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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贺姒

阴山观的众小道们此刻都殷殷地哭起来, 阴山观这掌门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却是猛然一把抓上卫祁在的手臂,他瞪大双眼,掌心紧了又紧、收了又握, 许久才颤声道:“好……好!”

心愿已了, 半口气也终于吐了出去, 只剩下一声轻盈的叹息:“只可惜……对不住……”

然而话未尽,人便阖眼断了气。

卫祁在一言不发,不再哭喊,只将人轻轻靠在墙边,而后跪下行了大礼。

他的头“砰!砰!砰!”磕得又重又响, 饶是额头上已渗出血来,也还不住磕着。

阴山观众道哭声却是大了起来, 如数站去掌门面前, 齐齐跪下一道磕头。众长老沉声叹了气, 也屈身行了哀礼。

阴山观之外的几人此刻心情也很是沉重, 顾隽默哀之后,有些不忍再看,又将视线有些担忧地落在一旁的乔娘子身上。

乔吟并未抬头,许久才道:“不必看我,我没事。他做了该做的事,我无从指摘。”

话音平静,犹如一潭死水再不起波澜。视线却在不远处那道跪拜的蓝衣身影上久久停驻,却又在一瞬间 倏然收回, 一切眼底的汹涌都被遮掩, 再不复存在了。

*

度衣与长齐一死,院内似也恢复了平静。

玄直倒在石边,望着那昔日师兄闭上的眼, 似怔愣了许久,而后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他身子偏瘦,笑得剧烈时整个人不住地发抖,胸口因挤压那血愈流愈多。

李秀色擦了擦眼,生气道:“你笑什么!”

远处长奘望着他:“炼化僵尸并非简易之事,在替僵尸下针做蛊之时自身也要受尽蛊毒反噬,我观你此刻又受了重伤,约莫也无再多时辰。”

玄直只抬眼看他,忽道:“我可被葬在阴山观后山吗?”

未待长奘回答,其余几位长老大声道:“笑话!当年你早已被逐出,如今又犯下此等欺师炼僵之罪,邪道之身,如何可入阴山陵坟?”

玄直眼垂了垂,不再言语。

长奘叹了口气:“掌门因你而死,无论罪是否赎清,都已成定局。前尘往事不可再追,你已然造成今日死伤局面,再多的仇,便也随之了了吧。”

玄直却是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来不及了。”

李秀色站在一旁,心中总有不好预感,下意识问:“什么意思?”

说话时,忽听一旁的陈皮一声惊呼:“主子!”

她心一惊,扭过头去,便见原本靠石而憩的广陵王世子此刻不知为何忽然又栽了下去,先前被他们包扎住的伤口已被浸透,然而此时流出的却不是红血,而是殷殷的黑血。

长奘盯着那黑血,又闻见空气中一股怪异的香气,当即眉头一皱:“不好!”

只见那黑血顺着颜元今胳膊一路流下,在触碰上地面的一瞬如灼干般燃起白烟,那一缕烟气化成丝丝银蛇一般,蜿蜒向某个方向而去。

地上的广陵王世子身躯有些抽搐,明明此刻已过子时,先前他的僵状也已有好转,不知为何此刻突然又陷入了极大的痛楚中一般。

玄直音色带着一丝凉意:“师兄还是晚来了一步,方才他被抓伤的那一记,指甲中我早已放置了一药,那药如今渗进他体内,他的僵气全数逼出……”他默默地望着远处,喃喃道:“这味道,也该将那东西引出来了。”

顾隽皱眉:“什么药?”

玄直未答,倒是长奘声音沉重:“应当是……百尸水!”

李秀色顿时一怔。

百尸水,是当年广陵王妃杀胎时求的药!

“没错。”玄直幽声说道:“他当年虽已被救下,但无论如何也是强压下来,只需再染上百尸水,这僵童的僵血便会如数活过来,僵血乃为腹中胎得,既然都活了过来,自然也要如数还给生母才对。”

李秀色倏然抬头:“你……什么意思?”

她忽然想起当日在阴山观后山,她曾试探地问长齐僵童如何才会突然毙命,长齐当时的话被打断,并未说完,此刻却似乎有当头一棒,给了她答案。

玄直并未回答她,他此刻已然奄奄一息,却仿佛还在期待着什么,幽幽地说道:“吸干他的血,她便以为自己能活了么?”

