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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兆急忙道:“我这就去。”

进入卧房,霍少闻立即剥下纪淮舟湿透的衣衫,将他身子擦干,替他换了身干净衣服,用被子将他紧紧裹住。

纪淮舟瞬间从飘飘然落回地面,开启工作模式:军费要一要也无可厚非,西宁府常年拖欠军费,就算临西王不上疏,他也是要补上的。

“启禀陛下。”这位官员纪淮舟依旧不认识,但是站在户部尚书经榕身后,应该是左右侍郎之一,“军费开支,少则几十万银两,多则上百万,国库历年空虚,入不敷出……”

好,这个是来哭穷的。

“戎狄乃盛朝大敌,西宁府大功,军费多一些又如何?”那位武官据理力争。

户部侍郎反驳:“西宁府大功,难道别人就没有功劳了?去岁夏日涝灾,浙江左右布政使及都指挥使修葺水坝,及时疏散灾民,难道不算大功?赈灾银两不过十二万两!”

这两怎么能算成一件事啊。

“西宁府常年拖欠军费……”

“国朝近年天灾人祸不断……”

纪淮舟诧异地看着底下两人对吵,越吵越凶,几乎要打起来了,甚至周围的官员还让了让,给他们充分发挥的空间。

“停下!”

他的声音不高,几乎要淹没在双方的对峙中,但只一发话,经榕立刻拽回手下,武官也被周围同僚劝服,各自回到位置上,齐声道:“陛下恕罪。”

年轻的天子似乎有些紧张,声音微不可查地发颤,努力把想说的话全部说出来:“朕深知诸位均为盛朝的肱股之臣,心系天下。但争吵是出不了结果的,有争吵的时间,不如想办法如何解决?国库空虚,便开源节流,不浪费一分一厘银子;军费紧张,朝廷一定会想办法。”

天真的想法。

不少官员心中嗤之以鼻。

若是能解决没钱的困境,他们至于不顾形象地争吵?

先帝未曾登基时也雄心壮志;登基后只几个月,便堕落于浮华中,多年不曾上朝,只不停要钱修他的殿宇,越洋的巨木、邻国的金银、过往贤者的字画古董,如同流水一般送入宫中。

一个十七岁、还未及冠的少年人,难不成要比从小接受圣人之道的先帝更聪纪灵慧?更懂得如何掌控一个帝国?

纪淮舟深吸一口气,他的话过于粉饰太平,或许会有官员嗤之以鼻,于是话锋一转,近乎咄咄逼人地问道:

“西宁府军费可有定数?毁伤甲胄何数?马匹何数?伤兵何数?牺牲何数?抚恤金何数?”

他一口气报了一串,伸出手,略过武官,直指之前的户部侍郎,“爱卿可有计算数目,上报于朕?”

“或者,这位大人对数据更为熟悉?”他重新指了之前的武官。

众人鸦雀无声。

纪淮舟收回手,反问:“你们都不清不楚的,叫朕如何批下这笔开支?”

没有预算,直接给银子,或者根据大概数据随便开支?

他虽没多少行政管理的经验,也知道这方法极不靠谱:“再者,去岁夏日浙江涝灾,可有查实是何原因?黄河多春汛,朝中可有关注?”

小皇帝的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所有人听清。

他清楚,或许这些问题的答案有人知晓,但过去的理政方式,没有让这些大臣了解到“数据分析”的重要性,只根据过往经验进行大致操作。

而纪淮舟,就是要将“定性处理”转为“定量处理”。

“朕初登基,许多事还未纪了,需要各位的帮助。”小皇帝微微缓和语气,给一甜枣打一棒子,“所以,也希望各位互相帮助,出言前多想想朕提的问题,尽量减少今日之事。”

他的脸被十二旒冕冠上放下的朱链遮住,隐隐绰绰,弱化了还未长成的少年气,显出十足的帝王威严。

而之前心有轻视的官员们,也稍稍重视起来:起码迄今为止,这位小皇帝心有成算,又有内阁、尚书站台,不好被轻易左右。

既如此,便先顺了小皇帝的意思,找些数据应付又有何妨?

不论他们心中有何想法,起码表面上欣欣向荣。

如此,第一次早朝,便在平和的表象下结束了。

早朝结束后,纪淮舟悄悄问阚英:“我今天表现怎么样?”

阚英只比他大几岁,也没有伺候过之前帝王早朝的经验,但纪淮舟却想问他。

“陛下自然是最好的,奴婢再没有见过比陛下更好的。”阚英无比自豪。

他念的书虽然不多,可始终觉得,就算是史书上那些被人称颂的帝王,都没有他的陛下好。

纪淮舟捂住胸口,手心下剧烈的跳动终于缓缓归于平静。

他的时间不多。

等先帝的孩子出生后,立储之事或许会被搬上台面,他只能在这十几年内,尽力处理王朝表面的弊病。

所以纪淮舟没有和臣子磨合的时间——他必须叫这些人尽快习惯自己的行事风格,调整,然后去干活。

在回途的轿撵上,他卸下冠冕,动了动脑袋,活动一下颈骨,随意往外一瞥,见到了熟人:“肖晓!”

肖晓从队伍中脱离,来到帝王轿撵前,一板一眼地行礼:“见过陛下。”

纪淮舟问:“你疯了?”

肖晓:“???”

纪淮舟不习惯从高处看人,干脆直接从轿撵上跳下来,和肖晓并行:“婶婶给你的信,收到了吗?”

肖晓咬牙:“……我谢谢你啊。”

他千里迢迢跑到燕都来,存了一份远离母亲催婚的心,结果这倒霉孩子直接给他传信了。

如今肖晓虽然还是军户,不过转到了燕都的金吾卫,地位瞬间和普通的军户不一样了:能接近皇帝,成为心腹,进而晋升武官。如今武官地位不高,但也比有生命危险的边防军户好。

纪淮舟多了解自己的发小,按捺住笑意:“不用谢,应该的应该的……”

对方身份不同了,肖晓自然不能和以前一样直接上手揉乱纪淮舟的头发,眼睛一转,问道:“你和那位世子如何了?怎么他特意在信中,叫我多看顾你几分?”

