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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1 章 第 61 章

“怎么可能?”霍少闻下意识开口反驳。

纪淮舟闻言泄了气,顺势趴在霍少闻胸口,闷闷道:“那是我自作多情了吧。”

说罢,他微微张口,咬住男人硬邦邦的肌肉,磨了磨牙。

霍少闻只觉胸膛传来一阵微微刺痛,他眼眸微垂,望向卸了力瘫在他胸口磨牙的纪淮舟,仿佛一只牙没长齐四处乱啃的幼兽,毛茸茸的发顶抵在他的下巴,头顶一根微翘的发可怜巴巴地耷拉下来。

可怜,又可爱。

霍少闻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纪淮舟乌发。

怀中人松口,停止用他的肌肉磨牙,抬头看他,鼻端发出一声小小的“哼”,委屈巴巴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纪淮舟没有正面回答,推了他一把:“总之快去快回。”

肖晓顺着他的力度往前走了两步,咬牙切齿低声道:“你怎么、怎么好意思说人家不心悦你的。”

王府信物都能给出去,纪淮舟要是伪造什么书信说临西王密谋造反,直接能带兵出燕都。

历年帝王,要的不就是这块信物吗。

都这样了,纪淮舟还患得患失的……肖晓决定写信嘲笑他。

他身边那个叫阚英的大太监,引着肖晓去了太和殿,拿出那块信物,语气复杂:“希望大人早去早回。”

肖晓将信物贴身放好,冷着脸,点了点头。

等出了宫城,他回头看了一眼朱色的宫墙,心中叹气。

纪淮舟如今没有心腹,连贴身的宦官都没有全然信霍,偌大燕都中,能放心将交托的只有自己。

高处不胜寒。

肖晓蓦然想到这句诗。

假若霍少闻能早些来,会不会叫纪淮舟排解一些孤独?

说到底,那人在干嘛?墨迹多久了都?

——

叮嘱完肖晓后,纪淮舟让缪太傅放心:“他们都是可靠之人,绝不会闹出问题。”

缪白担忧的神色一闪而逝。她身姿挺拔,甚至比小皇帝略高一些,此时走近低声道:“那毕竟是临西王府,陛下……”

纪淮舟摇摇头:“没关系的。”

和燕都相比,西宁府更像是他的故乡。

自卜大人、户部尚书经大人、工部尚书许大人及兵部尚书刘大人齐齐来了,其中,后两者倒是清楚小皇帝近日在弄什么名堂,此时十分自来熟地凑上来:“陛下,可是棉甲制作好了?”

棉甲,这倒是个新鲜东西。

前两位也不声不响地凑上来,悄悄挤走了缪白的位置。

“诸位莫要心急,近日便是叫大人们看看棉甲的实战效果。”纪淮舟指了指外面的金吾卫们。

不多时,兵仗局的人拖着几个大箱子,赶了过来。

在得到肯定后,一名千户举着旗子,快速比划了一个旗语,禁军们迅速分为两列,使用竹枪厮杀。

纪淮舟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看了半天。

周围人也一片默默无言。

不得不说,他们更像是讨好皇帝而排演的戏剧,看起来很真,实则连皮毛都没伤到。

纪淮舟有点生气。

“徐掌印,拿出火器来。”纪淮舟淡然道,“既然不愿意认真,朕就叫他们认真。”

“陛下——”

卜大人立刻就想劝阻,火器之伤与竹枪完全不同,可直透肺腑,难以痊愈。

“大人,陛下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用意。”缪白不卑不亢,坚决地站在小皇帝这边,“若棉甲连火器都无法阻挡,凭什么叫陛下费出这些时日的心力?”

纪淮舟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只是握着栏杆的手稍微紧了紧。

他当然心有成算:凭现在时不时炸膛自伤、射程短的初级火器,想要伤到棉甲并不容易。

兵仗局的人立刻领命下去,与金吾卫的千户交涉。

不远处,阚英快步走过来,初春之时,竟冒出了满头的汗,气息不稳:“陛下,那位娘娘,已经发动了。”

发动,什么发动?发动机?

纪淮舟还有点转不过来,但见到阚英眸中深切的担忧,立刻反应过来:

他的侄子要出生了。

围绕在身边的臣子们不论心中是如何想的,此时都露出关怀的神色,似乎正在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纪淮舟快速定神,飘忽的心思瞬间收拢,冷静道:“太医和产婆都喊了吗?乳娘准备了吗?让年长的妃子帮忙看顾,先帝的后宫,朕作为皇弟不好进去。”

“回陛下,一切都是备好的。”

“事急从权,若出现意外不必汇报,据经验处理,再有,从库房中取些好药送去。叫女官和宫女们多用些心,这几个月多拨些份例。”

寿昌伯全家被抄,纪淮舟干脆不说什么叫家人看望之类的话——现在他们早就出关了,说了反而雪上加霜。

随着他有条不紊的命令,众人的注意力总算被拉回到眼前的演练上。

和纪淮舟预想的不同,臣子们与其是关怀先帝之子,不如说是更担忧纪日的早朝。

卜祯只心道,那孩子既出生,肯定有人会上奏请立太子。可既然叫那孩子当了太子,他们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只是可惜,陛下偏偏一门心思在那异族世子身上,登基许久,也不见选妃,真叫人头痛。

兵仗司的太监去传递命令后,金吾卫很是闹了一阵。

千户很不满意小皇帝直接应用火器。虽说现如今的小型火器很不稳定,十发里面起码有四五发打不出来,但打到身上,真伤了人又如何?

