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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娘子似乎还有些手忙脚乱,匆匆忙忙又跑到几人身后去,不知捣鼓了什么,片刻后,室内的灯笼又不约而同灭了下去。

颜元今正要上前,忽见黑暗中燃起一抹极小的烛火,微微摇曳。

李秀色捧着一盘模样稍显奇怪的点心,慢慢行至他面前。

“你认得这个东西吗?”小娘子仰头道:“在我家乡,这种点心叫做蛋糕,过生辰时不可或缺。虽说你这边物资匮乏,我做得勉勉强强,除了样子有些像……嗯,也不算太像——除了样子丑陋了些,模样也大相径庭了些,但是!它就是蛋糕。”

“蛋糕上的是蜡烛,几岁便要点上几根,对着烛火闭上眼睛在心中许愿,许完愿后吹灭它,愿望便会成真。”

颜元今低头看着“蛋糕”上的那一根蜡烛,还未开口,忽听顾隽在旁边热心地提示道:“李娘子,昨昨兄今日应当是一十有八岁了。”

卫祁在闻言似乎也才反应过来,认可地点了下头道:“我这就再寻十七根来——”

还没跑出去,却被李秀色一把拉住。

她转过身,对着眼前人道:“颜元今,我只插一个蜡烛是因为,你不知道吧?人一生中真正的第一次,愿望是最最灵验的。”

广陵王世子似是愣了一瞬,低头瞧着她,又将目光移至那圆盘一般的“蛋糕”上,老实说这东西模样着实有些滑稽和潦草,但他还是新奇地盯了许久。

烛火摇晃,照映得小郎君眼睫愈发纤长,李秀色见他一直不说话,心中便有些打鼓:“你是不是……”

却忽听广陵王世子低声开口:“怎么许愿?”

李秀色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反倒是一旁将方才小娘子的每句话都听得很认真的顾大公子热情提醒道:“昨昨兄,要闭上眼于心内许,再将烛火熄灭便可。”

颜元今倒是听话得紧,果真闭上了眼。

片刻之后,再度睁开。

轻轻一吹,蜡烛便灭了。

顾大公子笑眯眯上前:“许的什么,说来——”

“听听”二字未说完,又被李小娘子一把推了回去,登时直接一个踉跄,若非陈皮好心扶住,只怕是当场要砸墙上。

李秀色急道:“莫要听他的,愿望不可说,说出来便不灵了!”

广陵王世子挑了下眉,室内如今又恢复了亮堂,小娘子还捧着蛋糕,殷勤道:“尝尝?”

后方的陈皮有眼力见儿得紧,立马上前用小刀照小娘子吩咐切成了一块块,第一块先给主子,第二块给了小娘子,再一个个分过去,最后得了主子允许,还给自己及外头守着的好几个下人都留了小小块。

顾隽吃得最快,咬一口后,似乎整个人僵了下,随后温和地看了李秀色一眼:“李娘子这是用什么做的?”

李秀色凑过去眼巴巴道:“怎么样,好吃吗?”

顾大公子素来不爱说谎,实诚道:“实不相瞒,不太——”

话未说完,身旁小郎君腰间的今今剑忽然闪了一下鞘。

顾大公子微笑:“——不太能吃到如此可口的食物,李娘子当真是心灵手巧。”

道灵一个劲点头,李娘子做什么他都会觉得好吃,虽说今夜吃这个心里头多少有些不是滋味,纵使这点心似乎加了许多的糖,他也觉得心中酸酸的,还有些苦,只能埋头认真地吃,直到一旁的乔吟忽然给他递了杯水:“道长莫要噎着。”

院外歌舞不见停歇,明明没什么客人,却显得热闹非凡,顾隽几人送了生辰礼,极有眼色去了院中,满室便只剩下广陵王世子与小娘子二人。

李秀色率先开口道:“世子,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

颜元今不说话,盯着她看,却被她拽了把袖子:“你跟我来。”

一直跟着走到密室门边,瞧见小娘子轻车熟路摁了把一旁架上的狮头,石门轰然大开,广陵王世子的脚步才稍稍一顿,皱眉道:“你——”

“哦!忘记同世子说了,上次你喝醉了,开门时我瞧见了机关,便记下来了。”小娘子丝毫不心虚地道:“是不是过于聪明了?”

“……”颜元今也不知是不是该觉得好气还是好笑。此时密室们已然大开,他朝里走去,却发现密室之中竟也早亮起了灯,墙边点着一根根蜡烛,从前的昏暗一扫而空,暖色之下,甚至有些难以言喻的、甚至有些诡异的温馨。

冰床上被放置了一个架子,架子上摆了一排排狗尾巴草做成的小玩意。

狗、兔、猪、鸟……常见或不常见的,各式各样,活灵活现,精巧万分。

颜元今似乎一愣。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这紫瓜约莫是将全世界的活物都编了个遍。

他轻轻皱眉:“你先前住本世子房内,便是在忙这些?”

“不止。”小娘子说完,忽然嘿嘿一笑,从兜里掏出了一个草编圆圈,晃道:“还有这个。”

她抓起面前小郎君的手,将这圆圈在他指尖轻轻套了上去,自顾自道:“这在我们那,是定情信物……”

话未说完,手指忽然被反抓了住,颜元今握得有些用力,修长的指节扣住小娘子的手。

“等一下,还有——”李秀色也没甩开,只匆忙抽出另一只手来,自腰间掏出先是掏出了半柄桃木剑,介绍道:“这是当初世子送我的礼物,这一半在被抓时叫那坏家伙给我丢去了马车外头,我昨日专程跑了回去,找了好久呢!可算寻了回来。”说完,抬头道:“还有一半,是不是在世子那里?”

颜元今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你专程去寻了回来?为何,你若是喜欢,本世子日后——”

“不一样。”李秀色道:“我就喜欢原来哪一个,世子可以把另外一半也还给我吗?”

鬼使神差的,广陵王世子点了下头。

李秀色展示完小剑,忽然又从腰间掏出个紫色的穗子,嘀咕道:“还有这个。这个是小花教我做的,有点丑,但是没关系。小花说,在胤都,都流行送给心上人剑穗。我瞧着今今剑有些空荡,”小娘子晃了晃穗,双眼亮晶晶道:“不知这个,能不能配你剑上的铜钱?”

广陵王世子顺着那穗上的流苏,看到小娘子的指尖有些微微发红。

“不丑。”他收回目光,突然道:“你的手很巧。”

说着话,抬手便握上了她的指尖,将红润的地方在掌心轻轻摩挲,又轻而易举地将那穗子顺了归来,滑入自己袖中。

她的两个手都被他抓住了。

李秀色抽了一下,抽不回来,便任凭他握着,忽然抽了下鼻子:“颜元今,你知道吗?你应当知道,我真的很高兴你在这世上。你的存在,是这个世间,最好的、最值得迎接和庆祝的事情。”

握着她的指尖似乎也跟着轻轻一颤,他轻声道:“我知道了。”

话音落,窗外忽响起一声长啸,似有何物被射落下来,王府院中响起躁乱响动:隐约又瞧见火光,小娘子的心忽然狂跳起来,在这一刻充耳不闻,只深吸一口气:“生辰快乐。”

有人奔走大喊:“凶僵、是凶僵,凶僵来了——!”

广陵王世子也充耳不闻,世界仿佛隔绝开,只剩下这一个小小房间,他抬手扣住小娘子的头,在她额上轻轻一碰:“好。”

“李秀色,”他笑道:“这是我过得最好的一次生辰。”

第216章 列阵

顾隽自宴厅出来时, 恰见天边燃起血一般的红霞。

他不为所动地朝嘴里喂了一口他方才讨来的香荷酥肉卷,这东西出自陈皮于胤都最上好的酒楼请来的大厨,算得上是人间一绝, 顾大公子吃得心满意足, 仰头看了半晌, 摇头感慨道:“好美的天。”

——“天什么天,是凶僵来了!”

伴随着一声咆哮,面前飞速闪过几道蓝衣人影,是阴山观弟子在疏散先前的戏班子人员与厨子,这些人为了广陵王世子生辰请来, 自然也要护好周全。

有位跑得慢的小角跑着跑着撞上了路边的石灯,掉了脸上面具, 顾隽顺势捡起, 递去时还将手中另一个糕点也塞了过去, 那听说“僵尸来了”原本面色有些许难看的小角竟也是个跟顾大公子一样好吃的, 囫囵一口吞了,一边道谢一边跟着道士跑,还不忘回头含糊来一句“生、生辰快乐!”

顾隽一脸忧心同他招手:“好好,慢点……”

但到底说得晚了一些,那小角脚底绊了个大跟头,“啪唧”摔了个大跟头。

顾隽见道灵将人扶起,捂着脸不忍心看,逆着人流朝前院而去, 见卫祁在与乔吟昂首望院墙, 他也顺势看去,见那红霞愈发逼近,与此同时天色也愈发得暗, 似有黑气慢慢笼罩王府上空。

顾隽掩鼻:“何味这般难闻?”

乔吟狐狸眼朝他瞄去一记:“僵尸的味道,顾公子时至今日还未熟悉么?”

顾大公子放下手,有些汗颜地转移了话题,客气地将另一手中盘上的点心朝前示意了一下:“此味尚佳,食否?”

乔吟笑眯眯道:“顾公子还是自己多吃点罢,若是今夜未能收服凶僵,葬在此处,你今后怕是再尝不到了。”

“……”

正于此时,周遭忽而袭卷一阵巨风,如龙卷一般扫荡而来,此风之烈,叫顾隽都忍不住朝后退了几步,若非有卫祁在搀扶,怕是当即要摔。

四周不时响起“砰”、“啪”的声响,一盏又一盏的明灯熄灭,院中摆设也被风刮得四处倾塌,原挂着表喜庆的彩带吹于空中飞舞,又颓然坠下。

王府灯笼也砸去地上,烛芯燃上草地,竟燎起一大片火焰。

“噼里啪啦”的声响伴随着呼啸的风声,四周彻底陷入黑暗,唯有僵尸黑气笼罩的上空中隐约有红光如血照应着地面火光摇曳。

阴山观此次上百人下山,分为几路,城门与宫门处各有防守僵攻,城中四下分布以保百姓安危,其余者,便聚于王府。

安置好府内其余人,几名蓝衣小道匆匆朝前院跑去,举火把照明,拐弯时,跑于最后那一位手中的火束忽而一飘,乍然灭了。

那小道停下脚步,方要再点,忽听面前“砰”的一声,似有何物砸下。

他一怔,下意识抬头,便见一道黑影立于面前,近在咫尺。

那黑影身着深蓝色九品练雀之服,头戴红缨,脚踏一双黑靴,俨然为阴山观赶尸之队惯用装束。獠牙散发恶气,面目溃烂露出白骨,脸上布满沟壑痕路,皱皮下的眸子一只浑然空洞,漆黑一片,另一只目眼深陷,并无眼珠,只浑然发白,直勾勾望来时,能看见灰浊之色。

伴随着“嘶”一声,此影平举的双手骤然朝前一伸,十指长甲疾速飞长,便是向他心口刺来。

小道当即吓了一跳,刹那间已然来不及闪躲,腰间却被远处飞来银丝一裹,将他迅速拉去一边,卫祁在紧随而上,指尖一道符箓扔出,大声道:“唤人,列阵!”

