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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勾引

夜里在沈听肆的书房听经文睡着,谢观怜回去后倒头便睡了过去,直到午时才醒来。

小雾刚从外面回来,见她茫然地倚在床榻边,睁着的一对儿眼珠像是白瓷花缸下浸泡的黑棋子,眼尾洇着朦胧水色,身上素色寝袍薄如蝉纱,靠在床榻边翻看着经书,随之露出的一截皓腕似凝霜。

小雾同为女子都忍不住多目光流连几眼,然后再开口道:“娘子,刚才我在外面遇见月娘子身边的小雪了,她说月娘子因见了死人,又经受了大理寺的盘问,现在又病了。”

“又病了。”谢观怜闻声簌颤乌睫,散去眼底茫然,合上经书的掌心撑在榻沿边起身。

小雾怕她冷着,忙取下木架上的衣裳披在她的身上。

谢观怜捻住领口,敛眸沉思。

月娘似乎总是生病,朗明高失踪那段时日,她一直卧病在床,现在又病了。

“娘子在想什么?”小雾端来小木杌,坐在她的身边穿针。

谢观怜拢了拢衣襟,摇首道:“只是在想,之前那要抓我的人,怎么忽然消失了,是谁做的。”

她一直都觉得月娘身边的小雪很古怪,无数次她与月娘在一起,小雪的目光都谨慎地盯着她,好似她会害月娘一般。

所以出现那件事后,她觉得极有可能与小雪有关。

因为当时在梅林,是小雪忽将乳茶倒在她的身上,而那男子明显是早就知晓,她什么时候会出现,所以特地在等着她。

后来她让小雾试探了几次小雪,怀疑只增不减。

小雪总是偷看她,眼神极其古怪。

不过她又想不通,自己与月娘关系在明德园最好,小雪为何无端想要害她?

小雾闻言放下手中的绷子,犹豫道:“娘子会不会是暄娘子?与月娘子身边的人无关。”

谢观怜凝向她,“为何这般说?”

小雾如实说:“我刚儿在外面,还看见大理寺的人又传唤了暄娘子过去,听说死人的事与她相关,极有可能是因为情杀。”

“情杀?”谢观怜蹙眉,不禁想到此前她曾被朗明高拦过,当时朗明高想用一块手帕结交她。

也正是因为那件事后,才发生有人想迷晕她的事。

若是朗明高是因为情杀,那么对朗明高有病态占有欲的人,能杀了他,自然也会想杀她。

看起来似乎很合理。

谢观怜忽又想起之前偷盗她那些小衣的人,也有可能是朗明高。

不过她暂且还不觉得是暄娘。

暄娘虽是寡妇,但却有一对儿女,不可能会为了男人,而动手杀人。

谢观怜想了须臾,对小雾说:“此事再看看罢。”

小雾点点头。

原以为杀人之事还要花些时日,结果下午明德园就传来消息。

大理寺的人对外宣称朗明高乃是情杀,而凶手是住在明德园里的寡妇:暄娘。

暄娘早就与朗明高暗度陈仓多时,那些买的胭脂也与她匣子里的极为相似,在被查出来胭脂后,暄娘当场捂着脸恸哭。

在大理寺的人要带她前去审讯时,她竟露出惶恐,旋即直接一头撞在柱子上,当场咽了气。

这场杀人案件莫名就此落下。

得到此消息,谢观怜心中的怀疑不免动摇。

难道真是暄娘?

得知暄娘畏罪自杀的消息后,谢观怜在禅房内翻看了几本经书,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最后她合上书,打算出去一趟。

小雾见她要出门,拿着帷帽替她戴上:“娘子是要去找悟因法师吗?”

谢观怜摇首,透过帷帽望向窗外,“不寻他,我们去找张正知。”

……

张正知刚与下属吩咐完,有人前来禀告有人求见。

“不……”他本欲推拒,话从唇边落了一半,陡然峰回路转,挑眉问:“是何人求见?”

随从答:“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道是以前与大人认识,特地前来寻大人过去小佛塔二楼叙旧。”

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张正知垂眸沉思,想到了谢观怜身边的小雾,遂一壁将凌乱的桌面收拾着,一壁明朗含笑地吩咐:“去,说我一会儿便来。”

“是。”

张正知对迦南寺不熟,捯饬一番衣冠面貌后出来寻问寺中僧人,最终才得知小佛塔在何处。

他阔步赶来时,小雾正候在门口,见他赶来忙不迭地俯身行礼。

“见过少卿大人。”

张正知摆手,撩袍拾步往上而行,问道:“怜姐姐在何处?”

小雾答:“娘子在里面等着您。”

张正知颔首,跟着小雾走去。

推开二楼香客室的门,少年白净的额上泌着晶莹的汗珠,俊面薄红,桃花目扬着无害的笑。

“怜姐姐。”

室内的女子身着素色梨花点缀的衣裙,乌髻半挽,春黛双蛾嫩,闻声转头时对他露出浅笑,宛如古画中的仕女。

小雾上前将蒲垫摆好。

张正知进去屈身坐下,目光如炬地盯着对面的女人,嘴上问道:“怜姐姐怎会忽然让人来找我了?”

自那次她说下次再叙旧,他便没觉得她真的会主动让人找她。

谢观怜抿唇浅笑,柔声道:“上次不是说了吗,原是想早些与你畅谈,但见你又一直在忙,所以便没有来找你,今儿早上,我听人说这件案子已经要结束了,猜想你许是有空,便来找你了。”

话毕,她浅笑晏晏地望着他,语嫣柔柔地调侃:“怎的,没空吗?”

张正知眉骨微扬,笑道:“有空。”

谢观怜提起玉瓷壶,倒了一杯滚烫的乳茶,纤玉的指腹轻推过去:“你离开雁门已有两年,尝尝味道可与雁门的一样?”

张正知目光落在她的指尖上。

晕红似花蕊,纤长分明,如拈玉瓶的玉瓷观音指。

他眼神闪了闪,伸手去端,指尖不经意蹭过她的指背:“好。”

从食指传来如羽毛拂过的酥麻。

谢观怜指尖下意识蜷缩,微扬起眉,觑看对面脸白俊美的少年。

只见他毫无察觉,仿佛是不慎碰了她,神色清明地端起茶杯垂眸浅呷,还似尝到了心心念念许久的味儿,峰眉舒展,随着笑意脸上多了几分少年的意气风发。

张正知眉眼皆弯地望着她,说:“就是这个味儿,和雁门一模一样,在秦河这几年,我时常惦念这点儿味道,为此还在府上请了几个雁门的茶师,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今日一尝,算是解了我这两年的馋。”

谢观怜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暗忖应是自己的错觉。

她笑了笑,“听闻秦河不喜吃甜,应当是那些茶师被当地影响了。”

张正知煞有其事地颔首:“的确,秦河什么都是淡的,我初初去秦河,那些人总是不爱搭理我,人都如此,更何况是吃食了。”

秦河是王都,君王皇城在秦河,自古以来又因为庶民与权贵之间泾渭分明,而士族也分高低贵贱,所以皇城脚下的贵族一般瞧不上外地迁移来的,甚至是排外,只有站得够稳,才配屹立在皇城脚下。

上下阶级无论是在何处都有,他说得淡然。

谢观怜却知

道,这些年的张氏俨然成为君王的左右臂,张正知不过才年满十八便身居要职,任命大理寺少卿之职位,可不是之前他所言,斩获几处案件得来的。

听出他话中之意,她揶揄说笑:“少卿大人现在今非昔比,恐怕之前的那些人追悔莫及了。”

一句‘少卿大人’似是在蜜罐子里转了一圈,再含在齿间柔软地脱口而出。

张正知从未想过,有人会将如此寻常的称呼,唤得这般动听,每一个音儿都踩在他的心口,酥酥麻麻的。

他的耳廓渐蔓上红痕,强装镇定地乜她:“怜姐姐今日请我来,就是为了调侃我吗?”

谢观怜敛笑,眼尾仍旧有一汪笑出的水光,不经意道:“怎会,是诚心与你叙旧的,顺便好奇,想问问你们这件事查得如何了?听闻已经找到了凶手。”

说到目的,张正知往后微靠,露出浑天而成的几分懒骨子,桃花目中的笑意浅浅道:“不算是找到凶手了,只是各项证据都指向那暄娘,不得不暂且先如此定着,其实还需得要仔细查,不过这案子左右离不过情杀。”

“啊,这般啊。”谢观怜讶然,执帕子掩唇,好奇地问:“我与暄娘还算相熟,听她说自己是有两个孩子的,怎会为了情郎犯这等错?”

张正知‘嗯’了声,倒了一杯乳茶置于唇边,雾气打湿眼睫,声线压下:“情杀很正常,即便是再冷静自持之人,也抵不过情绪上涌的那一瞬间。”

不知他是想到了何事,顿了顿,恢复如常情绪,解释道:“根据这几日所查,莫约是死者三番两次在她眼跟前犯下同样的错,她一忍再忍,最后又犯下更大的错,或者是他出言威胁,所以才铤而走险将人杀了。”

谢观怜蹙眉,不解:“那为何会将人丢在如此明显的地方?”

张正知觑她脸上的沉思,放下茶杯,眉眼又带上笑,坦言摊手:“所以还有待再查。”

这便说明眼前的真相,不一定是真相。

谢观怜没再继续问,心中了然便点到为止,转言问:“你这次在丹阳要待多久?”

大理寺设在秦河,他官拜少卿,不会总待在丹阳。

张正知单手撑着下巴,轻叹道:“待不了多久,这次我其实是随黍王来的。”

“黍王?”谢观怜讶然转眸,“怎么没有听说黍王在丹阳?”

张正知点头:“没对外说,而且我来丹阳也不全是跟随黍王,而是前江南大指挥使曾利偷盗兵符,逃亡在外,前段时日线人来报,说是在丹阳见过,所以我是奉旨前来……”

“停。”谢观怜听得心惊胆颤,忙将他的话打断。

张正知挑眉,茫然地望着她:“嗯?”

谢观怜看着眼前满脸无害的少年,欲言又止,她要不要装作没听见?