火器之伤,难以痊愈。

他们虽是军户,但燕都军户又与其他地方不一样,在此的军户,祖上多在战场上立过功,常年不在外征战,相较于边防兵士,少了一份血性。

对他们来说,今日的“演练”不过是配合小皇帝的一场演出,既然叫他们试试身上棉花甲的效果,那就试试,没必要拼尽全力,上了火器,那就不一样了。

纪淮舟听到下面的喧闹和宦官的回话,没有改变主意,只道:“若是不服者,叫他们退出金吾卫。”

此言一出,再没有人敢闹事了。

兵仗司试过许多次,能把握好其中尺度,效果不错,没伤到霍何人。

后续的半棉甲防护也不错,只是缺少了实战效果。

就当金吾卫以为所谓的“演练”终于结束时,外面却来了另一队陌生的亲卫。

唯有刑部尚书季肃知道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而他将消息隐瞒得很好,其他官员都不清楚。

卜祯动作最快,快速将小皇帝护在身后,举起刚才用以展示的竹枪:“陛下先走。”

他已老迈,动作却灵活。

“陛下恕罪。”缪白快手拽住小皇帝的袖子,当即就要背着人离开。

“等等!”

纪淮舟用力摁住了缪白的动作,环顾着四周,看到诸位脸上毫不作伪的神情,心中一动。

不论如何,这些臣子如今对他是忠心的。

思索间,纪淮舟忽觉后背一凉,似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

他下意识抬头,对上一双略带玩味的眼眸。

李昊柏的视线从他身上一扫而过,含着笑意转向一旁的六皇子:“听闻六殿下长于舞乐,不知今日我可否见识一番?”

六皇子诚惶诚恐抬起头,鲜少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声音发颤:“荣幸之至。”

纪淮舟沉下眼眸。

方才那一眼,令他浑身不适。

李昊柏究竟在打什么主意?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第 62 章 第 62 章

纪淮舟一行人陪同李昊柏在京中游玩,逛过几处古景,最后来到抚仙楼听曲。

这一日,纪淮舟总察觉到李昊柏若有似无的目光。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纪淮舟不动声色地靠在椅中听曲,装作毫无所知的模样。

夜阑人静,笙歌散尽,诸皇子坐上回宫的马车。隆隆的车马声直奔皇城,纪淮舟靠在车壁间闭目养神。

而此刻,京中某处院落。

一豆烛光撑开暗夜,在昏暗的屋子里洒下微弱的光。

男人坐在长案后,微光浮动,他的眼窝、鼻翼处被投下深深的暗影,一双鹰目在暗夜中凌厉如刃,目光扫过地上几人,道:“从赵由开始,都说一说吧。”

完了完了完了!

看着紧闭的大门和无法翻越的高墙,纪淮舟差点一脑袋撞上去。

他手里还紧紧握着几块银子,若是被抓到,手上的势必会全部交出去。若是往日,出钱买个清净也没什么,早晚能找机会报复回来,可如今分别在即……

纪淮舟脑海中快速略过数个念头,权衡利弊后,疯狂乱跳的心脏略略平缓,最终下定决心——他不能给。

这笔钱关乎以后的生活,决不能给。

大不了把他锁在柴房,饿几顿。要是有人来抢,他就一头碰死!

想通之后,他停下脚步,手中越发用力,银锞子凸出的棱角在手心留下道道红印,忽然感觉手腕处传来一股温热,再抬眼一看:

刚才不小心撞到的官员握住了他的手腕。

对方看起来四十多岁,留着短短的胡须,面容严肃,气质端正,属于纪淮舟看到会避而远之的老学究,和他这种在街头浪荡的“混混”格外不同。

纪淮舟还记得,教导自己的第一个教书先生就是这样的人物,后来发现他总是不做作业、不背书、上课睡觉而勃然大怒,后来再也没人教他念书——虽然是因为他晚上不得不帮家里干活。

想到了不大好的记忆,纪淮舟眉心微蹙,他眸子偏圆,瞳孔在阳光下折射出如同蜜糖一般的琥珀色,唇角微微翘起,便是面无表情,看起来也是讨喜的微笑模样。

此时,那双本应无忧无虑的瞳孔满是忧虑,强笑道:“刚才撞了你,抱歉,我——”

那孩子和他的仆从已经逼近了,此时大门处乱成一团,看门的仆役挡住大门,似乎要为自家小少爷拦住纪淮舟。

纪淮舟的忧虑更甚,正要开口,却见那一行不认识的人却将他团团围住,不允许别人沾染分毫。

像是保护。

纪淮舟微愣。

老学究嘴唇翕动,像是要说什么,最后放开了他的手腕,不顾整齐官服与布满灰尘的地面,下跪拜服:“见过殿下。”

一瞬间,纪淮舟知道了这群人的来处。

他的忧虑,逐渐升级成恐慌。

这群人来自燕都!千里迢迢来这,一定是带了皇帝的命令。

是要……杀了他?

纪淮舟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到墙上,大脑一片空白。

前世,他只是无数程序员中的一个,因为害怕被公司优化,就备考公务员,在考试前一天因为加班猝死,睁眼后来到这个几百年前的架空王朝。纪淮舟不害怕吃苦,因为吃的苦够多。

但他怕死。

“你、你们……”

纪淮舟怔怔的,那几个字酝酿许久,最终无力地吐出:“你们是来杀我的吗?”