小道当即一个趔趄,道一声“是!”,前方数人也纷纷折回,以圆散开,手中皆持拂尘,占据各方地支。

凶僵一举扑空,当即变换目标,迅速又朝卫祁在袭去,后者持拂尘而上,又有墙头琴音缭绕,银针如雨而下,恰刺上此僵仍在的一只眼中,听得一声嘶吼。

仅扰乱它半瞬动作,卫祁在已闪身向前,手中狗血所浸细条黄符迅速于僵尸额间、双面各贴上一张,甫一触碰上时,那符箓便迅速燃起红光,叫此僵本就腐烂的肌肤又新添破溃。

黄浊的腐水滴滴落下,难掩恶臭之息。

乔吟坐在墙边抱琴,虚虚皱了下眉,略有些嫌弃地道:“也难怪顾隽时至今日也习惯不了,实在是令人作呕。”

说完后她又扬手拨了几下琴,左手两指捏起一只银针嘻细细看了一眼,说道:“到底还是广陵王世子送的这一把好用,也不枉我叫人替我把它偷了出来。”

除了偷琴,还留了封信。

她较胤都其他小娘子不同,许是因生得好看,自幼便备受瞩目,受到的关注愈多,乔国公对她的管束便愈多。偏她生性喜好自由,好骑马、投壶、练武,也不畏惧抛头露面,从来便不符合她爹的期盼。

乔国公性情古板,父女二人常有摩擦,因婚嫁之事又落得如今地步。饶是当日那般决绝,但她到底并非不孝之人,此次虽已做好准备,面对险境却无法言说十足把握,能给她爹留下只言片语,已然是她最无声的求和。

许是想到那信,乔小娘子的面色黯然一瞬,目光移去院墙另一边,正瞧见顾大公子一手抱着笔墨,一手朝怀中摸着符咒,不住边写回头便朝后丢去,嘴里道:“哎呀,莫追了,兄台莫要再追了!”

再望过去,是只凶僵,双手高举,一跳一跳,在他身后追逐,偏巧每跳一下都能精准得将前方丢来得符咒精准躲过。

而在院中角落又一处,不时有什么东西朝这凶僵砸去,又是椅子、又是石块、甚至还有先前用来敲击助兴的铜锣,但是却偏偏见不到人,只能听到哇哇乱叫:“你这畜生,坏了我主子好端端的生辰!我打死你!”

那凶僵瞬间身子朝那一转,假石后那人顿时吓得嗷一嗓子。

乔吟当即又觉得好笑起来,当即扭转姿势,琴声铮铮,既重又急,寥寥几下《战马赋》,竟真弹出恍若千军万马之势。

顾隽还未来得及惊叹何人弹出此等神音,头顶便有簌簌银针飞来,自他抬起的手边擦过,刺透狗血符箓,直直插入身后凶僵眼、鼻、口中。

他回头见凶僵顿在原地,登时心道一声“善哉善哉”,奔过圆门,与众人汇合。

道灵也恰从另一方赶来,匆忙道:“并、并未见有兵,也未见玄、玄直师叔踪迹,倒是僵似是有、有不少……”

伴随着他话音,乔吟自墙上跳下,轻笑道:“阴山观的道士果真都是一等一的呆子,这种时候了,倒还不忘唤上一声师叔。”

道灵挠头窘迫,一旁卫祁在道:“凶僵之险不同于常,狗血符箓虽为特制,却也只是缓兵之计,断然定不住它们多长时间。”他抬头看天,见得乌蒙蒙一片:“今夜乃月圆,好在眼下不见月色,算是助了我等,要抓紧时机先行布阵,切不可等这些东西僵气大发。”

说话时顾隽已然最是积极地于自己所在内圈方位站定,于狂风中一举手中狼毫,大声道:“晓得,卫兄——来罢!”

乔吟朝四周瞥了一眼,数十位蓝衣小道严阵以待,围成外圈,无一不是面色严峻,有视死如归之态。

虽说也没少同卫祁在那木头捉过僵,但到底还是第一回见如今日般场面,她心中忽升起一些无法言说的感受,正要收回目光,忽觉一侧有道视线灼热,似定在自己身上。

扭头过去,正与卫祁在对上,后者站在不远处,似乎只望她一瞬,眼神却是深邃。

他道:“当心。”

乔小娘子挑眉,并未作声,只将琴横于身前,弦鸣两声,似是回应。

便于此时,卫祁在腰间罗盘因僵气渐盛叮铃作响,他眉头一凛,右手于拂尘上重重朝前抹去,无数银丝如蛇般飞伸出去,与身侧众师兄弟手中银线汇聚一处,在半空缠绕成一个巨大阵圈,阵圈外道道阵光不断外扩。

顾隽昂首,手中狼毫竟也不由自主并入阵圈之中,与银丝缠绕,形成一体。

“立法镇魔,光照玄冥。千神万圣,驱策五兵。聚阳集情,收僵灭灵。若为凶者,惧奇星,困八卦。阴山观听命,急急如律令——奇星八卦阵——”

众道齐声:“设——!”

院中顷刻,白光骤然,天地照亮。

便在此时,夜空中圆月突现,先前于凶僵面上贴起的符咒竟已张张炸开,许是月阴足盛以至尸气大发,那僵竟直接腾空而起,四周响起“砰”、“砰”声响,瞬间炸破阵圈几根银丝,叫众道为之一震。

卫祁在沉声:“莫要分神!加符!”

“是!”

阵圈分内外,以内左行,以外右行,顺逆而动,恰似螺旋,阵光放大至全府,又收缩回院中。

漫天符箓定于半空,顾隽抬笔沾狗血照阴山观所托付一一隔空画下咒图,符咒合为一体,宛如巨钟。

与此同时,卫祁在所带领众道士照八卦方位迅速游走,眼花缭乱之间,竟又重新设下更厚一层银丝,逐渐将数只凶僵皆包裹于齐内。

“乾坤有道,克鬼有具,符至——魂定!”

紧贴于阵顶旋转的巨大符箓顷刻间穿透阵圈,散发金光,慢慢自上而下,又于瞬间分散开来,如利剑一般,紧紧刺贴上各僵额间。

嘶吼声于刹那间响彻天空,八卦各路数位道长手中拂尘银丝向着不同的凶僵缠绕而去,死死包裹,再叫它们动弹不得。

顾隽见着离自己最近的那一具僵,只觉得心惊肉跳,盯着它额上符咒处自己的鬼画看了半晌,确定它当真动不了,方才吐了一口气:“这算是……成了罢?”

乔吟在旁将琴一转,眯眼道:“应当罢?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没那么容易。”

顾隽吓得立马拍拍胸脯:“乔娘子心直口快,无心之言,无心之言,诸位兄台莫要当真——”

谁知话音还未落,忽听天边不知何处传来一记悠扬哨声,随之他面前便是“啪”一声响,眼睁睁见着那僵身前缠绕的银丝突兀断了一根,符咒未动,银丝下的胳膊却是一抬,长甲飞速朝他刺来。

只是还未触上,又有一柄长剑飞来,伴随着铜钱碰撞声响,生生将那僵尸的胳膊斩断了去。

脓黑色伴随恶臭的腐血迅速溅开,沾了惊魂未定的顾隽一脸。

“丢歪了。”看着面相颇有些惨烈的顾大公子,随之而来的少年郎一把握住飞回的今今剑,摸了一把剑下那个模样有些潦草的剑穗,没什么歉意地道:“原本只是想折了这双丑指甲。”

“……”顾隽默了默,道:“不打紧。”

说完后,却是再也忍不住,迅速扶着墙大口干呕起来。

一身紫衣的小娘子一手握着一柄小剑紧随而至,这小剑一柄是她找回的,一柄是她才向广陵王世子讨回的,宝贝得紧,对着墙头狐假虎威地晃了晃剑,大声道:“玄直,有本事你便出来!躲在暗处吹口哨算什么好汉!”

哨声果真停了,墙后忽有一声幽幽道:“我自不算什么好汉,好汉当属这个世子才是,自己都这幅尊荣了,竟还想着救人。”

他轻笑道:“也不知今夜,这身血去了,你还救不救得了自己?”

第217章 现身

此言一出, 在场众人皆是一怔,挥舞小剑的小娘子更是身子骤然一僵,面色似乎都因他所言白了几分, 下意识瞥了身后的颜元今一眼。

后者反倒是一脸浑不在意, 只微微一笑, 看起来甚至还很有几分和颜悦色:“约莫是当初你那好师傅非但将你腿打折了,连嘴都一并残了,在说什么鬼话?”

顾隽忍不住在旁抹了把汗,暗忖不愧是昨昨兄,这张好嘴生的, 说话惯会朝人心窝子捅。不过玄直所言叫他这会儿也有些疑惑,什么叫今夜这身血去了……

他朝广陵王世子方向看去, 却见这时, 不远处假石后也不知是谁朝墙后丢了几根乱七八糟的板凳腿儿过去, 伴随着小厮伸长脖子气竭的一声叫骂:“敢咒我家主子, 我去你爹的!”

那凳腿儿还并未砸至暗处,忽然响起一记哨声,下一瞬便见一道黑影闪于墙头,而后听得“呲——”一声,凳腿尖直直刺入那东西本就空荡的右眼,腐血烂肉四溅,插着木头的脸就这么慢慢地转了一圈,直勾勾地朝躲在远处石后的陈皮方向看去。

卫祁在眉头一凛:“不好!”

眼见凶僵腾空而起朝陈皮跳去, 他手中拂尘因牵制法阵无法抽离, 只能分出一根银丝向陈皮缠去,将那有些吓呆了的小厮于瞬间卷至了另一方向:“危险,莫要在此处逗留!”

而那凶僵尚未落地, 又有长剑袭来,与方才如出一辙,此剑凌厉至极,竟于刹那间斩去了它一双僵腿,伴随一声嘶鸣,上身砰然落地,在地上骤然滚了几圈。

此景血腥恐怖至极,顾隽未来得及捂眼,看得双目睁大,下一刻,又转身扶着墙再次吐了起来。

颜元今收了剑:“又丢歪了。”

“无碍……呜——”

伴随着顾大公子阵阵干呕的声响,墙后那人却是又笑了声,笑声中几分讥讽:“你小子倒是毫不手软。”

广陵王世子轻嗤:“本世子对畜生素来不会手软。”

话音落,手腕轻轻一挑,今今剑骤然向着墙上声音方向飞去,剑身飞转出残影,只听得“乒、乓”两声,今今剑又原地飞回,落回他手中,剑上挂着一抹黑色布条,摇摇欲坠。

轮声起,在并不平坦的石子道上发出“轰轰”的声响,圆拱门后一人身影现出,于月色下容貌渐渐明朗。

李秀色见过这张脸,生得颇有些俊俏,眼尾上挑,眉目间总瞧着稍带邪性。

“对畜生不手软,”轮椅上那人似乎在回味这句话,笑眯眯问:“谁是畜生?”手指轻轻一抬,示意不远处道阵光圈中的凶僵:“他们?”又朝广陵王世子瞧过去,“还是你呢?”

李秀色没等他说完,便已然骂道:“你嘴巴放干净点!我看你才是个畜生!”

