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第 51 章
纪淮舟仅着一身素白里衣,衣摆被微凉夜风吹得微微拂动,眉眼在清冷月光下透出些许苍白。
霍少闻沉下脸,捉住纪淮舟的手,触之冰凉如雪。
无数疑问环绕在霍少闻心头,但此刻顾不得发问,他冷脸抱起纪淮舟回了房。大步迈上床榻,将纪淮舟整个人抱在怀里,裹上薄被,为纪淮舟驱散初秋寒意。
“究竟怎么回事?”霍少闻声音微寒。
纪淮舟沉默着。
霍少闻捏住纪淮舟下巴,强行将纪淮舟的脸掰向侧方,与他对视,声音愈发寒凉:“说话。”
纪淮舟所说的分毫不差,第二日辰时刚至,宫里便差人来传了圣旨,点名道姓要他去养心殿一趟。
他早有准备,规规矩矩随内监进了养心殿时,隆安帝正坐在榻上,隔着薄纱帘帐,手里捏着个掐丝珐琅缠枝莲纹铜镜。
纪淮舟跪下请了安,老皇帝并不回话,全当没他这个人,仍是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手中的珐琅雕器,翻来覆去细细看过。
纪淮舟一言不发地跪在冰凉的大理石面上,他故意未在隆安帝面前用内力护体,跪了不多时,双膝便冷得没了感觉。
直至一刻钟后,隆安帝方才掀起老态龙钟的眼皮,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起来吧。”
纪淮舟方才慢吞吞挪着腿,从地上站起来了。
隆安帝搁了铜镜,稍一抬手,鸿宝便低眉顺眼地从内室快步走了出来,他步子明显有些跛,一路小跑着跪在隆安帝脚边,开始替主子捏膝捶腿。
隆安帝瞧着纪淮舟蔫头巴脑的样子,明知故问道:“怎么,分明是你踹了朕的奴才,还要来朕面前做出这副可怜样?”
“哪儿能啊,”纪淮舟笑了,说,“我这不是来向您请罪了么。”
隆安帝瞧着他:“你是在怪朕小题大做吗?”
他复示意鸿宝:“你且将昨日之事,细细说来。”
鸿宝应了声,没看纪淮舟,直直退后几步跪伏在地,说:“皇上明鉴,年节将至,奴才昨儿傍晚出宫探望邱公公。夜来天寒,这路上本来没几个人,谁料想正巧冲撞了纪世子的车马,世子下轿瞧见奴才便气不打一处来,还未等奴才退避,便将奴才一脚踹翻在雪地里。”
隆安帝冷哼一声,转向纪淮舟,问:“他所言可否属实?”
“属实。可是,”纪淮舟顿了顿,并未跪下请罪,“这事未免太凑巧了些。”
他一拱手,故意将受了伤的手背露出来给隆安帝瞧见:“我此前不曾见过这位公公,只当是宫里哪位小太监,一时气恼,想着踹便踹了。”
“胡闹!”隆安帝顺手抓起铜镜摔到地上,缠枝莲纹裂得七零八落,有几片飞溅至纪淮舟脚边,鸿宝吓得一缩,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隆安帝连咳好几声,指着鸿宝对纪淮舟斥道:“就算只是个出宫采买的小太监,你也不该如此欺辱!”
鸿宝没料想今日隆安帝为他发了这样大的火,连忙向前爬了几步,磕头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想来世子也并非有意,奴才皮糙肉厚,不日便能重新伺候好皇上——还请皇上莫要因此等小事动怒,有损龙体安康。”
纪淮舟斜睨他一眼,方才跪地叩首,复又跪着身子冷声答道:“臣自知此事有罪,甘愿受罚,他日必不再犯。”
隆安帝没吱声,手中拨弄着一串玄色流苏的翡翠持珠,挥手屏退了鸿宝,方才同纪淮舟沉声道:“此事原本可大可小,左右不过换条狗伺候着。阿舟,朕知你爱玩儿,玩儿起来不拘小节,但也不该如此招摇。”
纪淮舟连忙称是,装模作样就要听旨领罚。
“慢着,”隆安帝面上阴纪地打量着他,开口问,“你这手怎么弄的?”
纪淮舟没正形地一笑:“小将军的海东青认主,见不得我同他过分亲近。”
“臭小子。”隆安帝嗤笑一声,缓缓将手中佛珠一颗颗捻动,半眯着目仰靠回榻上,纪淮舟听训间数清了子珠数,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七颗。
四向四果,隆安帝修的是二十七贤位。[1]
纪淮舟心下无不刻薄地想,真真好笑。
半晌,这自诩的贤帝终于纡尊降贵地开了口:“你如今初入煊都,又正逢岁暮,不久便是年节。既然除了玩乐无事可做,那便去太仆寺自领少卿一职,磨一磨你这过野的性子,也省得整日在朕眼皮子底下闯出祸事。”
纪淮舟立刻跪下谢恩,眸中故意露出欣喜之色给人瞧见,朗声道:“臣领旨——就知道皇上最是疼爱臣。”
“得了便宜还卖乖,”隆安帝一直冷眼看着他,阴沉沉的一张脸此刻方才露出笑来,挥着手赶人离开,“少添些乱子,下去吧。”
“那日并非巧合,你全听见了。”
霍少闻恍然,居高临下地用眼刀剜着他,忽的应了声。
“是。”霍少闻寒声说下去,“若论刻薄尖酸、无情无义,我怎么比得上你纪清雎。”
霍少闻就近俯身,将覆满雪粒的大氅囫囵捡起,一把抛到纪淮舟头上。那劲儿瞧着恨不能把人就地埋了。
他走到纪淮舟身侧,冷眼看着纪淮舟拨开狐裘,露出点乱蓬蓬的额发,寒声说:“当年若是纪涟,必不会拿兄长人头作赌。”
纪淮舟霎时一怔。
霍少闻不再言语,沉默地继续朝前走去,纪淮舟也艰难地爬起身来,兀自朝房间而去。
回廊中又灌进风,飞雪迷了眼,冬夜最是难熬,寒气能无孔不入地渗进人骨头缝里去。
背道而驰之间,二人均没有再回头。
“吱呀。”
“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还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是吗?你怕,不愿意说,我可以帮忙,不打紧。”布侬达强迫他看向昏死过去的纪鸿,“你看,你也不想见到兄长这样吧。”
“这次砍的是腿,你若再不说,下次砍的便是他的胳膊,下下次再剜他的眼、拔他的舌。”布侬达叹了口气,很遗憾的样子,“你怎么能忍心呢。”
“你老子纪珏和南疆叛狗私通,翎城那一沓密信害死了我的父兄——我问你,信究竟藏在哪儿?”