几位爷正斗得狠,都在传黍王乃其中最为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君主的爷,而张氏是君王一手提拔的士族,现在跟随黍王一起来,无疑说明君主心仪黍王。

这件大事,他竟如此大剌剌地说出来了。

张正知见她神色郁闷,弯眼露出尖锐的虎牙,“别怕,只是没有对外说,可实际那些人,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谢观怜无奈摇首,“我就是普通百姓,不管是真的假的,这些我可都听不得。”

万一卷进党派之争,她一届没有背景,且手无缚鸡之力的寡妇,到时候如何死的都不知。

张正知眨了眨眼,露出恍然,后知后觉地耷拉下脸,将头伸过去认错:“对不起怜姐姐,我忘记了。”

少年马尾高竖,低下头时,绒毛蓬松如一条可怜兮兮的小狗。

谢观怜抬手轻拍了一下他的头,忍不住道:“你这样什么都往外说可不是好习惯,以后可得要警惕些了知道吗?不是人人都如你想的那般好。”

他笑着收回头,不甚在意:“怜姐姐也不是外人,你我是一起长大的,别人都有可能会害我,但我相信唯独你不会,就像你不会怀疑我会害你一样。”

少年说得自然,而谢观怜对他露出全身心信任的神态,很是无奈。

他还和以前一样,被人欺负了,下一次还是对那人嬉笑相迎。

到底如他所言,两人自幼一起长大,她心中不免也生出几分年长的姐姐心,与他嘱咐着官场上的事一定要多几分警惕,凡事留三分。

张正知都一一听着,眼中笑意未曾落下。

她不知,在大理寺无人敢对他说教,见到他也都是一脸畏惧。

这世上也只有她,只有他的谢观怜,怜姐姐,说的每个字都能留在他的心里,说的每一个字都好生能让他欢喜,甚至到了夜里都会拿出来反复细想。

他喜欢谢观怜护他的模样,就像是曾经在雁门,每次他发现自己被人欺负得一身狼狈去寻她,都会得到她温柔地抚摸,和她气呼呼地辱骂那些人。

那是他最愉悦之际,以至于每夜都忍不住疯狂回想,她当时的声音、神情,触碰他身体时的温度。

其实想来他也只是比她小了两岁,可也因为年龄而错过了她的情窦初开,等到反应过来时,已为时已晚。

但也不算太晚,她现在仍旧是一个人。

而如今世上与她最相配的、最了解她的应该是他,不是吗?

少年只盯着她笑,一句反驳的话也不说,见她说累了,还温顺地倒了一杯热乳茶推过去:“怜姐姐,润润嗓子。”

谢观怜下意识接过,正要将乳茶置于唇边,忽地垂眸看去。

她的茶杯在面前放了许久,受过冷风的乳茶已经没有了温度,面上还覆了一层凝结的白沫子。

所以现在手上的这玉瓷杯不是她的,而是他的。

张正知见她怔住,不解地眨眼问:“怎么了?”

说着目光随着她的视线垂下,似这才看见自己给错了杯子。

少年的耳尖一热,颇有些手忙脚乱地抢回她手中的玉瓷杯:“抱歉怜姐姐,是我一时忘记了,这杯子我之前用过。”

他重新给她换了玉瓷杯,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看她的眼神含着湿漉漉的歉意:“怜姐姐,你不会介意吧,我不是故意的。”

谢观怜:……

嗯……很眼熟的场景。

她重新接过玉瓷杯,喝热乳茶时心中划过一丝怪异。

不知为何,她总觉张正知变了又没变,莫名有几分她之前勾引沈听肆的感觉。

不算浓,但足够让人感受到若有若无被勾引的酥痒。

谢观怜只是出来寻他打听一些有关于案件之事,所以并不打算在此多留。

喝完茶后她侧首望向窗牗,不经意感叹道:“不知不觉都已经这般晚了。”

张正知明白她有要请辞之意,没挽留,贴心地顺道:“天色不早了,怜姐姐先回去罢,我们改日再叙。”

“那我便先回了。”谢观怜颔首起身。

“嗯。”

谢观怜携小雾一道离去。

张正知望着女人离开的窈窕背影,直至彻底消失才收回视线,眼中的笑意淡下。

改日又不知是哪日了。

总是这般敷衍他。

张正知目光落在对面那沾着石榴唇脂的两只茶杯上,起身坐在她坐过的垫上,端起茶杯置于唇下。

他舔了舔上面的嫣红,呼吸陡然变得凌乱,深情的桃花目尾洇出红痕,痴迷爬上他俊美的少年脸庞。

还有她的气息,乳茶的味道很淡,他尝到的全都是石榴的甜。

少年眨了眨泛泪的眼睫,颧骨绯红,克制地放下手中的玉瓷杯,脱下身上的外裳平铺在地上。

他神情认真地将杯具中的乳茶倒掉,再叠放在外裳中,全程神态认真,虔诚如对待圣物。

这些她用过的东西,他都要好生珍藏。

走出小佛塔,谢观怜打算回去,不曾想好巧不巧的,恰好遇上了沈听肆。

青年从对面的书阁中下来,怀中抱着几本经书,清隽的眉眼许是因为暮色,而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淡。

书阁刚好与小佛塔相对,与回去的路汇聚成一条。

两人就这般碰巧迎面撞上。

“悟因法师?”谢观怜不解地盯着站在眼前,似乎没打算让她先走的青年。

连他身边的僧人也疑惑地望着师兄。

第一次看见师兄与檀越面面相觑,却还稳站在原地不让行。

几道视线落在沈听肆脸上,他面不改色地敛目,神色疏淡:“嗯?”

没有要让开,甚至与她直视。

谢观怜

不解他是何意,不仅暗忖:难不成他有事急着回去?

她面呈迟疑,往后退了一步让出路,对他微微一笑。

沈听肆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她脸上的笑,淡然地收回视线,往后退一步,“檀越请。”

她让了路,他又主动让路。

谢观怜不解其意,但还是对他揖礼,带着小雾错身先离去,留下清雅的甜香。

“悟因师兄?”身边的僧人见他站在原地,疑惑地提醒。

沈听肆收回视线,侧首眺望小佛塔的二楼,笑意隐没。

刚才她在小佛塔上,也是如此与人浅笑晏晏的。

他目色冷淡地收回视线,抱着经书朝前继续走。

跟着的僧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隐约察觉他身上有股子冷意,不知是何事引得师兄不豫,噤声不敢说话。

回到明德园已经是黄昏落幕了,恰好门口点上灯。

谢观怜让小雾先行回去,旋即回到房中,坐在梳妆镜前,双手托腮地想今日遇见的青年。

他情绪似乎有些古怪,这还是她头次在他身上,看见咄咄逼人的压迫。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

谢观怜坐在妆案前,转眸望向铜镜。

镜中的女人玉颜薄施粉黛,细眉灰如远山黑雾,颊边似映秋粉海棠,唇点绛朱,柔情绰态,顾目生盼。

这是为了见张正知,而特地描眉染的妆。

都带妆一整日了,到现在这副妆面还没有花,尤其是经由夜色的点缀,多了惊人的浓艳。

谢观怜侧眸看向窗外,微翘的狐狸眼尾一勾,带上几分狡黠的笑。

她可是寡妇,素日不能带妆穿艳服,这可是难得染一次妆,可不能就这般浪费了,晚上还能再用。

夜月惨白,明亮,一连出了几日的大晴阳,雪已融了不少,不过夜里仍旧有料峭的寒气。

不早不晚,时辰恰好,逐茔院的门如往常般发出声响。

谢观怜原以为会和此前一样,青年会姗姗来迟的打开门。

孰料她才刚举起手,还没有敲下,门便开了。

她的手下意识扣在他的锁骨上。

开门的青年乌睫半阖,视线落在她屈指扣在骨感明显的锁骨上,旋即缓缓抬起头,不咸不淡地盯着她。

平静的眼神似在说,她一来便开始动手动脚。

“呃……”

谢观怜讪笑,佯装不知情地收回手,理直气壮地说:“站在外面会被人发现,悟因,我要进去。”

沈听肆睨着她脸上的自然,长睫颤了颤,侧身让出位置。

谢观怜走进去顺势将门关上,转身双手就环上他的脖颈:“悟因,今夜我又睡不着,还给我讲佛经好不好?”

沈听肆被她撞得往后退一步,靠在门上,手臂下意识护住她的腰,眸色在黑夜中微深地凝着她。

她如同有两幅面孔。

白日有人时柔弱无辜,对他疏离尊重,一旦到了夜里好似换了个人,像是猫儿化作人形,仍旧改不掉黏人的脾性。

谢观怜等了须臾,没有等到他的回应,疑惑地歪头看着他脸上的古怪神色。

似乎白日遇见他就很古怪了。

被如此直勾勾地盯着,谢观怜不禁开口问:“怎么了?”

沈听肆握住她环在脖颈上的手腕,没有拉开,指腹按住手腕的骨节,眸色幽深地说:“无碍,只是我白日的尚未抄完经书,今夜恐怕不能为檀越诵经了。”

语气平缓地说完,顿了顿,又温声补一句:“今日与檀越下午在小佛塔二楼,一起品茶的少年也会佛经,我比他稍差些,好需专研佛法,改日再与檀越诵经论道。”

小佛塔,下午,品茶,少年……

谢观怜脸色变得微妙,难怪白日在小道上,他会盯着自己不讲话,原来是发现她在与别人交谈甚欢。

她想起对面的书阁似乎正对着小佛塔,若是从书阁对面看过来,很有可能会看见她与张正知谈笑自若。

早知他在这里,她就不选在小佛塔,也或者将门窗关上了。

这些时日的相处,她早就发现眼前清隽出尘的青年脾性看似温软,实际上却有极强的占有欲,但凡是被别人碰过的东西,他都会换掉。

虽然他对自己并无占有欲,但对她的态度却正在渐渐软化,这个时候他忽地见她与他人私会,凡是正常男人都会恼,甚至觉得自己被骗了。

这样的眼神看得谢观怜生出被抓奸的心虚。

好不容易才等到他有所软化,她不想因为张正知,而又回到之前的疏离。

谢观怜瞪着他,先一步指责:“你是不是怀疑我有别人?”

