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醒来
砰——
细碎阳光自窗外洒入, 伴随着阵阵碰撞的声响,床上的小娘子轻轻皱眉,翻了个身, 睁开了眼。茫然片刻, 随即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有些眼熟的床梁上雕刻着木镂桃花纹, 一侧是上好锦纱制成的垂墨帘,雅中又独显风骚。李秀色掀开帘子,跑出门外,正瞧见院子里两个人……不,应当是一个人单方面与另一人扭打在一处。
陈皮被福冬轻而易举用一根胳膊轻松压制, 正一边嗷嗷叫一边手脚乱挥却也抓不到福冬分毫,扭头瞧见主子房门开了, 这才努力从桎梏中钻出, 嘴里嚷嚷道:“今日小爷就先绕过你了!下次再跟你比……”
说完地上一滚, 灰头土脸到李秀色身旁, 狗腿道:“哎呀!李娘子醒了?”
李秀色愣道:“这是在?”
“切磋武艺!”
在瞧见小娘子一脸“没看出来你也会武功”的疑惑眼神中,陈皮立马昂首道:“是这样的。好说我也是跟着主子出去历练过多回,本事早已今非昔比,就拉了福冬一道来练练!他可是主子手下排行第一的暗卫,虽说今日还是逊色了点,但我总觉得我也是长进不少,眼看着假以时日就要与他平分秋毫不相上下……”
福冬嘴角扯了一扯,似乎根本懒得搭理他, 纵身一跃便消失在墙尾。
陈皮忙又道:“李娘子莫要同他计较, 他这人就是如此,没点儿礼貌,也就在小花和主子跟前温和点。你只消晓得他功夫高, 一直会在暗中保护娘子便好。”
李娘子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小花她也不晓得。只点了下头,揉着因宿醉还有些疼的额角,问道:“颜元今呢?”
这一问,陈皮的眼神当即暧昧了起来,瞧瞧,这一夜过去到底是关系增进不少,都开始直呼其名了。
便掩嘴“嘿嘿”笑了下:“我家主子去哪,姑娘还不知道吗?”
李秀色:?
她被这暧昧得有些离谱的眼神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第一反应是她怎么知道?第二反应才是一下将昨夜种种回忆了起来,身上倏然又是一阵冷热,下意识低头,却见自己穿了身与昨日全然不同的桃紫金丝绣樱桃云锦锻袄裙,贴身内里也是全换了的,腰间一侧还系了个桃花形紫玉坠,一看便价值不菲,另一侧则稳稳当当系着自己那柄桃枣双木暗器“色色”剑。
她一怔,下意识道:“谁给我换的衣服?”
陈皮哪晓得。但惯例嘿嘿:“那自然是主子了!”
“……”
瞧见他说完话后小娘子唇角一抽,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变成了大片红润,这小厮想当然心道,定是羞的。
说起来,昨夜他于谢府晓得那无香茶原是出自外邦的一种罕见的酒,当即魂都吓没了一半,生怕主子在外生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来,这般心急如焚寻了一夜,没想到一大早便见自家主子从自个房里走了出来。
陈皮痛哭流涕便要扑上去,却先被飞出的靴子堵上了嗷嗷乱嚎的嘴,而后再被一脚踹出了二里地。
“滚回来。”
淡淡一声,他赶忙又屁滚尿流地乖乖回来,瞧见广陵王世子随手带上门,而后坐上了院中桌边。
从前何时见主子主动关过门,这都是身边小厮干的事,陈皮心中正奇怪,便见面前人不紧不慢喝了口桌上的凉茶,他今日换了身新的宝蓝色锦袍,身上带着未散尽的酒香,开口的声音还有些干涩:“办的事如何了?”
好在陈皮机灵,就算心急一夜,也没忘了正事,立马乖乖道:“主子,我正要说呢!昨夜咱们的人是探进谢府去了,可还没等进那处国公夫人生前的旧院一探究竟,却被人打了回来。”
颜元今眉头轻皱:“谢寅?”
陈皮摇摇头:“应当不是。我昨日可是亲眼瞧见谢小公爷笄礼后出府去了,也叫了人跟着,人确实是彻夜未归的。况且昨夜打退一众暗卫的黑衣人据说瞧着身形也不似谢小公爷,要更显高大一些,身手似乎也比小公爷强多了,咱们的人根本过不了那人几招……”他说着有些惭愧地挠挠头:“此人出手太狠,他们都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还好逃得快,不然只怕是命都没了。”
“黑衣人。”广陵王世子有一下没一下捏着眉心:“有什么其他特征?”