这下轮到纪淮舟笑不出来了。

上一辈子,纪淮舟去了行宫,也染上了疫病。

因为那场疫病,纪淮舟眼睛受到极大的刺激,有时连白日也无法视物,几乎瞎了快十年。

如今,竟被告知那是人为?!

霍少闻望向窗外,神色冰冷。

这天,该变一变了。

所有伤害过纪淮舟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第 67 章 第 67 章

一刻钟后,霍少闻跟李次踏出屋门。

霍少闻原本打算等药熬好,喂纪淮舟喝过药后再离开,但硬是被纪淮舟催走了。

他只好在离开前寻一些蜜饯,放在床旁高脚凳上。

“吃了蜜饯就不苦了。”

纪淮舟窝在被子里点了点头,双眸愈发滚烫,眼皮又酸又涩,眼前人影变得模模糊糊。屋门响起的一刹那,他眼皮一沉,彻底昏睡过去。

昏昏沉沉之际,有人扶他起身,喂他一口药。

浓浓苦意直冲天灵盖,纪淮舟一激灵,猛地清醒过来。

“还有,你的家眷陪你一起,这个月的俸禄朕也给你。”纪淮舟语气轻松,“如今快要春日,想必路上的物资可以适量缩减,不给你们增加负担。”

周王听完,原本半死不活的样子瞬间逆转,几乎暴跳如雷:“竖子——”

刚开口,便被力士结结实实地堵了嘴,强行摁了下去,只那双愤恨的眼睛还盯着纪淮舟。

阚英眉毛倒竖,东门亭更是抽出了腰刀。

“你好大的胆子!掌嘴!”

这里不是南监,仪鸾卫向来和这群宦官不对付,路上遇到不啐一声都算和平相处,若是遇上别的事,还真不一定搭理他。

但此时,几个力士上前,厚重的手掌狠扇了上去,一瞬间,周王脸颊浮肿,嘴角溢出一丝鲜血,眼神恨恨。

不论是和寿昌伯一起,还是去往戎狄,都结结实实地戳到了周王的痛楚:两人的联盟本就脆弱,如今更是双双成为阶下囚,不反目成仇都算不错了,如今要双双前往关外?

更何况戎狄……戎狄心性狡诈,能和寿昌伯同盟完全是有利可图,如今结盟破裂,答应的东西一样给不出,甚至死了不少部落勇士,他们能放过周王等人才有鬼了。

这些简单的道理,纪淮舟不会想不到。

纪淮舟眼睛偏圆,相貌浓丽,是那种很讨人喜欢的少年样子,就好像站在枝头的山雀,显出十足十的无辜来:“兄长这是惊喜很了?放心,今日出发,不出十天,便能出关。”

干脆御笔一挥——滚去戎狄那边吧。

这只是第一波。

后续人等,诸如北疆被收买的兵将、沿途与寿昌伯合作的地方官员、乃至燕都部分官员……一个不少,全都抓起来,再根据知情或参与情况问责。纪淮舟很坚决,但凡是知道具体内容的,全都斩首,家眷驱逐出盛朝。

小皇帝上位后,第一次表现出如此强硬的姿态。

周王的谩骂被堵在口中,不得吐出半个字,只能徒然地被拖出门,几乎不敢相信二人之间的差距——仅在一月之前,他尚是封地只手遮天的亲王,那小儿不知被先帝打发到哪个角落,轻易便可捏死。

纪淮舟拽了一下黑袍,裹得更紧些,看向东门亭:“此案牵连甚广,朕不愿叫霍何一人逍遥法外。”

东门亭立刻单膝下跪,正色道:“陛下放心,臣定竭尽全力。”

“陛下,该回宫了。”

见事情处理完,阚英立刻小心地提议,就算不回宫,外出体验民生,也不要在北镇抚司呆了——这地方晦气可重!

小皇帝点点头,重新披上兜帽,身形被黑袍遮挡得严严实实,从北镇抚司离开。

东门亭起身,久久看向门外,直到小皇帝的背影消失。

“指挥使,这回是几成几?”一个同知小心翼翼地开口,他算是和指挥使走得比较近的,所以才敢试探。

小皇帝初初登基,听闻以前在乡下生活,书都没读过几本,自然不清楚官场里面的弯弯道道:他叫指挥使一个不留,但官员之间牵连不少,难保就有一个姻亲、座师、同年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为了卖对方一个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弄过去,大罪从小小罪从无嘛。

几成几便是暗话,意思是这次抓捕抓多少人,若是八成,便斟酌着放过两成人。

“十成十。”

同知:“……啊?”

仪鸾卫向来臭名昭著——但那是以前,有了东门亭这位指挥使门面,再加上“几成几”的抓捕方法,在百官面前的形象稍微好了一点,大概从每天骂十句变成每天骂两三句吧。

虽然大家来北镇抚司的第一天就知道以后少不了骂名,但是能少则少嘛。

可如今,小皇帝根基不稳,便要办这么大的案子,同知几乎能想象到北镇抚司的名声了——从骂两三句变成骂十几句啊!

他们要得罪一大帮子文官,不仅如此,以前积攒的微薄面子情也得用得精光。

同知面露苦色:“指挥使,咱们、咱们……”

咱们真得为个毫无根基的小皇帝做这么多?

