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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准备

又几日, 广陵王府。

颜元今行至落英殿,没有过多思索,叩响墙板, 旋出甬道, 一路进入案室。熄了手上铜钱火, 于夜明珠光亮中见尽头冰床前,玉冠金衣独坐。

广陵王颜安面色比往日气血还要差了几分,声音也显虚弱,轻咳道:“阿姒近日越来越不好了。”

颜元今看着他这幅因日夜相伴尸首僵气病入骨髓之状,心中只觉得可笑。莫要等这女人还未“醒”, 他自己先死了才好。

地面“窸窣”爬来一只碧绿色小虫,此蛊虫素来是广陵王对付亲儿子的手段, 从前颜元今幼时抗拒, 被此蛊虫咬上一口便可叫他暂时心续不宁, 迅速取血。广陵王世子厌恶、惧怕此虫, 眼下却看一眼,只一脚踹开,而后上前,不用对方动手,于一盘石桌上拿起匕首,对着自己腕间用力一划,血水一滴一滴,顺着他白皙的手“啪嗒、啪嗒”地坠入桌上的瓷杯。

“够了?”

“够了。”

颜元今冷嗤一声, 连半分眼神都未分给床上, 转身便走,颜安抬头道:“我听闻胤都将有僵尸作乱,穷凶极恶, 你要当心。”

广陵王世子脚步未顿一下,置若罔闻。

颜安望着他远去背影,低头苦笑了下,将瓷杯贴上床上女人的唇边。

这张脸冰霜一般,鲜血滋润后,便可褪去僵状,血管重新跳动,宛若新生一般。

“多好啊,你又活过来了。”

广陵王静静盯着那双紧闭的眼,片刻后,伏下身去,双手鬼使神差摸上那一双白色耳钉。

这耳钉是当初他亲手为她镶上去的,活生生地嵌入血肉,她大骂大叫,发疯一般去咬他喉咙,于是他便更加用力,无论是怨偶还是眷侣,她注定是他的妻子,即便是死去,也永远是她的妻子,不用想去轮回人间。

*

陈皮在外候了好一会,才瞧见主子出来。

他麻溜迎上去递上大氅,打量主子眼色,瞧见暗暗发红的双眸便有些紧张,说道:“主子,要先回栖玉轩避一夜吗?”

他晓得主子眼睛红便喜欢上树,但有房去睡总比上树要好。

未料想广陵王世子头也不回朝王府外走:“不用,夜间乃僵尸出没之机,那些东西这么长时日都毫无动静,也该有些坐不住了,去四处探探。”

“现在?”

颜元今扭头瞧他一眼,陈皮立马不吱声了,他怕主子失控,所以有些担心。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广陵王世子罕见地没有发怒,反而道:“放心,你主子我没那么虚弱,管得了自己。”

事实上他也没有几次会失控,唯一一次因为失血出事是他心情太过不佳,不仅未尽快恢复,还冲去了当时小娘子在长安寺庄的院子,亲了那紫瓜。

说起来,也不算是什么坏事。

想到紫瓜,广陵王世子心里忽然觉得有些麻麻的,数日未见,也不知她怎么样了。他行至小桃花身边,拍了拍爱马的背,上马前忽然望了下天。

陈皮顺着主子视线也朝天上望,忽听主子喊他:“陈皮。”

颜元今似乎略微思索了下,才道:“你是否见过,人在天上乘东西飞?”

陈皮摇了下头,他只见过人用轻功在天上飞,没见过人还能乘东西飞的。

颜元今说道:“可李秀色见过。”

广陵王世子望了半晌的天,像是什么也没瞧出来,也想象不出来,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纵身上马,率先离去了。

*

顾隽这几日并未回府,只早早差小厮回了消息,说是要练什么道阵,要与什么僵尸决一死战,还叫小厮把府中上下自己用得最衬手的笔都捎了去,这一番莫名其妙的热血之言宛如当头一棒,顾太师两眼一黑便要掐着人中晕过去。

道阵都是阴山观的那群道士摆的,要他作甚?

他是不是疯了?

阴山观之中,傅秋红一拍桌子,也骂道:“你是不是疯了?”

“非也。”顾大公子淡定地拿着笔在桌上兴致勃勃地画符,一面抬头问旁边的道灵:“可是这么画的?”

道灵捧着经书,一脸惊喜:“顾、顾公子,你画得比观中的许多弟子还、还要好,你当真是第、第一次画?”

“不是第一次了。”顾隽捧着符纸看了半晌,应当是觉得不满意,又回去补了两笔,谦虚地“嗯”了一声:“但确实有些天赋。”

道灵由衷称赞,说话都不结巴了:“你可真是个出家做道士的料!”

“……”顾隽笔尖抖了下,想了想说:“也没有罢?”

出家似乎要忘却红尘恪守八戒,虽说他早早退了婚,不想婚事被人掌控,但是日后应当还是会娶妻的,至于为何确定自己会娶妻,顾隽自己也不晓得。此外,虽说他嘴素来不挑,但是食肉者性也,没有鱼肉、没有美食,这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傅秋红翻了记白眼,又去朝卫祁在拍桌子:“你便叫他这么胡来?”

卫祁在道:“傅娘子,先师尊留下‘奇星八卦袭凶’一阵,实际分为了外圈的‘八卦阵’与内圈的‘奇星阵’,八卦为基,奇星为眼。我与师兄弟近日以来多加修炼,已然将外圈八卦阵熟记于心,立阵不难,唯内圈‘奇星阵”不可勘透,我们多日来以拂尘立阵,却始终无法成功立下。”

“师尊记载‘奇星阵’咒法时特意标注了——‘若为奇星,不可自固’,我想顾公子所言非虚,若八卦为我道家,那奇星需非道家之人,唯有功力不缘于一家之法,才可将此阵眼立下。想来师尊也是在说,收伏凶僵,仅靠阴山观是不够的,要有百姓相助,方可成全。”

傅秋红瞪大了眼:“可他一个呆子,见了僵尸都会晕的货色,拿只笔能做什么?”

顾大公子立马摆了摆手,“诶”了一声:“非也,顾某眼下晕得少了。”

“……”

乔吟抱着手中的琴,自远处桌边坐了过来,“铮铮”弹了两响,说道:“这琴倒还算好,不过没广陵王世子送的那一把来得趁手。”她抬头看卫祁在:“你见过我用那把琴么?”

卫祁在点了下头,想了想,又道:“你的手这般灵巧,用哪把都是好的。”

乔吟似乎被夸得甚为高兴,一撩袖子,懒洋洋欣赏起自己手来:“我也这般觉得,小道长倒是慧眼识珠。”

傅秋红又气得冒烟,没人看到她在谈正事吗,这怎么又开始打情骂俏了?这可不是儿戏!

即便是都到过唇齿相依的地步,每回乔吟唤起一声“小道长”还是会叫卫祁在的面上多少染上几分不自在的红晕,傅秋红瞧着那两抹诡异的红简直快要吐血,说道:“怎么你这是突然喝醉了吗?”

卫祁在轻咳了一声,这才转过脸来,对着阴阳怪气的她继续说道:“师尊留下的关于奇星阵眼的咒法与道家古阵‘三阳金钟’大同小异,都是借人阳气以施而设。阿吟与顾公子昔日曾与我一同于青山镇设阵,是有些经验的,傅娘子不必担心。”

“既非道家百姓,那也该寻些武功高强的,还不如自我手下的兵里挑几个……”傅秋红对顾隽很是嫌弃,也越说越觉得烦闷,她爹此刻于都外扎了营帐,她也有多年练兵经验,这两日正忙得不可开交,眼下也不过是百忙之中趁着叛兵又突然沉寂抽了时间来这观内,自然是没法花时间在这观中陪他们练阵,但这卫祁在的做法也过于草率了些,近水楼台也不是这般做法,身边随便挑个人便用了?

“非也,”顾隽提笔道:“有兵,自也是好的,傅娘子无需客气,请来一道便是。只是阵法经书上写了,奇星者需有所经验,且心无旁骛。顾某非但有些经验,内心还对扫除凶僵一事极为虔诚,况确我这般勇敢,是最合适不过的。”

“……”傅秋红心道:你勇敢?你对凶僵一事极为虔诚?

卫祁在点了点头,说道:“师尊还写道,奇星者需各司其职,各首其位,各尽其用,顾公子虽说武功不算尚佳……”说至此想了想,改口道:“武功虽没有,但他画得一手好符,除我道家,小道还从未见过有人可悟性至此,只要顾公子不晕,堪当大用。”

虽然晕倒确实是个难题。

傅秋红瞧着顾隽此刻神采奕奕拿着笔画天画地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甩了甩手道:“随便你们!这可是一不小心就要丢性命的事,你们若想,那便去做是了!顾阿绣就是被凶僵咬死……那也活该!”

顾隽抬头对着她笑了笑,又赶忙一拉旁边道灵袖子:“那这一张画的呢?”