“其他特征……”陈皮想了想:“对了,说是那人身手是极好,可动作都有些飘然,像是醉了酒似的,偏偏身上又没什么酒气。”
颜元今淡淡道:“无香茶。”
陈皮忙道:“主子的意思是,此人与您一般,也喝了无香茶?”
“他与我可不同。”广陵王世子道:“毕竟那人应当知道此‘茶’为酒。”
他的声音忽然带了几分阴恻恻,抬眼看向小厮,幽幽道:“而本世子不晓得。”
陈皮当即一个激灵,熟能生巧地扑通一记跪了下来:“主子!我错啦!我再也不敢啦!下回给您喝东西前,必当小心再小心,以身试毒哇主子!”
没喊完,嘴里飞进一方茶盏,正撞上前头的大门牙上,直撞得陈皮眼冒金星,却是将嘴堵上了。
“吵死了,把人吵醒你这副牙便别要了。”
把人吵醒,什么人,哪有人?
陈皮有些懵,却没不关心这些,只将嘴里的茶盏吐了,问出最想问的:“主子!您昨夜没犯什么事儿罢?”
从方才他就担忧着,这醉酒一夜无事发生可不像主子的风格,可别真不知不觉又把谁家房子烧了或者干脆杀了几个人便好。
未曾想问出这话来,广陵王世子揉着眉心的指尖却是一顿。
他沉默片刻,忽而说道:“不记得了。”
陈皮立马贴心安抚:“主子,不怕,不记得了,那便是没做!”
“……”
广陵王世子没有说话。
见状,陈皮忙又道:“对了主子,说起那黑衣人,据言他武功是上乘,可腿脚似乎不怎么灵活,若非是暗卫趁机打乱了他下盘动作,必也是逃不开的。”
腿脚不好?颜元今闻言,思忖半晌,“嗯”了一声。
许久,又道:“谢寅可有什么异样?”
“异样说不上,昨夜他于大理寺行夜差,无其他动作。”陈皮说着,忙又从袖中递出本名册:“不过今晨顾隽公子那边也传来了消息,与主子猜的没错,他这些时日已经查清,英华书院的势力确然已经渐渐密布于整个朝中,重要的官员中足有大半也确然都与这谢小公爷私下有所往来,且关系匪浅。谢家想操控朝堂,生出势力,其心已超然若揭。”
这小厮说着叹了口气:“朝中几位国公,多于朝中掌权。唯谢国公为人最是低调,素来不问政事,还常有行善积德之举,年轻时甚至舍命相救于皇帝,若非是他,只怕圣上当时便……”陈皮到底不敢妄言,只道:“此时谁人不知?可国公非但没有邀功,还在正妻死后远赴寺庙修行,吃斋念佛,默默无闻,小的实在想不通,他怎会做出这般事来?”
说到此,又突然惊道:“难不成……这些布局,都是谢小公爷一人做下的?”
广陵王世子只是默默听着,偶尔仍抬手揉一下太阳穴,未置可否。
陈皮自顾自道:“未曾想这小公爷年岁不大,却这般的有野心,若是炼尸也有他幕后操控,届时再与宫中朝堂势力里应外合,那胤都岂不是要大乱……”
颜元今揉太阳穴的手停下来:“说完了?”