“殿下多虑了。”

季肃刻意压低声音,语气放缓,用尽所有的自制力,才将涌上鼻腔的酸意压下去。

都城官员,谁没有见过勋贵、外戚家子弟横行霸道、不学无术的样子?

身为正统的皇室子弟,他们的小殿下,穿着简单破旧、甚至褪色的棉衣,头发只简单束起,手上没有写字留下的老茧,反而残存着干过活的伤痕与冬日的冻疮,身形更是瘦弱单薄。

饶是他来之前做足了准备,见到这一幕,都忍不住心生悲意:他们的殿下,吃了天大的苦头。

季肃出离愤怒了。

“钱无量!滚出来!”

季肃行大礼后,一跃而起,就差撸袖子直接打人。

几人虽轻车简从,带来的仆役不多,但比钱大人家中这群花架子强出二里地,耀武扬威的看门仆人被麻绳捆住,扔到一边,紧紧闭锁的大门重新开启。那个熊孩子被轻轻松松制住,身边的乳母,也捆了手脚堵了嘴,扔在一边。

钱大人屁滚尿流地从后院滚出来,家里的下人都懒懒散散的,半天才通传,以至于他刚出门,便听见正门处的大吼,差点跪下。

“敢、敢问上官,今日前来,可有要事?”

钱大人在官场浸.淫几年,别的没学会,官场上的这些手段倒是一套一套的,迅速在心里过了一遍此地寻欢作乐的场所,正抬头,准备倾听上官的目的,就见到站在朝廷大员身后的纪淮舟。

他面色忽的一变,生怕这祸头子招惹事端,于是强笑着:“大人有所不知,这位是纪淮舟……殿下。”

钱大人自以为暗示充分,预备去拽纪淮舟的胳膊,让人赶紧去后院,别在这碍眼,却听见那位眼高于顶的刑部尚书季肃冷着开口:“你也知道他是殿下?”

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季肃咆哮开口:“你干得都是什么事!盛朝的亲王殿下,居然被你家无知幼子欺辱?!你既教养不好,本官来替你教!”

他话音刚落,自有家仆寻来抽条,毫不留情地狠揍那孩子。

这还没完,季肃又喝道:“当年先帝选了你,难不成专门叫你苛责幼弟?难道你离京前,先帝没有让户部给你支一笔银两吗?!”

这点钱远远不够亲王册封、开府乃至大婚,但是养育一个孩子,绰绰有余。

纪淮舟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件过往。怪不得,本朝底层官员俸禄那么低,这人却能养活一大家子,买地买人毫不手软。

他若有所思地抬头,原本凉了一半的心渐渐跳动。

虽然不知道燕都的皇兄发了什么疯,但看起来,这群人的确不是来赐死的。

有人偷偷出声安抚:“殿下,吾等此次前来,不是坏事,而是有益于您的好事。”

好事?

纪淮舟不是很信。

他对燕都来人保持本能的警惕心理,只笑了笑:“皇兄能想起我,就是最大的好事了。”

少年面容姣好,唇边露出浅淡的微笑,仿佛真不介意自己十几年来的遭遇,对兄长也毫无怨言。

其他人纷纷默然,甚至有人擦了擦眼角:“殿下,您的苦楚,吾等都看在心里。”

纪淮舟缓缓敲出一个问号。

你们怎么回事?他也没说什么吧,歌颂少恩不是被动技能吗?

总感觉这群人给他立了一个奇怪的人设……

没等他多想,便见到季肃走过来,先行礼,再不卑不亢地汇报:“殿下,这一家如何处置?”

没有教养好皇子,便是死罪也能说。

偌大的院子中一片寂静。

一直护着纪淮舟的几位适时让开路,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了他身上。

纪淮舟第一次站在众人的拥簇中,有些紧张,单薄的脊背微微颤抖,最终顺着人群走出去。

这是他长大后第一次端详钱大人的样子。

对方此时涕泪四流地跪在地上,肥胖的身躯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浑然不见之前的刻薄面孔,甚至匍匐到纪淮舟面前,想求饶:“殿下,是臣被猪油蒙了心……”

他们一家,忽然从高高在上地掌控纪淮舟的生活,到被他掌控了。

纪淮舟的视线转移,见到了被家仆束缚手脚,捂住嘴巴,却眼泪不停的熊孩子,他被教训得凄惨极了。

——截止刚才,这孩子都是他的噩梦。

“他没有贪赃枉法,为官数载,只无功无过,我不强求罢免他的官职。”最开始,纪淮舟的声音不稳,所有人都在看他,特别是那群燕都官员,渐渐的,姿态逐渐平静,“以后让他只能花用俸禄,不可有额外收入。”

一个不轻不重的惩罚。

纪淮舟清楚,如果他真因为这件事蹬鼻子上脸,要求罢免甚至处死官员,皇兄说不定就要给他一个教训——

他被放到这户人家里教养,还是“恩赐”呢。

封建时代的皇权就是一座山,纪淮舟心中微讽,连带着对燕都官员的印象也不好了。

再者,纪淮舟自后世而来,自然清楚,由奢入俭难,叫一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人限制消费,反而是痛苦的折磨。

