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90(1 / 2)

第 81 章 第 81 章

纪淮舟是在一阵颠簸中醒来的。

他睁开眼,最先进入视线的就是霍少闻那张英俊的脸。他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是在马车里。

朔风卷帘,一阵迷眼雪雾灌入车内,霍少闻紧了紧裹着纪淮舟的棉被,低头看他:“一大早便落了雪,我怕待会儿雪势转大,路更不好走,于是下令拔营行军。你身子如何了?方才那阵颠簸,有没有刺激到身上的伤?”

纪淮舟摇头:“昨日涂了药,如今身子已大好了,不妨事。”

“走得匆忙,将士们啃着干粮便上路了,也没什么能给你吃的,只有一些糕点,你先垫垫肚子。”霍少闻从怀中取出油纸包的糕点,拆开,取出一块枣糕,送到纪淮舟嘴边。

纪淮舟就着他的手,一点点将糕点用尽。霍少闻视线停在纪淮舟微鼓的腮帮上,眸中笑意加深。

“糕点有些干,再喝点水。”西宁州,临西王府。

如今是腊月二十八,即将新年,王府内却半点没有欢庆的意思。

三日前,世子殿下意外落水,高烧三日,如今终于退烧,阖府上下都松了一口气。

府医摸着胡子:“世子日前肝气上升,落水后寒邪入侵,邪伤肺卫,而见发热。如今世子脉象从容缓和,已然大好了。①”

“我想今日出门,可否?”

纪纪是白日,房间却紧闭窗户,显得昏暗,于是点燃了灯。

坐在床沿的霍少闻收回手,声音低沉。

长久的病痛折磨,让他瘦了一圈,脸色苍白,原本温柔稳重的姿态不再,反而变得阴郁,配上遗传自藏人母亲的碧绿瞳孔,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宛如雪原中的孤狼,择人欲噬。

“这……恐怕有些难度。”府医声音略惊,随即宽慰道,“殿下是担心王爷与王妃?不必心急,缓些日子再上路不迟。”

天气越冷,戎狄犯边的频率越高,十几年来,临西王府从没过过一个像样的新年,都在边镇守关,不让戎狄入侵。

府医说完,留下一个方子,叮嘱世子多休息几日,才带着药箱离开。

自他走后,霍少闻立刻吩咐亲卫:“准备一下,我们去蒙城。”

亲卫刚想劝说世子殿下多休息一段时日,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王爷与王妃在芒城,不在蒙城啊,两边隔着几百里呢。

“殿下是想去见纪淮舟少爷?”亲卫劝告道,“不如修养好再去,您这样,纪淮舟少爷一定会担心的——”

霍少闻没有回答,只拿起床头的弯刀,配在腰上,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门。

要快些。

外面天气阴沉,透出一股山雨欲来的架势,风声呼啸,卷过地上的枯枝与树叶。

他步伐极快,身后的人追赶不及。

要快些。

霍少闻直奔后院,牵出自己的马,上马的姿势干净利落,浑然看不出已缠绵病榻许久。

要快些。

他骑在马上,再也看不清周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去蒙城。

他要快些见到纪淮舟,快些确定对方完好无损,快些将他拥入怀中。

才能缓解那个梦之后的……痛彻心扉。

纪淮舟却颇为灵巧地一侧身,避开了,径自在琴前坐下来,抬眼时刚巧捕捉到少年将军微微怔愣的神色。

他只当没看见,谦和地温声开口说:“诸位贵人谈论这天下大事,鄙人一介草民,听着却只觉得头疼。”

他看向霍少闻,气定神闲道:“我虽眼拙,却恰好瞧见霍将军听着这曲儿,似是不大得兴。鄙人凑巧略通琴技,不如就为诸位大人弹奏一二,聊以助兴。”

王开济不时用袖袍擦拭着额角的汗,喉头上下滑动间,他忐忑开口道:“这”

“这有何不好?”张兆放声大笑起来,他有些醉了,一手拈杯一手揽人地朝纪淮舟走来,复又转身将席上众人皆扫视一遍,“今日本就为替小将军接风洗尘,自当尽兴!”

纪淮舟面上带笑:“大人好生风雅。”

“听闻那抚南侯纪涟也擅琴乐!”张兆因这夸赞得了兴,大着舌头摇头晃脑道,“只是曲高和寡,难得一闻,反倒是纪二,整日流连瓦舍勾栏,很是喜欢人前显露琴技。”

他说这话时,并未注意到霍少闻的神色十分吊诡。

“二世子心浮气躁,杂念太多,琴艺自然不如其胞弟抚南侯,”纪淮舟倒是面不改色,伸手一一抚过琴弦调试琴音,温声说,“在下亦是俗人,不过聊奏一曲。诸位,吃好喝好。”

席间插科打诨,纪淮舟面上不显分毫,好似什么都没入耳,气定神闲地弹了半晌琴,待到话题从吹捧霍少闻的客套话逐渐转至抚南侯府各种流言时,终于开了口。

纪淮舟挑起一弦,琴身迸发出一声嗡闻,他笑道:“诸位这般好奇宁州之事,在下恰可说上一说。”

霍少闻闻言,遥遥望他一眼。

纪昌倒是饶有兴致地问:“小兄弟有何高见?”

纪淮舟轻笑一声,自持道:“高见不敢当,鄙人久历山川,从前恰巧去过岭南,不过略知一二。”

“诸位想必知道十四年前,宁州抚南王府何等尊崇显赫。前抚南侯将领纪珏替当今圣上悍守宁州,南境一时无人敢犯。”纪淮舟手上动作不停,清越琴音伴着他的讲述,缓缓涤荡在昏黄琉璃光下。

王开济久不言语,听到此时方才接话道:“是了,隆安帝十三年秋,纪珏攻占翎城,挫伤了南疆最后一点反扑气焰,南疆诸族元气大伤,直至今日也没能再度聚拢凝合,纪珏也因此名震大梁。”

“可惜好景不长,”纪淮舟轻声继续说下去,指间琴音不知何时加快了节奏,隐有激昂之势,“隆安帝十四年夏末,南疆残部二世子布侬达伙同内应,夜袭宁州,直奔抚南侯府而去。”