乔吟与顾隽怒不可遏,顾大公子直接骂道:“你疯了!”

李秀色却盯着眼前紧闭双眸颜元今,第一次慌了手脚。

她的大脑一瞬间空白,脑中只突然闪出系统的那一句“于生辰日灰飞烟灭,享年一十八岁。”

玄直大笑起来:“她也会死,她会在我面前死去……母子同源,他们会一起死,一起死!”

话音落,漆黑院中,李秀色只觉得面前忽有寒风一闪,这一整夜风声不断,唯有这一次让她突然冷不丁打了个颤。

还未回神,便有一道身影直直飞来,两掌细甲纤长发白,如同利箭一般,在众人都尚未反应过来时,用力向着颜元今的身上刺来。

“世子!”

“主子!”

另边厢,长奘瞬间反应,将手中拂尘用力朝着广陵王世子这边方向甩来试图阻挡,谁料银丝方飞至半空,便忽然被这院中央不知何时布下的结界用力弹了回来。

他顿时一皱眉:“这僵竟有如此能力!”

而另一边,未设结界之处,李秀色与陈皮皆是愣了一瞬,作为距离最近二人,他们来不及反应,当即起身欲去阻拦,可这僵速度之快,如电光闪现一般,眼看就要抓上颜元今的身子,却有一人自石后冲出,直直地挡在了广陵王世子面前,生生受了一击。

身躯被长甲生生穿透,那女僵似乎有些意外一般,头轻轻地歪了一歪。

被击伤之人头上戴着面纱,风吹起纱面,露出其下额上大片的乌色胎痕。

李秀色一眼瞧见,生生怔在原地。

“他是你唯一的骨肉,你如何能对他下手?”

那人低叹一声后,看着眼前的女僵,许久许久,像是仍旧未看够一般,染血的唇边中忽而带上几分温柔,轻声地唤道:“小贺。”

听到这一声,女僵的眼珠轻轻一转,头又偏了一记。

她直起身,将手慢条斯理地自这人胸腔间掏了出来。薄纱一般的外衣在夜色中摇曳,耳边的银色耳钉散着淡淡光泽,脑后的发丝轻轻盈盈,鬼魅一般。

她宛若一座冰雕,带着一身寒气,纵使今夜见过这么多僵,吹过这么多冷风,众人却还是第一次冷不丁打了个冷颤。

风也吹起她遮住半张脸的发,乍然露出其下那张如雪一般煞白的面庞,光洁、平坦,清晰的血管如梵语咒痕密布在面上,眉间与睫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霜,甚至那张殷红似血的嘴唇边缘,也淡淡地化着一圈霜珠。

她眼睫轻轻一颤,那霜便颗颗洒落下来,晶莹剔透的,叫人为之心头一叹。

院中但凡能瞧见她面容的,皆是不约而同吸了口气。

哪怕是胤都娘子榜首上的乔吟也看得呆了,微微张了张嘴:“……好美的一张脸。”

道灵有些愣愣的:“此人是……”

顾隽此刻倒是倒是脑筋动得极快,他瞧见这面容中的几分相似之处,略微惊讶,应声道:“应当是,昨昨兄的娘亲罢?”

玄直望着那个身影,却是“咯咯”笑出声来:“果然出来了,师兄、师傅……你们看到了吗?你们总算没有白死,阿迢的仇,我还是要报了。”

*

与此同时,对面结界也远远从院外冲进了又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一身锦袍,镶珠发冠都歪了一半,正是颜安。

他毫不在意此刻狼狈,只向着颜元今方向奔来,却又被撞了回去。

听到那声“小贺”,他将目光猛然落至贺姒背影身上,像是愣了片刻,他急急忙忙地冲到不远处的长奘身边,连声说道:“道长,我夫人有些失控,我还需尽快将她带回去,她无法离开冰床过久,麻烦你——”

长奘并未仔细听他说什么。

他只是扭头看向身旁这位男子,瞧出他面容虽英俊,却满是病态,已隐隐有些凹陷,便知此人应当是被僵气干扰过深,散尽了精气才至此,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长奘今夜虽在这广陵王府内待得也不算太久,但也还是有些意外,问道:“王爷就在府中?”