这句话乍然一听是倒打一耙,可实际细品便会发觉满是暧昧,像极了情人之间的误会争吵。

这种暧昧如同猫挠在墙壁上,发出的尖锐声令他眉头微拧。

他不喜被她拿住走向,牵引着走。

沈听肆神色缓和,平静得对她的指责毫不在意:“不是,檀越与人交好并无不对,我无权干涉。”

情绪稳定半分波动都没有。

温柔,寡情,同时出现在他的身上。

那怕她就抱着他,也有种仰视高山雪莲的距离感。

不是生气,而是本就不在乎。

谢观怜见他疏离的态度,心中微急,暗忖用何方法能再度让他软化态度。

再过几日,监视她的吴婆与李婆就要相继回来了,一旦被监视,届时她就没机会来找他了。

虽然她觉得两人迟早会回归互不相识的疏离关系,但现在她还没有碰他,不能就这样结束。

甚至她烦闷得生出一似歹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推到,直接将他非礼了。

只要不是切了根的男人,应该都很难抗拒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尤其是他好几次都对她有反应,想要拿下他更是轻易了。

谢观怜心中只敢在如此作想,待望向他时,眼眶瞬间盈雾,神色委屈地咬着下唇,仿佛在竭力忍着泪意。

端出的楚楚可怜足以让人生出不忍。

沈听肆望着她,脸上笑意如刀刻般,自始至终都维持着同样的弧度。

漂亮,但没有温度。

像假人。

谢观怜装模作样地吸鼻子,缓声含柔地解释:“那是我与我一起长大的小弟弟,有两年不曾见面了,因他繁忙,我便没有去找他叙旧,也是忽然想到他这点,觉得至少得面上过得去,所以才请他去小佛塔喝茶,但也因为许久没见,我与他之间没有什么话可说,很快我就与他分开了。”

她一壁说着,一壁抬着眼皮,小心翼翼地窥视他的神色。

只差将‘我与你最交好,与别人都是面儿上相识’,刻在那张莹白透粉的脸颊上了。

莲花似的青年半张脸隐在暗处,冷冷的,又似在挑眉笑,看不出心中想的是什么。

谢观怜忐忑的与他对视,将无辜全挤在眼眶中,微翘的狐狸眼若裹着潮气,白净的颈项微昂首,一副脆弱好欺的神情。

对视须臾,就在她以为此招无用,打算换其他的说辞,青年倏然明显地弯眼笑了。

沉闷沙哑的笑声从他唇边溢出,黑夜仿佛被添上几分暧昧。

谢观怜觉得他笑得莫名,不动声色地歪头盯着他。

他似想到有趣的事,深邃昳丽的面容随着胸腔震动的笑,眼尾潋滟出水光,喉结轻滚,黑痣在冷感的皮囊上透着妖冶,周身肆意地泄出一丝古怪的艳丽。

此时的他与平素不同,又像是没什么差别,望向她的目光依旧温慈。

但他温柔的神佛皮相下,隐约就有说不出的古怪。

不正常得她背脊涌来一阵头皮发麻的寒意,环住他脖颈的手忍不住想要收回。

沈听肆握紧她欲要收回的手腕,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薄唇上扬:“嗯。”

‘嗯’是什么意思?

谢观怜试着用力抽了下手,发觉根本抽不出来。

她对他弯眼,眸里似藏着一对月牙儿,镇定如常地撒娇:“搭得太久了,有点冷。”

原意是暗示他松开手,但他似没听见,垂在一侧的右手抬起,轻轻地搭在她的腰上,慢慢将她翻过身。

谢观怜后背蓦然靠在门框上,抬起呆滞的眼眸,脑子还有发蒙。

因为两人此刻的姿势很不对。

第32章 青年高大的黑影……

青年高大的黑影覆来,清冷的月光被遮挡。

谢观怜显得如同是被圈在角落里,待宰杀的小兔子,强烈的侵略感让她想要逃,可四面八方都被堵得死死的。

甚至她还察觉到放在腰上的那只右手,正在古怪地发颤,指尖像是捧过冰冷的白雪,寒意从厚厚的冬裳布料外渗透进,紧握的力道似摆脱不掉的、死死裹住她纤腰肢的一条阴湿小蛇。

她双肩打颤,后背紧贴得门上,仰着艳白的脸庞,神情怯弱地望着他。

沈听肆缓缓俯下身,靠近她的清隽面容总是蕴着几分悲悯的神性,此刻下颌微压,薄唇与她不过一指节的距离。

他停在暧昧的距离,垂下浓长的乌睫,仔细打量她脸上的惶恐与害怕,由心升起的那股笑,又蔓延来了。

她脸上的紧张都是假的。

看似紧张、害怕,眼底却全是得逞的期待。

她今夜从来到这里来,便是隐有猜想他白日是因何没有让路,甚至她或许早就提前派人打听过,他在小佛塔对面的书阁。

所以选在二楼,不关窗,与别的男人打情骂俏,全是演给他看的。

沈听肆抬手拂过她疯狂颤栗的睫毛,每一次划过,他对她的好奇便多几分。

很有趣。

真的很有趣。

这么多年了,从未有人能让他生出这般多的情绪,甚至连伪善的皮相都要被拆穿了。

以至于她究竟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他不想去深究了,因为他这一刻方才明白,原来对她不仅仅是杀意,还有占有欲。

就像是房中的一张榻,一床被褥,一张纸,一幅画,只要是被他允许存留,那便都是他的。

既然让她进来了。

那……她也只能是他的。

谢观怜被他抚摸眼睫的动作摸得心很痒,尤其是他靠得近,再加之两人的姿势暧昧,在呼吸交织得不分彼此时,她总有种好似下一刻,他便要情难自禁吻来的错觉。

可她眼含期待的和他对视了良久,却又不见他有所动静。

谢观怜不禁心忖,到底是佛子,修身养性数年,本就对男女慾望不热衷。

正当她绯红着脸打算主动,青年侧首避开她靠近的唇,矜持地直起身,“进去坐会吗?”

呃……?进去‘坐’还是‘做’?

谢观怜讷讷地空着眼看他。

见女人红着脸不应声,沈听肆只当她是同意了,主动地牵起她的手往里面走。

这……这么快?

谢观怜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脑中开始将从画册上的那些姿势翻出仔细回想。

还不待她选到合适的姿势,两人便已经进了书房。

他松开她,转身过身。

谢观怜见状,眼忙着打量哪里方便施展。

待她目光落在平素应是抄经看书的矮案上,手忙脚乱地走过去。

刚坐下,她含羞带怯地颤着眼睫抬头,直到看清后脸上神态一讪。

书房莫名的安静。

沈听肆拿着从书架上抽出的经书,立在沉宽的书架旁,盯着她姿势妩媚地坐在案上。

他问:“为何要坐在上面?”

为何……为何?为何啊!!

谢观怜尴尬的翻过身,一脸无可救药地趴在矮案上,假装去够最远处的那本书。

他是想读经书,那她是想做什么?

桌上不是经书便是笔墨纸砚,她坐在上面大约是找经书。

对,她在找经书,因为已经不想再听他念《心经》了,所以其实她是想要拿桌案上的那本……

谢观怜心中想好说辞,可当拿到那本经书后一看,又木着脸放在身边。

又是一本《心经》……

“我看你这里《心经》挺多的。”她端方地正襟危坐,矜持的对他露出微笑。

沈听肆视线掠过她放在身边的那本经书,平静地颔首。

那本经书是有注释的译文,此前抄完还未还回去,确实多。

他上前坐在另一边,眉眼温驯地望着她,问道:“是重头开始,还是接着昨夜?”

谢观怜垂头盯着裙裾上的梨花,闷声应他:“都可以。”

反正她也不感兴趣,只对他的身体有兴趣。

沈听肆轻‘嗯’一声,敛目翻开经书,开口从头开始:“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①

青年的嗓音很独特,清疏如月,又带着点低浑的慾气。

一听见经文,谢观怜便开始有些犯困了,侧身躺在矮案上,半阖着犯困的眼,昏昏欲睡地听着。

“……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沈听肆听见轻柔的睡息,念完后合上书,抬眸看去。

女人蜷缩在案上,乌黑的长发如堆鸦逶迤,半张艳白的脸被挡住,颊边还有尚未消散的潮红,睡得沉稳香甜。

才一遍都没有坚持住。

他起身取下架上的外裳走至她的面前,倾身凝视她被遮挡一半的脸。

看了许久他方直起身,将手中的外裳轻轻地搭在她的身上。

她睡得沉,没有醒来。

沈听肆拿起她放在身边的那本经书,折身回去与另本一道放进书架中。

他将书放回架后,目光忽被摆放在一旁的木匣子吸引。

手指拂过经书,止在木匣子上,然后自然的将其打开。

里面是一张写满梵文的信笺。

他倚在书架前,冷瘦的手指夹着信笺,眼皮上下微抬开始逐字看,挺拔的鼻翼泛着冷感的白。

烛火蓦然‘噗呲’跳动。

原本躺着的谢观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隐约看见不远处的青年手中正拿着一张信。

“悟因……”

他察觉她醒来,慢条斯理的将那封信叠放在木匣中。

谢观怜坐起身,神色懵懂地抱着他的外裳,盯着他朝自己踱步走来。

沈听肆倾身与她对望,“醒了。”

谢观怜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小弧度地颔了颔首:“嗯。”嗓音虚哑,还带着点困意。

沈听肆弯眼一笑,伸手将她从上面抱下来。

身体蓦然腾空,谢观怜下意识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颈,随后讶然地掀眼看他,似没料到他会主动抱自己。

沈听肆见她脸上露出的表情,语气自然地说:“我送你回去。”

刚醒便来见到他温柔的行为,谢观怜脑子犯晕,蜷缩着在他的怀里寻了舒适的位置卧着。

走出外面,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是要抱自己回去。?

寺中不是无人,万一被人撞上,她只怕是有几张嘴都说不清了。

不过,他怎会忽然就待她如此亲昵,还要亲自送她回去?

她怔了片晌,脑子清醒后攥住他颈上的佛珠,抬眸对他道:“先放我下来,我自己走,不用送我回明德园。”

他闻言止步,眼睫覆下,借着月夜盯着她问:“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他送她回去本就不应该的。

一个佛子,一个年轻寡妇,若是被人发现了,谁都解释不清。

而且两人是在暗度陈仓,难道不应该比之前还要再谨慎些吗?

谢观怜看了一眼他,隐晦地说:“外面有人,我们还和以前一样。”

沈听肆定睛凝着她,一言不发。

溶溶月色落在他清隽的脸庞,表情平淡,看不出心中所想。

谢观怜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好在他只看了少间,疏淡地别过眼,弯腰将她放下。

谢观怜双腿站在地上时有些发软,指尖下意识用力拽了下他脖颈上的佛珠。

他的

身子随着佛珠往下倾,微凉的薄唇划过她的眼睫,仿佛落下的一个吻,转瞬即逝。

谢观怜被瘙痒了,猛地松开他的佛珠,往后退步,眼睫用力眨了一下。

他似没有留意刚才点水般的吻,直起身垂眸望着她说:“天黑雾重,路上不好走,你提灯回去,我在后面不靠近你。”

“嗯……好,嗯。”她耳根发烫,亮着眼看他。

刚才究竟是不是他故意的,她一时也辨别不出,但能肯定的是,现在他对她已经有所不同了。

谢观怜从他手中接过灯笼,愉悦地走在前面。

走了一段路,她忍不住往后看去,隐约看见远处在她目光所及的范围,有一道身影不紧不慢地随行。

夜月下显得有几分诡异的变态黑暗。

很古怪的新奇。

谢观怜转头走回了明德园。

……

翌日一早,清晨的钟鼓响起沉长的延绵音,照破金山的曦光落在佛塔上。

谢观怜与小雾去训诫堂听完法师讲经,回到明德园,远远儿便瞧见月娘一袭清淡素衣,身边跟着小雪。

两人正站在她的门外。

小雾看见两人面露诧异:“月娘子,这……怎站在门外?”

