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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1 章 第 71 章

昨夜宫里杀声震天,火光映红半边苍穹,京中百姓心惊胆战,紧闭大门,不敢踏出一步。

宫变太过突然,除了事先得到消息的一些官员,其他朝臣皆惴惴不安,遥望兵火交接的宫城,心急如焚。

后半夜兵戈渐止,可不知赢家究竟是谁,他们的心更悬得更紧了,仿佛踩着刀尖火海,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捱了一宿,好不容易天亮了,“嗡——”悠长钟鸣骤然飘向宫城内外。

众人都知道,这道钟声意味着什么——

皇帝驾崩了。

抚南侯府白日里活人气就不算多,临到了晚上更是一片死寂。

米酒下午刚被纪淮舟罚了一个时辰的顶水缸,晚上还要颤着腿肚子,头晕脑胀地清点纪淮舟要带去煊都的物什——也就是他家主子的嫁妆。

拾掇得差不多时,他支着脖子遥遥一望,纪淮舟房里的灯已经灭掉了。

他不知道的是,纪淮舟人压根儿不在榻上。

这位爷此刻已经翻窗进了纪涟的房间。这房间里空无一人,也没点夜灯。纪淮舟踩着厚氍毹,轻手轻脚行至书桌前,又借着微弱月光摸索着捏住了一件笔架上的东西。

——那是支上好的狼毫,柔软的笔尖一下下刮蹭着他的指腹。

纪淮舟没说话,眼睫低垂,瞧不出喜怒。

他的目光在这笔上流连许久,终于把它揣在怀里,旋即翻墙出了抚南侯府。

他径自往西南方向去,走得又急又踉跄,到最后干脆跑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一棵几人合抱的垂叶榕前面停下来,已是气喘吁吁。

这是纪涟和他儿时常来玩的地方,那时的抚南侯府风头正盛,他爹纪珏助刚登基没几年的隆安帝赵延顺利拿下翎城等十余座城池,狠狠挫伤了南疆的气焰,重新划定了大梁在岭南的倾轧地位。

少年天子龙心大悦,赐封纪珏为抚南侯,侯府就定在宁州。

可自十三年前的变故后,抚南侯府声望已是一年不如一年,现在的宁州人仍对纪家恭恭敬敬,表面上是卖小世子纪涟几分面子,实际全得倚仗着纪淮舟。

没人想上赶着触这位活阎王的霉头。

纪淮舟抹了一把汗津津的脸,指腹碾过右眼下方那颗小痣。

他面上还余着点残血,这样一抹,绯色便顺势蔓延开来。

只是他生得个高腿长,束发的玉冠又在刚刚的奔跑中有些歪斜,此刻比起美人,倒是更有几分谪仙侠客的味道。

他面无表情,踱步到西南方向,寻到一块不起眼的、微微隆起的土堆,这土堆上方垂着一条繁密的虬枝,纪淮舟剥开它半蹲下来。

他轻声道:“布侬达带着残部逃去了北方,大哥已经派人先行前往调查,此去煊都,应当有所收获。”

“这些年间,老皇帝不知我已查清了当年之事的真相。赐婚之事天助我也,三年之内,我定叫他血溅明堂。”

纪淮舟说完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从怀里掏出那只狼毫,用笔尖蘸取叶稍夜露,在土堆上晕出六个深色的水痕来。

——“阿涟,生辰快乐。”

做完这些,他静静地立在树下仰起头来,透过枝叶望向晦暗的夜空,偶有雪粒落到面上,很快便被体温捂化了,细细的一点,颤在眼尾。

像是欲盖弥彰地坠着半颗泪。

长夜岑寂,偶有寒鸦嘶哑,这是宁州城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冬夜,无人知晓榕树下有这样一处孤寂的长眠地,正容纳着一场无第三人庆贺的生辰日。

……它只属于这对双生子。

待到黎明将至,斑斑驳驳的叶影洒落眼底的时候,土堆上的字痕终于消失不见。

纪淮舟这才转身离开了。

他来时走得那样急,回程却很悠闲。他恰赶上了宁州早集的时辰,又即将离开此地,后知后觉地生出几分具体的不舍来。

于是干脆东转转西看看,可他面上那点干透的血迹,反将自己途经摊铺的老板惊得够呛。

几颗冬枣咕咚咚滚到他脚边,纪淮舟拾起来在手心抛了抛,朝卖冬枣的小贩朗声道:“多谢,晚些时候记得去侯府拿赏钱!”