“此事大梁举国皆知。”纪昌沉声道,“彼时我尚为兵部左侍中,当年恰逢朔北十二部频频来犯,朝中实在难以抽调人马。更何况——那布侬达当时仅是收回翎城要塞,掳走纪家三子,并未乘胜追击。”

王开济一拱手:“抚南侯当年打得南疆各部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怎能重成气候。夜袭一事,想必已是回光返照。”

“的确如此,”纪淮舟眉目轻垂,手下拨弦更快,琴声嘈嘈,恍若山雨欲来,“只是当年被掳走的纪家三子半月间究竟经历何事,并无人知晓。”

鸿宝谦声道:“想来是布侬达也并无能力久耗,不至做得太绝,避免自断生路。只是纪二薄情纨绔,着实配不上这气运。”

“可不是么,当年归来的纪家三子中,惟那可恶的纪二毫发无损,”张兆冷哼一声,将怀中舞姬一把推开,复又饮下一杯酒,含糊道,“真要计较起来,他纪二还能好端端活到现在?不过是当今圣上宅心仁厚,惦记纪老将军劳苦功高,不忍叫其子嗣过分凋敝。”

张兆不屑道:“岂料这纪二终究烂泥扶不上墙,并无半分赤子之心,反倒常常胡作非为,将抚南侯府一众事务尽数压在其胞弟纪涟身上,在宁州惹出不少事端来。”

纪淮舟似是低低笑了一声,这翘起的诡异唇角被裙袖纷飞的舞女挡了去,却被少年将军尽收眼底。

霍少闻面上隐有愠色。

“的确如此,可我在宁州时却听闻,当年三子归来一事并不简单。”纪淮舟别有深意地卖了个关子,“事变当夜,纪老将军尸体被南疆人一同掳走,一直未曾被救回。直至半月之后,将军头颅方才高悬于翎城城门之上。仅仅次日,纪家三子便被尽数放归宁城。”

纪淮舟轻笑一声,仿佛真的只是在说一件同他毫无关系的尘年异闻:“直至一月后,老将军的头颅才由纪二取回——听闻这是他同翎城驻守将领猜枚,赢回的赌注。”

拿自己父亲的头颅当做赌注。

王开济揩了把额间冷汗,心跳如鼓,连忙补上一句:“这、这手段虽混账了些,最终能使纪老将军魂归故里,总是好的……”

霍少闻听了半晌,冷不丁开口问:“那纪淮舟的赌注呢?是什么?”

纪淮舟隔着帷幕看向他,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说出的话却叫霍少闻浑身都骤然绷紧了。

“自然是其胞弟——抚南侯纪涟的项上人头。”

席间一时骇然,琴声却猛地攀升至顶点,这调子激昂诡异,瞬息万变,惊得一众舞女不知如何再跳,纷纷跪倒在地,惶惶发抖。

“够了!”

霍少闻教他苦了那么久,他自然也要让霍少闻陪他痛苦才是。

他要让霍少闻痛到极致,悔到极致。

如此,霍少闻方能一辈子被他牢牢掌控在手里,听他的话,眼里只容得下他一人。

纪淮舟眸中笑意更深。

他艰难从被中掏出手,回身搂住霍少闻,声音中染着几分颤意,哽咽道:“侯爷,没事的,都过去了,我们以后好好的就是了。”

霍少闻声音嘶哑:“我们回去就成亲,昭告天下,我是你的人。”

第 82 章 第 82 章

三日后,大军抵达岚州蔚汾关一带,收到云州来信。信中说,东昌铁骑已被赶出大乾,仓皇东去。

纪淮舟将信递给霍少闻:“你怎么看?”

霍少闻读罢,沉吟片刻,道:“东昌此次领兵的是赵还,他极为奸诈,往往会出其不意阴我们一下。他或许并未逃回东昌,而是躲在暗处伺机再攻云州,又或是……”

两人异口同声道:“转向其他州城。”

纪淮舟沉声开口:“与东昌相邻的所有州城,我前些日子下过旨,命他们严防死守,当心东昌入侵,若赵还派人探查过就定会发现。在众州城严阵以待的情况下,他决不会贸然出兵。那么,他会去哪儿呢?”

两人对视一眼,面色异常凝重:“丰州。”

王开济起身坐直时,已是冷汗涔涔。紧接着,又对上霍少闻期待的样子:“小囝是有信给我?”

“……不许叫我小名。”纪淮舟先是锤了他一拳,接着欲言又止,眼神躲闪,不敢去看对方,“那封信,你真的想要?”

霍少闻用力点头:“我有很多话想对小囝说,纪日便给你回信。”

纪淮舟默然。

可是,那是分手信啊。

总而言之,信是给出去了。

纪淮舟跑得很快,有点害怕闻哥在看完信后追过来骂他是负心汉。

后面几天都没来信,也没人追上来,这让纪淮舟大松一口气。

“怎么了这几天,你提心吊胆的。”肖晓浑然不知,拿着干粮饼艰难地啃着。

纪淮舟幽幽地看他一眼,猛地上手把人的饼子抢过来:“你害苦我了!”

肖晓:“???”

他不好说自己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只唉声叹气,凄凉道:“完蛋了,我得——”

失恋二字还未说出口,便听车厢上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一看声音源头,车厢上竟被扎上一根铁质箭头。

箭头锋锐,隐隐泛着蓝光,似乎淬了毒。

纪淮舟和肖晓对视一眼,顿时察觉到不妙。

为了不拖后腿,纪淮舟快速地躲在车厢中安全的地方,所幸这是亲王仪仗,厢体又做过加固,一时半会间,敌人打不进来。

肖晓则是抽出隐藏在暗格的刀,警惕地盯着车厢门。

外面很静,听不见厮杀声,只能听到时不时的兵器碰撞。

除了最开始的那柄箭,便再也没有武器袭来。

过了片刻,有人轻轻敲了敲车厢门,声音颤抖:“殿下,可曾吓着?”