玄直狭长的眼稍稍一眯:“小丫头片子嘴皮子这么厉害,早知那夜就不该浪费时间,早早便叫人将你血取了。”

话音未落,一道长链便直直朝他抽来,玄直身形一动,轮椅便随着他朝一旁突闪,长链如鞭,突起的片片铜钱擦过他一边袖口,又刮下一片黑布。

玄直叹了口气:“若非我躲得快,险些要被你抽着。怎么,我不过说她一句,你便这般生气?”

颜元今冷声:“嘴这般脏,我也替你取了。”

玄直笑了笑,没应声,只又低头轻轻拍了拍自己两边都被撕裂一截的黑袖,又啧啧道:“我就这身衣服瞧着像个道士,你也要去毁了。”

颜元今似乎懒得再搭理他,铜钱链再用力一甩,此一下正捆上那轮椅的一边,用力一拉,那椅便朝一边偏去,下一瞬,便见椅上之人跃起,直坐上了一旁的高石之上,两条腿一条裤管看上去空空荡荡,一条俨然不怎么灵活,实是已然残了。

“都是废人了还这么能跑。”

玄直脸色明显难看一瞬,但又很快压了下去,只抬头望了下天:“比不得你,月圆之夜竟还这般能忍,怎么,何处寻来的仙丹?叫你一个怪物,今夜装人还装了这般久?”

也不知他怎么说着说着又突然想起了方才讥讽过的小娘子,又朝李秀色看来,甚至“嘶”了一声,声音中竟还有几分后知后觉的意外:“还有你,倒是忘了,你又是何处寻来的仙丹?被凶僵所伤早该死了才对,怎么还在这活着?”

“……”

这厮嘴毒比起广陵王世子有过之无不及,李秀色早就见识过,当初听长齐提起这个师弟被打断双腿还稍有些恻隐之心觉得是否是他师傅太过狠心罚得过狠,眼下只觉得怎么当初没也将他这张嘴撕了。

不过他前句所言让她心中也沉了一沉,颜元今确实是吃了两粒长齐前日所给的慈神丸方维住了神智,也缓解了一些痛楚,可药力压制意识毕竟只是暂时,如今在月色光辉愈发浓烈的演变下,她始终在注意着他,注意到他的眸色确实在渐渐变红。

黑夜中看不太清晰,但她知道,但凡颜元今皱一下眉,那一定是因为在痛。

另一边厢,卫祁在几人此时尚在维阵,早已远观半天,他目光顺着玄直一身黑色道袍向上落至那张陌生的脸上,眉头轻皱,并未作声,倒是道灵说道:“原来你真的便是玄、玄直师、师叔……”

玄直这才将视线放在不远处那一堆穿着熟悉衣裳的道士身上,笑道:“小结巴,你这一声师叔我可当不起,我这等无恶不作、心思扭曲的阴暗小人,怎能与你们阴山观这般正派道家相提并论?”

他虽是在笑,神色中此时却无半分笑意,甚至言至此处之时,眼神忽而现出几分阴鸷之色,语气也骤然冰冷下来:“我可早就被逐出师门了,还废了双腿……”

他低头摸了摸其中一条空荡荡的裤腿,无尽讥讽:“你们瞧瞧我?哪里像个师叔样子,眼下不过是个邪门歪道罢了。”

卫祁在沉声道:“师叔既知是邪门歪道,便该迷途知返!”

“我说了别叫我师叔!”玄直似是有些发怒,抬手重重朝卫祁在一指:“你们以为这么喊,我便会停?你们以为我对你们有何旧情?饶是你——你的那个师兄!他从前是多么乖巧又听我话的一个孩子,也是我唯一有过的弟子……但你可曾见我对他留过情?不能为我所用者,便是敌人,我照样毫不留情!”

提到“师兄”二字,卫祁在眼睫轻轻一颤。

他说的是道清,道清原来当真曾是他的弟子。

李秀色也晓得这玄直所说的便是赶尸时被害化僵的道清道长,原来那夜所见黑衣道士也果真是面前这厮,她不由骂道:“为一己恶欲连自己曾经的徒弟都害,世人都说为人师表,又说一日为师者终身为父,而你算什么?你连人都不算!”

小娘子哇哇叫骂,玄直却似乎不仅没有被她骂得更恼,反而被骂得将怒气都收了几分,他静静听着,越听嘴唇便越弯弯翘起,最后竟直接哈哈大笑起来:“骂得好啊,骂得好,连曾经的徒弟都害,我算什么人?我连人都不算,连东西都不算!”

李秀色简直气竭,此人当真是疯了。

玄直却是笑得越发开怀,几乎像是笑出了眼泪,笑得甚至有些咳嗽,边咳边道:“我本也不想杀他,只要他收手便好。可他偏偏那般一根筋,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死也不收手,我能如何?只得成全了我那徒弟的心愿,叫他至死都能当上一个名副其实的好道士,也算是我这个旧师傅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这般无情且荒谬之言饶是叫卫祁在听去都生了些怒意,低声道:“那你便叫他死了,为何还要将他炼化成恶僵?你明知道师兄是阴山观大弟子,你明知道……他从小便跟着你,明知道他秉性如何……也明知……他是个道士!”

玄直眸色黯了一黯,并未回答,只在沉默一瞬后,掏了掏耳朵:“……你废话太多了。”

语毕,他忽而眯了眯眼,低头稍稍一吹黑哨,便听得“啪!”、“啪!”两声,奇星八卦阵的千百银丝竟接二连三断开,众道士一时又有些站立不稳,道灵也吃力道:“怎、怎的回事!为何还是压、压不住?!”

卫祁在面色一变,以左手在右手手腕上重重一压,拂尘用力一顿,沉声道:“断了便再绑!切不可叫阵破了!”

“是!”

众道再次飞速旋转开来,连同内圈的顾隽与乔吟也当即又投入进去,顾大公子此刻再顾不上吐,忍着反胃高举手中豪笔,一面念咒,一面飞速在阵内的符箓咒纹上一遍又一遍加深巩固。

玄直此刻神态悠闲得宛若看一场热闹:“就这几只畜生,都叫你们这般难缠,这么些年了,阴山观教出的弟子,当真是半点长进都没有。”

卫祁在眉头紧皱,一面运阵,一面于心中暗暗思衬:师尊特意留下破解之阵,阵力本不应如此之弱,此刻阵圈却俨然岌岌可危……缘何会如此?

旋转飞走之际,他目光落在玄直胸前黑哨之处,今夜玄直所吹哨音又与之前所听过的那些截然不同,想来应当是这段时间玄直新练就的操控之音,能在短短时日内修得新一□□纵凶僵之术,可见这个师叔已然将那些禁术邪道练至了什么地步。

师尊留下的奇星八卦袭凶阵断然可以对付凶僵,可一旦有玄直在旁以哨音不断激化,又因圆月之夜阴气照耀,使凶僵体内僵气时刻踊跃,甚至不断叠加膨大,这才导致阵法也几乎难以压制。

——若想立阵,还需先拿下玄直!

思及此,他目光一凛,低声道:“世子!”

颜元今知卫祁在心中所想,并未搭理他,他闭了闭眼,眼底的颜色才稍稍压下去一些。方才听那死瘸子说了太多废话,此刻着实也有些不耐烦,眉头一挑,抬剑便朝高石上刺了上去。

玄直眼见着长剑袭来,却丝毫没有闪躲之意,只在颜元今即将近身之时轻轻咳了一声,笑说:“这便要杀我?”

紧接着,他再一吹哨,那之前已被斩断下肢的凶僵竟直从后方飞起,双臂伸得笔直,自侧面飞扑而来。

李秀色急忙上前:“小心!”

话出口时,她手中一半小剑已然脱手朝着那凶僵飞去 ,小剑刺入凶僵脖处,却似乎并未对它撼动太深,而下一瞬,一道泛着铜钱银光的长链如龙般舞来,先是缠绕至小剑把手之处,重重朝里一推,剑身竟直接将僵尸的脖子穿透,又在其腐臭的血肉中倒转回头,彻底将整个头颅割断。

那头颅落下时,李秀色头顶便飘来一方帕子,带着桃花香气,极准地盖在她头上,有人“嗯哼“一声:“做得不错,杀了一只僵。但这脑袋比方才还要恶心,你莫要看了。”

话音落时,铜钱链牵引着小剑在一旁的池中滑过,激起无数波浪,引得水中银蛇都窜出几条,而那剑再出水面时已然澄亮如新,稳稳送回小娘子手中。

第218章 变僵

高石之上, 陡然散出一声冷笑:“真是郎情妾意,令人作呕。”

没等颜元今回头,握着干净小剑的李秀色已然仰头透过帕子朝那隐约身影望去, 脆声骂道:“作呕?你怕不是羡慕罢?”

广陵王世子似觉得好笑, 又很是受用, 眉头稍挑了挑,目光顺着叉腰的小娘子再一路上去,直至望上高石,点了点道:“怎么,你一个瘸子还羡慕上了?”

这二人一唱一和, 叫另边厢上尚在设阵中的乔吟闻声笑了一记,但此刻阵中僵尸蠢蠢欲动, 阴山观众道压制已显困难, 她于其中自也不能过分分心, 便又变换姿势铮铮弹了几琴, 以银针携符刺入僵身,还不忘催促一旁的顾隽一把:“画快点。”

顾隽公子马不停蹄:“在画了在画了……”

坐于高处之人以黑哨吹出长音,那阵中众凶僵便是纷纷长啸,眼中崩出腐血,似要以僵尸□□冲破阵圈之意,眼见阵光愈发消弱,哨音也愈发尖利,却于此时, 寒光一闪, 黑哨所系之绳被谁一剑斩了去,连带着拿哨的手腕也被剑光滑破一道,又听“啪”一声, 那哨竟也于瞬间被削成了两半。

哨声戛然而止,玄直瞧了眼滴血的手腕,抬起头来,看着面前剑尖上轻挑着的碎哨之片,眸底看不出任何情绪,与持剑之人满是讥色的眼神相对。

“吹得过于难听,本世子便好心替你砸了。”

那人微微一笑,言毕手中长剑便朝他疾速刺去,许是知晓这厮狡猾万分,先前几次都被他闪躲而开,这一回剑锋明显比方才凌厉许多,出手时也愈发稳准而狠,只能听得厉厉风声,连剑影都难以捕捉。

玄直此次倒是并未闪躲,而是居于原地,只抬起手以臂回击,只听“乒、乓”几声,他臂上竟似有铜墙,竟未让今今剑刺破半分。

颜元今轻嗤:“还有护甲?”

玄直不语,只是身法也极快,不仅有来有回剑招拆招,微微眯眼时手指于间隙轻轻一点,身旁石上数粒小块便犹如暗器,纷纷朝石下的李秀色飞去。

虽只是小石块,但速度与力道丝毫不输其他致命利刃,被刺中怕是也凶多吉少,李秀色虽不知这家伙怎么这种时候了还没忘记找她的事,但还是立马拿手中小剑左右横挡。

她惜命得紧,剑舞得飞起,说乱也不乱,但只觉得眼前一通眼花缭乱几乎快要看不清,又听见耳边“霹雳啪哒”数声响,再停下时,那些小石粒竟都打飞了出去。

小娘子又惊又喜时有些意外,她什么时候这么准了?啊,难道是死过一回后悟性大涨,再加上这几日又抽了空刻苦练功,所以大有长进?