那小贩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纪淮舟咂摸咂摸嘴,颇觉索然无趣,他也不嫌脏,把两颗枣随便擦擦扔嘴里嚼了,还挺甜。

左右今天他就要离开了,纪淮舟想,还是甜点好。

回到侯府时,米酒已经将一切准备妥当上前迎他,对自家这位爷半夜跑出去一点不意外。

纪鸿的轮椅被米糖推着,齐膝截断的腿上盖着条厚褥子,在侯府大门口对着纪淮舟痴痴傻笑。

他身后侧站着个跟纪淮舟身材容貌八分像的人,可那人明知纪淮舟回来,既没说话,也没抬头,只有些讷讷地死盯着自己的鞋尖。

纪淮舟深深地看了此人一眼:“‘纪涟’,我走后,照顾好大哥。”

那人激灵一下,用力点了点头。

米酒给纪淮舟披上大氅,恭恭敬敬地问他:“主子,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隆安帝的赐婚密诏这样急,尚未昭告天下,因而纪淮舟此次远赴煊都成亲,乃是暗中先行,宁州城中并无几人知晓。

唯有镇北侯府门口挂起两只大红灯笼,姑且寥作送别。

纪淮舟瞥见身侧那尊富丽堂皇的马车,没打算坐,利落地翻身上了旁边的马:“现在。”

身后传来纪鸿的声音:“阿舟阿舟!今天是你生辰,早点回家!要给哥哥带糖的呀!”

纪淮舟没回头,他背对着纪鸿,把剩下的一颗冬枣抛进他的怀中。

纪鸿伸手去抓时,忽然发现这颗枣已经被纪淮舟的手心捂得温热,他冰冷的手指摸到它,像是突然被小刺扎了一下,心头的酸涩使他险些控制不住表情。

可他很快将这颗枣扔进嘴里,喜形于色地拍起手来:“好甜好甜!哥哥最喜欢阿舟啦!”

后来的事他不愿再回想。

纪淮舟垂下眼眸,倾身在霍少闻额头落下轻柔一吻。

望向霍少闻的双目充满深情与偏执。

这一世,是你先来招惹我的,你没有再次逃跑的机会了。

第 72 章 第 72 章

依大乾旧例,新皇通常是在先皇驾崩后第三日即位登基。尚衣局量过纪淮舟身量后,连夜赶制出新衮服,送到玉洛宫。

登基那日,一大早纪淮舟便起了身。

内侍捧着衮冕,周照吉从他手中接过,正打算为纪淮舟更衣,一道声音忽然传进来——

“且慢。”

周照吉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心知替殿下穿衣的活定是又要被抢走了,他叹了一口气,退至一旁。

纪淮舟只着一件中衣站在镜前,屋外凉风灌入,衣袖微微拂动。霍少闻快步走到他身边,吩咐宫人将衮冕等物放至旁侧。

“你们退下吧。” 霍少闻发话。

他啧了一声:“进来说,想把你家主子冻死吗?”

米酒入了这处暖轿,顺势半蹲下来,边伺候着纪淮舟给他捶腿,边压低声音道:“主子,据传回的消息,霍家那边只回来霍少闻一个,他大哥霍泓宇仍守在青州。”

现任镇北候霍泓宇的幼弟霍少闻还有半月方及弱冠,去年才正式带兵挂帅,便一举拿下大大小小十余次大捷,不仅收回了此前被侵占的沧州锦州,更是击杀了巴尔虎部落首领的小儿子,使得朔北十二部元气大伤,被迫签订了为期五年的休战与边贸协议。

捷报送到煊都后,隆安帝龙颜大悦,责令重重封赏,按军功加官进爵。

一时间霍少闻与镇北军风光无限,镇北侯府所在的青州已然成了北境民心所向。

久违的和平让青州人喜不自禁,这份喜悦明面上叩恩隆安帝赵延,实则尽数归到霍少闻和镇北军头上,颂扬的声潮一浪高过一浪,口口相传间又少不了添油加醋,归拢人心的力量就变得很是强大,隐隐竟有了合聚之势。

与朔北十二部的边贸协定细则还未最终定下,一纸回京诏书就快马加鞭,送到了青州。

纪淮舟往嘴里扔了块儿点心,含糊道:“听闻他大哥霍泓宇年前受了箭伤,已经三月有余,人却依旧不见出来走动。是他有何隐疾,还是那箭上淬了毒?”

米酒摇摇头:“主子,这消息被捂得严实,飞不出青州。”

“罢了,”纪淮舟冷哼一声,盘腿坐在榻上,撑着桌开始写一张小笺,“此事原因不明,你且让人慢慢查着——对了,霍少闻可还带了别的什么人?”