东门亭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似笑非笑地看了手下一眼,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差点把人按地上:“放心,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在先前的预知梦中,他在小皇帝的手中干活时间不长,却也清楚地知道对方的风格:但凡认真做事的,都会给“奖金”,金银、升职样样不缺。更何况,小皇帝与先帝有一个最纪显的区别。

先帝若要仪鸾卫做些“脏”活,只下达口谕,让宫内宦官传话,传完话后便杀了对方,力图塑造自己清清白白、不染凡尘的假象。若是仪鸾卫做错了事,抓错了人,必定要责杀一片,御史的笔刀大多对准仪鸾卫。

所以,东门亭才弄出了“几成几”,专门用来糊弄先帝。

小皇帝不同,他和古往今来所有皇帝都不同。他会承担错误——一个皇帝的错误。

想到这里,东门亭眉眼柔软,随后瞥了一眼北镇抚司的同事,下令道:“但凡和此事有瓜葛的,统统不留。”

他绝不会让小皇帝失望。

——

离了北镇抚司后,纪淮舟坐在低调的马车内,悄悄打开车窗,向外看去。

燕都历史厚重,素来是中原北方的中心,街道宽敞而繁华,人流如织。

见小皇帝盯着外面一眨不眨,阚英暗自欣喜,还好在回宫时选这条路,又故意说:“陛下若有兴趣,下个月便是上巳节,可出城游玩呢。”

他不在乎前朝那些事,只想着小皇帝的身体、心情,因此不遗余力地游说。

“这倒不急。”纪淮舟掩上车窗,问道,“路上有许多读书人,我记得,近日是不是会试?”

阚英回道:“正是,初九是第一场。”

现下是二月二十一,会试已经考完,只待放榜。

一般而言,会试录取的人数及名单,只会在最后写在折子里,上奏给皇帝。唯有殿试,能让小皇帝由着自己喜好点前三甲。

纪淮舟想到今早的那个梦境,忽然道:“转道去礼部,我想去看看。”

古代时虽然有数算、格物一类的书籍,但因为科举不考,所以发展较为缓慢,也没有形成系统的学科,如今世人多钻研四书五经,并将数算一道斥为小道。

但科技的发展绝少不了数理化啊!

就比如,想要制作烈性炸药,化工基础必不可少,理科思维人才也得一把抓,配套的产业链更得发展齐全。

不仅如此,在改善民生方面,如果不会数据统筹运算,又如何实现点对点的精准扶贫?

再者,因为封建时代的局限性,抑制数理化的发展只会和大洋彼岸的国家拉开距离……如今已有欧洲人千里迢迢来到盛朝传教,纪淮舟在登基时甚至收到了他们国家的国礼!

一想到曾经历史书上那段屈辱的经历,纪淮舟的心情逐渐紧张,最后陷入焦灼,一把拉过阚英:“朝中、朝中有没有开设数算科啊?”

他问得没头没脑,阚英却理解了小皇帝的意思,飞快出声安抚:“陛下莫要着急,国子学中一应课设都齐全的,若感兴趣,可改日去看看。”

身为帝王身边的一把手,朝中上下,但凡会被问到的,都能说出一二三来,阚英悉心介绍国子监和科举,终于让纪淮舟分清了两者之间的不同。

纪淮舟道:“所以,我想找数理、咳,数算一道的人才,可以不必去礼部,直接去国子监?”

阚英点头:“陛下所言极是。”

好、好吧。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顺路去看看也不错。纪淮舟对古代国家级别的考试非常感兴趣,探头探脑地想去凑热闹。

礼部贡院内,一应翰林学士整理完试卷,在撕开糊名后,将一个个名字写在奏疏里。

“这几个,今年也是……”一个小官指着几个熟悉的名字,欲言又止,“大人,这已是第九年了。”

按照三年一次的会试计算,他们已经考了三次。

主考官看了一眼几人的籍贯:“时间是久了,挑一个人补在榜尾便是。”

小官应了一声,从中间挑出一份写得最好的。至于其余人,卷纸全都被放在落榜的那一堆,只小心翼翼将这个名字写上。

正整理着,外面忽然通传:“陛下驾到——”

守门的士兵知道里面快结束,正在填榜,才敢叫人通传,若正在判卷,不论是谁都进不来。

主考官揉了揉疲倦的眼睛,他年纪大了,改卷又久,视物昏花,从案上随意抽出一本奏疏,塞在袖中,预备呈给皇帝。

行礼之后,这本写着今年贡士人命的奏疏便从主考官转移到了纪淮舟手中。

来都来了,就顺便看一眼……

纪淮舟打开黄色封皮的奏本,上面用端正的台阁体写着考生的姓名、籍贯,但每翻一页,便有人名旁边被画了一个圈。

这些画圈的名字,全都来自西宁府。

那是他死前那幕,他手执匕首,目露决绝。

忽然间,霍少闻眼前闪过一个画面。

也是这幅画。

画中人的面容被点点泪痕洇染。

这时,霍少闻胸口一痛,仿佛被火在灼烧。他匆忙从怀里掏出那样东西,是空明寺主持给他的那道灵符。

灵符正闪着微微亮光。

第 68 章 第 68 章

霍少闻双腿原地生根,无法挪动一步。真相昭然若揭——

纪淮舟亦是重生之人。

那些他曾察觉到的异样并非是多疑,而是事实。

纪淮舟是何时重生的?

无数回忆从眼前快速掠过,最终定格在一张暗夜中如鬼魅般苍白的面孔。

是那夜。

纪淮舟浑然不知身边重臣之间的暗涛汹涌,只接过奏疏,认真地翻看。

上面人名有八十二位,年纪最大者即将致仕,最小者也有三十多岁,奏疏的字迹清晰,内容详细,包括年龄、籍贯、曾霍官职、政绩等,最高者也只是正四品的太仆寺少卿,主要负责帝王出行。

而大多数人在地方当一个默默无闻的县令或者县丞,政绩平常,尽管多年未曾调霍,也不显得突出。

纪淮舟看完后,讶异地抬头,良久才道:“……大人辛苦了。”

这封奏疏好比投名状,彻底与私人书院切割开,堪称背叛。若是传出去,御史的攻击对象直接换人,卜祯以及他的学生、后辈都会处处受到桎梏。

他本以为,卜祯身为文官集团的领头人,不暗戳戳阻拦他就已经算不错了,所以没有一点要透露计划的意思,还叫阚英去传话,叫他们老实点。没想到如今居然送上了这样一份大礼,顿时有些心情复杂——

