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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酒倒吸一口凉气,叹道:“主子,您这一脚也太冒险了,何苦如此呢?”

纪淮舟将空碗往他手里一塞,说:“你懂什么?这样闹上一闹,是为以小博大。”

“老皇帝训人,眼下得忍,呼我我便去,无话可说。左右一定能因这一出闹剧得个闲职,我不算太亏。”纪淮舟唇上血色也回来一点,朝米酒扯出半个惨淡的笑来,“他想拴着我,怎么肯放过这么个好机会。”

那人的诸般苦楚被一个又一个暗夜吞噬,霍少闻目光哀伤。

在他的第一个忌日。

向来勤勉的帝王破天荒推开一切朝政,站在窗前作画。霍少闻好奇垂眸,那幅画映入眼帘的瞬间,他呼吸猛地一滞。

正是那夜,他在玉洛宫外看到的那幅画。

他手执匕首自戕的画面。

一滴泪落下,墨色被晕染开,画中人的面容渐渐模糊。

纪淮舟提着狼毫笔的右手微微颤抖,他用力按住手腕,于画中题下一行字——

“天宁八年春。朕,永失吾爱。”

第 85 章 第 85 章

霍少闻就这样陪了纪淮舟三年。

皇帝大肆寻访得道高人,三年间有不少人应召前来,然而,其中大多都是招摇撞骗之辈。

霍少闻看着纪淮舟一次次失望而归,心仿佛被一只铁掌狠狠攥住,又闷又痛。

他自然知道纪淮舟是为了什么。

原本不信神佛的人,如今时常虔诚地跪在神像前,俯首叩地:“朕叩请诸天菩萨,求你们垂怜……让朕能再与他相见。”

“陛下,阿雁,我就在你面前。”霍少闻倾身去抚摸纪淮舟的脸。

可纪淮舟听不见,也看不见。

霍少闻犹如困兽,双目赤红,焦躁地在原地打转。

疾风掠过,惊落枝稍几捧松软白雪,这典厩属抹着额间汗,好歹将早准备好的话继续说下去:“大人今日来此,下官已备好一份薄礼,望大人笑纳。”

他说着,嘱咐身后人道:“去将那几匹好马牵来。”

不多时,几匹高头大马由人牵着,喷鼻甩尾地到了纪淮舟跟前儿。

典厩属起身,朝纪淮舟拱手作揖,连连赔笑道:“此地距离煊都整整五十里地,雪厚路遥,若要常行往返,须得备着匹好马。少卿大人,请——”

纪淮舟来回绕了两圈,没去牵马,反将手优哉游哉地搭在了典厩属肩上,后者连忙堆起笑来,问:“少卿大人,看中了哪一匹?”

纪淮舟半搂着人朝前走了一步,微笑道:“在下不才,刚好对挑马颇有心得。”

他将搭在人肩膀上的手臂挪开,拢了拢衣袖,指着其中一匹棕马道:“眼神太蠢,不够机灵。”

复又一一指向余下几匹。

在场诸人噤若寒蝉。典厩属也苦着一张脸,不敢吱声,半晌方才吞吞吐吐道:“这,少卿大人,年暮岁寒,冬日里马匹缺少食粮,又不可尽兴跑场,皆是如此。等到来年春天,大抵都会精神起来。”

“既皆是如此,”纪淮舟收敛起嬉笑之色,“又何必随便牵几匹马来糊弄我?”

那典厩属扑通拜倒在地,先呼冤枉,又直呼恕罪,纪淮舟拢着大氅,散漫地晃了一圈儿,突然遥遥瞥见什么东西,示意鹌鹑似的典厩属站起身来。

他吹了声哨,拍拍这蔫头耷脑的家伙,吩咐道:“那个瞧着还不错,牵过来看看。”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匹通身黑色、四蹄雪白的骏马正立在不远处一棵雪松下。

典厩属应了声,一路小跑过去,跑到一半,突然转身喊道:“少卿大人!实在不巧,这马是”

“吵什么,”纪淮舟嫌他啰嗦,被他一咏三叹的调子弄得心烦,干脆自己快步跟了过去,离得近愈近便看得愈清,忍不住感叹道,“果真好马!”

这黑马膘肥体壮,眼睛好似一对悬铃,瞳生五彩,分外有灵性。其颈长如凤,山风一吹,背脊上茸细鬃毛便分为万丝,直看得人心痒痒。

他转向典厩属,刚要开口再问,忽听一道声音从后响起,不过短短几字,却悦耳如昆山玉碎。

“少卿大人,可是看上了在下的马?”

纪淮舟一怔,猝然回身:“来者何人?”

一青年人自雪松林后走出,其虽身披狐裘,却仍露出一点修长脖颈,纪淮舟再往上瞧,正对上一张唇色瑰润、端方儒雅的脸。

此人乌发如云,眼若含星,瞧着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霍身气质却很是超然从容。

霍围霎时齐刷刷跪了一片,跪地的请安声同这青年拱手作揖时自持的清润之声混在一起。

“参见二皇子殿下!”

“在下国子监司业赵修齐,见过少卿大人。”

纪淮舟心下豁然。

原来此人便是二皇子赵修齐。

这位备受隆安帝殊宠的二殿下一向低调,探子所传也仅是醉心太学无感朝堂,倒同他想象中的书呆子模样有些出入。

他回礼拜完,面上乖顺道:“二皇子说笑了,既是二皇子的良驹,我又怎敢觊觎。”

赵修齐淡然一笑,纪淮舟正待他回话,便眼见赵修齐雪色大氅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小脑袋来。

一双乌黑溜圆的眼睛怯生生地将在场众人囫囵扫过一遍,甫一跟纪淮舟对视,忽然就大着胆子掀开大氅,从赵修齐臂弯下钻了出来。

是个瞧着不过六七岁的小孩子,长得玉雪可爱。

他傻乎乎地冲纪淮舟一笑,直截了当地夸赞道:“你真好看!”

霍围众人方才拜完赵修齐起身,一见这小孩,方又呼啦啦拜了下去,典厩属心理叫苦不迭,三尊惹不起的大佛齐聚此处,他面上那拖长的咏调都快撑不住了,带头呼道:“参见五皇子殿下!”

“阿言,”赵修齐将小孩托着屁|股抱起来,拍拍他头上的雪絮,温声细语地教他,“休得无礼。”

赵慧英仰着头看兄长,不解道:“我夸他好看,这也是无礼吗?”

小孩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了转,拍手恍然,叫到:“我知道了!是因为没有夸兄长,惹兄长不开心了!”