声音很熟悉,但不是亲卫队的队长,而是季肃。

肖晓下意识地去看纪淮舟。

他为官做事素来谨慎,今夜来赴这局本就并非本意,如今撞破此等私密之事,更是恨不能立刻就走。

幸好席上众人虽并不做此想,却并未注意到他的异常。

张兆最快回过神来,接了纪淮舟的话头。

他朗声应着:“说得好!这位小兄弟着实性情中人,此番话糙理不糙,在座诸位,谁又甘心手中金樽空对月呢。”

纪昌却不急,这年过半百的老臣捋着半花白的胡子,将来路不明的青年人上下打量一番,对方的帷帽虽将面部半遮半掩,可依旧能依稀看出是个标致人物。

纪昌面色沉沉,冷哼一声道:“既然诚心入席,又为何遮遮掩掩?”

“并非在下有意遮掩,”纪淮舟撩起半边帷帽,将右侧颧骨斜切至眼下的赖疤露出来,“只是相貌丑陋,恐冲撞各位贵人,失了雅兴。”

纪昌眯缝着眼,半晌才露出个笑来,举起酒盏遥敬纪淮舟,余下众人也不好拂了面子,连忙一同祝了酒。

鸿宝拍拍手,方才那噤若寒蝉的舞姬乐女们便都动作起来。

他在轻歌曼舞里举着杯起身,恭谦道:“这一杯,合该敬霍将军。”

霍少闻要起身,纪淮舟的手却不松开。

他没法在大庭广众之下使劲挣脱,担心被瞧出异样来,只好冷脸端坐着受了这杯酒。

鸿宝敬完酒等了片刻,待大家都吃了些菜,才看向霍少闻笑盈盈道:“方才那茶汤着实扫兴,将军勿怪。我听闻昨日霍将军同新夫郎一起进宫面圣,分明很是情投意合。”

霍少闻淡淡嗯了一声,说:“公公消息倒很灵通。”

“霍将军说笑,”鸿宝谦声道,“做奴才的不就得替主子分忧,牵挂着各位爷么。”

少年将军垂着目,看不出喜怒。

纪淮舟夹起一筷子肉吃进嘴里,朝霍少闻小声戏谑道:“小将军,被牵挂的滋味如何?”

霍少闻不答纪淮舟的话,那头张兆倒替他接了鸿宝的话。

张兆饮罢一杯酒,喟叹一声,说:“公公有心了,只是据我所知,抚南侯的这位兄长,在宁州名声并不好。”

“听闻他喜怒无常,为人也无甚建树,远比不上端持稳重的抚南侯。”

鸿宝轻哼一声,答话道:“张大人这样说,可是对这桩婚事有所不满?”

张兆瞥了霍少闻一眼,方才看向鸿宝,调侃道:“公公此言差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霍将军为人光明磊落,你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计较口舌之快。”

鸿宝笑道莽撞,自罚了一杯。

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纪淮舟倒没料到这太监也同张兆在一条船上,想来是觉得隆安帝已近垂暮,急着另觅新主。

席上这些人看似个个插科打诨,实则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委实太过虚情假意。

纪淮舟隔着帷幕冷眼看戏,他想入局,就得先亲自来搅一搅这浑水。

这场席装着一屋子莺莺燕燕,无一不是粉面钗头、含羞带笑。张兆这厮甫一喝酒便淫心大发,醉眼朦胧中眼瞅见个朝他笑得勾人的舞姬,连忙起身环住了弱柳腰。

余下之人连忙顺势朝前跨了一步,微微埋首等着剩下几位爷。

纪淮舟轻笑一声,朝霍少闻低声道:“小将军不去挑一个吗?”

霍少闻冷眼看着他,不作言语。

三人躺在床上,林序睡在最里侧,纪淮舟轻轻拍着林序的背,温声哄他入睡。小孩今日哭了许久,又陪他们赶了半日路,早就累坏了,很快便沉入睡梦。

纪淮舟回身搂住霍少闻,亲了亲他的嘴角:“明日我便寻人带他睡,先将就一晚。”

霍少闻含住纪淮舟欲离开的唇瓣,厮磨片刻,深深吻了进去。纪淮舟迎上前,探舌与他勾缠。

缠吻许久,两人才分开。

纪淮舟靠在霍少闻肩头,道:“明日还要赶路,早些睡吧。”

不多时,纪淮舟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

霍少闻目光扫过床间一大一小睡得正沉的两人,抱住纪淮舟的腰,也阖上了眼眸。

第 83 章 第 83 章

三日后,斥候来报,东昌军正沿着狼山至贺兰山一带往南而行。

霍少闻并未与他们走同一条道,他率领大军穿行宥州,随后西行灵州,打算在贺兰山截断东昌军。

七日后,霍少闻等人抵达灵州下辖的怀远县,东昌军尚未攻过来。怀远军对贺兰山极为熟悉,霍少闻与怀远军将领商议过后,拟定好作战计划。大军被分作两队,一队埋伏在贺兰山,一队悄悄绕向后方,截断东昌军退路。

战场凶险,纪淮舟被留在了怀远县。

霍少闻捧着纪淮舟的脸,在他唇上落下一个满含眷恋与柔情的吻,哑声道:“等我回来。”

纪淮舟扬唇:“朕等着朕的大将军凯旋。”鸿宝饮尽一杯茶,起身留人,乖顺劝慰着:“霍将军莫急,这点小事何足挂齿。您今日既临了悦来居,合该尝尝此处最为特色的一道菜再走。”

霍少闻不好拂了这位隆安帝跟前红人的面子,只好隐而不发地落座回去。

鸿宝拍拍手,帘外便挨个走进一排身姿曼妙的舞姬优伶来,端的是风姿无限,眉目含情。

他微微一笑,:“想必镇北军中并无此景。小将军,何不听上一曲,安度良宵呢?”

霍少闻这下彻底忍无可忍了。

他正要起身离开,却忽听厢房珠帘响动之声。

那串串细珠玉被人用修长剑鞘挑了开,露出一个身姿挺拔、头戴帷幕的端方青年来。

——这张脸即便半遮半掩,他也再熟悉不过了。

正是纪淮舟。纪淮舟不清楚身边人的眉眼官司,还在认真地听东门亭的叙说。

从买凶杀人,到和戎狄的勾结。

越听心头越鬼火冒——买凶杀人也就算了,还预备叫戎狄从北疆南下?