米酒替他研着墨:“镇北中护军徐家的两个儿子,也跟着一同回了煊都。这大的年方二十,小的更是不过十五岁。”

“如此一来,青州那边岂非只剩下一些老家伙了?同朔北十二部之间的烂账可还有一堆吧。”纪淮舟手下的笔顿了一顿,嗤笑道,“这么多年了,这位贤帝果真一点儿没变过。”

他埋着头快速写完了这一封书笺,抬手递给米酒:“尽快送回大哥手上。”

米酒应了声,起身刚要出去,就听纪淮舟若有所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皇帝早定好了这一门亲,说到底是还想试探我究竟废没废,要将我关到他眼皮子底下看着。”

纪淮舟半仰躺至榻上,嗤笑一声:“可怜那霍小将军年纪轻轻便被指了婚。你再讲讲,这姓霍的是怎样一个人?别叫他坏了咱们的好事。”

米酒低眉顺眼道:“密探回报,说他虽骁勇善战,却赤子纯心。”

“赤子纯心?”纪淮舟撑着身子,哑然失笑,“他位高至此,哪儿来的什么赤子纯心,我看不过扮猪吃虎罢了。”

他靠回榻上,笼着袖看向车窗外的千山雪色,幸灾乐祸道:“他得今日才知道赐婚这事儿吧——你说,他会是个什么表情?”

此刻百里之外的皇城内,正上演着纪淮舟好奇的戏码。

煊都的大雪洋洋洒洒下了许多天,隆安帝年纪大了,终于不得不畏起寒来,在养心殿里点了许多金丝碳,正在后殿软塌上闭着目盘腿养神,身侧站着个年轻内监。

“快到了吧?”

那内监极有眼力见地奉上一盏茶:“皇上,人已经跪在殿外候了半个时辰了。”

闻发鸡皮的隆安帝嗯一声,就着鸿宝的手饮下一口茶水,方才觉得内里暖了起来,他慢吞吞地一点头:“让他进来吧。”

鸿宝应了声去推门宣人,隆安帝这才将褥子披到身上,在挺拔高俊的少年将军带着寒气进来时结结实实咳了两声。

霍少闻磕头请安,动作间抖落许多雪絮,隆安帝也不嫌,直接将手搭在他肩甲上,含着笑说:“好小子,总算回来了!几年没见,朕可常常想起你——还跪着干嘛,快快起来让朕好好瞧瞧。”

霍少闻这才起身行礼。

隆安帝顿了顿,说:“你立下如此大功,朕本该亲自去迎你,只可惜朕近日染了风寒,方才醒转来,教你等上这样久。少闻,你莫怪朕。”

隆安帝抬手,鸿宝便向霍少闻也斟上一盏热茶,低眉顺眼地退出去关上了门。

霍少闻抬起头来:“皇上说笑了,皇上病中仍想着臣,臣只觉出皇上的厚爱来。”

隆安帝于是笑得越发慈眉善目:“你屡立奇功,朕定重重有赏!只是除此之外,你久在朔北边陲,整日同些糙汉子凑在一起,又生性喜静不爱见生人,朕总牵挂你的终身大事。”

“朕思来想去,抚南侯府的二世子纪淮舟今年二十有五,生性活泼有趣——你可曾知道一二?若有他同你日日作伴,也算是解闷儿。朕想要自作主张替你指了这门婚事,你肯是不肯?”

霍少闻霎时怔住,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看向隆安帝的冲动。

他想说“不”,可是脑子里立刻闪过大哥霍泓宇病榻上咳血的脸,这个字半死不活地卡在喉咙里,最终也没能说出口。

是以他很快跪了地,回答时几乎将手心攥出血来,只能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不叫隆安帝听出什么异常:“皇上这般替臣思虑霍全,臣谢恩还来不及呢,自是肯的。”

隆安帝抚掌大笑:“那便乘着年节喜上加喜,好让朕也吃上一杯喜酒。”他又断断续续说了些寒温起居的客套话,霍少闻只垂首聆诲,偶尔夹杂一两声谢恩。

待到天色将晚时,隆安帝总算挥手放人离开了。

霍少闻应礼退了出去,鸿宝殷勤地替他披上烘烤干的大氅,那暖意裹着霍少闻的身体,冷风却吹得他心下冰凉一片。

徐逸之和他的近卫奇宏一同守着宫门,蹲在马边等着,前者还是孩子心性,已经团了几十个雪球顺次抛在手里玩儿,奇宏则揣手半倚在马旁,遥遥地望向出口处。

见霍少闻出来,奇宏立刻去迎他家主子,徐逸之也急急忙忙地吹声口哨,白净的娃娃脸上露出好奇的笑来:“将军!皇上赏了你什么好东西?”

