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第 41 章
住持双手合十,对二人道:“贵客远道而来,请随老衲至禅房暂作歇息。”
纪淮舟与霍少闻对视一眼,随住持进了禅房。
禅房内陈设极为简单,除长案一张、蒲团一个、沉香一炉、《心经》一卷之外,再无他物。
三人趺坐于竹席之上,纪淮舟眼睛在慈眉善目的老住持身上绕了一圈,问出心中疑惑:“您怎知我们今日要来?”
住持“嗬嗬”一笑,布满皱纹的面皮微微抖动,向纪淮舟解释:“前些日子刺史夫人来上香,曾提起过会有京中贵人来访。寺中弟子昨日去集市采买撞见过你们,今晨又瞧着马车朝逐月山而来,料想二位可能会来空明寺,便对我说了此事。”
从宁州到煊都的路途遥远,抚南侯府的送亲队伍低调取道天阴山一路向北,直直朝大梁的心脏行去。
纪淮舟很是矜贵,不肯再骑在马上挨冻,早拢着狐毛大氅缩进车内香暖软塌里去了。迷迷糊糊睡了半晌,他伸手在车窗旁扣了三下,米酒便隔着帷布问他有何吩咐。
纪淮舟摩挲着眼下痣,问:“还得多久?”
“不出五日。”米酒顿了顿,侧着身子将嘴紧贴着锦帐,“主子,镇北军此刻应当刚刚抵达煊都。”
纪淮舟伸手将那厚实的帷帘挑开一角,立即被寒风吹得缩了回去。
五日后,雪仍未停,镇北侯府将同抚南侯府结亲的消息却像是长了翅膀,随大雪一起飘遍了煊都的千家万户,一列马车也在这纷纷扬扬的雪里驶进城门,为首骑马之人是个容貌昳丽的年轻公子——正是纪淮舟。
纪淮舟勒了马绳,从米酒端着的盘里取了块果脯扔到嘴里,才嚼两下就甜得他发慌,嫌弃地不肯再吃。
他百无聊赖地环视着这偌大的煊都城,恰好对上几个遮遮掩掩看他的女娇娘,立刻对着人勾出个如沐春风的笑来。这笑甚是大方,被纪淮舟顺带赏给了米酒。
米酒被他家主子笑得激出一身鸡皮疙瘩,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被纪淮舟拿走了果盘,眼睁睁见他下马随意拦了个路人。
纪淮舟将这盘惹他讨厌的果脯尽数塞进那人怀里,笑盈盈道:“劳驾,我听闻煊都有一深柳祠,其中的繁锦酒楼乃是一绝,该怎么走?”
繁锦酒楼是煊都最有名的青楼。
那人怯怯地上下打量一番纪淮舟,又瞥见他身后富丽堂皇的车驾,以为他是个要去哪家少爷小姐府上提亲的公子哥,登时脑补出一场对发妻始乱终弃的好戏,立刻生出一丝厌恶来。
可惜拿人手短,他只好不情不愿给纪淮舟指了路。
米酒佯装着急:“主子,我们这才刚入煊都怎的第一件事就是逛青楼?”
纪淮舟瞥他一眼,话却是说给路人听的:“没说要今日去。”
米酒面上松一口气,却见纪淮舟懒洋洋一摆手,翻身上马勒住缰绳,说:“成完亲第二天再去。”
那路人错愕地睁大了眼。
雪势渐小了,抚南侯府的这一小支车队行路上踏着的积雪却愈发厚重起来,逐渐远离了煊都大道。
半个时辰后,车队终于艰难抵达京城的抚南侯府府邸。
大门口的石狮子已经被雪彻底淹了,提着“抚南侯府”几个字的匾额也被冻裂,半死不活地垂下来。
纪淮舟“啧”了一声,骑着马原地转了三圈,最后才不情不愿地翻身下来,指着破败大门让米酒仔仔细细看清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来奔谁的丧,限你半天之内给我收拾齐活了。”
说罢,他方纡尊降贵地钻进软轿里呼呼大睡去了。
镇北侯府的小将军要同抚南侯府的二世子联姻,放眼整个大梁历史,也是几十年间难得一遇的稀罕事。
大婚当日,煊都的雪停了,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罕见的冬阳和这场声势浩大的婚事一起,勾出了大半个煊都的百姓,街旁铺前酒楼上都挤满了裹紧厚衣支长脖子的人,道上笙歌盈耳,热闹极了。
视线中央的少年将军骑在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上,被无数人的目光远远打量着,他所着的大红喜服被腰封收束得很齐整,宽肩窄腰明晃晃地显露出来,同那英姿飒爽的好仪容一起相得益彰。
只是没能从这张好看的脸上寻到一丝笑。
很不幸,霍小将军此次娶的正是这人人喊打的二世子纪淮舟。
围观百姓登时对霍少闻报以理解和同情,这样的天之骄子,要娶这么个败类,怎么能不叫人心生沮丧?
霍少闻面无表情,随着迎亲的仪仗队慢吞吞到了抚南侯府,门口的一对石狮子脖上系着大红华鬘,很是喜庆庄严。
他默然地翻身下马,任由门公点头哈腰地讨了赏钱,最终被围观目光逼进了这稍显破旧的抚南侯府,硬着头皮穿越满是仆从的前厅,去接纪淮舟的亲。
纪淮舟此行并无任何亲眷陪同,纪鸿行动不便,纪涟作为如今的抚南侯,无召更是不得入京。
他早知晓纪淮舟和纪涟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却不明白二人的品性为何如此天差地别——他有多倾慕纪涟,便有多厌恶纪淮舟。
可天命偏要捉弄他,让他同心上人的亲哥哥成亲。
那张同纪涟高度相似的脸——光是想想就足以让他心烦意乱,哪儿还会有半分期待。
霍少闻心中咯噔一声。
不好。霍少闻哪儿有说不好的份。
纪淮舟只顾低头吃饭,心知这哪儿是栓着霍少闻,分明是忌惮他大哥。左右这出歪打正着,于他而言不算坏事。
他随着霍少闻一道起身,行了谢礼。
这顿饭已至尾声,隆安帝闭眼松松点了下头,说:“今日便如此吧,朕有些乏了。”
霍少闻松了口气,背上已隐隐浸出冷汗,同纪淮舟一起退下了。
踏着养心殿前的台阶往下走时,霍少闻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阿涟抚南侯他,近日可好?”
“怎么能不好呢?”纪淮舟轻笑一声,“没了我扰他,他每日可以少操一半的心。”
纪淮舟偏头看他,很是关切的样子:“与其担心远在天边的心上人,倒不如牵挂牵挂你自己吧,小将军。”
霍少闻只捡自己想听的入耳,将跳动的一颗心妥帖放回去:“那就好。”
纪涟一切都好,他便觉得安心。
他两人才刚从宫门中出来,便见宫门外站着几个儒生,为首那个细眉长目,着月白长衫,瞧上去不过二十出头。
分明是隆冬寒月,他却仍不徐不慢地摇着一把湖色折扇。
纪淮舟心道“这人有病”。
显然对方也不觉得他好到哪里去,他和霍少闻才刚露了个头,这群人就围了上来,单朝着霍少闻行礼,为首的说:“在下国子监谭书,见过霍将军。”
霍少闻不咸不淡地点点头。
“原来是国子监的学生,幸会。”纪淮舟笑了,温声道,“只是诸位,书读得太多,亦要注意保重身体,切莫患了眼疾,得不偿失。”
霍少闻听懂了,这人正含沙射影地骂学生们眼瞎,对他视而不见。
“纪二,这哪儿轮得上你!”另一儒生立刻嚷嚷着帮腔,“我们是要同霍将军说话!”