他伸出小短手,捧住赵修齐的脸,认真道:“兄长在阿言心里,自然比大哥哥更好看!只是”他努力想了想,小声继续道:“他脸上有颗小痣,阿言很喜欢,兄长面上没有的。”

纪淮舟一时哑然。

他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自己右眼正下方,以往他每每扮作抚南侯纪涟,都要细细将此痣遮盖严实。

就好似没了这颗痣,他就能做真正的端方君子,享宁州清誉赞颂,洗净一身烂骨脏名

可这声名好似水中满月,难堪盈盈一握,什么也捞不着,半分也护不住,想来实在好笑。

只是没料到,他眼下痣第一次真心实意地遭人喜欢,对方却是仇人之子,还是个实心眼儿的小傻子。

大抵是命运弄人。纪淮舟紧紧捏着藏好的银子,绞尽脑汁地想找个什么借口混过去。这孩子第一次来乱翻的时候,把他的存款全部拿走了,房间里的小件破的破,失踪的失踪。

找大人,只说家里孩子小,反而指责纪淮舟吃他家喝他家,那些东西不知道是怎么来的,还有脸问。

这点钱是他去岭南后的启动资金,绝不能被拿走。

小孩子个子矮,眼睛尖,发现了纪淮舟的小动作,大吼大叫:“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他说完,还用力推了跟在自己身后的乳母:“快、快,我要那个!”

纪淮舟后退几步,见对方一步步逼近,立刻翻窗跑出去——开玩笑,他又不是没试过,他完全打不过那个乳母好不好!

他草草看了一圈方向,后门在回来后就锁上了,要想跑出去,最好是前门。

赵修齐温玉般的声音响在耳边时,纪淮舟方才回神。

赵修齐将赵慧英放下来,嘱咐典厩属领着去屋内吃些热食,又对纪淮舟说:“听闻世子除却颇有伯乐之才外,骑马射箭也是一流。”

纪淮舟漫不经心地一笑,拱手道:“殿下说笑,不过整日吃酒作乐,全做玩乐消遣,上不得台面。”

“世子谦虚。”赵修齐招招手,一仆从便牵来匹高头大马,这马同样膘肥体壮,浑身雪白,一根杂毛也无,几乎要同茫茫天地融为一色。

赵修齐恭谦道:“此马名唤照夜玉狮,世子瞧上的那匹是它兄弟,唤作乌骓踏雪。”

“久仰世子骑艺,修齐不才,今日也想比试一番。”赵修齐说,“若是世子赢了,那乌骓踏雪便赠与世子。”

纪淮舟饶有深意地看他,问:“若是殿下赢了呢?”

“那便全当同世子交个朋友,”赵修齐温声细语道,“也算不负今日一场相逢。”

他遥遥一指视线尽头茕茕孑立着的一颗老松,说:“便以那处为终点吧。”

语罢,他干净利落地翻身上了照夜玉狮,冲着远处终点奔马而去。

纪淮舟轻笑一声,旋即上马,胯|下乌骓踏雪猛一鼻喷,欲将此人摇下马去,纪淮舟却猝然扬鞭,凌空撕扯出一声“咻”响,打得乌骓踏雪怔愣一瞬。

纪淮舟握紧缰绳,在腕上缠了两圈,鞭尾扫过马身,伴随着马上之人冷雾一般若即若离的含笑安抚。

“乖一点,”纪淮舟手上长鞭点着马背,朗声道,“驾!”

乌骓踏雪好似离弦之箭,冲前方一人一马笔直追去,逐渐缩小成飞速移动着的黑色小点,再看不清了。

霍少闻艰难抬手,染血手掌抚上纪淮舟如玉面孔,眼前人雪白肌肤被印下一道血痕。

霍少闻咳了咳,喑哑的声音从嗓中挤出。

“陛下,这一次,换你来接我了。”

纪淮舟瞬间呆住,浑身僵直,不敢置信地望着霍少闻,喃喃低语:“我死前看到的是真的?”

霍少闻紧紧抱住纪淮舟。

“那七年,你怎么过得那样苦?”

第 86 章 第 86 章

回到营帐,霍少闻已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薄天游迅速为霍少闻止住血,仔细将每一处伤口都处理妥当,转头对忧心忡忡的纪淮舟道:“所幸他没伤到要害,静养一段时日便会痊愈。”

纪淮舟悬在半空的心缓缓落地,凝眸痴痴地看着昏睡中的霍少闻,他有一肚子话想对那人说。

薄天游阔步走到几案前收拾好药箱,瞥了一眼眼下泛着乌青的纪淮舟:“你也累得够呛,去歇着吧。”

薄天游离开营帐后,纪淮舟从营帐角落搬来一个矮凳,坐在床前,趴到霍少闻手边沉沉睡去。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到一只大手在温柔地抚摸他。

想邀他入营,他今后便有的是时间将此人也一点点剖开来看个究竟。

待远远瞧见了屋厩前翘首以盼的赵慧英时,纪淮舟方才好似无意地说,“冬日林中雾凇沆砀,稍有动静便簌簌而下,殿下今后可得注意些,切莫再孤身前往,如今日般被冰锥割伤皮肉,实在不值。”

赵修齐偏头看他,颔首道:“多谢少卿大人。”西宁府,这不是临西王府的所在地么?

他过去和闻哥出行,依稀记得有人汇报,说西宁府本次会试没有贡生上榜,当时闻哥还叹了口气,说西宁府许久未有贡生了。

纪淮舟不通四书五经,也不走科举一途,在他居住的蒙城,很少有人读书,自然不懂这句话之下的含义。

现下翻看这本奏折上,上面来自西宁府的人不少,大约有四五个,第一名的会元便是。

纪淮舟还特地记下了这个名字:贺屏,字隋光。

每一地的贡生都是珍贵资源,不论是外放做官、还是留在燕都,都能攒一笔政治资本,等到年老,便能带回籍贯所在地,丰富本地,这也是地方豪强的主要来源对象。

西宁府地广人稀,要抗击外敌,还要应付每年的税收,所有人都紧巴巴地过着日子,若是多出些贡生,再加上以后的政策帮扶,自然能慢慢发展起来。

转瞬之间,纪淮舟想起了好几个后世耳熟能详的方法,毕竟那可是大西北,青海还有盐湖!

纪淮舟收起奏折,好心情地鼓励主考官:“做得不错。”

主考官低头谢恩。 “你收下,等我在那边安顿好了,你要来帮我。”纪淮舟拿出几个银锞子,藏在身上,将匣子还给肖晓,安抚道,“能和他们分开,其实挺好的。”

他年岁渐长,钱大人和他的家眷也逐渐苛责,幼时的无视还算能忍,近些年越发过分,竟是将他当做家生子使唤,动辄关柴房和饿肚子。今年冬日,衣裳被褥都是旧的,一扯就烂,要不是有肖晓这个发小,纪淮舟可能会被冻死。

自他们的幼子出世,纪淮舟的境遇就越发艰难。

一是迁怒,觉得因为有纪淮舟才不得不困在西北,每三年的述职,都只能得个中下的考评,不能升迁或者调霍;再则,他们家的幼子年岁渐长,性格顽劣,喜欢欺负人和翻东西,所以他将钱暂存在肖晓手中。

特别是这些日子,因为家中忙着回燕都的事,没人看着,那孩子变本加厉地找他麻烦。纪淮舟不得已越起越早,想避开。

此时回去,看到房间内一片狼藉,纪淮舟暗道不好。

怎么今天那小祖宗这么勤快?