纪淮舟猛地咳出点血沫,从这久远的记忆里回过神来,哆嗦着摸向怀中一处,短暂怔愣后神色骤然一冷,忽然将外衣里衣均扯开来,上下翻找了个遍,依旧无果。
——宁州临行前那晚,他从纪涟房中带走的狼毫,不见了。
纪淮舟唇干舌燥,身上冷一阵热一阵,手心几乎被掐出了血。
半晌,他似笑似哭地“哈”了一声,抱膝坐着,将头全埋进胳膊里闭上了眼。
他在黑暗里听见冬夜里呜咽的寒风,煊都飘雪不过所隔咫尺,他的家却被远远落在了十三年前,回首遥望,故人大多已不在了。
纪淮舟轻轻叹了一声,呢喃轻得近乎消散在风里:“要我听命么……”
可他偏不愿意。
刻骨的仇恨吊着他的气,叫他卡在森森鬼门前,迟迟不愿赴死。
没有退路,便惟有摸黑向前。
他嘴角浮出一个浅笑,反手握住霍少闻,一字一句开口。
“权柄、金银,并非是侯爷心中所念。我知侯爷心系天下,忧怀苍生,我会同侯爷一起开创一个太平盛世,还世间清明,山河无恙。”
霍少闻心潮澎湃。
这才是他喜欢的纪淮舟。
“而你我会是青史留名的明君良臣,亦会是——”纪淮舟拉长声音,笑悠悠道。
“千古传颂的佳偶眷侣。”
第 52 章 第 52 章
“你要做什么只管唤我,我就在你手边。”
霍少闻抬手将蒙在纪淮舟双目上的素纱系紧,为他重新挽好发,扶着纪淮舟绕过小方桌,去了床边小榻。霍少闻取过另一侧的青玉枕,俯身安放在纪淮舟脑后,温声道:“吃饱喝足,正是休憩之时,左右无事,你小憩一会儿吧。”
“睡不着,昨夜睡得太久了。”
纪淮舟翻了个身,侧躺在榻上,正对着霍少闻。他百无聊懒地捉住霍少闻与他相扣的手,轻轻抚摸男人掌心的纹路。
一条长纹延伸至虎口下方,纪淮舟指尖触到虎口处的薄茧,蓦地忆起它卡在自己腰间的触感。微刺,有点痒,反复摩挲后,他的腰腹便被磨出一片红,尤其是那只手掐着他的腰,抱住他上上下下时……
纪淮舟喉头微微发干,抓住霍少闻的手紧了紧。
“家事?”纪淮舟饶有兴致地咀嚼着这个词,捏了药瓶半倚在门边,缓解发热带来的头痛,“你我二人既已喜结连理,就是一家人了。小将军的家里事,我也想听上一听。”
霍少闻一愣,未曾料想纪淮舟会说出这种话来。
少年将军立在冷风里,脑后高绑的马尾随雪絮一同飘散开来,纪淮舟看得一阵心痒,似笑非笑地等着霍少闻回话。
米酒忙替他披上狐裘,开了那瓶金疮药,小心翼翼地蘸温水擦净了半干涸的血迹。
霍少闻心知纪淮舟并不打算放过自己,他硬着头皮开口道;“年前大哥受了箭伤。”
“这我知道,”纪淮舟打断他,循循善诱地哄着他,温声引导他继续往下说去,“小将军,还是讲讲今夜房中的家事吧。”
他的声音这样轻柔,将“家事”二字咬得缱绻极了,那张脸又同霍少闻记忆中纪涟的长相如出一辙,几乎瞬间叫霍少闻晃了神,乱了心。
纪淮舟眼睁睁看着那双冷冽的眸子慢慢蓄上温情——可这情谊并非是给他的。
他忽然觉得烦躁不已,不想再同霍少闻耗下去。
他身体本就不适,又迎在门口处吹了凉风,眼下头痛欲裂,索性冷言冷语道:“行了,小将军不愿多说,倒显得我多余。”
米酒替自家主子系紧了狐裘回到屋内,又去关那半扇门,只好歉意地朝霍门外道:“小将军,请回吧。”
霍少闻嘴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来。
房门彻底闭拢了,纪淮舟透过窗户纸,眼见着那挺拔的少年人立了半晌,方才默默转身离开。
他长舒出一口气,接过米酒温来的热姜茶,随口道:“大哥在信中说,宁州一切都好,他将‘纪涟’染了风寒不便见人的消息散播出去,这么个病秧子,暂时并无人起疑。”
“只是翎城那边不大太平,老皇帝的赐婚诏书来得太突然,我们还没能将布侬达的残部拔除干净。”纪淮舟咳了两声,继续道,“这些人放着便是隐患。你叫米糖再差几人去查着,务必将余党尽数拔除。”
“是,”米酒替他拍着背顺气,关切道,“主子,您慢些说。”
纪淮舟摇摇头,他的吐息已然有些发热:“不妨事,知道大哥一切都好,我也好放心。”
他抬起一只手背,被疾抓伤的裂口已经不再渗血,霍少闻今夜送来的金疮药果然好用,他额头却依旧滚烫。
纪淮舟怏怏地想,这叫什么事。
他心里骂娘,面上却依旧强撑起精神来,朝米酒招招手示意他俯身倾耳,说:“我去哄人时,无意听见了大消息。”