“他有病啊?!”纪淮舟忍不住骂人,刚才的不自在转眼忘了,脸气得通红,愤愤不平道,“没事做就去村口挑大粪!还放戎狄南下直入燕都?他当开火车啊这么轻易——”

骂着骂着,顺口秃噜出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词,纪淮舟顿时住口,心虚地往后看一眼。

还好,没人对刚才那个词提出异议,让他顺利糊弄过去。

这次纪淮舟开口就谨慎多了:“从北疆防线到燕都,一路上要经过多少地方,这和引狼入室有什么区别。他既然这么喜欢戎狄,干脆滚去和戎狄作伴好了!”

“我那个皇兄……!他、他怎么答应那个荒谬的计划?”

纪淮舟之前还抱着微小的希冀,希望这群人在比较过他和皇兄后,能放弃让他登基的念头——他既没有接受过古代正统的四书五经教育,也没有在皇宫中陶冶情操,对宫城的唯一的印象只有幼时吃不饱穿不暖看着天空发呆。

再者,在前世纪淮舟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社畜,趁着年轻卷生卷死预备多攒点钱,最大的理想就是在优化前找个铁饭碗躺平。

和皇兄比起来,他差多了。

可现在一看,与其让皇兄上位,还不如他自己来!起码他干不出这么没谱的事。

对宗室、勋贵来说,百姓就是地上的尘埃,他们甚至都不会低头看一眼,根本不会考虑戎狄一路会杀害多少百姓、糟蹋多少田地、纪年的收成怎么办。但纪淮舟自小在边关长大,看到了很多很多想要挣扎着活下去的百姓。

纪淮舟越想越火大,手紧紧捏拳,看起来恨不得飞到周王面前,疯狂揍他一顿。

“殿下息怒。”东门亭立刻出言安抚,“藩王无诏私自入燕都,当以谋反罪论处。”

“……先把他绑到燕都,我倒要看看这人脑壳里灌了多少水。”纪淮舟恨声道,“南边也是,别真让这群人去动了茶商,人家讨生活本就不容易。”

“还有……”纪淮舟既然彻底改变心态,不再像之前那么排斥,拿出面对工作的态度来,“我年岁小,未读过什么书,请大人准备些给我,不拘什么类型。”

他本意是想多了解有关这个朝代的事情,却不想,这句话说出口,东门亭及礼部尚书的脸色瞬间黯淡下去。

这些人来得急,还没顾得上打听小殿下在那边是什么样的处境,单只这一句话,便瞬间觉察出不对劲来。

——倘若殿下过得好,能连书都读不上吗?

先帝虽不喜小殿下,但面上情倒是做得不错,借口小殿下在宫内被冲撞,所以神志不得清醒,叫去外地住些时日,钱财也是尽够的。

老尚书心中酸涩,正想应答,便听东门亭答道:“是。”

昨日二人入宫之时鸿宝并未当差,纪淮舟的面容又掩在黑纱帷幕下,因而他并不识得此人是谁,也分毫不觉熟悉,只好皱着眉冷声问:“来者何人?”

“在下不过一江湖浪客,无名之辈,何足挂齿。”纪淮舟莞尔,朝在座各位一一作揖行礼,“只是碰巧为霍将军旧识,早年间蒙受将军大恩,今日巧遇,理应回报。”

他微挑着一双含情目,直直看着霍少闻,话却是对着席间所有人说的:“今日这顿,便由在下来请吧,聊表心意,权当为诸位大人助兴。”

说罢,他捡着霍少闻身侧空位入了座,席间一时气氛古怪,他也毫不在意。

霍少闻同他对视一眼,早已通过身形声音将他认出,心里满是惊疑,低声皱眉问他:“你又来哪出?”

纪淮舟正举着酒杯,闻言一声轻笑,并不作答。

他饮尽这一杯酒时轻轻咳了两声,霍少闻方才想起此人尚在病中。

这病本是因被疾抓伤感染所致,他心知肚明,因而皱着眉头靠近一些,想叫纪淮舟病中勿再饮酒。

谁料咫尺之间,他无意碰到了纪淮舟垂在桌下苍白冰凉的手。

好巧不巧,正是受伤那只。“西宁府那边,怎么没有消息来?”

燕都与西宁府距离极远,来往很不方便。要是那边主动断了联系,寿昌伯就成了瞎子聋子。

想临时找那边过来的人打探消息,也无从下手。

“伯爷,咱们的计划会不会……”

“一个文官,带几个家丁顶什么事?”寿昌伯面色凝重,透过书房的窗户,望向窗外,“能抵得过十好几人的‘山匪’?”

虽说他对刺杀这件事十拿九稳,但长久没有消息,心中却涌上一股不安,于是问:“这次给那边的茶叶盐巴,准备好了吗?”

“伯爷,您背后有娘娘,怎么和那边……”

“娘娘、娘娘,只有娘娘怎么够!”寿昌伯忽然发狠,心中的不安愈重,拍上黄楠木书桌,发出一阵闷响,“那只是个未出世的孩子!”

满朝文武说什么都不可能让一个婴儿理政,目前朝中动向,居然是让亲王入燕都。

况且,一个还没出生、长大的孩子,实在有太多方式,让他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深宫里。而将所有筹码都压上的寿昌伯,不允许霍何意外发生的。

所以,他做了另一个决定:同一位亲王联合,扶持对方上位,再将自己还未出世的外甥封为太子。

几乎毫不犹豫,他选择了世宗子嗣中的最早去封地的周王,更妙的是,对方至今尚无世子。

现在正是两人联合的关键时期,为表诚意,他不惜代价叫人去刺杀西宁府的那个世宗幼子,又预备送周王一场“大胜”——用茶叶与盐巴,和戎狄合作,从北疆而下,直入燕都。

等周王临危不惧,将其打回,便是朝中议论纷纭,也得好好思量。

“西宁府那边十拿九稳,不值一提。如今最重要的是周王。这个弄不好,咱们就别活了,一起完蛋!”寿昌伯目光阴狠。

管事面露苦涩:“伯爷,咱们没有那么多茶叶啊。”

茶叶是草原上必不可少的重要物资,本朝一直严格管控茶叶的出入,茶农更是收以重税。

为表合作的诚意,寿昌伯可是对戎狄首领夸下了两千斤的海口,这次找来刺杀的人,也是一直用以传信的信使。

“茶叶?”寿昌伯怪异地笑了一声,“南边会缺茶叶?带点钱去,叫那群软骨头干活。”

南边以金陵为中心,素有旧都之称,虽然那边也有一套与燕都一致的六部、御史,但都是养老职位,只要给钱,什么事都能办。

“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剩下的茶叶,必须在月底凑齐。”

见管事领命下去,寿昌伯才有心思去看窗外的风景,见到枯瘦的枝干,心生感慨——

这树还是不够肥啊。想摆烂躺平,也不是不行,但纪淮舟暂时不想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后世营销号的软文中:古代垫底的十位皇帝,最后一名居然是他!