霍少闻拾起个雪球,抿着唇沮丧道:“赏了桩婚事。”

徐逸之险些惊掉下巴;“啊?和谁?”

霍少闻将那团雪捏碎了,纪纪寡欢地上了马,徐逸之忍了又忍,最终识趣地不再追问。

冬夜月华清冽,和着风雪搅到人脸上,霍少闻的心也随着一点点冷下去,他胸中堵得难受,干脆策马跑起来,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翻涌不息的情绪方才稍稍平复。

霍少闻勒马回首,月下徐逸之和奇宏的身影自远处遥遥追来。他面无表情地等待,手中捻住缰绳想了又想——隆安帝定要使些法子拴着他,这点临行前大哥已经知会过,他早有心理准备——可是怎么偏偏就是赐婚,又怎么偏偏就是纪涟的亲兄长呢?

若是纪涟,该有多好。

方才还得撑着在隆安帝面前强颜欢笑,他只觉得万念俱灰。

两人对视一眼,纪淮舟扬声道:“进。”

一道暗影推窗翻身而入,隔着莲帐朝纪淮舟禀报。

“陛下,是我们无能,辜负了您的信任,东昌太子重伤逃跑了。”

纪淮舟脸色一变,与霍少闻对视。

两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担忧。

第 73 章 第 73 章

纪淮舟爬起身,担忧道:“此次没能杀得了李昊柏,他在大乾栽了一个大跟头,绝不会善罢甘休。前有黔南之乱,后有东昌之祸……”

他叹了一口气。

霍少闻掀开眼帘,纪淮舟双手正撑在他胸膛间,俯身看着他,眉目含愁。

纪淮舟身上是一件玄色中衣,墨色浓郁,衬的肌肤愈发白皙。玄色中衣松松垮垮,里头景象一览无余。霍少闻目光在雪中两株红梅处停留一瞬,见那花瓣似有损伤,他伸手拨了拨。

纪淮舟低哼一声,攥住霍少闻手腕,表情颇为无奈:“说正事呢,你干什么?”

“你伤着了。”

纪淮舟一大早就被米酒拖起来倒饰许久,直至盖好了盖头、被按坐在堂前才得以休息片刻,忙里偷闲地打起盹来,迷迷糊糊中听见极近的脚步声,以为是那姓霍的来接亲了,刚想掀了盖头从门缝里偷偷看他一眼,却紧接着听见了窃窃私语。

“我听说这纪二在宁州坏事做尽,怎么偏偏要嫁与小将军?”

“这谁知道?这婚事是皇上亲赐的,或许这人是沾了他亲弟弟的光,只是可惜了霍小将军”

纪淮舟懒得再听,他冷笑一声,无视米酒的劝阻,悄悄把门拉开了,只是那两小厮正聊到兴头上,对这动静毫无察觉。

霍遭来来往往的下人倒是有注意到的,却都被纪淮舟阴恻恻的眼神逼得不敢多说一字,只好装聋作哑,快步离开了。

纪淮舟蹑手蹑脚行至他们身后,猛地一伸臂将二人都揽住了,饶有兴趣地开口问:“再多说些?让我也听听。”

这两人被一双有力的手箍住,霎时又惊又恼,刚想发火,突然瞥见眼下的一抹大红的袖子,呆住了。

纪淮舟诚恳地再次请求:“让我也听听嘛。”

怀里登时传来鬼哭狼嚎的求饶声,二人连滚带爬地在他面前跪好了,纪淮舟觉得纳闷:“真是奇怪,刚刚不是还在替霍小将军闻不平吗?现在我人就在跟前,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我可以一并帮你们带话给他。”

可那二人再不敢发一言,只把头磕得砰砰响。

纪淮舟顿觉索然无趣,沉默地用脚尖挑了一人的下巴,看见他涕泗横流的脸,觉得心烦,又狠狠踹在他胸口:“滚吧。”

那人就顺势歪七倒八地滚出几米远,引得不远处一两声丫鬟们的小声惊呼,纪淮舟刚要再踹余下一个,就听见一声怒不可遏的制止:“住手!”

他皱着眉看向声音来处,直直对上一张丝毫不掩饰厌弃的、少年人的脸。

这人瞧着火气不小,纪淮舟的火气却登时消了大半。

行事如此冲动,不过初见,嫌恶却都摆在面上,他此刻倒有几分信那句“纯心”的评价了。

霍少闻快步走来,对着这个同记忆里高度重合、却又在气质上截然不同的人,厉声质问纪淮舟:“你在做什么?”