“霍少闻这一仗赢得大梁举国皆知,却并未亲自斩杀乌日根。”纪淮舟轻笑一声,从今夜听闻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点真相来,“那乌日根应是于阵前和谈之时射伤了镇北侯霍泓宇,致使双方交涉当场破裂,霍少闻将乌日根逼入绝境,对方却主动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这实在说不通——朔北十二部落的人最重承诺,堂堂巴尔虎部落头领的爱子,怎么会做这背后偷袭的勾当?”纪淮舟拢着热茶盏,“你叫尾陶差几个人去青州境内,连带布侬达的下落一起好好查此事,务必将背后推手揪出来。”
米酒应了身,见纪淮舟已经倦得快睁不开眼,连忙扶他去床上躺下。
米酒宽慰道:“主子,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
纪淮舟眼神飘忽,异常的发热让他浑身都不舒服,余下的一点劲儿只够他汗涔涔地闭着目,没好气道:“行了,你家主子也没几天清闲日子好过了。”
纪淮舟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发热连着咳嗽,同煊都大雪纷扬的天地一块儿,将他困在了床榻上。
第二日临近中午时,他方才起身就坐披好裘衣,不过片刻,就见米酒端着药进来,身后跟着个府内小厮模样的男人。
那小厮臂弯挂着个簸箕,里面密密麻麻码着许多银丝碳,只低眉顺眼地跟进来,绷着张脸,确认四下无人后,方才将房门关上了。
纪淮舟怔了一怔,明白过来,开口戏谑道:“就这么放心不下你家主子?”
“主子,少说点废话吧。”尾陶没取下人|皮|面|具,提防着随时会进来人,只靠近了床边查看情况,皱着眉问米酒,“他怎么弄成这样?”
“是霍小将军的海东青叨了主子的手,那鸟当日进过食,污血染了伤口,又碰上岁暮天寒,这才病得严重了些。”米酒叹口气道,“怕是还要养些日子,慢慢才能好。”
“这事不打紧,我正好乐得清闲,不用去看那张臭脸。”纪淮舟就着米酒的手把药喝了,这药苦得发慌,他连忙往嘴里丢块蜜饯,边吃边问,“有进展吗?”
主客走了,这宴席便不再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席间气氛寂然如上坟,惟有纪淮舟施施然起身,朝鸿宝气定神闲道:“宫门路遥,我送公公一程。”
——长剑半出了鞘,一抹冷色正晃过鸿宝眼底。
他不得不应了声好。
鸿宝本在席间喝了不少酒,被着纪淮舟扶上轿时,却清醒地不能再清醒了。
他几乎瘫靠在软座上,分不清此刻是梦是真,只觉得喉头烧灼,难言一字。
这场席同霍少闻的相谈虽不尽兴,可离间霍纪二人的目的却也算歪打正着,好歹能有所交代——此外,抚南侯府的密辛,也算得今夜的意外收获。
他心下正惶惶然思索着,突然听得纪淮舟开了口。
纪淮舟温声细语地问道:“公公对在下,丝毫不好奇吗?”
鸿宝咽了口唾沫,干笑道:“少侠说笑。少侠不取下这帷幕,想来也不愿旁人多打听。”-
晚间,纪淮舟将况兆与应子越安置在他对面的两间小屋里。周照吉则主动提出要宿在屋内的榻上,以便随时照料纪淮舟,纪淮舟同意了。
如今正是治愈眼疾的关键时刻,他身边的确得有人。
夜渐深,明月映窗,竹影横斜。
纪淮舟蒙着眼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头对霍少闻的思念满溢而出。长夜漫漫,孤枕难眠,离了霍少闻他又睡不着了。
他轻叹一口气,小声嘟囔:“你何时才会回来呀?”
话音落地,轻微的推门声忽然钻入纪淮舟耳朵,纪淮舟心中一喜,难道是霍少闻?
轻而缓的脚步声朝床铺行来,纪淮舟脸色骤然一变。
不是霍少闻!
就在这一瞬,变故突生,一股强烈的杀意直奔床榻而来。
第 53 章 第 53 章
调虎离山!
纪淮舟瞬间反应过来,他凭本能闪到一旁,在杀气腾腾的长剑劈来之际,疾速滚下床。利刃劈到床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歇在屋内的周照吉被惊醒,睁眼一瞧,一股寒意瞬间窜过脊梁,冒出一身冷汗。
“有刺客!”周照吉扯着嗓子大喊一声,下榻奔向正在躲避蒙面刺客的纪淮舟。抄起一把椅子,狠狠砸向那黑衣人。
椅子撞上剑刃直接炸开,四分五裂,木屑飞向四周,纪淮舟脸颊被擦出一道小伤口。
周照吉趁机拉起纪淮舟,急忙跑向屋门,即将奔至房门处忽觉背后一凉,一股寒气朝他们袭来。周照吉下意识将纪淮舟拉至身前,以身为盾护住纪淮舟。
回来时已入了夜。
镇北侯府里家丁来来往往,眼下正忙着收拾昨日婚宴的物什,个个冻得缩手缩脚步履匆匆,纪淮舟瞥见房内灯没点着,随意拦了一个,问:“霍云野呢?”
