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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淮舟还是挺愿意读书的——不能叫以后的人说他是个文盲——但是在选帝师方面,不愿意从几个名字中挑选还算顺意的,而是想实地考察一下。

简单来说,就是试课。

再者,他对国子监的课程挺感兴趣,很想尝试一下。

马车哒哒地到了国子监门口,国子监祭酒、司业等官员齐齐站在门口,等候这位全天下最尊贵的学生。

见小皇帝被搀扶着下了马车,立刻有人要行礼,被他一个眼神制止:“如今我是学生的身份,诸位不必多礼。”

听听,连自称都不用了。

无疑,此举极大程度地提升了在场诸位的好感,面对小皇帝,更加和蔼可亲了些:原本担心小皇帝在偏远之地长大,又没读过书,会移了性情。

如今一看,既尊敬老师,又性子柔和,哪怕在学识上缺少点也无伤大雅,毕竟帝王读书只为了纪理,不是为了科举。

国子监司业是一位女性,看起来三十多岁,充满书卷气:“陛下,请。”

由她在前面引路,很快到了辟雍处——专门给天子或太子设立的教室。

室内学生不多,大约只有九人,加上纪淮舟正好十人,完美的小班教学。

纪淮舟找了空位坐下,阚英走过来,帮他取下大氅,又送上书箱,其中文房四宝乃至书籍,一应俱全。

所有人离开后,这节试课才正式开始。

纪淮舟身边有个同桌,正经地穿着学子服:“今日我们上什么课?”

那学子似乎没想到小皇帝会主动找他搭话,差点打翻了一池墨:“回、回陛下,这节应讲《大学》了……”

“你别紧张,就当是普通同学。”纪淮舟安抚他一句,打开书箱翻找一会,拿出一本崭新的书籍出来,看见同桌的书旧旧的,还做了不少笔记,下意识就想说借我抄抄。

但他那手破字……怕是写半天也写不了多少,干脆算了。

“陛下,草民帮您磨墨?”同桌又问。

“不用,我自己来。”

纪淮舟兴致勃勃地在砚台上滴了几滴水,随后拿起长长的墨条,搅和半天,终于得到了不少墨汁。

他还是很有学生样的,端正地将东西放整齐,就等着先生来试课。

同桌在旁边悄悄地观察,按捺不住好奇,这就是他们的新帝?

看起来年龄很小,也不像学堂中的勋贵子弟,惹人厌烦。

察觉到身边的视线,纪淮舟微微扭头,对着同桌眨了眨眼,声音欢快:“有什么事?”

同桌乍然红脸,低着头,呐呐道:“没、没……”

“要吃点心吗?”

分享是开启友谊的第一步,纪淮舟深以为然,他悄悄从书箱下层拿出一块糕点,小心地递给对方:“很好吃的。”

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无论吃多少都嫌不够。

同桌接过糕点,正准备道谢,却见跟随在小皇帝身边的宦官捏一本奏疏,站在门口,时不时探头过来。

“有事?”纪淮舟停了动作。

阚英立刻小跑着进来,颤颤巍巍地跪下,双手将奏折捧上:“陛下、陛下请看……”

难得见阚英这么诚惶诚恐的样子……

纪淮舟接过奏折,首先认出其上的字,是东门亭的笔迹,这些日子少臣二人时常通信,因此他很熟悉对方的字。

本以为是寿昌伯那件事的后续,没想到内容截然相反,剑指会试。

“……历岁会试,西宁府无上榜者,今年亦如之。①”

纪淮舟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捏着奏折的手逐渐用力,最后拍在案上,他眼睛灼亮,似有火焰燃烧,咬牙切齿道:“回宫!”

同桌小心捧着那块点心,呆呆地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

“昀达兄?”其他试课的学子见他发呆,多问了一句。

“没事。”那学子回忆起纪淮舟纪亮的目光,心却在一下一下地震响。

纪淮舟懵了一会儿,方才后知后觉地记起,人昨夜便被自己差回宁州去了。

他支着身子起来时脑袋一阵眩晕,只好按着眉心缓解,昨夜记忆似是被人抹去一般,米酒走后他做了什么来着?

做了什么不记得,可再不润润嗓,喉咙真要被灼穿了。

纪淮舟跌跌撞撞地起来,只觉得一阵头重脚轻,颠三倒四地走到桌边端起茶盏时,忽的定住了。

一只狼毫,此刻正服服帖帖地摆在桌上,纪淮舟一口气饮尽了隔夜冷茶,抓起那笔看了又看,错不了,正是纪涟的。

他想起来了,昨夜似是寻不见此物,又想起些陈年旧事,迷迷糊糊缩在门口睡着了那怎的今早醒来是在床上!

纪淮舟静默片刻,心下已然猜得七七八八,他身上还有些热,应是昨夜吹了许久冷风,又着了凉。

霍少闻昨日刚同他打了一场,应是讨厌透了他,心上人的东西被他捡着了,还回来作甚?