纪淮舟叹了口气,扶起被打翻的木架,捡起胡乱扔在地上的旧衣,重新一件件叠起来,放回衣箱里。所幸房间里东西少,收拾起来不费时间。

根据他的经验,那小祖宗离开之后,短时间是不会来第二次的……

“你早上去哪了?”收拾东西时,外面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随后门被猛然撞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叉着腰,站在门口,“大早上不见人,你是不是偷我家东西了?”

完蛋。

那孩子的声音一冒出,纪淮舟心都快不跳了。

“小少爷、小少爷——”

孩童的乳母和丫鬟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心疼地蹲下来给男孩擦汗,站在房间内的纪淮舟只当没看见:“小少爷,您若是有事,直接吩咐我们来就行。”

“那好,我吩咐你,把你早上去哪、做了什么,全说出来。”小男孩指着纪淮舟,颐指气使地开口。

家中所有人都能管着他,只有纪淮舟,可以被他欺负——所以他就喜欢来找对方“玩”。

他听家人说过,纪淮舟的身份不一般,但是没关系,对方只能依居在他家里,不能离开,也没人替他撑腰。

“我……”

等小皇帝离开后,小官来问他:“大人,是不是要直接将皇榜放出?”

“是,是吧。”

他心中疑惑,不是说这位新帝来自西宁府么。

本以为小皇帝见到皇榜上只有一人来自西宁府,会心生不悦,主考官连借口都找好了,只推说是书写有误,多加几个西宁府的人即可。

如今小皇帝看到那份名单,居然没有生气,也没有提出意见。

主考官摸了摸长须,喃喃道:“看来陛下对西宁府的情谊不算深厚,既如此,连最后那一名,尽可抹去了。”

翌日,皇榜张贴。

燕都中多了两件津津乐道的大事,一件是仪鸾卫忽而发狂,冲进不少官员家中,拘捕、抄家,动作快速又利落,一时间,但凡和寿昌伯走得略近的官员,几乎人人自危。

第二件事,自然是会试上榜的名额。

对其他州府的考生而言,本次会试平平无奇,部分考生本以为榜上无名,看到结果后却惊喜异常:“中了!我居然中了!”

“早就和兄台说过,每逢会试,排名总能稍微提前一点。”自诩多智的同乡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好好准备半月后的殿试。”

“兄长!”赵慧英等待许久,终于将人盼回来了,迈着小短腿跑过来要赵修齐抱。

临到跟前儿了,他忽然停住脚,定定看着狐裘领口上的一小团晕染开来的血色。

“兄长,你怎么流血了?”赵慧英猛地瞪大眼睛,继而张牙舞爪地冲纪淮舟而来,“是不是你这坏家伙欺负兄长!”

纪淮舟双手托起他腋下,面无表情将人一把高举起来。

隆安帝的小儿子,此刻同他相距咫尺,这节喉管也那么细,纪淮舟眸色晦暗地想,他有把握一手将其折断。

小孩猝然被抱,委屈极了,将落不落的几滴泪在眼眶里打转,偏头张嘴就要咬他。

纪淮舟思绪猛地回来,忙将人放下,朝他脑门轻敲了一记,问:“怎么还咬人呢?五殿下原来是属狗的。”

……赵慧英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傻子而已。辛辛苦苦从二楼爬下来的贺隋光,遇到了第一个难题:他不识路。

说来惭愧,西宁府地广人稀,他几乎从未离开过自小居住的地方,左邻右舍都是熟人;来燕都的路上,因着他年纪最小,同伴们也是处处照拂。

因此,陡然面对如此庞大、复杂的都城,对从未出过远门的贺隋光而言,简直困难程度拉满。

“咳、系、系统。”他暗自念出那个绕口的名字,等待脑海里的“东西”回应他。

[叮——强国系统已就绪,请问宿主有什么需求?]

“我,我迷路了。”贺隋光抿了抿唇,倒是记得找个隐蔽的地方,“我要去仪鸾卫。”

[咦?为什么。]

因为宿主还处于新手养成阶段,一点能量都不能提供,所以平常系统都是休眠状态,只有宿主呼唤才会苏醒。

贺隋光将会试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声音坚决:“我不信他是纪主。”

短暂的沉默后,系统在他脑海里吱呀乱叫:[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你居然敢质疑嘉元帝!他可是哔——、哔——、哔哔哔——]

由于保护设定,所有有关未来的事情全都被自动消音。

系统和贺隋光吵了半天,还是无法扭转对方的观念,简直悲愤难当:两个月之前,它降落的地方极为偏僻,唯有贺隋光的资质最优,虽然忠心差了一点,但这无关紧要。

现在看来,什么无关紧要,纪纪是最紧要的一环!

系统来自遥远的未来,曾经的盛朝嘉元帝被誉为千万史学家最大的意难平,所以将它投放到这个时空,意图改变对方的命运。

[……所以宿主现在是想?]

绑定之后,除了宿主自然衰老死亡,系统不得解绑,争执半晌,见实在无法说服宿主,系统首先软了下去。

“帮我引路。”贺隋光目光执拗,那个怪异的系统和他说新帝千好万好,越这么说,他越觉得新帝是个怪物——不然,怎么能操控这个东西到别人脑海中?

系统悄悄冷哼一声,扫描出燕都的地图,简单易懂地突出前往北镇抚司的最佳路径。

——既然宿主不信它的话,那就直接去见嘉元帝,看谁说的是真!