那人低眉顺眼地说:“小将军在书房。”
纪淮舟哦一声,继续道:“那你去帮我问问,他今晚何时才回来?我好给他暖着榻——你这是什么表情?算了,我亲自去关心关心。”
他从米酒那儿每样分拣几块糕点,转身施施然往书房去了。
纪淮舟一路踩着积雪,到书房外时刚要推门,便听见其中隐隐传来谈话声。
他一挑眉,就近找了个贴近房门的阴影处,偷摸潜伏着听起墙角来。
“据侯爷所查,乌日图现仍下落不明,但至今应还在苍岭中。只是朔北十二部之内流言四起,巴尔虎部落怨气难平,吵嚷着要叫您亲自去签这边贸协定,双方现在僵持不下,苦的却是青、沧、锦三州百姓。小将军,这可如何是好?”
这声音冷静沉着,纪淮舟对其没有丝毫印象。
下一刻,他听见霍少闻嗯了一声,冷然道:“乌恩要我给个交代,我给得起,可不愿给。”
纪淮舟往嘴里扔一块儿点心,想起这乌恩似乎就是霍少闻所杀乌日根那人的老子。
霍少闻的声音接着传到他耳朵里:“若要讲究偿还报应,也应是他巴尔虎部落先向我大哥道歉。慎之,你且替我书着——就问当日分明是阵前议和,为何言而无信?”
什么阵前议和?
如何言而无信?
这是些未曾听过的消息,纪淮舟连忙支着耳朵凑近一点,隐隐紧张起来。
“小将军,我知道您替侯爷闻不平。”徐慎之叹了口气,说,“可当日是您亲追的乌日根,眼见对方濒死之时亲手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霍少闻沉声道:“我知道这其后必有第三只手推波助澜可惜大哥不许我查。”
霍少闻的大哥霍泓宇长其八岁,为上任镇北候霍振秋的长子,原本一直骁勇善战,近两年却鲜少亲自带兵出征,其幼弟霍少闻反而渐渐在镇北军中展露出锋芒来。
纪淮舟还要继续听,突然感觉被一道凌厉的视线锁定了。
他飞快翻出袖口内一把短匕来,仅是侧身抬臂的功夫,一只利爪便狠狠抓向了他的脑袋,纪淮舟连忙偏头滚身去躲,糕点撒了满地,匕首翻飞间削掉半片白色硬羽。
这残羽混着风雪,被卷到他的脚边。
他背上冷汗涔涔,对方却并无放过他的打算,拍着翅膀就复向他俯冲而来,纪淮舟这回看清了——那是一只体态矫健的海东青。
它发出高亢的枭叫,双爪直向纪淮舟的眼睛而来,分明避无可避——
“疾!”房门轰然大开,霍少闻绷着脸朗声唤道,“回来!”
那海东青方才不情不愿地收起指爪,堪堪停在纪淮舟眼前儿几寸处,它拍着翅膀盘旋两圈,方才小心翼翼飞落至少年将军肩头。
纪淮舟惊魂未定地看着这雪白大鸟乖顺地停在霍少闻身上,还没还得及开口,便听对方冷冷问他:“二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纪淮舟一怔,立刻站起身来,将滚落四散的糕点指给霍少闻看,咬牙切齿道:“我心里惦念着小将军,可惜你这鸟分毫不解风情。”
“油嘴滑舌。”霍少闻身侧踏出个人来,一张脸清俊冷冽,居高临下地看着纪淮舟。
正是徐逸之的兄长徐慎之。
纪淮舟被海东青利爪划伤的手背缓缓渗出了血,他没所谓地用另一手指腹抹开,玩味地露出一个笑来:“亏得我还满心想着要来哄一哄自家小将军,小将军却早已背着新婚夫郎金屋藏娇了。”
霍少闻一愣:“我”
“你什么你?”纪淮舟睨了他一眼,指着霍少闻肩上仍对他怒目而视的海东青道,“我不过方才走到这屋前,就见你房内隐隐绰绰有两个人。我想着小将军应是有事,本打算回去等你,刚一转身,就被它叨了手。”
“小将军,可没曾想你已有了心上人,却也背着他偷腥。你说,若是他知道了——”
“纪淮舟!”霍少闻再听不下去,急慌慌打断他,“你别瞎说!我同慎之、我们”
“你们之间有何私事,我丝毫不关心。”纪淮舟暗自松了口气,朝霍少闻幸灾乐祸道,“没别的事儿我就先走了。今夜搅了小将军的好事,实在对不住。”
他朝霍少闻眨眨眼:“不过,你我也算扯平了。”
说罢,他自顾自丢下两人,看也没看徐慎之一眼,转身离开了,雪地上稍显踉跄的脚印渐行渐远。
米酒正在房间里候着,见他回来,慌忙迎上去:“主子,您这手怎么了?”
“小事,你去找点药来。”纪淮舟皱着眉头问,“大哥的回信可到了?”
米酒应声,将一封卷着的信笺递给纪淮舟:“方才刚到的。”
纪淮舟身上不知为何有些热,这热意一路燎原般燃到他眼角,激得眼尾也浸上绯色。
他借着烛光一点点展开信来,头晕眼花地看了半晌,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房门被人敲响了。
纪淮舟嘴角一抽,冷着脸将那纸放火上燎了,边盯着残片彻底化为灰烬,边皱着眉朗声道:“何事?”
外面的叩门声止住,犹犹豫豫响起霍少闻的声音来:“我来看看你。”
纪淮舟面露诡异,心道这还没完没了了吗?