月娘身体一直不好,最近几日卧居在房中甚少出门,连之前大理寺审查案件都因她这段时日重病在榻,而没有派人来请,可现在却穿着单薄立在门口冻得瑟瑟发抖。

月娘闻声转过头,看见她眼眸一亮:“怜娘。”

她的脸色很白,讲话时还掩唇轻咳,眼瞧着病得不轻,似随时都要咳嗽得昏厥过去了。

“月娘怎会在此处?”谢观怜见她如此虚弱,正欲开门让她进来:“外面冷,进来说话罢。”

月娘拦住她,柔声道:“最近总是做噩梦,只是想与怜娘说会子话,不进屋,今儿陪我一起去北苑品茶可好?”

谢观怜望着她脸上咳出的红晕,颔首应允。

北苑的琥珀冰随这几日的暖阳,渐有些融化之意,已无人再在冰上嬉戏,所以北苑显得清冷异常。

来时都没有人。

“娘子坐这边。”小雪扶着月娘坐在垫上。

月娘坐在谢观怜的对面,语嫣柔柔地望着她,“这几日我都卧病在榻,还没问怜娘,那日你被大理寺的人唤去没事罢?”

因大理寺的人知晓住在明德园的寡妇,所以传人前去时没有很大的动静,但每个当时没在场的人都被拉去审讯了。

月娘不知她其实连佛堂都没有踏进过,所以才会关切询问。

谢观怜摇头:“无事,还没走进佛堂,里面的人便说已查明我与此事无关,不用进去审讯,所以我就回来了。”

月娘闻言瞳仁失神,手中的帕子搅得慢了些,“连佛堂都没有进去过?”

谢观怜点了点头,看着她问:“怎么了?”

月娘回过神,摇头道:“没,只是想到了暄娘,她也连审讯堂都没有踏进就……”

说着她眼眶渐红,一旁的小雪递上帕子,多嘴说:“娘子别哭了,这几日你已经为暄娘子哭了好几场了。”

谢观怜知晓她一般不与人结交,可与暄娘有几分交情,伤心在所难免,便也跟着小雪一起安慰。

月娘执着帕子,擦拭眼角道:“怜娘,其实我不觉得是暄娘杀的那人,暄娘是有儿女的。”

谢观怜也赞同月娘说的话。

暄娘是为了一对儿女才来的迦南寺,可能会与人偷情,到时候顶多被发现后回府,绝对不会杀人的。

但事情已经结束,谁也不知道暄娘与朗明高之间的纠葛。

月娘说完又温柔地望向她,问道:“我听人说,怜娘昨天下午去了小佛塔?”

谢观怜颔首:“嗯,同旧友叙旧。”

月娘好奇地眨眼,追问:“怜娘与那位少卿大人认识?”

谢观怜见她满脸的好奇,眼睫上还坠着刚才对暄娘死的遗憾泪,心浮起一抹古怪。

她默了默:“不算太熟,只是他出自雁门,曾经见过几面。”

“啊。”月娘讶然,笑说:“我倒是忘记了,这位少卿大人和怜娘一样都出自雁门。”

谢观怜微微一笑,正欲开口,眼前的月娘脸上的表情微妙一变,鲜艳似血的红唇微启:“那怜娘要小心了。”

谢观怜一顿,“月娘这是何意?”

月娘柔弱摇头,幽幽道:“没什么大事,就是忘记与怜娘说了,我有些害怕这位少卿大人。”

什么?

谢观怜没听明白,眉骨微扬,疑惑地看着她。

月娘轻咳,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之前在席上见过几面,对他的一些做法仍旧有些心惊。”

月娘没嫁给陈王之前,曾参加过秦河每年一度的春日宴,道是赏花赏景,实际却是为王公贵族专设的相亲宴。

而当时张氏又是君主亲手提拔的,这种事自然少不得张正知。

少年身材高挑出色,又生了张俊美的皮相,自然而然成了春日宴中引人瞩目之人,不少尚未及笄的少女想要与他结交。

可他却连正眼都不瞧一眼,甚至轻慢地嗤笑,将那些靠近的女子从头批到尾。

那次的春日宴不少贵女都是掩面哭着离去的。

月娘想到张正知与谢观怜相识,便忍不住提醒她:“张正知不是个好人,当时春日宴还有姑娘被他训得跳河,他却只双手抱臂,冷冷地瞧着,等那女子被救回来,他还不放过人,开口就嘲她装模作样演一出,还没死成。”

这张嘴……

真是张正知吗?

说的那些话就跟淬毒似的,谢观怜闻言不禁怀疑,张正知喝茶会不会被自己的嘴毒死。

想到少年用那张漂亮无害的脸,说出的话全是轻慢的讥诮,她便觉得很有违和感。

月娘见她似有些不信,抬着微红的眼望着她,“怜娘不信我吗?”

好似她若是不信,她下一刻便要哭出来了。

谢观怜怕她下一刻哭出来,忙摇头:“不是,自是信你的。”

月娘破涕为笑,执着帕子擦拭眼角,似忽想起什么眼中笑意黯淡,说:“对了,怜娘,过些时日我可能就要回去了。”

“回去?”谢观怜眼尾轻扬。

月娘轻叹:“嗯,府上来信,夫君病情已有好转,现在已经能识得人了,所以传召我回府。”

谁都知晓陈王幼时落水后生了一场大病,还将脑子烧坏了,醒来后谁也不认识,整日都疯疯癫癫的,连娶月娘,也是皇后见他至今都没有贵女愿嫁,所以赐婚的。

但大婚没过几日陈王便病情加重,疯癫之下杀了人,月娘这才自请来迦南寺为陈王祈福。

如今君主身体日渐不行,四方各地的侯君隐约开始招兵秣马,陈王却莫名病情好转。

谢观怜都忍不住疑心,这陈王之前是装的。

朝廷之事与她这等平民百姓无关,所以她也并无深究其中缘由之意。

月娘对她很不舍,想要将她也一起带走,又问:“怜娘要不要你随我一起去秦河?”

谢观怜莞尔,摇头:“日后有机会再来,我这些年恐怕不能出迦南寺。”

月娘面露遗憾,想到要分离,眼眶渐渐变红。

小雪在一旁安慰她:“娘子别伤心,怜娘子以后总有机会能来的。”

“是不是,怜娘子?”小雪抬头盯着谢观怜。

谢观怜对月娘瞬如河坝冲垮的眼泪很无奈,倾身抬起月娘哭红的小脸,温柔地擦拭眼泪说:“是的。”

月娘方露出哭着的笑。

正当亭中氛围温馨,不远处正有一锦袍少年拾步而来。

他远远瞧见风亭中的几人,驻足观望片刻,旋即走上前。

“何人,此处已有人了。”小雪眼尖,隐约看见走来的少年大喝一声。

这一呵斥让风亭内的人侧眼看去。

少年攀梅枝,踏鹿靴走来,露出面如冠玉的脸庞。

刚被说过坏话的本尊忽然出现在眼前,亭中的几人皆是一怔。

张正知止步于亭外,对着里面的月娘揖礼:“臣下见过陈王妃。”

行礼完后,他抬头露出和善的笑,问的是月娘,余光看的是谢观怜:“不晓得陈王妃在此,不知是否打扰到王妃了?”

月娘回过神,一脸古怪地看着对面的少年。

去年见他还仗着有一张好看的皮相,穷凶极恶的对人冷言讽刺,今日却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而且还主动前来拜见。

月娘委实不习惯。

于礼,月娘坐在垫上一动不动,脸上维持得体的浅笑:“少卿大人不必多礼。”

张正知直起身,站着似没有要走之意。

月娘默了默,道:“难得见到少卿大人,不如亭中一叙?”

张正知笑道:“多谢陈王妃,只是臣下尚且还有事……”

月娘眉心微蹙,忽地觉得他像是有备而来,抿唇没有说话。

张正知为难地看了眼月娘对面的谢观怜:“臣下手中有一案尚未完全了断,正在此处勘察。”

月娘闻言睨了眼他。

张正知是君王宠臣,背靠最有能力成为下一任储君的黍王,而他一口一个的陈王,空有名头却疯癫了十余年。

将人留下,她便是阻止大理寺办案。

月娘不傻,听懂他话中之意,本也没打算真的要留他,抿唇一笑:“那便不打搅少卿大人了。”

张正知行礼后转身离开。

他临走之前,不经意对谢观怜眨了下眼。

谢观怜见后轻垂下眼,暗忖,他刚刚似乎是说他在外面等她?

有了张正知忽然出现,月娘似乎也没了什么兴致,身子本就带病,不一会儿便被风吹得咳嗽不止。

谢观怜见状,关切道:“外面风寒加重,月娘要不先回去罢。”

月娘咳嗽得喘不过气,红着眼对她虚弱点头:“嗯,好。”

她先与小雪一起将月娘送回去,随后又想起之前在北苑遇见的张正知,便带着小雾一起过去。

回到北苑,张正知正百无聊赖坐在之前的风亭中,云锦黑红相间的锦袍上佩绣春刀与双子玉,半曲腿的坐姿将身形轮廓衬托得颀长秀美。

看见她,他脸上露出明朗的笑,露出的虎牙显出唇红齿白的漂亮。

谢观怜走过去,问道:“是有关于案子的事要问吗?”

刚才他提及查案时看了她好几眼,似有话要问,但有碍于月娘在便止住了,所以她下意识以为他是想问她有关于案件相关的。

张正知无辜眨眼,摇头:“没有了,这案子涉及一些人,我不打算往下查了。”

原以为只是普通人,没想到深入下去竟如此有趣。

少年脸上的笑意变浓。

谢观怜疑惑地看着他,既不打算往下为何会对月娘说在周围查案件?

张正知从横栏上跳下来,问道:“方才你们在亭子里,陈王妃是否提及了我?”

谢观怜想了想,没有骗他,“嗯。”

张正知露出早有预料的了然,语气带着不经意的三分傲慢:“多半是说我坏话,可惜她不知的是,观怜姐姐与我一起长大,早就了解我不会是她口中所言的那种人。”

听这话,两人似乎曾经有什么不小的恩怨。

不过谢观怜的确如他所说,她自幼与他一起长大,品性也有几分了解,不会听信片面之言。

虽是如此,但月娘也不是那种喜欢背着人说坏话之人,可想到月娘说他做的那些事,还有尖酸的话,听着也不像是假的。

谢观怜扬眸问:“你与月娘是有过节吗?”