玄直于高处收回目光,又看向广陵王世子腕处缠绕将将从下方甩石收回的铜钱银链,笑道:“一心二用,可不适合打架。”见长剑又刺来,他一面还击一面又道:“你以为你次次都救得了她?”

颜元今道:“她自己厉害,长进许多,本世子并未救人,不过是确保你那些破石头没脏了她手罢了。”

他说着,凤眼微眯,啧一声道:"不过本世子倒是小瞧了你,身法如此了得,就算没了腿也瞧着比阴山观现任那半截入土的老头灵活多了,嘶……怎会没混个掌门,还落个这么凄惨的下场?”

他之前曾派暗卫于谢府逝去的国公夫人庭院处,几名暗卫险不敌一黑衣之人,陈皮只说那人武功极强,但是下盘不稳,像是腿脚不好,想来也便是玄直。

玄直却似乎根本不想理会这番话一般,只是自顾自笑说:“你对这丫头果然是上心……”他眸中底色沉了沉,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幽幽道:“不如我叫你亲自尝尝……亲眼看见心爱之人死在面前的感觉,如何?”

此言一出,俨然叫另一旁无法抽身的几人都紧张上了几分,李秀色更是吓了一跳。

她在这多少也可以出一份力,一会儿给那边设阵的阴山观道士们提个醒助个威,一会儿观察周围形式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危险,最关键是,她能随时观察颜元今情况……眼下这家伙突然莫名其妙盯上了她,她便先全都抛之脑后,做好了随时要跑的准备。

——忙可以不帮,后腿不可以拖!

但还没等她跑,玄直就因腿脚拖累移慢一瞬,面上唇边多了道伤口。许是没想到面前之人动作这么快,他擦了擦唇上血,冷笑一声道:“着急了?”

见颜元今冷着脸不说话,玄直便又笑道:“不过叫你感受此情也毫无用处,你若是心疼她,我也可不动她。不如我们换个玩法,叫你亲自死在心爱之人的面前,让你心爱之人尝尝这般感受,如何?”

李秀色心头一跳,她本是要跑,干脆不动了,大声道:“你要做什么?!”

玄直未答,只抬头看了看天,微笑道:“时机,到了。”

黑气散去,天地间月色如雾笼罩,广陵王府上空,圆月如盏,轮边如血。

他乌色的薄唇轻轻勾了一勾,胸腔之中竟现哨音,竟比实哨之声更加清晰悠扬,其调古怪难懂,夹杂着外邦之音语,梵咒一般。

卫祁在眉头一皱,察觉阵圈在月色与这哨声中波动剧烈,下意识道:“不好!”

话音落时,众道再支撑不住,轰然一声,无数银丝彻底炸开,阵中凶僵纷纷跳起,场面顿时混乱无比。

而颜元今也在此时闷哼一声,似是一下吃痛,眼中底色煞红交替,混沌不堪,他手中今今剑也再握不稳一般轻轻抖动,“啪”一声坠于地面。

玄直袖中升腾出数根黑丝,如妖树枯藤,蛇形游走般向着颜元今席卷而来,卫祁在于不远处以拂尘再出银丝包裹住广陵王世子身躯,向后重重一拉。

李秀色奔上前将人扶住,急忙道:“颜元今!”

卫祁在扫了一眼广陵王世子面颊上逐渐隐现的黑色纹路,递上一方药瓶,沉声道:“他眼下状态不对,玄直明显有备而来,不仅破了师尊留下之阵,此哨音梵咒对世子今夜之况似乎也有影响,你需得看好他,否则……。”

话未说完,一旁有凶僵兜头咬来,卫祁在与之缠斗一处,似发现了什么,迅速大声道:“众师兄弟,袭凶阵虽破,但这些僵方才于阵中已大伤元气,凶邪之息也远比之前消弱,行动受限,虽无法一气全收,但可逐个攻破,大家当心!”

“是!”

王府之内,打斗之声顿时四起,玄直坐于高处,又端出看戏的神色来,慢悠悠道:“最重要的两个人呢,为何还不来?”

虽在说话,那如咒之哨却半分未停,此时此刻,诡异之中竟又多了几分欢快之感,像是在哼一曲轻松的小调,那调声却足以取人性命,叫人癫狂。

此时院中人人自危,无论道士还是王府内暗卫皆被凶僵纠缠抽不开身,不知从何处突然有个身影迅速自高石后爬了上去,那人抄着一把剑便砍了上去:“害我主子,去死——”

玄直自然早知有人自身后偷袭,但没想到还真险些被厮砍中,身形一闪,饶有兴趣地回过头,眯起眼道:“倒也是把好剑。”

陈皮见没砍中,又胡乱砍上去,却被玄直一把将剑夺了去,腹上又中一掌,自高石上栽了下去,吐出几口血来。

“福冬。”玄直拿着刀掂了掂,又瞧了瞧剑柄处刻的两个字,望了眼地上陈皮,笑道:“你叫福冬?可惜这么烂的身手,当真不配用这么好的剑。”

说着,剑身在手中一转,远远地对上了颜元今的胸膛方向,笑眯眯道:“这剑,当我来用。”

他一边哼曲,一边于混乱中看着瘦小的小娘子用手捂住广陵王世子耳朵,一边试图将他向后拖,啧啧道:“小丫头,你瞧瞧他眼下的模样,与这满院僵尸有何不同?一只怪物罢了,不如趁早叫我收了,也省得你这般费力。”

李秀色顺手捞起地上今今剑,直指于他,像是气得浑身发抖:“你给我住嘴!”

玄直捧腹起来:“好笑好笑,你叫我住嘴,我便住嘴?不巧,我非但不会住嘴,我还要拿个宝贝给你瞧瞧——”

他说着,自怀中掏出一面铜镜,此镜两面乌黑,分不清正反,唯独中心有几道血红纹路。

卫祁在方与道灵合力定住一只僵,抽空看来,方觉有些眼熟,便听道灵“诶?!”一声叫起,认出来道:“这是……显、显影镜?”

顾隽还在不住画符,与抱琴乔吟齐声问:“显影镜?那是什么?”

“阴山观内多年前失窃之物,我在观册上见、见过,与御尘镜一般,乃道家法宝之、之一。”道灵明显有些生气,怒道:“此镜可传影布天,原是为合伙捉僵时便、便捷互通所用……原来是被这个师叔偷、偷了!”

御尘镜顾隽与乔吟有所了解,昔日在顾家祖宅,就是用御尘镜才观望到了月阿柳与顾惜之的前尘往事,可这显化镜的“传影布天”,又是什么意思?

许是知晓他们内心困惑,卫祁在解释道:“传影布天,便是指传僵影于天色。与御尘镜用法虽不同,效果却一致,玄直拿出此镜,是想把广陵王世子此刻之貌宣之于众……他是想彻底毁了广陵王府。”

“不错不错,”玄直远远笑道:“师侄所言非虚,广陵王府作为帝王世家一支道貌岸然,明知胤都百姓与僵尸水火不容,卫朝律法更是不容有僵,却在自己府上养了个僵尸小世子,欺瞒世人,我公告天下又有何错?”

说完,又轻轻“啊”了一声:“不对,老糊涂了,这王府瞒的可不只一个,毕竟还有个王妃,不是吗?”

此言一出,除了李秀色,在场其余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诧异之色,阴山观众道打斗之余吃惊于那句“僵尸世子”,下意识朝广陵王世子这边望来,却被那紫衣小娘子挡得死死,顾隽几人虽多少知情,听闻那句“还有王妃”,又颇为意外。

卫祁在面色不变,只是道:“方才说已非我观中之人,当不上那句称呼,如今又唤师侄。师叔这般言行两致,倒是有趣。”

听出他言语中讥讽,玄直倒也不恼,只道:“我今夜来此,也算是为帮你阴山观的大忙,如今皇宫虽要易主,但朝规却还未变,不容有僵是一定的,我好心来替你们收了广陵王府两只大僵,为何没人谢我?”

乔吟恨不得翻上白眼,于与凶僵颤抖间隙中向他唰唰扇了两琴,骂道:“贼喊捉贼,实在无耻!”

卫祁在见玄直抬臂将银针挡了回来,瞧他臂膀衣袖撕裂下隐隐露出的铜色,眯起眼道:“若我未猜错,师叔臂上护甲,莫非也曾是阴山观失窃之宝——铜鳞刃?”

玄直看他,忽而冷笑:“没错,我是个小偷,那又如何?”

“你——”卫祁在还要再说,身后又有两只凶僵偷袭,他当即闪身持拂尘回击,乔吟自一旁相助,迅速扭打一处。

正于此时,远处天际东北方向忽然升起一道黄烟,此向乃皇宫之位,而此烟为军中信烟。先前众人和傅秋红事先说好,谢国公虽与玄直合作,后者寻仇居多,而前者更意于谋反,定会兵分两路,傅秋红便与傅将军带兵守于该处,拦截叛军。

若放红烟,便是失守,若升蓝烟,便为胜况。眼下烟色,代表叛军将将逼宫。

李秀色抬头看了眼红烟,又有些心急地低头,怀里的广陵王世子此刻身躯冷得像冰,不住颤抖,指甲慢慢升长,双手却是握拳,似要刺进肉里。

她本想趁乱将他带走,哪怕是带去密室,只要他能舒服一点便好,可他身材高大,她动作有些吃力,还未拖行几步,胳膊忽然被他重重拉了一下,广陵王世子摇了摇头,像是恢复了短暂的意识,低头看向她手中的药瓶。

这是卫祁在刚刚给的,虽不如慈神丸,但这种道家研究的药丸总是各式各样又千奇百怪,多少也有些用处,李秀色见状,又赶忙停下,开始试图给他吞下药丸。

可这厮居然只清醒了一下,意识又迅速混沌下去,扣开嘴也吃不下,身旁也未有水,李秀色试了几次都未成功,便有些心急,干脆又从瓶中倒了一颗,含在嘴里咬破,嘴对嘴贴上去,撬开他牙齿,生生渡了过去。

舌尖被广陵王世子逐渐尖利的牙齿蹭破,小娘子稍稍皱了皱眉,在血腥味变浓前迅速退了出来。

颜元今紧皱眉头,黑纹于好看的脸上逐渐蔓延,枯萎的血管在尝到她的味道后迅速奔涌过鲜活的血流。

他的喉结轻轻一动,颤抖的身躯忽然有些安静了下来。

“颜元今……”李秀色擦了擦嘴,试探地道:“颜元今?”

天边的信号红烟又炸开一束,玄直也懒洋洋抬头去看,啧道:“还有人传信……不过不打紧,无论如何,我的大事必成。”

他似有些腻味了,望着满院打打杀杀的声响,忽而不知朝何处望了望,大声道:“时至今日你还躲在暗处,不肯将人交出,怎么,为了你的妻子,当真要舍弃你的儿子?”

此一言未唤人姓名,却让李秀色心中一震,迅速抬头。

“也是,”她看见玄直低笑一声:“你反正也从未在意过这个儿子。那不如……先叫他死了罢。”

说着,他眼中神色忽而变得狠毒,一手持显影镜,一手持着那柄刻着福冬名字的佩剑,双腿残废,半只镂空,却能腾空而起,满目杀气朝这边颜元今刺来:“我要让世人看看,是我……亲手杀了颜家的这只恶僵!”