“……”

卫祁在却因傅秋红所言心中沉了沉,他何尝不知如此。其实顾隽一开始跟他说时,他便全然抗拒,捉僵收尸此乃阴山观之责,属实不该牵扯上旁人,可若师尊留下的经法只能如此,他又该如何抉择?为此他整夜未睡,第二日便又去敲师傅的门,以求解决之法。

师傅这一日终于肯见他,却避而不谈前几日闭关是在作甚,只是低头细看了那阵法经书,又听着爱徒在耳边犹豫:“徒儿认为此事太过冒险,除阴山观中之徒,不该让旁人涉险入阵,徒儿——”

“无妨。”长齐却打断他的话,轻声道:“顾公子所言无误,你大可一试。”

卫祁在怔怔,见长齐又要关门,忽然抬手扶上门框:“师傅近日是在准备些什么?”

他虽愚钝,但并未草木察觉不出异样,虽不知是何,但心中多少有些疑惑。

长齐看着他,半晌,才笑了笑,如实说道:“你师尊也留了个阵法给我。”

卫祁在一愣:“是什么?”

长齐道:“你不必知道。”

卫祁在得知自己所问有失师徒分寸,冒犯掌门,立马低头。长齐没有作声,看了眼卫祁在放在门上的手,见他终于将手慢慢放下,才慢慢将门拉上,在最后一刻,忽然又停顿了瞬,看着缝隙中徒儿的双眸,沉声问:“那二十八道阵余下的十几阵,你何时去破?”

卫祁在立马俯首应道:“待事情平息。徒儿定——”

“好,待事情平息。”长齐未待他说完,微微一笑:“我等着你。”

卫祁在怔愣许久,他有些看不清师傅方才看他的眼神。

饶是眼下回忆,这小道长还是因那眼神稍稍有些失神,身旁傅秋红仍旧在吵吵嚷嚷,将卫祁在思绪拉了回来,他注视着身旁的几位,心中忽然有几分动容:“阴山观所职,定不让乔娘子、顾公子出事。”

傅秋红哼了一声,没有说话,毕竟此次胤都人人都已处在险情之中,她自己也本就颇有些视死如归的意味,一腔热血,只是没法同他们一块练这个阵,存意找些麻烦罢了。

眼见天色已晚,傅秋红还需下山,临行前卫祁在却忽然拦住了她:“傅娘子,有人托我给你一样东西。”

傅秋红颇有些意外,随着卫祁在过去,一路行至院外,却见墙边牵了匹正低头吃草的骏马,通体雪白,唯侧身一道闪电状的黑纹。

她一愣:“飞电?”

傅秋红上前去摸飞电的头,这马像是认得她,果真还低头叫她摸得更方便了些。这小娘子经过这些时日也晓得谢寅虽有些私心,但并非是什么坏人,也未真的做过什么坏事,一时情绪复杂了起来,收了手便道:“谢寅什么意思,他不要飞电了?”

卫祁在摇头:“谢公子只是说,其父所为,滔天大祸,他难辞其咎。飞电跟他,是寻苦路。谢公子言,飞电是匹好马,是他年幼丧母之际,整日闭门不出、萎靡不振之时,傅将军闻讯匆匆所赠。飞电有灵,伴他度过艰难时日,他万般爱惜。谢公子还言,只是时至今日,再配不上,另寻他处,物归原主,方是对此马最后的报答。”

飞电长“嘶”一声,宛若当真有灵,于山际悠长缠绵,久久不歇下。

傅秋红走后,卫祁在回至侧院一客房之中。

谢寅仍持手上锁链,坐于床上,见他进来,只是抬头。

卫祁在道:“傅娘子将马牵走了。”

谢寅点头:“甚好。”

卫祁在看着他,又道:“前日我观成功度化江照,此僵之灵临行之际,曾闪过生前几幕。原来当日他于破庙外,是撞见令尊与秦友谈论科改一事,令尊当场便要他死,是你出面留人,救他一命。”

谢寅低头不语,半晌,方道:“江照兴许根本未听见父亲交谈一事,只是潦倒至此,被发现后打晕甚至还是于睡梦无知无觉中,这般死去,确实凄凉。我是救了人,但并未救到底,我只出言叫父亲留命,却没能叫他放人,最后入了宫中,也照样凄凉……我听闻他还是死了。”他想起当日李秀色质问自己,似乎觉得此事对自己来说还是个笑话,只有些自嘲般地摇了摇头:“不知卫道长提及此事,又有何用?”

“没什么用。”卫祁在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只是想告诉谢公子,人之善,于行,也于心。虽未得善果,但谢公子绝不可替当初的自己否认,曾有过的心。”

小道长说完这一句,深深看了他一眼,便要兀自离去。

却听谢寅忽道:“我可以帮你们。”

“父亲虽不爱我,但他不会要我的命。玄直虽也不重视我,但他爱我母亲,我与母亲长的相像,他也爱我的命。”谢小公爷抬头道:“我可以帮你们。”

卫祁在并未回头:“大理寺内已有一次,我不会再拿小公爷您的命做赌注。”

说着又要抬步,身后谢寅却又道:“我大抵可以猜到他们何时会动作。”

卫祁在脚步一顿。

他转过身来:“何时?”

“十五。”谢寅道:“若我未猜错,他们非但会动作,还会分工。当夜玄直定会领僵入广陵王府寻王府密室中王妃之僵体,血洗王府以泄愤。父亲也会领僵及兵入皇宫拿下圣上以做人质命天子让位。”

“那天是月圆之夜,是王府戒备最严、却也最脆弱的一夜,更是至阴僵气最浓的一夜。他们之所以选择那天,不仅是因那日胜算最浓,更是为了要在那一日让天下亲眼所见,皇帝亲兄养僵生僵数十多年,此间祸心天地可诛;是要让天下得知,皇帝本人害女练僵,胤都现僵杀人,各番动荡,皆是天子所为,若非王甫熊眼下先被你们抓了,届时便是指控天子的人证;而即便没有人证,他们只要做出来了,便还是可以昭告天下,颜氏上下早已劣迹斑斑,不堪为主。他们要的不单单是天下……”

谢寅在卫祁在的怔色中低声笑了笑,言语气尽是自苦:“是整个天下的民心。”

*

“主子。”

夜色中,陈皮牵着马跟在主子及小桃花身边,他们整夜巡查,主子仿似不怕累似的,小厮担忧得紧,还是忍不住问:“当真不歇息吗?”

颜元今没吭声。

陈皮闷声跟在一旁,摸了摸胸间揣着的物什,想起那日于济世观那乐双老头同自己说的话,只觉得掌心冒汗,也不知该不该当真,心中难受得紧,若要按照那老头推算的时日,那不就是……

他想了想,还是道:“主子,再过些日子又是十五了。三月的十五与往日不同……”小厮语气顿了顿:“乃是您的生辰。”

见主子半晌未说话,他忍不住挠挠头:“……咱还办吗?”

说起来,十五应当是属于主子的禁日。而陈皮也晓得,主子从小到大,都不喜欢自己的生辰,广陵王世子出生时没人欢喜,他本人自更不会欢喜,甚至厌恶。何况当日也是王妃的忌日,王爷也从未在主子的生辰日出现过,更别说对自己这儿子有过什么祝词。

更枉论,月圆之夜主子还会犯病。

照理来说,换作旁人,早就对这生辰日避之不及,府内上下也都是凄凉场面,那一日,总该是大门紧闭的。

可偏偏,主子每年却都反其道而行,喜欢大办特办,无限风光,整个胤都城内那一日都没人比他更招摇的,敲锣打鼓整几条街、醒狮搭台、唱戏燕舞,旁日里谁都登不得的王府大开门庭,迎来送往,比之宫中年夜还要热闹。

主子在那一日白天宴请宾客至傍晚送客,从不会示面见人,好像只需告诉众人,我广陵王世子的诞生之日就是要过得全世界最漂亮、最欢喜、全天下最多人祝贺一般。

正回想着,便听自家主子在旁道:“为何不办?大办特办。”

陈皮有些汗颜,就胤都眼下光景,当日也不知能有几个登门。

但他还是道:“得嘞!”

主子开心就好。

颜元今脚步停了下来,望向暗处,瞧不出什么。他轻嗤一声,像是早已预料到什么,在小厮的怔色中,懒洋洋道:“倘若那日你主子不办,门庭不开,那些畜生,要如何上门?”

陈皮闻言,生生一怔。

第212章 见面

月色深沉, 卫祁在沉默地自谢寅房内走出。

后者方才所言不断在他耳中回想,令他不由得忆起前些时候月圆之夜看到的广陵王世子瞳色,与他伫立于月下满身僵气的模样。

难怪师傅曾说师尊对不起他, 又说阴山观对不起他, 这样一个人, 任谁也想不到——

心绪复杂之余,却忽然瞥见墙边暗处站着一个身影,顾隽一系青衣,袖口上还沾了几滴墨点,手中拿着笔, 见他瞧过来,便回了一个微笑:“卫兄。”

卫祁在一怔, 连忙颔首, 想了想, 还是问道:“顾公子都听到了?”