张正知尖锐的虎牙抵在下唇:“过节倒是没有,只是我此前见过她,狠辣,阴毒,人前人后两幅面孔,想提醒观怜最好少与她往来。”

而且冀月有病,对长相漂亮的人就如同谢观怜对沈听肆一样的,极其会装。

这两人说的话都大差不差,谢观怜不用再细问,便知道两人必定是有过节。

她抬手拢鬓边被风吹乱的散鬓碎发,看他的眼眸黑白分明:“多谢。”

张正知见她没有反驳,弯眼露出几分狡猾的笑:“其实不仅仅是因为这事,我是来找你有重要的事。”

谢观怜眨眼:“重要的事?”

少年莞尔,颔首:“是也。”

她不解:“找我作何?”

张正知说来找她确实早有准备,将她带去之前小佛塔二楼。

而二楼的早有人。

张正知推开门,刚撩眼看去,脸上的笑意随着步伐一滞。

身后的谢观怜见他忽然停下,似看见了什么,下意识踮起脚尖往里看去。

好巧不巧,她与窗边的青年佛子对视上了。

第33章 修罗场

沈听肆视线从少年的脸上移开,落在她身上。

她刚说过不久,与张正知只是见过几面。

现在又来这里‘叙旧’了。

这真是巧合。

谢观怜看见他似笑非笑的模样,有种被抓奸的心虚。

她急忙往后退一步,恨不得刚才没有垫脚往里看。

张正知回头看了眼谢观怜,眼中笑意淡下,回过头没有要出去,反而拾步往里而去。

这里是他提前就已经让寺中僧人留的,现在却有人在这里,他可不认为是巧合。

张正知撩袍坐下,撩眼乜向对面的青年:“悟因法师怎在此?”

沈听肆将手中书阖上,唇角微扬:“此前张少卿邀我品茶,故而在此等你。”

并不避讳他就是知此地已经被人预定了。

他是刻意的。

张正知看着眼前的男人,心中诸多不爽,面上却笑了笑:“瞧我都忘记了。”

说完,他转头看见门口踌躇不知要不要进来的谢观怜,笑着露出虎牙挥手:“观怜,进来罢。”

一句‘观怜’亲昵得也毫无遮挡。

青年佛子微侧玉面,温情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谢观怜心中后悔与张正知来此处,但眼下也躲不过,便小步往里走去。

“坐这边。”张正知自然地拍着身边她坐过来。

谢观怜见此瞪了他一眼。

张正知无辜地眨了眨眼,转眼看了眼对面的青年,面上露出几缕恍然大悟,没再开口让谢观怜坐过去。

这般行为,落在旁人眼中像极了欲盖弥彰。

原本两人之间没什么,也因他看似自然成习惯的行为,多了几分别的意味。

谢观怜不禁怀疑他是故意的。

她最终没有坐过去,而是坐在小雾摆放的蒲垫上,与两人相距的距离相差不大。

炉子刚点燃不久,壶中热水尚未沸腾,隐约从壶孔中冒起的雾气,让房中多了几分静谧的禅意。

张正知双腿盘坐,单手撑着下颌,望着对面的青年忽然问道:“听说悟因法师过些时日要回秦河了?”

他要回秦河了?

谢观怜闻言望向萦绕在湿雾中的青年。

是听闻沈家主身体近些年不好,而他又只有沈听肆这一个嫡子,众人都说沈家主要将这位嫡子召回秦河继承家业。

但……不是说还沈家主还有几年吗?

沈听肆看着对面笑得无害的少年,缓声道:“不是,只是宫中有一场法会,但无需僧去。”

竟不是。

张正知蹙眉,余光扫向另一旁从进来,目光都自始至终落在青年身上的谢观怜,心中冷哼。

他又问:“那法师何时还俗?”

少年的这句话问得稍多,且隐有针对性。

沈听肆没有先回答他,长眉轻敛,纤长的睫羽光影洒在眼睑下,面容秀美得是符合大庆男女皆喜爱的容色。

轮廓分明,柔和,却不过分阴柔,也不过分冷硬。

谢观怜最爱的便是他低眉时的神态,像是悲悯世人的神佛,视线一旦落在他身上便很难移开。

一旁的张正知转头,见她眼睛都要黏在其他男人身上了,脸色一默:“法师是不打算还俗了吗?”

还俗……如何说。

他也并非是真的出家人,所以并不存在还俗之说,但少年表情却很有趣。

似乎很期待他说出还俗的话。

沈听肆温和地望着他无端露出的警惕,微微一笑:“佛法深奥。”

听见如此三两拨千斤的回答,张正知心中冷笑。

真不愧是

辩经的佛子,这话说与没说,无甚差别。

“我听不懂,法师还是说得直白些,毕竟我很敬重僧人,倘若法师还俗回秦河,我必引你为一生的知己好友。”张正知懒腔调地道。

谢观怜于一旁暗自嗔少年一眼,随后再次转向青年,满眼的钦佩:“法师说得对,佛法深奥,还俗之事还不着急。”

沈听肆侧首望了她一眼,唇角弧度变淡。

张正知没再继续逼问,敞着长腿,漫不经心地甩着腰间的流苏佩饰。

三人沉默下来,氛围隐约有说不出的古怪。

谢观怜本就坐立不安,目光投向面前的茶具,下意识问:“法师还会茶道吗?”

话毕,她便恨不得自己收回这句话,明知道他会茶道,还多此一问。

如此没话找话,还不如请辞。

好在沈听肆脾性好,从不为难人,盯着她微微一笑:“檀越若是喜欢,僧可为你烹茶。”

“法师,请。”

茶炉中的热水沸腾,洁具、赏茶、投茶、洗茶、泡茶,奉茶,青年泡茶的手法很柔雅,一举一动皆赏心悦目。

热茶奉至面前,谢观怜端起来便闻见甘甜的茶香,一叶雀舌浮在湛青水中,清香四溢。

她低头尝了尝,发自内心地赞道:“大茗枞香又兼水仙之厚重,唇齿留香,有春意。”

其实也不是第一次喝他泡的茶了,她只是在借机夸他。

沈听肆喜好并不多,烹茶,书画,经书,而恰好她也都略知一二。

他微笑颔首,目光落于她的身上,瞳孔似含上一丝明光,腔调也柔和:“嗯,出自无燕山的茶,因香似春,而得名的‘不知春’。”

谢观怜听过无燕山的茶,没想到他带来的茶竟这般好,饶是并不热衷也忍不住因其稀少,而多饮几口。

张正知蹙着眉,见两人暗通曲款的视线,一口饮下杯中茶,心道也与其他的差无甚不同。

饮茶不宜牛饮,他饮茶如酒的姿态让谢观怜忍不住侧目。

张正知收起情绪,学做她的模样浅呷一口,微微一笑:“好茶。”

说完,他目光又瞥向沈听肆喉结上的那颗痣,郁气霎时又散去,不经意地问:“很少有见到有谁的痣长在这里,挺独特,我至今也就才见一两人有。”

谢观怜闻言脸色一僵,微翘的狐狸美眸警惕地暗瞪张正知。

沈听肆眼尾微扬,淡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谈不上独特。”

张正知没看一旁盯着自己的谢观怜,端着茶杯置于唇下,掩饰意味不明的笑:“确实。”

见他没再说,谢观怜缓松一口气,心中不禁对他胡说的话生出不喜。

张正知原是想借机与谢观怜独处,没想到多了一个男人。

他心中不豫,打算等沈听肆主动离去,孰料先离开的竟会是自己。

下属急忙赶来,神情急忙,说是有话要禀。

张正知看着禅室内状似疏离的两人,对着谢观怜道:“我送你回去。”

谢观怜愧疚的对他眨了眨,摇头拒绝:“不同路,难得遇上法师,我还有佛法想与法师议……”

张正知哪能不知她就是想与那男人独处,纵使有百般不情愿,还是对她维持往日的模样,随着下属前去处理政务。

张正知走了,小雾自觉地候在门外。

禅房内就只剩下两人。

窸窣的起身被煮沸的热水压淡。

从茶香中却闻见梅花的清香,沈听肆不用抬头,也知晓她坐在了身边。

“悟因……”谢观怜见他神色自始至终都很冷淡,整齐的贝齿轻咬住嫣红的下唇,眼波流转地望向他。

“我能与你解释今天的事。”

“嗯?”他撩目,神色看似仍旧温柔,可那沾着朦胧湿雾的眼中却半分笑意也无。

谢观怜看不出他究竟是否介意刚才的张正知,但还是向他解释道:“其实刚才我原是与月娘在北苑的亭中散心,他正巧在那里查案,说要问我情杀一案,故而带我来这里,只是我没想到你竟也在。”

他敛着眼帘认真倾听,唇角维持浅笑,愉悦地想起这话已经是她第二次说了。

谢观怜面不改色地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儿,双手搭在膝上,等他回应的仪态像极了摆在架上精致漂亮的不倒翁娃娃。

沈听肆凝着她,颇为善解人意地颔首:“他与你是旧友,无论是查案,还是叙旧都是理所应当的。”

语气温柔如清冷玄月,体贴,平静,没给她一丝难堪,情绪把控得恰好,谢观怜时常觉得与他相处,似乎从不觉得累人。

如此善解人意,又大方的情人,实乃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谢观怜忍不住双手捧起他的下巴,亲上他的唇。

沈听肆没想到她会倏然做出这般行为,表情微滞,下意识伸手将敞开的窗户阖上。

她恍若未觉般欢喜地蹭了蹭他的鼻尖,软腔道:“悟因是我遇见过最好的男人,我只喜欢你。”

他按住她的肩膀,侧头将两人距离拉开,“方才檀越说有不懂之处,是哪几处?稍后我便要去罗汉塔,还有几刻钟的时辰。”

他虽然看似还和平素一般冷静,但冷白的脖颈却浮着薄粉,一眼便能看出来他很喜欢刚才的话。

谢观怜忍不住勾唇窃笑,继续单手撑在茶案上,浅笑晏晏地望着他:“都可以,只要是悟因讲的,我都喜欢听。”

沈听肆静了片刻,拿出一本经书递给她,“那今日先将这本,佛告阿难…”

他从头开始讲。

滚沸的‘咕噜’伴随着青年徐徐如雪的声线,令人不自觉生出几分观赏之情。

谢观怜趁他讲经时,起身将被阖上的窗户支起,趴在窗边直勾勾地盯着他脸,心中涌起难得的宁静。

青年抬眸看去。

余晖的金光落在她乌黑如雾的发髻上,鬓边的一簇小白花柔出金色的光晕,丹唇质美,绛色妆点白颊,如同经文典故中引诱佛陀的欲界之女……

上次不知是发生了何事,张正知被人唤走后,当日便套马随人离开了迦南寺,行程急迫得只让人留了口信给她。

余下了结残案的人便将朗明高的死,认定为死于暄娘的情杀。

情杀一事算是告一段落了。

起先她不知张正知为何走得这般急,过了几日,她听见从外面传来的消息,才知原是驻扎在边防的几位府主与手握重兵的拓跋侯君有意谋反。

而黎王受君主之命,来丹阳捉拿从大理寺地牢中逃出去的犯人,人还未找到,反而突发恶疾,浑身抽搐的被送回秦河。

大齐各地暗自都有反意,朝中有频繁发生不好之事,甚至就连孩童也开始唱着古国亡国时的童谣。

成群结队的孩童整齐地唱着:“月将升,日将浸;檿弧箕服,实亡……国。”①

恰被乘坐牛车撵巡视秦河的君主听见,当即命人将唱那童谣的孩童抓来。

士兵一共抓了有十二个孩童,最后都将其全部腰斩。

整座皇城之下,弥漫在浓郁的阴霾之中。

在一连发生好几件祸事中,显得有疯病的陈王好转成了一桩难得的大喜事。

君主高兴之余,欲设宴邀各地封侯与府主前往秦河赴宴,所以月娘不久后便要动身回秦河。

而沈听肆则代替身体不便远行的空余法师,作为此次的法师也会去秦河。

算算时日,之前告假回去的吴婆与李婆,应该也已经往回赶了。

最近谢观怜一直等着,但怎知传信的说,回来的只有吴婆一人,那李婆迟迟没有任何消息,像是忘记了归来的时辰。

谢观怜思忖,李婆家事本就好处理,不应耽误这般久没有音讯?