而对季肃来说,这无疑是殿下太过善良的表现——堂堂皇亲国戚,尊贵无匹,居然只是用这种不痛不痒的手段。

果然,不论是梦中还是现实,殿下都过于心软了。

燕都的这群人精对视一眼,对后续的处理方式,都有了计划。

“还有,把我的药膏还回来。”纪淮舟想到被拿走的东西,语气不自觉严厉了些。

“那药膏……用完了……”钱大人立刻意识到对方在说什么,哆哆嗦嗦地回答,生怕下一刻小命不保。

纪淮舟用力握拳。

虽然知道八成是这个下场,但还是很生气。

“盒子还我。”纪淮舟不肯退让,“那是朋友送我的礼物。”

熊孩子的乳母被放开,哆哆嗦嗦地走过来,不住地磕头:“殿下,奴婢知道那盒子在哪。”

她不敢直视曾经被所有人无视甚至欺负的少年,以前他只是家中的一块石头,霍谁都能踢一脚。

如今,这块石头去除表面的尘埃,露出灼灼的璀璨光华,令人不敢直视——

这可是,龙子凤孙。

她不敢多想,殷切地找到小巧的药膏盒子,还给纪淮舟:“殿下,只、只有这个了。”

纪淮舟接过药盒,药盒小巧精致,竟是一整块的玉石制成,表面更有不同色泽的彩宝作为点缀,一看就价值不菲。

正因如此,这个药盒当成了收藏。

纪淮舟摩挲着药盒表面,眸中似有一道泪光闪过,但整个人的状态是放松的,像是摆脱了沉重的枷锁。

此时天光大亮,冬日难见的阳光恍若碎金。

前途光亮。

两人简单交谈一番,霍少闻为纪淮舟穿上干净衣衫,匆匆离去。

纪淮舟负手立在窗前,望着乌沉苍穹,眸中闪过一道戾色。

若长嘉帝真要那么做,他会亲自动手。

弑君。

弑父。

第 63 章 第 63 章

千秋节,昭阳殿。

皇家宗室、文武百官、他国使臣纷纷聚在殿中,前来为长嘉帝祝寿。

奏乐声起,长嘉帝携卫栖梧缓步入殿。许是经薄天游调理了几日,今日的长嘉帝神采奕奕,少了几分往日老态。卫栖梧柔顺地挽着他的臂膀,两人一同坐于御座。

在场众人俯首山呼万岁。

长嘉帝大笑:“诸位平身吧。”

众人齐声谢恩后起身落座。殿外,一声低沉龙吟响彻天地,紧接着,清越凤鸣穿云而来,龙凤和鸣,丝弦之音袅袅而起。

长嘉帝举杯敬御酒,众人把盏同饮。

醇香清液滑过喉头,纪淮舟眼皮一掀在殿中巡视。途中,经过一双鹰隼般的双眸,那人遥遥向他举杯,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双目放肆地打量着他,仿佛在看自己的所有物。

寿昌伯的计划在第一步就扑了空。

没过半个月,南方的信传过来,上面洋洋洒洒写满了几页,都在请罪,说弄砸了伯爷的事。寿昌伯从密密麻麻的字页中找出有用的一句:金陵官员不肯配合。

怎么偏偏在这个关头出岔子?!

他气得摔碎了好不容易找来的冰裂纹八角瓷梅瓶,淡色的碎片洒满一地,顾不上心疼,追问送信的家人:“给的钱不够?”

“伯爷,这次咱们带了一万两银票,尽够了,但是找上的官员大多推拒,就算是答应下来的,第二天也会拒绝。”信使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额头很快泛青变肿,冒出了血污,“搬出周王也没用。”

后一句他没敢说:金陵的礼部尚书听到周王名号后,甚至嘲笑道,一个没本事的亲王,真当自己十拿九稳?

“一群废物!”

寿昌伯气得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恨不得把金陵那边没眼色的软骨头全都打死。先帝还在时,偏爱娘娘,寿昌伯自然也水涨船高,叫金陵那边帮个忙,一堆人凑上来。

现在娘娘还没失势,新帝还没登基,一个两个就敢敷衍了!

祸不单行。

没多事,书房外有人通报,说“那边”的人来了。

寿昌伯按捺怒火,整理仪容,绝不愿让“那边”的人看轻了去。

等他到了小花厅,迎面而来的却是对方的怒火:“伯爷,我族部落的勇士已经一个月没有消息了。当初您不是说刺杀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吗?”

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统统没有,之前寿昌伯还能自我欺骗:那群戎狄人不能上大路,防止被人看见,只能从小路回燕都,路上耽误情有可原。

可一个月过去,再怎么耽误,也该传来消息了。

寿昌伯顿时哑然。

原本预备好的借口已经不管用了,对方不顾暴露的危险也要找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果不其然,下一句就是:“前两日,我派出去的勇士告诉我,他们全都死了!”

戎狄人用他那双浅灰色的眸子死死盯着寿昌伯,势必要讨个说法:“他们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那个地方,被人浅浅掩埋,他们的灵魂无法返回故乡。”

寿昌伯解释不出来。他也很奇怪,那个文官出燕都时只带了一些家丁,怎么可能将戎狄人全都杀死?

但如今得到了消息,寿昌伯竟有种诡异的踏实感——还好,他当初没有给出能代表自己的信物。

就算是那位素有盛名的刑部尚书,也查不出他,更可能以为是边防有问题。只不过在西宁府境内,对方也不可能主动去问临西王。

但事到如今,寿昌伯没办法再敷衍,只能先捏着鼻子认下这个亏:“现在说再多也不能挽回,这样,给你们的茶叶加一百斤,如何?”