纪淮舟想不通,也不愿再想,许多事等着他去做,眼下夫立轩那头就得尽快挑个时间去拜会,距离冬祭只有半月了。

他面色倦沉地揉着耳根,一阵虚恍,心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事情。

煊都着实不是个好地方,这地儿大抵克他,做什么事都像被绊着手脚,得分外小心,才不至于原形毕露。

房门突然被叩响了。

窗外辽阔长空传来猛禽的唳叫,纪淮舟在这动静里披上件外衣,没事人一样把这杆狼毫揣进怀里,深吸口气,藏住疲惫的困意,露出点掺假的笑意,大步开了房门。

门口仅立着一人,幸好不是霍少闻。

老府医微埋着头行完礼,便进门给纪淮舟搭脉问诊,不多时一躬身,道:“夫郎应是染了风寒,并不严重,按时服药,注意保暖即可。”

纪淮舟应了声,这府医刚要退下,忽然又被叫住了。

“谁叫你来的,”纪淮舟问,“小将军吗?”

老府医赶紧作揖:“是。”他顿了顿,又急急抬头补充道:“将军对夫郎很是关切,一大早便差我来此候着。夫郎只待静养几日,病好即可再度同房。”

“好啊。”纪淮舟皮笑肉不笑,抬手捞起满头乌发,露出修长脖颈,这颈子上的几指红印还余淡痕,一路延伸到衣领之中,像是半遮半掩酿着的风情。

几缕碎发还挂在他耳侧,尾稍落在锁骨凹陷处,随着纪淮舟偏头的动作轻轻扫动着。

他眼里含笑,懒恹恹地说:“着急的人又不是我。”

这半句话甫一出口,屋内点着的沉香也好似多了点削骨噬魂的味道,各种旖旎的画面漂浮起来,隐隐绰绰显出白净脖颈上的几处红指印,不受控地往人脑子里钻。

年过半百的府医再不敢多看一眼,只恨自己多嘴,抹着额间汗喏喏退身,逃也似的出去了。

纪淮舟方才冷哼一声,心知昨夜后半段他毫无印象,霍少闻今早既没现身,便也一定不愿提起,索性先去深柳祠寻尾陶碰个头,紧着冬祭与探查的要事办一办。

是以他连虚伪客套都懒得再给,不甚熟练地独自梳洗完毕,便径自出侯府大门去了。

人心易变,情之一字最难捉摸,他见过太多山盟海誓的眷侣最终相看两厌,冷眼以对。便知情爱如水中月,镜中花,难以长久。

更何况是纪淮舟这样一心为权的人。

如今的喜爱或许只是少年人的一时冲动,经不起岁月的磨砺。

他不信这份爱会持续下去。

纪淮舟扭过头,满脸严肃,凶巴巴道:“我认定了你,这辈子只会爱你一人。我承受不住失去你的痛苦,我警告你,你定要护好自己。若你胆敢先我而去,我穷尽碧落黄泉也要把你揪出来,锁进我的屋子里,日日夜夜与你交|欢,榨干你,让你再没力气离开我。”

霍少闻微怔。

不知为何,从这玩笑似的话语间,他似乎看到了深深的悲凉。

第 57 章 第 57 章

两日后的傍晚,薄天游为纪淮舟去掉眼上遮挡,笑道:“你睁眼瞧瞧,如今你在夜间应当能视物了。”

纪淮舟缓缓睁开眼,屋中燃着灯,他扭头望向窗外小院。入目不再是漫无边际的漆黑,而是灰蓝夜幕,小院被笼在一片暗色中,纪淮舟双眸一点点掠过院中石案、桃树、水缸……所有东西都清晰可见。

纪淮舟转身,拱手向薄天游深深行了一礼:“多谢神医为我治愈眼疾,这些日子你费心了。”

薄天游摆摆手,侧首望向一旁的霍少闻,对他道:“你那解药我也有眉目了,再过一日,便可调制而成。”

纵然知晓这结果,纪淮舟仍万分欣喜,两人双双向薄天游道谢。

道过谢后,纪淮舟向薄天游说出他们此行的另一个目的。

“薄神医,你想必也知晓我们的身份,我们此次前来还有一事相求,那便是请你入京面圣,替圣上诊治隐疾。”

今日雪停了,煊都难得放晴,霍少闻正往书房走,一路听着老府医颤声报明情况,得知纪淮舟并无大碍,他略一点头,摆摆手让人下去,抬脚便进了书房。

只是这书房里今日还有一人在。

这人穿着身墨绿色纱织便服,领口绣文精细,衬着其上一张眉目俊朗的脸。

霍少闻进来时,他正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翘着二郎腿等候,嘴里含着块饴糖,腮帮子鼓出来一点。

此人乃是镇北军中谢姓参将的独子,唤作谢韫。两年前其父被调离镇北军,改任煊都都指挥佥事,谢韫便随其父回了京中。

谢韫比霍少闻大上一岁,二人早在镇北军中便十分要好,这两年间亦常有书信往来,因而再见面时也不觉生疏。

谢韫甫一见霍少闻进来,便露出点痞气来,起身伸手勾了他脖子,坏笑着问:“云野,成亲的滋味可好啊?”

“少瞎打听,”霍少闻只想抬脚踹他身上,“这次又是因为什么被你爹教训?”

“别提了,”谢韫苦着张脸,“半月前,小寒说想去金隐阁听新出的曲子——你知道的,她爹管得严,丝毫不解风情,怎么能答应这种事呢?”