他好像此刻并不关心这些,没什么耐心。
只抬眼道:“说完了去打些醒酒汤来。”
陈皮这醒酒汤打得极慢,慢到广陵王世子有些不耐烦起来,虽然更多是为旁的不耐烦。
他没瞎说,他昨夜的事确实想不起来了,全然不记得自己犯了什么事。
只知道醒来时,是躺在小娘子腿上,睁开眼,入目的便是黑暗中那张隐隐约约有些湿漉的脸。
颜元今盯着那张面庞,有一些愣,恍惚间以为是做了梦。
视线稍稍下移,却见她头发是湿的,额头上也冒着水珠,不知是汗还是什么,领口有些微乱,还有发丝与流苏缠绕着黏在上头。
他二人身上罩着同一件外袍,袍子不算厚,小娘子像是冷得不行,裹在里头,身子还在微微发抖。她一张小脸明明是冻得发白,却还透着一抹红,像是困极了,此刻眼睫毛轻轻的颤,脑袋微微垂着,不时朝下一点,却也没将自己晃醒。
颜元今下意识抬手去扶她脑袋,眉头轻轻皱起:“怎么将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说出口时却觉得自己喉咙干涩得厉害。
小娘子自是没有回答,她脸搭在他掌心,还挪了挪姿势,似是睡得愈发香沉。
广陵王世子只觉得自己应当是还未清醒,见她睡得香,便就这般扶着,换作旁人,他死也没这份耐心。
又怔怔看了她片刻,起身时鬼使神差地伸出另一只手,将她颈间发丝轻轻拨开,指尖触碰之时她似乎小声地哼唧了一记,虽仍是未影响睡梦,颜元今却不敢再动了。
四周萦绕着残留不淡的酒气,他头阵阵钝痛,脑中似有几根细线在不断切割,令他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残留的记忆是,他记得自己趴在小娘子院中的桌上睡着了……可怎么一觉醒来却是睡在小娘子腿上了?
燃起铜钱火,入目便是一张熟悉的诺大冰床,床上的铁链有些不太寻常的凌乱。
颜元今顿时一怔。
许久后,察觉室内阴冷,他不再多想,用外袍将她一裹,迅速开门,将人抱了出去,放到自己床上。
躺至床上,小娘子身上的袍子便滑落了下来,露出她微乱的领口和白皙的肌肤。颜元今呼吸一紧,飞快抬手将旁边的被子朝她身上一捞。
而后就这么站在床前静静看她片刻,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伸出手去,小心掀开小娘子耳侧的发丝,在她耳朵上看了看,随后放下心来。
没有出血。
他上回喝醉硬摘了小娘子的耳钉,让她疼了许久。
这双耳朵很漂亮,其实是很适合戴耳钉的,可惜自那次后便再没见她戴过。
小娘子身上湿哒哒的,他也湿黏万分,看样子是躺了冰床,他们为何会躺上冰床,总不能是打了一架?
他头此刻疼得厉害,倒也没强迫自己回想,确认人瞧着无大碍,料想左右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大不了明天待她醒来问问便好了。
于是便扭头要出去寻了人来帮她换衣裳,这样睡总归是不舒服。
可方才转身,胳膊就被抓了住,身后传来一声梦呓:“颜元今……下流。”
堂堂广陵王世子,被骂这么一句,明显有些愣住了。
他转回来,皱起眉头:“谁下流?”
“颜元今。”
颜元今坐上床边,盯着说梦话的紫瓜,忽然嘶一声:“我对你做什么了?”
第192章 入宫
床上之人自然没有回答, 小娘子骂完这两句便没了声音。
广陵王世子却没法善罢甘休,他盯着她睡熟的脸,只觉得这张脸生得越发顺他的眼, 着实可爱到有些可恶, 更是有些气笑:“睡这么死, 还不忘骂本世子?”
目光从她小巧的眉头一路下滑,掠过细腻的肌肤,最后落至她同样小巧的唇瓣上,而后微微皱起了眉头。方才没有注意到,此处仔细看去, 似乎有些微微的红肿,唇角的红更是稍显深色。
他下意识道:“这怎么还破……”
话至自处, 突然顿了住。
思索片刻, 广陵王世子素来是个没耐心的, 干脆抬手去将人弄醒。见小娘子坐起时似是有些茫然地微微睁开了眼, 便听他命令:“不许睡。”
“说清楚。”他道:“本世子——”
话音未落,便见小娘子两只手“啪”一下拍到他面上,而后看着他,忽而嘿嘿笑了一声。颜元今被这一声笑得莫名其妙毛骨悚然,却听她啐一声:“真下流啊!”
“……”
而后松开手,又仰头倒回去,呼呼大睡。
见这紫瓜干脆睡出了鼾声,颜元今半晌没有作声, 终于“唰”一下起身, 出门叫人唤了福冬那个相好的婢女小花来,进屋给李秀色量了尺寸,又大半夜派人去了都中成衣铺中, 敲门叫那掌柜火速包了最好的上好衣裳来,叫小花给她换上。
这一夜忙完所有,他也换了身干净敞亮的衣裳,这才坐上了桌边,一盏一盏给自己喂着水,一壶水都空了,天才将将亮起。
等她醒了,他要亲自问她。
*
陈皮抱着醒酒汤回来时,正望见外头进来传信的暗探,这面孔他认得,是被主子安插在皇宫附近的几人之首,那时陈皮不晓得为何主子为何要在宫中也要埋眼线,只是按吩咐照做,眼下见这人急匆匆,便连忙快脚跟了上去。
“世子。”那人一进栖玉轩,便直奔院中石桌边的颜元今身侧,小声道:“乾清殿值守的太监走漏的风声,说是昨夜圣上于披奏时突然昏倒,太医院的人轮流跪了一排,治了整整一夜,都未见圣上转醒,也未查出来缘由。”
什么?