“我、我文不精武不通……”纪淮舟仰起头,强笑着,“或许不适合……”

他后悔得要死!刚才要是表现得霍性一些、跋扈一些,这些人说不定得重新考虑!

现在突兀地转变态度,目的也太纪显了!

季肃性情刚正,是非曲直心中自有论断,平生最痛恨残害忠良、贪赃枉法,在刑部数十年,从未出现霍何一件冤假错案。但在梦中,先帝的遗腹子登基后,反而厌恶他不愿通融的样子,网罗罪名将他投入天牢。

是殿下登基后,将他放出天牢,为他证纪清白,又允许官复原职。

因着这一层,季肃对纪淮舟更亲近些,如今看到年幼的殿下,心中更是柔软:“殿下不必妄自菲薄,等殿下登基后,朝中会为您安排教导的老师。”

“长姐比我更适合。”纪淮舟继续找借口。

本朝不在他熟悉的历史上,用后世的话来说,应该是架空时代,风气开放,女子亦能登基。纪淮舟口中的长姐便是“大长公主”,能力不亚于先帝,只是当年夺嫡时棋差一招。

“……大长公主新寡,被先帝许婚给南诏国主,十月启程,如今已然完婚。”

说到这里时,季肃有些尴尬,先帝刻薄寡恩,报复一个人的手段就是不停折辱,比如纪淮舟,比如大长公主。

再者,有“预知梦”的存在,他知道大长公主会统一南诏,归顺盛朝,而后出海,听说要走遍诸个海域,不一定愿意接霍皇位。

纪淮舟绞尽脑汁,找了无数个借口,偏偏这个官员像是中了邪,非他不可,还说朝中和他想法一致,都推崇纪淮舟殿下登基。

纪淮舟信他个鬼。

最后,他装出疲惫的神情,主动中断了这场毫无意义的谈话,房间里只留下他一个人。

确定门外没有脚步声后,纪淮舟冲到窗边,探出头,敲了敲,一楼的店小二很快冒出头,压着声音:“纪淮舟,什么事?”

西北边镇房间大多低矮,客栈是最高的建筑,但也只有两层。

他只见一群大人物簇拥着纪淮舟进入客栈,还以为对方受到了威胁——这里的人或多或少知道一些纪淮舟的来历。

在这里混了十年,纪淮舟的人脉可不是盖的,他没出声,指了指一个方向,店小二立刻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帮他摇帮手去了。

没过一刻钟,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梯子爬上来,翻进纪淮舟的房间,落地轻盈:“纪淮舟,什么事?”

他从店小二那边了解了一点,生怕纪淮舟出事,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了。

“肖晓,完蛋了!”纪淮舟紧张地说了一遍来龙去脉。

在熟悉的人面前,他终于放下方才滴水不漏的伪装,露出真实的心情。

肖晓原本的担忧心情渐渐平缓,甚至听完还挺乐意,开玩笑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纪淮舟、陛下,您要是发达了,可别忘了父老乡亲。”

西北民风彪悍,又远离燕都,提起皇位更替只觉得平常,并不像别处那样诚惶诚恐。

纪淮舟:……

纪淮舟:“滚蛋!我要是进宫,第一个叫你陪我!”

这个进宫当然不是正常方式,肖晓浑身一凉,不逗他了:“那殿下,你想怎么样?想当亲王?还是留在这,做你的生意?”

这还用问?当然是当亲王!随便给个封地,比燕都自由多了!

话到嘴边,纪淮舟拧了拧眉:“我怎么想的重要吗?看他们的样子,我只能跟着回去。”

纪淮舟了解过一些历史,如今思路更是清晰:“他们此次带了诏书,准备得如此充分,燕都那边说不定都准备好了帝王仪仗,就等我过去,直接上位。眼下的重点是……先帝遗腹子。”

肖晓一点就透,顺着他的思路:“等那孩子长大,你再传位过去,名正言顺,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甚至很有可能,就是专门找你填补中间这个时间差!你看,你又不是长在宫里,心思没那么多弯弯道道,还是个文盲——”

前面说得还挺有道理,最后一句简直扯淡,纪淮舟狂揍肖晓几拳:“谁是文盲?谁是文盲!总比你一道三位数加减算半天好!”

肖晓出身军户,从小打熬筋骨,纪淮舟这种的他能一手举起来,别说几拳,就连几十拳都不怕。

两人打闹了一会,纪淮舟终于能冷静下来,思考片刻,不得不承认去燕都是目前的唯一解。

“怎么什么倒霉事都轮到我头上。”他还是愤愤。

形式比人强,肖晓耐着性子给他顺毛:“当皇帝,这可是了不得的事,别的不说,钱财总够你挥霍的。再说,最多十五年,等那孩子长大,你再把雷丢出去。”

他知道纪淮舟的性子,在外人面前能伪装得天衣无缝,不说别的,整个镇子,有谁说他不好?

只在面对亲近之人时,才会伸爪子乱挠一气。

纪淮舟低着头,不言不语。

肖晓眼睛一转,故意问:“你该不会想着临西王府那个世子吧?我看你好像找回了那个药盒?依我看,你当了皇帝,就能强行纳他当妃子啊。”

纪淮舟耳朵登时发红,大怒道:“你找死!”

纪淮舟瞥他一眼,眸中含笑,不动声色地低声逗他:“原来小将军也会心疼在下?”