顾隽点了下头。

他方才只是路过, 本是要敲门进去问卫祁在经书上的某一方符的,却听见了他与谢寅的谈话。

“卫道长兴许不知,广陵王王妃尸首早化作了僵,就养在王府之中,此一事,你阴山观也是默许了的。”

“也许你很好奇广陵王世子于大理寺为何会如此?因为颜元今生来便是个僵童,应当是当初他还尚在腹中,他的娘亲广陵王妃便饮了毒想要他的命, 只不过没有要成罢了。”

“若我没猜错, 每月至十五,他的僵毒便会发作,我只听玄直提起过若为僵童, 这一生都如行在刀尖,皮肉为人,骨血为僵,每次发作都需遭受噬骨割肉所不能比之痛,若是旁人只怕早死去了几百回……谢某确实也很是好奇,这么些年,他是如何熬了过来。”

“……”

顾隽并非没对颜元今的事感到过困惑。

那一日在大理寺,他也是亲眼见到他的昨昨兄成了那般模样的,只是失态过于紧急,事后颜元今并未说,他们便也心照不宣地没有问。

顾隽相比广陵王世子小上半岁,自幼与他相识,打从他认识他起,这世子便是那般不可一世心高气傲的模样,满胤都城最不讲理的少年郎,连他这般“知根知底”的兄弟也想当然认为他是养尊处优长大才生了那一身臭脾气,此生受过最大的苦应该和他一般,或许只是于骑射场上摔的不值一提的一跤。

顾隽从未想过会是这样。

他从未提起,瞒得太深。

顾大公子垂了下眼,似乎思索了很久,认真说道:“卫兄,此事,我们就当从未知晓罢。”

他似乎有些担心,又握着笔朝前走了一步:“卫道长,你可以当不知道吗?”

卫祁在沉默地看见顾隽眼角有些微微的红润,心中一动,没有多说,点了下头。

顾隽朝他笑笑:“多谢。”

说完吸了口气,似是放松了不少般上前道:“你也晓得,昨昨兄素来心高气傲,万万不能叫他晓得我们知道了这些,”想了想,补充道:“道长你也万万不可在他面前表现出可怜他,他这般心性,你越是可怜他,他越是要发火。”

卫祁在本以为这顾大公子是顾及他道家身份,要跟他说些“请不要对广陵王世子有非议他并非是真的僵尸”之类的话,却没想到是这么一句,便又愣了愣,应道:“好。”

顾大公子对他的回答似乎很是满意,而卫小道长过了两日后,也确实这般照做了。

这一日于观中见到了颜元今,他果然并未表现得有何特别的异样,只是偶尔于背后安静地注视着广陵王世子,在对方转头时又恰到好处地别了开来。

广陵王世子眉头一皱,只觉得这破道士今日好似一直在偷看他。

他是不是有病?

刚想骂人,另一边又一道深情款款的目光迎了上来,顾隽看着他的疼爱眼神简直堪称令人作呕又令人毛骨悚然,眼中甚至还包着泪:“昨昨兄,你真了不起,呜呜。”

颜元今:?

乔吟一把将顾隽拽去了一边,说道:“他方才是说,我们真了不起,没想到这么快便将阵练成了。是罢,顾公子?”

顾隽“呜呜”一声。

“……”

广陵王世子也没说话,他未搭理那两厮今日抽的风,只轻哼了一声,一旁的小厮陈皮便麻利地搬了张椅子给主子坐,又乖乖站去一排,一双主仆全然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观赏派头。

傅秋红今日也上了山,她站于另一边早已迫不及待,这些时日早知晓阴山观正在练阵,却都闭关相隔于旁人,导致她从未亲眼见过。眼下说是练成了,要拿原先收了的凶僵一试。

道灵以驱僵铃领着一具凶僵跳入观中广场,谢寅先前已将能操纵这几只僵的曲调相教,道灵两手扣于唇间,吹起声高高一扬,此僵的双目便蓦然睁了开来。

以卫祁在、道灵为首的道家数十位子弟于外圈,乔吟拉着顾隽站去了内侧,二人对视一眼,在众道士拂尘齐齐腾空银丝飞起时手中武器也随之跟上,动作全然一致,倒真是有些像模像样。

“奇星北行,八卦南侵,天地东升,神鬼西去——”

傅秋红远远看着众人将凶僵包围之中,顾隽一边低声念咒,一边神情郑重于正中画符,他的每一笔都极其有力,于阵法光圈中形成一道又一道极大的波光,冠下墨色的发丝于阵下飞舞,背影瞧着是忽然叫她感到有些陌生的飒气。

忽听颜元今在旁道:“看痴了?”

“……”傅秋红一愣,不知为何忽然脸一烫:“谁痴了?!你别瞎说!”

广陵王世子嗤一声,没说话。

傅秋红又望过去,只见那阵法光圈愈演愈大,于密密麻麻的咒声中不断旋转,俨然将整个阴山观都彻底照亮。凶僵于光圈中嘶吼一声,浑身黑色的僵气如飓风般骤然聚集又坠下消散,直至此僵又被道灵手中的符纸贴上,一动不动停在了原地。

卫祁在等人本也是以此僵为试炼,点到即止,并未有伤害其僵之意,眼下看到此一阵果真对收服凶僵僵气颇有奇效,众道顿时抱成一团,欢呼四起,欣喜不已。

傅秋红也欢天喜地迎上去:“乔妹妹的琴法果真是了得!方才“唰唰唰”那几下都将我看花了眼,若是有空,真想同你切磋切磋!”

乔吟笑着勾了把琴:“小道长说了,阵法初成,还需再练。”

“也就剩下三日了。”

忽听颜元今坐在椅上,不紧不慢地道:“若真同谢寅那厮所说,三日后玄直便有动作,你们剩的这点时间也练不成什么。”

傅秋红回头白了这长着张破嘴的广陵王世子一眼,又转回来:“当日卫道长说这阵和什么三阳阵相似,你们曾一同设过,还一同收了具大僵,我当时还不信,如今看来倒是真的,未曾想不过加上你二人,再有一众道长所成一阳,这般所设出的‘三阳’,竟已经能有这般厉害!”

顾隽凑上来道:“其实当日不止是三阳,还有另外二人。”

傅秋红道:“谁?”

又听身后广陵王世子再次开口:“我。”

傅秋红颇为吃惊地转头,却见颜元今慢条斯理地托着腮:“不过本世子这次便不凑热闹了,”他声音听上去有些懒洋洋:“毕竟当日,我可是寿星。”

一旁的小厮陈皮忙顺着主子的话吆喝道:“届时诸位都来,都来!主子十八大寿,府里摆了好酒好菜,一并为我主子庆贺!”

傅秋红拍手道:“行!若是当日还能尽收了那些叛贼和僵尸,便更是喜事一桩,喜上加喜了!”

颜元今听着她所说,却是稍稍嗤了一声。

另一边卫祁在几人默默地看着广陵王世子神态,顾隽忍不住眼圈又是一红,上前莫名其妙地拍了把这世子的肩:“昨昨兄,从前我只晓得给你送礼物,我没有心,今后我一定好好对你……呜呜。”

颜元今:“……?”

傅秋红压根不晓得这世子悲惨身世,兀自越说越高兴,似乎真的亲眼看到了天下太平他们众人在广陵王府欢歌载舞的场面,笑着笑着却忽然又想到什么,叹了口气:“只可惜,李妹妹不在……”

听到她提李秀色,众人这会儿又都将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了颜元今身上,却见广陵王世子眼皮都未动一下,只是低下头,也没有说什么话,似乎并不觉得李秀色不在有什么可惜的模样。

傅秋红还想说些什么,却忽见天边飞来一只灰色信鸽,此乃傅家军里独有的信鸽,脚下都有些标记。

她身旁跟着的小厮忙上去抓了信鸽,傅秋红急道:“怎么,是父亲催我过去?出什么事了?”

观中一应众人也都紧盯着那信纸,如今胤都封城,严阵以待,傅将军看守城门,眼下能传信而来,这并非小事,兴许是叛军有再度攻来,又或许是玄直动作提前——

小厮摇头,对着信纸念道:“不是。是将军说,他救下个人。”

“人?”傅秋红眉头一皱,什么人值得父亲还专门传了个信来?忍不住道:“谁?”

“好像是……”

话未说完,忽听观外传来一道极其响亮的声音:“千年泉水!有没有千年泉水,我、我这马儿要渴死了!”

小厮的话被打断了一刻,又在这脆生生的声响中接了上:“好像是钦天监监正家的三娘子。”

傅秋红与观中众人齐齐一愣,循声望去,道灵最先反应,立马跑去开了观门,便见果真有一小娘子牵着匹马,风尘仆仆的,气喘吁吁冲进来。

“这马嘴挑得很,也不知出了什么毛病,壶里乐双散人给备的水喝完了,它旁的便不肯喝了。我以为它就要渴死,谁知道还去抢傅将军帐中的水喝,将军说是傅娘子自阴山观里采下去的千年古泉水,还说得带它到观中来,不然真得要渴死……”

小娘子灰头土脸,面上还不知什么时候蹭了根草,一入观便絮絮叨叨,她看到观中广场站了满满一大堆人,也没觉得有半分不自然,说完一大通后转身便朝着一旁望着她泪眼汪汪的道灵先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道灵道长,我现在实在累得很,又不能不管它,你能帮我带它去喝口水吗?”

道灵看着小娘子笑得眼睛都像个月牙儿,眉目生动得叫他先是一怔,而后简直想要落泪。

千言万语都在心头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当初以为她要死了,千万遍祷告,如今又活生生站在了自己面前。

他全然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只顺着她点头:“好、好的,好好好,我我我,我这便去……”

李秀色摸了摸马脑袋,又将马绳递过去,笑眯眯道:“谢谢道长!”