卫祁在等人此刻早已阻拦不及,李秀色更是心头一跳,她此刻脑中闪过许多,下意识想要用小剑去阻挡,可深知如螳臂当车,以身躯阻挡更是不可能,广陵王世子下跪、乐双以命数换回来她的性命,即便是为了他们,这种牺牲自己的戏码她断也不可能再做一次。

无数念头交错,眼见玄直当真是要颜元今的命,她忽然一下跳起,也不再管三七二十一,死马当活马医一般,挡在广陵王世子身前,从怀中掏出什么:“——等一下!”

她大声道:“你要是再敢上前,我就把这东西砸了!”

面前风声顿停,空气似乎都静止了一瞬。

李秀色睁开眼,看见长剑停于自己面前咫尺,玄直的神色似有几分怔忪,目光紧紧盯着她指尖勾着的一只碧绿色耳坠,最寻常不过的坠样,甚至有些破旧,水珠般微微荡漾。

小娘子眨了下眼,心道:……居然真的有用?

玄直面色由怔愣迅速变得布满怒气,沉声道:“给我。”

说完便用剑来挑,李秀色见状,立马朝旁边一闪,将手朝后一放。与此同时卫祁在已抽身来向玄直袭去,阴山观一名身躯较为高大的道长也眼疾手快与负伤终于从地上爬起的陈皮一齐将广陵王世子迅速扛去一边。

那道长瞧见广陵王世子面上的变化,心中似是一惊,还什么话都没有说,便听身旁小厮哑着受伤的嗓子解释道:“那什么!我家主子,就是生病了……”

“晓得的,小哥不用多说。”那道长郑重点了点头:“广陵王世子只是生病,我什么都未瞧见,阴山观也定不会多言,请您放心。”

说完,又迅速回身,加入了身后收僵的战斗之中。

陈皮似乎愣了下,不知为何心中稍稍有些不对味儿。

看来这些道士也都还是有可取之处的,等主子醒来,一定要说点他们好话,叫主子对他们好点……想着想着,又开始担忧起主子来,望着主子的眼都险些包上了泪。

可眼泪还没落下,却见身旁靠墙躺着的主子身躯,忽然一动。

第219章 阿迢

陈皮正吃惊于主子动静, 那边厢,玄直飞速还击卫祁在一掌,似乎连周旋都懒得与他周旋, 坐回轮椅之中, 整个人的视线都还停留在另一边的李秀色身上, 带着怒意冷笑:“丫头,抢我的东西,不要命了是不是? ”

这厮一整夜装腔作势阴阳怪气,难得见他情绪波动又这般大,李秀色连忙朝退向一旁的卫祁在身后一躲, 只探出个脑袋道:“什么你的东西?这分明是娘子的物什,你一个道士戴什么娘子家的耳坠?不知羞。”

玄直似被她气笑, 冷声道:“拿来, 我可以给你个全尸。”

卫祁在闻言偏头一瞧, 这耳坠正是当日在大理寺外李娘子遭暗箭受伤时他去追踪所拾, 一直留在身边为追查那射箭之人线索,他也是前两日才从李秀色口中知晓原来那人便是玄直,而李秀色当时也专程将耳坠讨要了来,说是以备不时之需,他本有些将信将疑——即便是玄直当日不小心落下的,这样一个破旧普通的耳坠又能有何用处?

然而眼下玄直的反应这般激烈,实在叫他震惊。他眉头轻皱,开口问道:“师叔如此在意, 此坠是何人之物?”

玄直的目光一瞬便黯, 厉声道:“多嘴!”

语毕,便在扶手上重重一拍,提剑向这二人刺去。

“李娘子当心, 顾好自己!”

卫祁在丢下一句,便匆匆向前迎去。李秀色慌忙退了几步,险些被一个冲来的凶僵抓到,好在她身材娇小又身手敏捷,在那僵尸的双臂下一滚,绕至身后,又抬脚用力一踹,将它正好踹至对面的两个阴山观道长面前:“走你——!”

这边卫祁在与玄直交了两手便深觉这个师叔难以对付,即便是坏了双腿,功力也丝毫不减,更不论其二者本出自一家,他所学招招式式想来这师叔也早已摸清透遍,几下就以已几乎将他制了住。

师傅曾说,他这个师叔虽邪,当年却是观中的奇才,无论是道法还是武学,都是一点便通,远在他人之上,所以才一度为师尊最头痛却也是最为欣赏的弟子。

直到此时正面相对,他才晓得所言非虚。

玄直眯起眼道:“今夜我本不想杀你。”

卫祁在于闪躲时被长剑刺破右臂,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只还用拂尘将剑身用力一卷,沉声道:“可你已然杀了道清。”

玄直眼神骤冷,他对长齐手下的这个姓卫的道士其实并不熟悉,只晓得他颇具阴山观厚望,是这观中数十年难一遇得道家机缘天资的弟子,他确实能看出这小道士的厉害,可到底太过年轻,又有一个“过分心善、不够狠毒”的缺陷。

他并没有太多的耐心,只点点头道:“那你——便去陪他罢。”

说着,哨声又起,慢院的凶僵愈发癫狂,黑气笼罩天地,唯独月色如冰寒依旧明亮。

院中一方道灵拂尘将将欲击至一凶僵头顶,却见那僵倏然抬头,原本灰浊的眼底陡然变得煞白,眼中嘣出鲜血溅上他握柄的手,滚烫灼烧感令道灵一痛,手上动作一顿,那僵双臂倏然高抬,一手抓住拂尘硬生生将木柄扣碎两半,一手长甲猛然刺入道灵掌中。

“师兄——”

道灵身子向后一滚,来不及看自己的手:“无碍!”

他身侧又摔来一个观中弟子,是被凶僵一口咬去了手臂,倒在地上痉挛不止,另一手却始终没放开以银丝缠绕僵腿的拂尘。那僵愈发凶狠,因跳脱不开银丝,干脆朝这弟子猛扑而来,千钧一发之际,却被横击而来的拂尘阻拦,道灵红着眼骂道:“畜、畜生!不得伤人!”

却不想,那僵之甲竟生生刺入尘棍所用枣木之中,听得“滋滋”声响,腐血渗入木心,僵掌用力一转,道灵手中所持竟这般硬生生被折断,整个人也被甩飞出去,与那断了臂的弟子倒在一处。

那弟子将将吐了血,额上黑气翻涌,白眼一番,再没了生息。

银丝被震断,凶僵趁道灵倒地便要撕咬上来,颅顶却被重重一刺,直直穿透脑上血肉。

顾隽拿着剑颇有些手抖,面上还溅了几滴污血,似乎怔了片刻,才被人一把拉去一边,似看出他面色发白,拨琴之际不忘道:“你这是救人,并非害人,亲手杀个僵没甚么大不了的,这般愣着等它反应过来寻仇么?”

道灵从地上艰难爬起,看向身旁已无生息的身躯时眼眶一红,并未多言,只从他手中抽出拂尘攥进手中,再转身冲着顾隽抹了把眼道:“多谢顾公子!”

“不谢……”

阴山观仅在片刻间竟已占了下风,先前的阵法已然全破,卫祁在并未想到玄直所炼化的凶僵实在难颤,他忧心同门之际也被玄直一剑刺伤落地,口吐鲜血,还未起身又迅速被凶僵缠上,再无暇顾及这边。

“目标本非你们,也还想留你们个活路,却不知一个个都这般找死。”玄直坐于高处,慢慢擦着剑上的血,眺望时眼中神似有几分怜悯:“也好,反正做道士也并不快活,早日解脱了罢。”

言罢,目光忽而飞速一转,盯上另一边的小娘子,微微笑道:“现在总没人护着你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李秀色方与一小道合力暂退了一只僵,眼见那道士还在和僵纠缠,头顶忽又响起这么一声,她浑身一激灵,还未抬头,身前已逼来一剑。

李秀色虽武功不好,人却是敏捷,条件反射一闪竟是躲了过去,她攥着那坠子骂道:“玄直,一大把年纪了,欺负一个小娘子,你要不要脸?”

身侧便是长亭流水,池塘中应当是广陵王府饲养的银蛇,正浮出水面吐信,塘中的水有些微微发红,还飘着两截凶僵的胳膊。她站在塘边石上,已然退无可退,夜色中发丝稍稍有些凌乱,嘴里还是大声道:“你若敢动我,我也把它砸了!”

这话玄直已经听到了第二遍,他说道:“临死了还这么多话?怎么,是有意拖延时间,让你那小情郎先逃?”

说着便仍要上前,李秀色深知此人厉害,抬头看一下头顶月色,再低头急忙嚷道:“你再过来,我真的砸了!”

“你不敢,”玄直冷笑:“那我一定会剥了你的皮。”

李秀色只恨得不得翻白眼,骂道:“难道现在你就不剥了?”

实在没见过这般烦人的丫头,玄直委实没了耐心,“你大可试试”,说完便干脆一掌朝她逼去,本欲打死这丫头的时候顺势把坠子取回,没想到眼瞧他过来,李秀色抬手重重一扬,用力朝另一边的硬石上砸了个东西过去。

“——试试就试试!”

玄直一惊,当即转换方向,下意识想要挽回捞去,却听 “啪——!”的一声,那坠子直直砸在石面,清脆的声响震得他生生一愣,碧色的瓷片如同水珠在他面前碎开。

这边厢,李秀色办完事撒腿就跑,她方才确实有意拖延时间,也不知陈皮把他主子拽走没有。

但她还未跑两步,就听身后风声呼啸,应当是玄直反应过来,扔了个什么个东西而来,李秀色深知被刺就是死,条件反射便要避开,蒙头却撞上什么。

她下意识以为是凶僵,惊吓间抬手又就要摸小剑,手腕却被扣住,被人迅速一揽至身后,擦身而过时扑鼻涌进桃花香,伴随着清脆的银铃声响,随即又听“乒、乓”几声,眨眼之间,朝她刺来的暗器如数被挡了回去。

李秀色抬头对上一双红色的眼与那张此刻格外妖冶漂亮的脸,怔了一瞬,又惊又喜:“颜元今?你醒了?”

广陵王世子并未出声,放开她后,只扫了她的唇上一眼,她的嘴唇破了,残留着几丝血腥味。

那独特的血腥味令他眉毛稍稍一蹙,别过目光,转而看向不远处的玄直,后者手里握着碎片,具体十步之远,眼底满是杀意,并未看他,只盯着李秀色,一字一顿道:“毁了阿迢留给我的最后一件遗物,我要杀了你。”

李秀色自颜元今身后探出头:“……阿迢?”

她猜测这应当是已逝的谢国公夫人萧氏名讳,先前已经自顾隽那几人口中打听全了之前谢寅的口供,基本了解了上代的恩怨,晓得这厮从来都是一厢情愿,便直言道:“玄道长莫不是自作多情罢!萧氏堂堂国公夫人,要留遗物,那也是给丈夫、儿子,你算甚么东西?我看这坠子,怕不是你偷来的、抢来的罢!”

玄直面色愈发的黑,半晌方道:“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不知道?”李秀色道:“你打着自认深情的名号,借着为她报仇的名号成全自己私心,又是滥杀无辜,又是暗自练僵,萧氏即便是活过来,只怕是都要跟你划清界限,后悔相识!这坠子砸了也好,省得在你手里,脏了萧氏!再说了,我本不想砸的,不是你叫我试试的么!”