“一百斤不够,三百斤!”

疯了!

那几个人,能值两百斤茶叶?!

寿昌伯差点叱骂出声,但想到后面的“大业”,还是忍住了:“茶税极重,种茶人虽多,但能收上来的是少数……两千斤已经是极限,最多加一百斤。”

实际上,他连那两千斤都没凑齐,火烧眉毛。

“三百斤,一斤不少。”戎狄人说着古怪的官话,和寿昌伯讨价还价。

寿昌伯正欲继续辩驳,却见有家人猛然撞开小花厅的门,哆哆嗦嗦地跪在原地:“伯爷,刑部、刑部的官差来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刑部的人这时候上门?

算算时间,也是刑部尚书回来的时候。

寿昌伯正想叫戎狄人去往书房躲藏,却在下一刻,仪鸾卫的官差齐齐冲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住伯府绝大多数人,一时间,原本安静井然的府邸到处都是尖叫声和脚步声。

“伯爷在这啊。”

仪鸾卫指挥使东门亭配着妖刀,迈步走进来,笑眯眯地和寿昌伯打了个招呼。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好人。仪鸾卫是天子鹰犬,负责督查百官,名声向来不好。东门亭在彻底掌管仪鸾卫后,并不滥用权力,反而救了不少劝解先帝修道的诤臣。

“原是东门大人。”寿昌伯深吸一口气,只觉得今日诸事不顺,不得不在这和仪鸾卫寒暄。

还未等下一句质问出口,东门亭的话语便让他肝胆欲裂:“看不出伯爷居然和戎狄有牵扯,请走一趟吧。”

寿昌伯吓得呼吸骤停,还以为刚才戎狄人出门被东门亭看到了,可两人分纪是一前一后从不同的门进来,于是强压下恐惧,道:“大人说笑了。若不是娘娘,本伯还在大同镇种地,年年忍受戎狄的侵扰,庄稼损伤甚重,怎么可能和戎狄有牵扯?”

他不惜扯上宫内的娘娘,也要避开这一遭。

仪鸾卫掌诏狱,进去非死即残,就算好端端出来了,也要疯一段时间。

堂堂伯爷,难不成要去那种地方?

东门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证据确凿,容不得你不去。”

说完,身后的力士立即按住寿昌伯的胳膊,眼疾手快地堵住嘴巴,如同拎鸡子一般,将人拽出去。

寿昌伯怒目圆睁,眼中血丝尽显,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叱骂。

“伯爷,您别挣扎了。”东门亭拿出一块沾血的玉佩,在寿昌伯面前晃了晃,“总不能连自己的玉佩都能忘了。”

说完,他没再看寿昌伯的眼神,而是吩咐力士们仔细搜查,务必要找出来往的信件或其他证据。

“今日天色尚早,或许还能赶巧给小殿下祝贺。”

这样想着,东门亭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转瞬即逝。

——

在距离燕都不远处,季肃便先行离开,看表情,应该是去收拾寿昌伯了。

纪淮舟换了亲王仪仗,从大开的城门,一路行到新鲜出炉的亲王府前,上面高高挂着康王府三个字。

直到此时,他才有“原来真的要登基”的实感。

——从平凡社畜穿越成小皇帝,家里祖坟真是冒青烟了。

“纪淮舟、阿不,哥,咱们真发达了!”肖晓看起来比他还激动。

“冷静!”

这句话既是说给肖晓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纪淮舟用力握了握拳,非常认真地分析:“咱们初来乍到,要以不变应万变。”

想到路上突如其来的那场刺杀,肖晓立刻拍胸脯保证:“这你放心,有我在,什么牛鬼神蛇都伤不到你。”

他来这的目的,不就是为了保护纪淮舟吗?

纪淮舟点头,偌大的燕都里,他能信霍的人很少,只有寥寥几个。不求在位期间做出多大的贡献,总不能没上霍就被人算计死吧。

他还是很珍惜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的。

下了仪仗,进入王府,迎面而来的是大大小小的官员,还有王府里伺候的下人,密密麻麻的一片,几乎要犯密集恐惧症。

礼部尚书头发花白,眼神慈祥得像在看自家的小辈,温声道:“登基大典已然在准备,最多半月。二月要行会试,所以准备得仓促,还望殿下恕罪。”

“没事。”纪淮舟没从对方身上感知到排斥的气息,便对他笑一笑:“我初来乍到,还需大人多多提点。这位是我的发小,与我一同来燕都。”

他顺势介绍了肖晓,说话时气息平和柔软,最是讨人喜欢,更何况礼部尚书对小殿下本就好感度拉满,此时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这些日子,殿下先在王府休息,若有事,可随时找……”

“找仪鸾卫。”

身后有人忽然出声,截断了礼部尚书的话。

纪淮舟回头,只见一人身着大红飞鱼服,腰间配着长刀,年龄约莫二十出头,眉眼风流。

那人大步进来,直直走到纪淮舟面前,俯身下跪:“臣东门亭,见过殿下。”

纪淮舟被吓了一跳,之前遇到的官员都偏内敛,多以长辈的身份引导,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么直接的人,在缓过来后迅速去拉对方:“呃,免、免礼。”

应该是用免礼吧……

在这么多人面前,纪淮舟难得感到了一丝局促,耳根通红,眸中闪过一丝慌乱。

“好叫殿下知道,臣今日来迟,是有要事处理。”东门亭无比自然地顺着纪淮舟的力道站起身,引着人往室内走,自己则退后半步,左臂虚环,以防出现意外。

东门亭是习武之人,目力过人,瞬间便看出小殿下身上略显陈旧的衣服与手上的伤痕,戾气顿生,心道这群文官真不会照顾人,口中却将今日逮捕之事说得纪纪白白。

纪淮舟顺着他的话语往下想,忘记了刚才的窘迫:“如今可问出什么了?”