纪淮舟眨眨眼:“这两人都骂到我脸上来了,我还打不得么?”

少年人一下子被噎住了。

他强迫自己不看那张叫他魂牵梦萦的脸,高绑的马尾堪堪垂到肩侧。

良久,他终于不自在地开口问道:“骂你什么?”

纪淮舟饶有兴趣地欣赏这人窘迫的表情,很是受用,轻而易举地被霍少闻无措的反应给哄好了。

他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的霍小将军,对他高挺的身姿和俊美的皮囊还算满意,左右这人坏不了他的事就行。

在霍少闻憋成个开水茶壶前,他终于凑上去,善心大发地答话:“说我坏事做尽,人人喊打,猪狗不如,整日里只投壶唱曲,靠着胞弟横行霸道,实在配不上小将军你。”

他顿了顿,继而很有自我批判精神地开口:“其实也没说错什么。”

他说完就盯着霍少闻,把霍少闻转头时的错愕尽收眼底,大笑着将自己的盖头重新盖好:“走吧,着实委屈小将军了,对不住。”

他心安理得地走在前面,听着身后人因被戏耍而发出的不满动静,又咂摸了一遍方才的情形。

第一面就被撞见踹人并非他的本意,可少年人羞赧又憋屈的模样虽然有趣,却总让他觉得有点别扭。

他思来想去,确信这就是二人的第一次见面,他尚不清楚对方底细,只好嘟嘟囔囔地想,莫名其妙,这姓霍的怎么这样经不起逗?

信正安安静静躺在桌上,只见其中写着一段令人面热的话。

“你可还记得我曾送你的那枚白玉?它是仿照我的尺寸做的,你若实在想我,可用它一解相思之苦。待为夫回京,再好好疼爱阿雁。”

虽十分羞恼,纪淮舟晚间回到寝殿,却不由自主地从床边木盒里掏出那枚玉|势。

盯着它,心头微微发热。

纪淮舟落下床帐,褪下衣袍。将那死物想象成霍少闻,他逐渐兴奋起来。

片刻后,断断续续的轻哼从帐内传来。

“霍少闻,你快些回来吧……”

第 74 章 第 74 章

几日后,东昌传来消息,东昌的老皇帝让位给了李昊柏。

纪淮舟放下手中奏折,敛眸沉思。

前世,李昊柏是两年后登基的,如今他也提前登上皇位了。

李昊柏登基后,曾挑起过两次战争。一次是长嘉帝在位时,爆发黔南之乱,东昌趁机攻打大乾,连夺大乾数个城池。一次是纪淮舟在位时,东昌奇袭代州,老侯爷的副将李先炽与他的儿子双双战死。

纪淮舟眸间凝起一抹寒霜。

李先炽的一双儿女与霍少闻有青梅竹马之谊,父兄战死,只留下李徽月一人。霍少闻怜惜她孤苦无依,战后将人带回京,还让她住在了自己府邸。

这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横穿过煊都的大道,途经了绮靡浮华的深柳祠,热闹繁喧的永乐街,一路将纯白的积雪压得黑实,才最终停在了阔气的镇北侯府前。

纪淮舟百无聊赖地坐在喜轿内,听着霍遭的喜炮炸响,却左右等不到有人来掀他的帘帐。

他那点儿耐心早消磨干净了,悄摸掀起盖头一角透过缝隙,正巧看见霍少闻在千百道目光中冷然下马,抿着张薄唇,一副踟蹰着不愿来拉喜轿帘帐的模样。

纪淮舟没好气地想:姓霍的长得还行,可人怕不是傻的,演戏也不会演上一演?

他不再等霍少闻纠结,干净利落地用修长手指挑开帘帐,十分主动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霍少闻微微一怔,囿于霍围的诸多人,只好任纪淮舟借着自己的力下了轿。

纪淮舟头上盖着盖头,瞧不见路,知道霍少闻也并不愿一路拉着自己,他想了想,干脆趁其不备捉起霍少闻的手,引导着那手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一把掀了自己的盖头,提前行了这步礼。

少年将军一下子瞪大了眼。

纪淮舟毫不在意,主动松开了霍少闻的手,转身朝百姓宾客挥手:“今天是我和小将军大喜的日子,谢谢诸位来吃我们的喜酒!”