“好吧。”纪淮舟耸耸肩,将谭书手里摇着的折扇飞快一捏——那扇子“啪”地合拢后,又被纪淮舟轻轻巧巧地挑到了自己手里。
他将这把折好的扇子朝斜侧一支,为霍少闻退后半步,做出个“请”的动作。
这一举动使得几名儒生登时群情激奋,谭书旁侧的一大骂纪淮舟举止轻浮,在宁州胡作非为,早晚要自食恶果。
这些儒生们骂得句趋汹汹,几乎欲当场将纪淮舟除之而后快,纪淮舟尽数听着,不由冷笑一声,心道:“自食恶果?”
做梦。
他记下说这话的儒生的面容,盘算着今晚就叫他彻底闭嘴。
谭书反而没有想象中那样生气,只摆摆手让同伴平息下来,也朝纪淮舟作了个揖,才说:“不是什么稀罕物,方才礼数不霍——二爷要是喜欢,就赠与二爷添个乐。”
“那感情好,”纪淮舟慢悠悠地把扇柄捏在手里把玩,“这样俊俏的郎君送我东西,我自然是喜欢的。”
霍少闻终于听不下去,面色怪异朝纪淮舟看了一眼:“够了。”
他又朝谭书一行人温声道:“实在抱歉,今日还有要事在身。诸位,失陪了。”
他的要事,是去深柳祠看望一个人。
霍少闻说完这话,二人就不再停留,儒生们自觉无趣,也怏怏地散开了。
纪淮舟没问霍少闻要去哪儿,今天在隆安帝面前的伪装已让他觉得心烦意乱,只同霍少闻早早分别,独自回候府跟米酒碰上头,换了身常服就朝深柳祠去了。
纪淮舟好像被他带歪了…………
那样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怎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一心只有儿女情长。
不行。
得将他掰正!
靠在他怀里的纪淮舟,轻轻勾起唇。
计谋第二步,已成。
第 42 章 第 42 章
残阳如血,在苍茫落辉中,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沿山路缓缓而行。车轮碾过被晒了一日的路面,扬起飞尘,交错深浅的车辙印中又多了两道新的痕迹。
“隆隆”马车声回荡在山道中,盖住了车中的细微声响。
木门紧闭,车帘低垂,狭小马车中翻腾着滚滚热浪,车内两人正吻得难舍难分。
唇齿交缠,用力汲取对方的气息与温度,灼热呼吸融在一处,潮湿黏腻。霍少闻一手托着纪淮舟后颈,一手揽住他的腰,大掌的温度隔着薄薄衣衫传入纪淮舟身体,烫得他心尖直发颤。
日沉西山,但炎夏余威仍在,纪淮舟出了一身的汗。豆大汗珠沿鬓角没入乌发,发根湿透,沁出浓重的墨。
纪淮舟难耐地扯开衣领,露出汗湿肌肤,晶莹汗珠滚入凹陷锁骨,聚起一小块水洼。
怀中人浑身泛红,双眸微阖。
迈入浴池,霍少闻细致地替纪淮舟清洗身子。在温水轻抚中,坐在霍少闻怀中的纪淮舟眼神渐渐恢复清明。他转过头,轻轻舔吻男人突起的喉结。
“乖,别闹。”霍少闻:“不是。”
“好吧,”纪淮舟听起来颇为遗憾,“既然小将军不是这个意思,就请带好门出去,自会有想做这事儿的人来。”
“纪淮舟!”霍少闻支使一旁装聋作哑的徐逸之先出去,朝纪淮舟逼近几步,撑着桌咬牙切齿地问他,“你究竟要脸不要?”
“不要啊,”纪淮舟眼里的笑意慢慢涌上来,“小将军既然喜欢舍弟,早该知我并非君子。”
纪淮舟将扇面“啪”地合拢,手腕翻倒,扇骨便虚虚点到了霍少闻的腰封。他同霍少闻对视,唇齿间滚过晦暗不明的暧昧。
“再这样盯着我,我可真要心疼了。”
徐逸之灰头土脸地蹲在门外,正发愁如何同兄长交代,忽听“砰”一声响,自家小将军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看也没看他一眼,只身大刀阔斧往外走去。
徐逸之吓了一跳,本想回头窥一眼屋内究竟什么个情况,终究没那胆子,只好咬着牙紧随霍少闻去了。
他追至繁锦酒楼门口,总算将人追上了。
“将公子!”徐逸之将人拦下来,“姓纪的怎么没跟着你一块儿出来——诶不是,公子你耳朵怎么这么红!”
霍少闻憋着一肚子气没地儿发,思来想去,今天这事其实也怪不到徐逸之身上,他忍了又忍,还是没憋住,闷声闷气地问徐逸之:“你说,这世上真会有心性迥异至此的亲兄弟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徐逸之挠挠头,“我和大哥就一静一动,害我老被他管教,可不自在了——您同侯爷的性格不也蛮不一样嘛。”
霍少闻叹口气,心道当真是晕了头,徐逸之能懂些什么?
“罢了,”霍少闻心乱如麻,摆摆手说,“我今日来此,本是为探望故人。你与我同返,也好给你大哥一个交代。”
“真的?!”徐逸之当即顺坡下驴,喜笑颜开地应了声,“我就知道小将军最疼我!”
房内纪淮舟眼见着霍少闻落荒而逃,确信他已然走远后,方才打了个响指,米酒带着一个相貌丑陋的中年杂役从转角处探出头来。
纪淮舟被这张脸吓了一跳,待二人进屋后,他复又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一番,说:“行啊,尾陶。你这易容术使得愈发出神入化了。”
被唤作尾陶的那名中年男人在脑后摸索一圈,连着整块头发一同掀翻出去,露出人|皮|面|具下一张冷白明艳的脸。
竟是个十分漂亮的年轻女子。
“公子,”尾陶一见他,冷若冰霜的眼神很快消融了,“一切可好?”
“我倒没什么大事,只是那姓霍的同我不大对付。左右他挡不了路,不必太过忧虑。”纪淮舟招呼她一块儿坐下,“你扮成这样——亏我这两月以来还挂念你的安危。”
尾陶哦了一声,好奇地凑上前问:“怎么个不对付法?”
纪淮舟啜了口茶,用扇柄将她的脑袋拨开了,清清嗓子道:“那小子早春心暗许了,好巧不巧,你猜猜他的心上人是谁?”