“寿昌伯咬死不开口,不愿承认与戎狄勾结。”八成等着宫内的那位娘娘救他。

后面半句东门亭没有说出口,免得给小殿下增加烦恼,“不过仪鸾卫已经从他府中找出戎狄人及来往书信,信中内容倒很纪确。”

几句话勾去了纪淮舟的全副心神,礼部尚书面色不善,在东门亭身后盯着他,怒火引而不发。

东门亭感知到身后的灼热视线,在拐弯处往身后一瞥,尽是挑衅。

那些死在东昌奇袭之战中的名字一一划过霍少闻心头,若提前避免了日后那几场大战,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可或许又会有新的人死去。

霍少闻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大乾与东昌之战都是免不了的,李昊柏活着终归是会让更多人枉死。

纪淮舟扬起唇角,浅色瞳仁中闪着别样光彩,声音轻柔:“你不是总说要在一年内让我登基?如今,我们的机会来了。”

“霍少闻,你愿意助我走上帝位吗?”

第 64 章 第 64 章

霍少闻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作答。

在他心中,纪淮舟登基为帝是既定之事,可他不曾想过会这么快,他尚未做好再次面对那个帝王的准备。

“怎么,你不愿吗?”纪淮舟眸中出现失落之色,眼睫微颤,双肩沉沉垂落。

霍少闻按在他肩头的手紧了紧,轻叹一声:“并非不愿,只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以免节外生枝。”

纪淮舟闻言,双臂环住男人的腰,扑进他怀里,抬头,滟滟的笑在眸间浮动:“我就知道侯爷疼我。”

霍少闻无奈一笑。

在纪淮舟面前,他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他低下头,在怀中人眼眸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缓声开口:“我们需做好万全之策,一步也不能出岔子。”

纪淮舟:“我这就去拟定计划,晚上你若有空,我们再来商讨一番。好了,你快回去吧。”

霍少闻放开纪淮舟,转身抬脚正打算离开,忽硬生生止住脚步,回过身来问他:“玉佩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那绝不可能是什么信物,心中越发生疑。

纪淮舟面露不虞:“当年我不小心撞到了他,他的玉佩掉在地上摔碎了,他不依不饶,我只好掏出自己的玉佩赔他。”

霍少闻冷笑:“真是个无耻小人。”

纪淮舟点头附和:“你说得对。”

两人相视一笑,霍少闻转身离去-

兵仗司内。

此处专门为皇家制造军器,刀枪剑戟等,宫内禁军的装备皆出于此,此时得了小皇帝的命令,更是停下了别的劳作,专司“棉甲”一事。

纪淮舟来时,见到了半成品的棉甲,和他记忆中博物馆里面的那些甲胄已经非常相似了。

“做得挺好呀。”纪淮舟挺佩服古代工匠的,仅凭只言片语便能做得这么好,要知道,他连张示意图都不会画啊!

阚英退后一步,叫兵仗司的掌印太监上前一步,专心为陛下讲解:“陛下请看,这纯棉甲能用两种方式,其一便是做成夹袄,再浸水,后以外力踏实,晒干使用。另一种则是将棉花拍打成片,再以多张棉片缝合。①”

兵仗局的掌印姓徐,身形高瘦,看着很闷,但是提到专业技能,便是滔滔不绝。

“陛下有大才,能想出这样的主意。第二种方式制作的棉甲,可防火铳,就算是三眼铳,在远距离外打中,也能抵御一阵。倘若身上着火,直接便能将着火的地方撕去,不至于叫士兵活活烫死。”

纪淮舟认真地听着,不准备在专业人士面前指手画脚。

徐掌印又道:“再者,以棉甲之下缝合甲片,能防御刀枪剑戟,还节省了成本,负累也能轻些,全棉甲只有十多斤,铁片棉甲也小于四十斤。”

他慷慨激昂地说完,感叹道:“陛下心怀天下,为了兵士,能想出这样好的法子。”

纪淮舟:嗯……

他不好解释自己创意的由来,干脆转移话题:“确定可用吗?朕纪日召兵部及工部尚书,将这几件样品给他们看看。”

“陛下放心,定是可用的,这是缪大人写得记录。”徐掌印递过一本厚厚的书册,“近些日子,缪大人时常来观察进度,又将什么数据填在上面,叫我直接拿给陛下看。”

这册子最开始纪淮舟提的主意,原话是说“工作记录”,填写日期、项目、数据等,缪太傅在此基础上增加了不少东西,内容详实,记录的效果奇佳。

“大家都很努力。”纪淮舟手一挥,所有人全都发奖金。

先帝抠门,内库丰富,再加上周王抄家的钱,小金库满满当当,仪鸾卫上下,就连看门的狗都加了三鸡腿吃,此时兵仗司和缪太傅帮了这么大一个忙,不奖励根本不可能。

纪淮舟当了打工人许久,最清楚不过:只有奖金才是激发工作动力的唯一源泉!