自己不去招惹他,他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凑上来。
他颇为不快地一把拉开房门:“这么晚了,小将军还有什么别的事吗?若不是什么要紧的,劳驾先回明日再”
“有事!”霍少闻眼见他要赶客,急急抵住房门,将一瓶金疮药塞到纪淮舟手里,“‘疾’今日刚进了食,爪上难免沾染腐血,你且先用着,切莫感染了伤口。”
他飞快说完这一通话,犹豫一瞬,又红着耳根咬牙解释道:“今夜房中,乃是慎之在同我商议青州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你别误会。”
纪淮舟恍然大悟,差点乐得笑出声来。
合着好心送药是假,害怕自己损了他在心上人面前的形象是真。
纪淮舟白净面庞间那道血痕被软舌一点点拭去,绯色却瞬间蔓延至整个面庞。
霍少闻沿着那道血痕,缓缓向下,经过纪淮舟唇畔,他吮住柔软唇瓣,反复舔磨。
外头不时传来几人的对话声,纪淮舟头脑发晕。
他的属下正在善后,可他竟在……
纪淮舟被亲得有几分意动,双腿缠上男人精壮腰身,勾着他紧贴向自己,轻|喘着道:“霍少闻,我有点难受……”
霍少闻眼神一暗,更深地吻住了他。
第 54 章 第 54 章
“小周,你说殿下跟侯爷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瞧着不太对,他俩怪怪的……”
况兆在搬动尸体的间隙,凑过来用手指戳了戳周照吉,周照吉嫌弃地用力拍着被戳过的肩,瞪况兆一眼:“别用搬过死人的手碰我,晦气。”
况兆挠挠头,好脾气道:“你给我说说,你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
周照吉白他一眼,压低嗓音小声道:“殿下与侯爷之间的关系,只要长了眼睛,不是都能看得出来吗?”
况兆:“???”霍少闻房内烛火灭了大半,夜已经深了,他下午没吃什么东西,奇宏便推门进来送宵夜,是后厨煮好的羊肉汤,雪白的汤里,葱姜胡椒等料均放得很足,一口入肚,醇香顺着喉咙一路暖到胃里,思绪便被拉回了北境边陲的青州。
青州的天空似乎总是压抑着低沉的铅云,白鼎山连着苍岭,山顶积雪终年不化。海东青舒展长翅,自山间盘旋至莫格河滩,那里是疾的家,也是他的。
驱马天雨雪,军行入高山。[1]
镇北军军营中此刻应燃着篝火,所幸眼下战事暂歇,将士们大抵能睡个饱觉。
可不知高悬明月之下,大哥的伤究竟如何了?
奇宏见他在室内也并未脱下大氅,汤又喝得这样急,寻思自家将军许是有些冷,便兀自搬了小炭盆来,想将桌上散落的笔墨纸砚暂且挪挪地方。
“别动,”霍少闻喝着汤,眼神示意奇宏把手里东西放下,说,“我还有用。”
奇宏将手里拿着的一支狼毫放回原处,想了想,问:“这么晚了,主子可是有什么要信须向侯爷传递?”
他自告奋勇地开始磨墨,便要铺纸捉笔去蘸,霍少闻仰头灌完剩下的肉汤,“砰”一声搁了碗,有点着急地说:“喝完了,你收拾东西出去吧,早些歇息。”
奇宏“哦”一声,搁笔端盘出去了,他总觉得有点古怪,具体却也说不上来,嘟嘟囔囔地回头瞥了眼,只隔着窗瞥见微微埋首的半身剪影,像是伏案看着什么东西。
今夜委实太过冷寂,奇宏一缩脖子,快步离开了。
房内,霍少闻正捏着那支狼毫,笔杆转动之间,露出末尾处一个小小的“涟”字来。
这是他方才俯身捞纪淮舟的狐裘时捡到的,鬼使神差般揣进怀里,临了回房,方才借着光看清了刻字。
这应是纪涟的东西。
纪涟,纪涟。
他的心上人远在千里之外,已有十年未曾得见,如若再度重逢,对方是否已然忘记了自己的脸?
十年之前,乃是隆安帝十七年。
七月流火之际,朔北十二部联合来犯,烽火台上狼烟盘旋数月,黑云压城,难窥天日。
老镇北候霍振秋率兵抵御一月有余,援军迟迟未至,北境上下人心惶惶,战鼓声中铁蹄踏破山河,行军路上黄沙饱浸血色。
霍振秋于一役中深陷重围,当晚军营中军医进进出出十余次,霍少闻便同大哥一起在帐外蹲候一夜。
第二日参将出帐,唤他们进去时,霍少闻被大哥霍泓宇捂着眼,却仍从指缝中窥见了病榻上的情形。
——他的父亲一夜白头,同这山河一起老透。
霍少闻几乎发了疯,抓着军中最好的医生,向他乞一剂彻底治愈的良方。
胡子花白的老军医摇着头,半晌终于叹了口气,称还差一味药材作引,却仅在岭南密林中可寻。
霍少闻脱口而出:“我去取。”
他背着大哥,背着镇北军中所有巡逻士兵,小狼崽头一回孤身离了故乡,彻夜奔马,笔直向南,赶了月余方到宁州,已经快没了人形。
这半大的孩子面色惨白、衣衫破烂,寻遍药铺不得踪迹,便又一头扎进岭南密林里,直至奄奄一息,滚至乱草丛中。
细密虫蚁啃噬着他的皮肉,高烧脱水模糊了他的神志,偏生混沌濒死之时,一只温凉的手探上了他的额头。
再醒来时,耳畔淌着清冽琴音,身下微微颠簸,似在车马之上。
霍少闻心下一紧,连忙起身缩抱成一团,手中摸着了弯刀,四下环视之间,正对上一张俊美白皙的脸,其上一双眼灵动流转,好似粼粼秋波,摄人心魄。
霍少闻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
那少年见他醒了,手下琴声未歇,露出一抹笑:“别怕,你现在已无大碍。”
霍少闻一怔:“是你救了我为什么?”