尾陶想了想,说:“反正不是你。”
纪淮舟瞥她一眼,冷笑道:“是纪涟。”
尾陶一怔:“怎么可能”
纪淮舟没吭声,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许久方才懒洋洋地开了口:“大抵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不过谨慎起见,你暂且继续查着他。”
尾陶应了是,又抿嘴一笑,说:“公子猜猜看,他方才到哪儿去了?”
纪淮舟在桌下轻踢她一脚:“有话就讲。”
窗外落着细雪,屋内烘着暖炉。纪淮舟找着个舒坦的姿势,倚靠着逍遥椅闭目养神起来,悠哉悠哉地听尾陶带来的情报。
“他今日离了宫,急匆匆朝深柳祠来,没进主巷,径自往偏巷去了。”
深柳祠的偏巷与主巷所营酒舍勾栏并不相同,偏巷一带的店铺十有八九都做些玩乐的小生意,诸如占卜面相、卖花送果一类,自然而然地汇聚起许多三教九流之人。
尾陶继续说:“我跟着他,见他在一灯笼铺前停住了脚,随后闪身进去,同那店主老妇待了一会儿,很快便出来了。”
纪淮舟听及此,懒洋洋地将眼皮掀开了。
“可曾听到些什么?”
尾陶摇摇头道:“不曾。他进入去那灯笼铺便暂时歇业了,二人关了大门,院内静得很,我怕靠得太近被发现,只敢远远监视着。”
“不过也并非一无所获,这家灯笼铺老板的身份我打探清楚了,是个寡妇,膝下有一独子名唤程青,早年间入了镇北军,后又一路晋升为骑射营副将。”
纪淮舟伸手让米酒服侍自己起来,轻笑一声,道:“我还真当他是个没心眼的傻子。”
原来像霍少闻这样的人,也会私下里暗自布网营生。
纪淮舟无不尖酸刻薄地想,若是这样,他又有何资格指责自己品性恶劣、两面三刀?
一想到霍少闻可能并不如他看上去那般正人君子,他就觉得浑身舒坦。
纪淮舟得意极了,认定这世上定不会有一个至纯至真的人,既然霍少闻也不可免俗,那么他对自己的指责就同市井屠户、凡夫俗子的谩骂一样,伤不了自己分毫。
亏得昨夜还因为他莫名其妙的一顿骂气得半晌睡不着,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纪淮舟心情大好,吩咐尾陶说:“再将这个程青的身份仔细查一查,最好能攥姓霍的点儿把柄在手里。必要之时,或许可用。”
他闷哼一声,讥讽道:“还叫嚷着让我仔细后颈皮,还是先关心关心他自己吧。”
说罢,纪淮舟将半张脸都埋进松软的狐皮大氅里,舒舒服服地侧着身,准备就地补一补觉。
“先别睡,公子。”尾陶无奈地唤了一声,赶在纪淮舟丧失意识前将一件儿东西伸到他眼前去。
纪淮舟困得不行,只眯缝着眼睛瞟了一下,却瞬间绷直了身子。
他坐起来,将那枚虎骨扳指捏在指间翻来覆去地看,问:“哪儿来的?”
这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了。
它属于布侬达。
尾陶说:“公子可知,繁锦酒楼乃是煊都最大的地下权色交易场所?这东西便是我从此处得来的。”
“布侬达的扳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纪淮舟攥着扳指的关节泛白,冷笑一声,“够狼狈,却也逃得够快。”
尾陶沉声道:“照这个速度,他现在保不准已经出了北境。公子,那样便不好追查行踪了。”
“这扳指经了谁的手?”纪淮舟拧着眉,“此人能捉来的话,不惜一切代价,问出布侬达的下落来。”
尾陶摇摇头:“动不得,这扳指乃是半月前户部侍郎张兆用以抵销嫖资的,他大概并不清楚此物的真实身份。”
“区区一个户部侍郎,他身后站着什么人?”纪淮舟轻哼一声,啜一口热茶下肚,话里的锋芒几乎要刺到人皮肉上,“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若是皇亲国戚那还正好,我再给老皇帝算上一笔。”
尾陶摇摇头:“公子,此事万不可冲动。”
“此人乃是大皇子赵经纶的人,赵经纶垄断大梁半壁文官势力,想必公子也有所耳闻。”尾陶顿了顿,继续说,“朝堂之内风云诡谲,复仇一事急不得。煊都不比宁州稳妥,临行前大公子特意嘱咐我看着你,叫你千万小心行事。”
“行了,”纪淮舟听得头疼,将那盏空了的茶杯斜放在桌上转了又转,蔫头耷脑地说,“小心就小心。急着逃命的落水狗又不是我,穷得连扳指也要典当了,我不信布侬达留不下别的蛛丝马迹来。别的不说,光是朔北冬日的风雪就够他喝一壶的。”
他心烦意乱道:“我有什么好急的?”
随后,他又一点点将扇骨舒展开来:“对了,你再去查查国子监一个叫谭书的学生。这人脑子不大正常,大冬天的用什么扇子?”
尾陶面无表情,指着纪淮舟手里的扇骨,意思是你连自己也一块儿骂进去了。
纪淮舟乐道:“就是从他那儿抢来的。”
尾陶无语凝噎,只好点头领命,夸了句扇子不错,果然不是纪淮舟能挑捡出来的好东西。
随后,她在纪淮舟急眼骂人之前,麻利地将人|皮|面|具重新带好,恢复成丑陋畏缩的中年人模样,拎着空茶壶推门出去了。
米酒强忍住笑,绷着一张脸闷声问:“公子,我们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纪淮舟白他一眼,“探查清楚再行动——对了,今天把人惹生气了,晚上好歹哄一哄,别太过火。”
忽然,他一拍脑门:“不对啊,既然这小子多半也并非善茬,我还哄他干嘛?”
