可能生过一个孩子。她忍不住点进热搜看,结果发现这个民间Sherry米是她自己。

网友挖出挂在射运中心网站上某次活动的运动员集体照,截图说她长得像女明星Sherry米,还顺便提了一嘴横幅事件。这话题被炒到热搜头条是因为女明星的红黑粉在网上吵起来了。粉丝说“什么外围女也来蹭我家米姐的热度”。黑粉说“你们米姐都凉到没戏拍跑到美国生孩子了”。

一来二去,这话题就在网上标红了,热度一路攀升,直到被宋鹿看到。普通人被卷进名人间的高端局只能自认倒霉。她一晚上被网友骂惨了,但因为心已经被更惨痛的事一剖为二,这点小伤小痛根本算不上什么。

宋鹿看了小半夜,下半夜,热搜突然消失了,搜索关键词也只能搜到刚发布不久的评论,热度一下子降到冰

点。她又是大海捞针翻网友评论才知道,女明星的公关公司下场了,说是不会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别有用心之人”,撇头,扫一眼正在活动头颈的林也,她眼眸深邃,任凭思绪漫出脑袋灵魂飞出身体。林也正好抬头,两人目光从昨晚浴室出来第一次接上,他问:“你饿吗?”

宋鹿的脑袋违背自我意志地自己点了点。

林也去了一趟厨房,随之响起炉子起火和“滋滋”的油煎声。他走回来,端出两个浅口盘,把一个盘子放到宋鹿面前。两个盘子各放一块烤过的吐司和一个糖心荷包蛋,蛋上撒着雪白的盐粒和黑色的胡椒,还有一把不锈钢叉子横在盘子上。

宋鹿跪到茶几前,闷声不响地吃东西。她用叉子破开蛋黄,橙黄的液体浸润吐司。她低下头咬一口焦脆的吐司,麦香盈腔的同时,眉头骤然一锁,“哎哟”了一声。

林也抬起黑眸,很是不悦地问:“干什么?”

宋鹿极快地把吐司一扫而光,身体力行表示自己不是嫌弃,然后,小声嘬一声:“不难吃。就是嘴巴里长东西了。”

林也低下身,熟门熟路从茶几底下拿出急救箱,“过来。”

宋鹿就怕再发生一次什么教她吸雪茄面对面之类的事,立刻摇头狡辩:“也不是很疼。”

林也朝她走过来。她也就认命地挺起上半身,眼珠子往下转盯准林也的下巴,翻开嘴,卷起舌头,凭痛感给林也展示空腔里创口。林也让宋鹿先去刷牙漱口,宋鹿乖乖做了。他一边给她喷西瓜霜,一边给她数数,“一共七个溃疡。不睡觉吃糖就是这个下场。”

他想她真是燥得很。

而她在想,不是的,她冤枉,这全是他咬出来的。

给宋鹿喷完药,林也上去洗澡。宋鹿拿两个空盘子去厨房洗掉,开水龙头的声音把桃姨招来了,桃姨一看就是匆忙间穿的衣服,捱上来接过盘子一顿猛洗,还细声细语说:“下次这种事吩咐一声就好。”

桃姨转头说话的时候,脖子猛然一缩,显然是被宋鹿的脸色吓到了,她强捺住才没有说出来。她暗自斯哈,太太的脸色让她想起老家红曲米染色的叉烧。

宋鹿插不上手,很快又被桃姨用屁股挤出厨房。这个时候,可视门铃响了。桃姨在水盆里甩手上的水,一副匆匆忙忙要去开门的样子。宋鹿立刻说:“我去开。”她走到门边的屏幕边,看到是陆飞来了。

这才早上六点,林也真是当代周扒皮。

宋鹿给陆飞开门。陆飞对于见到宋鹿这件事并不稀奇,只是抬眸看到宋鹿的脸色的时候不禁愣了一下,“你生病了?”他磕磕绊绊最后才拖了一句称谓,“太太。”

宋鹿刚刚刷牙的时候从镜子里看过自己的脸,昨天泡的红酒今天返沙了,整个人都是暗红色,说生病已经是含蓄了,应该像是中毒了。宋鹿尴尬地吐两个字:“不是。”随后,她闪到厨房里看桃姨榨橙汁。

陆飞进到客厅,看着自己粉红色的老板从楼梯上施施然走下来,和宋鹿一个成色。陆飞眼睛里泛起一言难尽的神色,努力在脑子里搜索符合这种病症的疾病名词。他实在想不出,立刻觉得他弃医从商是对的。

林也当然察觉了陆飞像看到个鬼的眼神,只当没看见,坐在单人沙发上,一边吸哮喘药,一边看电脑屏幕。陆飞开始过林也今天的工作日程。林也吸完药,背往沙发椅上一靠,“全都取消。我要你做四件事。”陆飞立刻拿起mini平板等着记录。

林也重新低下头,食指敲击键盘,“一,三天内我要见到那个魏琪。二,预定申港到慕尼黑的国际航线。接下来两个月,我每周都要自由往返两个城市。三,让乳企给射击队一点压力,就说对于他们擅自更换代言人品牌方很不满意。四,你现在马上收拾东西赶最早的航班去首尔。到了首尔,我再告诉你要做什么。”