说完她便提着裙子一边朝里走一边道:“好热闹!大家这会儿是在练什么功吗?”

傅秋红老半天才反应过来,她看着小娘子一脸灰扑扑的尘气,外加一身灰扑扑的衣裳,原本应当是嫩紫的,但此刻却俨然显得有些皱皱巴巴,身上背了个大大的行囊,手里还握着根长长的木棍,若非不是她认得她,都险些以为她是要上这道观讨饭来的。

看了半晌,傅小娘子顿时“哇”一记哭嚎了出来:“李妹妹,竟然是你!”

乔吟也惊喜地奔上前来:“李妹妹,你没事了?你怎的回来了?”

两人围着小娘子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一会问“你好些了吗?”,一会又问“当真是你?”,一会惊呼“太厉害了!李妹妹,你会骑马不说,你竟是自己一个人从白牙谷赶来的?”

卫祁在与顾隽更是没有干站着,一个给搬椅子,一个给倒茶水。

李秀色被他们这般伺候围着,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猛喝了口水,摆摆手道:“是啦是啦!原先我是不怎么会骑马的,但是奇怪的很,这马尤其好骑,丝毫不需要我怎么驾驭……更神奇的事,乐双那老头儿临行前同我说,这马去哪我便去哪,不要管它,也不要问路,我便这么照做了,没想到它还真的认得路!也不知是如何训的……好似这条路它已然走了很多很多遍一般——”

乔吟喜极而泣道:“李妹妹当真是了不起。这一路一个人当真是受苦了……”

“不打紧,一点也不苦!”李秀色被夸得心中飘飘然,擦了把脸上的灰,又大声道:“你们可晓得,我这几日是怎么睡的?客栈!我一点没委屈自己,每日都能赶在天黑之前寻得一处客栈去睡,睡得又香又饱,厉不厉害?也就是衣服没带两身,来不及换而已。”

傅秋红一个劲点头,又忙道:“我父亲说救下你,是怎么回事?”

“哦!”小娘子越说越起劲,几乎都要手舞足蹈:“是这样,你们不知道,我机灵得很,回来时听路过的猎户说胤都封了城门,说是有什么叛军围攻,我便猜到了一些,专门问猎户绕了条远路,绕开了那些叛军,就是那远路偏水路,我与马儿又遇着个漩涡,险些掉水里,好在傅将军的人马在附近给我救下了。”

“说起来,他们起初还不晓得我是谁,我说我要进城,他们非不让,我说我是钦天监监正家的娘子,他们也不让,直到最后我搬出了——”

小娘子慷慨激昂,活像说书一般,讲至此处,却忽然卡了壳,刹住了话茬。

直到她搬出了广陵王世子,掏出了他的手帕和传音雀,说是她与他相识,是回来找他的,而恰巧傅将军听自家女儿提起过这个李三娘子,方才让她过了关。

他们都不晓得,如今胤都这么乱,这么一个瞧上去连马都骑得歪歪扭扭的小娘子,到底为什么要回来,又是如何回来的。

只有李秀色知道,她这一路马不停蹄,没敢歇息,直至上了阴山观,第一眼就瞥见了人群后坐在椅上那人。

大伙儿都上来关心她,围着她,听她讲故事,偏偏他没有动静。

李秀色忽然想透过缝隙看一看他,看看他此刻在干什么。他为何没有迎上来?这骚包什么意思,她讲了这么大半天,吸引他的注意,直讲的口干舌燥,他也没有半点反应的模样。

是不是不欢迎她?

他不想见她,不想她回来?

她越想越觉得不满,只觉得这几日的奔波在她心中形成了一个小球,堵在嗓子眼,叫她心中一口气有些喘不上来,这般怪异的情绪还没想明白,正思索着要不要起身先去说句什么,被围着的人群忽然被一个小厮推开,而后一只手一言不发地过来拉住她袖子,打断了众人的七嘴八舌。

广陵王世子低声道:“过来。”

第213章 团聚

李秀色似是没想到他会来拽自己, 稍稍一愣,仰头看去,尚未反应过来, 人已经被拉起带走。

傅秋红见状率先“诶”了一声:“他干什么, 他一声不吭拉着李妹妹要上哪去?不行, 我得上去看看——”

说着就一撩袖摆便要上前,被陈皮眼疾手快一把拉了回来,按在了原先李秀色坐着的竹椅上,并迅速续上了一杯茶水:“傅娘子应当是渴了,先喝点水, 莫要再说话了!”

“……”

另一边乔吟与卫祁在对视一眼,前者稍稍挑眉, 后者面色微红, 顾大公子扭头对着广场上其余众人, 贴心微笑道:“无事, 我们继续练。”

练咒声与众人的跑动声响隔着院子忽远忽近地传来,像是被隔绝成了两个世界,李秀色被拽着胳膊一路朝里走,直至经过一个短廊,行至拐角的穷巷中。

他的力道不算重,却恰好叫她挣不开,她甩了两下没甩开,正有些纳闷, 前方人忽然停了下来。

巷中很安静, 听不见旁的声音了,李秀色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她看着他发尾的铜钱辫,不知为何心情更加郁闷了, 先发制人道:“世子见到我不高兴吗?”

颜元今转过身来,还是未放开攥住她的手,他低头看着面前的小娘子,二人离得不算太近,但已经足够他清晰地看见她脸颊、额头上蹭的尘灰,头发上滑稽挂着的一根干瘪的草,还有衣襟上袖口不知何时沾染的泥水。

她这一路应当来得很狼狈,唯有一双眼此刻还带着丝不悦、但丝毫不缺光亮地盯着他,这幅灰不溜秋的“尊荣”眼下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可怜兮兮。

广陵王世子原本是有些生气的,坐在后方远远看见她像个小乞丐一般出现的第一刻他便好似活见了鬼。

他有些想不通,这样一个过去连马都不怎么会骑利索、行路都不大能完全辨认得出方向、打架都成问题的小娘子是怎么有胆子自己一个人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的。

这紫瓜的胆子居然这么大的吗?

看见她一进门后便开始夸夸奇谈,似乎丝毫不觉得这一路有什么辛苦,面上竟还有些有点小小显摆的喜色,洋洋得意说起自己住客栈,又笑眯眯提及自己绕开叛军,紧接着遇水路漩涡差点淹死,广陵王世子听来听去只觉得险些快要气笑。

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并不算完全了解李秀色,或许她的胆量远比他想象得厉害的多。

只是厉害到压根没考虑过她自己这样一个旧伤初愈的小娘子,这一路如此这么贸然赶回会不会遇到什么风险……若有什么万一呢?

他脾性算不得好,尤其看见她是意料之外,可转过头当真看见她就这么站在自己面前时,他莫名其妙的整颗心也都软了下来,盯着她半天,唯一的念头好像就只剩下了,还好没有万一,还好她没有出事。

李秀色却只觉得被他盯得越发没有耐心,还要再问一遍,却听他忽然答道:“我为何要高兴?”

他道:“李秀色,本世子倒是不晓得,你胆子当真不小。”

李秀色听到这话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只觉得这厮简直莫名其妙,又莫名有些委屈,下意识便道:“世子若不高兴,那我再走便是。”

说完便要真要甩开他手离开,谁料这一回不仅没有甩开,还被攥到了他面前,几乎要扑进他怀里,她一时有些气竭,扭头瞪向他。

这小娘子如今在他面前愈发不会掩饰自己的脾气,眼下不仅是个花猫,还是个张牙舞爪的花猫。

广陵王世子低头看着她,眸色比头顶的夜色还要深,目光定定,忽然又问:“你为何非要回来?”

这还用问吗?

李秀色饶是生气,也答得飞快:“自然是为了你。”

她这般不假思索,却叫后者一愣。

不是“你们”,不是“别人”,是“你”,是只为了他一个。

他沉默了一会,像是思索了一下,才语气生硬地道:“但我分明提醒过乐双……”

“世子,”小娘子态度更是强硬,打断道:“没有什么分明但是,腿长在我身上,我思你念你,巴不得立马见到你,想和你每时每刻在一起,还不能回来了吗?”

“……”

广陵王世子又愣了一下。

他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只觉得余下的那一点生气也都十分没有原则地烟消云散了,他好像再也说不出一句不高兴的话来。

不是。

这紫瓜怎么回事,受了大伤,几日不见,怎么这张嘴又变得和……和从前最初一样了?

脑中又想起她在树上主动亲她,捧起他的脸,语气和眼神那般认真,叫活了十八岁的广陵王世子生平第一次生出一种诡异的受宠若惊之感。

倒是李秀色说完那些后,心中反而愈发不爽,见他没吭声,便自顾自道:“世子,说完了吗?你若是说完了,那我该——”

话还未说完,只听“叮当”一声,颈处忽而落下铜钱铃铛辫,顺着广陵王世子耳后搭上来,有些冰凉。

他埋上她颈肩,没有吭声。

李秀色没有动,只是隔了好一会儿才从他胸前稍稍探起头,自说自话道:“世子不说我也晓得,想来我回来你应当是很高兴的,那你这般高兴,为何还要那样说话?”