“我乃宁州抚南侯,”那少年神色清明,温声道,“看面相,你应是梁人。”
“既同为大梁子民,你又在我宁州境内,便没有不救的道理。”
霍少闻闻言一怔。
这自称抚南侯的少年人瞧着不过十五六岁,并不在意霍少闻的反应,只莞尔一笑,问他:“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霍少闻顿了顿,思忖着小声道:“贺明齐姜贺[2],日月明。”
“贺明,”少年人声音如同他指尖流淌的琴音一般出尘温润,“我听得你昏迷时喃喃自语,你来岭南,是为替父寻药?”
“那药我已差人去备,你自取走,早日归家,勿叫家中父母牵挂。”
霍少闻泪已淌了满面,迎着纪涟温润如玉的脸,在轻缓的琴声里,想起了饮渡秋水的战马,黄尘掩没的白骨。
起风了。
好风乘千里,送我还故乡。[3]
自此十年间,朝夕未曾忘。
十年风霜雨雪,宁州青州遥遥分守大梁南北境,其间山峦连绵、地势广袤,快马加鞭之下,也得一月才能行完单程。
他再没得空去过宁州,却从未停止暗中对抚南侯的打探,渐渐知道了他身体不好,又知道了他有个颇惹人生厌的同胞兄长。
有关纪涟的坏消息,似乎总也离不开纪淮舟。
岭南的惊鸿一遇烙在他心上,被日复一日地凿刻,早已深入骨血。
就连梦里,也时常重温当日琴音。
眼下他看着这笔,满目柔情,仅这么一个“涟”字,便足以撑得他胸口酸胀。
窗外又起了风,不远处隐有雪落残枝的簌簌声响,间或夹杂着某些夜行动物的窃窃走动,屋外鹰房内的疾也听见了,扑棱着翅膀便去觅食。
夜风之后,霍少闻耳边彻底安静下来,忽然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起,这狼毫应当是纪淮舟今日同他缠斗时意外掉落的。
那么,还是不还?
按理当是要还的——他捡到了东西,又知道失主是谁,哪有不归还的道理。
可心底的抵触感挥之不去,纤细狼毫蛛网般根根缚住了他,叫他满腔私心都纠缠在一起,理不顺、剪不断,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要还吗?
霍少闻踟躇着行至廊下,眼见纪淮舟房内烛火分明还未吹灭,他却迟迟未去叩门。
“我听明白了,你骂我没长眼睛。”
周照吉侧首,望了一眼身后的房间。微弱灯光撕开暗夜,在门窗间投下朦胧光影。所有声音被锁在屋子里,静悄悄的,不知那两人在做什么。
周照吉收回目光,转向一头雾水的况兆,慢悠悠道:“你仔细瞧,就知道了。”
纪淮舟语气一转,面露森然:“他忠心得过了头。”
前世,那向来沉默寡言的人,跪在他面前,歇斯底里大喊:“陛下,您应是千载传颂的仁德之君,我不能让他成为您唯一的污点。”
若非他与李昊柏,自己与霍少闻也不会阴阳两隔。
忆起往事,纪淮舟气血翻涌,手中茶杯竟硬生生被捏碎,鲜血从掌心滴出。
周照吉惊呼一声:“殿下,您受伤了?”
屋门忽被人推开,一个人影疾速奔至纪淮舟身边,掰开他的手,焦急道:“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纪淮舟抬头,掀开眼皮,隔着素纱用眷恋的目光轻抚霍少闻脸庞,可怜兮兮开口:“霍少闻,我疼。”
第 55 章 第 55 章
霍少闻冷着脸,小心翼翼将纪淮舟掌中碎片取出,确认所有细小残渣都被除净,他用锦帕一点点擦拭纪淮舟掌心的血,轻声斥责他:“知道疼,还把杯子捏碎。”
纪淮舟感受到霍少闻专注的视线,笑吟吟开口:“我也是不小心,你别生气。”
“不让人省心。”霍少闻轻哼一声。
况兆看见眼前这幕,挠了挠头,麦色面皮上浮现出一丝不解。
这画面怎么似曾相识?
况兆绞尽脑汁思索半天,终于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在他儿时,有次母亲不小心伤了脚,父亲也是一边温和责备她,一边为她上药。
等等!他在想什么?他怎会有这种荒唐的想法?!
不还吗?
霍少闻还从未做过这种事情,君子的端方紧紧束缚着他,心下纠结之中,霍少闻一咬牙,悄摸将那已攥得温热的狼毫往怀中塞去——
突然狂风大作,粗糙雪粒被灌进回廊,砸了他满头满身,眼前大门倏然而开,纪淮舟背着光攀靠房门,面上五官全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霍少闻的动作刚到一半,好巧不巧,那狼毫还余半根在外。
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霍少闻:“”
他被捉了现行,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几步,把笔往纪淮舟方向递过去:“今夜院中,世子似是落了东西,还请看看——”
这话没能说完,因为纪淮舟直挺挺砸向了他,动静僵硬,不似活人。
明月被云翳遮蔽,灌下无边长夜,纪淮舟就着这个动作,倒在了身前人的胸口上。
暖和的。
他像是冬季黑夜中终于寻到热源的、不耐寒的兽,稍微触碰到点温度,便恨不能将整个身子都贴上去。
是而他十分自然地伸臂,紧紧环住了触手可及处温热劲韧的腰肢。
霍少闻猝然被抱,身子一僵,只听得纪淮舟的声音在他胸前闷闷响着:“兄长,你走吧。”
说完,他又抱得更紧了一点。
霍少闻低头看他,纪淮舟的头冠散了大半,这是一个时辰前的打斗造成的,他心知肚明。
脖颈间的指印也没褪干净,绯红突兀浮现在苍白皮肤上,瞧着有些可怜。
这人狐裘也不知抛哪儿去了,身上已然冷得像冰,实在很不耐寒。
霍少闻推了推他,纪淮舟纹丝不动;霍少闻后退一步,纪淮舟紧紧贴上。
这人似乎,不大清醒。
他试探着唤了一声:“世子?”