林也把他未来两个月的工作都安排好了。

陆飞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卓越的头脑告诉他,这一切无关工作,只可能是为了——陆飞将目光转向从厨房蹑手蹑脚走出来的宋鹿。宋鹿在林也手边放下一杯橙汁,在陆飞身前放下一杯红茶,自己捏着装有橙汁的杯子,慢慢坐到林也沙发的扶手上,咬着杯壁自顾自琢磨着。两个人一抹色的颜色特别弹陆飞的眼睛,简直让他没眼看。

“不许喝。刚给你涂了药。”林也从她手里抽出杯子。

陆飞牙一酸,“林总,纽约那边”

宋鹿倏地抬起眸,灼灼盯紧陆飞,那充满期待的眼神倒是让他不敢说下去了。林也自顾喝橙汁,垂下璀璨的黑眸,“你什么时候嘴上乖一点就可以少吃很多苦头。”这一句话足以让陆飞闭嘴。也就是这一句话让宋鹿舌尖抵触嘴里的溃疡,一时间鲜红的浴水又在她眼前翻涌起来,她彻底放弃询问林也要做什么。

陆飞走后,宋鹿需要找点事来消磨时间。她先拖了大提琴到露台上,拉一会儿。然后,她又猛然想起那只裱着“quiet”的蛋糕,立刻不敢拉了,再把大提琴搬回隔音室。

接下来,她跟着桃姨学做炝虾和煲蔬食四神汤。看着透明鲜活的河虾在玻璃碗里弹跳,它们一点点被酒精淹死,她又伤感起来,觉得昨夜的自己也像这些炝虾,没被林也吃掉,但也快了。

煲汤的时候,桃姨和宋鹿逐渐熟络起来,两人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宋鹿问:“这汤真的就是全素的吗?”桃姨说:“是。”宋鹿接口:“蛋白质含量不够。从纽约回来瘦了好多。应该多吃点肉。”桃姨咯咯笑起来,她不用问也知道太太说的是谁。

桃姨夸奖宋鹿温柔贤惠。宋鹿并不把这样的话当成是一种贬低,桃姨这样的年纪夸一个女人顾家是她能给出的最高评价。贤柔的家庭主妇也好,优秀的运动员也好,能够找准自己的位置并怡然自得就是最好。没有谁比谁高贵,能够自由选择自己是谁才是真正的自由。

是她不甘被困在厨房才会痛苦。是的,她承认自己不甘心。所以,她坚定了不去干涉林也所做事的决心。她想要重新回到赛场上。她愿意相信他,就好像他成了她最后的一道防线。

吃完晚饭,林也让宋鹿去换外出的衣服。宋鹿此刻正打算打开电视,听到后愣了一下,“去哪儿?”

林也嘴角一勾,“带你去睡觉。”

宋鹿此刻的心情已经没有早上那么低沉,她算是慢慢习惯了林也的行事风格,只是嘴上吓人,其实骨子里有一点绅士、有一点温柔。宋鹿去衣帽间挑衣服,她上次和Yoyo买的那些只填满柜子的三分之一,因为自己肤色泛红,她挑了长袖长裤,还戴了顶帽子,把自己皮肤遮起来。

宋鹿从衣帽间出来,林也已经等在门口。他和她想法一样,罕见地穿了冲锋衣和宽松的裤子,头上压着一顶黑色鸭舌帽,还戴着一只黑口罩,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流质般的黑眼睛。他和她对视,撩开她耳边的头发,把同款黑口罩的带子挂上宋鹿软软的耳朵。

宋鹿和林也坐车到一家外滩边上的小型音乐厅。他们混迹在一群西装革履和华丽礼服的男男女女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宋鹿觉得不好意思,他们不像来听音乐会的,倒像是一对趁夜色偷乐器的贼。林也却毫不在乎,拉着她坐到只有五排的座位最中间。他们肩并肩贴身坐着。

装修简约的厅里只放着一架三角钢琴。一个穿燕尾服的男琴手走出来,向寥寥的观众示意。趁音乐还没响起来,林也说:“小时候,我妈老是带我听这样的音乐会。我不喜欢。听不到两首曲子就——”

林也还没说完,钢琴手已经坐到椅子上,双手端起,灵动的音符从他指尖流淌出来。林也立刻噤声。宋鹿对西方音乐有浅显的认识,

听出这是门德尔松的钢琴独奏曲《春之歌》。这个时候,林也双腿往前一撑,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

林也附在宋鹿耳边,把痒痒的风旋儿吹进她耳朵里,惹得她频频夹紧脖子。他说:“靠着我睡。”他把耳塞塞进宋鹿耳朵里。耳塞一入耳,那些柔缓的钢琴键就变得朦胧起来,宋鹿怔怔看着林也的侧脸。他的黑眼珠子转过来,浅浅笑着,做口语,“我也睡。”

宋鹿觉得耳朵里的声音更朦胧了,她晕晕乎乎,脑袋越来越低,靠林也肩膀上,她闭上眼睛。在人群里,在他肩膀上,她觉得自己很安心,安心到足以让人睡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林也低沉的声音通过他骨头的震动传过来。

“宋鹿,从前的事算是过去了吗?”

“嗯。”

没一会儿,林也听到宋鹿口罩下均匀舒缓的呼吸声。他也慢慢闭上了眼睛。曾经,他是靠在妈妈肩膀上睡觉的孩子,现在,他成了给他人肩膀的那个。这种感觉,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