话音一落,玄直便已气竭一般,疯了一般朝着李秀色方向袭来,颜元今见状迎上前去,他速度极快,几乎眨眼间就到了玄直面前,后者满心是那嘴贱该死的小娘子,被他猛然抬手一击,全然来不及反应。

只听衣襟破裂的声响,身前便被广陵王世子刮出长长一道,紧接着面前凌光一闪,今今剑极快极狠,自他胸前一处猛然刺上。

化僵之后,半分清醒,半分混沌与痛苦,但凡可以压下,广陵王世子的速度、力量与功力俨然可见飞涨。

他这剑刺得似乎格外轻松,连玄直本人似都吃了一惊,顿在原地,痛感后知后觉蔓延上身,他栽在地上,口中剧烈咳嗽,咳了半晌,竟咳出一粒极小的带血的玉哨来。

“还以为你是学了劳什子口技,”广陵王世子轻嗤:“原来是身上藏了这般不入流的东西。”

玄直抹了一把唇上之血,抬头看向颜元今丝毫不加掩饰的面上黑纹与唇上利齿,竟是笑了:“我小瞧了你,化成僵后倒是长进不少……”声音陡然变冷:“与你母亲一般该死。”

胸口又重重刺上一剑,剑尖在其血肉中扭转:“别拿她与我相提并论。”

玄直却还是哈哈大笑,笑得又咳出了血,笑过之后,神色却又倏尔暗淡下来,痛感蔓延全身,他此刻却只是想笑。

低头看向手中的耳坠碎片,有一片已然刺入他掌心,染上血红,他就这么看了半晌,任凭颜元今的剑在自己体内,并无半点反击的意思,只忽道:“其实那丫头说的不错。”

“这并非是阿迢留给我的,是我偷的。”

他看着染了红的绿片,似乎觉得尤其好笑,怎么都停不下来笑,一边笑一边道:“是我偷的,可笑吗?是我偷的。她怪我总是来寻她,即便认识那么些年,即便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可在她眼中,我也不过是个家乡故友而已。”

“她照应我,看我在阴山观中学徒,过的拮据,又知晓我自尊心高不肯受嗟来之食,便请我做了她儿子师傅,教那臭小子武功,借此来给我酬钱,好叫我日子过得滋润些;她喜好下厨,尤其喜做家乡的白水红乳饼,这饼胤都人吃不惯,说有股怪味,她知晓我一定吃得惯,又碍于身份,便借臭小子的手拿来给我吃;她与我谈论惋惜,谈论故乡,谈论回不去的少年……这一切,都不过是可怜一个故友,一个儿时的弟弟,更都不过是借此来思念家乡与亲人罢了。”

“这一切我都晓得,却还是整日整日装不晓得。”

“我欢喜她同我讲话,幼时便是如此,除了她,谁家的小姐会同一个街边的野娃娃讲话?谁家的小姐会给一个不起眼的野娃娃做白水乳饼吃?又是谁家的小姐,肯将那娃娃当作是弟弟看待?我欢喜她,她早该知道的……虽然有一天她举家搬迁突然不见了,也没有和我说过一声,我也从未恨过她……直到后来知道她嫁了人,我也没恨过她的。但我恨她笨,我恨她太笨!”

“我看出她过得并不开心,看出那个男人并不爱她,对她说了逾矩的话,没想到却让她吓了一跳,叫我自重,叫我莫要再提……我说要带她走,要带她回家乡,她也叫我滚,叫我不要再来。你说她为何这么笨呢?为了一个男人,值得么?”

言至此,玄直似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笑得几乎要落泪:“我有些生气,当真不再来了,临走前瞧见她落在院中的这一双坠子,便偷偷拿了去,怕被她发现,还装得格外自然。”

“我本以为她这般笨,活该在那个院子困着,大不了我不再管她好了。可是我才走了多久?她便死了。”

他声音低低的,幽幽的:“她死了,只留给我这一双坠子。我只有这一双坠子……这双是她嫁人前幼时便曾带过的,其实丑得很,也不知道为何她这般喜欢,更不知为何……戴在她面上这般好看。”

“她死了……她,是被你们广陵王府,被你们广陵氏,被所有人害死的!”他的声音忽然又大了起来:“王爷有何了不起,皇帝又有何了不起?你们都得死!”

言至此,玄直又猛然呛出几口血水来,厉声道:“为何我闹出这般大的动静他们还不出来?好一对夫妇,莫不是要等全院人都死了,包括你也死了,才肯出来?”

他说着话,忽地抬头,却不是看颜元今,而是仰头看天。

察觉他动作,李秀色眉头一皱。

这一夜玄直老是望天,说起来今夜天色也总是在变,尤其空中之月,时而被云笼罩,时而又格外明亮,每当变换,院中局势也总是随之改变,此刻阴山观众弟子已然死伤惨重,剩下一半负隅顽抗,为何他还要看天?

她便跟着抬头,却见夜色之中,月盘周身散着丝丝荧光,叫人不敢直视,圆月周遭不知何时现出了几粒星子,流云之下,隐隐绰绰。

星子连成了线,周遭又是风起,李秀色心中一跳,再低下头,便听玄直大声说道:“出来罢!”

话音落,院墙之外,蹦入一道高大身影。

不同于其他凶僵,此僵一身白衣。

其面孔虽是苍老,却不见半分僵斑,唯有额前一点红砂,面若救世苦主,一双骇人纯黑瞳眶与尖利爪牙却又似地狱修罗。

清风拂过,吹起他满头白发,如丝如瀑,他稳稳站着片刻,纹丝不动。黑色眼珠毫无生气,半晌,身子轻轻一转,立于玄直身前,后者轻轻一抹唇边血,低声道:“师傅……替我杀了他们罢。”

第220章 度衣

此言一出, 李秀色当即瞪大了双眼。

师傅?

她脑中尚在诧异,却见那僵闻声后静止了片刻,下一瞬, 忽而转身, 双臂未动, 仅足尖轻轻一顿,地面石子竟开始剧烈震动,愈来愈猛,随后只听“砰!”“砰!”声响,沿着他脚下一路地面如炮弹片片炸开, 数位正与僵尸纠缠的阴山道长避之不及,于震动中被炸伤后撞至石山, 落地吐血不止, 断气过去。

院中灰烟四起, 伴随着一股浓烈的怪异香气, 巨大的僵气笼罩上空,阴气森森。

李秀色只觉因这震动脚下也险有些站不稳,忽被颜元今一把拽住,带至假山之后。她被放稳后下意识想去拉他锦袍袖口,却不想拉了空,再抬起头时,其人已至十步之外,恰好以剑为一倒下的小道士挡住了凶僵一抓。

那小道士被护下后, 匆忙抽身时还不忘在他身后说了一句:“多谢世子!”

广陵王世子并未搭理他, 只是冷眼看着面前的身影。

庞眉白发,不似僵尸,更似一个老者。

这“老者”与其他凶僵格外不同, 其余僵尸动作时多半夹杂吼叫,他却极其安静,甚至动作幅度都显得格外缓慢,但却又形如闪电,只轻轻一动,便有如雷霆万钧。

此刻他也沉默地盯着颜元今,因眼眶无半分白处,宛若黑洞,寻不到半分焦点。

二人静对片刻,度衣腾然而起,两臂重重一拨,今今剑“铮”一声响,竟是半分也抵挡不得,弯到极致,颜元今眉头一皱,接连退了数步,胸前也有几分钝痛。

度衣却丝毫不见停顿,僵手轻抬,红甲于刹那之间伸长数倍,伴着风声烈烈向颜元今逼来,后者避身闪让,袖中滑出一排铜钱,如数紧贴于今今剑身之上,铜钱连成七枚,光泽愈来愈亮,颜元今以内力用力一推,长剑脱手向其心口迅速飞去,于半空中便已燃起极灼之铜钱之火。

只听“呲——”一声,凶僵并未闪避,恰被剑刺上,原地一顿。

然而下一刻,今今剑却生生被弹飞坠地,而度衣心口被剑所刺的皮肉之处,伤口也于铜钱火焰中迅速复原,直至消失不见!

颜元今似也有些意外,蹙眉“啧”了一声。

度衣足尖一顿,黑气散出,尘土飞扬中他身影一瞬于颜元今面前消失,下一瞬骤然出现在其人身后,无声无息,双臂一抬,正要刺入面前之人的后脑之中,却被反手一挡。

挡住他的是颜元今指尖骤然生长的黑甲,他素来感知灵敏,身后有这般死气沉沉之息,便一瞬反应了过来。

度衣动作头微微一低,视线落在那黑甲之上。

却听到广陵王世子一记嗤问:“怎么,不认得了?”

他素来厌恶自己这般模样,此刻却以甲为器,内心觉得可笑至极,大抵是药效又消散许多,身躯疼痛之感早已愈发难忍,面上却未表现出来,只顿了顿,冷笑续道:“这不是拜你所赐?”

度衣只静了一瞬,手上红甲又瞬间伸长数倍,绕过其黑甲,伴随着阵阵凶煞之力,颜元今只觉得胸口于无形之中被一股猛烈的僵气一冲,胸腔中顿时溢满了血腥之味,与此同时,那红甲也正刺入他肩头,令他瞬间吐出一口鲜血来。

度衣收回手,再度要刺上之时,颜元今因支撑不住,单膝跪去地面,以手撑地,脑后的铜钱铃铛辫甩至身前,发出极大一声脆响,玉铃上的图纹光泽恰照映在度衣眼中。

他纯黑色的瞳仁一瞬收缩,又迅速复原。红甲停顿在离颜元今额间只差半分之处,苍白面庞中第一次显现出了半分波动。

这是他亲手为幼时广陵王世子造的随身之物。

与此同时,忽有一方飞出银丝紧裹住度衣红甲之上,颜元今被人向后一拉,身前迅速挡上一道人影。

卫祁在挡在前方,余光瞥见紫衣小娘子小厮陈皮跌跌撞撞跑来将人安全带走,这才将视线放回至面前的凶僵之上。他握拂尘的手紧了一紧,不敢让银丝断开半分,声音带着几分轻颤:

“……师尊。”

他入阴山观时年幼,但也曾见过师尊几面。

当日墓穴中得知师尊先体被窃,他便已然猜到是玄直所为,但即便早有预测,还是无法置信这师叔竟这般残酷,师尊修行一生,死后化作凶僵,便是将昔日所成毁于一旦,更难以度化,恐无轮回之日。

他心中大怒,沉声道:“早知玄直师叔冷情冷血,从不顾念观中之情,可继炼化弟子后又炼化了自己恩师,这般作为,可还配称为人?!”

“恩师?”

玄直声音在后方响起,因先前咳血带着些低哑虚弱,却是在笑:“好一句恩师。就因是恩师,我才觉得那般死去可惜了,帮他发挥出自己剩下的价值,这样不好么?”

卫祁在只剩愤懑,一个字再也不想与他多说。

度衣视线慢慢下移,并未放在面前的小道长身上,只是盯着他手中拂尘看了一秒,随后,便听“呲啦”声响,他指尖红甲竟生生燃起黑火,瞬间将拂尘银丝烧毁尽灭。

卫祁在一惊,又迅速掏出符箓,还未举至半空,那符箓便于他指尖自燃,化作尘烟。红甲弯曲如藤蔓,眨眼便攀附上他手中拂尘握柄,顷刻之间,桃木也被烧为灰炭。

“省省吧。”不远处又听玄直低笑,他这般模样了,还要边咳边笑:“我对恩师自然从不敢懈怠轻慢,既让他成僵,自也要是僵中之最,区区道家之物,如何又能奈何得了这生前胤都的道家之长?”