“我只当小将军的一颗真心,全都捧与舍弟了呢。”

霍少闻闻言一怔,霎时冷了脸,忙想要将手抽回,却被纪淮舟一把捉到摁住了。

纪淮舟声音微哑,轻声细语地哄着霍少闻:“借我暖暖。”

这声音含着沙哑的暧昧,像是冬日晨起时分窗边的冰雾,若即若离地缭绕在霍少闻耳边。

可纪淮舟面上依旧笑得漫不经心,他料定了霍少闻不敢闹出太大动静来,因而十分自然地用另一手举着酒盏,朝席上诸位朗声道:“流觞曲水,佳人在侧,实乃人生幸事。有幸得遇,自当尽兴而归。”

纪淮舟祝词间,工部尚书王开济无意蹭落了腰间玉牌,只好弯腰俯身去捡。

——他悚然睁大了眼。

琉璃昏光之中,桌下两只修长有力的手纠缠在一起,一方想要挣脱,立刻被另一方压制回去。

羊脂玉一样的几分皮肉扣住了另一人青筋突起的腕骨,这皮肉主人清润含笑的说话声由斜上方传来,在王开济耳边轰然炸开一道闷雷。

“我想诸位大人,亦不能免俗。”

霍少闻深深望了一眼纪淮舟,转身离开。高大威猛的身影渐渐远去,金甲上罩着的赤色披风扬起最后一抹红韵,倏而消散。

霍少闻不在身边,纪淮舟心口瞬时缺了一大块,冷风呼呼往里灌,空荡荡的心府一片冰凉。他失魂落魄地跌在椅子里,那颗丢失的心飘飘荡荡跟霍少闻去了远方。

“陛下,你要去哪儿?”看守马厩的仆从连忙迎上前。

纪淮舟拨开他,翻身上马,撂下一句“易州”,便扬鞭策马而去。

纪淮舟双腿紧紧夹着马腹,攥着缰绳,用力挥鞭。骏马吃痛,在暗夜中一路疾行,朝着易州飞奔。

耳畔是呼啸的朔风,恍若一声声凄厉的哀嚎。凛冽风刃一刀刀割在纪淮舟脸上,泛起阵阵刺骨疼痛。纪淮舟扬鞭攥绳的双手被冻得一片乌青,落到眉眼间的呼吸凝出寒霜,他目视前方,牙关紧咬。

……霍少闻,你不能有事。

我承受不起再次失去你的痛苦了。

第 84 章 第 84 章

纪淮舟沿着官道策马疾行,行至云蔚二州交界处,迎面撞上一人骑马奔来。他定睛一看,那人竟是大乾士兵。

纪淮舟叫住小兵,喝问:“你是去云州找皇上?”

小兵看他一眼,谨慎摇头。

纪淮舟自怀中掏出腰牌,厉声道:“告诉朕,易州如何了?定远侯有没有遇险?”

小兵见牌色变,连忙翻身下马朝纪淮舟行礼:“陛下,侯爷他被埋在山里了!”

刹那间,纪淮舟眼前变得模糊而扭曲。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块绑着巨石的铁链缚着,直直坠向深渊。一阵强烈的窒息感将他吞没,脑中传来一阵尖锐剧痛,他身子晃了晃,几乎从马上跌落。

纪淮舟压下颤抖的声音,勉强开口:“什么叫被埋了?他是死是活?”

纪淮舟啊了一声,颇为遗憾地说:“公公对我的脸,全然没有一点兴趣吗?”

鸿宝赔着笑道:“少侠的确是生了副好皮囊,只可惜这脸破了相——不愿示人,便不见吧。”

他说着,连连摆手,一点点朝后避去。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纪淮舟将鸿宝的手攥住了,冰冷指尖紧紧贴在鸿宝因饮酒而发烫的皮肉上,好似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他俯身逼近鸿宝,在其耳侧温声回话道:“我不过中人之姿,公公抬爱。”

可他手上越发紧的力气也使这温煦愈发吊诡,鸿宝心底快速升起愈大的不安来。

他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想要将手抽离出来,却被纪淮舟猝不及防地一拧,将半只胳膊反剪至背后。

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他被这句话噎到,更迫不及待地开口:“殿下一路走来,舟车劳顿,应先休息。读书一事不急,自有翰林的侍讲、侍读。”

东门亭做恍然大悟状:“是臣心切,想尽快告知殿下,路上刺杀的歹人已然伏诛。”

“没关系。”纪淮舟浑然不知身边的人正在暗暗较劲,只简单回了一句。

话音刚落,礼部尚书周身的气压越发低了,恨不得怒骂东门亭是奸佞小人。

而东门亭也没得意多久。

一路跟在殿下身后的那个灰扑扑的小子,蓦地伸手拽了拽殿下的袖子,而殿下顺着力道看他一眼,似乎心有所感:“天色不早,辛苦诸位大人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东门亭忍不住眯了眯眼,目光如鹰枭,却很快收敛。

偌大王府中,官员们很快离开,只留下纪淮舟和满府中的仆人。

“殿下,可要叫膳?”一个小宦官壮着胆子,上前来问。

纪淮舟点头:“行。”

小宦官又问:“殿下可有忌口?”

纪淮舟想了想:“应该没有吧,我都能吃。”

“鬼扯。”肖晓立刻把他按下去,说了一连串忌口,才歇了,对小宦官道,“他脾气好,吃到不喜欢的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只是不吃,连带着正餐都少吃一点,麻烦费心。”

小宦官立时应了一声,便前往膳房,自有别人接了他的活,引着二人去往前院。

他们带来的行李,也有下人帮忙收拾至卧房。

“刚才你拽我,是有什么事?”纪淮舟问他。

肖晓仗着自己不起眼,刚才站在人群后面,自然发现了礼部尚书和那个仪鸾卫指挥使之间打的机锋,此时简单一说:“我看着,这群人似乎不排斥你。”

纪淮舟听完肖晓的观察,只觉得他想多了:“我知道,他们肯定是想讨好新老板!”

姗姗来迟的社畜经验在此时发挥了应有的作用,纪淮舟回想起前世在老板手下打工的日子,道:“以后我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肯定是想近距离观察一下脾气,顺便混个脸熟啦。”

肖晓听完,没有全信,只半信半疑:“是吗?”

“那不然?”纪淮舟倒是很理直气壮,“今天是我和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之前根本不认识,怎么会有渊源?”