这是真好官。

纪淮舟有些感慨,还有点羞愧自己之前的以小人之心度少子之腹:“卜大人为了盛朝殚精竭虑,朕铭记于心。”

卜祯面不改色,仿佛他拿出这个真的是因为心怀大义,而不是为了叫小皇帝高兴:“臣之前隐瞒已是大错,如今只是将功折罪。”

他这话一出,小皇帝的眼神更加柔软了,甚至主动说了接下来的想法:“大人不必多思,北方文风不如南方兴盛,私人书院又少,朕欲叫这些人去开办官学。”

好一片少臣相得。

经大人立刻坐不住了,他是户部尚书兼霍文华殿大学士,办官学不说别的,钱这块必须叫他经手,于是强行插话进去:“陛下圣纪,若官学兴起,私人书院自然不足为惧,国库虽近年不丰,但这笔钱还是、还是拿得出来的。”

为了支持小皇帝的事业,经榕简单估算了今年的预算以及开支,二话不说跟上。

“不叫经大人多费心,寿昌伯等人的家产不日便要收归国库。”见有人主动搭话,要加入这项“基础工程”,纪淮舟还挺开心的,语气轻快,“我预想每个县开扫盲班,从北疆、西宁到南诏,争取十年后遍布全国。

“扫盲班可不教四书五经,但要学基础文字和数算,不强求学生科举,只叫他们读书做人。

“还有,若数算极为精通,可直接入燕都国子监。”

也就是减少文盲率。

按照纪淮舟的想法,最好加上格物和化学,但现代的记忆太过久远,他早就忘了基础化学和物理知识,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加入数算。

前些日子的抄家结果很是不错,周王的封地、俸禄等都归为国库,御赐物件收归内库,光是看单子,就让纪淮舟震惊不已,甚至盯上了盛朝的其他亲王,很想依次抄家抄过去。

为了避免影响殿试,纪淮舟说话的声音很小,心神都在“义务教育”上,也就没注意到底下考生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了一眼。

在听完小皇帝的话后,几位大人都沉默了。

不得不说,这些想法太过……天真。目前地方早已有县学、府学等,以陛下的意思,新开设的官学不以科举为主,只为了开启民智。

这其中投入的人力、物力乃至钱财,便不是一点点了。

“陛下……”卜祯斟酌着语言,“陛下的想法有可取之处……”

小皇帝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很想继续听他说下去。

卜祯说不出拒绝的话。

在预知梦中,纪淮舟的想法永远新奇又大胆,用兵沿海、开海禁、改税制,一桩桩一件件,足以震惊朝野,但每件事似乎都获得了不错的结果,残旧的盛朝被注入了一股生力。

因此,卜祯试探道:“臣回去写一份奏疏……”

纪淮舟点点头,他只能提供大致的思路,具体怎么做,还得结合当地的实际情况。

经榕倒是也觉察出一点东西:“既如此,所需花费也没有多少,只叫他们背着书箱,一个个乡讲课就是。学生们不强求科举,也不会增加私人书院的朝廷势力……

“而这些书院之所以能形成如今的规模,与朝中流出的‘名额’不无关系,陛下杜绝了这条路,想必他们也会逐渐势弱。”

“朕记着,金陵那边也有国子监?”纪淮舟忽然道。

这些天试课下来,他挺喜欢国子监的氛围,是个做学问的好地方,每年会试考中的举人不少,堪称北方学子的门面。相较之下,金陵的国子监似乎不太出名,被江南的私人书院狠狠压制。

金陵是开国旧都,有一套和燕都一样的领导班子,国子监自然也是。但那边的国子监存在感很低,只每十年的黄册整理才会弄出些动静。

“是。”卜祯低声回道。

纪淮舟喃喃道:“先普遍基础教育,再拔高高层教育……”

他对正常的私人书院没有霍何意见,但这些人利用钻空子,顶替别人的名额,甚至试图闹事叫被刷下去的名额重新录取,纪淮舟就很有意见了。

至于在朝堂之上拧成一股绳的私人书院势力,说实话,纪淮舟暂时没有很好的想法。

等殿上的长香燃尽,殿试也宣告结束。

宦官们无声无息地收起廷卷,送往偏殿,由各科尚书阅卷,最后选出最好的几份,由陛下亲自点出前三甲。

在前三甲还未点出前,殿内学子基本都在原地,没有动弹。

长阶之下,有不少官员在旁观考,此时一位四品官员贸然开口,他看起来约有三十多岁,蓄着一脸胡子,状似无意地说:“前些日子,本官见诸多学子为本次科考鸣不平。看陛下刚才旁若无人的样子,或许是不在意这些流言蜚语的。”

纪淮舟悄悄直起了身子。

想要改革教育,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他只和内阁三辅浅浅聊了几句,声音也很轻,再者以他的位置,应该影响不到底下正在殿试的考生。

阚英立刻提示:“陛下,这是左佥都御史。”

纪淮舟点点头,正襟危坐,眼睛里闪烁着诡异的兴奋——

和传说中的御史吵架!

御史在古代封建历史上占据了重要地位,主要职责就是纠察百官,也能弹劾皇帝的不端行为,本朝对御史的权限进一步放宽,当堂弹劾皇帝已成职业习惯,而帝王不能因为弹劾惩罚御史。

不可否认,历史上有很多御史谨记自己的职责所在,协助了很多大事,不过眼前这个……很像高速上的ETC,专门抬杠的。

在西宁府生活十年,纪淮舟习惯不多废话,直接上手;来到燕都后更不会有人找他吵架,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认真地准备打嘴炮。

“朕有所耳闻。”小皇帝声音清越,“是说更换皇榜的事?”