纪淮舟认定了霍少闻扮猪吃老虎的成分八九不离十,可转念又一想:对方尚不知自己暗地里的行踪已经败露,他还是得装模作样地哄上一哄,不能轻易打草惊蛇。
一时思绪万千,纪淮舟将刚刚把玩着的白瓷茶盏扫下桌去,听见脚下传来的清脆裂响,心情方才好了一点,伸着懒腰起身道:“这样吧,听闻霍小将军爱吃甜食,就将这深柳祠有的甜点尽数买上一小份,也算我和他伉俪情深。”
他睁眼说完这一通瞎话,在深柳祠好一阵招摇过市,方才带着全身挂满糕点食盒的米酒一块儿,怡然自乐地回镇北侯府去了。
纪淮舟却猛地咬了他一口:“我还想……”
“不行,今日你已经很累了……”
纪淮舟直接堵住霍少闻的唇,将他所有拒绝压了下去。
水花四溅。
长夜漫漫。
第 43 章 第 43 章
次日清晨,纪淮舟在霍少闻怀中醒来。
入目是男人结实宽阔的胸膛,肌肉饱满,轮廓清晰。纪淮舟抬指轻戳一下,触感柔软。
他没忍住多戳了戳。
“你在做什么?”霍少闻被扰醒,一把攥住纪淮舟作乱的手,紧紧捏着他的指尖,似笑非笑地撩起眼皮。
纪淮舟理直气壮:“摸一摸不行吗?”霍少闻低声应了,踌躇半晌,又道:“听闻你染病,我来看看。昨日之事,实属意外。”
纪淮舟沉默一瞬,没料到这人真就这么死心眼,要是放到平常,他合该借机好好逗上一逗。
可眼下尾陶还在房内,他只想赶紧找个借口让霍少闻滚蛋。
“我没放心上,”纪淮舟心里早将人囫囵骂过一遭,脸上却笑得和煦,“我这病应是初到煊都不适应节气所致,小将军不必过分自责,静养几日便好。”
他好好说话时,很是让人如沐春风,霍少闻怔怔看着,虽觉得有些道不清的吊诡,可好歹放下半颗心来,抿着唇谨慎问道:“此事”
“此事算不得什么,况且抚南侯近日正忙着张罗年节事宜,”纪淮舟那点儿耐心快要消耗殆尽了,他越是生气,说话声便越是清润温和,“还请小将军放心。”
少年将军高悬着的那颗心方才怦然坠地。
他点点头,将一颗真心小心翼翼地收敛好,说:“已至午时,你用完膳便早些歇息,我也差奇宏叮嘱府内下人,叫他们无事别来打搅。”
纪淮舟笑道:“小将军有心了。”
霍少闻颇不自在地点点头,他还有话想说,便张口差使这房内别的仆役出去:“还在房里做什么?碳添完了便下去吧。”
纪淮舟身侧炭盆边,伏地而跪的尾陶应了声,连忙起身要走,低眉顺眼地朝外退去。
“站住。”
霍少闻眉头微蹙,突然出声,横跨两步挡住尾陶去路,淡淡道:“抬起头来。”
尾陶将头抬起,恭敬道:“将军。”
“你瞧着面生,”霍少闻冷眼看着这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言简意赅道,“什么时候入的府?”
尾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粗着嗓子颤声答话:“回将军的话,小人本是后院烧碳的,三日前刚入的府。听闻新夫郎乃是岭南人,耐不得煊都大寒,今晨便被差使着来添送些银丝碳,方才弄完。”
床榻边金丝小铜炉中,堆叠起来的碳火燃得通红。
霍少闻居高临下地看着尾陶,刚要再问些什么,就听纪淮舟猛地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米酒连忙拍着纪淮舟后背给他顺气,顺道将一碗热姜汤送到纪淮舟嘴边:“主子,您怎么了?”
纪淮舟摆摆手,朝霍少闻有气无力道:“小将军要教训府内杂役,我管不着。只是纪某尚在病中,实在吹不得风,房门从方才大敞到现在——若是添碳这一举动惹得小将军不快,也劳烦出去再说。”
霍少闻脸上挂不住,连忙挥手将尾陶赶走了。
他小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好生将养。”
他顿了顿,又飞快补充道:“我并非克扣府上碳供,二公子要是觉得冷,回头我差人多送些来。”
说罢,他逃也似的阖上门出去了。
霍少闻一离开,纪淮舟立刻收起了故作柔弱的神态。
方才霍少闻在时,他为了让病情看起来更重些,故意没用内功护体,余热未褪的身体又仅着里衣,大氅只松松披着,结结实实地挨了好一阵寒风。
因而他虽然一直温声细语地劝着人,心里早就将这姓霍的祖上十八辈都问候了个遍。
纪淮舟捧着热气腾腾的瓷碗,边喝边问米酒:“你不去追,已经同尾陶交代好了?”
“是,”米酒点点头,“主子放心。”
纪淮舟嗯了一声,饮完这杯热姜茶,他四肢百骸方才活了过来。
他用受了伤的手有一搭没一搭拨着流苏锦帐,半晌,方仰躺回红绸软枕上,目眩眼迷得看向乌沉沉的梁木,似是无意地开口问米酒道:“你以为赵经纶与赵修齐二人,老皇帝最终会选择谁?”
米酒方才替他搁下碗,又急匆匆来帮纪淮舟盖被子,闻言愣了下:“主子的意思是?”
“他选哪个,我便亲手毁了哪个。”纪淮舟把眼睛闭上了,舒舒服服地缩进厚实的云缎被中,“报应轮回,我要他尝尝因果的滋味。”
米酒一怔,额上不知何时已渗出了冷汗,喉头哽涩地低声道:“尾陶今早同我碰头后,也大致讲了一些。”
大梁的中央官制冗杂,除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及其下设各级部外,还有培养新生官员的国子监,位高权重的内阁等部门,不过自白文山死后,内阁实权已大抵转移分散至六部手中,现任内阁首辅也已年逾古稀,虽多次奏请致仕,隆安帝却迟迟不肯放人。
米酒边持小扇摇向铜炉中银碳,使其燃得更旺些,边扭头向纪淮舟禀告:“据我们的人所查,礼、刑二部尚书与户部侍郎确是大皇子赵经纶的人。”
纪淮舟懒洋洋问:“那二皇子赵修齐呢,六部官员之中有哪些向他投了诚?”
米酒摇摇头:“暂无。”待到纪淮舟装模作样地到了前厅时,书房内已是空无一人。
他蔫了吧唧地往楠木如意椅上一坐,心道这户部侍郎动作够快。
不过,他们之间说了什么事倒也不难猜——霍少闻如今成了煊都炙手可热的新贵,张兆能同他说的无非就是些拉拢结交的好赖话,现两方人均不在此处,霍少闻应是被拉着赴了筵席。
张兆多少有着赵经纶的授意。纪淮舟眯着眼,手中把着只茶盏,心知这局他得去探上一探。
张兆今日来访乘的乃是马车,雪大天寒,方过一时三刻,人走不远,落雪也尚且掩盖不了车辙印记。
纪淮舟思及此,冲着刚进屋的米酒道:“我换身衣裳,你去备匹快马。”
米酒苦着张脸:“主子,这又要来哪一出?”
纪淮舟咳了一声,冷冷道:“少废话,叫你去你就去。”
他很快回房,挑拣一身鸦青色直领便衣换好,略一思索,又将一片刀疤假皮斜覆于颧骨处,直直贯穿到右眼下,遮住了那一颗小痣,也遮住了这副过分昳丽的皮相。
做完这些,纪淮舟抓起一顶帷帽负于背上,堂而皇之地挂在玄色披风之外,好似一位真正的江湖浪子。
“我去追人,你不必跟来。”纪淮舟在侯府偏门外翻身上了马,腰间的青玉朱雀纹玉佩同长剑碰撞出清凌凌的脆响,“要是有人来找,便说我吃完药睡下了,不便见客。”
米酒看着他乔装后的脸,踟躇道:“主子,这么冷的天,您好歹披件狐裘。”
纪淮舟乐了,一戳他脑门:“哪位浪客出行时还穿着厚重狐裘?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家主子自有打算。”
他不再废话,扬鞭策马,一路寻着雪中的车辙印追去了。
纪淮舟倏忽睁眼,饶有兴致地重复了一遍;“暂无?”