颜安并不反驳,只说道:“是。”

今夜是十五,他素来便知每至十五今儿皆会有些异样,但无人晓得,十五夜阿姒也会有些不安稳,大抵就是从那年她突醒后害死了谢国公夫人开始,每至此时她就总有隐隐躁动,他便整夜守着,半步不敢离开。

他自然听得到外面的打斗声响,早在两日前,他便已然猜到了阴山观与傅家军今夜的安排。

颜安心中早有盘算,他自己如今武力散尽,更晓得此事再艰难,即便自己不出面也尚可解决;二来阿姒今夜格外不安,他必须呆在密室,以免她出去叫外人发现。

只是没想到就在方才,在阿姒忽然睁开眼后,他还吃惊于似乎从未见过她这等状态,事态便已然变得不可收拾。

顾隽与乔吟望着这位王爷,平常应当叫他一声伯父,但此时却完全唤不出口。他此刻神色紧张,口中心里全然在担忧自己的妻子,却似乎完全忘了还有广陵王世子这一人。

长奘摇了摇头,与其他长老对视一眼:“此僵因邪术而固身,如今觉醒,竟有设结之能,不容小觑。而见她今夜状态,若非吸尽其子身血不可善终,观中此前从未遇过此界,破除结界,还需花费些世间,我们几位先试着立阵——”

颜安一把拉住长奘袖子:“觉醒是何意?是今后都会醒了,还是……”

长奘抬头看他:“王爷希望是如何?”

颜安似乎怔了一怔:“我……”

“王爷,人已死,断不可强求。”长奘似乎叹了口气:“她如今虽已觉醒,却只为杀僵童取血。若老道未猜错,王爷应当晓得僵童血的用处?”

见颜安不说话,他便续道:“世子作为僵童,有滋润母体之效,蛊虫吸血后再喂养僵体,此僵便能保尸身不腐,甚至美貌如初。见她今日样貌,想来这些年,世子便都是这么过来的。”

此言一出,顾隽几人皆是一怔,他们从未得知此事,如今听闻,惊诧之余,更是为自己的朋友感到愤怒和难过。

昨昨兄本就已经忍受这般多的苦楚,还要以己血喂养僵尸,这是为人父当做的事吗?

“但王爷有所不知,僵童出自母体,被先掌门救下后,但凡母体一日不取尽血,便一日不会丧命。照理来说,只要母体安安分分,世子并不会有事。然而今夜被玄直注下百尸水,这便不一样了,百尸水使得僵童之血气唤醒了母体,母体彻底觉醒,今夜注定要将其体内血如数取回,不死不休。”

颜安一怔。

只听长奘又续道:“还有一点,王爷或许不也不知,虽僵童之血可滋养母体,但若取决其血,母体定也遭其反噬,换言之,便是同归于尽。”

他说着,目光幽幽,向着不远处望去,低声道:“玄直便是算定了此点。”

*

另边厢,女僵依旧没有动作。

她目光直直地盯着面前倒下的男子,白色的眼珠转了又转。因其人倒在地上,面纱早已掉落,远处众人便也能瞧见他面上显眼的胎记。

顾隽终于看出此人有几分面熟,轻轻“呀”了一声:“这不是宫中的泽幼公公吗?”

乔吟诧道:“你认得他?”

“见过几面。”顾隽点了下头,身为太师之子,他也常随父亲入宫赴宴,有一回自己一人在后花园迷了路,便是这位公公出来指引了他,他对泽幼面上的胎记印象深刻,一定认错不了。

乔吟狐狸眼稍眯:“肯舍身救下世子,又能唤出王妃姓氏,此人身份看来并不简单。”

顾隽沉吟道:“我只曾听闻他入宫之前,本姓为姬。因家中遭了变故,不得已方才入宫成了宦官。”

“姬氏?”乔吟稍稍蹙眉:“我曾听父亲提起过,胤都此前确实是有一大族为姬,姬氏一族虽不为官,但从商从文,乃为世家中名门,不过二十多年前貌似因家中主君犯了死罪而被抄家灭门,莫非泽幼便是出自于此?”