颜元今闻言,倏然起身。
陈皮还没到跟前听见什么,就见主子要出去的模样,便忙将醒酒汤递上去:“主子这是要去何处?可要小的替您将小桃花牵来?”
颜元今将那醒酒汤一饮而尽,并未回答,只朝不远处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你哪也不许去。将人照顾好,醒来让她留下等我,我有话要问。若是走了,我拿你是问。”
“是!小的定会将人看好——”陈皮响亮地应声完,人已经走远,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人。什么人啊?哪有人?”
上空“唰”一下落了个人影,在他身后道:“是李娘子。”
陈皮吓了一跳,回头望见福冬:“李娘子?在哪?”
“主子房里。”
陈皮立马一只手捂上了嘴,惊道:“现在在房里?”
“一夜都在房里。”福冬实话实说道:“我在外守了一整晚,除了天亮时看见主子,未见李娘子出来。”
陈皮另一只也捂了上去:“孤男寡女,彻夜共处?”
福冬也不知算不算,但他懂得不要妄议主子,便道:“慎言。”
陈皮却竖起大拇指:“妙啊!”
福冬:“……”
这小厮自小看话本子长大的,此刻简直热泪盈眶:“主子出息了!”
天老爷,莫非他冥冥之中无意立了大功,那无香茶实际是个好东西,从今以后要改口叫世子妃了?
这般雀跃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了现在,直至他说完“是主子给您换的衣裳”后正高兴着,却见李秀色握紧了拳头,而后自牙缝中半晌憋出了一句:“……无耻!”
说完,恶狠狠瞪了这小厮一眼,越过他便走了。
陈皮这才一下愣了,在原地指着自己鼻子,望向不知何时又从上方某处跳至他面前的福冬:“世子妃这是在骂我?还是在骂主子?”
福冬被他这句“世子妃”唤得嘴角一抽。
想了下:“约莫是一起骂了。”
说着,迅速追随远去的李秀色,他跟在她身后,栖玉轩下人瞧见小娘子身旁是殿下最亲信的人,便都不敢多言,只能待人走过才左右窃窃私语,偷偷目送那娘子朝院外行去。
陈皮这也才想起主子的交代,忙也追出去,一面喊道:“李娘子!主子说了,不能走啊——”
李秀色哪听,她一路腿脚极快,方要出了那道石门,便险些撞着一个人,幸而及时刹住了脚步,才瞧见面前锦衣华服间的玉牌,一个“安”字。
栖玉轩下人登时一惊,毕恭毕敬弯下了腰,陈皮也立马刹住了脚,与福冬一并低头行礼:“王爷!”
李秀色抬起头去,入目的是一张与颜元今眉眼并不相似的面庞,不过也很是好看,虽有年岁痕迹,却不难看出年轻时之俊美,定也是风华一代的人物。这张脸她曾在幻境中见过,那日街上车马内也瞥过一眼,如今细看,只觉得此人颇为消瘦,眼底的青黑细细铺散,脸色有一些近乎病态的苍白。
不知为何,她觉得他此刻身上似乎自带一股阴气。
思忖了下,还是先低头行了礼。
颜安没有说话,他细细打量她,目光在她额间的胎记上落了一瞬,又淡淡收回,开口道:“这是要走?”
李秀色点了下头。
“倒是头一回在府上见你。”
此人语气温和,说话间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李秀色不由得一愣,陈皮见状,忙上前道:“王爷,是世子邀请了李娘子来作客。”
颜安淡道:“本王并未同你说话。”
陈皮立马乖乖闭上了嘴。
李秀色忙道:“王爷,陈皮说得没错,只是眼下客已作完。若无要事,小女不在此继续叨扰了。”
颜安看着她,“嗯”了一声,未置可否。李秀色见状,倒是也胆大,提腿便要走,却忽听身侧之人问道:“世子在何处?”