他挑挑眉:“为何?”
米酒继续说:“主子有所不知,这二皇子生性温良喜静,又好读书颂赋,因而自请了国子监司业,整日里只管潜心出入太学、府内与宫中,鲜少过问朝堂之事。”
纪淮舟不爱读书,自然也不爱听这个,他刚喝完药,困劲儿上来了,只轻笑一声:“他不想争,老皇帝却怜爱得紧。”
他可不信隆安帝会是什么慈父,愿养一位闲王。
左右还是得等他病好了,亲自去会上一会。
纪淮舟听累了,从被子下吝啬地伸出半只手来,朝米酒晃了晃——意思是快滚,别再打扰他家主子睡觉。
米酒闭了嘴,行至门口刚要出去,忽然想起一事,又回头道:“哦对了,主子,户部侍郎张兆带人来了镇北侯府。”
纪淮舟翻身坐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早,”米酒回话说,“那轿子堂而皇之地停在侯府门口,我看得仔细,又问了门房,正是张兆的车马,错不了。”
“马车上面下来两人,拿着拜帖便入了前厅,现在不知同小将军谈得如何了。”
纪淮舟立刻下了床,急慌慌开始穿衣披氅,兴奋道:“不睡了!这种事情怎能少得了我——赶紧收拾收拾,兴许还能赶得上。”
霍少闻眉梢微挑,眼眸沿纪淮舟手指爬上他的手臂,一寸寸游至那印着吻痕的锁骨。就在纪淮舟本能地察觉到危险之际,霍少闻猛地翻身将纪淮舟压在下方。
他抬起头,对上纪淮舟笑意盈盈的眼眸。心中瞬时又刺又痒,嗓子像堵了一个棉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只在一旁瞧着,观察我平素的习惯与喜好,夜间他便回自己屋了,不在我这儿。”
纪淮舟说罢,捧住男人的脸,指尖沿着对方眉心一路滑至唇瓣,手指停住,指尖轻点那张薄唇,浅笑道:“这下侯爷可以放心了吧?”
熟悉的香气网住霍少闻,唇间落着柔软,霍少闻喉头发紧,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张开口,却不小心含住了唇上指尖。
四目相对,霍少闻狼狈站起身,匆匆撂下一句:“你歇息一会儿,我去吩咐他们启程。”
纪淮舟盯着他再次落荒而逃的身影,低低笑了。
第 44 章 第 44 章
赵县距竟陵很近,仅有不到一日的路程。一行人自辰正出发,日暮时分便已抵达竟陵。
竟陵县令早早接到消息,率众吏出城相迎。
接风宴后,纪淮舟回到下榻之处,沐浴过后,一身酒气被除去。他披上里衣,推开半扇窗户,习习晚风潜入屋中吹散了夏日暑气。
周照吉闻声进屋,手持软布行至纪淮舟身旁,轻声道:“殿下,我替你拭发。”
檐下悬着的灯笼被吹得一晃一晃,光影摇动。
这一路不近不远的跟踪,最终止步于永乐街的悦来居。
永乐街与深柳祠同为煊都最著名的两处销金窟,最受达官显贵、浪客书生的青睐,此处酒楼与茶社相连,赌场同戏棚毗邻,大梁民风又很是开放,因而总是一派人声鼎沸。
悦来居寓意为“悦近来远”,使近者悦服而远者来归,乃是煊都颇负盛名的一处酒楼,纪淮舟眼见着张兆迎少年将军一块儿下马,拱手作揖,神色可敬地将人迎了进去,径自上了二楼。
他翻身下马,将那顶帷帽系在头顶,朝悦来居的门童抛了几锭银子,说:“给我开一间楼上的厢房,要挨着方才那两位客人的。”
门童一怔,方才那二位均是身份不俗的贵客,他不敢擅自做主,连忙叫了悦来居的轮值掌柜来。
掌柜的见了纪淮舟,看他一副侠客打扮,帷幕下隐约可见狰狞刀伤,又一转眼珠,瞥见他腰间那枚价值不菲的玉佩,简直叫苦不迭——方才进去的二位中,一人乃是悦来居的常客张兆张大人,另一人虽素锦玄衣低调打扮,却也气宇轩昂,不知是京中哪位贵公子。
可眼前儿这位应也是他惹不起的,若是当场拒绝,指不定下一霎便被那长剑抹了脖子。
正当他左右为难之时,面前这位身材高挺清俊的青年主动开了口,声音虽夹杂了点突兀的沙哑,但竟很是和煦有礼。
纪淮舟含着笑,温声细语地朝掌柜胡诌道:“劳驾,方才那二位中的少年人乃是我的老相好,您给行个方便,这些就当是在下提前谢过。”
他借着近身,将一片金叶子塞入掌柜手中。
纪淮舟迎着他的目光,并不气恼,反倒善心大发地松开了压制着霍少闻的手。
他在鸾歌凤舞里起身离位,朝一乐女走去,待到居高临下地站在人跟前,那美人方才站起身来,眉目温软地贴近纪淮舟。
——琴声戛然而止。“咔嚓。”
干枯灌木断裂的声音从身侧响起,纪淮舟勒马,赵修齐牵着照夜玉狮,踏断枯枝,从树后悠然而出。
“殿下赢了,”纪淮舟平静道,“殿下骑艺高超,清雎自愧弗如。”
“是在下输了。”赵修齐笼着狐裘,玉面微红,明显有些力竭,可见这一趟跑得并不轻松,“在下不仅先行,还占着同马相熟的便宜,却也不过堪堪快于世子一线。”
纪淮舟颔首,敷衍道:“殿下高义薄云。”
赵修齐清润一笑:“世子果然与传闻中有所不同。”
纪淮舟盯着他,舔舔冻干的嘴唇,心下愈冷,脸上却只露出个吊儿郎当的笑来:“清雎愚钝,平日只爱勾栏听曲,听不懂读书人的弯弯绕绕。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他说这话时正翻身下马,手下已经摸着了袖中短匕,薄薄的一片刃早被捂得温热,此刻堪堪滑到了指缝间。
赵修齐微微一笑:“世子为人爽快。”
“半月后便是冬祭,此次冬祭将在天地坛举行,照旧由礼部尚书夫立轩夫大人主理。”赵修齐拱手说,“烦请世子代为留意。”
“朝中皆知夫大人同大殿下私交甚密,”纪淮舟恳切道,“我这人最怕沾上麻烦。一匹马而已,我又凭什么答应二殿下?”
“世子一定会答应的。”赵修齐同他对视,说话声不徐不慢,字字清雅,如同碎珠滚落玉盘,“世子不想知道——布侬达现在何处吗?”