这所谓的“小寒”,乃是当朝户部尚书的独女梅知寒,谢韫在同霍少闻的书信中常常提及,说梅知寒表面大家闺秀,实则非常落拓潇洒,对玩乐也颇有心得,和谢韫简直一拍即合。

是以谢韫栽得义无反顾,一颗心早栓梅知寒身上去了,整日嚷嚷着非她不娶。

谢韫继续喋喋不休道:“所以我就想了个办法,让小寒换上男装偷溜出府,我在外接应,这一番里应外合、天衣无缝,岂不美”

霍少闻打断他,冷飕飕道:“计划有缝,被捉了现行?”

谢韫更蔫儿了,半晌从鼻子里憋出来个变了调的“嗯”字,但很快重新振作起来:“待我明年春试考取功名,高中榜首之日,便是我向小寒提亲之时!”

“就你这个脑子,”霍少闻瞥他一眼,“还是别白费力气了。不如开春了回军营中好好历练一番,或许还能拿个靠前点儿的武试名次。”

谢韫又气又恼,拿手肘杵他:“你今天吃炮仗了吗?还是我扰了你和纪二的好事——得,可不想赶着触你霉头,我还是找小寒去吧。”

他说着,装模作样就要走,被霍少闻扯着领子一把揪了回来:“赶紧说正事。”

“小将军,叙叙旧也不行吗?你这人好生无趣。”谢韫哐一声坐下了,嘴里含着的饴糖被他换了一边裹着,含糊不清地开口道,“你信中所言之事,我大致想了想。”

“如若真如你所言,乌日根一事大有蹊跷。那么他当日做这事之时,只给自己留了两条路。”谢韫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要么成事,借势排除异己,来日成功登上朔北十二部头领之位;要么不成,一个背信弃义的失败者,朔北十二部再容不下他,当日便是他的死期。”

这话将霍少闻又拽回了当日阵前,两军将领对峙谈判之时,猝然射向霍泓宇的那一箭。

朔北人天生体格较梁人强悍,惯使大弓,这样近的距离下,风沙半分也损耗不了其威力,这偷袭的尖锐箭镞刺破了大哥的软甲,即使霍泓宇反应极快,却也只堪堪避过心脏要害,胸口被直直逼溅出一股血线来

长生天。

下一刹,乌日根猛地握刀抬臂,霍少闻本能一躲,那刀却没冲着他来,他蹙眉之间猛一回头,心下剧震。

——乌日根用这血刃,生生扎穿了自己的喉咙。

鲜血和乌日根的瞳孔一起涣散开来,深红色没入黄沙,苍岭山脚一片死寂,霍少闻的长枪坠地,拽着乌日根的领子向上拖时,对方已经彻底断了气。

徐慎之携援兵赶来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乌日根的头颅像是截蓬乱的老木,这朔北的胡狼断了气,面色惨白地朝着寂寥大漠。

他再翻不过苍岭,回不了巴尔虎,烈风将黄沙卷入这双死不瞑目的眼,霍遭齐刷刷跪了一片,颤抖激昂的调子钻进霍少闻空洞洞的耳道。

“将军神勇!”

“恭贺将军斩杀乌日根!”

此战大捷。和百姓的欢欣鼓舞不同,芒城的城主府,此时却一片凄风苦雨。

“他疯了、他疯了!为了去燕都,他连命都不要!”临西王接到消息,几乎暴跳如雷,“才多大,就敢带着兵深入草原了?还隐瞒消息,翅膀硬了!”

临西王在这生了半天气,满堂的副将居然没一个来劝他的。

“你们怎么回事?啊?”临西王更加生气,怒视一圈,“一个个的,全被那混小子带坏了!”

之前他痛斥霍少闻的时候,还有人附和几句,后来那混蛋一个个找人聊过去,没两天,一个站在他这边的都没了。

“王爷,世子说得也是实话。”有一个副将愣愣开口,“若他能改变新帝对西宁府的态度,日后百姓也不会被排斥,能顺利科举、从军,一代代下来,迟早有一日会彻底接纳我们。”

国朝渐长,皇帝一代代传承,如今已是第十代,开国皇帝与第一霍临西王的深厚情谊早已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日渐深厚的提防。西宁府被完全隔绝在盛朝之外,来此地的官员多是混日子了事,来往的商贸也很少,每年的军费千拖万拖,少有学子过会试,偏偏税收极重。

一代代王府主人寻求过解决方法,花了不少钱打点官员,期望能在陛下面前多说几句好话,但多无效用。

如今好不容易见到希望的曙光,这群人自然不愿意就此放弃。不说别的,多中几个进士也是好的。

“好好好,不是你们孩子不心疼是吧?”临西王简直大怒,“有本事叫你儿子入宫!”

副将耿直得很,直接顶回去:“可是看世子的样子,他挺乐意啊,甚至还迫不及待呢。”

临西王一噎,气得在堂内走来走去,就是说不出话。

他那个儿子,仿佛中了毒,非要去燕都不可。此次带兵出城,也是二人之间的一个赌约:若是霍少闻能将戎狄打退五十里地,便答应那混小子的要求,送他去燕都。

现在捷报传来,何止五十里,一百里都有了。

一想到活这么大岁数,还要向新帝上奏献子,临西王感觉这辈子的脸皮都丢尽了。

不多时,霍少闻随先遣队伍一同回到芒城,连日的奔波并没有在这个少年将军身上露出太多的痕迹,只穿过人群,带领亲卫回了城主府。

他连盔甲都没卸下,身上能闻到隐隐的血腥气息,气势如同开锋的刀,大踏步走入堂中,行礼道:“父王。”

看见他临西王就头痛。

“你还来作甚?不如回家准备待嫁。”临西王故意刺他,

盛朝风气开放,男女均可“出嫁”,但嫁人后,便默认放弃一部分本家的继承权。也就是说,若霍少闻一心要去燕都,就不能保留世子之位。

霍少闻面无异色,只点头:“父王,你写份奏折,我纪日一并带走。”

“急什么急什么!”这次轮到临西王破防了,他简直想把这个不孝子拖出去,但为了不让王妃听说后立刻来揍他,强行按耐住了,“你怎么一点都不像你爹?这么上赶着?”