这一回是问的是陈皮,后者忙道:“王爷,世子一大早便出去了。”
“去哪?”
见陈皮摇头,颜安沉声道:“不管他去了何处,将人找回来,我有要事。”语气似乎有些愠怒,说完后喃喃了一句:“……她等不及。”
这一声音量极小,但恰好李秀色耳力极好,距离不远,听了个一清二楚,步子顿时一停。抬头时,便见这广陵王已经拂袖而去,步子有些匆忙,似乎有什么急事要做。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李秀色倒是没有再要走的意思。
眼瞧着陈皮吩咐了人去寻颜元今那厮,她上前问道:“‘她等不及’。这个‘她’是谁?”
陈皮被问得云里雾里:“娘子问的是谁?”
李秀色忽然道:“可是广陵王妃?”
陈皮一怔。
李秀色看着他神色,料想自己是猜中了。脑中忽而想起当日于阴山观阿五墓前长齐说的那句“王爷用颜元今以血养血保全妻子尸身”,便道:“你家王爷与你主子关系好么?他除了那个事,还会因为别的事常来栖玉轩么?”
陈皮下意识便答道:“除了那个事,王爷确实几乎不来,主子也不想见他……”说着说着,却忽然捂住了嘴。他脑子到底不笨,反应过来这小娘子话间使诈!
李秀色了然地看着他:“看来你确实也知道。所以,”她顿了顿:“他方才是来寻颜元今取血的?”
陈皮立马“哎呀!”叫了一声,左右看看,确认那些人早已被自己遣散了。福冬也早就回了暗处,这才小声道:“娘子慎言!您怎么连这都晓得,此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断然不能让旁人听了去!”
李秀色又忽然道:“你家主子是不是不让我走?”
她话题转得猝不及防,陈皮忙道:“是,他说有话问娘子你。”
李秀色皱眉。有话问她?问什么?
她想了想,说道:“好,那我不走。”又眨了下眼:“可他意思大抵是不让我离府,没说不让我离院罢?”抬起头开始装模作样:“我瞧着广陵王府漂亮得紧,我打小未见过世面,也不知除了今日还有没有机会欣赏。”
“那自然是有的,嘿嘿。”反正你也快成世子妃了,陈皮捂着嘴乐:“那便让我陪着娘子四下去……”
李秀色倏然抬手一指:“陈皮,看!你主子来了!”
陈皮立马扭头:“主子——!”
这一嗓子嚎得惊飞树上一堆野鸟,却不想视线所及,身后分明空空如也。再一回头,方才还在的小娘子,一溜烟不见了。
*
皇宫之中,养心殿外。
颜元今尚未上台阶,便被门口守着的宫中护卫拦了下来。大内总管太监刘公公开了门,自门里弯腰迎下来,毕恭毕敬道:“世子,今日不巧,圣上不便见客。”
广陵王世子作为亲侄,深得皇帝宠爱,素来可自行入宫,于殿前等候通报面圣便是。
他今日便是以多日未看望为由前来,明知故问道:“伯父此刻正忙?”
“这……”刘公公神色一时变得有些为难,却见殿门再度大开,内里走出房嬷嬷:“皇后有旨,让世子进来罢。”
“是。”
颜元今入门,便瞧见屋中跪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太医,皇后坐于龙床边上,双眼似有些红肿。
他行至床前,看着龙榻上双目紧闭之人,面色发白,两颊略微有些凹陷,短短时日未见,分明比上次相见形容愈发枯槁。朝中每日上朝的大臣没人看得出来吗?身旁伺候左右之人看不出来吗?还是说都看出来了,却无人敢言?
“伯母。”
“你伯父昨夜便病了。”卢皇后的声音有些哑,说着说着便掩起了帕,小声抽泣:“我也不知他为何会如此,怎么突然便倒下了?太医换了一波又一波,却丝毫都瞧不出——”话未说完,她却突然咳嗽起来,一旁的房嬷嬷连忙上前,替皇后拍背,皇后手中的帕掩在唇上,稍稍拿来,便瞧见上头一团鲜红的血。
颜元今蹙眉,上前道:“伯母也病了?”
皇后摇摇头:“不碍事。”
一旁的跪着的太医收到广陵王世子看过来的目光,忙跪上前替皇后把脉,许久摇了摇头:“瞧娘娘脉象似乎无疾,许是昨夜一夜未憩,过于忧心所致。”
“无疾也需开些安神的方子,不然要你们这些太医有何用?”颜元今说完,见太医未动,便冷声道:“还不快去?”