广陵王世子脑袋动了动,声音闷闷的,听上去还有些别扭:“抱歉。”

“世子,道歉有用的话,要王法还做什么?”

“……”

这紫瓜一占了上风便有些喋喋不休,广陵王世子闷声不吭,只抬手在她脑袋上轻轻一按,又将她圈进怀里,抱得更紧了些。

李秀色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又都被他的气息包裹了住,有些好闻,有些叫她昏昏欲坠,没一会儿,却又被他放开。

颜元今盯着她头上的杂草,忽然皱起眉,说道:“李秀色,你这一路当真是住的客栈?”

李秀色一时半会还有些没回过神来,下意识道:“那当然了!不过就是匆忙了些,除了没时间换衣服,洗漱更衣什么的更是没有半分时间……那怎么了?”

她瞧着这骚包略带嫌弃神情,开始怀疑自己身上是不是都快有味了,低头闻了半天,不是,他堂堂广陵王世子该不会这会儿洁癖犯了罢?

小娘子刚下去的气又蹭蹭冒上来,她简直快被气笑,愤慨道:“世子,这你就有些没良心了,换做是谁,这般浓情蜜意的时刻,也没有人会计较这个罢?是,我是八九天没有沐浴了,但那又如何?你可知道我这八天是怎么赶回来的,苍天可鉴,我简直是寸步不停步履不歇真情感动天地一刻也没有——”

紫瓜小嘴一张一合,说到动情处,手刚往上抬又被人抓住手腕拉了下来,喋喋不休的嘴也被堵上了。

李秀色忽然又有些昏昏欲坠起来。

他一手扣着她手腕,一手顺着她面颊向上,分明没有看过去,却不知是怎么精准地摸到了她头顶的杂草,修长的手指轻巧地勾下来,又顺势滑入自己袖中。

李秀色察觉脸被捧起,似有人在小心翼翼蹭去她面上抹的灰尘,又在她耳边闷声说:“本世子其实有些想你,见到你,也很高兴。”

李秀色没听清:“什么?”

颜元今没有再说,只是道:“我会保护好你。”

李秀色一愣,还是道:“什么?”

“……这一次。”广陵王世子的声音很低,只有几分罕见的后怕和状似自责的情绪:“我定会保护好你。”

李秀色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这次听清了,于是她点了下头,回抱住他,想了想,才郑重地说道:“颜元今。我也一定保护好你。”

*

李秀色回来,阴山观算是热闹了起来。

这小娘子丝毫没有大病初愈的模样,整个人精神济济,甚至没有半天功夫便搞清楚了这些时日所有发生的事,也不歇着,只开始围着最好说话的顾隽打转:“那什么奇星八卦阵的咒法,你也教教我罢?”

“当然可以。”顾大公子慷慨得很,借花献佛地当场比划了起来:“其实也不难,就是这样、那样、再这样……”

道灵好一会儿才匆匆忙忙从远处后山跑回,似有什么话要说,可乍一看见李秀色,心中忽又起了感慨,停下了脚步,卫祁在远远瞧见他神色,忍不住笑了笑:“师兄为何这般模样?”

道灵抬手抹眼:“没、没什么。就是觉得、觉得李娘子活了,真好。”

卫祁在点了下头,神色中有几分悠远,望着正凑在一处叽里咕噜的顾隽与李秀色,忽道:“李娘子那匹马呢?”

道灵这才想起什么,忙又抹了把眼,急道:“我正要说那事!你、你快去看看罢!说来也奇、奇怪,它、它好似当真认得咱们阴山观,不仅晓得千山古泉的方、方向,连马厩都知道在哪儿,喝完水后,竟、竟然自己跑了过去,随后便倒、倒下了,怎么叫也叫不醒,我把了脉,才晓得原来它本就有重病,看起来本就时日无多,年纪也极大了,怎么还能有这般力气,跑了八日,硬撑到回了阴山观才倒下,就好似它原本就该在那儿倒下,那儿原本就是它的家似的。”

他越说越觉得难受:“师弟,李娘子不是说它是乐双散人给的马吗,这乐双散、散人是谁?”

卫祁在闻言,似是愣了下,良久才道:“是我们的师叔祖。”

道灵一怔,忽听他又低声道:“去看看罢……想来师叔祖叫李娘子回来,也是替他让这马儿,落叶归根了。”

第214章 前夕

道灵与卫祁在的动静到底惊动了那边厢的几人。

李秀色也随他们一道匆忙过去, 果然瞧见马厩之中的其中一格,那匹与自己多日相依为命狂载而归的骏马此刻正靠墙躺着,浑身无力状, 马目轻阖, 胸膛极其缓慢地起伏着, 只是神态却是松弛祥和,竟不见半分痛苦。

卫祁在上前查看,半晌沉默,摇了摇头。

顾隽在后方揪心瞧着,问道:“当真不行了?”

李秀色的眼一下红了:“怎么会呢!它一路驮着我, 一点事都没有,怎的回来就不行了?它不是健壮得很吗!不是、不是还要喝山泉水吗?它还、还识路, 远在白牙谷都能识得胤都的路, 这么聪明的马, 怎么会突然——”

卫祁在低声说道:“我已看过, 它之所以一路无阻,是有人提前给它喂了药,好在余下不多的时光回光挥洒尽它应有的精力;它能识路,想来也是有人带他走过回胤都这一条路数遍。”

千年古泉唯阴山观所有,这马儿,是为泉水,还是为观?

乔吟只喃喃道:“乐双散人……连马他都愿送回来,为何自己还是不愿归此?”

顾隽沉吟:“天下之大, 心中有道, 自有散人的去处。马儿此举,也足见散人之心。”他拍了拍道灵的肩:“想来贵观师尊在天有灵,也会为此释怀罢。”

厩中的卫祁在未言, 过了会,温声道:“李娘子,是你替师叔祖将马儿带了回来,我替阴山观谢过你。”

这小道士说完,便低头在马目边轻轻一抹,再松开时,那一双眼便已永远地闭了上去。

道灵朝李秀色那边看,见她眼泪亮晶晶在眼里打转,心中只觉微微酸软,便上前宽慰道:“李、李娘子,莫、莫要伤怀,此马年岁至此却还能借药力重回往日英姿,就算与你短短相处的这、这几日,想来也是无尽快、快活的!如今顺应天命,并如愿归家,再没什么遗憾的了,娘、娘子也该高兴才是!”

李秀色自然明白这道理,但她还是忍不住哽咽,道灵哪看得了小娘子难过,况且还是自己暗暗欢喜的小娘子,当下手足无措起来,手抬了半天,也没胆子朝她头摸上去,只有些僵硬地拍了拍她的肩,还刻意将力道放轻再放轻了些。

不远处。

小厮陈皮眼瞧着这一幕,万分狗腿道:“主子,你要是不爽,我这就去替你把他那双臭手拨下去再好好收拾一顿!”

颜元今望着那边,目光移开,却是轻嗤一声:“怎么,你主子我在你眼中便就这么小气?”

“那当然——”小厮立马悬崖勒马:“是没有的!”

陈皮拍马屁道:“主子,您何曾小气过了,再没有比您更心胸宽广的了!那我看就继续让他拍罢,反正又不是抱上去。”

广陵王世子一边的眉头跳了跳,又睨了道灵方向一眼,转身离去道:“莫要收拾得太狠了,连你这张嘴一起。”

“……”

陈皮吓得一哆嗦:“主子,我的嘴便算了吧啊啊啊!”

嚷嚷的时候,目送自家主子渐渐离去,这小厮神色却变得正经起来。

那老头的马竟也死了。

他低头看了下腰间包裹小心藏好的药瓶,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正沉思着,忽觉背后有个人,一转身,却是长齐。

这阴山观的掌门说是闭关修炼去了,没曾想这会儿居然出现在这里。

长齐却只是盯着他手中的药瓶良久,方才说道:“当年未能更改世子僵童身份,不但师父心中有愧,师叔亦然,他那般性情洒脱之人,因此自我怀疑,不可安心……只是我未想到时至今日,师叔纵然离观,竟然还未放下。”

陈皮一怔,抬起头来,却见面前这位掌门只低声叹了口气,随即便隐入了雾中。

*

当夜妥善安葬了那马,第二日,李秀色便不见了。

这小娘子本吵吵嚷嚷说也要练阵,但由于此刻只加她一个便成了双数,并不可将这奇星八卦从“三阳”变成“五阳”,于是只好作罢。但她也不知哪来的精神,丝毫也没闲着,还是马不停蹄练了一整夜咒法。

直至道灵清晨去送饭,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门,便险些将碗急摔了:“李娘子不是在练咒吗?怎、怎的又不见了!不会是又被僵尸抓、抓走了罢!”

一道人影鬼似地飘了过来:“不会的,上月十五玄直未事成,便已错过最佳时机,无论是吴荑儿娘子,还是李娘子,都是安全的。”

道灵吓了一跳,扭头道:“顾公子走路怎、怎的没声响!”

顾隽充耳不闻,只盯着他手中捧着的玉梅甜枣粥看,一脸天真:“咦,道长手里这是拿的是什么东西?闻着真是叫人心生向往,饥肠辘辘。”

道灵挠了下头,他拿的是粥啊!这么明显的粥,这顾公子怎的都没看出来?