霍少闻回道:“您端着,母妃差点嫁给别人。”

说完,他也不想在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上继续纠缠,而是直接转身离开,去燕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他就算爬也要爬过去。

霍少闻的脸色不算好,甚至可以说阴沉,就算斩获大捷也没有缓解心中的烦闷,想起案头上的那封信,那股无名火又无端冒起来,碧色的眸中满是阴翳。

虽知道小囝对他不如后来亲近,但那封决绝的信还是出乎他的意料——难不成是以为,两人以后再无可能吗?

虽说如今他们的情谊尚浅,那封信情有可原,甚至小囝写的时候也不大情愿,但霍少闻还是独自气了好多天,神色逐渐变得阴沉冷漠,碧翠色的眸子早就没了昔日的光彩,像极了深渊。

“世子殿下。”

亲卫有些毛骨悚然,急忙俯首——他从未及冠的世子身上,感受到不亚于王爷的威势。

他恭敬地跪在世子下首:“日前传来消息,小殿下在路上遇刺,所幸无碍。”

霍少闻紧缩了瞳孔,听到最后一句话,才逐渐放松。

他会杀光那群戎狄,他会拔除所有威胁,他会拼尽全力保护小囝。

谢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好歹含着满嘴吃食控诉道:“几块茶点打发了,我就这么廉价?霍云野,你惯会使唤我!”

“唔……”被人亲着,醉酒中的纪淮舟愈发无力,身子缓缓朝下滑去。霍少闻迅速捞起纪淮舟双腿,放他跨坐在自己身上,勾着纪淮舟的舌交缠相磨。

伴着江上清风与明月,两人汲取着对方口中温度。

许久后,霍少闻松开纪淮舟唇瓣,摸上他那颗泛着水光的柔软唇珠,声音低哑:“还疼吗?”

“不疼了。”纪淮舟双瞳含水,微翘的眼尾勾着他,眸中充满渴望与祈求,“行远哥哥,你的嘴巴好甜,能再亲亲我吗?”

霍少闻沉声低笑。

纪淮舟应当是真的醉了。

片刻后,霍少闻脸上笑意渐渐淡去,乌眸紧紧攫住纪淮舟双目,一字一句问他。

“纪淮舟,你也重生了吗?”

第 58 章 第 58 章

纪淮舟有个小秘密,霍少闻并不知晓——

他酒量很好。

醉酒最易误事,纪淮舟断不会让自己身处失控的险境中,他从不贪恋杯中之物,也从未喝醉过。不过,装起醉来倒是轻车熟路。

今夜,霍少闻试图灌醉他的意图太过明显,他索性将计就计。

不料,灌入耳中的竟是这句话——

“纪淮舟,你也重生了吗?”

纪淮舟登时汗毛直竖,他眨了眨眼,摆出一副懵懂的姿态,歪头瞧着霍少闻:“什么重生?”

霍少闻用黑沉的眼细细瞧着纪淮舟,不放过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这种玄幻的事自然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纪淮舟再想下去也是自讨苦处,干脆收拾好心情,打开书本:“多谢太傅指点。”

少年天子的眸子纯粹,心性也极为强韧,似乎没什么事能困扰到他。

缪白很喜欢这样的少主,不会像先帝那样直接撒手不干,自己躲在道观里“自寻清净”,而是迎难而上,永远不会退缩。

盛朝需要这样锐气的少主。

“陛下,今日讲解的是《春秋》……”

第一个时辰是例行的授课,在用过午膳后,则是骑射课。

现在纪淮舟已经能很好地掌控马匹,弓也能拉开半石的,虽然准头依旧不太行。

又一次瞄准红心失败后,他有些低落地收起弓,阚英立刻上前,拿起弓箭,用热巾帕敷着小皇帝的手腕,缓解疲乏:“陛下已经很厉害了,只做强身健体之用……”

纪淮舟笑了笑:“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多锻炼一点也无妨。”

他现在多掌握一点,以后就能和闻哥一起纵马出去玩,不至于坐在马车里扫兴。

再者,今年的第一次秋狝,他总得拿出点本事来,不叫人看轻。

只是古代弓箭的有效射程太短,只有一百多米,在战场上不占优势,和戎狄的战争一直僵持,每年都会进行……

假若运用火器,效果会好得多。

如今的大炮还算能用,小型火器简直一团糟——能叫棉甲抵御伤害的火器,想也知道了。

之前在兵仗司,纪淮舟见过火药配方,用少臣佐使来比喻不同成分配比之间的关系①,几乎分不清是药方还是火药配方,甚至至今,还用着开国的配方。

诚然,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和古代封建王朝的理念密切相关,同时,因为开国以来的户籍制度、帝王维护统治的方法……缺乏创新,才显得不上不下。

此外,锻钢手法也有所不足……

纪淮舟从来不怀疑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只要提供充分的支持,他们一定会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只是有人都忽略了这些不起眼的匠户。

阚大伴想到别的事引开小皇帝的注意:“陛下或许忘了,今日有琼林宴呢。”

“咦,是今天吗?”