她刚起意想让小雾将写好的信托人送出去。

没一会儿,小雾又拿着信脸色不好地回来,身后还跟着膀大腰圆,吊捎三角眼的嬷嬷。

那是大夫人身边的嬷嬷,姓陈,当时谢观怜从雁门嫁来丹阳,一下轿子便是此人扣押她去祠堂的。

看见陈嬷嬷,谢观怜只愣了几息,旋即起身从美人小榻上下来。

她乌睫半敛成温顺的暗影,体态大方得体,轻柔的语气充满了关切:“陈嬷嬷怎的忽然来迦南寺了,可是母亲身体有碍?”

不怪她这般想,而是大夫人之前便时不时用身体不好为由头,三番两次想让她从花轿转进棺椁陪葬,即使她进了迦南寺也还是没有放弃。

此刻陈嬷嬷无端前来,她只能是这般想。

陈嬷嬷闻言脸色大变,盯着眼前的女人连呸了几声,阴阳怪气地道:“夫人因郎君娶妻后被克死,这半年来身体确有不适,这不,又听了些传闻,夫人病又发作了,特地让奴婢抬着轿撵来请少夫人回一趟府上。”

这半年来,谢观怜还从未回过一趟,因为她还未曾进门便被冠上克夫的名头,李府的人不允许她进府。

如此一反常态的请她回去,谢观怜自不会以为是好事,而且她让小雾去送的书信,现在还攥在这老嬷嬷的手中。

恐怕是场鸿门宴。

谢观怜并不慌张,毕竟早就算到这一日迟早会来。

她看着陈嬷嬷温婉一笑,温声应下:“好。”

顿了顿,她又似想起什么,秀丽的细眉蹙起道:“不过昨儿我与法师约了下午的法会,不能去了,我让小雾带句话过去,这应该可以吧。”

法会?

陈嬷嬷怀疑地看着眼前柔情绰态的美貌女人,暗忖事到临头了,还要装作一心为郎君祈福。

陈嬷嬷冷笑,吊斜着眼,觑了眼垂着头瑟瑟发抖的小雾。

“嗯,去吧。”陈嬷嬷眼神轻慢,“不过夫人这边可等不了,家主与诸位老爷都在祠堂等着娘子呢。”

谢观怜微笑,“省得。”

她转头看向小雾,当着陈嬷嬷的面柔声嘱咐:“小雾,你去找悟因法师,就与他说今日我欲归家,今日的禅悟我便不去了,代我向他赔礼道歉。”

小雾悄悄抬眼,怯怯地点头:“奴婢晓得,一定会帮娘子将话带到的。”

谢观怜颔首,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嗯,去吧。”

小雾犹豫地看了眼陈嬷嬷,似在等她同意。

陈嬷嬷被小雾的眼神看得心中畅快,抬着下巴,从鼻子里‘嗯’了声,轻慢之意跃然眼底。

小雾得到首肯,转身便朝着外面跑去。

陈嬷嬷看着小雾紧张得手脚并用的跑姿,脸上露出讥诮。

果然真是破落户里出来的,连个小丫头都怯怯生生的。

陈嬷嬷转过头,对正在穿衣的谢观怜催促道:“少夫人快些,再等下去,只怕是天都要黑了。”

闻言谢观怜将单薄的外裳系上,连避寒的大氅都没有穿,便急急的随她出了明德园,坐上撵车从大门往寺外行驶。

第34章 白雾粉

迦南寺位于山上,却属丹阳的中央地带。

李府为丹阳氏族末端,地处稍远,坐马车需花上两个时辰。

如嫁来的当日一样,撵轿连李府的正门都进不去,直接拐着弯儿去祠堂。

祠堂外站着不少下人,皆穿着穿白衣戴孝巾,甚至还有吹着唢呐哭戏的声音。

陈嬷嬷撩开轿子:“少夫人,下轿罢。”

谢观怜从里面探出头,掀眸望了眼眼前方正又高的祠堂,再盖下鸦羽似的眼睫,艳丽的眉宇将沾上些丧夫的悲情。

她执起素白的绢帕,沾了沾眼底,弱不禁风地往前蹒跚两步,被身后的人扶着。

“走罢。”

高悬陈旧牌匾像古旧的一座山,乌压压地悬在头顶,周围摆满了碑,刻满了字,沉重的如同有人在悸动地抽泣。

祠堂挤满了人,族中长老与家主坐在上首,下首分为两拨人,坐在椅子上享受尊荣的本家,跪坐的旁支,

谢观怜从外面走进来,瞬间好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来。

有惊艳,有唏嘘,也有幸灾乐祸看戏的。

而一旁还有跪着本应在家的李婆。

“跪下。”

上首的老者严肃着脸开口。

谢观怜面不改色的在一众目光之下,跪坐在蒲垫上。

“都是你这女人害死了我的儿。”

穿着灰白袄子的妇人哭的声嘶力竭,原本的容颜满是丧气,坐在上首恶狠狠地盯着跪在中央,穿着素色的女子。

周围的人都在劝说。

“罢了罢了,当时算命的先生都说过,三郎病入膏肓多年,娶一凶煞命格的女子回来能震慑他身上的邪祟,若不能也是他命里有此劫,如今新娘还没有与他拜堂,也没有入祠堂,但也算是三郎的未亡人。”

大夫人姚氏掩面哭:“我儿身体虽一直不好,这么多年也未曾有事,唯独她一来,我的儿便两眼一闭地去了,就是她克死了我儿,族长,您应过我,让她去陪葬的。”

姚氏期期艾艾地看向老者,双眼充血,指甲扣得桌面发出一声声尖锐的刺耳音。

李家主见妻子如此执着,眉头紧皱,不免后悔当初给儿子娶妻,原是想留个后,谁知新妇还没进门儿子先一步咽气。

姚氏咬着牙,转头瞪下首的谢观怜,道:“今儿将各位叔伯唤来便是想将这件事彻底落定,这女人不能再留在寺庙中,之前的表现都是装出来,刚将人撤走,她便在寺中勾搭男子,只会给李氏蒙羞。”

谢观怜闻言抬起头,望向她,语嫣藏着悲戚的颤意:“我……并未。”

姚氏根本就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转头对李婆斥道:“李婆还不重实招来,她这半年来都吩咐你做过那些事。”

谢观怜柔眸落在李婆身上,“李婆,你可告知夫人,我这半年来都在迦南寺做什么。”

李婆抬起头,看了眼谢观怜,然后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回夫人,奴婢这半年跟在少夫人身边,少夫人用钱财买通奴婢,给上寺中的男子送私物,光是这半年便私会了十三位男子。”

此话一出,祠堂众人皆是一片哗然,鄙夷地看着跪在中央的貌美女人。

“我就说,这女人生得这般祸水,不可能是个安生的。”

“是啊,如此水性杨花,也亏得是大嫂嫂能容忍至今,要是我,早就将这女人浸猪笼了。”

随着李婆的话,周围交头接耳地响起窃窃私语。

原本抽泣的姚氏居高临下地盯谢观怜,也坐直了身,执着帕子拭着眼角。

李婆的声音断断续续,时不时看向跪在中央的谢观怜,边说边浑身颤栗。

这副作态像是长久亏心事,一遭被揭发而生出的惧怕。

只有李婆自己知晓,这些话都是她收了夫人的银钱,所以刻意编造出的谎言。

也不能怪她没有良知,大夫人拿住她全家的卖身契,若是她不顺着说,大夫人就要将她的儿子、女儿都卖去贫苦之地。

要怪也只能怪少夫人嫁得不好,还不愿给少爷陪葬,早些陪葬的话就不会落得一身的污名还要下去陪葬。

李婆看着谢观怜的眼神越发怜悯:“两月前,少夫人还让奴婢回去给之前与少夫人有过露水情缘的男子送口信,道是很喜欢他,问他何时再来迦南寺……”

谢观怜自始至终都没有出言打断,而是耐心地等着李婆说完,不慌不忙地问道:“那你可有十几人的名单,我何时让你去的,去的时候让你带了什么私密物?”