望族子弟,若因此沦落成阉人,委实令人唏嘘。乔吟说着,又突然想起什么,眉头一跳:“听父亲说,当年抄了姬家的,好像是……”

她话未说完,只将目光落至了一旁的广陵王身上。

颜安没有作声,只是将目光沉了下来。

当时带头抄家的确实为广陵王府,到第三年,他迎娶贺姒之时,便已知未婚妻曾与姬家长子有过婚约,但他并不在意,即便因那姬家长子,他足足等了三年,才等到她松口愿意嫁入。

也即便成婚当夜贺姒便在床头放了匕首,他也只是扣住她手腕,目光自自己滴滴落血的胳膊落至她涨红的双脸上。他感慨于她生得如此漂亮,即便是生着气,一双眼睛这般恶狠狠地瞪着他,也是水汪汪的。

他沉醉在她眼底的水色之中,许久才温声问道:“夫人这是做什么?”

“看不出来?”

贺姒挣扎,却挣扎不开,头上的珠花碰撞出清脆凌乱的声响,她啐道:“自然是要杀你。”

她要杀他,他那时才明白,她花了三年时间,弄清楚姬家冤情,知晓当年姬家主君乃为错案,时有人上状伸冤,却依旧被他生生抄了其族大门,只因其中从商之利上的纠纷,姬家家大业大,触了皇室一方逆鳞,即使错案,也为皇家默许。

颜安静静看着她,许久开口:“若我说这些事并非我一人能决定,你信吗?”

贺姒不说话,他便又问:“还是要杀我?”

女人只是将匕首握得更紧,眼底的红丝都迸发出恨意的血腥:“满口谎言。”

于是颜安笑了。

他乃当今广陵王,尊贵、俊秀,世间男子少有的美貌,笑起来自然也当是令人失神的。但贺姒只觉令人作呕,她一字一顿道:“我为姬泽幼击鼓鸣冤,千万张诉状,何人压下,你并非不知。”

颜安看着她,他知她现在动弹不得,于是他伸出手,自她五指间轻轻穿过去,察觉出她抗拒,他便慢慢地摸上那匕首,硬生生抽离度至自己手中,而后点了下头:“是我又如何?此案已然不可再翻,我只是不希望你一错再错。”

贺姒仰头一笑,忽而向他面上重重吐了一口清痰:“姬府抄家,除主君外,男丁流放,女眷发落,姬泽幼却偏偏被抽出了流放的名单,而是被做了宦官。他素来清高,翩翩君子,一朝跌落,是你,让他成了残废,忍受如此大辱!”

她声音冰凉,痛声质问:“你就这般恨他?”

颜安摇摇头,轻声说道:“我不恨他,我嫉妒他。”

他轻轻地擦拭了一下自己的脸庞,仿若此刻她在他面前做下再多过分的事,他也不会生气,更不会失了耐心:“何况流放之路凄苦,他若不做宦官,也迟早会死的。”

他说完话,歪头打量自己的妻子,她生得如此美貌,早在四年前,他于阁楼上望见她于楼下过桥,便一眼万年,再难相忘。可惜当时她已有了婚约,他曾偷偷打听她未婚夫是为何人,也拿到其人画像,望着他面上那一方黑印,却久久难以自洽。

“我嫉妒你爱他,嫉妒得发狂。”他终于找到机会当面问他:“这样一个人,你为何会喜欢他?”

贺姒只是看着他:“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我会永远爱他、敬他、念他,正如我永远不会爱你一样。”

新婚之夜,他妻子望着他的眼神却充满了恨意,这样美丽的一双眼,本不该如此看他。广陵王的温柔与耐心仿佛也被那一句“永远”燃尽,他捂住她的眼,任凭她挣扎、愤怒,也无动于衷。

衣服撕裂的声响,混合扯落的嫁衣罗帐,满地红旎间,只能听见他低声的气喘,唤她的名字:“阿姒。”

——“你胡说。”

*

细长的指甲划过胎记的痕面,女僵的眸光有些懵懂。

泽幼眼角含笑,却尽是苦楚:“那三年,你无数次找过我,我知你送银求情,几次托人求见,我却从不肯见你,是我过于胆小自私。”

“可你却从未恨我。”他喘息越来越重,声音也越来越轻:“在得知你成亲后,我才托人给你回了一封信,信上只有八个字:泽幼此生,唯愿君安。”

“我本以为你应当会得到幸福,至少那人爱你,不会害你。我此生唯一的心愿,便只剩下了希望……你可以平安。”

他闭了闭眼:“可惜你还是没有平安。”

“是我的错。”泽幼又睁开眼来,仔细地看她:“小贺。”

他低声喘息,目光落至后方紧闭双眸的广陵王世子身上:“至少这个孩子……你放过他,行吗?”