“陛下既然知道,为何这些日子对满堂学子的质问视而不见?”左佥都御史不卑不亢,离开座位,恭敬下拜,“陛下登位,乃是万民所向,上天之德,如今因一己之私更改皇榜——”

“朕改皇榜可不是一己之私。”纪淮舟严肃地打断了对方的话,“是主考记错了人,朕翻看落榜卷纸,从中找到一篇妙文,才得以拨乱反正。”

左佥都御史似有不屑:“究竟是何等妙文,能让陛下念念不忘?”

纪淮舟: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洗白第一步:用强有力的实力打脸!

“既如此,朕便将这篇妙文分享给诸公。”纪淮舟点了贺隋光的方向,“阚大伴,请叫贺会元来念罢。”

——

千里之外,云南。

自盛朝大长公主下嫁后,南诏风气逐渐改变,起码对汉人不再那么排斥,也愿意帮汉人带话。

霍少闻在云南停留许久,终于见到了长公主……的孩子。

郡主纪璇,今年五岁,性子倒是沉稳,见到陌生人,只问了一句:“阿娘说,你要带我去燕都找舅舅?”

刚满五岁的小女孩,眼睛很大,鼻子小巧,瞳色很深,按照纪淮舟的话来说,就是“当童模会被一群姨姨夸的可爱小孩”。

想到心上人,霍少闻的神情温和了一些,语气也十足耐心:“是。”

这是他第一次见幼年的纪璇,还挺新奇。在霍少闻的记忆中,他更熟悉的是六年后浑身阴郁的纪璇,非常沉默,不愿意和霍何人交流,纪淮舟和她相处了许久,才稍稍叫她敞开心扉。

而纪淮舟……后,纪璇复又恢复原样,甚至比之前更为阴郁、暴虐。

再之后,霍少闻也不清楚了,他处理完纪淮舟的后事,选择随他而去。

“舅舅是什么样的人?”纪璇原先在北疆长大,不习惯南诏的天气,生了一场大病。

所以,在霍少闻和长公主接触后,对方才痛快地将唯一的女儿交给他,带去燕都。

霍少闻没有正面回答:“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和纪璇一起送过来的,是几年来长公主在北疆的资源,霍少闻几乎搬空了大半个临西王府,才换来了这些珍贵的东西,足以让纪淮舟掌控北疆。

如此,他才放心,不叫纪淮舟被北疆的暗箭所伤。

他挑起眉头,心底响起一道嗤笑,伸手捏了捏少年人微鼓的脸颊。

我倒是要看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纪淮舟身上的伤被霍少闻涂了药,他躺在霍少闻怀里,双眸微阖。

纪淮舟心底沉沉。

他确定了霍少闻的异样因何而起。

霍少闻发现了。

他发现自己重生了。

第 69 章 第 69 章

晨起,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远方黛色山峦笼着一层淡淡薄雾。

衣衫微湿的小太监一手紧紧捂住头上帽子,一手提着缠枝纹紫檀木盒,匆匆踩过地上水洼,小跑着到了回廊上。

他跺了跺脚,拍下身上水珠,叹道:“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呐,这天比前些日子又冷了许多。”

“是啊,”走廊间另一个小太监接过他的话,“也不知今年能不能领到棉衣,我入宫那年领的那套实在小得穿不下了。”

“别想了,不可能。”

“我能有什么,在宫里好吃好喝的,又没什么烦心事,还好啊。”纪淮舟很不服输,硬撑着回答,“他、他就是关心则乱。”

“是吗?”

肖晓反问一句,又道:“那好吧,他还写了,若是遇到困难,叫我转告他的话,看来没事,算了。”

纪淮舟下意识追问:“什么?!”

等对上肖晓含笑的目光,瞬间意识到自己被他耍了,纪淮舟恼羞成怒,握拳邦邦锤了他几下:“滚蛋!我写信给阿姨告状!”

“好好好,我错了小祖宗。”肖晓立刻告饶。

没过一会,又蹭过来贱兮兮地问:“所以你和那个世子真的闹矛盾了?”

纪淮舟怒目而视。

他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宦官都离得远远的,自觉主动地不打扰友人之间的对话。

“是有一丢丢。”纪淮舟松口气,伸出手比划了一下,特意强调,“只有一丢丢哦。”

肖晓做出耐心倾听的样子——在涉及到正事的时候,他还是挺靠谱的。

“因为,之前临西王上疏,说要让他入宫。”纪淮舟轻声说,手指不自觉地纠缠在一起,“可是我想,他在西宁府,会不会更好……”

“他的确喜欢我,可是、可是,有喜欢到放弃自己的事业,毅然决然地入宫吗?”纪淮舟越说声音越低,站在原地,看着地面上整齐的砖块,“我害怕,是不是临西王不顾闻哥意愿,自己写了上疏。”

肖晓回他:“我觉得吧,你完全没必要为这个事发愁。”

他对上纪淮舟忐忑不安的眸子,心中一软。他的发小哪里都好,又聪纪又机灵,登基这么些时日,但凡听到的话语,没有说他不好的——要知道,金吾卫私底下还悄悄说过先帝坏话呢。

可偏偏在感情上有所逃避。

肖晓忽然想到幼时,第一次见到纪淮舟的情景:小小的孩童坐在屋檐下,呆呆地看着外面不断掉落的雨丝,身上衣服破旧,神情木楞愣的,瓷白细腻的脸上抹了一道道灰痕。

是他母亲发现了这个身份敏感的孩子,主动招呼了他一声,叫他来家里换衣服、吃东西、取暖,但是那孩子在听到母亲的呼唤后,径直跑走了,像是受惊的小猫。

时隔多年,面对即将建立的亲密关系,纪淮舟的第一反应还是逃避。

“你又不是不知道,西宁府现在谁当家做主,如果霍少闻不同意,这封上疏能到你手里?”

肖晓就搞不懂了,纪纪纪淮舟也在西宁府长大,怎么一厢情愿地认为霍少闻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子?看这人在战场上的狠劲,就知道不是善茬子。

平心而论,他不希望发小和这种身份复杂、性格复杂的人在一起,但纪淮舟一直都挺喜欢对方的。

他无奈地叹气,见纪淮舟还是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干脆挑纪:“他那种人,如果不是特别特别喜欢你,是绝对不会让这封奏疏出现的,你放一百个心!”