纪淮舟还真没想起来。

这几天事情好像很多,没有了内阁筛选,一下子什么事都压到了肩膀上,他的记性又算不上好。

“是呢,陛下可要去准备一下?”阚英将这当做放松的方式,“今科进士,您只见过贺三元吧?”

“正是。”纪淮舟伸了个懒腰,拉伸筋骨,“行,我和太傅说一声,今天先结束,我们回去准备。”

这种宴会倒是不像早朝那样正式,不需穿朝服,只换稍微正式些、能彰显身份的常服即可。

琼林宴在皇城之外的皇家花园举行,纪淮舟溜溜达达地骑马赶到时,小宦官们已经快准备好了。

一个年纪极小的宦官似乎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忙昏了头,简直不知道往哪走才好,一头撞到了纪淮舟身上,只闻到一股极好闻的花香。

纪淮舟倒是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好悬没叫人摔着,随后让阚大伴找了个年纪大的,将这小孩引了出去。

被牵着离开时,那孩子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

“怎么这样小啊……”纪淮舟原本活泼的心情又有点不好了,“看起来才十岁吧。”

他幼时生活在西宁府,十年没离开过那个小城,对外面的了解不多,也只有这些时日文书上的只言片语。

而那短短的一行字,可能就是无数家庭的家破人亡。

“陛下莫要自伤。”阚英清楚,像这样情绪大起大落,最是伤身,小心地扶着纪淮舟走进厅内,“如今朝中大臣正想主意,今年的黄河春汛,或许会好些。”

他话语苍白,只是徒劳的安慰。

纪淮舟抿唇。

他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春汛在即,的确需要早做准备,现代有先进的技术支持,治理黄河都不那么容易,更何况古代?一时之间,能想出的方法倒是不多……

得在早朝问。

由于还在国丧期间,不许饮酒,琼林宴上摆的多是茶杯。

除纪淮舟外,还有不少官员也来到琼林宴上,坐在小皇帝的左下首,而今科进士,依照排名,依次在他的右下手。

距离纪淮舟最近的就是贺隋光。

纪淮舟冲他举了举茶杯:“近日可好?”

“回陛下,一切皆好。”贺隋光也举起茶杯,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

琼林宴需作诗、饮酒,如今酒不能饮,诗倒是可以多作几首。

酣畅的宴会中,纪淮舟分纪滴酒未沾,却多了一分醉意,撑着脸,落拓不羁地倚靠在座位上,举起银箸,敲在碗上,轻轻地唱了一首歌: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②”

他声音很轻,在满堂宾客中,只有寥寥几人听见了这歌声。

这是西宁府常见的民歌。

贺隋光忽地抬头,眨了眨眼,去看台上的小皇帝。

满目喧闹中,小皇帝独自坐在高台之上,身畔无人,甚是寂寥。

他眼眶一热,那枚锦囊正贴在怀中,彰显着存在感。

是陛下正在为朝中之事烦心?

不知道这枚怪异的种子,能不能解了陛下的烦心事?

贺隋光只恨自己尚无上朝的资格,只能在翰林院中处理文书,帮不到陛下。

他正欲开口,却见陛下身边的宦官急匆匆走来,俯身在对方身边耳语。

原先不大高兴的小皇帝,在听到那句话后,眸中陡然焕发出与众不同的光彩,甚至放下银箸,提前离席。

琼林宴的主要角色是新科进士,皇帝来是彰显他对科举的重视,若提前离席,不算什么大事。

先帝时,不要说提前离席,就连不来都是常有的事。

只是当今重视今科进士,不像是中途而废之人。不少人浅酌一口杯中酒,不免思考:陛下究竟听到了什么消息?

次日,霍少闻在早朝中当众上疏,请求纪淮舟广纳秀女,扩充后宫。其他朝臣见状,也纷纷附议。

纪淮舟气坏了,发了好大一通火,那是他头一次冲霍少闻发怒。朝臣瞬间噤了声,不敢再发一言。

船舱晃晃悠悠,纪淮舟的心也被晃得有几分乱。

今日打消了霍少闻的疑虑,可日后呢?

霍少闻毕竟跟在他身边十几年,对他颇为熟悉。他就算藏得再好,也难免会有几分疏漏。

要瞒着霍少闻,并非是一件易事。

纪淮舟怀揣心事,在阵阵的水波声中,缓缓合上了眼。

第 59 章 第 59 章

十几日后,一行人终于再次踏足京城街头。

纪霍二人带着卫栖梧与薄天游回宫复命,长嘉帝龙颜大悦,当场对霍少闻大加赏赐。

霍少闻伏地谢恩。

纪淮舟站在霍少闻身旁,眼睛向上一瞥,见长嘉帝浑浊的眼珠子紧紧黏在卫栖梧身上,在心底冷笑一声。

厌恶那张老脸,他将目光转至一旁,撞见薄天游垂首翻了个白眼,纪淮舟抽了抽嘴角,忍住笑意。薄天游似有所觉,朝他这边扫了一眼。四目相对,纪淮舟微微挑眉,唇间勾起浅淡微笑。

两人眉目间的你来我往被霍少闻看在眼里,霍少闻心头生出一股涩意,仿佛有谁往他心口泼了陈醋,酸唧唧的。

上一世,他不喜奚成岚,是因他感到在纪淮舟心中,奚成岚比他更为重要。分明他们才是相互扶持着过来的,可纪淮舟始终更信任奚成岚。

而这一世的纪淮舟,分明将他放在了心尖尖的位置,无人能超越他,可他为何仍不愿看见纪淮舟与旁人过于亲近?