女僵似懂非懂,定定瞧了他半晌,神色中竟也忽而闪过几分茫然,她猛抓住自己长发,突然对天怒吼了一声,而后猛然低头,目光再望向泽幼身上时,变成了无尽的痛苦。

她的指甲骤然伸长,再度就着他心窝之处,狠狠刺上。

“不要!”

李秀色大声呼喊,一半桃木小剑脱手而出,试图阻挡,却被贺姒的长发甩了回来,砸至地面。

她的手在泽幼身躯之上,如同掏洞一般肆意扭转,每转一分,她面上的痛苦便明显一分。

泽幼闭上双眼,生命尽头,竟好似在笑。

李秀色落下泪来,高呼道:“他是你生前所爱,你怎好杀他?!”

僵尸无心无情,哪知什么是爱?听到她呼喊,女僵的头也只是狠狠一转,如同觉得她吵闹一般,长发席卷而来,却忽被面前闪过的一方银链狠狠捆住。

颜元今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他依旧僵状,眉心紧皱,声音寒冷如冰,看着面前那张绝美的脸庞,轻声启唇:“你敢动她,我杀了你。”

“主子!”

陈皮激动得眼泪水都快冒出来,主子总算醒了,可看样子状态十分不好,即便是拽着铜钱链,也分明是强撑着的。

被拽住长发的女僵似乎彻底盛怒,又是怒吼一声,面上冰霜簌簌掉落,她横过眼,细长的眼角带着几分妖邪,仔细打量起面前的小郎君。

和她有几分相似的面庞,以及面庞之下,流淌着的和她全然相同的血液。

她似停顿了半晌,随后竟忽而反手一抓铜钱银链,众人皆不知她要做何,却见在她握上银链的那一刹那,二者指尖经由此链交汇,颜元今体内黑血,竟如有了意识的一缕银蛇一般,划出伤口,顺着链条,丝丝向着女僵体内而去。

长奘此刻在与众长老破界,登时惊道:“不好,她是在取血!僵童无法反抗母体,若继续下去,世子性命堪忧!”

李秀色闻声顿时心头一沉,目光落至颜元今身上,果然见他面色变黑,似想挣扎,但分明挣脱不开,而后竟又吃痛至极一般,逐渐又闭上双眼。

此刻这边只有她与陈皮二人,陈皮即便心中惧怕,也怕对王妃大不敬,但关键时刻管不了这么多,抱了东西便朝着那女僵背后劈头盖脸一派乱砸过去,许是叫女僵稍有吃痛,竟是回过头来,左手一伸,长甲一出,拎起陈皮领口高高抛起,又重重一砸。

陈皮一摔,顿时白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女僵回头,欲将此手也一同搭上银链,面前忽有什么东西狠狠砸下,动作之快,令她竟也无从反应。

是一柄千年雷击枣木所造的精致小剑,木制之身,竟也能将铜钱链狠狠斩成了两半。

黑血骤然断开,李秀色声音颤抖,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红着眼问道:“凭什么……凭什么!他做错了什么,你已经杀了他一次,还要再杀一次吗?!”

第222章 通关

夜沉如水, 二者的发丝在夜空中扬起,这一声质问,让女僵的动作顿住, 她像打量泽幼一般, 与这小娘子对峙而立, 无声无息地打量着她。

下一秒,突然伸出双手,狠狠在小娘子的肩头一抓。

白皙皮肉划出血痕,李秀色却纹丝不动。

她唇上带血,像是根本感受不到痛, 只是气极,拿剑向她刺去:“——世间没有这样的娘亲!”

长发卷上腰间, 小娘子如同轻燕被甩飞出去, 眼看要砸上巨石, 却被人冲破结界拦腰抱下。

远处轰然一声, 是彻底破界声响,长奘道:“随我立阵!”

除却几位圈守所定僵尸的长老,众道游走,卫祁在放下李秀色后,也快速加入其中。

颜安似也要过去,却被顾隽一把拉住:“伯父,不可近僵!她已然觉醒,十分危险, 随时便可杀人!”