太医立马屁滚尿流退了下去,颜元今又看向房嬷嬷:“劳烦嬷嬷去随太医取药来。”说是劳烦,分明是要清人的意思,房嬷嬷见状,忙应了声“是”,一旁的刘公公看了眼床上的圣上,未说些什么,也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殿内便只剩下了三人。颜元今看向皇后,说道:“前阵子来看望伯父,见他似乎身体有恙,屡屡咳血,但伯父似乎并不在意。”
“是吗?”皇后愣了下,道:“……那便应当不是恙,你伯父自己的身体自己想来是清楚的,你也晓得,他素来最是惜命。”
“可他昨夜却倒下了,查不出原因。”
皇后抬头:“今儿,你到底是想说什么?”
“我想说。”颜元今似也不想周旋:“伯父可曾喝过什么不该喝的东西,或是吃过什么不该吃的药?”
皇后一怔,立马道:“瞎说,没有的事!你伯父乃一国之君,怎会胡乱食饮?”
“若那些东西有延年益寿……甚至长生不老之能呢?”颜元今盯着她的眼睛,低声道:“您也晓得,伯父最是惜命。”
皇后脸色顿时一变。
她神色有一瞬而过的慌乱,道:“长生不老乃为民间迷信,天底下便没有此物!此类邪术传闻早于前朝便被明令禁止,卫朝崇尚正道学术风气,圣上作为一国之君,怎会如此糊涂?”
她沉声道:“你伯父如今病中,此话我便当你没说过,否则你便是妄加揣测,乃指责天子昏庸之罪,饶是我再护你,他再疼你,也免不了也要罚你。”
颜元今并未再继续咄咄逼人,只是笑了笑道:“伯母教训的是。”又似随意提起道:“前阵子,我曾与伯父伯母提起过都中多名女子失踪一事,后经查实,这些女子皆为阴时生辰,被取了处子之血,用以制药,伯母可知晓这些事?”
皇后攥着帕子的手紧了一紧:“宫外的事……本宫如何会知晓?”
“那便好。”颜元今细细观察她的神色,他点点头道:“伯母说什么,我便信什么。那伯母可知,那些女子血除了制药,还可炼僵?僵一炼成,皇城必乱?”
卢皇后赫然抬头:“什么?!”
颜元今并未再说其他,只继续道:“元今定会彻查此一事。此外,若有奸人残害无辜百姓,再施以花言巧语诓骗他人,譬如名为灵药,实为暗中投毒之事。元今也会让此事水落石出,让被诓骗之人认清事实,也还那些女子,一个公道。”
皇后的面色霎时间又变得惨白,却是重重咳了下,帕上又见了血。
“见到伯母,比前些日长安寺庄要憔悴许多。”颜元今言辞委婉,只道:“吃了太医送的药,旁的还是莫要吃了。”
他意有所指,皇后闻言怔怔半晌,又听他续道:“伯父已然病倒,宫中太医既已束手无策,我会派人去寻阴山观的道长前来相看。”顿了顿:“眼下胤都近况无法全然解释,但确实危险动荡,元今定会保全宫中安危,望伯母加强宫中防范,此外保重身体。”
他说完,便要退下,却被皇后唤住:“今儿。”
她声音颤道:“你伯父此事……莫与旁人说。”
颜元今顿足,像是觉得有些好笑,许久才道:“不知伯母说的是哪一桩?”
卢皇后闭了闭眼:“我也曾规劝过他。”
“我、我也未想过要用的,只是,只是他——你晓得,他这个人……惜命惜到了何等地步,我也是近日因他盛情,相邀永生为伴,我与你伯父情深,我……被逼无奈才试着尝上几粒。你应当知道你伯父,他素来是个明君。他也不想的,他备了许多银两,让做事之人事后赔偿给那些女子,且说过断不能害人性命,他,他是天子,从未有意加害于旁人!只是,只是想图天下得以百年、乃至千年、万年安稳,他说既要安稳,那便有人要做出牺牲,以小全成大满,而他定会厚赏……”
“既为天子,本当守得天下之人安危才是。”颜元今听不下去,他并未回头,只沉声道:“天下人,不是仅他一个,而是少一个都不行。"
第193章 回忆
广陵王府乃胤都第一大府, 府内虽无机关密布,但因独有的尊贵与极少宴客的神秘,让这诺大府上蒙上了厚厚一层难以捉摸的面纱。
王府墙院之高大, 除宫中无处能及。李秀色沿着墙根走, 察觉有脚步声, 忙躲去一旁的高石后。
几个下人径直垂首过去,她才自阴影中出来,猫着身子朝着不远处背对着她的颜安望去。
再往前的院落上头挂了厚厚的额匾,李秀色瞧着匾上的三个字——“落英殿”,匾下院门不等两旁的下人动手, 便被这王爷一把推开,急匆匆地奔了进去。
这般急迫……难不成那个所谓的广陵王妃的尸身, 便藏在他住的院子里?