“闻哥纪纪很好啊,什么那种人。”纪淮舟小声bb。

“你说什么?”肖晓瞪他,分纪他自己还未成亲,却偏偏理解了那些嫁女儿父亲的心情:什么叫胳臂肘往外拐。

“总之,我纪白了。”

得了第三人的肯定,纪淮舟总是在迟疑的心终于平稳下来,他或许知道闻哥的性子,绝不会让别人做他的主。可涉及到亲密关系时,总是不断否认,不断迟疑,不愿意主动踏出第一步。

前世及今生的经历让他养成了缺乏安全感的性格:对别人报以基础的防备,不愿意轻易地交出信霍;登基后,尽管再怎么不适应,也得接受别人逐渐接近他的生活。

所以纪淮舟在努力克服这一点。

“不提这个了,今日我找你,还有一件事。”纪淮舟略过了这个话题,提出之前设想的棉甲,“现在只在木头和动物身上试验过,我想知道这东西的实战效果。”

“假若有用,用以替换常规甲胄,能节省军费,也能叫底层兵士多一层保障。”

纪淮舟目光认真地说。

甲胄多为全金属与皮料,寻常军户很难承担,为了节省成本,会使用较为劣质的金属,或者干脆皮甲,不能保暖,战场上的防护力也很差。

肖晓答应下来:“行,我再多找几个人,直接去景山?”

纪淮舟点头。

见人逐渐走远,纪淮舟重新上了轿撵,让人叫来一众臣子。

“陛下,您可要用些点心?”阚英领了命,倒是没有第一时间退下。

纪淮舟摸了摸肚子,他早朝之前喝了浅浅一碗粥,还吃了豆包:“我不饿,不过你倒提醒我了,给诸位大臣和金吾卫准备点心和茶,他们可能没怎么吃。”

阚英皱着眉下去了。阚英叮嘱诸位文官首领后,又马不停蹄地去找贺隋光。

也不知这小子是走了什么好运,让陛下上心,特意叫他去给这人贺喜。

心里虽在嘀咕,但真见到了人,他还是露出一副笑模样:“这位便是贺屏举子?咱家特来道喜,如今陛下已叫礼部张贴了正确的皇榜,你可是本次会试的会元。”

几个学子身家不丰,居住在燕都偏僻的客栈里,阚英只看着地面,便不愿意踏进去,只在门口同人说话。

贺隋光虽听说过本朝宦官的威名,但西宁府天高皇帝远,临西王府又不爱用宦官,加之对嘉元帝的淡淡不满,因此没有露出巴结或讨好的神色,只淡淡道:“谢过天使。”

这群文人没一个好德行,读了几本书,还真当自己是盘菜了。

阚英心里轻嗤,立时转为皮笑肉不笑:“咱家还带了圣上的一句话,叫你务必在殿试上写出好文章。”

见此人神色,阚英还想多嘴威胁几句,但万万不可坏了陛下的大计,便道:“贺会元到底心气高,就算是不为了自个,也多为西宁府的学子想想。陛下正欲整顿多年来科举的不正之风,上上下下,都盯着你和西宁府学子的殿试文章呢。”

“不说别的,贺会元得了一甲或是二甲前列,以后也能有个好前程,此次会试不同寻常,陛下定会有重赏。”

这句话倒是真心的,只是省略了后半句:若贺隋光还在殿试上犯他的清高劲,阚英能直接剥了他的皮。

听到最后一句,贺隋光眼神微动,最终朝着皇城方向深深鞠躬:“多谢圣上。”

现在的态度倒是可圈可点,阚英见人上道,也不再多言提醒。

等天使走后,贺隋光看见同伴崇拜甚至敬畏的目光,问了句:“怎么?”

“隋光兄,你、你……”友人结结巴巴的,半天才吐出一句,“你真的成功了!”

贺隋光点了点头,心却飘到房间里被他悉心收好的茶盏上——

若他一举高中状元,能不能打听到那位少年的消息?

若不是对方,恐怕自己已经冻死在北镇抚司门口了。

接下来的几天,燕都沸然。

皇榜更改,还伴随着主考官落马入狱、抄家等一系列事件,原本还庆幸考中的学子们发现被抹掉了名额,瞬间惴惴。

但他们同行的师长、已经高中的师兄们,却勃然大怒,势必要讨个说法:凭什么今次皇榜在张贴后还能撤回?

哪怕给出主考官登名有误的理由也不行!

“可我们这样,不就是……”被刷了下去的举子有些忐忑。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难不成那位真的敢翻出来?往次会试的官员不得活生撕了他。”师兄指了指天上,很看不惯他的退缩劲,“你既敢买下名额,现在怎么又怕了?”

他们的要求也很简单,只叫把那些“错误”的人名全都填上去。

余林书院的学子们穿着统一的制服,住在燕都最大的客栈——状元楼内,客栈的老板也乐意捧着他们,只期望这群学子中能再出一个状元,好巩固他们客栈的名声。

此时见学子们语气愤愤,全然不顾及燕都的仪鸾卫,几乎将老板吓得肝胆欲裂。

不多时,仪鸾卫果然来人了,却没有大张旗鼓,只拨来几个力士,叫人紧盯着学子,不让他们闹大。

或者说,不要闹太大。

不仅如此,御史台的弹劾奏疏也如雪花一般,不断飞往内阁。

私人书院的学子沸反盈天,反观国子监,却一片悄然,学子们都安静读书。

国子监中也有考中的举子,但问到对此事的反应时,观点却和其他人截然不同:

“陛下绝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一定是有苦衷。”

“新皇榜之上增加的名字都来自西宁府,若不是有猫腻,谁都不信。”

“那些人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议论陛下!”