但眼下他不关心这些,只急道:“那李娘子哪去了?”

顾隽眼巴巴盯着那粥:“貌似是跟昨昨兄下山去了,道长应当懂的,正所谓小别怡情……好香……”

道灵闻言神色便苦了下来:“我担心李娘子前些日、日子奔波未休憩好,便特意为她做了这、这些,没想到……”他咬了咬唇,忍痛道:“不过无碍,只要李娘子平安无事,那便是最、最好的。”

“嗯嗯,好香。”顾大公子心不在意地赞同了两声,无比自然地将那粥顺了过去,再拍了拍双手空空的小道长肩膀:“多谢。”

“……”

*

途径监正李府大门时,陈皮将马车停了。

掀了帘子正要唤人,却见车内小娘子正埋头啃着包子,闻声抬头恰与他对视,陈皮嘴一抽,方道:“李娘子,李府到了!”

李秀色闻言立马将剩下的囫囵吞了,擦了擦嘴边的油,说道:“稍等我片刻!”

小桃花慢慢踱步至马车旁,马上之人瞧见那紫瓜风一般奔进了宅院大门,没有吭声,倒是马车前的小厮说道:“主子,李娘子好像特别喜欢你吩咐我给她买的包子。”

没一会儿,那紫瓜又风一般地跑了回来,她今日着了身鲜亮的萸紫色襦裙,披着绯红色大氅,迎着阳光颇有些耀眼,远远便仰头朝马上的广陵王世子笑:“我回来了!”

说完,没等后者反应,又自己“跐溜”一下钻进了马车里。

陈皮奇道:“李娘子不归家吗?”

“没关系,我方才已经同小蚕道过别了。”李秀色在车厢内抹抹眼,她情绪变化快得很,没一会又生龙活虎说道:“反正这几日你主子去哪,我便要去哪。”

说完,没等陈皮琢磨出这话是什么意思,又见她一把掀了帘子,脑袋趴在车窗上朝外望,笑眯眯道:“世子,您不介意罢?”

颜元今愣了一下。

他停顿片刻,略微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目光,嘴里却是哼了一声:“随你。”

说完便策马先行,陈皮远远望着主子背影,啧啧道:“主子笑了。”

李秀色钻出马车,也跟着啧啧:“他心里高兴着呢。”

“……”

陈皮不由咂舌,不愧是未来的世子妃,好生自信!

小桃花跑得实际也并不快,马车没一会儿便追了上去,这是回广陵王府的路,陈皮心道,照小桃花往日的跑法,他早该被甩得没影儿了,主子嘴上说“随你”,这是在特意等着小娘子呢。

李秀色自然也感应到了,一下便掀开了帘子。

马车旁的广陵王世子今日依旧骚包,穿了身鲜亮的银蝶纹翠绿锦袍,耳后的铜钱辫编了崭新的金线,更显招摇,铃声也愈发清脆,李小娘子瞧着那铃铛,忽然开口说道:“世子,我要骑小桃花。”

握缰绳的手一顿。

李秀色又道:“世子,可以给我骑小桃花吗?”

颜元今扭头看回去,却见陈皮不知何时已经极有眼力地将马车停了,李秀色从车中钻出来,奔至马边,不容拒绝地冲他高高一抬手。

这小娘子不光是想骑小桃花,还是想和他一起骑。

意识到这个的广陵王世子话还未说出口,手已经伸了出去,李秀色用力握住,后者轻轻一带,她便坐上了马前。

李秀色高高坐在马上,荡着腿儿,想了想,身子忽然朝后靠了靠,又靠了靠。

这小娘子贴得越来越近,颜元今再是迟钝也感觉出来了,不由得好笑道:“你做什么,投怀送抱?”

李秀色一脸厚颜无耻:“世子不喜欢吗?”

“……”

自然是喜欢。

喜欢到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这紫瓜简直又变回了最初的那个她,大献殷勤,何其主动,还颇有些莫名其妙的粘人。

颜元今不禁开始反思自己,为何他早不开始喜欢?这么一想,也不知从前过的都是什么好日子,回胤都后那段时间他又过的是什么苦日子。

但是广陵王世子没有吭声,只盯着小娘子头顶,说道:“你靠太近,本世子不好骑马。”

“为何?世子不舒服吗?”

“……”颜元今沉默一瞬,道:“不好骑便不好骑,哪有什么为何?”

李秀色“哦”了一声,挪了挪屁股便往前去。

身后的颜元今又沉默了一会,没等她坐稳,忽然又抬手将她捞了回来:“也可以骑。”

李秀色几乎是被他圈住,只觉得这小郎君爱干净当真是极好,整个人都要被他熏香了。

她侧抬起头,笑眯眯说道:“小桃花可以行得慢一些吗?”

因为贴得极近,她抬手时身躯扭动,总是会不经意触碰到他,广陵王世子只觉得有些不自然,偏偏这紫瓜却恍然未觉,不仅丝毫不收敛,还左顾右盼,左动右动,一刻也不消停。他想摁住她叫她不要再乱动,却又觉得没什么太大的必要,只是在她说话时低头看她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唯独手上握绳力道轻换了几分。

李秀色瞧着路边停留更久的风景,又道:“世子可以绕个远路,带我好好逛逛胤都吗?”

颜元今仍旧没答,似乎也不太想依,但手上一转,小桃花当真偏了原先的方向。

李秀色继续道:“世子——”

广陵王世子道:“还有什么要求?”

“没了,”李秀色还是仰头,嘿嘿一笑:“世子您真好。”

“……”

颜元今盯着她看,只觉得这紫瓜今天似乎有点太爱笑了。她为何要这么笑,不知道今日的太阳很晃眼吗?

她的头也仰得太高,几乎要触上他,呼吸也窜进他颈上肌肤。他沉默一会,抽出一只手来,将她脑袋推了回去:“坐好。”

李秀色脑袋活像个弹簧,被推回去又自动弹起来。

“……”广陵王世子有些气笑,但也并非是真的生气,只忽然说道:“李秀色,这几日你都要一直跟着我?”

小娘子答得飞快:“没错。”

“为何?”广陵王世子唇角轻勾,却并未显露,只清清嗓子道:“怎么,这么离不开本世子?莫非连吃住也同本世子一起?”

李秀色没说话,不知是不是觉得他有点烦,只突然撅嘴,对着他面上用力亲了一口。

“……”

广陵王世子不作声了。

他下意识摸了把脸。

心道,这紫瓜好主动。

而后盯着犯完案便扭回头看前方的小娘子的后脑勺,全然忘记自己问了什么,又忽然觉得有些后悔,早知方才就不该推她,便一直让她抬着头好了,这样也挺好。

小桃花脚步轻慢,马上之人一人兴致勃勃,一人心猿意马。

这灵性十足的马儿自李府后又绕了回去,途径一处巷外,巷中睡着一个乞丐,李秀色下马去丢了银子又回来,只匆匆说了句:“又见面啦!”

老乞压根对这小娘子没甚么太大记忆,只笑眯眯咬着银锭,瞧见她奔向一匹骏马,马上坐了个仙人似的小郎君,居于高处,正稍稍俯身牵她,老乞眉头一跳,忽然有了几分印象。

数月前这附近一个官家的长女似是在后边那个窄巷遇害,后来听人说是个游尸伤人,偏巧得很,那夜他什么都听着了,不旦听着,还瞧见墙头懒洋洋坐了个漂亮的小郎君。

小郎君同样居于高处,眼瞅着窄巷中一个小娘子举棒杀僵,嗤之以鼻,月下神颜,一如今日。

第215章 庆祝

天色暗时, 陈皮匆匆跑出王府,接过来人手中小桃花的马绳。

广陵王世子回头看了眼停在府外的小娘子,她此刻正仰头看着上方高高的牌匾出神。

陈皮奇道:“李娘子这是做什么呢?”

颜元今没吭声。

说来他这一日当真什么都没做, 破天荒地生了许多耐心, 依着这紫瓜的要求, 说去哪便去哪,穿梭于整个胤都上下,一会儿是长斋阁,一会儿至扬州亭。

小桃花载着二人,便这么绕着河流、街道、巷子慢慢地踱步走, 时间仿佛流走得很慢,又过得很快, 不知不觉竟都要天黑了。

眼下这会夕阳照映下, 谁也看不清这小娘子仰头时在想什么。只听得她腹中一声“咕噜”, 颜元今轻嗤一声, 转身便进了府,淡淡道:“本世子饿了,多上点酒菜来。”

王府的晚膳多少丰盛了些,待陈皮派人上全了菜,李秀色盯着那满满一大桌,又迅速瞥了眼一旁这会儿正在慢条斯理擦着今今剑、看上去分明一点没见饿状的广陵王世子,兀自埋头苦干起来。

颜元今擦着剑,过了会, 掀眼皮子朝那紫瓜看去, 忽皱眉道:“你几日没吃饱饭了?”

李秀色没答,直到吃的身心满足,才一放筷子, 劈头盖脸道:“晚上我睡哪?”