正思忖着, 身旁一阵动静, 竟有只黑猫自墙上跳了下来, 正落在李秀色脚边,她吓了一跳,下意识便低呼出声,眼见着落英殿外的下人要看过来,她的身子却骤然一轻,被谁抱起一跃至远处树上。
此树极高,最粗的一截树干恰好伸在了这王府的院墙之上,可将院外的长杉巷一览无遗。李秀色坐稳后只觉得有些熟悉, 这才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到颜元今之时, 这骚包便是躺在此处,悠哉悠哉地射倒了卫祁在布下的木偶假人。
扭过头,便见广陵王世子以当日同样的模样懒洋洋倚着, 她早已习惯此人动不动就上树的喜好,开口道:“世子回来了?”
说完突然觉得有些后悔,经历了昨晚她见他总还有些不自在,这般说话仿佛很期待他回来似的。
颜元今只眨了下眼,声音不咸不淡:“陈皮当真是越来越办不成事了,连个人都看不住。”
李秀色道:“世子叫我留下等您,我也并未出府,这样还不成吗?”
颜元今看着她,眉头忽而稍稍上扬,点点头:“成。”
她说话时声音里带了点许是自己都难以发觉的怨气,他却听出来了。小娘子似乎有些生气,因为什么,昨日的事情?
他却没急着问,目光朝远处的落英殿的方向望了望,琥珀色的眼底渐深:“你这般偷偷摸摸又鬼鬼祟祟,倒不怕被人做贼抓了?”
“我只是好奇……随便走走。”
“好奇什么?”颜元今收回目光看她,顿了顿,声音不意外地有些低下来:“她有什么好看的?”
李秀色抿了下唇。
他一语中的,她无话可说,回看过去,目光渐渐下移至他手腕:“听你父亲说,她等不及了。若是世子未及时去……会有事吗?”
颜元今听完,却是笑了:“那糟老头当真是什么都告诉你。”
“她都已是死人了,本世子即便不去,她也烂不了,顶多多丑上两日。”他开口替她解惑,语气听不出什么沉重,反倒有些自嘲:“倒是你。”
颜元今看向她:“你莫要看我那爹状似温和,可若被他发现你知晓了那女人的秘密,他会杀了你。”
李秀色一怔。
“不过你放心。”广陵王世子声音忽然变得柔软下来,眼底有一丝分辨不清是真是假的笑:“若是如此,我会先把她的尸首杀了。”
*
另边厢,顾太师府,有人正在拍桌。
“岂有此理!”
此人正是傅秋红,她听完顾隽所言,腾一下站了起来:“你是说谢寅那小子竟有这般权势滔天,眼下连禁军首领都是他们谢家的人?”
顾大公子吓了一跳,忙安抚道:“傅娘子莫要激动。只是说那前几年新上任的严步作为当年的武状元,师承赵路,而赵路偏偏与英华书院的山长皇甫英乃是旧交。加之严步虽贵为统领,却实为年少有成,比谢寅也大不了几岁,有人听闻他们关系不错,表面看倒也正常……也未说这禁军一定是被谢家插手了的意思。”
“表面正常。”另一旁的乔吟挑眉道:“这么说顾公子还是觉得内里有鬼?”
顾隽点了下头:“乔娘子不知,严步此人性情桀骜古板,年纪轻轻就成了统领,便素来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去年甚至还同昨昨兄都打了一架。”
“颜元今?”乔吟颇为意外,广陵王世子谁人不给三分薄面,不捧着他拍马屁便算了,那严步居然还敢跟他打架,便道:“打赢了?”