卫祁在此刻并不愿再听玄直所言,掏出囊中罗盘,迅速转了几转,罗盘银针剧烈震动,而后腾空而起,他两手捏诀朝前一送:“去!”

那银针飞至度衣面前,逼近之刻,却骤然停住,随后宛如一瞬无力,纷纷坠地。

卫祁在眉头轻皱,却见度衣双眸轻轻一缩,脑后白发竟如飞蛇乱舞,骤然生长,直直向他卷来,眨眼间便将他死死捆住,越是挣扎,越是缠紧。

卫祁在只觉得那白发已然蔓延至他全身,让他逐渐喘不过气又动弹不得,几欲窒息。而那张额带红砂的苍白面庞也于刹那定于他面前,唇角轻轻一张,獠牙骤然伸长,眼看便要一口咬上他脖颈致命之脉。

千钧一发之际,高墙之上却忽然坠下几道人影,一柄白色拂尘随之迅速飞转向度衣飞去,白发于刹那间被根根斩断,漫天飞扬,后者獠牙一顿,头微高抬,卫祁在便已脱身被人救走。

看清来人,卫祁在似乎微微一愣:“师傅……”

长齐负手而立,只轻轻“嗯”了一声,视线却未看他。

他缓缓转身,目光落在面不远处靠石而坐、唇边染血之人身上,瞳仁微微一动。

玄直似也怔了怔,旋即听得他一声笑:“真是好久不见啊,师兄。”

长齐并未回应,只是视线下移,落至他残缺的下肢之上,微微一顿,才低声道:“……师弟这些年,模样倒是未曾变过。 ”

察觉他目光,玄直唇角笑意僵了片刻,又很快恢复自然:“师兄也是。”

他说完,视线朝不远处望去,看见另一边几位人影,又笑道:“还带了帮手。”

那几位便是阴山观其余几位长老,为首的便是道灵的师傅长奘,按辈分虽为掌门长齐的师兄,但主修道簿文咒、念经度化,平日里收僵争斗类并不会出山。如今瞧见这几位也赶来,道灵又惊又喜,还未来得及出声,长奘已先行至他身前,低头看了他一眼身上被凶僵所抓的伤口,自怀中递上一方药瓶,白眉轻皱,沉声道:“黑气已生,先快将药吃下。”

“师、师傅,”道灵乖乖一口吞了那药丸,急忙道:“徒儿无、无碍。你、你们总算来了!”

另有几位长老环视院中一圈,接连叹气:“死伤怎的这般惨重……”

有性情稍烈者,干脆拂袖:“玄直,这便是你做的好事!”

玄直轻轻咳了血,远远地点了下头:“是我做的好事——”

他嗤笑道:“那又如何?”

那些长老深知玄直德行,心中颇愤,正要再控诉,却忽听空中响起“砰、啪!”的剧烈声响,下意识朝天望去,便见远处夜空燃起蓝烟一片。

一旁顾隽此刻也望过去,愣了一瞬,而后忍不住欣喜道:“这是宫门方向……傅娘子放了蓝烟,那便是胜了!”

几位长老点头说道:“不错,我们来之前已途经宫门之处收僵,虽险让谢国公于暗处带散兵偷袭了傅家的那个小娘子,但好在傅家军还是……”

还未说完,便听顾隽忽问道:“偷袭傅娘子?傅娘子如何?她可有受伤?”

听出他语气焦急,长奘扭头看了眼他,这顾太师之子此刻面上沾了数滴墨汁,应当是画符画的狼狈,便笑了一笑,安抚道:“无碍。谢小公爷出面救下了傅娘子。”

他说完,明显见顾隽面上紧张神色微微松了半分,但俨然没全褪下去,便又续道:“谢小公爷虽受了重伤,但也无性命之忧,顾公子尽可放心。”

听到他这么说,顾大公子这才长长舒了口气:“那便好,那便好。”

长奘的眼神却稍稍黯然了下去,像是想起什么,低低叹了口气:“其实过去老道与谢国公曾有过一面之缘。他修佛法,吃斋多年,我曾见他于山中救下一只野鹿,彼时穿着上好的袍子,应当是府上来人请他去宫中赴宴,唤他一声“国公”,但他只一心救那野鹿,不惜耽误时辰,叫人回话宫中请罪。老道那时便看得出来,此人其实颇有善心。只是心思虽善,却也过重,压抑许多,从不敢言表,一旦如此,再念佛法,也无法静心。善亦无法解怨,怨念堆积,便成了恶。”

另一长老摇了摇头:“他最后收手,也不过是再无反抗之力,以及见谢小公爷豁出命去,恐断了自身血脉罢了。怨气?我看即便是败了,也断然未消的。”

*

另一边厢,傅秋红放完蓝烟,坐于飞电之上,欲带一队兵往广陵王府方向而去,临走时,还是没忍住回头。

谢文平一身素衣,并未戴冠,发丝仅用一根木簪簪住。

他面容清俊,却不显年轻,背微微弓着,许是自身体弱外加常年吃斋,略有几分老态。双手被紧缚于胸前,头微微垂着,却还捏着手中那串被磨得发亮的佛珠,眼底看不出半分情绪与欲望,平静如一滩死水一般。

这般模样,丝毫看不出是位身居高位的国公,更丝毫看不出是位暗藏多年、心思缜密的叛贼。

傅小娘子起先看见他真容与打扮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这样的人,当真是想杀了皇帝,自己做天下之主?她素来口无遮拦,打量了半天还是觉得难以理解,开口便嗤道:“我还以为要抢皇位的人至少该是急不可耐,怎么说也得穿件假的龙袍装腔作势,浪子野心叫人一看便知。怎么,谢国公您这是木鱼敲一半便来了?”

她手下的兵闻言也哈哈大笑,谢国公表情却毫无变动,只是坐于马上,于笑声中神色平静地淡淡说道:“傅娘子此言差矣。”

他转了转手中佛珠,微微一笑,慢声续道:“龙袍,要从死去的那位身上脱下,才最合身。”

只一句,便让傅秋红笑容僵在脸上,她在这一瞬间看出,狼子野心并非是要写在脸上的,这位国公爷,野心只怕比谁都大。

傅将军久经沙场身经百战,才让宫门前这一战逐渐占去上风,谢国公这边厢虽也带了几只凶僵,但关键时刻有阴山观长齐掌门为首的几位道长赶来立阵收服,才免去皇宫之危。

傅秋红性子颇野,一心只打领头,即便谢文平有多人保护,她仍旧是揪着这位国公爷不放,却不知谢文平留了一手,另有一只精兵躲于暗处,飞箭根根刺来,她险些便要遭殃。

千钧一发,有人替她挡回一剑,傅秋红吃了一惊,扭头时一愣:“谢寅?”

谢寅并未看她,只是继续杀敌,他有旧伤,动作明显没有过去敏捷,但还勉强可以维持。

傅秋红此刻只觉得这小公爷愈发顺眼,一面打斗,一面不忘挑了个与他背对背的机会,大声说道:“谢小公爷,可还想飞电?”她望向不远处自己的爱马:“你若是想,今日事了,我把飞电再送你也行!”

谢寅这才低声笑了一笑,笑容似有几分无奈:“谢某罪人之身,我养不了它了。”

傅秋红听着这话便不是滋味,忍不住迁怒于谢文平,当即高声怒骂道:“谢国公,你若还有心,趁早收手罢!倘若再执迷不悟,谢家府上株连,那便全是你一人害的!”

她越想越气:“完蛋老子害了小子,你舍得叫你这般俊俏的儿子跟你蹲大牢么?!”

她讲话素来野蛮粗俗,如此紧急关头,让人啼笑皆非。谢寅心中五味杂陈,目光一转,笑容却是一顿,旋即一个转身,长箭便恰刺入心口。

傅秋红只听到耳边剧烈“飒飒”一声,当即惊呼出口:

“谢小公爷!”

“之己!”

谢国公在不远处,似要上前,却又顿住,见自己儿子为他人挡上一箭,眼中先是震惊,再是吃痛,最后只剩下愤怒:“你不要命了?!”

谢寅呛出一口气,竟是说道:“是。”

他慢慢推开傅秋红欲搀扶的手,颤颤巍巍,上前一步:“父亲,收手吧。”

鲜血自伤口处簌簌落下,谢寅擦擦唇角,笑容惨淡:“若我的命能换你停下,那我不要也罢。”他近乎哀求一般,轻声地重复:“父亲……收手吧,好吗?”

谢文平手中佛珠几乎要捏碎,又颓然松开:“我凭何收手?!”

“我这一生,并未做半点坏事,却从未抬起过头。当今圣上,自私自利,毫无大德,却从未低下过头……他本就是该死的!”

“他本就是该死的,那年围猎若非是我在山谷悬崖边冒着废一条胳膊的风险救下他,他早该死了!而我——”他颤抖着撸起袖子,露出疤痕累累的臂膀:“留下了什么?所有太医都围着他,怕他受到惊吓,可曾有人问我一句?他又可曾派人看望我一次?他从未露面,将赏赐如同赐予乞丐一般给了我,好像这样我就该感恩戴德一般。”

他低头看自己手臂的旧伤,转而又抬起头,又看向傅秋红,低声道:“你说谢家上下,受我株连?可他们早就以我为耻了,我什么都没做错!我不爱做官,那便是错吗?我不谋权势,那便是错吗?!他们偏要逼我!”

“好一句不爱做官,不爱做官,却能谋反,可笑至极!他们逼你?他们可曾逼你谋反?到底是他们逼你,还是你自己心中本就伪善藏恶,你自己心中清楚!”

傅秋红啐骂完,又道:“就因这么简单的理由,你便要和玄直勾结——”

话未说完,却听谢文平冷笑道:“那又如何呢?我早知此人挂念着我的妻子,平日里他作为之己师傅登门,我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知他本领不小,如今他既可利用,为何不用?圣上昔日不借行止散之事是我派人告知他的,他对颜氏一族的怨念也是我一手勾起的……只可惜此人炼僵炼得实在有些走火入魔,”他望了望天:“如今看来,也难成大事。”

谢寅沉默半晌,轻声说道:“你之所以睁一只闭一只眼,是因为你信任母亲,绝对不会生出二心。你之所以信任,是因为你晓得母亲爱你。”

他眼睫轻轻一颤:“那父亲呢,可曾爱过母亲?玄直是为母亲报仇,那父亲可有半分……是为了你的妻子吗?”

谢国公看向儿子,佛珠戴回腕中,缓缓说道:“我心依佛,自然不会爱她。”

谢寅不再说话,许是气急攻心,又吐出血来,谢文平露出紧张神色,便见傅秋红一甩长鞭,骂道:“好一句我心依佛,你既依佛,就莫要再给姑奶奶做你当皇帝的春秋大梦!”

言罢,上马前冲,与众将士再度冲锋,硝烟四起,场面厮杀,乱成一团。独子奄奄一息,谢文平没了心气,直至落网,也不过生怕丢了手中佛珠,再唯独说了一句:“我儿谢寅,请你们救他。”

傅秋红冷眼看他,过了许久,也只留下一句:“你不配说这句话。”

*

与此同时,广陵王府中气氛依旧焦灼。

长奘高声道:“那奇星八卦袭凶阵还需再立!我等年岁虽高,但仍可一用,众弟子听令,大家速速归位,一举将这院中凶僵如数拿下!”