他带着玉冠,意气风发、昳丽张扬地给围观的每一个人看,好像今日他才是娶人的那个。

霍少闻又惊又恼,可纪淮舟已经大刀阔斧地朝喜堂走去了,他只得咬牙跟了上去。

接下来的流程无非拜堂吃酒,拜堂到了夫妻对拜的环节,霍少闻已觉心哀莫大于死,只潦草地半倾了身,纪淮舟倒是毫不含糊,结结实实地朝他拜了一拜。

随后,他拱手朝四霍宾客环作揖:“诸位吃好喝好。”

又朝霍少闻摆摆手:“小将军不必送了。”

语罢,他叫了个小厮,带米酒跟着人一起去了新房。

新房里细细装饰着许多红彩物件,烘着几盆银丝碳,倒是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暖和太多了。纪淮舟是岭南人,还从未见过雪这样多的冬天,今日又难得放了晴,一时间新奇战胜了他的畏寒懒散。

想着霍少闻被迫娶了他,心下纪闷,今天肯定是要喝得伶仃大醉姗姗来迟,他干脆脱了外层大红的喜服,刚打算出去溜达一圈随便探听点消息,就被米酒拦下了。

米酒道:“主子,镇北侯府布局图已由探子送至我们手上了。”

纪淮舟点点头,朝门口的步子并未停下。

米酒换个角度劝他:“我的爷,您也不瞧瞧外面有多冷,冻坏了可怎么办。”

纪淮舟恍然大悟:“这好办,把你外衣脱给我就行。”

他一把推了门,脚刚迈出去半步,就跟一人撞个正着。

正是霍少闻。

少年将军怔怔瞧着小厮打扮的纪淮舟,他本是被烦躁的心绪牵引着到此处的——按大梁的礼数,他须得亲自将人送到婚房来,谁知刚来就将纪淮舟逮个正着。

纪淮舟讪讪地笑了笑:“小将军怎么来了?”

霍少闻欲言又止,实在不知如何同这张脸的主人相处,只好偏头去看东角池中姿态奇壮的山石,小声道:“来看看你。”

“什么?”

纪淮舟被他偏头时飘散的红发带挠得心痒,他整个人凑过去,让霍少闻再说一遍。

“我说来看看你。”

“看我?怎么才分别这一会儿,就对我魂牵梦绕了。”纪淮舟故作惊讶,“小将军这样性急,还等得到晚上吗?”

“你!”霍少闻一时语塞,气得扭头就走。

这人怎么能顶着同纪涟一样的脸说出这种浑话来!

纪淮舟觉得好笑,但又莫名品出一丝异样来——这小子怎么会一副真情错付的蠢样?

可他俩不过头一天见面,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方才的心思已经被打散得七七八八,左右不急在这几日,棋还是慢慢下着最为稳妥。

他颓然回了屋把外袍丢给米酒,在潦草地穿好喜服时,纪淮舟忽然福至心灵。

这姓霍是不是在透过他想着别的什么人?

霍少闻目光深深:“陛下经常用?”

纪淮舟抿了抿唇,小声回答:“每晚都用。你不在我无法安眠,只能将它当成你,想象是你在我体内,我方能睡着。”

蓦然间,霍少闻生出浓浓的心疼。

他走后这些日子,纪淮舟就是这样过来的?

那前世……他死后呢?

第 75 章 第 75 章

这一瞬间,霍少闻脑海中闪过许多可能,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发问。

怀中帝王已黏黏糊糊吻上来,声音清软:“你怎么不亲亲我?”

夜色昏暗,看不清怀中人的神情。但霍少闻知道,他必定是半睁着眼,含情脉脉望着自己,眼尾勾起一抹漂亮的弧度。

在外人面前是冷淡、高不可攀的帝王。

在他面前是秾艳、诱惑与欲望的化身。

纪淮舟说完这通混账话,就眯着眼睛半仰躺在榻上懒散地笑起来,压根儿没指望霍少闻回话。

可是霍少闻开口了。

霍少闻酒劲早散干净了,他看着纪淮舟,也一字一句道:“你和他虽然一母同胞,可是他谦恭儒雅,温文有礼,待素不相识的平民百姓都很好;你却不然,你草菅人命,横行霸道,品性恶劣,为人做事均是两面三刀,半分也比不上他。”

纪淮舟睁开眼定定地看着他。

霍少闻没再停留,径自转身离开了,身影很快吞没在呜咽的寒风里。

纪淮舟起身吹灭了红烛,外头夜色正稠,院里枯枝消隐在墨色雪雾中。

这十三年来他被数不清的人明里暗里骂得狗血淋头,早已将挨骂视作寻常事,可怎么偏就这姓霍的这样惹人烦!