李婆一噎,望向姚氏。

姚氏冷笑:“怎的,没听见吗?李婆方已经说过了,都是口信,而且你给的什么连自己都记不住,更遑论李婆了。”

得到这样的话,谢观怜也不意外,毕竟从一开始,姚氏就想要她活祭,这半年来一面让人对她严加看管,以免她真的玷污了身子,一面又在找人让身边的人伪造假证。

谢观怜抿唇一笑,眼尾的水光映着摇曳的烛光,乌黑的眼直勾勾地望着姚氏,“夫人比李婆好似都要清楚些呢。”

但凡是有耳的人都能听出她话中的深意。

姚氏不欲与她多争口舌,悲戚地望着李家主:“现在应当如何处理,她与这般多人私会,定是不能再留在迦南寺中,我如今也不嫌弃,不替吾儿休弃她,只让她陪葬便是。”

李家主望向族长,道:“大伯,不如就让她陪葬罢了,本就是命格凶煞之人。”

族长的烟杆敲了敲桌面,没说话。

姚氏红着眼瞪着下方的女子,打定主意要这女人去陪儿子。

都已经过去半年了,还未曾放下。

谢观怜看了眼

又扇下乌睫,好似丝毫不在意那些人在议论,究竟是用绳子勒死她,还是绑着石头沉河。

周围的人都在劝,一旁的族长没有吭声,摸着山羊胡蹙眉打量跪在中央受众人揣度的女子。

这女子是从外地嫁来的,命格极其凶,听说克死了爹娘,然后家中嫂子容不下便被送来这里。

长嫂如母,按理说不会有人背着容不下府中妹妹,一年前送来时众人才恍然大悟。

此女生得实在祸水。

如今她体态柔媚地跪在蒲垫上,安静地垂着白皙的颈子,身上素色,却衬得绛红点朱唇,肤如一段凝脂的雪色,白出艳色。

在听见李氏的人绞尽脑汁地劝着上首的人,她轻撩眼皮,微翘的狐媚眼中更是如一汪春水,眉尖似蹙非蹙,活似从壁画上走出的狐狸,还带着可怜的楚楚动人之姿。

这幅面容若是不嫁出去,只怕府宅难安,但……

族长抬头望了眼堂上悬挂的牌匾,李氏比不得其他氏族,不仅人丁稀少,甚至连一块像样的牌匾都没有。

若是李氏也能有一块君王亲赐的牌匾,那将是如何光耀门楣之事,可偏生现在又出了这种事,也只能让她保持清白身去陪葬了。

耳边的人还在吵闹,族长手中的铜杆敲在桌上,威严呵斥:“安静。”

众人霎时噤声。

族长睨了眼下方的谢观怜,开口吩咐:“来人去取绳索来。”

这是审也不审就要直接将她勒死了。

谢观怜闻声抬头,搭在膝上的手指蜷紧,竭力忍着情绪。

即便早有预料,真到了这一刻她还是生出怨怼。

他们根本没有人问过她是否要给人陪葬,是否愿意死,兀自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凭什么要她嫁给不认识的男人,给连面都没有见过的男人陪葬。

谢观怜冷眼盯着朝自己逼近的绳索,还有摆放在上面的木牌,眼中泌出雾泪,脸上没有露出一丝怯意。

“家主……”

下人神色匆匆的从长廊外跑进来。

族长看去,淡声道:“发生何事了,没看见此时正忙于正事吗?”

下人脚下绊了一下,蓦然跪趴在地上,连膝盖都来不及捂,忙不迭将手中之物呈上,“回族长,有贵客来访。”

贵客?

族长疑惑地从他手中接过信物,定睛一看,倏然从椅子上站起身,问向下人:“贵客可有说自己是谁?”

下人答道:“是迦南寺的悟因法师。”

悟因……谁不知乃是秦河沈氏的嫡长子,又自幼在君王的亲兄长,荣王身边长大,而李氏如今正倚着沈氏,此刻沈氏唯一的嫡子来访可不就是贵人。

这些年机会从未听闻过他下山上过旁人府邸,这还是头一遭。

族长当即道:“你先过去,我随后便来。”

虽他也急着面见贵客,但眼前之事也要尽快处理了。

“快些将绳子挂上。”族长吩咐人尽快动手。

李家主站起身,整着衣襟,面露欣喜地随着下人往外而去,侧首问了句:“沈郎君前来,可有说是为何?”

下人疾步跟在他身边,恭敬答道:“奴记得沈郎君说是此前少夫人与陈王妃一起相约了一场禅悟,而少夫人却没有来,所以前来问一问。”

“原是这般啊。”李家主露出了然,往前走了几步忽地反应过来,沈听肆在此刻前来,只怕不是因为禅悟之事,倒像是特地来救人的。

沈听肆乃迦南寺佛子,大慈大悲,曾点化不少人,若是此刻杀了谢观怜,不就犯了佛门弟子的杀忌。

而且谢观怜与陈王妃也相熟……

万一也将陈王妃得罪了。

李家主脚步骤然止住,转过头便看见绳索已经挂在房梁上,几个力道大的婆子正捂着谢观怜口鼻,捆住手脚欲将人挂上去。

他登时头皮发麻,急忙阻止:“且慢,先将人放下。”

就连正要挂在谢观怜梁上的下人停下来。

姚氏眼看着谢观怜就要被挂上去了,此刻却被人出言阻止,还是一向同意这女人给儿子陪葬的丈夫。

“夫君?”

李家主顾不得看夫人,阔步上前让人赶紧将谢观怜放下来。

一旁的族长见此,亦是不解:“何缘故?”

李家主上前在族长耳畔低声说道:“大伯,佛门面前不宜犯忌,等人离去后再做决断。”

一旁的姚氏听此话,自是不愿,还欲讲话却被李家主淡瞥一眼,吩咐下人:“将夫人带回去。”

“是。”李嬷嬷站在姚氏身边,躬身垂头:“夫人。”

姚氏即便再不愿,也碍于丈夫的吩咐拂袖离去,临走之前恶狠狠地盯了眼谢观怜。

谢观怜紧绷的双肩蓦然松力,双颊晕红,雾面上贴着几缕湿发,浑身无力地倒在婆子的身上,唇角缓缓上扬。

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要被吊死了。

大厅的光线柔和,院中上方镂空。

李家主从门廊外走进来,看见坐在前方的人的并非是那位年轻的佛子,而是一位年纪不大的小哥儿。

小岳从椅上站起身,微微一笑:“见过李家主。”

“不知小哥是?”李家主疑惑坐上主位,乜斜下方的小岳。

小岳坐下道:“我家郎君名唤沈沈听肆。”

李家主露出恍然神色,“不知悟因法师造访,有失远迎。”

说完转眼看向周围,不禁问道:“你家郎君呢?”

小岳答道:“郎君今日受人所托不便再会家主,遂让我前来。”

沈氏乃当今世家之首,李府便是靠着沈府才能安稳渡至如今,所以李家主不会因为来的是一下人便心生怠慢,反而暗自揣摩今日前来是为何意。

李家主拂着胡子问:“不是沈郎君派小哥前来是?”

小岳笑了笑:“其实我家郎君派我前来无甚事,只是尊府少夫人此前与陈王妃相约今日要诵经,为亡灵超度,度化众生却迟迟未至,故而受陈王妃之托,前来问一问尊府少夫人还会来?”

受陈王妃之托?

李家主一时拿不准其意,斟酌后脸上露出悲跄:“不瞒法师,怜娘日后许不会再在迦南寺了,怜娘是个好孩子,有心要去陪吾儿,现在正在祠堂与族中之人议论良辰吉日好将当时尚未完成的礼完了……”

话说完,李家主悄然留意对面的小岳。

小岳了然:“原是这般啊。”

李家主还来不及点头,小岳嬉笑地抬起头望着他,“可我家郎君说过,贵府郎君不是早已经死了吗?如何完礼?”

果然是为了救人才来的,李家主悄然在背后对不远处的下人打了手势。

李家主忙道:“误会了,只是让怜娘在祠堂拜堂,并非是活人祭祀。”

立在角落的下人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小岳轻叹:“郎君与我说过,欺蔽阴私本就有违伦理,不是便好,若是的话恐怕会报应到自己身上的。”

李家主赔笑:“自然。”

……

这边大厅如履薄冰,另一边的谢观怜仍旧跪在祠堂。

直到从外面走进来一下人覆在族长的耳畔低语一番。

族长望向下方的女子,神色思索,最后挥手让人将谢观怜扶起来:“先送少夫人回迦南寺。”

跪得较久,她的双膝无力,只能靠在婆子的身上,步履蹒跚地离去。

谢观怜原以为会被人扶进轿撵,孰料刚走出祠堂,姚氏身边的李嬷嬷却守在外面将她拦下了。

“少夫人,夫人有请。”

谢观怜撩起湿红的眸望着她,“不知夫人都找我何事?”

李嬷嬷神情冷漠,并未与她多言,直接挥手让人将她接过来。

谢观怜用力挣扎了一下,却被人用力地按住手腕威胁:“少夫人应当不想被动粗罢,夫人只是与少夫人叙旧罢了,又不会作甚。”

谢观怜面无表情地盯着李嬷嬷,对她说的话一字也不信。

姚氏想让她陪葬不是一两日,而这一次眼看就要成了却被人打断,只怕现在将她半路劫下不单单是许久这般简单。

她虽不想去,但眼前这些人显然是,她不想去,哪怕打晕了也要带过去。

谢观怜默了默,湿眸瞥向被扣得泛红的手腕,柔声道:“夫人请,我自当时要去的,不用这般扣着我。”

李嬷嬷见她识相面露满意,嘱咐架住谢观怜的婆子:“松开些少夫人。”

她们嘴上道‘是’,动作却仍旧如此。

谢观怜恹懒地收回视线,没再说什么。

李嬷嬷带着她从通往祠堂的另外一条小道,然后停在一间小佛室中。

周围都是香炉,姚氏坐在上首,灰素色的袄子让她显得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冷漠感。

里面并没有多余的椅子,只有蒲垫摆在中央,而正对着上方的乃是李府三郎君的木碑。

她们将谢观怜扣押在地上,使她整个身子都贴在冰凉的地上。

谢观怜抬着头,看向姚氏的平静目光如似对她充满了怜悯。

一个死了儿子的疯女人。

李嬷嬷走至她的身边,低声道:“夫人,少夫人带来了。”

“嗯。”姚氏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低头呷茶,热腾腾的茶雾萦绕在她的面容上阴郁出疯狂的癫意。

姚氏慢条斯理地喝着茶,隔了好会儿才掀开眼,轻慢地乜向下面被压得无法动弹的谢观怜,眼底浮起阴色。

美。

这个女人是很美的,所以当时她的儿子才会在一众画像中挑选了谢观怜。

他也曾因要娶妻而面色好转,甚至有时还能下床走上几步,去看为妻子绣鸳鸯枕的绣娘,去看布置的婚房,去看大婚当日要穿的婚服。

明明一切都好转了,可却在大婚当日却无端病发作了。

姚氏至今每每午夜梦回都会想起儿子临死前的不甘心,以及他说的话。

“母亲,儿不愿死,儿喜欢怜娘,想与她天长地久……”

他只留下了一句话,便撒手人寰来了。

姚氏只有他这一个儿子,千疼万惜,自然不能让儿子的遗愿落空。

大庆律法规定,寡妇可再嫁,更何况是这种连祠堂都没进,连堂都没拜的人,即便是再嫁也无人多嘴,所以她用尽一切手段也要让谢观怜给儿子陪葬。

丈夫死,作为妻子,理应相陪,不应该独活,天理便是如此。

可谢观怜却偏生不愿,甚至可能同意去迦南寺也只是缓兵之计,为日后再嫁而夺个好名声。

她绝不允许谢观怜再嫁,即便是想也不能。

姚氏压下心中的怨恨,放下茶杯,眼神犹如冷尸:“我再问你一遍,可愿去陪吾儿?”

谢观怜下颌有气无力地抵在蒲垫上,凌乱的发髻松散,长发逶迤在地上,未施粉黛的脸在暗黑的佛室中白艳得柔媚,不妥协的语气却透着冷漠:“不愿,凭什么要活着的人去陪葬?”