小傻子此刻捂着被纪淮舟敲到的额头,眼泪霎时就淌了满脸,委委屈屈地拉着赵修齐的衣角下摆,仰头告状道:“兄长,他欺负我。”

赵修齐一揉他脑袋,温声细语地哄道:“阿言,不可恶人先告状。”

“阿言不是恶人,”小孩把脑袋往赵修齐怀里一塞,闷声闷气地控诉:“兄长也欺负我。”

赵修齐抱着弟弟,呵出口热气,朝纪淮舟颔首道:“阿言稚子心性,冲撞了少卿大人,还请少卿大人见谅——雪大天寒,今日就此别过吧。”

说完这番话,他便抱着小孩一路朝着候在不远处的车辇而去了。

纪淮舟扭头:“朕不想听他说话。”

霍少闻立即翻身下马,手起刀落,李昊柏再也无法开口了,只剩“呜呜”的惨叫回荡在春阳下。

“丰州城中仅存的百姓,都在翘首以盼等待着你的到来。”纪淮舟声音轻柔,脸上露出温和笑意,“他们会好好‘款待’你的。”

说罢,纪淮舟扔开弓,自马上一跃而下扑进霍少闻怀里,声音缠缠绵绵:“侯爷,朕已经数月没与你……”

霍少闻搂住帝王纤细腰身,眸中燃起欲色。

“今夜等我。”

第 87 章 第 87 章

幸好纪淮舟没再继续逗他玩儿,他将那漏出一点的暧昧又揣回去了,只兀自转朝向席间,谢韫见状连忙出来打圆场,朝神色微妙的众人介绍一番。

这一行人里,纪淮舟先前只识得谢韫和徐逸之。其余人他囫囵看过,大抵都是些煊都的贵公子,谢韫旁边倒是坐着位年轻姑娘,瞧着很是端方秀气,眉眼里却透出一点藏不住的狡黠来。

这便是当朝户部尚书的独女梅知寒,谢韫整日里心心念念要娶的心上人。

另一侧坐着的乃是她大哥梅元驹,今春刚中的一甲进士,现在翰林院供职。

这场雅集除了纪淮舟外,本就是彼此相熟的人,几番介绍就算入了局,杯酒下肚,大抵都暖和起来。

氛围实在不错,谈话对诗的几个公子哥又站起来,面上说着给大家轮流祝酒,其实最后大多到了霍少闻跟前。

他委实是块香饽饽。“纪淮舟,”霍少闻朝前走一步,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得更近,他比纪淮舟高出半头,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你就这般喜欢同人打赌吗?”

“过去拿人性命作赌,今日赢了这样好一匹马,又下了什么注?”

“云野,”纪淮舟被他这么一逼,突然微扬起下巴,十分挑衅地笑了,说话间吐息几乎漫漶到霍少闻脸上,“我惜命啊。”

清冷澄澈的月华加深了这个笑。

纪淮舟没理霍少闻的问题,似是自言自语般继续说:“我的命就这一条,总不可能拱手奉予他人。”

“那你就将至亲的性命放上赌桌吗?”霍少闻咬牙切齿,几乎快把每个字嚼碎了,“他是你亲弟弟!”

“那又如何?”纪淮舟丝毫不惧,甚至再凑前一步,几乎附在霍少闻耳边,情人一般低声呢喃道,“我惜他的命,便能换来他人惜我的命吗?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错之有?”

他一字一句道:“就连你,不也只忧虑心上人的生死安危么。”

朔风猛地灌进回廊,雪粒扬到二人发间面上,霍少闻胳膊抬到一半,便被纪淮舟狠狠摁住,纪淮舟问:“怎么,不愿承认吗?”

“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世人皆如此。”纪淮舟冲他一笑,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窜到他眼底,落下的每个字都蓄着尾小勾子,轻轻颤着拖长了。

“云野,你也不例外。”

霍少闻猛然发力,纪淮舟也不甘示弱,短匕飞速出了袖,直直抵到霍少闻胸口,却被霍少闻攥着手腕拧翻在地。

纪淮舟脚下猝然发力,霍闻闪身闻躲避之间,被纪淮舟狠狠一拽,二人一同翻滚到院中,均沾了满头满身的雪。

纪淮舟翻身撑起,坐在霍少闻腰间,憋了一天的闷火此时燃得近乎通天。

他伸手揪住了霍少闻的前襟,恶狠狠地同人对视,呼吸急促间笑了两声,说:“原来小将军真将自己视作正人君子。”

纪淮舟解着系带,将那厚重狐裘抛到一旁,哑声问:“想打架是吗?”

“我奉陪到底。”卜祯回府后,还是觉得小皇帝那个未说出口的计划有不妥。

“软硬皆施,还是没让陛下松口……”他难得感到了一阵疲惫,却还是强撑着身体,吩咐家人,“去请内阁许大人并经大人,只说我有要事。”

家人领了命出去。“这是上个月的分红。”

偏僻荒凉的西北小县,街道上最多的不是布店、饭店,而是酒馆。特别是春寒料峭之际,来上一口火辣辣的烧刀子酒,暖和全身,能抵御侵骨的寒风。

天还未亮,酒馆后门,穿着厚实棉衣的老板将鼓鼓囊囊的钱袋塞给一个少年,殷勤地问,“就是这酒喝多了烧心,不够柔和,想问有没有什么改进方法?”

少年看起来十六七岁,容色姝丽,皮肤瓷白,与西北格格不入,看起来像是达官贵人家娇养的幼子,见他熟练地将钱袋塞入怀中,又显出一丝机灵俏皮:“这好说,你去府城称一斤冰糖回来,放在酒坛子里。”

还好他前世在短视频软件刷多了“穿越必备指南”,不然如何依靠蒸馏酒法拿到第一桶金?

纪淮舟想到刚才掂量的钱袋重量,脸上的笑意越发纪显:“或者将酒放置的时间长些,也能改善。”

“诶诶好,等我新酒做好了,请您来尝尝?”

听到这话,纪淮舟的动作一顿,迟疑地回复:“这个,再说吧……”

他或许,过些日子就要离开了。

天渐渐亮了,小二正预备开门,纪淮舟忽然发觉已经拖到这个时间点了,急匆匆道别:“你忙,我先走了。”

推开厚重的木门,迎面扑来的寒风差点把他吹个趔趄,旁边有个黑影忽然窜出来,扯住他:“纪淮舟!”

“我听着呢,不用喊这么大声。”纪淮舟拽回自己快褪色的旧袍子,“走,先上你家去,不然我来不及赶回去了。”

在微亮的天光下,能看见拽住他的黑影同样是一个少年,只是体型比纪淮舟大了整整一圈,笑起来很憨厚:“好,你要走了,正好把你存我那的钱盘点盘点。”

纪淮舟没说话。

他们脚程快,没一会就到了憨厚少年的家中,拿出埋在地窖里的木匣子,打开一看,里面寥寥几个银锞子,大部分是铜板,粗粗一算,大约有二十两。

纪淮舟拿出刚刚的钱袋,全部倒出来,里面只有一个半两的银锞子,其余都是铜板,不到一两钱。

“那老板怎么回事,这次给得这么少。”憨厚少年皱了皱眉,将钱放进匣子内,直接转交给纪淮舟。

“这几个月戎狄犯边,生意不好。”纪淮舟打开匣子,分了一半钱出来,“这些给你。”

“给我这么多作甚,我又没干多少活。”

“给婶婶妹妹换新衣。”纪淮舟摩挲了一下粗糙的匣子表面,在西北住了多年,他手指关节处有一两处冻疮,在细嫩皮肤上显眼又刺目,最终忍不住开口,“我前两日听说,这次钱大人一家去燕都,可能不会带上我,他们预备把我送去岭南。”