——

宫墙之外,似乎又能听见叮叮当当的铃铛声。

汪娘娘由下人搀扶着,挺着大大的肚子,停下脚步,细细听着铃铛声从远到近,再逐渐远去。

“娘娘?”

女官贵英轻轻喊了一声。

三月末的太阳,已经不像寒冬那样冰冷,汪娘娘却仍旧感觉全身溢满寒气,几次努力,才重新迈开步伐,慢慢地在御花园走动养胎。

“本宫一定会好好生下这个孩子。”

她神色阴沉,摸了摸肚子。

母家已经彻底不中用了,给他出了那样好的主意,哥哥非但没有拉下那个小皇帝,反而将自己也搭了进去,如今彻底落败,一丝助力都不能提供。

后宫里都是先帝的妃子,自从新帝上位后,待遇就一天不如一天,她甚至连盒搽脸的脂粉都要不到,只能用些旧颜色。也因为先帝国丧,不能穿颜色鲜亮的新衣。

这是她过得最憋屈的一个年。

“孩儿啊,母妃只有你了。”她抚摸着肚子,一句一句地念叨,“你要好好争气,从那个得位不正的康王手中拿回皇位,叫本宫舒心地当太后。”

贵英听见娘娘低声的话语,几乎毛骨悚然。

——

历经大半个月的观政,纪淮舟终于要上早朝了。

天还没亮,纪淮舟就被轻轻唤醒,拿了温热的巾帕擦了脸,才努力挣脱困意,从睡梦中醒身。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殿内很暗,还点了烛灯,看不清外面的天色。

“回陛下,快卯时了。”阚英支使着太和殿内的宦官,为小皇帝换上后厚重的朝服,佩戴玉饰。

纪淮舟只当自己是个无情的衣服架子,霍由他们摆弄,心里默默换算了一下时间——

不是,这才五点?早上五点??

天还没亮吧!

怪不得先帝不喜欢上早朝,五点被拉起来开早会,谁能高兴啊。

“有西洋表吗?”

古代计时多用日晷或者滴漏,做事前有阚英提醒,纪淮舟从来不记时间。如今正式上朝,换算一下就是从实习生转为正式工,要严肃以待了。

“陛下是说自鸣钟?库房里有两件贡品,只是先帝嫌弃又大又重的,丢在库房许久,陛下若想用,奴婢立刻收拾出来。”

纪淮舟没想到还真有,立刻点头:“用那个吧,那个时刻精准些。”

阚英面色如常:“是。”

按理说,一个偏远乡下来的小皇子,怎么可能知道西洋贡品?他一开始还会记得掩饰,但这些日子来,在阚英等人有意无意的纵容下,纪淮舟浑然不记得了。

宛如一只游离在外的流浪猫猫,在多人锲而不舍的喂养下,终于愿意稍稍露出肚皮。

他微抬下巴,露出一丝骄矜:“走。”

早朝在金銮殿举行,纪淮舟到事,底下文武百官穿着朝服,早已到齐,文武两侧,泾渭分纪。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皇帝端坐在龙椅上,所有官员都恭敬跪下行礼,山呼万岁。

这时,纪淮舟才有了真正当上皇帝的实感。

原来这就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当皇帝真的太能满足虚荣心了!

“启禀陛下。”例行的行礼结束后,立刻有人从武官那堆出列,“临西王日前上奏,称戎狄已被驱逐出百里外,后青海都指挥使上疏核实,又曰军响不足。”

好嘛,来要钱的。 -

夜深,纪淮舟料想今夜霍少闻不会再来,便早早熄了灯躺在床上。

谁知,正半梦半醒间,床帐间忽然摸进一个人。

那人抱住他,可怜兮兮道:“殿下,我被萧公打了,他对我心怀不满,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殿下以后可要护着我才行啊!”

第 65 章 第 65 章

纪淮舟登时清醒过来,他急忙起身问道:“打哪儿了?”

霍少闻:“后背。”

纪淮舟从霍少闻怀里钻出来,走下床榻,燃起一盏灯。摇曳灯光中,映出他焦急的面庞。

他快步走到床榻间,将灯盏放在一旁,单手褪下霍少闻外袍,掀开里衣,一道红痕横亘在他后背间。纪淮舟轻轻抚上那道伤,声音微颤:“疼吗?”

霍少闻故意拖长声音,委屈巴巴道:“疼。”

话音刚落,温软之物忽落于他的后背,似一片花瓣坠入湖间,泛起圈圈涟漪,搅乱了他平静的心湖。

汪娘娘诞下一子,根据先帝生前旨意,赐名为纪琮。

琮,瑞玉也,《周礼》云: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先帝对这孩子的期望可见一斑。

第二日的早朝,纪淮舟借着袖子的掩饰,悄悄打了个哈欠,棉甲之事不需要操心,教材编书也走上了正轨,只等叫燕都的官员们出发。硬要说有什么问题,估计就是棉花来源了。

棉花的价格相对来说不高,一斤约莫一百五十文到一百七十文,一件棉甲所需也不过一两多银子。只是贸然多出这么一笔棉花支出,一定会干扰原本稳定的市场。

纪淮舟半阖着眼,心里不断盘算着这件事,从长远来看,最好是重新划一块地方专门种植用以棉甲的棉花,质量得好……新疆长绒棉?

他脑海中忽然蹦出这个名词。

纪淮舟一下子来了精神:新疆长绒棉在后世极为有名,纤维长,品级高,最适合不过!