陈皮一面给自家主子递茶水,一面回道:“李娘子,栖玉轩内西侧有好几间客房,都是精心收拾好了的,娘子欢喜住哪间,便住哪间。”

李秀色回头看了眼身后那扇一看就很值钱的门:“我不能住这间吗?”

被手指着的广陵王世子冷不丁呛了一口水。

陈皮吓得一激灵:“李娘子,此间可是主子的厢房。”

李秀色点了下头:“那怎么了?”

颜元今默了一默:“你要住这儿?”

李秀色答得飞快:“对。”

“……”

陈皮抬手捂住了嘴。

虽说他知道之前似乎也被这小娘子睡过,这小娘子又是板上钉钉的未来世子妃,可二人到底眼下还未成亲,也不好这般口无遮拦罢!

颜元今神色添了几分古怪,又似乎有些意味不明,目光只在小娘子认真的眉眼上定了定,觉得这紫瓜似乎没考虑过说出这话的后果,便点了下头,轻飘飘道:“随你。”

陈皮闻言,惊得另一只手也连忙捂上了。

*

入夜。

照理来说,广陵王世子并没有睡前练剑的习惯。

但今夜突然有了。

陈皮眼瞅着自家主子在院中将今今剑挥了几遭,又坐在桌边喝了几盏水,过了半晌,才收了剑朝房内走。

颜元今步子在厢房外并未停顿,抬手便要推门,推了下,却未推动。

被人锁了。

他方皱眉,却听屋内传来一声响亮的:“世子不是同意将这屋给我住了么?您自个儿换一间呀!”

“……”

颜元今:?

远处观望的陈皮登时一个趔趄。

广陵王世子更是忽然有些气笑。

他没吭声,转身离去,经过外头的陈皮身边时这小厮大气不敢出一声,一边追上去一边安抚:“主子,莫要生气,这事也不怪人家小娘子,说到底还是您自个儿误会了——”

话还未说完,人便被踹了一脚。

另边厢,李秀色扒着门,听脚步声远去,方才在这诺大的屋内转了又转,她摸起下巴,盘算了半晌,过了许久,终于收拾收拾准备爬上床。

这床又大又硬,李秀色拍拍床板,嫌弃道:“好歹也是个世子,帘子倒是弄得挺骚包的,看着也挺贵,怎么也不知道加个软和点的床垫呢,这么硬怎么睡,他是铁做的?”

小娘子感慨完,又忽觉有些口渴,从床上爬下来,去外间倒了杯水,方扭过头,便忽听一人轻嗤:“你要求还挺多。”

李秀色险些扭了脚。

她瞪眼望着床边正抱剑瞧她的广陵王世子,老半天才惊道:“世子,你怎的在这儿?”

颜元今道:“你是不是忘了,这是本世子的房间?”

他一脸坦然,她便更是说不出话来,又老半天才道:“可我听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走?”颜元今似乎认真想了想,“哦”了一声:“你若说方才的话,本世子是去看了看小桃花,你也晓得,它傍晚回来闹了肚子,作为主子关怀一下总是好的。”

言至此,又挑了下眉,道:“怎么,你方才还偷听本世子?”

“……”

李秀色立马心虚地摇了摇头,左右望了望,又道:“但是我门都已锁了。”

颜元今这一回似乎懒得再多解释,只轻轻一抬手,袖间飞出铜钱,直砸上一侧半掩的窗,“吱呀”一声。

“……”

广陵王世子面不改色地瞥了眼这才合紧的窗,懒洋洋地直起了倚着床杆的身子,而后将今今剑朝一旁的宝架上一放,又行回了床边,掀开帘子,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无比自然,看起来似乎是将室内还有个小娘子当成了空气。

李秀色都还有些发愣,腰间似乎被什么东西紧紧缠住,她脚步都未动,整个人便被朝前带了过去。

颜元今一把拉住她,李秀色只觉得有些不由自主,天旋地转之间,腰间的铜钱链乍松,她整个人都已经躺在了床上。

她下意识想起来,身前却被人摁住,带着清香的被子兜头罩住她,又拉了下来。李秀色只觉得他的长腿似乎也横过来压住了自己,卡得她动弹不得。

她俨然像个熊,被人这般抱着睡,那人还闭着眼,似乎是惬意自然得很,察觉她还是想动,便低声说了句:“本世子认床。”

李秀色扭头看他。

似乎感知到她目光,广陵王世子并未睁眼,他手臂生得长,轻而易举便将她身子翻转揽过来了一些,与她面对上面,他脑袋向下压了一点,似乎当真要睡着了。

李秀色却还没半点困意,二人贴得极近,他的呼吸很是平稳,一下一下打在她面上,吹得她痒痒的。她的视线顺着他浓密的睫毛一直落至嘴唇上,一面感慨这厮皮肤为何生得这般细嫩,睫毛这般长,一面终于开口道:“颜元今。”

“颜元今?”

“颜元今,你睡着了吗?”

“颜元今,你是不是睡着了。”

她的声音也伴随着细碎的气息蔓延,小声地道:“我知道你没睡着。”

颜元今倏然睁开了眼。

他眼皮掀起时候稍显几分深,似乎当真有了一些倦意,凤眼晦暗看不出情绪,只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忽而嘶了声:“不睡?”

李秀色点了点头,一双眼珠却是乌黑发亮。

她认真道:“你抱着我,我睡不着。”

广陵王世子与她对视,半晌,心安理得地点了下头:“那便不睡了。”

天知道他原先根本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是想回自己房内睡觉罢了。

唇凑上去,却是贴上的耳垂,这是他此刻能触上的最近的地方,李秀色身上觉得一激灵,觉得是他轻轻舔舐了一下。他的手有一些冰,扶着她的脸,轻轻朝上抬了一抬,唇瓣便被含了住。

李秀色的手不自觉地抵上他的胸前,又不由自主地靠得更近了一些。

颜元今的手滑下去,又慢慢向上,轻巧地贴着衣衫。这一回似乎被醉酒时更轻车熟路,让小娘子的身躯有些微微的战栗,她忍不住嘤咛一声,却忽觉他动作停住,声音有些低哑:“我知你这几日为何要同我一起,我也知你为何要逛胤都城。”

“从前你同我说的,都有道理,本世子也理解你。”他似乎冷笑了下:“但还是要同你说,不可能。”

小娘子听得愣神,忽觉有几分刺痛,像是被谁报复性地掐了一掐。

她倒吸一口气,又倏觉冰凉触感的抽离。

李秀色咬了下唇,突然莫名觉得有些不满,拉住他抽回手腕,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像是觉得好笑:“你做什么?”

他没等她说话,反手将她的手回握住,又将人搂得更紧,胳膊一压,懒洋洋道:“李秀色,虽说我早知你觊觎本世子,但本世子困了,睡觉。”

“……”

小娘子瞪了半天眼,终于朝他怀里钻了钻。

她向来是这样逃避现实的性子,她知道这样不好。

可是她也逐渐困了,睡着之前想,这样不好吗?这样也好吧。

能这样也好,睡一天是一天。

睡得迷迷糊糊时,忽而察觉似乎有谁拨了拨自己发丝,像是被人良久地注视着,如同在做梦,梦中冰凉的唇压在自己额头,逐渐变得温热。

*

再过一日,便是广陵王世子寿宴。

陈皮今日照原计划散发了请帖,也按主子亲自的吩咐张罗了所有,忙活完后,却发现那原本说这几日主子在哪她便要在哪的李小娘子一大早起来便没了人影,这小厮当即紧张起来,眼下主子去傅将军处办事,留他在府内照看,他生怕自己将人照顾丢了,正要派人去寻,却见那小娘子竟又自个跑回来了。

衣襟上沾了些草叶,还背了个大包裹,不知去了何处。

一回来便钻入了房内,不让任何人靠近。

即便是广陵王世子回来也吃了闭门羹,他轻车熟路去推门,发现门锁了,又去推窗,这一回小娘子倒是机灵了,连窗都锁得死死。

屋内的人不知在弄什么名堂,颜元今也没吭声,倒是还真去了西侧厢房,只是半夜还未入睡,便忽听房门“吱呀”一声,似有谁蹑手蹑脚钻了进来。

她爬上床,朝他怀里钻,动作比他昨夜还要自然。

小娘子的热气扑面而来,颜元今只觉得有些气笑:“李秀色,你什么意思?”