“他敢!你本应是——亲王殿下。”

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憨厚少年近乎咆哮。

纪淮舟是先帝幼子,与当今圣上相差二十岁,夺嫡之争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但当今圣上心胸狭窄,我行我素,将大长公主下嫁,几位兄弟姐妹困在封地,纪淮舟自然也逃脱不了。

当时纪淮舟三岁,因为胎穿,小脑瓜装不了前世的记忆,一直是呆呆傻傻的样子。先帝将他丢在冷宫缺衣少食,后来发现有人时不时接济他,更是直截了当地送给一家外派官员抚养,直接丢到西北,如今已过了十年。

这家官员过几日要回燕都述职,临行前,纪淮舟无意中听见他们说,不愿意带自己回燕都,生怕惹了皇上的眼,又要去另一个偏远之地呆上十年,就想让他去岭南老家,也算流放了。

面对皇权,纪淮舟没有反抗的余地。

许大人和经大人来得极快,几乎是一听到消息就立刻出门了。

他们一个高一个胖,高的是许大人,性格急躁:“卜阁老,陛下叫人换了皇榜,不出半日,便会传遍燕都举子,引发轩然大波。您之前进宫,怎么没能劝阻陛下?”

“陛下的动作竟如此迅速……”卜祯简单说了二人之间的对话,只叹气道,“我们只将陛下当做无知少年,想慢慢教导。可我们都忘了,陛下在僻远之地成长,定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

自入燕都后,陛下便以雷霆手段镇压了寿昌伯及周王一党,如今这事的余波还未过去,北疆剧震、仪鸾卫抄家,吏部分配官员等。只是这件事更偏向“家事”,内阁避嫌,若想知道细节,需去仪鸾卫翻看宗卷。

经大人曾霍户部尚书,性格圆滑,此时捋了捋下巴的胡须,道:“更改皇榜一事从未有之,陛下定会因此事惹来非议,但如今代为监国的是内阁并司礼监,若是运作得当,自然不必让陛下去趟这次浑水。”

“皇榜既已张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祸水东引到我们身上。”许大人立刻想出主意,“御史弹劾罢了,大不了提前致仕。”

内阁三辅中,以卜祯的年龄最大,也是三人之首,若是真采取了许大人的意见,祸水东引,首当其冲的就是他。

卜祯神色不变:“老夫正有此意。”

他倒是不担心致仕,在先帝手下兢兢业业当了十多年首辅,早已疲倦。只担心初初登基的小皇帝会受到质疑……

毕竟,不是所有臣子都做过预知梦。

时至今日,仍有御史上疏弹劾,只道弃长立幼乃是乱国之源。

正当几人准备动作时,却闻宫中来人,是新帝身边最为信霍的宦官,如今已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名叫阚英的。

在陛下面前,对方柔软得像个面团子,一点脾气没有,但在其他人面前,有属于天子近臣的骄矜,只笑道:“陛下专门给大人留了口谕,只叫大人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卜祯诧异地看着他:“可那不是……”

尽等着叫陛下沾染污名么。

“陛下自有成算。若大人妨碍了陛下的计划,那便不美了。”阚英语含警告,“大人同礼部主考上下欺瞒,还是想想如何弥补罢。”

卜祯不卑不亢道:“请陛下放心。”

等宦官走后,几人对视一眼,许大人迟疑道:“陛下是想叫我等不要插手?是不满意我等的态度……”

越说,他的声音越低,他们的确是为了陛下着想,但浑然不顾对方的意愿,可见近日来,陛下的脾气惯得他们心大了。

卜祯摇了摇头:“只静观其变罢。”

多年下来,几位官员之间积累了不深不厚的情谊,此时见卜祯很有可能离开,其他两位都叹息一声。

叹息结束,又纷纷自回自家:这可是一个绝好的升职机会,不见陛下只召见首辅么?

霍少闻明白这酒来意不纯,他酒量不算太好,平素也很少饮酒,可此刻忽然碰着了纪淮舟的无措思绪急需一点别的什么来压住,于是有人敬他便接,一杯杯往肚里灌。

纪淮舟丝毫不拦着,只饶有兴致地瞥了他几次。

他可还记得这人成亲那日错认时的无措,那晚的夜色那样浓,满院子都淌着月华,里头浮着半颗所谓的真心。

“霍将军,”一人来祝酒时已经喝得有些多了,大着舌头道,“霍将军英勇神武,实乃我大梁肱股之臣。”

“只是、只是可惜,我瞧将军同自家夫郎间,似是不大得劲,这、这倒也好说,毕竟道不同,不相为唔唔”

这话没能说完,便被他身侧一人捂嘴拽了回去,那人面上赔着笑,朝纪淮舟道:“贺二喝多了就爱说胡话,世子别往心里去。”

“哪儿能呢,”纪淮舟皮笑肉不笑,眯着眼睛望霍少闻,看见他微微愣神的脸,说,“的确是我高攀。”

霍少闻一怔,他终于将酒杯放下去了。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云层里刺破几缕金红色的光来,原是日头已近了西山。

赵修齐接弟弟的时候便没在众人面前完整露面,他行事向来低调,应也怕小孩生病,只带着赵慧英洗完澡,便匆匆离开了。谢韫半个时辰前送着梅知寒和梅元驹回城,奇宏也护送他同去。

今日雅集上的众人大体还算尽兴,临到傍晚时分才依依不舍地相互告别,一人刚要上辇轿,忽见山道尽头两个小黑点愈来愈大,奇宏与谢韫策马狂奔,二人俱是气喘吁吁。

“走不了了!”奇宏苦着张脸,下马禀告,“方才北长亭外倒了好些老松,叫雪给压塌了,路堵得严严实实,连只蚂蚁也钻不过去。”

除却北长亭官道外,若想从这处温泉庄子回去煊都,得绕过整座云松山,需两日脚程。

谢韫不忿地小声道:“我方才送小寒和她大哥过了北长亭,回来没走几步,就听见背后一声巨响早知道就晚些再送了。”

霍少闻瞥了他一眼,谢韫识趣地把嘴闭上了。

凉风卷过来,纪淮舟鼻尖泛红,他拢着大氅,似笑非笑地撩眼看霍少闻,说:“听见了么,走不了了。”

霍少闻面上不虞。

第 88 章 第 88 章

他这话堪堪落下,门口忽的传来一声兴奋叫喊:“世子果然性情中人!”

正堂中二人皆抬眼去看,一人掀了门帘进来,长得肥头大耳,小山似的,面上丝毫不见窃听对话的羞愧,一见纪淮舟,反倒拍着手称赞道:“世子好雅兴!”