广陵王心急说道:“我不怕她伤我, 我只希望道长能饶她一命……饶她一命便好。”

乔吟却是冷声:“这事并非阴山观可决定。她若不死,死的便会是广陵王世子,难道王爷, 一点也不为自己儿子着想吗?一个早已死去的尸体,如何比得过一个活人?”

从未有人敢这般直言质问,像是不知该如何回答,颜安不语,目光却落在了远处地面自己的亲生儿子身上。

他似乎已然怔在原地,顾隽与乔吟对视一眼,后者突然伸出手,对着颜安颈后重重一斩,顾隽抱住倒下的人影,放置一边,低声说道:“对不住了。”

阴山观迅速便立起阵法,众道士在顷刻间便将贺姒团团包围。

女僵原地旋转,似察觉所在处境,竟是仰天长啸一声,随后骤然一震,头顶的发丝顿时炸开,只一下,竟震得几位小道连连后退。

拂尘银丝牵系罗盘,罗盘指针轻轻震动,起初只是“叮铃”作响,随后居然剧烈颤抖起来,接连震断几根。

每破一根,便有一道长心头受冲,吐出血来。

长奘本非作战之道,年岁已高,今夜收服凶僵已然耗费绝大数精力,尤其先前破界更是折损自身修为,他此刻维持阵心,应是有些力不从心,拂尘微微轻颤,眉头也轻轻蹙起。

卫祁在见状,变换位置,悄无声息替了阵心,随后道:“此僵乃近二十年大僵,又为邪生,比之凶僵有过而无不及,寻常阵法似乎压不住她,还需设奇星八卦阵一试——”

今夜几番大战后,早已死伤惨重,到现在其实还能强撑立阵的小道不过寥寥几人,顾隽与乔吟闻声自也迎了上来。

乔吟本欲站上对面,调整方位时不知怎的竟站在了卫祁在身侧,后者似乎怔了一怔,下意识偏头看她,她却始终没有扭头。

他正要收回目光,却见她抱琴行至内圈,并未回头,只淡淡说道:“掌门行事,不好分心。”

他还不是掌门,她却已然称呼他为掌门。

卫祁在心头一痛,却无话可说,目光一凛,高声道:“立法镇魔,光照玄冥。千神万圣,驱策去兵。聚阳集情,收僵灭灵——”

风声烈烈,阵法光圈在上空慢慢聚拢,快速游走之间,又集成小束,将贺姒由上至下包裹。

她发丝飞舞,却是又一声咆哮,那光芒竟也生生炸开。

此刻这女僵俨然癫狂,连带着几只拂尘也被诊断,破了几处阵口,几名小道被冲去地上,伤势惨重。

卫祁在眉头一皱:“为何此阵也无法压制?”

“当然无法压制。”忽听远处玄直声响,众人回头,似诧异这厮为何到现在还留着一口气未死,却见他虽是气息奄奄,手中摩挲一方绿色耳坠的碎片,仍旧面容含笑:“不见她死,我怎能安心?”

“只可惜,她没那么容易被人打死,或被阵压死,若能死,早便死了。”玄直说道:“在这世上留存了近二十年的身躯,若非将将全身的血如数收回,怎能白白死去?所以,你们斗不过她,不被她白白耗死,或是反杀,那也算是积德烧香了。”

卫祁在低声道:“……此话为何意?”

玄直却未答,只是看向长奘:“不死不休,老道士,方才这话不是你说的吗?”他声音讥讽:“为何此刻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了?”

长奘眉头一蹙,别开脸去。

卫祁在微微一怔,咬牙道:“莫要听他胡说,阴山观众道,不许分心,继续立阵!”

是!

然而话音放落,便又听闻狂风呼啸,天空中竟有电光一闪,雷鸣之下,满月之夜,滂沱大雨轰然而下。

天地被这场突如而来的大雨淋湿,阴山观道阵以阳息为主,雨水浇灌,阵法偏又弱了几分。

卫祁在余光瞥见身旁道灵面色愈发得白,嘴唇也全然成了青紫色,他早前便已遭凶僵袭击,有伤在身,此刻明显是在硬撑,便急道:“师兄,你已不可再在阵中——”

“无、无碍!”道灵高声道:“身为阴、阴山观弟子!职责使命,便是驱僵,保、保护世间子民平安。纵使身死,那也值、值得!”