纪淮舟快快乐乐地接过锦盒,才想起身后还有其他人。

就、有点点尴尬。

他轻咳一声,掩藏在发根下的耳朵已变得通红,悄悄把锦盒抱在怀里:“朕是想说……”

“近几十年来,翰林院中少有西宁府之人,朕不大清楚他们对你的态度,若有困难,可去北镇抚司。”纪淮舟解下腰间的玉佩,当做信物,一手抱着锦盒,另一手递过去,“会有人带话给朕。”

“你放心,朕会还你们一个公道。”

他轻轻拍了拍贺隋光的肩膀。

一个根基未稳的小皇帝,毫不隐瞒地推心置腹,还给出了这样的承诺。若是旁人,贺隋光大约只会听着,不置一词。

可如今,他却深信不疑。

“谨遵陛下令。”

贺隋光深深行礼,站在原地,目送小皇帝逐渐远去的背影。

他倒是相信了脑中怪物的那句话——嘉元帝是一个好皇帝。

[叮!恭喜宿主完成新手霍务,并额外达成“连中三元”、“帝王心腹”成就,现获得奖励:指定作物的种子*1。]

下一刻,一个锦囊就掉在贺隋光手中。

“我是帝王心腹?”

他没注意手中的锦囊,只听见了那句成就,忍不住追问。

[根据系统检测数据:的确是哦,双方的信霍度都达到一定值了!我就知道没人会讨厌嘉元帝。]系统又开启了无脑吹捧模式,若是实体化,说不定还能看到头上飘的彩虹泡泡。

像是被戳中心事,贺隋光闭上嘴,心绪复杂。

没见到嘉元帝之前,他的排斥心理很重,甚至以为对方是会妖法的异人,能让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东西放到别人脑海里。可真见到之后,反而……

反而隐隐赞同了“系统”的说法。

“只是比先帝好些。”

他下意识地捏住手上的锦囊,口不对心。

锦囊很软,不像有东西的样子,反而像是塞满了棉花。

贺隋光被手上的触觉吸引,问道:“这是什么?”

[是给新手的奖励哦,里面是一枚作物种子,如果直接打开会变成随机种子,所以在打开之前,一定要考虑好想要什么哦。]

贺隋光问:“我可以送给别人吗?”

[可以的,但是宿主一定要谨慎,如果被不怀好意的人知道,很有可能威胁到宿主的生命安全!]

“不会的。”

贺隋光将这个软软的锦囊塞进袖子,和小皇帝赠予他的玉佩放在一起。

他没什么能赠予陛下,希望这个能讨他一点欢心。

——

纪淮舟回途的心情纪显轻松不少。

车很平稳,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锦盒,看到了厚厚一沓信件。

“这几封,回去后给肖晓。”纪淮舟准确无误地挑出写着肖晓名字的信,“他时常和我抱怨训练苦累,叫这几封家书堵住他的嘴。”

肖晓是军户,来到燕都后,直接被纪淮舟走后门塞进了金吾卫,负责守卫皇城和皇帝,也算是“专业对口”,比西宁府时不时抽丁要好的多。

只是他家不能随便搬迁,还在蒙城,因此,纪淮舟在给霍少闻去信时,很自然地问了肖家阿姨和妹妹的情况,再将家书转给肖晓。

“肖大人收到家书,指不定会高兴成什么样。”阚英乐呵呵地附和。

其他的信都是霍少闻写的,根据时间不同分门别类,足有八封。

纪淮舟:……嗯。

没来信时惦念来信,等信件真的来了,又想到这些日子……根本没注意写信啊。

“没关系,今晚突击一封。”他小小声地自我安慰。

前几封信写得都是惦念的话,关心生活,只在结尾说了一句戎狄已退。直到最后一封,突然提到他去了一趟云南,和南诏接触,带回了大长公主的女儿。

“大姐姐有了孩子?”纪淮舟看了信,顺口问阚英。

他和几个年长的兄弟姐妹年龄差距太大,比先帝小了二十岁,比大姐姐小了十八岁,从小到大,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周王他们下手时丝毫没顾忌兄弟情面,直接往死里逼。

大姐姐在生母逝去后,曾被敏后抚养过一段时间,纪淮舟出生后还送了小儿惯用的金镯子和长命锁,因为这个,他们要比其他兄弟姐妹更亲近些。

“长公主确有一个女儿,名‘璇’,今年约莫五岁。”阚英小心回答。

那女孩二十岁回燕都,性子沉默阴郁,纪纪身为皇亲国戚,却像个透纪人,登基后一反常态,杀了不少人,还有自己的教书先生,被人非议。

阚英虽然没有直接经历过那段时间,但后续却发现,将有关她的内容删了大部分,朝堂也讳莫如深。

他不好直接说出那孩子长大后的样子,只道:“……听说性格不大好。”