李秀色不回答,只是闭上眼就要睡,一面睡一面凑得更近,还主动捞过他胳膊朝自己身上压:“这样睡得更香。”

颜元今盯着她,不知为何觉得今日她身上多了些青草香,他脑袋朝下底了低,下意识便要上前,却忽然被她一把拍了回去,又听她道:“对了,我没有半点觊觎世子美色的意思,本小娘子困了,睡觉。”

“……”

这一夜,李秀色依旧格外好眠,好像同这骚包睡一起意想不到的舒适和踏实,她暗暗的想,早知道便早该同他睡一起,真是亏大了。

广陵王世子却不知她在想什么,只知一觉醒来,小娘子又不见了。据陈皮说,貌似又跑回了他的房内,不知在忙活什么。

颜元今倒也没有多问,醒来便先是去了趟宫中,今日是十五,阴气大开之日,这么好的时机,他不信玄直会没有动作。

*

广陵王世子的生辰日,如约而至。

陈皮一大早便忙活起来,一直忙到傍晚。

眼瞧着唱戏搭台的陆续进府,该有的吃喝玩乐全都备下了,他代替主子在府外迎客,翘首张望了半天,却没瞧见半个人来。

偶尔一阵风刮过,吹起几片落叶,倒还显得几分凄凉。

往年这时候,门槛只怕都要被踩烂了。

胤都旁的不说,危机意识倒是顶天的好,许是知道有听说阴山观都制不住的恶僵作乱,加上宫中出事的消息也早就放了出来满天飞,各家各户近日可谓是真的闭门不出,大街上都瞧不见几人,更别说来参加广陵王世子的寿宴了。

明眼人都瞧出来,这场寿诞,似乎有些问题。

不知是不是因为发现没人来的缘故,那些请来的戏班子,、也开始心中揣测打鼓,无论是唱出来的曲还是舞出来的狮都较往日差了些火候,陈皮正有些心急,忽听院中忽响起“铛——!”的一声。

这锣声震得比天高,吓得这小厮都是一激灵。

抬眼望去,穿了一身紫红色鲜亮小袄裙的小娘子站在台阶高处,脖前挂了个锣,一面敲一面道:“别停!都给我唱起来!跳起来!动起来!”

她穿梭在戏班子间,锣鼓敲的铛铛响,震得人耳朵都要聋了,许是这般气势汹汹看着,愣是没人再敢懈怠。

陈皮还没反应过来,又见小娘子屁颠颠跑过来将锣鼓往他头上一套:“一会你继续敲,好好盯着他们。”又道:“愣着干嘛?有客人来了吗?”

陈皮摇了摇头。

李秀色似乎也不在意,又道:“你请的那些上好的厨子呢,在哪?”

“都在西院的——”

还未说完,便见这小娘子点了下头,啥也没说又火急火燎跑去了。

陈皮望了她背影半天,不知为何忽然有些眼酸,虽说从前也有他替主子操心,但这个小娘子不一样,小娘子终究是要跟他变成家人的。

主子这十几年来,在这全府上下,总算有了第一个真心待他、在他生日这天真心为他的家人。

还在想着,忽听门外传来一声通报:“有客来了!”

陈皮抹了把眼,忙不迭又跑出去,远远便瞧见空荡荡的前街上出现了几道人影,登时一愣。

为首的穿了身文雅的青衣,袍上点缀了几片金色的团花纹,看得出来是精心打扮过的,怀中还亲自抱着个模样精致的红盒。

顾大公子就这么抱着寿礼,伸长脖子似要朝王府内张望,瞧见陈皮望过来,这才笑眯眯说道:“听着真是热闹,昨昨兄可在?我与乔娘子几人,前来为广陵王世子庆生。”

*

颜元今并未在宫中多待,出宫时,察觉似有人跟着自己。

他本并不想理会,但奈何实在有些不耐烦,方才停下了脚步:“出来。”

身后的草木窸窣了一下,一身着太监装束的人影停在他身后,身形枯瘦,并未抬头,只低声道:“泽幼多谢世子。”

“谢我。”颜元今嗤了声:“谢我什么?”

“谢你杀了徐总管。”

颜元今笑了:“我杀他与你何干?”

泽幼沉默一瞬,道:“贱臣自入宫后,便以徐公公为师。一等,便是十八年,十八年来,未曾有一日得见天日,如今世子杀了他,我自是要来道谢的。”

广陵王世子转过身来。

他从前最厌恶面前人这张脸,可事实上,他一直清楚,若仔细去瞧,泽幼生得并不算难看。可惜胤都人接受不了胎记,他过去也是这般。

只是纵使如此,那徐总管心性变态,断然不在意那些,但凡皮囊入得了他眼的,便是要遭迫害。

他对泽幼其实算不上了解,只知入宫前也是出自书香世家,算得上尊贵,否则也不会同那“女人”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后不知因犯何事抄家方才入宫为奴,一朝被碾入尘土,此般情景,换作旁人只怕早便经受不住,他倒还好好活着,甚至还能跑来跟这世间最瞧不上他的人道谢。

颜元今觉得有些可笑:“本世子要杀人便杀了,没有要替你报仇的意思,谢我,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资格。”

泽幼面上并无波动,只是稍稍垂首,见面前人说完便要走,忽道:“她还好吗?”

颜元今脚步一顿,并没有说话。

泽幼似乎还想再问,膝间却不知砸下什么,让他一记吃痛,单膝直直弯去地上。

他抬头看着面前广陵王世子的背影,似乎能想象得出来这少年此时难看的脸色,他知晓,若是再多问一句,再朝他刺来的便不会只是这枚铜钱。

于是便笑了下,只说道:“听说今日是世子生辰,祝世子福寿绵长。”

颜元今只冷笑一声,头也不回。

*

傍晚时分,陈皮听见小桃花动静,匆忙便出门去迎。

他自诩最善察言观色,一眼便瞧见自家主子脸色不算好看,便忙识相牵过马绳。颜元今抬脚便要进府,步子踏进去却又发现什么,退回半步,抬头道:“这是什么?”

视线所及是广陵王府的门匾上挂满了花里胡哨的布绳,打了一个又一个难看的蝴蝶结,流苏满天飞舞,陈皮忙道:“主子!这是彩带!”

从前也没布置过这种丑东西。

广陵王世子道:“哪来的?”

陈皮道:“主子,小娘子说了,要有那个……那个叫什么,仪式感?对,仪式感。她嫌咱们府门虽然华贵,但也太过单调,说要配您的气质,就得弄这种风中招摇的。”他一脸骄傲,手指着道:“您瞧上头的结,都是小娘子和小的搭了梯子,亲手系上去的。”

仪式感?

广陵王世子闻言,又抬头瞧了眼头顶你那些结,只觉得眼睛看得都有些花了,想了想,道:“她绑的?”

“是啊!”陈皮说完,忙邀功补充:“还有小——”

广陵王世子压根没等他说完,只“唔”了一声,违心评价:“还不错。”

说完便进了门,只留下小厮在门外又是遗憾又是庆幸,遗憾是主子好像没听清这里面也有他陈皮绑的一份,庆幸的是,他方才瞧见主子挑眉,约莫是高兴了。

颜元今进了门,却见整个王府都未见灯火,伴着慢慢落下的夕阳,较往日都要显得暗沉一些。

他稍稍皱起眉,看着花园中搭好的戏台子上空无一人,没有半点戏曲器乐之音,四下望去也安安静静,甚至还有些说不清的凄凉。

陈皮在旁叹气道:“主子,胤都这些时日不太平,小的等了一天,也没瞧见几个人来。就连这些唱戏的也……”

颜元今扫了一眼四周,像是气笑:“我倒是不知道,府上何时贫瘠得连灯都亮不成了。”

陈皮立马轻轻嗓子,睁眼说瞎话道:“主子,您听我说,是这样的——”

广陵王世子似乎也并不在意,只不耐烦打断道:“她人呢?”

“谁?”

小厮伸长脖子,明知故问了一句,瞧见自家主子瞧过来一眼,忙拍了把自己的嘴道:“主子,挂完彩带就没瞧见李娘子了,我也不晓得她去了何处。”见颜元今脸色一变,又赶紧补充道:“主子您放心,王府周遭保护重重,也没瞧见李娘子出府,她的安危定是没问题的。”

广陵王世子没有吭声,径直朝里走,直至行至栖玉轩,发现这一路竟连个下人也没瞧见。栖玉轩内一片寂静,他停顿一瞬,转身便要出去,忽听远处自己房内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陈皮跟在后头小心翼翼观察主子脸色,见他似乎愣了一下,抬脚便又朝房内行去,半分犹豫也无,一把推开了门。

屋内似乎并无人影,安静了片刻,颜元今开口道:“出来。”

说完后等了一瞬,并无人声回应。

广陵王世子眉头轻皱,袖间铜钱滑入指尖,正要擦出亮火,面前黑漆漆的屋子忽然爆发出“砰”一声响,紧接着,房内于刹那间灯火通明,似乎挂满了花红柳绿各式各样的灯笼,澄亮无比。

满室坠下五彩丝带,似雨雪轻盈又似烟火坠落,有几根飘到广陵王世子的肩头、指尖,他似乎怔愣了一下,下意识用指腹轻轻一捏,修长的手指微微一顿,抬起头,便见面前不知何时蹦出数个人影来,领头的小娘子瞧见他便双眼发亮,猛然一拍手,大声道:“一、二、三——唱!”

卫祁在与乔吟面面相觑了一瞬,他二人似乎还没学会,略微有些尴尬,支支吾吾地回想着调子:“祝、祝你……生辰……”

倒是另外一边的顾大公子与道灵表情格外虔诚,接口道:“——快乐!”

李小娘子嘴唇抽了一下,寻思这怎么全跑了调,但也无伤大雅,又给陈皮递了个眼色,后方的小厮心灵神会登时一敲大锣,王府内瞬时灯光大亮,远处响奏起各式器乐之声,是从未听过的调子,一遍一遍唱起“生辰快乐。”

烟花丝带仍在下坠,广陵王世子只觉得面前情景有些过分的眼花缭乱,他却破天荒觉得有一些从未感受过的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