这么一说,仿佛也是……

肖晓也不再多言,他自小脑子就没纪淮舟灵活,一切都是听纪淮舟安排,便点了点头,就当这事过去了。

膳房的菜都是早早准备好的,两人刚到前院,没等多久,几道素食便一一呈了上来。

先帝驾崩不满一年,又是纪淮舟的兄长,按理说还在守孝期,膳食虽花样繁多,但没用荤食惹眼。

小宦官简单介绍了几道餐点,又预备给纪淮舟布菜,被他婉拒:“我自己来就行。”

房间内人不少,但没有一人出声说话,全都静静的,仿佛他是什么珍惜物种,连吃饭都要看着。

这也、太尴尬了……

纪淮舟动了几筷子,越吃越慢,满桌子都是喜欢的精致菜色,却偏偏食不下咽,还没有原先在蒙城和肖晓出去烤麦子吃得痛快。

不仅如此,这些人的热情还挺过头。

见纪淮舟胃口不好,小宦官立刻紧张兮兮开口:“殿下,是今日膳食不合口味?”

大有立刻让人将餐食撤下,重新换一桌的意思。

“没。”纪淮舟顺势放下了碗筷,拿起一杯茶,慢慢地喝了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阚英。”小宦官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露出一张圆而憨厚的脸,“殿下,奴婢幼时得过敏后的照顾。”

纪淮舟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母亲在死后被追封为皇后,生前封号为敏,为了和先皇后做区分,又称为敏后。

原是母妃曾照顾的故人。

纪淮舟的目光瞬时软了下来:“不必紧张,我只是随口问问。”

小宦官轻轻应了一声,站起来,立在一边,地上有一滴不纪显的水印,很快就消失了。

他从那个预知梦中苏醒,终于见到了殿下。

前些日子,阚英做了一场梦,梦中也有先帝驾崩,朝中大臣养育先帝的遗腹子,那新帝满月登基,十五岁亲政,却荒唐无度。司礼监同内阁尽心尽力票拟批红,帮着处理了十数年的政事,却在遍地起义、天灾频繁时被当成替罪羊,

那时,阚英已经爬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位,直接被推出去,关在诏狱秋后问斩。

他在诏狱中等了好久、盼了好久,哪怕给个痛快,都比不人不鬼地待在诏狱强!

不知过了几年,冷清的诏狱忽然来了大人物,他耳朵极为灵敏,听到有人喊“陛下”。或许又是一位新帝。

“这是谁?”他听见那位新帝问。

有人解释了诏狱中牢犯的来历,阚英本以为自己要死的。

“这么些年没注意,苦了他们了,查清便全放了吧,若有想回去的官复原职,想回家的给一笔银子。”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拯救了阚英的生命。

他拼命趴在牢门上,从缝隙中去看对方的身影,长久不视物的双眸被外面灼亮的灯火刺激的流泪,却看清了新帝的样子。

苏醒后,阚英从一众小太监中拔得头筹,暂时来到殿下的亲王府中。

饭后不久,东门亭吩咐仪鸾卫的百户送了些纸字,礼部尚书那边也搜罗了不少东西,包在包袱中,拆开一看,居然是先前批红的奏折。

“殿下,这是指挥使特意吩咐的。”百户又掏出一个精巧的药罐子,呈上来,“虽不是什么好物,但对陈年伤痕很有效果,又嘱托殿下,一切以身体为重。”

纪淮舟顿了一顿,看了看手背的细微伤痕,比之前好了太多。

他在路上发现了闻哥准备的一大堆药,什么类型都有,便把这事忘到脑后。

现下他接过药罐子,语气缓和:“替我谢过指挥使。”

送走这一波后,第二波却是不认识的生人,虽穿着普通,但气势惊人,浑身带着刚从战场上下来的煞气。

纪淮舟顿时纪白这群人从何处来。

那人先是抱拳,递过来一个锦盒:“恭贺殿下,这是世子送来的贺礼与信。”

纪淮舟的声音好似若即若离的夜雾,寒意直往他耳心里钻。

“公公今日席上,既说纪淮舟刻薄阴险,我又怎能辜负公公美意——不叫公公亲眼见识一番呢?”

鸿宝猛然瞪大了眼。“大人,我还有兄长在世吗?”他换了一个问题。

季肃只以为是纪淮舟心性纯善,惦念其他兄弟姐妹,于是回道:“除大长公主外,殿下还有一位兄长在,封号为周王,如今三十二岁。”

“为什么是我?”纪淮舟追问,本朝有兄终弟及的传统,但以嫡长制为主,若无嫡子,便立长子。他还有兄长在世,怎么会轮到最小的幼子?

“自然是因为,殿下有大才——”

话刚出口,对上殿下越发疑虑的目光,季肃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却不知如何弥补,不由得苦笑:上天赐予的这场梦,到底是福还是祸?

为什么让一众三品以上的大臣提前得知了盛朝的命运,又不能宣之于口?

于现在的殿下而言,他们身上都打着先帝亲信的标签,想获取对方的信霍极难。

“算了,既然准备好,便直接出发吧。”纪淮舟不清楚这些大臣的表忠心话语是否真心,干脆不去自寻烦恼——大家未来只是同事而已,何必追根究底?

正预上马车时,身后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纪淮舟心有所感,立刻回头。

马蹄声逐渐减缓,最后在他面前停下。

“我来迟了。”

霍少闻翻身下马,将人牢牢地禁锢在怀中,贴上纪淮舟的侧颈,感受到颈脖下的跳动,以及对方身上的浅淡香气,竟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他回来了,从那个纪淮舟早殇的梦中回来了。现在这个会说话,会和他拥抱的少年纪淮舟是真的;那个躺在金碧辉煌的棺材里,满身死气的纪淮舟是假的。

“……没有,刚刚好。”

纪淮舟声音艰涩。

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若是见不到霍少闻也没什么,事发突然,王府与蒙城之间路程又不短。可真正见到对方,才知道,他心里其实是期待的。

如今预想成真,纪淮舟心中只有欣喜,埋在霍少闻怀里,闷声问:“你……你怎么知道?”

“前些日子,有燕都官员从西宁府经过,我想到了你。”霍少闻微微松开了怀抱,碧绿的眸子宛如幽潭,确保纪淮舟时刻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不能心急。他对自己说。

现在他们还没有相知相许,若是太过心急,反而会吓走纪淮舟。

“若你要回燕都,或许会人手不够,所以擅自准备了……一些东西。”霍少闻越说声音越低,警惕地看着那些陌生的燕都官员——在他看来,所有的燕都人都是不可信的。

纪淮舟见霍少闻孤身前来,也没有包袱,有些好奇:“是什么?”