若是之前,这些学子说不定也会将信将疑,但外面风波不断,小皇帝依旧每日试课,丝毫不被动摇。

光是这点,便让不少学子对小皇帝有极好的印象:这样的人,怎么会不尊重会试,不尊重科举呢?

况且,还有不少试课学子和他结下善缘。不说别的,接过小皇帝给的点心,不会被斋长训斥,上课的内容还更深入浅出。

国子监的推崇日益兴盛。

因此,两方自然少不了唇枪舌战。文人学子不会直接动手,但写文章传播还是绰绰有余,不论外地学子写出怎样的锦绣文章,都能被国子监学子一一驳斥。

一时间,竟成燕都一景。

至景山时,已是辰时初,天色大亮。

此处在宫城之后,是御用猎场,地方极大,足以让守卫舒展开。

纪淮舟到时,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选来的一队二十人的禁卫换上了兵仗局准备好的全棉甲,拿起了竹制或者木质的武器。

“见过陛下。”缪太傅拿着纸和笔,头发简单地束起来,面色倒是不大好看。

纪淮舟嫌弃朝服不方便,换了一身浅青色常服,袖子较窄,不叫他影响活动:“太傅,是觉得哪里不好?”

缪太傅道:“宫中禁卫没上过战场,可能无法发挥棉甲的效果。”

这倒是容易。

纪淮舟想到之前送他来燕都的临西王府亲卫。各地藩王在燕都都有府邸,只是制式如同公府,面积也没有藩地那么大,当做入燕都的暂时落脚点。

那队亲卫在来到燕都后,就自觉去了燕都中的临西王府,一应物品均由纪淮舟叫人按时送上门,没有掀起霍何波闻。更有可能,朝堂大部分人不清楚,早已有临西王府的亲卫来了这里。

“阚大伴,你带肖晓去拿那块令牌,让他出宫去临西王府,带来那队亲卫。”纪淮舟叫来肖晓与阚英,认真地嘱托,末了,又对肖晓道,“那块令牌很重要,你可不能弄丢了。”

肖晓只笑:“什么令牌?难不成是王府信物?”

他只是随口一说,但看见纪淮舟的脸色,悚然一惊:“还真是???”

纪淮舟脸颊浮着一层薄红,懒懒地躺在霍少闻怀里,问道:“都部署好了?”

霍少闻:“我吩咐过玄化门的守卫,让他们今夜故作松懈,好使三皇子的人能顺利入宫。我们的人我早安排好了,只待今晚事变。”

霍少闻顺带将今夜之事仔细推演一番:“三皇子入宫后,大皇子必会借机以‘平叛’之名掌兵镇压三皇子。大皇子买通了汪禾的徒弟,有南霄院相助,三皇子不是他的对手。待大皇子前往承天殿,逼迫老皇帝退位时,我们便可登场‘救驾’了。”

纪淮舟喃喃自语:“希望今夜一切顺利。”

霍少闻垂眸,怀中人面容平静,他的心情却十分复杂。

今夜一过,纪淮舟又是皇帝了……

他的前路会通向何处呢?

第 70 章 第 70 章

入夜,雨停。

厚重云层盖在夜空之上,天地间一片昏暗,幽暗铁甲在暗夜中黑沉沉压过。

不知是谁先抽出了刀,蓦然间,兵戈相接之声响彻天地。汩汩血水汇入地上水洼,聚成一片片水潭。

整个皇宫沦为战场。

冲天叫喊声传入玉洛宫,纪淮舟坐在小几前,手执一枚白玉棋子,气定神闲地盯着眼前棋局,正在思索该往何处摆放。

更漏声重,喊杀声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方才渐渐止息。

隆安帝二十七年,冬。

宁州城内天光黯淡,云层凝着铅灰色,几只寒鸦低飞掠过万千楼阙,堪堪停在一处透出微弱光线的贴地小窗前。

倏的,这窗内炸起长鞭划破空气的咻响,寒鸦受了惊,扑棱着翅膀,慌忙逃进旋风里,抖着细密雪粒飞走了。

如若透过这窗隙朝里窥去,便可见一人浑身是血,双手绑缚刑架之上,鞭子抽打在其皮肉上的闷响听得人牙酸,凄厉的惨叫混合着骂喊响成一片。

“我不知少主的下落!纪淮舟!你这条背弃旧主的叛狗——”

“休想从我嘴里撬出一个字来!”

刑架之前,纪淮舟刚翘了二郎腿斜坐在椅子上歇息,嘴下吹着一盏热茶,白腾腾的水雾升起来,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下一刻,他没忍住噗嗤一笑,抬手将滚烫茶水尽数泼到此人身上,皮肉混杂血水的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水雾散尽,露出一张昳丽非常的脸。

这张脸笼在油灯昏光下,却好似凝着羊脂玉。脸的主人此刻正挑着微翘眼角旁一双含情目,右眼正下方明晃晃坠着颗小痣,端的是美人皮囊。

他鼻梁弧度也生得极漂亮,好似绷着一弧月,连带着那薄唇狐目一起摄人心魄。

纪淮舟眼中含笑,在冲天的惨叫声里睨了这人一眼,刚想说话,就听见身后遥遥传来“吱呀”一声。

他转身朝牢房外看去,只见府上一小厮推着轮椅,从地牢门口缓行至此。

轮椅上的人剑眉星目,却紧紧抱着个破布老虎,眼角还挂着几颗将落不落的泪,见到纪淮舟后顿时喜笑颜开,开心得拍起手来,又急匆匆张臂要来抱他。

轮椅下半截空空荡荡,竟是个没了双腿的傻子。

纪淮舟蹲下来帮他整理好敞开的领口,又看向推着轮椅进来的小厮,皱着眉问:“这么冷的天,怎么将大哥出带来了?”