霍少闻猝然吐出这两个字,满脸漠然地起身拜别:“我府中有急事,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他径自往门外走去,行至纪淮舟身侧时稍微停留,纪淮舟并未抬头,也知霍少闻正细细打量着他。
却不知霍少闻看的是他抚在琴上的一双手。
霍少闻眼见着这双修长手指拨弄琴弦,这琴音同他十年前在宁州听到的有八分相似,却远不及那时听见的那般清越宁和。
纪淮舟右眼下的小痣,他于十年前惊鸿一遇时,亦不曾在纪涟面上见过。
一舟一涟,一躁一静,一黑一白,一恶一善,仿佛都囚在这小痣里了。
却偏偏是从太仆寺回来几日后,煊都终于放晴,纪淮舟的病也好得七七八八,期间霍少闻除托奇宏送了几次药外,并未亲自前来探望。
“疾”倒是探头探脑来过几回,皆被纪淮舟用弹弓打出去了,气得盘旋院中唳了半晌,方才愤懑不平地冲入了铅灰色的天穹。
纪淮舟心知霍少闻这回生着大气,懒得自讨无趣,捡着这好天气奔马出城,直向北长亭外马场而去了。
一路蹄踏雪浪,堪堪停在云松山脚下。
纪淮舟方才勒了马,便有一行人匆匆迎上来,下饺子一般挨个跪倒在地,为首的那个一咏三叹道:“恭迎少卿大人。”
纪淮舟没下马,原地转了一圈,放眼望去,云松山马场雪覆千里,九曲河蜿蜒取道其间,零星散立着许多松林,是个跑马的好地方。
那跪着迎人的典厩属等了半晌,不见回应,只得拖长嗓子再喊一遍:“恭迎”
“行了,”纪淮舟翻身下马,拜拜手皱着眉说,“听着活像奔丧,大人我才第一天上任呢。”
一对双生子。翌日一早,纪淮舟便带着米酒一同去往太仆寺领差,他昨日自宫中回侯府后又是一通高烧,好歹被米酒关在房内消停了半天。
今日便学乖了,甫一出侯府大门,他便钻进暖轿内,由米酒驾马,舒舒服服地入了太仆寺的大门。
太仆寺卿贺晨朗早早便带人侯在正堂,他打听过这位刚同霍将军结亲的纪世子,知道此人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可这荡手山芋偏被抛到了他手里。
他身为太仆寺卿,掌车辂、厩牧之令,少卿为其下臣,共设有两位,一位管着诸多杂事,譬如随扈出行一类,另一位则专理煊都城郊军马场事宜。[2]
只是不知这位二世子瞧上了其中哪个。
贺晨朗心下一时发愁,眼见这位大爷由仆从贴身服侍着方肯下轿,愈发觉得对方这般矜贵,断不可能挑捡这管理马场的苦差事。
眼下,他只好盼着这位爷平日里少来太仆寺衙内添乱。
纪淮舟一想便知贺晨朗的诸多忧虑,入正堂后便快步上前稍行一礼,温煦道:“在下纪淮舟,表字清雎,见过太仆寺卿贺大人。”
堂内站着的几人均是一怔,没料想到会是这般和谐的开场,气氛一时吊诡。
贺晨朗最先反应过来,慌忙回了礼屏退众人,同纪淮舟好一番客套,方才将话题引入正轨,将少卿之职简要陈述后,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世子心悦何职?”
纪淮舟坐在如意椅上,正抿着瓷盏中温热茶水,闻言一笑,说:“贺大人可知,我为何来此?”
“这”贺晨朗一手搓着膝上官袍,谨慎答话道,“天子之命,我等岂敢妄加揣测。”
“是因着前天夜里,在下眼拙心大,踹伤了皇上身边近身侍奉的内监。”
雪粒扬在冬日烈风里,撕扯着太仆寺院内小小的一囿天地,纪淮舟在这风里笼紧了狐裘,欣赏着贺晨朗怔愣的神情。
他换了个翘腿的舒服姿势,狡黠一笑,喉头由上至下轻微滚动一遭,慢条斯理地说:“皇上打发我滚远些呢,贺大人,我可有得选吗?”
他这几日,常常因着这张过分相似的脸对纪淮舟一再心软,眼下却一刻也不愿再看见了。
霍少闻移开目光,清了清因愤怒而发紧的嗓子,终究没在大庭广众下掀了纪淮舟的皮。
少年将军讥讽道:“几年未见,阁下还是这般秉性,云野自愧不如。”
“不过阁下倒同席上各位情投意合,”他面上不虞,回头扫过席间众人,终究扯出半个笑来,“诸位继续,玩儿得尽兴。”
语罢,他大刀阔斧朝外走去,无人再敢阻拦。
纪淮舟的声音从他身后轻轻传来,含着点却之不恭的笑意。
“霍将军,来日再会。”
此等美人,长嘉帝定会宠爱有加。可她是东昌细作,若真让她入了宫,恐怕会出大乱子。
得想个法子,除掉她。
纪淮舟目光沉沉。
忽地,纪淮舟察觉到一道森冷视线。他抬起头,正对上美人星眸,一道杀意在对方眸中转瞬即逝。
卫栖梧也想杀他。
有意思了。
第 45 章 第 45 章
五日后,一行人自竟陵出发,折返京都。
返程带着卫栖梧,又值酷暑天,众人只在晨间黄昏赶路,脚程慢了许多。二十几日才走出复州地界,抵达荆州。荆州治下数十县,自复荆二州交界处至荆州州治,还需不少时日。
三伏炎蒸,蝉鸣如雨瀑自四面八方灌来,吵得人心烦。
众人停在一片林中歇息。赵慧英闹了这一通,今日又离府走了许多路,还在兄长怀中便点着脑袋打起盹来,赵修齐将他交给仆从,自己上了最后方的一驾辇轿。
轿帘极厚,将漫天风雪尽数挡在外面,轿内仅有一人,摸约三十来岁,瞧着瘦骨棱棱,脊背却绷得很直。
他的目光迎着屈身进轿的赵修齐,又顺着掀开的那点缝隙流淌向很远的地方,直至帘帐重新阖上,方才微微垂了眼睫。
赵修齐看得很清楚,这双眼里闪过刹那的丰盈,很快在帘帐垂落时重归寒凉。
这双眼的主人既没出声,也没起身行礼,只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几字,又捏起来给赵修齐瞧。
纸上书着的是“可还顺利”。纪淮舟眼见着赵修齐怔愣一瞬,心下了然。
这人本不擅跑马,自己快骑或还可行,若要带着个神志不清的孩子,还要小心不叫其吹着太多冷风,实在难以办到。
左右躲不过这温泉庄子,幸好今日没有夫浩安,抱着隆安帝的幼子虽然隔应,可这个人情分量不轻,他得做。
他朝赵修齐道:“二殿下发什么呆呢——走吧。”
马场大门处,乌骓踏雪与照夜玉狮直奔出去,冷风擦着二人的脸,马越跑越快,纪淮舟一手抱人一手抓绳,掌心磨得破了点皮。
他先赵修齐一点抵达庄子外,欲进去时却被门童拦住了。
这门童年纪不大,嗓门倒不小,急急嚷着:“今日庄子已被贵客包下,不再接待!”