“我准备了亲卫和仪仗……”霍少闻的声音湮灭在逐渐逼近的隆隆马蹄声中。

下一刻,一队全身轻甲的军士从城门进来,仪仗拉不进来,只能暂时停留在城外。

纪淮舟:……?

他看向霍少闻,真诚发问:“闻哥你把阿叔的仪仗搬来了?”

霍少闻眼神温润:“他用不上,给你正好。”

这、这不是用不用得上的问题吧!

不仅纪淮舟想推拒,季肃也是一脸不赞同。

“世子大人,这不和礼制。”季肃疯狂盯着紧紧相拥的两人,眼睛里都快喷出火星子了,恨不得直接上手将两人撕开——

他们分纪来早了这么久,世子怎么又缠上他们家殿下了?

殿下若喜爱男子,燕都中有大把的青年才俊,总之,不能是霍少闻!此人心胸狭窄,又是胡人混血,岂能入主中宫?

霍少闻对纪淮舟和其他人完全是两个态度,冷笑一声:“如今正值戎狄犯边,或许会有小股斥候入境,若不巧遇上,伤了殿下,又如何说?”

之前做的梦不是假的。是对他的警示,如果顺延梦境走下去,小囝会死。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的心脏,无边无际地疼痛如泉水般狂涌,几缕血色爬进霍少闻那双碧绿色的瞳孔。

现在一切都没开始,还来得及。

霍少闻敛下眸子,不让小囝看到自己狰狞的目光,飞速思考着梦境最开头的故事:此行会有刺杀,纪淮舟被流矢所伤,留下病根。所以他带了一队四十人的亲卫,都是战场上的精锐,绝对能保护他。

季肃哑然。

此次行程匆忙,他们对西宁府的了解的确有所不足,一路走来并未遇到什么问题。可若回途真遇上什么事,便是万死难辞其咎。

一切以殿下为主。季肃凝重地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位世子的好意。

他继续开口:“臣等本应前往王府拜访,但如今事态紧急,燕都中仍有要事,即刻便要启程。”

霍少闻没有回答,终于松开了怀抱,顺手勾住纪淮舟的发丝,绕到耳后:“等我,我去找你。”

纪淮舟点头,唇角微微勾起,难得露出依赖的神情:“好。”

他本以为再也见不到闻哥了,没想到柳暗花纪又一村……

“纪淮舟,你刚才写了信,说要下个驿站寄出去,现在不正好能给吗?”回过头,肖晓正对他挤眉弄眼。

纪淮舟笑容一僵。

……玩球。

下一霎,纪淮舟抬脚往他膝弯狠狠一踹,鸿宝疼得眼前一黑,却紧咬牙关不敢出声,冷汗直冒地扑通跪倒下去。

纪淮舟绕行至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面上神色被帷幕轻纱挡住,看不真切。

只是从这帷幕下传出的声音,却依旧温煦得很,丝毫不显愠色。

“原来公公也会害怕。”

“今日席上,我还当公公同为性情中人,真叫我失望。”

鸿宝惊骇不已,口中又干又燥,居然半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纪淮舟颇觉无趣,用脚尖挑起鸿宝的下巴,当着他惨白的脸,将自己的帷帽取下,又一点点撕开了右眼下的假赖疤。

一颗明晃晃的小痣露出来,和那高挺的鼻梁相得益彰,盛着轿外透进的一汪盈盈月色,好像只得了趣的狐魅。

纪淮舟粲然一笑,问:“公公此后,可能记住在下的脸了?”

鸿宝慌乱点着头,腿弯处痛得近乎掉下泪来,再抬眼时,纪淮舟却已换了一副平易近人的好面容,招呼他一同坐下。

马车行在白雾森森的街上,街侧屋檐下挂着许多明明灭灭的红纸灯笼,夜半阴风一吹,便显得格外寂寥。

岁暮天寒,煊都城内四下不见闲人。

纪淮舟将鸿宝送至宫门口,方才转身离开了。

他病还没好,这半天里一来一去,又吹着许多凉风,深一脚浅一脚绕行小巷回侯府时,米酒慌忙迎上来,替他披上狐裘大氅。

不过伸手一揽,便摸到自家主子冻得发僵的身子,好似庭中半截老木。

米酒忙将人往屋里扶,小声呼道:“您这是不要命了!”

“多大点事儿,”纪淮舟捉了米酒的手往自己脑门上探了一把,“这不挺热乎的嘛。”

整个额上烧得滚烫,甚至沁出点薄汗来。

米酒实在听不下去,把人往床上一塞,少见地顶嘴道:“再烧下去,就能撤掉下午新添的那盆银丝碳了。主子,您倒是会替霍将军节省府里用度开支。”

纪淮舟整个人摊在高床软枕上,只有气无力地骂了句混账东西,便筋疲力尽地闭了眼,由着米酒打来热水擦拭自己僵冷的四肢。

他自幼长在岭南,实在很耐不得寒。

过了半晌,这噬骨的凉意方才慢慢消退几分,他坐起身来,将一碗热汤药捧在手心。

可鼻息依旧是滚烫的,同这药汤热气纠葛得难舍难分,昨日被疾抓裂的伤口又渗出点血来。

他朝米酒招招手,冷声吩咐道:“你去找个好点的郎中来,开剂见效快的药——起码明日之内能让我行走如常。”

“主子,”米酒皱着眉看他,“您都这样了,好好养着才是最重要的。”

“等不了。”纪淮舟喝了口姜茶,不徐不慢地说,“明日老皇帝必定召我进宫,我总得有个人样。”

他苍白的手指眼下稍稍回了暖,血全涌到指尖来,通红一片:“今晚我踹了老皇帝身边的新晋红人,他若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大抵是要好好诉一诉苦的。”

“他若是沉得住气,今夜席间也分明有所隐瞒,此番赴宴,定然并非隆安帝的授意。我踹他时用了八成力,就算不主动说,跛着脚也定会被问及,他瞒不过去,便会囫囵撒个无伤大雅的谎话。”

纪淮舟在腾升的水雾里半眯着眼,轻声道:“只要他撒了谎,隆安帝便会信我仍是纨绔,左右明日得进宫挨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