纪淮舟没回话。和外面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截然相反,某个客栈的一角,却是一片凄风楚雨。
不出意外,这次又没有西宁府的贡生。
几位西宁府的举人聚集在一处,在皇榜还未张贴前,抱着微弱的希望,留在燕都——听说,刚登基的皇帝来自西宁府?或许他们之中有人能登上皇榜?
但结果出来,顿时寒了心。
一位头发花白的举人仰头痛饮:“下一次,我再不来了。”
他考了许多次,从未上榜过。一开始,或许以为是他学识不够,但越考越发现,是皇帝乃至百官,都不愿意录取西宁府的贡生。
小小的桌子前围着五六位失意的举人,喝得醉醺醺,唯有一个年轻举子,面如霜雪,端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既没有碰眼前的酒菜,也没有符合周围人的话语。
“隋光,你还年轻,下次再来,说不定多来几次,总有一次高中榜上。”一个同乡的举子试图去拍贺屏的肩膀,平辈之间以称呼字为主。
他知道,自己这位同伴才华横溢,目下无尘,如今不过二十出头,第一次来燕都参加会试,得到这个结果肯定很不甘心。
不仅如此,他读过贺隋光默出来的文章,才华横溢、鞭辟入里,就算不是魁首,也绝不会榜上无名。
“绝不。”贺隋光目光冷湛,带着股决绝的气势,“倘若这次不中,我再不考了。”
友人诧异:“可是这次结果已经出来了……”
贺隋光只道:“我去南监,我去仪鸾卫,我要去告御状。”
他声音一句重过一句,最后压过了桌上的所有人,几乎泣血:“我不信,西宁府的文脉就此断绝!”
“你不要犯傻!”友人拽着他的衣袖,几乎要急冒烟了,“依你之才,说不定下轮会试便能上榜。若是此次告御状,不说成功与否,定会让诸位考官知道你这个刺头,说不准直接划去你的举人功名,何必搭上自己的前程!”
“那又如何?”贺隋光毫不动摇,“假若连最基本的公平都做不到,我又何必在入朝为官,倒不如留在西宁府,本以为新帝……”
他冷笑一声:“非纪少也!”
下一秒,桌上碗筷倾倒,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其他同伴猛得扑过来,手忙脚乱地去堵贺隋光的那张嘴:“你不要命了?!”
就连那位年长举人,都吓得酒醒,慌忙地四处探看,幸好他们因为省钱,选了距离燕都中心较远的客栈,又因为榜上无名,选择了偏僻的座位,此时大堂内人数不多,客栈老板只顾盯着算盘,应该没注意到他们的动静。
“贺隋光!你、你……”友人指着他半天,最后徒然地放下,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你真不怕仪鸾卫和南监?”
若是被仪鸾卫发现刚才的大不敬之语,贺隋光也别说告御状了,直接进诏狱,打残打死了都没人替他求情。
贺隋光拨开捂住嘴巴的手,冷笑道:“那又如何?既然新帝做出这种事,还不叫人说了?”
“你们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波及你们。”
说完,他不再理这些同伴,而是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同伴们七手八脚,又想将贺隋光拉回来,或者干脆,今日就带着对方离开燕都——总之不能叫他单独一人,否则真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又该如何?
可惜去往西宁府的商队过些日子才能出发,这些日子,不得不缩在客栈里,严防死守。
“早知如此,当初……”当初不带他来就好了。
同伴端着简单的饭菜,正欲上楼给贺隋光送饭,一边走着,一边对身边的人抱怨。
说来说去,后面的话还是未能出口。
十年寒窗苦读,为的就是一朝会试。
“隋光之才在你我之上,心有不甘实属正常。”另一人出言安抚。
若是能尽快离开燕都就好了。
二人叹着气,走到贺隋光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等了半晌,里面毫无动静。
同伴心生怪异,以往送饭时,在敲门后不久,贺隋光便会出言让他们放在门外。
他忍不住将手中饭菜交给另一人,自己则是试探性推了推门,老旧的门栓发出嘎吱一声响,再走进去,房间里空无一人,唯有窗户大开。
这里是二楼,后面是条死胡同,所以他们没在外面看着。同伴立时跑到窗户边,发现被褥被撕成一条一条,系了死结,从二楼垂直而下。
“完了、完了……”
同伴尖叫一声,引来了其他西宁府举子的注意:“贺隋光跑了!”
霍少闻皱着眉朝屋内看,门开了这么半晌,也没见米酒出来迎,许是自己回房睡下了。这房内如今空无一人,眼下实在有些棘手。
可总不能一直站在门外吹冷风。
霍少闻叹口气,只好就着这个半推半抱的姿势,将这口是心非的家伙弄到床上去。
纪淮舟迷糊中摸到更加柔软温暖的被褥,方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环住霍少闻的手,很是自觉地钻进被子里去了,只堪堪露出半个脑袋。
霍少闻犹豫一瞬,伸手探他额头。
好烫。
他移开些许,转身要走,准备叫府医来看看。
“别走,”小拇指被勾住了,霍少闻侧目去看,纪淮舟眼睛一直没睁过,在高烧里迷迷糊糊说着梦话,“阿涟,你信哥哥。”
“阿涟”这两个字让霍少闻倏然一震,他就着这个姿势没挣开,问:“信你什么?”