其余几位小道此刻也早已筋疲力尽,闻声便也高声应道:“是!纵使身死,那也值得!”

卫祁在只觉眼眶一热,他像是不知再说些什么,只是重重道:“——好!”

此言一出,众人似乎又振奋起来,阵圈愈发缩紧,罗盘也愈转愈快,然后符咒却接二连三地“啪”“啪”碎开,又有几名道士被震开出去,连带着道灵也眉头一紧,似乎再也支撑不出,猛然吐出一口鲜血,顿时栽去地上,昏厥过去。

“——道灵!”

与此同时,圈内女僵怨气于雨水之中骤然腾升,途径她身躯的雨落至地面之时竟生生化成了冰,冰顺着地面的雨水弥漫出去,顷刻之间,竟攀爬上了位于内圈的顾隽脚下。

“不好!”

“顾公子!”

那冰倏然向上,瞬间包裹住了顾隽的下半身,他手中毫笔一下落至地面,而冰却如毒蛇向上,眼看便要封住他口鼻,远处突然飞来一枚铜钱,铜钱燃起熊熊烈火,迅速烧尽他身上的冰。

顾大公子只觉得一瞬间便体会了冰火两重天,又冷又热,也有些撑不住,眼看便要晕了,却还想低头去捡笔,还为捡到笔,便当真晕了过去。

有人撑住他的身子,才让他没有头脑着地,而是轻轻放在地上。

众人将视线落至那人身上,却见是不知何时已然醒来的广陵王世子。

他面色苍白,手中却拿着只剩一半的铜钱链,高高一扬,那铜钱扯上阵中拂尘银线,以一人之力,便补上了阵上缺口。

卫祁在等人尚在诧异,却见铜钱链搭上的那一刹那,他指尖倏然涌出丝丝黑血,游蛇一般,迅速自那链上蔓延至四面八方,而后于一处合聚,送入阵心之中。

黑血侵入身躯那一刹,空中骤然又是一声雷鸣,阵中女僵,瞬间顿住。

半空中罗盘震动声响也陡然停下,除了雨声,天地之间再无其他声响。

长奘闭了闭眼,似乎是想叹息,却再发不出什么声音。

卫祁在、乔吟等人像是意识到什么,忽而愣在原地。

世子,这是在……

远处广陵王不知何时也已然转醒,能听到他悲痛的呼喊:“不……不要,今儿,阿姒——不可以!”

李秀色像是呆了,却只呆了一瞬,眼泪便喷涌而出,她从地上爬起,任凭伤口因奔跑撕裂,也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是破口大骂:“颜元今!你疯了!”

未待她跑到面前,四周飓风却四起,将她刮倒在地,也将阵中的众人全数刮开。

那风如同龙卷,伴着层层过渡的黑血,只将两道身影紧裹于其中。

颜元今忽然发现,自己从未和生母靠得这么近过。

他恨她、厌她、却也惧她。

自小一次次的取血,从未与人说起,其实却是噩梦。广陵王世子如此骄傲的性子,自然不会承认,也不会告诉任何人,自己也会害怕,之所以得以面无表情地将之接受,不过是因为习惯罢了。

生来便是僵童,异于常人,他也曾想过干脆死去。

他堂堂一个世子,怎好当一个怪物?

虽然有个小娘子,一直在告诉自己,不许说自己是一个怪物。

他感激她说的那些话,他却确实开始尝试那样去想,可是当月圆之夜,当他低头看见此刻的黑血,看见有旁人为自己死去,他忽又觉得烦躁。

颜元今觉得今天或许是个好日子。

他静静看着她的脸,良久之后,忽然轻笑了一声:“还给你,也好。”

女僵也盯着他,长久地,尖牙收起,就这么注视着。

“本世子这一生从未想过欠旁人什么,还给你后,我们再不相欠。”

话音落下,黑血愈滚愈烈,直至全然渡入女僵体中。

天地也再无其他颜色,唯有白光乍现,轰鸣一声,女僵身躯一瞬炸开,一声“不要!”撕破长空,喊声过后,世界又恢复了平静之中。

*

叮——

李秀色忽然听到耳中的系统提示音:“宿主请注意——”

她泪水决堤,却是在骂:“……你住口!”

“宿主请注意——”

“我说了,你给我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