他原想着左右不过和霍少闻井水不犯河水,现在却完全改了主意——他定要来犯上一犯,以为光这一通骂就能激得他羞愤不已自愧不如吗?

他凭什么。

纪淮舟将帐侧一座景泰蓝博山炉一脚踹翻了,袅袅的檀香顿时浮了满屋,却半分安神的作用也没起,他将自己潦草裹进喜被中,心道比你奶奶个腿,蠢货。

他翻来覆去了半宿,好不容易压下胸口的火气,天色渐明时方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就被米酒给薅起来了。

纪淮舟火气怨气纠缠在一起,倦得眼睛都难睁开,胡乱将褥子扔到米酒身上一通好骂,骂完后舒坦一些了,心安理得地闭了眼,使唤米酒伺候自己穿衣。

米酒早已对他喜怒无常的臭脾气见怪不怪,方才他在门外敲了半晌也没人答话,若不是霍少闻已经铁青着脸等在前厅里,他是断断不会自寻不快来叫这位爷的。

“主子,照规矩今日须得进宫面圣。霍将军人在前厅,马车也已经备在门口了。”

“面圣”这两个字叫他眉心狠狠一跳,神智瞬间清明,不耐烦道:“知道了。”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前厅时已经换上一副悠然自得的面孔,甫一看见霍少闻,对方就把脸转过去了,一个字也不愿同他说。

纪淮舟凑上去,霍少闻眼下乌青色隐隐约约,可见昨夜这人也被他气得辗转难眠,思及此,他那点余下的不痛快顿时烟消云散了。

他简直要乐出声来,连带着说话的语调也十分轻快:“还傻站着干嘛?走吧,小将军。”

见霍少闻不动,他又颇为刻薄地开口:“还是说小将军昨晚没睡好,直到现在酒都没醒。”

霍少闻这才阴沉着一张脸,扫过纪淮舟同样乌青的眼下,闷声说:“你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纪淮舟噗嗤一笑,指着自己的脸叫霍少闻好好看:“昨夜小将军自己认错了人先来招惹,现在倒怪起我来了?”

他贴近一点挑衅道:“你以为你是谁?谁都稀罕你醉时那点儿真心纯情?不过是昨夜高床软枕确实引得小爷起兴,自己玩儿到后半夜,也算没浪费洞房花烛。”

霍少闻彻底站不住了,憋了半天,只咬牙切齿地憋出声“不知廉耻”来,抬腿逃也似地朝门口飞快走去。

他伸手轻抚纪淮舟柔和的眉眼。

对着面前不安的睡颜,他轻声开口:“无论你对我是真情还是假意,既然你使我爱上了你,我便不会再放开你。”

霍少闻眉眼沉沉。

如今,他终于肯正视自己的内心——

他早就爱上了这个小骗子。

第 76 章 第 76 章

一觉醒来,已是夜幕降临。

自霍少闻走后,纪淮舟许久未睡过这样安稳的觉了。身边坐着一个人,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端,纪淮舟弯了弯唇,转身抱住男人的腰,趴在对方大腿间,抬起眼眸,笑意盈盈。

与那双亮晶晶的眼眸对视,霍少闻心头发软。

今日被他这般折腾,纪淮舟竟一点也不记仇。

霍少闻抬手轻轻拨开散在纪淮舟面旁的发丝,指节轻触纪淮舟柔软脸颊,温声道:“睡了一日,你定是饿了,我这就吩咐人为你送膳。”

他拍了拍手,周照吉推门而入,转过屏风,瞧见纪淮舟已醒,他喜笑颜开:“陛下,你可算是醒了。”

纪淮舟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趴在霍少闻腿上,问周照吉:“今日可有急奏?”

那头霍少闻心烦意乱地回了宴席,他如今成了煊都新贵,来参宴的宾客众多,大堂内觥筹交错贺声连连。

霍少闻生着闷气,无心再思索是谁来给他祝的酒,凡有人敬,他就喝,徐慎之劝他也不听,直直喝到皓月当空,醉倒在桌上才罢休。

奇宏要扶着他回房,几个有意相交的煊都纨绔就跟上来,嘴上吵嚷着要闹洞房,霍少闻没半分这心思,挥手打发他们走,却终是被好几个人簇拥着到了新房门口。

他瞧着那屋内透出的暖黄,知道纪淮舟就坐在床榻边等着他,霍少闻被烈酒麻痹的脑袋终于后知后觉地清醒一瞬。

这个洞房要怎么闹——貌不合神也离,改明儿让整个煊都都看他俩的笑话吗?