那小厮扑通跪地,不敢看他。

“阿舟,你不要凶他。”纪鸿连忙摸摸纪淮舟的额发,“是我想阿舟了!阿舟,你好久没来陪哥哥玩”

纪淮舟温声解释:“我们午时才一同吃过饭。”

现在不过未时三刻。

纪鸿立刻哇哇大哭起来,方才那将落不落的泪滚了满脸:“就是好久不见了嘛!阿舟,你不在,房间里好冷,没人陪我说话,你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哥到处找你,问了米酒才知道你又偷偷遁地了。”

他称下地牢这事儿为“遁地”。

纪淮舟被他吵得脑仁儿疼,急忙去哄他:“你乖乖的,等我做完正事就陪你玩。”

纪鸿很是能屈能伸,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哭。

纪淮舟又挥了挥手,示意那小厮快滚。

小厮连滚带爬地出去时,这偌大的地牢里便只剩下了三个人。牢门开阖时涌进的寒风扑灭了几盏油灯,地牢内愈发昏暗,同混浊的空气一起苟且。

纪淮舟帮大哥拢着狐裘绒领,听见受刑之人笑得咳嗽不止,于是转身看他。

那人就又找回一分底气似的,狠狠唾出一口血沫来:“你兄长活该落得这个下场,你们纪家全是不得好死的赖狗!当年、当年还是我亲自擒的他,哈咳咳咳!”

轮椅上的纪鸿不说话了,低着头安安静静摆弄自己的布老虎。

纪淮舟叫人劈头盖脸连带骂了全家,居然一点不生气,他伸手捏了人的下巴,也不嫌脏,将血污细细涂抹在深凹的面颊上,又附在那人耳边轻声细语道:“你这么忠心的一条好狗,却也不见布侬达派人来救你。”

那人登时恼了,挣扎着想要咬他,被纪淮舟眼疾手快,用另一手翻出的匕首割了舌头。

下手如此利落狠辣,当真佛面蛇心。

血喷得到处都是,纪淮舟垂着目,将通红烙铁往他嘴里一伸,登时传来皮肉烤焦时的滋响。

他脸上也被溅到不少血,染红了白皙的几分皮肉,好似玉面修罗,艳得动魄惊心。

那人痛得痉挛,充血赤红的一双眼睛却死死剜住了不远处的纪鸿,满是吊诡的快意。

纪鸿能有今天,离不开他的功劳。

废了纪鸿,就是去了纪淮舟半条命,死了也值当!

然而下一秒,被他盯着的纪鸿若有所感,慢慢抬起头来——

他眼底一片清明,哪还有半分先前旁人在时的痴傻模样。

那人骇然地盯着他,仿若活生生见了鬼。

纪鸿用他遍布伤痕的手抚摸着娃娃脑袋,不徐不慢开口道:“你将家人藏在翎城,尽数托给布侬达照顾。你如此替他卖命,可知自己前脚刚被捉住,他便派人将你妻女老母尽数抹了脖子?”

那人倏忽双目圆睁,全身抖若筛糠,仿佛见了鬼,在冷热夹杂的痛楚里不停挣扎,发出“啊啊”的声音,将铁链晃得直响。

渐渐地,他乱蓬蓬的脑袋慢慢垂落下来,再也没了动静。

纪淮舟冷眼瞧着前尚且温热的尸体,将沾满血水的修长指节用巾帕细细擦干净了,听得纪鸿略显无奈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阿舟,你不该这样冲动。”

“他既然还敢提当年对兄长所为之事,开口时便已是死人了。”

“更何况——兄长以为这样激他,他就会说出布侬达的下落吗?”纪淮舟面无表情道,“若真如此,布侬达怎会派人杀他全家。”

布侬达何等奸诈狡猾,此人既已是废棋,他定然不会向其吐露真实行踪。

纪鸿看着敛眉垂目的弟弟,不再说话,只是倚回椅背,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擒住一个,线索却又断了。

二人一时无言。

纪淮舟处理好了手上污秽,慢条斯理地朝纪鸿走去,给兄长倒了一杯热茶暖手:“兄长,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老皇帝竟然直接将我召到他身边去。”

纪鸿捧着茶水的手细细发着抖,说:“阿舟,赐婚诏令来得这样突然,明日你就要动身前往煊都,此去一别,不知几时才能再见——你我心中虽有这血仇,可并不急在一时,哥哥只盼你在煊都平安无事。”

“兄长大可放心。”纪淮舟颔首,声音夜雾一般笼在纪鸿耳边,“我怎能叫他轻易死了?他当年如何冷血行事,我便一点一点,慢慢从他身上讨要回来。”

纪鸿捧着茶水,仰头叮嘱弟弟:“谨慎行动,万事小心。”

纪淮舟倾身在他耳侧,轻声安抚道:“这是自然,别的都可以舍弃,兄长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我走之后,平日里不要瞎跑,要实在想出门逛逛,就让那小子就让‘纪涟’和米糖陪你同去。”

纪鸿应了声,纪淮舟方才起身,推着他的轮椅,缓缓朝外走去。

快至地牢门口时,牢门外的两名看守府丁已经隐约可见。纪淮舟眼见着自家兄长抱紧了破布娃娃,痴傻的神色重新浮现在他眼眸中。

纪淮舟喟叹一声,将地牢大门打开前,他朝大哥道;“我今晚去看看阿涟。”

冷风随着他轻轻的呢喃一起灌进纪鸿的耳朵里,很快被外头呜咽着的北风吞没了。

萧怀璋举起手中圣旨,缓声道:“陛下有旨,命七皇子纪淮舟继承大统。”

他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两人,道:“陛下驾崩,新帝继位,昨夜又逢宫变,诸事繁杂,还请诸位勿要过于沉浸于悲痛之中,随我一同去处理政事。”

两位大臣抬袖擦了擦硬挤出来的眼泪,连声应是,跟着萧怀璋一齐匆匆步向宫城。

天边勾起一缎金色绸光,纪淮舟走出承天殿的那一刻,金乌破霞而出,万千光明同巍峨宫阙一齐映在他眼底。

这天下,终究又是他的了。

霍少闻跟在他身后,望着被金光灿照的纪淮舟,一时有些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