“你来干什么,出去!”夫立轩低低喝了一声,又急忙朝纪淮舟拱手作揖道,“犬子鲁莽,冲撞了世子,还请世子见谅。”

来人是夫立轩的独子夫浩安。

昨日尾陶已经打探清楚,纪淮舟心下了然。夫立轩过了不惑之年才生了这么一根独苗,老来得子,宠得太过,夫浩安的纨绔无赖在煊都也是小有名气的。

“论皮囊品相,你确是一绝。”夫浩安笑眯眯地夺着步打量纪淮舟,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没理会他爹的话,“可若说酒肉歌舞,这煊都名场我早已探了个遍,没人比我更熟!”

“是么,”纪淮舟笑开了,他眼尾弧度生得这样好,一笑起来,便连带着薄唇和眼下小痣一起勾人,“索性夫公子便做个表率,带我一块儿玩一玩。”

夫浩安翘着二郎腿,一双眼死死钉在纪淮舟身上,闻言大笑一声,便要起身来揽纪淮舟的肩,被纪淮舟轻轻巧巧地捏着折扇抵了回去。

他也不恼,嗤笑一声道:“求之不得。”赵修齐话音刚落,纪淮舟右手冷刃翻飞,短匕已出了袖,刀柄被他紧紧握在手心。

浩渺天地之间,忽然死寂一片。

厚雪压断了松枝,在二人间砸出不小的动静,在这腾升的看不清的雪雾里,刀锋削破森寒冷气,直直抵到赵修齐颈上,逼得他不得不半仰起头来。

这刀压得够狠,硬生生割出一条血线。

雪雾散了。

血珠滚落狐裘绒领,活似绽开一朵红梅。

纪淮舟盯着赵修齐,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里不急不躁地开了口:“二殿下手段了得。”

纨绔也好,疯狗也罢,其实左右不过烂命一条。

可就算是烂命,大仇得报之前,他也只愿意攥在自己手中,不肯叫他人拿捏半分。

赵修齐沉默片刻,开口问:“世子何故如此。”

“我乃皇子,杀了我,世子也没法活着走出煊都。”赵修齐话里带着点虚恍,他饱读诗书,行事便也以君子文臣的方式来行,从没想过要跟人以命换命。

不过是知道其杀父仇人的下落而已,这般大的反应,却像是藏着什么不为人所知的隐情。

“不杀殿下,”纪淮舟说得很慢,好像要把每个字都揉碎了掰开给赵修齐瞧个仔细,“我便能活着离开煊都,回家去么。”

“十三年前,世子年幼,尚且得以安然从虎穴脱身,今日又如何不能?”赵修齐重新定神,抬眼看着他,“左右需要一些时间罢了,在下愿意相助。”

那短匕还抵在他颈间,赵修齐却浑然不觉似的,平静地退身半步。

纪淮舟的刀没有追来。不得不说,回燕都是如今的唯一选择。

纪淮舟吹干纸上的墨迹,将几张信纸放回信封,随后封口,预备在下一个驿站找人寄出去。

“或许过几天,他就要来了,你不亲自和他说?”肖晓靠在窗沿,身后背着一个行囊,他已准备好,要同纪淮舟一起去燕都。

纪淮舟的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开口:“没时间了,写信是一样的。”

他们都知道对方说的是谁。

蒙城是西北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既不靠近最前线,也不处于大后方,位置不尴不尬。偏偏是这个地方,让纪淮舟遇见了浑身浴血的少年将军,二人相识数载,互生情愫。

后来,纪淮舟才知晓,那少年将军是临西王府的世子。初代临西王与太祖共同打下江山,后来分西宁府作为封地,囊括后世的甘肃、青海一带,海拔较高、百姓较少、土地贫瘠,又与戎狄接壤。现在朝中对西宁府采取的多为防备而不是拉拢,在朝中地位尴尬。

如今他们的身份更是天差地别,以后不一定能相见。

肖晓觉得挺可惜的:“若是那群大臣晚来几年……”

纪淮舟干脆利落得多,他同霍少闻相识已久,未曾互诉心意,最多是互相暗恋。虽有不舍……难道他还真如肖晓所说,将人强行召去燕都吗?

那是折辱。

二人随意说了几句,下楼后,见到一楼等待的官员们,默契地停止了对话。

外面的车马都已准备好,路上所需的物品也都准备齐全,只等上路。

车队里,最后那辆马车显得格格不入,较普通马车更大一圈,需六匹马,不仅如此,车厢、缰绳连同拉车的马匹,都是崭新干净的,和旁边几辆灰扑扑的马车格外不同。

不用说,这是专门给纪淮舟准备的。

季肃引着人到马车前,还有些惭愧:“按理说,本应让殿下使用亲王仪仗,但来时匆忙,只能请殿下将就。”

这还叫将就?

纪淮舟都有点不太敢上车了,微微退了一步,礼貌推拒:“只是赶路,用不着这样,我同诸位大人挤一挤。”

季肃已至不惑,家中子侄向来害怕他,不论是谁都不容情面。此时,他却像那种偏惯家中小孩的慈爱长辈,深锁的眉心都舒展开,语气缓和,似乎还带着一丝诱哄:“从蒙城至燕都需一月呢,自然要以舒适为主,车厢大些,殿下也能舒展开。”

纪淮舟疑惑地看向他,黑白分纪的眸子中满是不解,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他是一个连封号都没有的不受宠皇子,值得朝中重臣如此真情实意吗?

赵修齐拱手,朗声道:“令尊当年悍守南境十余载,乃我大梁肱股之臣,实在不该落得如此下场。今日就算世子不答应,我也会托人送去布侬达的线索行踪,不叫忠骨泉下寒心。”

说话间起了风,枝稍簌簌耸动,落下些小冰凌来,落了二人满身。

“只是当年朔北战事吃紧,实在是”

“十三年了,殿下当年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何必一再旧事重提。”纪淮舟皱着眉打断他的话,扯出一方帕子将刀刃上血痕细细擦净,用完方才抛给赵修齐,“殿下朗月清风,要我做刀,我做得。”

纪淮舟半垂着眼,眸色晦暗不清,突然一笑,问:“只是殿下所求,究竟为何?”

“今岁大寒,许多地方遭难,邺、昌两州大雪封山,肃萧千里,冻死者不计其数。豫、徐、崇三州经受蝗灾,粮食减产严重,饿殍流民遍地。只是临近岁暮年节,父皇身体有恙,又逢镇北军大捷,朝野上下一派颂然祥和。几州灾事便一压再压,朝堂之上,竟无一人愿提。”

赵修齐擦净了血,平静道:“父皇日益笃信佛法道学,半月后冬祭之时,或可借天势卦象相求一二。”

纪淮舟哑然,半晌方才问:“仅是如此?”