姚氏得到她的肯定回应,也觉不意外,毕竟她早就看出来了,这女人对她的儿子没有半分感情。

姚氏轻慢地乜着下方卑微伏跪在儿子木碑前的女人,再不愿又如何,她这次是绝对不会让谢观怜再回迦南寺的。

“既然你不愿,那便怪不得我了。”姚氏眼皮耷拉,指尖捻着佛珠,本应是祥和的瘦骨脸上阴出寒意,在满堂檀香之中形成鲜明对比。

“李嬷嬷将东西喂给她。”

李嬷嬷闻声从怀中拿出一瓶药,一步步走向被压在蒲垫上的女人。

谢观怜见此虽不知是何物,也知道必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手脚并用地挣扎。

但身边的两个嬷嬷力道大得惊人,她半分都挣扎不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嬷嬷拿着药朝自己走来。

李嬷嬷吩咐两边的人将她抬起来,然后掰开她的唇齿,一边将药打开,一边虚情假意地说着:“少夫人,怪不得奴婢,要怪也只能是怪你自己,好生生去陪郎君不就好了,偏生不愿意。”

谢观怜的下巴被掰着,恶狠狠地瞪着前方的姚氏。

姚氏睁开眼,与她对望的眼神中透出悲悯。

其实她想过儿子娶妻后与妻一起前来敬茶,日后生活琴瑟和鸣的画面,也不愿杀生,纂夺人性命,可谢观怜不愿意,那她宁愿毁了,也不会让她再有嫁人的心思。

“怜娘,下去后好生伺候哥儿,他已经等你近半年了。”

谢观怜喉咙发出冷嗤,眼睁睁地看着李嬷嬷将药往她嘴里倒,晶莹的水光顺着眼角往下滑。

李嬷嬷还没见药全倒在谢观怜的嘴里,紧闭的小佛堂忽然被人推开,手腕一麻,握不住的药瓶便掉在地上。

药瓶滚了一圈,还剩下一半的白粉末散在地上,如同凝结在石板上的霜花。

蓦然的动静吓地室内的几人浑身一颤,下意识看去。

“是谁!”

“奉陈王妃之命前来请怜娘子。”

来人是位陌生的姑娘,神情冷漠,与寻常的侍女不同,不像是侍女反而像是手染无数鲜血的暗卫。

被人撞见行阴损之事,姚氏勉强站起身,望着侍女:“现在恐怕暂时无法让怜娘去见……”

姚氏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侍女忽地抬手,一道寒气瞬间擦过姚氏的头,斩断一缕黑发,一块碎裂的陶瓷狠狠地钉在摆在上方的木牌上。

侍女冷眼道:“请夫人配合,主子现在就要怜娘子回去。”

姚氏是深院中人,一向都是侍花弄草,即便是用阴毒手段害人,可从未真切感受过与死亡擦肩而过,被陶瓷擦过的侧脸火辣辣地疼。

她能感受到这侍女方才是真的有要杀她之意。

姚氏双腿一软,若非是身边的人扶着,只怕就已经滑倒在地上。

那侍女见姚氏没再说话,冷着脸上前,见这两位嬷嬷一脸呆滞还没有将人松开,直接抬手拧断两个人的手。

两位嬷嬷霎时面色惨白地捂着手惨叫。

侍女将地谢观怜从地上抱起来:“怜娘子受苦了,主子来让我带你回寺,日后这里的事你不必担心。”

不知那药是何药,谢观怜浑身冰凉,脸色白得毫无血色地瑟瑟发抖。

若不是月娘,今日她恐怕就要葬身于此了。

她颤抖地点头,想要说一句感谢的话,却连力气也提不起来。

甚至都提不起理智去想,月娘身边根本从未出现过这般浑身血煞的侍女。

侍女见此眉心微蹙,再度捡起地上的药瓶,转身往外走去。

姚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观怜被带走。

而与此同时,大厅之中。

小岳看了眼外面的时辰,暗忖现在应已经将人带出来,遂站起身告辞。

李家主望着小岳的远去的步伐,不由得缓送一口气。

好在方才并未杀人。

还不待李家主抬袖擦汗,又有下人急色匆匆地从地前来禀告。

“家主,有位自称是陈王妃的姑娘前来将少夫人请回了迦南寺……”

……

冷,很冷,犹如在冰冷的水里,谢观怜甚至冷得隐约失温。

她不知道自己在何处,隐约听见身边有人在讲话。

“郎君,怜娘子适才被喂了一半的毒粉,好在奴去得及时,她仅食了一小些,毒尚未侵蚀五脏六腑,现在只需要将吃下的毒逼出来便可。”

刚开始讲话的女声带了点犹豫:“奴有解药,只是……”

“嗯?”声线清冷平淡。

“只是这药中掺杂极重的五石散……”

五石散,其药性皆燥热绘烈,服后使人全身发热,并短时辰内会产生幻觉,理智失控,耽声好色,能感受到醉生梦死的快乐,若是体质较弱,甚至会上瘾,服用多者致瘫而死。

早在十年前,此药尤为盛行,后来朝廷下达指令,将大部分五石散焚灭,虽然有明文规定不可吸食,但现如今在达官贵人之间仍旧十分盛行,只是分食多食少。

谢观怜知道五石散,一旦沾上想要戒

便很难,可她现在很冷,冷得浑身哆嗦。

许久没有听见有人同意,她想要活下去的心越发强烈。

谁也不想死,她也不例外。

谢观怜泪眼婆娑地掀开眼皮,隐约看见熟悉的面容,淡金色的光映在青年昳丽的眉骨上很清冷淡漠,长眉轻敛,双手合十,神态柔静,灰白的僧袍被风吹起一角,如是神佛。

她忍不住蜷缩手指,拽住他袖摆,从喉咙发出声:“救我……”

不管是什么,只要能救她都可以吃。

沈听肆抬起茶褐色的双眸,平静的目光落在一身狼狈的女人身上。

她的鬓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上,雾面颤白,石榴红的唇瓣上还沾着白色的粉末,眼眶盈泪,婆娑地望着他,竭力抬着下巴,一道勒痕在白皙的颈子上很是扎眼。

她想活,在用眼神乞求他同意。

沈听肆平静地凝着她的狼狈,屈指拨开贴在她脸颊上的湿润发:“好。”

他救她。

谢观怜想要对他感激地笑一笑,但涣散的意识令她眼前很一片雪雾,攥住衣摆的手也无力地垂下。

长久的失温令她有种回光返照的温暖。

沈听肆神色平淡地接过药,侧首吩咐身边外面的人,顺而将躺在一旁的谢观怜抱在怀中。

“你回去告知师傅我晚些时候回去,小岳驱马,先不回迦南寺。”

“是。”

马车缓缓开始行走。

马车内的人并未将解毒的药喂给浑身发寒的女人,而是低垂柔善的漂亮鸦羽,不紧不慢地拨开她脸上的湿发,动作温柔地整理她的仪态。

其实今日小雾前来找他时便明白了,为何谢观怜会主动接近他,并非是所谓的情爱。

她眼中的情意并不多,顶多算得上是喜爱,就像他喜欢看那些人垂死挣扎露出的怨恨与绝望,是一样的。

她看中的只是他的皮相,还有‘沈听肆’的身份。

沈听肆敛下乌睫,一眼不眨地盯着眼前的女人,深邃的眉宇割裂出居高临下的冷漠。

她呼吸微弱地躺在怀中,浑身冷得发抖,冷汗打湿了贴在脸颊上的碎发,可怜得似从水中刚捞出来,神情却很恬静。

如此再过一个时辰体内的毒没有散去,她就会就此死去。

而她死在他的怀中,他可以将她的尸体带去会藏在冰窖中,也可以用封在泥中做成陶俑摆在房中。

她会日日夜夜都看着他。

他垂下眼睫认真地打量她的面容,眼中露出喜爱的淡笑,指尖抚摸她的口鼻,女人的微弱的呼吸喷洒在指上。

“冷……”她太冷了,伸出冰凉的手抱住他滞留在脸上的手,气息微弱地呢喃:“救我。”

他脸上的笑淡了,由着她抱着手指,清疏的面容多了几分沉默。

可如此,世上便再无谢观怜了。

即便她被封成陶俑,肉身还是会在泥里腐烂,变成一具看不清面容的白骨。

也或许,她早入轮回,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与旁人共结连理。

与旁人……

难言的的情绪萦绕在胸口,如同恶鬼的手蓦然破开他的胸膛,凌厉地揪住那一点原本跳跃的心脏。

谢观怜应该是他的。

沈听肆看了她片晌,平淡地别开眼,好似刚才说出那话的并非是他,修长的指如玉竹节不待任何狎昵地挑开她襟口的扣子,露出雪白的肌肤。

五石散的药效很浓,发散得也很快,身体会发热,发烫,更有甚至会因扛不住热意而暴毙。

所以他提前将她身上的衣裳都褪了,可当素色的冬袄被剥落,藏裹于里面的肌肤似娇嫩的花瓣,尤其是桃粉的小衣兜住的胸脯,莹白得泛雾,泛粉。

若是想要更好地散热,这些都要脱了。

第35章 他才像是吃药的人

青年佛子双目微阖,避而不见眼前光景,指尖虽勾着女人的小衣,可却冷静得无丝毫慾望。

直到将她身上最后的蔽体之物褪下,转而又将脱下的纱裙拾起,整齐地覆在她的身上遮住裸露的身子。

做完这一切,他方才不疾不徐地睁开眼,凝目审视躺在怀中还在瑟瑟发抖的女人。

看起来很脆弱。

脆弱得,他第一次感受到人命渺小如尘埃,随时都有消失之险。

他抬起她被药物侵蚀得惨白无色的脸颊,将指尖的药丸抵在她的唇边,往里面推了推。

药丸挤开唇瓣抵在皓白的贝齿上,便再也进不去了。

方才还满口求救的女人,此时变得分外警惕,闭口不张,神色痛苦地抗拒着他,好似正有人在给她喂毒药。

沈听肆没再将药丸往里面抵,只是淡声道:“不吃下去,没人能救你,想活便张口吃下。”

吃下就能活……

这句话犹如照破黑夜的一束光。

谢观怜比谁都想活命,从幼时起她便能为了活下去做很多事。

即使被送来丹阳给人将死之人冲喜,也只绝望过几日,但从未想过要放弃。

她要活下去。

强烈的求生之意,令她哆嗦地卸下防备的力道。

然刚松开牙齿,一颗药丸毫无预兆的被用力抵了进来,与此同时还有一根修长的手指。

许是怕她只含在口中等融化,所以他将食指一并探了进来,压在她的舌上往里刺,要她彻底地吞下去。

很难受,想要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