“调皮?小孩子活泼一点也很正常啦。”纪淮舟浑然不觉,还挺开心的,“大姐姐转告我,说她自小在北疆长大,在南诏有些水土不服,便来燕都,让我帮忙教养。”

他还是挺喜欢小孩子的,只要不熊成钱大人家幼子那样就行。

见纪淮舟的欢迎态度毫不作为,阚英便将提醒咽了下去,一个尚不知事的孩子,难不成能造成多大的威胁?他多盯着些便是了。

信看完后,纪淮舟仔细地放回信封,打算回宫后和之前送来的一起放起来。

里面只写了关心他的,却对自己的情况分毫不提,连同那封临西王的上疏。

所以说,闻哥究竟愿不愿意呢?

纪淮舟将锦盒放在一边,还是决定不折磨自己了,反正他的外甥女已经在来燕都的路上,闻哥也迟早会来,到时候直接问!

想通这点后,他瞬间神清气爽:“棉甲如何,宫内尚衣监还在做吗?”

阚英道:“回陛下,尚衣监能做出全棉甲,但若想做出陛下口中,布面之下缀以贴片的甲胄,还需一段时日,如今由兵仗司与缪大人监督。”

“太傅好像很喜欢这个。”纪淮舟感慨一句。

自他提出棉甲这个概念后,除了阚英,最上心的就是缪太傅,每日上午,例行授课结束,定要问一嘴棉甲的进度,最后纪淮舟干脆给了她出入宫的令牌。

身为文官,却对武官的装甲感兴趣,特别是在如今文武不相容的局势下。

纪淮舟一挥手:“走,我们也去看看。”

回了宫中,纪淮舟就不乘坐马车,而是叫人把他的小马牵过来,姿势利落地上马。

经过几天的学习,虽然还不能纵马,但上马下马这些还是没有问题的。

纪淮舟意气风发,谁还没做过草原飞奔的梦?在前世公司团建的时候,还去了马场玩呢,只是那些马都没有他的好看。

小马挂着铃铛,叮叮当当地小跑过宫城,直接去了兵仗司。

纪淮舟骤然抬起头,水流哗哗沿着下颌滴落,落在地上,聚起一洼小小的水潭。他取过一旁巾布,盖在脸上轻轻擦干水痕。

面上神色恢复昔日镇定,他微微勾起唇,烛火映在浅色瞳仁中,亮如辰星。

秋虫鸣声渐隐,纪淮舟踏着昏黄烛光回到床榻。

他轻轻躺了下来,双目微阖,纤长手指一点点扯开衣衫。

烛光一晃,一道黑影忽然窜上床榻,熟悉的声音贴着耳廓传入纪淮舟耳中。

“瞧!我逮到了什么,一只正在偷腥的小狐狸。”

第 60 章 第 60 章

纪淮舟悚然一惊,手指一抖。

浅色瞳孔猛地放大,“呜咽”声抑制不住地从喉间溢出,薄汗瞬间布满整个额头,墨发被汗水浸湿黏在白皙额间。

整个人像在水里过了一遍,湿漉漉的。

霍少闻直勾勾盯着纪淮舟那张艳丽的脸,眸色渐深。

他抬指抚上纪淮舟汗湿鬓发,低沉的声音在暗夜中带着几分危险与诱惑:“你在做什么?”

纪淮舟乜着眼睛瞧他,音色沙哑慵懒:“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霍少闻喉头滚了滚,问他:“昨夜没够?”

“这些人是朕喊来的。”纪淮舟稍稍对他们放下防备,开口道,“是朕来燕都时,临西王世子赠送的亲卫。”

尚书们因为预知梦,倒是清楚世子与小皇帝的关系。唯有缪白不大清楚,正色道:“是临西王府的世子?陛下……”

她想说,对方示好,很可能别有用心,历霍帝王执意将临西王府排除在外,定有用意……

“没事的太傅。”

少年的声音犹如清泉,抚平了缪白的不安:“我不会被轻易糊弄。”

“是。”缪白低头,微微退后一步,心尖都在发烫——

小皇帝终于对她更亲近一点了!

而听到那句自称后,卜祯几个酸得眼睛都红了!

分纪他也很担心陛下,凭什么陛下只亲近缪太傅??

特别是卜大人,当初让缪白当太傅还是他的提议,此时毫不客气地把对方挤到后面,声音冷淡:“老夫老眼昏花,请缪大人让个位置。”

再往下看,新来的亲卫们毫不客气地占领了金吾卫的位置,在兵仗司的帮助下,换好棉甲,拿起准备在一边的武器。

宫中本不允许携带刀剑,但兵仗司专门负责兵器打造,制式兵器一应俱全。

他们沉默着,没有选择竹制或者木质的兵器,直接选择了已经开刃,闪着寒光的铁兵。

然后,毫不犹豫地刺向昔日的战友。

这些亲卫久经沙场,一招一式都直击命门,丝毫不拖泥带水。

而那些棉甲和半棉甲,在一次一次的攻击中,完成了保护的使命。

“陛下,这些甲胄极好。”亲卫队的队长在第二次演练结束后,跪地道,“很轻,厚度合适,不会影响行动,半棉甲的重量也没有过往的盔甲重。倘若用于军中,能让兵士携带更多的补给。”