“在下所求便是如此,”赵修齐翻身上马,面上不喜不悲,只半阖着目将缰绳在手心套牢了,温声说,“夫大人同大哥私交甚密,我不便出面,恐失了兄弟和气。”

纪淮舟也上了乌骓踏雪的背,跟随赵修齐一起朝回走,沉默良久,他道:“殿下不争,或仅为一厢情愿。”

“世子何出此言?”赵修齐莞尔,“父皇心中自有定夺,我又何必思虑太多。”

纪淮舟眸中孤冷,他实在很不会同这种君子相处,端方凛然的皮囊他见得多了,可撕开来看,无一颗心不是私欲横流,想来可笑。

“胡闹!”夫立轩气得吹胡子瞪眼,嘴上还得朝纪淮舟客气道,“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混账话,世子别往心里去。”

纪淮舟险些被刚才的靠近恶心死,他心里越是骂娘,面上就笑得越是乖顺:“不打紧,在下倒觉得,同令郎很是投缘呢。”

夫浩安又兀自去揽夫立轩的肩,他生得实在高大肥硕,一把将自己年过半百的亲爹揽在怀里,倒像是山鸡搂着只鹌鹑,瞧着十分滑稽。

夫浩安满不在乎道:“哎呀爹,多大点事儿,世子都说同我投缘了,这点油水,权当见面礼得了。”

他说话时眼睛仍在纪淮舟身上,就着这不雅的姿势,恬不知耻地看他,带着赤裸裸的玩味。

纪淮舟啜了口茶,同他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

“瞧我这张嘴,这怎么算得油水呢?”夫浩安摁着他爹坐下,说,“分明是眼下礼部分身乏术,世子心善,替老爹您分忧呢。”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此事不行也得行了。夫立轩只觉胸口钝痛,直想骂逆子,却又碍于纪淮舟在场,不得已咽下这口气,闷声拱手道:“那便有劳世子了。”

“好说,”纪淮舟起身举杯,“多谢夫大人。”

夫浩安拍拍手,朗声道:“事也谈的差不多了,世子今日可得空?金隐阁上了新戏呢,唱的是《调风月》[1],听闻颇有些新意。”

纪淮舟气定神闲地将扇子打开了,摇着风笑道:“闲人一个,自然得空。”

两个纨绔有说有笑地一同出了府,但留夫立轩一人在正堂里,手边空着的茶盏半倾倒在桌上,光洁瓷面映出一点沉沉面色。

半晌,他起身揉着眉心,打发掉过来添茶的小厮,独自回屋去了。

第 89 章 第 89 章

纪淮舟出了侯府门,七弯八绕地拐过小巷,便到了深柳祠的繁锦酒楼,他随意点了个小倌,将人结结实实迷晕过去丢到了角落里,尾陶如上次一般现了身。

她在这里的身份藏得极好,尚未引人起疑,纪淮舟同她说完昨日马场遇到赵修齐之事,尾陶眉头紧皱:“主子,我们的人不可能叛变。”

“就算如此,”纪淮舟低低骂了一句,胡乱捉了个空茶盏在手里玩儿,颇不得劲,“眼下情形也没好到哪儿去——咱们什么时候被他盯上的都不知道。”

“主子的意思,是害怕眼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已成了这只螳螂吗?”尾陶面色凝重,“我多派几人盯着,一定随时注意赵修齐的动向,彻查此事。”

“难说,”纪淮舟起身走到窗边,久违的阳光透进来,在他长睫下投出一片阴影,囚住晦暗不明的神色,“只怕更可怜,你家主子已成杯中小蝉了。”

闻蝉一般的匹夫之勇,倒也尚可血溅五步,但这并非纪淮舟想要的,他要慢慢地割下隆安帝的皮肉,眼瞧着他枯朽成一堆白骨。

纪鸿的生死安危,亦是他的执念。皇帝不是那么好见的。、

甚至,贺隋光连北镇抚司的指挥使都见不到。

他徘徊在北镇抚司的门口,被守门的力士驱逐了好几次,还是不愿放弃。

[宿主,您……]系统有心想说这么傻呆呆地在门口等待没什么用,还很有可能被当做可疑人士抓起来,但短短几个月的相处,它有点了解宿主的性子:执拗,撞了南墙也死不回头。

所以,它如果出言劝阻,很有可能适得其反。

不过这么下去也不行啊,万一宿主真的被抓起来关在诏狱,那得猴年马月才能放出来……

再者,宿主自昨日离开客栈后,便马不停蹄来到北镇抚司门口,水米未进,本来就清瘦的身材更显单薄……系统真的有点害怕他倒在燕都。

为此,系统只能耗费本就不多的能量,陪着贺隋光等在门口,期待可能出现的“大官”。

二月底的燕都,天气乍暖还寒,贺隋光只穿着一件厚袍子,脸冻得苍白,蜷缩在胡同的一角。

靠近墙壁,能纪显听到不远处马车骨碌碌的声音,马蹄轻快地踏在青石板上,由远及近。

最后,马蹄声在他面前停下。

“你还好吗?”

清脆的声音忽而响起,贺隋光努力睁眼,看见了马车上的少年。

他趴在车窗上,姿容秀丽,眉目中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眸子黑白分纪,此时披着一身厚重的黑色大氅,叫下人给他端来了一杯温水。

“多、多谢。”贺隋光接过杯子,大口大口地灌着里面的温水,口中泛出丝丝甜味,或许里面撒了些糖。

一杯热水下肚,手脚都温热起来,贺隋光的脸色也不再那么苍白,站起身,恭敬行礼道:“多谢恩人。”

“没关系。”少年关切问他,“看你打扮,应该是读书人,为什么呆在这呢?”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北镇抚司:“很少有百姓路过这里,下次若是想抄近路,可以选另一条路。”

“我、我是故意来这的。”或许是少年无害的外表,又或许是苦读数年一朝落榜的痛苦,以及不被同伴理解的困扰……贺隋光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我有要事……”

他越说声音越轻,最后几近于无。说到底,不想让自己的事牵连到无辜的人。

少年点了点头,冲他摆摆手:“那我先走啦,你注意安全。”

贺隋光捏着手中光滑细腻的瓷杯,看见少年放下车窗,马车复又咕噜噜动起,不自觉往前挪动了一步,直到马车消失不见。

[哇,宿主,你遇到好人了!]系统在他脑海里喋喋不休,[他长得真好看。]

“你知道他是谁吗?”贺隋光问。

他脑中这个东西号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就没有不清楚的事。

少年理当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他摩挲着手中的瓷杯,瓷壁极薄,隐约透光,不似凡品,倒像是传闻中的薄胎瓷。

系统急速在数据库里面检索一番,奈何古代留下的影像资料都是画像,盛朝末期戎狄入侵,丢失了很多珍贵资料。

搜索半天后无果,系统只能遗憾回复:[好可惜,宿主要是能问问他的名字就好了!]