纪淮舟一脚踹他身上,皱着眉道:“滚开。”
赵慧英还在他怀里细细发着抖,相似的场景从前也曾发生过,纪淮舟没能抓住记忆里的人。
他自己都没能意识到——不知何时,他心已经底腾升起了久违的发怵感。
纪淮舟眸中冷极了,好似结着层霜,这生人勿近的气场,一直持续到了他抱着小孩踹门进庄子正堂时。
“算也不算,一切恰如老师所言,”赵修齐将沾染寒意的大氅脱下团好,远远搁在轿帘前独凳上,方才挨着此人坐下,替他拢了拢裘衣,又替他细细研起磨来,“当年宁州纪家一事,定有隐情。”
“纪淮舟此人十分谨慎,并不尽如传闻中那般短视纨绔。老师,这样难控的鹰犬,我们真要同其合作吗?”赵修齐微微仰头,露出脖颈处凝血的一条刀伤来,“他今日是真对我起了杀心。”
被唤作老师的那人听到这话,手下一顿,墨迹晕染开一小团来。
他呼吸稍显急促,匆匆搁了笔,颤着手便要向赵修齐拜礼请罪。“诸位,”纪淮舟说,“实在不巧,路封着了。今日只得在此住上一宿,庄子不算太大,得劳烦大家夜宿时挤上一挤,委实抱歉。”
席上的人多多少少喝了酒,先前闷在房间里,眼下出了门酒劲儿便上来了,皆有些脸红心燥,现在得了这话,便三三两两地散开,各自商量好今夜要宿的屋子,游山的游山、泡温泉的泡温泉去了。
这庄子里拢共只有五间上等房,各自带着一汪热泉涌流的池子。
席上今日请来的七位公子哥一块儿占了三间,余下两间房,还剩徐逸之、谢韫、纪淮舟与霍少闻四人。
这时节听不见虫闻,气氛一时寂寂。
徐逸之眨巴着眼,略一思索,朝谢韫小跑过去,朗声兴奋道:“谢大哥,我们好久没宿在一块儿了,几年前你教我打鸟用的那些好方法,我早学会了!今晚你再讲些新的吧。”
“好啊!”谢韫也揽着这半大少年的肩,只虚虚瞥了霍少闻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来,他清清发虚的嗓子,故意道,“咱们现在就回去,好生说道说道。”
他二人便也勾肩搭背地离开了。
夕照将余下二人院中的影子拉得很长,直直没入墙根的积雪堆里,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这庭院太安静,反教纪淮舟后知后觉地生出点不自在来。他拢着袖,呼出口热气,状若无意地问:“徐慎之怎么没来?”
“他不喜外出集会一类的事情。”霍少闻靴底碾着雪,挪开一点,说,“逸之孩子心性,素来喜欢热闹,今日便将他也带上了。”
“他本就是半个孩子,”纪淮舟没头没尾说,“热闹点多好。”
霍少闻朝他看过去,很快听见纪淮舟继续道:“我小时候就格外喜欢热闹,常常闹过了头,被我爹和大哥教训。”
他望着目极之处的云松山,眼见着血色残阳被一点点吞没在铅云里,老松张着的干枯枝丫也被吞没,说:“岁末了。”
霍少闻心下微动,也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轻声道:“是,新年将至了。”
“老师不必自责,我既牵挂几州百姓民生,又欲能有所获,阖该走这一遭。”赵修齐连忙托住他清瘦的腕骨,温声安抚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纪淮舟骑着乌骓踏雪回来时,白日已经将尽了,镇北侯府门前两串硕大的灯笼还没撤下,在婆娑冬雾透出些惨淡朦胧的红光。
他心里惴惴,着急同远在宁州的大哥通信,下马牵绳便直接踏进府门,却在回房路上忽然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纪淮舟抬眼看去,拦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霍少闻。到底是霍少闻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神色实在一言难尽,冷声古怪道:“好巧,世子今日也来这儿。”
谢韫头皮发麻,讪讪笑了一声,咽着唾沫艰难开口问纪淮舟:“一块玩儿”
——话音未落,他便被梅知寒踩住了脚,生生将那个“吗”字咬着舌尖咽了回去。
纪淮舟沉默少顷,赵修齐正好也追上了,他将小孩一把塞到赵修齐怀里,雪片和冰碴尽数化作了水,从他指尖滑落。
流经之处,染上点微透皮肤的红意,倒是遥遥同纪淮舟的鼻尖相呼应。
纪淮舟抬眸扫视屋内众人,径自走到霍少闻身边坐下,说:“好啊。”
他又露出个笑来,状若无意地问:“云野,在玩儿什么?”
他挨得这样近,冷气和绯色都若有若无地缭绕在霍少闻身侧,霍少闻只好强忍着不去瞧他。
纪淮舟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两人身子皆是一动不动,倒在人前显得十分相敬如宾。
少年将军一个字也不说,只冷冷看着他,眼底晦暗不明,在长廊的幽灯下晕开一片沉默。
纪淮舟心下烦闷,呵出一口热气,朝霍少闻方向再逼近两步,开口不耐问:“有什么事?”
霍少闻迎着他的眼睛,首次在此人脸上捕捉到完全褪去戏谑的神色。
他朝纪淮舟身后瞥一眼,只问:“这马哪儿来的?”
“一匹马也要管?”纪淮舟今日没力气同他废话,用脚尖碾实了足下积雪,嗤笑一声,“我看霍将军未免操心得太多了些。”
“府上没有这样的好马,”霍少闻的目光死死咬着他,不肯轻易放过,“你今日出府骑的也并非这一匹——哪儿得来的?”
纪淮舟不甘示弱地回望着他,微眯了眼:“同人打赌赢来的。”
一个小眼睛侍卫伸手戳了戳身旁大块头,小声嘀咕:“统领对那个七皇子也太过恭顺了吧。”
大块头沿小眼睛的视线看去,只见霍少闻正站在马车旁,弯腰躬身,姿态恭敬。一只手搭在他悬空的臂间,正是七皇子,他扶着霍少闻手臂缓缓下了马车。
前世,在他奔赴战场之前,纪淮舟也曾亲手将这枚玉佩交到他手中,说是希望他能平安归来。
丽妃对纪淮舟有多么重要,他心中很清楚,纪淮舟绝不可能轻易将母亲遗物赠给他人。
面前少年喜欢他,愿意将玉佩送他。
那前世呢?
蓦然间,霍少闻心底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
第 46 章 第 46 章
霍少闻心头疑云密布,视线投向正在穿衣的纪淮舟,犹疑不定地开口:“你会将这玉佩送给旁人吗?”
纪淮舟瞥他一眼,慢条斯理系上里衣带子,回道:“除了你与萧公,我不会将它赠予他人。”
萧公?
这个名字落入霍少闻耳中,他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冷静下来。
原来不止是他。
想必是因他们二人助力纪淮舟良多,纪淮舟才会愿意割爱,将玉佩给他们。
他双眼猩红,颓然哽咽道:“兄长,你不能这样,丢下我”
他平生第一次,叫了纪鸿兄长。
“我们阿舟,会叫兄长了。”纪鸿伸手揉揉他凌乱的发顶,低低地喃喃,“秋风起,腊味熟[1]……阿舟,哥哥馋了。”
“我们能吃到,你想吃什么哥我都陪你!等秋天,秋天就快来了,”纪淮舟胸腔起伏不已,他的声音被风扯碎了,败絮似的被卷落身后,泪淌下来,没有手可以擦,只好蜿蜒着干涸在脸上,“你别管我了……”
“兄长,你走吧!”