纪淮舟又不说话了,梦里蹙着眉,像是想说又不能说。半晌,他小声道:“药太苦,哥哥偷偷买了糖,你喝完吃一颗,但不能不喝药。”
他喃喃着,用指节又勾了一下。
这动作轻极了,霍少闻却被勾动,顺势朝前走了一步。
纪淮舟的语气是从未在人前展露过的温柔,与其说是在哄小孩,倒不如说是某种小心翼翼的期待:“好不好?”
床侧景泰蓝的博山炉吐着袅袅沉香雾,廊下风声呜咽,隐约可闻嘶哑鹰唳。
霍少闻喉头上下滚动一遭,轻声道:“好。”
皇帝被刺伤,众人急着离开,并未发觉倒在地上的应子越尚未死透。但应子越伤势过重无法爬起身,绝望之际,他被乔装潜入大乾的东昌太子李昊柏相救。自此,应子越便为李昊柏卖命。
李昊柏在他认为有威胁的皇子身旁都安插了人,以便随时掌控他们,派到纪淮舟这处的便是应子越。
应子越起先的确是为李昊柏卖命,后来,他有了旁的心思……
多年来,他对纪淮舟忠心耿耿,对东昌那头则是敷衍了事,因此从未暴露自己的身份。纪淮舟也没怀疑过应子越,以至于酿出大祸。
纪淮舟心中万分恼恨,面上却平和宁静,唇角微微含笑。
应子越悄悄抬眸,知晓纪淮舟看不见,他大着胆子,用眼一寸寸扫视纪淮舟。
眼神中透着极为罕见的迷恋与狂热。
第 56 章 第 56 章
平心而论,纪淮舟多年来能在顺利京中筹谋布局,应子越功不可没。
纪淮舟原本对他也是颇为倚重的,登基后,他封应子越为军器监监司,掌军械研制,并特许应子越可自由进出皇宫,给了应子越极大的权力。
可应子越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霍少闻动手。
上一世,查明真相后,纪淮舟赐死了应子越。
如今的应子越虽尚未做出那些事,但已有了些许苗头,他必须将它按死。
纪淮舟选择直截了当开口:“子越,我与侯爷之间的事,你应当都知道了。”
应子越眉目渐冷,眼中燃起恨意:“都是他逼迫殿下的。”
“不。”纪淮舟微微坐直身子,面色肃然,语气坚定,“我是心甘情愿的。”
纪淮舟这才心满意足地将手缩回锦被里,彻底睡沉了。
两人相贴的一小块皮肤分开来,霍少闻居高临下地看他,这人睡熟的时候瞧着倒很乖顺,不似白日里的张牙舞爪,方才显露出一点同纪涟相似的双生子气质来。
此时的纪淮舟没了孑然张狂的劲儿,昏黄灯影下,露出的半张脸愈发润美如玉,霍少闻静静站了一会儿,听见他呼吸逐渐平稳,又伸手去探了探额头,已不如方才那般烫手。
可是离得越近,他便越发看不清纪淮舟这个人了。他的狠辣纨绔都摆在明面上,脆弱和温情却好似夜雾一样,只可恍然间瞧见些许,实在难辨真假虚实。
他一时不知是否该继续对此人抱有敌意了。
怅然之间,疾享用完今夜的点心,收着翅膀落在房门前,双爪往覆盖薄雪的地面印上猎物淋漓的血,并不进来,只支着脖子往屋里瞅。
霍少闻听见了门口的动静,用脚尖将炭盆往床边再拨弄几寸,犹豫一瞬,终究将纪涟的狼毫搁在桌上,关门离开了。
梦里也说着阿涟,想来应也是在意胞弟的吧。
霍少闻打个响指,疾便蹬蹬爪子落到他肩头,随他一同穿过岑寂长廊,回屋去了。
风雪纠缠整夜,院中小湖结了层厚冰,模糊映着冷白的月华,痴情人别过薄情种,各安一隅,今夜好眠。
翌日清晨。
榻上虚虚伸出半只胳膊来,纪淮舟睡眼朦胧,喉头干涩地叫了一声:“米酒,水。”
没人应他。纪淮舟在马车上还有些心神不宁。
阚英拿出热巾帕给他擦手,心疼小皇帝受了风就手脚冰凉:“陛下,以后这些事只叫奴婢去做。”
“只是说一句话,你们太紧张了。”
纪淮舟还没有完全习惯身份的转变,完全没有身为皇帝的自觉,遇到什么事,更习惯亲力亲为——只要不太危险。
看看身边的人:阚英的宦官身份太纪显,随行的金吾卫又不易叫人放下戒心,要是把那因低血糖倒在路边的学子吓到,就得不偿失了。
可惜肖晓进了金吾卫,就一心扎在训练中,极少陪纪淮舟出宫。
“只是送杯糖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纪淮舟今日路过北镇抚司,本是预备前往翰林,看看预备教导自己的未来帝师和伴读,遇见那个学子后,反而升起另一股心神不宁来。
总觉得有什么事被他忽略了。
阚英只一眼,便觉察出小皇帝的心不在焉,主动聊起另一个话题,笑道:“奴婢为陛下说几位素有才名的翰林?”
纪淮舟回神,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几日,首辅预备让小皇帝重新“进学”,特别是知道对方从未系统性地念过书,当即将其当做头等要事,光是帝师人选便有数个,更别说侍讲与侍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