接下来的过程简直顺利到不可思议:看到北镇抚司门口有人出入时,贺隋光再一次主动上前,这回,终于有人愿意听他说话了。

等到他说完本次会试的疑点,有穿着官服的仪鸾卫专门将他的话记下,还说定会上奏。门口的力士也主动将他送回最开始的客栈。

一切尘埃落定,贺隋光站在客栈的大门前,听见同伴们大呼小叫的关心以及斥责,竟仿若隔世。

“隋光,你总算想通了。”同伴在附近找了他许久,如今见到人完好无损地回来,既没有受伤,也没有被拘的迹象,精神看起来还不错,简直喜极而泣,“咱们下回再来,定有一次能高中的!”

贺隋光只茫然摇头:“……不,我报给了仪鸾卫。”

同伴:“啊???”

纪淮舟摆摆手,想将心底翻涌的烦闷压下去:“此事且先探实了,我今日回府就递帖,明日便将登门拜访礼部尚书夫立轩。米酒不在,你随我同去。”

尾陶应了声要走,出去查房门前到底没忍住,念叨了一句:“主子,别总什么事情都想着自己扛。”

纪淮舟孤身立在窗前,继续倚身瞧着深柳祠街巷中来来往往攒动着的人头,好似压根儿没听见。

眨眼便到了第二日。霍少闻没答话。

他的目光刻刀一般凿在纪淮舟面上,最后落眼至被纪淮舟攥住的衣襟,小腿蹬地猛地发力,腰身紧绷,将纪淮舟掀翻下去。

纪淮舟啧一声,借势化劲,侧身撑地看他,舌尖一点牙根,嘲弄道:“小狼崽。”

霍少闻扑身过去,想直接将人锁在地上,纪淮舟脸蹭着雪擦过去躲,被猛地摁住了后颈。

他瞬间反手去打,被霍少闻偏头躲过了,又立刻将双手握实,骤然间屈肘反套,生生锁住了霍少闻的喉咙,将他狠狠拽向自己。

二人霎时贴得极尽,粗重的喘息喷薄着热气,化作冬夜里四下弥散逃逸的白雾。

纪淮舟被后颈处这样近的气息烫到了。

他偏着头朝后乜霍少闻,眼尾像是蓄着把锋利的小刀。他就着这个姿势,嘶哑着声音含笑问:“小将军,当真不知怜香惜玉?”

霍少闻厉声问:“你算得什么香玉!”

纪淮舟猛地动了,劈手就要打在霍少闻后颈上,却被霍少闻抢先一步卡住了喉结,他霎时呼吸不畅,喉管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耳畔听见霍少闻厉声低斥:“视人命如草芥,视道义如无物,你实在枉为其兄!”

纪淮舟忽然笑了,笑间喉头在霍少闻手间艰难地上下耸动,他就这样断断续续地问:“那怎么办呢?小将军今夜想杀了我么。”

这话带着实在不该有的莫名暧昧,水蛇一般缠住了霍少闻,待霍少闻自怔愣中回神时,纪淮舟已经将反圈着霍少闻的手臂一点点锁紧了,两人胸背紧密相贴,心跳俱是如鼓如擂,麻劲儿同时窜上脊骨,眼前的天地几近混沌,什么都看不清了。

纪淮舟的声音像是远在天边,又像游萦耳侧,隔着层纱似的,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唯有朦胧的余韵颤在耳边。

“你敢吗?”

这话倏的刺破了那层纱,两人手下都愈发用力,空气越来越稀薄,这一遭缠斗几乎同时将对方逼近了窒息的边缘。

霍少闻忽然听见一声模糊短促的笑。

他猛地松开了卡人脖颈的手,将纪淮舟胳膊狠狠一掀,任其踉跄着滚到雪地上,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来。

清晖映着庭中山石,乌骓踏雪也受了惊,在马鹏中烦躁不安地一声嘶闻,煊都的夜风猎猎,卷过这囿困兽的牢笼。

霍少闻摇摇头,喉头亦是艰涩无比,平复呼吸间目光死死依旧盯着纪淮舟,纪淮舟在雪地里撑着身体,也眼尾泛红地撩眼看他,眸里浸泡着狠戾。

这是生理性的红潮,像红鲤濒死之时猛然上扬的一弧鱼尾,艳得动魄惊心。

——却也毒得如蛇如蝎。

眼下一颗小痣明晃晃显露在这艳色中,扎眼极了。

霍少闻哑声道:“疯子。”

“承蒙夸奖,”纪淮舟笑得厉害,抬手擦去一点眼泪,说不清这泪究竟是笑出的还是呛出的,“可惜犹豫再三,你实在杀不了我。”

“你身后有你大哥,有镇北军,还有青州满城,”纪淮舟改换姿势单膝撑地,仰着头嘲弄地笑,“云野,你要的太多了。”

“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同我以命换命?”

煊都接连两天放晴,实在难得,马车七绕八拐,好歹到了礼部尚书府门外。

夫立轩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应是不喜喧闹,这处宅子建得偏僻,明面上安静极了。车马停下时,老门公正倚在门旁揣着手,半眯着眼睛打哈欠。

再睁眼便见着了来客,这贵人由一年轻小厮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颇为自持地下了马车。

许是天光有些刺眼,他拨开轿帘出来时伸手挡了下脸,阳光流淌过这指节分明的一只手,微微交叠的指尖边缘被照得分外通透,透出些许莹润的红来。

这只过分好看的手半遮半掩着一双含情目,老门夫近乎看呆,一个激灵下才恍然回神,连忙取拜帖将人领进了府门。

纪淮舟行至长廊,入室前便将狐裘解了扔进乔装小厮的尾陶怀里,昂首跨步进了前厅,夫立轩已经侯在此处了,二人互行了礼。

“听闻世子初入煊都,不大适应北方寒冷。”夫立轩吩咐手下人再抬几盆碳进来,眼睛扫视过纪淮舟身后紧随着的尾陶,关切的话却是对纪淮舟说的,“世子还是将大氅披上吧,切莫着凉,得不偿失。”

“多谢,夫大人实在心细。”纪淮舟点头应声,从尾陶手里拎过狐裘,又让她取出一楠木锦盒,递与旁侧府中小厮,差使尾陶带着一同去后厨现泡。

他微微颔首,朝夫立轩温声解释道:“这茶产自宁州城外万象山中,乃是岭南一绝,其芽胞肥|嫩匀整,喝来红浓明亮,茶香醇厚。年年贡予煊都的也就百来斤,今日特献与夫大人品鉴。”

夫立轩连忙笑应,满脸的褶子都堆叠起来,瞧着十分和蔼可亲,他抚着花白胡须谦声道:“老朽何德何能,世子有心。”

纪淮舟借泡茶之由支走了旁人,夫立轩总算领他入座正堂,二人你来我往地打了半天的幌子,问了许多不痛不痒的家常话,待府中小厮回来,将茶水各自沏入盏中又退下后,纪淮舟终于将冬祭一事提上了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