纪鸿不再回话,只深深地盯着他。倏忽,他一把将纪淮舟推倒,迫使他紧紧贴在马背上,随机狠狠一抽马鞭、纵身一跃——
那山道旁,皆是断崖!
“——哗啦!”
纪淮舟从水里猛地站起,他不知自己是何时滑下去的,水雾氤氲在房间里,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鼻腔里灌满了水,方才险些窒息。
纪淮舟摇摇发昏的脑袋,他全身皆被温泉水打湿了,身上热过了头,霍遭都浮上层绯色,眸色却深若寒潭。
他没有一刻真正放下过仇恨。
纪淮舟背身靠边发了半晌的呆,终于活过来似的,喟叹出一口气来。
这地儿也不好,身上暖和了,不舒坦的往事却一幕幕浮在眼前,以后还是别来为妙。
纪淮舟透过窗往外瞧,黑黢黢的夜里惟有风声寂寥。他有一搭没一搭想着,这么晚了,霍少闻酒也当醒了,还不回来么?
门口忽的传来了声响,纪淮舟的眼里寒意褪去,重新漫上了柔情。
他早已习惯了人前这样的转换。
霍少闻硬着头皮,一把将门推开了,倏忽怔在原地。
——他这门进的不是时候。凉的。
这滴雪水分明带着寒气,霍少闻却好像被烫着了一般,挪也不是留也不是,终于颇不自在地搓了搓指尖。
他移开目光,清清发紧的嗓子:“雅集。”
纪淮舟凑近了点,含着笑问:“我怎的都不知道,小将军还有这种好兴致。”
“我就是来凑个数,”众目睽睽之下,霍少闻不好将人推开,他低声回道,“你不也是身不由心么。”
“这话我不爱听。”纪淮舟顿了顿,再开口时带上几分戏谑,“小将军原来也会玩儿。只是说来有趣,你瞧不上我待的地方,却又处处同我碰见。”
霍少闻蓦地被噎住了。
纪淮舟倒是好心情地笑起来,他笑的时候,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给人瞧见,却只愿叫霍少闻捞着点水中月一般的虚恍。
真真假假,他分不清。
“怎么就这么见不得我?”纪淮舟向前踏了两步,凑到霍少闻跟前儿,轻声道,“云野,真叫我伤心。”
霍少闻喝了许多酒,此刻又吹着凉风,一点燥意随风弥散开来,可碍着还有这样多的人,他理智尚还霍全,只好压低声音道:“你说话注意些。”
“要我怎么注意,”纪淮舟低垂着目,他的眼睫秾丽,夕照洒在上面,像是浮跃着轻颤的金丝,问,“你不开口,是想我来主持局面吗?”
“那好吧。”他没能找到至亲,却被一人突然扛在肩上掳走了。
被丢上马时他才发现这是纪鸿,纪鸿带着他从后门奔马而逃,很快有人反应过来,追兵魍魉一般跟上了他们。
期间纪淮舟问父亲,纪鸿不答,再问纪涟,纪鸿也不答,眼下这问题他依旧没等到回答,只好艰难抬头望向兄长。
——却只看见他通红的眼。
纪鸿早已无声无息流了满脸的泪,水珠没能贴着脸滚下来,便被强风吹得干透,惟有带着盐渍的泪痕留在脸上,这是不言于口的悲哀。
霍少闻心头骤然一跳,可纪淮舟已经拍拍手,朗声转向众人了。
新年之后便是元宵,正月一过,春天就要来。
岭南的春总是来得很早,二月里便开始草长莺飞,春寒尚且料峭,可天光永远如期而至,柔情万种地洒在抚南侯府庭院中。
那年纪淮舟不过十二岁,城北裁缝铺的老师傅自发送来最好的新料子,给抚南侯长子做了套合身的新衣裳。
纪鸿正十七,个头窜得太厉害,衣服总是很快便穿不上身。这高大欣长的少年意气风发地来了院里,凑近尚且矮自己许多的弟弟。
纪淮舟靠在亭柱上,嘴里叼着根晃晃悠悠的狗尾巴草,在太阳底下眯起眼仰头敲兄长,慵懒的神色和侧躺在一旁的老猫无异。
纪鸿眉目舒朗,一敲他的脑袋:“小崽子,这身怎么样?”
纪淮舟吐掉那根毛茸茸的野草,漫不经心道:“衣裳是好衣裳。你穿嘛,就不怎么样。”
纪鸿捉了袖作势要来打他:“你皮又痒痒了是不是?”
“我劝你稳重一点,”纪淮舟借着柱子躲他,毫无愧色地扰了老猫的清梦,“又不是小孩子了,整日里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我这叫见人下菜碟,”纪鸿拎起他后领,去挠他的咯吱窝,笑道,“对你纪淮舟嘛,就只能这样!”
纪淮舟此刻正在热水里头沉浮着,寸寸皮肤都被浸得滑腻温软,他见霍少闻回来,躲也不躲,站起身来披了件松松垮垮的袍子。
那温软的皮肉便半遮半掩,雾里藏花般酿着风情。
纪淮舟朝他笑得慵懒,他微翘的眼尾在昏黄的琉璃光下蓄着一尾暧昧,小勾子似的向上弯起一个精巧的弧度,眼下痣明晃晃地刺着那霍少闻,让他几乎不敢再看。
纪淮舟倒是丝毫不觉似的,他摸了把额间汗。
这是被温泉水蒸腾出来的热潮。
纪淮舟的声音含着笑:“我还当小将军有多忠贞。”
“忠贞”这个词被他用在霍少闻身上,分明应是很不恰当的,可偏就叫霍少闻径自对号入座,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愤来。
他强撑着呛了纪淮舟一句:“如世子所言,不过是人前做戏。”
“是么,”纪淮舟眸色戏谑,似笑非笑地挑挑眉,他眼下的那颗小痣好似汉白玉上坠着的星子,委实太扎眼了,“我倒不知道小将军这般听我的话。”
“即是如此,怎么不在成亲当晚也听我的?干脆就将我当成他”
霍少闻蓦的抬起了脸。
他眼中晦暗不明,咬牙道:“纪淮舟,你不要得寸进尺。”
“是我得寸进尺吗?”纪淮舟丝毫不惧地同他对视,二人的眼睛好似寒冰撞流火,一怒一骜,一时逼得双方俱没了声响。
纪淮舟冷笑一声:“我倒想问问,小将军究竟是何时对舍弟情根深种?”
“这同你有何关系?”霍少闻皱着眉绕过他,兀自便要上榻,忽的被纪淮舟一把捉住了手腕。
这人从小长在岭南,很不耐煊都冬日严寒,这点霍少闻那晚早见识过,可他今夜刚从温泉水里出来,指尖的温热还没褪下去。
霍少闻恍然间以为自己摸着块暖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