“是!”

有了长老助阵,阴山观众道明显长了些心气,重振旗鼓,纷纷举起拂尘,再欲摆阵,顾隽也急忙入内圈握好豪笔,站定后却发现一旁乔吟似有些心神不宁。

他关切道:“乔娘子怎么了?”

乔吟一怔,视线自不远处的长齐身上收回,只摇摇头说道:“没什么。”

顾隽却也朝长齐方向望了去,下意识道:“长齐道长毕竟是为阴山观掌门,有他出面,应当对其先师所化的凶僵有应对之法罢。”

乔吟没有回答,只是举琴铮铮拨了两记,低声道:“顾公子,收僵呢,要专心。”

“诶,是。”顾隽像是才记起正事,听见乔吟琴声吓得差点丢了自己手中的笔,好不容易拿稳,忙不迭开始画符,一鼓作气道:“这一次,断不会让它们在将阵破了!”

*

另一边,因颜元今先前那一剑,玄直虽早没了先前的气势,却还靠着石歪坐着,哪怕身前、唇边殷殷渗着血,面上却还是带笑

长齐观他面色苍白,眉头微微一皱。

玄直却是忽道:“师兄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快要死了,不是正合你意?”

长齐目光微动,许久,低声道:“但你未死。”

玄直点了下头:“所以,师兄很希望我死吧?”

长齐一怔。

他一口一句“师兄”,分明过了十多年,语气却还一如当初,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轻快,眉眼的邪气幻视当年朝气,让长齐眼前忽而一花,再看清,便只有一张苍白在笑的面庞罢了。

这阴山观掌门并未再应声,只是忽而转身,以拂尘挡下了身后一击。

卫祁在那句“当心——”卡在喉中,漆黑夜里,两位白衣相对,一僵一道,那道沉默良久,才唤了一句:“师傅。”

但度衣没有反应,只是又突长起白发,猛然向长齐席卷。

长齐以拂尘相对,可未过几招,便被这凶猛僵气逼得连连后退,直至撞上墙面,重重咳了一声。

卫祁在大惊,撑起身子便要上前相助,却听长齐道:“起开!”

“你不是他的对手,上前便是白白送死。”

“说得对,”玄直似又开始了看戏,饶是自己已然虚弱至此,还要插嘴说道:“不过没说全,不单单这小道士不是,你也不是,即便是加上那几个正在立阵的老头也不是。你怕他白白送死——”

他笑道:“师兄,你怎么不怕自己送死?”

卫祁在怒斥道:“你住口!”

他说完仍打算上前相助,眼见连长齐都未及躲闪被度衣抓伤手臂,另一边和陈皮一起匆忙给广陵王世子包扎完的李秀色都恨不得拎起小剑过来出一份力,然而还未跑出两步,便见长齐捂住胳膊,忽而微微笑道:“师弟,我这一生所学皆出自师傅,自然从未是他的对手。”

“但好在师傅便是师傅,作为弟子,只需按师傅所教行事便可。”

听到他所言,玄直眉头忽而轻轻皱了一皱,他心中似乎有什么预感,怔愣片刻,下意识说道:“你——”

还未说完,便见长齐于原地双手隔空合十,拂尘先于掌间飞速旋转,而后在他掌心向下一击之际,拂尘猛然插入地中,四周顿时轰然一片,震起满地光波,与此同时,无数符箓在长齐周身开始漫天飞速旋转。

“三清天尊,请神缚身——”

他唇上轻轻一动,低沉出声,那些符箓便于刹那间泛出黑光。

卫祁在第一次见观中符咒发出黑色光泽,俨然愣在原地,他从未听过这一句阵咒,也从未见过师傅立过此阵,只喃喃道:“这是……”

玄直面色却稍有涨红,直起身子:“你疯了?!”

另边厢,李秀色与小厮看得呆了,一旁的广陵王世子抹了把唇边的血,远远望着,似也稍稍一怔,半晌,他眼睛微微眯起,轻声说道:“他当真是疯了。”

“雷霆驱策,天地同生。降临真气,杀之破局——”

符箓转动得愈发快速,卫祁在冲上前去,却被那阵圈生生震开。

长齐咒声也愈发得快,念至此处,他那白色拂尘腾空而起,重回手中,拂尘银蛇一般缠绕住自己,忽又延伸飞去,竟将度衣也缠绕上去。

阵圈越发扩大,阵流涌动,将二人紧紧包裹。

唯有口中咒语丝毫未曾停歇:“舍身相连,唯留道心——”

黑气弥漫于阵中,再分不出谁是谁。

银丝狠狠震动,骤然一破。

“以长制长,以道还道,以凶绝凶,以命驱命——”他抬起头,久久注视着因银丝紧裹无法挣扎的师傅,最终闭了闭眼:“——设!”

*

卫祁在一句话也再说不出,再次被阵圈弹开,仓皇跌在地面,他只听到“砰”然一声,天地都有灼烧之感。

随后那阵圈黑光渐渐消弱,阵中银丝也消失不见。

度衣的白发根根断裂,眉心红砂一瞬变黑,那黑点迅速扩大,席卷全面,眨眼间那原本苍老的整张脸便成了干皮,纯正的僵尸模样,漆黑的瞳孔也变成空洞,黑气蔓延全身,如同枯萎的树枝迅速缩干。

他的肢体仿佛瓦解,轰然倒塌,顷刻之间,化为一地碎屑。

白柄拂尘落在地上,长齐久久不动,望着碎屑,一言不发。

而后,他忽然像是有些有些站不稳,眼看便要向下跌去,卫祁在迅速上前,一把搀住了他:“——师傅!”

另一边,在几位长老相助之下,奇星八卦阵早已将其余凶僵收服。长奘望着长齐方向,以手立掌,微微垂首。

顾隽呆怔在原地,似乎还有些分不清状况,他喃喃道:“掌门这是……”

“我们原先有劝过他。”长奘低声道:“但师弟性格固执,自那日决定后,便再未更改。”

“先掌门所化之僵,哪怕是加上我们所有人,也无法完全压制,先掌门所留阵咒,似乎为的便是这一日。师弟心意决绝,也唯有他的道法,能驱动此黑咒,他说若是先掌门在世,也会支持他这么做的,若留他在世间,这胤都便绝无安宁之日。师弟说……他又如何忍心,要师傅做一只僵呢?”

顾隽愣住,一旁的乔吟闻言,更是眼眶微微发红。

玄直似乎也无法置信眼前这一幕,他试图起身,扶着身后的石头,却又像是才发现自己一双腿早已废了一般,颓然摔在地上,而后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眼泪横流:“以命换命,长齐,我当真是小瞧了你!”

长齐此刻倒在卫祁在怀中,吐出血来,他缓了半晌,深深呼吸一口,才望着自己那个师弟,笑着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这一命,不是为了师傅……是为了你。”

玄直闻声一怔。

“师弟天资,虽有满身邪气,偏偏又有极强道骨,这是我最羡慕不来的。师傅总说你难以教化,若难教化,早该放任你去才是,可他偏偏对你格外严格,你因此不满……可你或许不知,那是因为,他早就想过,让你先去闯二十八道玄牝阵……”

听到“二十八道玄牝阵”,不远处的李秀色眉头微微一跳:“那不是卫道长尚未闯完的,说是破了全二十八道,便要当掌门的阵吗?”

玄直目光也稍稍滞住,看着他神情,长齐猛咳两声,又惨然笑道:“你自然从未得知此事,很是惊讶。但我……早就知道了。我知道了,却并未告诉你,因为我……嫉妒。”

“我从未承认过,我嫉妒你,嫉妒最信赖自己的小师弟,这该是多么可耻的一件事?可我就是嫉妒你,我嫉妒你如此邪气,却有如此根顾,嫉妒自己清楚的知道,若你闯阵,绝对能过,并且绝对是第一个过,嫉妒我的资质仅仅只差你那么一点,只稍稍比你迟钝了一点点,师傅……便将全部的身心放在了你的身上。”

“得知你彻底入邪的时候,师傅叹息再也管不了你之时,我甚至庆幸……你再也没有机会当掌门了。天资又如何?不去珍惜,走错了路,便如同废土。你根本无法做掌门,你过于邪、过于冥顽不灵,如同一个不确定何时会爆炸的种子,有你在,整个阴山观没有一刻能得到绝对的安宁。”

“我得知你被打断双腿,成了废人,没了性命,也曾落泪,因为我嫉妒你,却不恨你。师弟,我当真是把你当成了师弟,只是……我此生便是固执的、虚伪的,我任凭嫉妒疯长,任凭自己借‘守护阴山观’为由,去接受你的死亡,甚至庆幸你的死亡。”

“你方才说得没错,只是我从未承认过……也从不敢承认,我究竟是为了阴山观,还是为了一己私心?”

玄直眼眶发红,他低下头去:“你别说了!”

长齐却笑了笑:“其实你并非毫无察觉,不是吗?你绝非毫无城府之人,一切只是因为当初在观中,我对你太好,是你唯一信任的人罢了。”

玄直似乎有些哽咽,只冷笑道:“你那时对我……有几分真心?”

长齐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说道:“后来我当上掌门,常去那条你被打断腿的河里找你,可我从未找到你的尸体。我一遍遍去,一遍遍映证那里没有你的尸体,也是为了确认,我虽希望你死,却也庆幸你能‘活’。”

“玄直,”长齐轻声叹息:“我对不起你,掌门之位,我从来问心有愧。”

他面色愈发苍白,语气也愈发虚弱:“只是师弟,师傅从未对不起你。你练邪术,当时也已有过害人行为,他本当就该按阴山观戒律去要你的命。可他只废你双腿,分明是为留你一命!他只是想让你不要再一错再错罢了……师弟,我知你炼化师傅,是因为你恨,可你本就不该恨他。今日,便让一切结束,我来替师傅偿还……可好?”

他方说完,猛然一呛,口中吐出血水,苍白面庞于一瞬弥漫上无尽黑气。

卫祁在手忙脚乱自怀中寻药,可双手却是颤抖,连瓶身都再拿不住:“师傅,我一定会救你,我——”

“没用的。”长齐抬手摁住他,却是笑了一笑:“为师早就气数已尽了。”

卫生祁在眼泪大颗落下,全然说不出话来:“师傅……”

“此等死法,倒也心安。”长齐久久注视于他,似乎思索了许久,才轻声道:“只是为师眼下,还剩最后一个心愿。”

他似吊着最后一口气,张了张嘴,望着自己爱徒,却又没说出口。

“我答应你。”

卫祁在却忽然开口。

他幼时入阴山观,被长齐拉扯长大,虽为师,却又如父如母。他已失去最亲近的师兄,如今再失去师父,世间便再没了亲人。

他哭得不能自已,几乎是一字一顿说道:“师傅的心愿,我定会完成……那剩下十三道阵,我会走完。”

——“师傅,我答应你。”

沉重的声音,落于地面,顾隽与李秀色本红着眼,闻言皆是一怔,下意识朝乔吟方向看去,红衣娘子面上并无波动,狐狸眼微微一垂,手中瑶琴,却倏然断了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