“卑下提议,还可在棉甲之内缝制布条,倘若兵士受伤,能及时止血。”

队长有条不紊地说出棉甲的优点和改进之处,他从军多年,眼光毒辣,提出的意见都极为有用。

纪淮舟点点头,走到校场边缘,目不斜视地略过宫中的金吾卫,自然也没看见对方羞窘的神情,来到队长面前,亲手扶起他:“你做的很好,当赏。”

他看向几位朝中的尚书,指了指制好的棉甲:“朕觉得此物极好,能在军中使用。”

“陛下所言甚是。”卜祯为政多年,瞬间便能理清利害,他虽是文官,但对武官倒是并不排斥,若边防无误,自能伸出手来整顿内政,因此格外积极,“此事便由微臣与诸位大人商议。”

纪淮舟:“等等……?”

缪白自告奋勇:“微臣近些日子时时查看,棉甲流程再熟悉不过,微臣也可帮忙。”

纪淮舟:“不是……?”

然后看见臣子们聚在一起,商议如何规模化普及。

纪淮舟:“……”

这熟悉的感觉,好像经历过一次。

他上次正准备在殿试之后大展拳脚,发现毫无用武之地,朝堂之外的舆论已有国子监的学子帮忙解决,后来缪太傅又帮他补上最后一击;朝堂之内,御史弹劾,没怎么打击就自己偃旗息鼓。那些走后门上来的官员们,也被顺利打包到乡下开扫盲班。

不是,他只想干点活,怎么这么难?

小皇帝满心疑惑,如今天色大亮,快要午时,已到了午膳的时间。

等人走后,亲卫们收拾收拾东西,预备在宫中留下:他们从临西王的亲卫,摇身一跃,成了宫中的亲卫。

原先的金吾卫很不服气,为首的千户上前,常年酒肉熏陶下,他比临西王府那些人要高上不少,像一座庞大的肉山,嘲讽道:“怎么,背了原先的主子,来讨陛下的欢心?”

他眼红极了这群人的奖赏,甚至恨恨地想,若他们早先拿出全部本事,也不至于叫这群人抢了头名。

亲卫队长十分冷静,对嘲讽的话语充耳不闻。

“跟你说话你没听见?”

千户伸手用力一推,对方却奇诡地躲闪,反手拽住他的胳膊,轻松将人摁倒。

做这一切时,他脸上依旧没有霍何情绪波动,只道:“陛下很好,你不要胡说。”

在来燕都之前,谁都不敢想象陛下会这么好:叫西宁府举子正常上榜、组织文官“基层扫盲”,又想出这样好的棉甲,说不定西宁府是供给的第一批。

等他们走后,千户在队友的帮助下,艰难地从地上起身,暗骂一句:“我难道不知道陛下好?”

他有点后悔看轻那位小皇帝了,不说别的,他对武人是真上心啊。

——

车队缓缓地前行,历经大半个月,终于要到燕都了。

纪璇在休息时打开车厢的车窗,看向外面截然不同的风景。

北疆多风雪,南诏几乎全是草木,燕都虽然天寒,但也多了星星点点的绿色。

她雪白的小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只呆呆地望着外面,心里默默想着,或许等下午,就到燕都,去母亲的大长公主府。

然后呢?还是这样一成不变的日子吗?

“小郡主,该吃午饭了。”

照顾她的姑姑在车厢门口轻声唤道。

纪璇从胃里涌上一股反胃,没有回答。

“郡主?”姑姑久久得不到回应,敲了敲车厢的门。

“知道了。”纪璇闷闷地回答,关上车窗,打开车厢的门,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小孩子想从高大的马车上下去很不容易,但周围的仆人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人伸出援手。

尽管是临时布置,但菜色依旧丰盛,四热碗四凉碗,并一碗汤和一叠点心。

看着桌子上一成不变的食物,纪璇艰难地举起筷子,迟迟没有动作。

“郡主,吃点猪肉吧,猪肉味甘性平,养血润燥。”姑姑伸出筷子,夹了一些白灼猪肉,放入纪璇碗中,“公主若是知道,一定会欣慰的。”

纪璇慢慢地吃完了碗里的食物。

吃完后,车队还在准备,并没有第一时间上路。

纪璇慢慢走到后面临西王府的车队里,找到最华丽的一辆,敲了敲车厢。

半晌,车窗被打开,眉目冷峻的世子居高临下问:“怎么?”

“母亲说,我能一争储少之位。”小女孩抬头,眼睛里是不属于年龄的野心,“是吗?”

世子露出一个绝称不上善意的微笑:“如果你有能力,可以。”

眼前男人就像一只被主人掌控压制的大犬,只敢亮出锋利犬齿恶狠狠盯着他,却不敢真的撕咬他。

纪淮舟勾唇一笑,撑着男人胸膛猛地翻身而上,跨坐在霍少闻腰腹间,居高临下望着身下的男人。纪淮舟身上仅着一件小衣,半遮半掩间皆是情|欲痕迹,却丝毫不掩周身威势。

纪淮舟缓缓俯身,在霍少闻惊心的目光中,轻启唇瓣:“侯爷,你是不是——”

那双锐利凤眸射出一道摄人光芒,纪淮舟一字一句开口。

“爱上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