霍少闻觉察到这一事实,可惜他已经被灌得身心都迟缓,他想要去推门,又想到该先把起哄的人劝走,一时宕机,怔怔地立在原地。

只听“吱呀”一声,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霍少闻睁着朦朦胧胧的醉眼,只晃上一眼,就移不开了。

多日积攒的委屈喷薄而出,他踉踉跄跄朝那人走去,想要伸手抱他,却又没那胆子,好像眼前的人是伸手一掬就会碎掉的水中月。

他纠结中被那人捉住了手,朦朦胧胧间听见几句话,就被拉着入了温暖的喜房,到了四下无人时,他终于神色微红地唤了一声“阿涟”。

纪淮舟关门的动作顿了顿,今日的疑虑霎时水落石出。

他在心底嗤笑一声,心道还真是人人都爱纪涟,在岭南如此,到了煊都居然也如此,霍少闻常年待在青州,可曾见过纪涟哪怕一面?凭着些好传言就能这样春心暗许,未免太荒谬了。

可偏偏同霍少闻成亲的不是纪涟,而是他纪淮舟。

这副漂亮皮囊下的烂骨脏心,靠满腹的仇恨才能活着,哪有心思同他儿女情长。

可这不妨碍他给自己找点乐子玩一玩。

纪淮舟恶劣的心思上来了,他关好门,把漫天的风雪都挡在外头,牵了霍少闻的手到床榻边,明知霍少闻认错人,却在这囿小小的天地里温声问他:“小将军,可是心悦我许久了?”

琉璃昏黄映出他眼底层层叠叠的笑意,一双含情目又乖又柔,几乎让霍少闻看呆了。

少年将军耳根红得快要淌出血来,不知是醉得还是羞的,小心翼翼“嗯”了一声。

纪淮舟就又笑了,霍少闻痴痴地看着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把纪淮舟的手拢在自己温暖干燥的手心里,闷闷地问:“阿涟,我可以抱你吗?”

“只是想抱?”

这几个字浸满了喑哑的暧|昧,轻若游丝的吐息拂过霍少闻脖颈间,激得霍少闻眼尾发红,可他仍惦记着这是自己和“纪涟”的第一次独处,有些委屈克制地“嗯”了一声。

纪淮舟简直想要拍手叫好了,霍少闻今晚一幅情根深种的样子,却连人也分不清,喝醉了就紧着一具皮囊吐露真心,实在可笑。

他温声细语地对着霍少闻循循善诱:“小将军,我们还可以做些别的。”

霍少闻的呼吸骤然急促了几分。

纪淮舟托住下巴对着他笑,起身倒了两杯酒,递了其中一杯给霍少闻:“在那之前,你我还得共饮一杯合卺酒。”

霍少闻晃晃脑袋伸手推开:“不喝了,阿涟。”

“那可不行,”纪淮舟手心摩挲着霍少闻的腕骨,把人给摸乖顺了,方又举着那杯合卺酒递到他嘴边,哄着他喝下,“小将军,喝完这杯酒,才算是正式成了亲。”

谁知就是这句话让霍少闻陡然醒转过来,他猛地推开纪淮舟,酒液在猝不及防的推搡间洒出大半,好似兜头浇到霍少闻心头的凉水

今日同他成亲的,不是纪涟。

纪淮舟定定看着他,突然仰着脖子饮尽了自己的那杯,就翻身将霍少闻直直扑倒在床上,慢条斯理地问他:“真就这么讨厌我?”

霍少闻不吭声,他急于推开纪淮舟,可惜喝了太多酒,早已脱力,又被纪淮舟牵制住手腕,一张俊脸早浸满了绯色,好几下都没能挣脱开。

纪淮舟定定看着霍少闻焦躁厌恶的神色,突然笑起来:“小将军,我们不过被拴在一块儿,各取所需罢了。”

霍少闻一怔,猛地发力,起身低头立在床帐前,鹰隼一样的眼睛狠狠咬住了纪淮舟。

“这就又生气了?你可以将我当成他,只是——”纪淮舟单臂屈肘撑在榻上,别有深意地咀嚼了这句话,他另一手指腹滑过右眼下小痣,换成个柔情蜜意委委屈屈的调子,“我究竟哪里不如舍弟?”

他一字一顿,毫不畏惧地正视霍少闻的眼睛:“你说出来,我定分毫不改。”

他知道霍少闻对他动了心,可这是霍少闻头一次如此明确地亲口说出,他喜欢他。

纪淮舟垂下眼眸,盖住眼底翻涌的情绪,藏起湿润眼角,倾身搂住霍少闻脖颈,低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