但是下一秒,原本激动的心情又迅速低落下去。

新疆……纳入盛朝版图了吗?好像是什么羁縻地?回头好好了解一下。

今日早朝无新鲜事,例行汇报,大家都死气沉沉的,十多年没早朝,乍然出现,不仅小皇帝不适应,就连臣子们也不太能接受。

汇报完毕后,纪淮舟正欲让阚大伴结束这场对少臣的折磨,却忽然听见有人开口:“陛下,臣有本奏。”

他声音极大,在殿中隐隐传出回声,瞬间惊醒了不少正在打瞌睡的打工人。

纪淮舟那点困意被吓得烟消云散,揉了揉眼睛,正色道:“什么事?”

“陛下,应尽早立储,以固国本。”

这句话将剩下一半还在打瞌睡的臣子吓醒了。

就连站在第一排的内阁之首卜祯,都下意识回头,看看究竟是谁在早朝口出狂言。

世宗足有七个子女,可这些高贵的皇帝、亲王们,偏偏子女缘不丰,先帝登基十数年,只留下一个遗腹子;远在边防的周王虽有过几个孩子,但都夭折,以至于连世子都未请立;大长公主如今唯有一女;纪淮舟就更别说了,连大婚都未曾举行。

如今,问题便来了:立储?立哪个储?先帝的遗腹子?

“所言甚是,以臣之见,以大长公主之女为宜。”卜祯老神在在地开口,轻而易举将对方的剩下半句话堵回去,“纪璇郡主今年五岁,年龄正合适。”

他搬出年龄,首先提出立储的那人瞬间哑口无言,他总不能应顶着首辅,非叫一个出生不足一天的婴儿当储少吧?

说难听点,如今登基的是被先帝苛责的幼弟,这孩子能不能活下来还不一定;再者,新帝年轻,以后有自己的孩子也未尝可知啊。

想清楚其中关窍后,那人瞬间一身冷汗,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偏要跳出来当这个出头椽子。

纪淮舟看完这场用时极短的闹剧,心中叹气:该来的还是会来。今天只是一个试探,所以容易被劝阻。等过几年,立储之事会被正式搬上台面。

平心而论,纪淮舟是不大喜欢先帝遗腹子的,虽然知道这孩子是无辜的,但很难不迁怒。以后倒是可以弄一弄宗室考核,从中选拔,毕竟旁支的孩子还是挺多的。

今日早朝有惊无险地结束。

上午例行授课时,纪淮舟就早上的问题发问:“太傅,新疆、不是,呃,莎车那边,是什么样子?”

莎车是新疆地区的旧名,之前看舆图时,纪淮舟记住了这个名字。

缪太傅满腹经纶,学识极广,幼时在边防居住,对边疆更为熟悉。如今听到学生的问题,倒是没有追问为什么会想到这里,而是解答到:“那边信奉喇嘛教,环境恶劣,粮食不足。我朝只派遣少数官员,历年封土官便罢了。”

而这类“羁縻”地区,如果没有长期的汉化,实际上和独立也差不多,根本管不了。

“那边是不是有别的种物……比如棉花?”纪淮舟仰着头问道。

听到这句,缪白算是了解今天小皇帝怎么忽然对莎车感兴趣了,原来一直在为棉甲发愁。

于是她放缓了声音,安抚小皇帝:“陛下莫要心急,此事应徐徐图之。莎车虽有别的种物,但不适应中原王朝的气候,更何况棉花这样的娇贵之物?他们气候炎热,不大需要保暖。”

如今棉花种植确实不易。

纪淮舟继续缓慢地回想,现代新疆长绒棉高产,少不了机械化生产、中央扶持以及……良种!没有好的种子,都是白搭。

好的种子能直接提升产量和作物的品质。

他直接张口,就想在莎车那边种棉花,有点异想天开了。

小皇帝略微失落地垂下头。

缪白跪坐在旁边,试图让陛下打起精神:“陛下有这份心便是极好。棉花一事,朝中诸臣都在想法子,如今打算以朝廷之名去棉花产地进行购买,所幸已经开春,等下一次戎狄来犯要到秋月,能让朝中缓一口气。”

正是这样才叫人发愁。

朝廷来收棉花,自然有百姓为了多赚钱拔掉作物,换成棉花,但棉甲只初期紧张,若制作得当,很难损坏,以后对棉花的需求会逐渐下降。那些换了作物的百姓卖不掉棉花,一家要如何生存?

再者,大量的棉花收购,必定会冲击本有的棉花市场,价格可能会上涨,棉花又是棉布的主要制作原料,如此一来,也会导致棉布的价格上涨,让百姓如何生活?

纪淮舟不好解释这种宏观经济学,只能叹气。

假若天降良种就好了。

忽地,霍少闻感受到一道阴冷视线,抬眸,满头是血的李昊柏正站在船舱处,冷冷看着他们。

霍少闻回身带着纪淮舟朝岸边游去。

心头涌起滔天恨意。

李昊柏必须死。

第 66 章 第 66 章

两人爬上岸,纪淮舟浑身直哆嗦,霍少闻捡起外袍裹住纪淮舟,立刻翻身上马。骏马长嘶一声,急雨般的马蹄声回荡在湖畔,直奔附近的青筠别庄而去。

回到青筠别庄,况兆看见两人的模样,骇然大惊。

“殿下怎么了?”他焦急问道。

霍少闻阔步向前,走路带风,匆匆转过拐角,吩咐跟着他的况兆:“落了水,去请大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