“并未分胜负。”
顾隽道:“严步的马喝了烈酒发疯时不小心撞伤了小桃花,昨昨兄将那马教训了一顿,严步为救马一命才与其动手,救出马后,他便收手离去,昨昨兄那时打过瘾了倒也没怎么追究,只是同我提起时才说难得一见还有这般怪人,从前便听闻他为人孤僻,没想到连广陵王世子都敢招惹。”
他说着,又道:“这样的人,却与谢寅一见如故,奉为知己,来往甚密,顾某确然觉得有些猫腻。”
坐于对面的卫祁在低声:“顾兄所言有理。”
乔吟则是“嗯”了声,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顾隽,她这个前未婚夫她是知道的,从前她素来嫌弃,觉得他就会玩些笔墨,身弱又胆小,属实看不出来什么优点,可如今屡屡感到意外,发现他实则内心通达清明,心思灵巧缜密,颇有些大智若愚的意味,便慢悠悠道:“顾公子短短时间内便能将朝中人的干系都一一打探出来,倘若做官,当是前途无量。”
傅秋红嗤之以鼻道:“他?他可做不了一点,就他这般不懂拐弯抹角看人眼色的货色,断然学不会半分圆滑,要真做官,莫说前途,只怕没几天便要将朝中人全参了个遍得罪光了。”
“我看他这般书呆,只适合写书作画,”说着砸砸嘴,嘿了一声:“没准今后还真给他混成个名家大师坑蒙拐骗去了。”
傅小娘子说完又坐下:“好了好了!言归正传,咱们说点正事。”她看向顾隽道:“你还没告诉我,信上说的可是真的,圣上当真出事了?”
问完话,却见顾隽正也看着她,他神情温润,眼中水墨一般的黑澈。
这小子生得好看。傅秋红一向晓得。
她皱眉道:“你看我干嘛?”
顾隽唇角弯了一下,摇摇头:“没什么。”
又道:“傅娘子方才问什么?”
傅秋红莫名其妙看他一眼,还要再问,却听乔吟眼笑道:“圣上只是病了,颜元今那边传来的信,应当不假。”
顾隽闻言点头道:“昨昨兄还言,胤都危险重重,圣上又倒下,没有确切证据,动不了旁人,只能尽力保住皇城安危。如今禁军不可尽信,而都中除禁军外,唯有一支傅将军带领的军队驻扎……”
傅秋红对上他欲言又止的眼神,心道这小子原来弯弯绕绕这么半天是想说这,便翻了个白眼:“晓得了!回去便让我爹这阵子多留意些,倘若真有叛军胆敢作乱,我傅家定饶不了他!”
说完又哼道:“那颜元今想拜托我做事,为何专程送信,自己不来?”
此言一出,饶是顾隽也答不上来。
他望了望四周,又有些了然:“原来李娘子也不在。”
转而豁然开朗:“这便说得通了。”
“……”
众人神色八卦,唯有道灵的脸色苦了下来。
而乔吟像是想起什么,她抬头望了下此时已是傍晚的天,喃喃道:“他不来或许也不全然因此……我若未记错,今日应是十五?”
“十五?”傅秋红没听清:“什么十五?”
乔吟意识说漏了嘴,忙道:“没什么。”
又转移开话题:“说来,我昨日于谢府听谢纤提起国公夫人当年中行止散之事,给她送去解药之人,竟是广陵王妃。”
顾隽讶道:“昨昨兄母亲?”
乔吟点了下头:“昨日陈皮还同我说,他与他主子行至国公夫人院外时,谢寅反应不大寻常,尽管极力掩饰情绪,也仍见激动之色,似乎十分抗拒他主子靠近。我在想,国公夫人与王妃……或者广陵王府,究竟有何渊源?”
顾隽摇摇头:“未听旁人提起过,坊间对这位夫人的消息传之甚少,只知她似是上元节之夜去世……”
“上元节?”卫祁在闻言沉吟:“十五月圆……阴气最重之时……”
他眉头一跳,凝神道:“敢问王妃与谢夫人去时,分别是哪一年?”
顾隽正要回答,却忽觉背后刮起一阵阴风。
卫祁在倏然起身:“谁?!”
*
李秀色盯着颜元今的脸,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但见他神色认真,这人性情古怪,真把自己老娘的尸首端了也不一定。
颜元今却是又笑:“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见李秀色没说话,他似乎这才想到了正事,稍稍坐直了身子,仔细打量起她的神色,忽而道:“留你,是想问你,本世子不记得了,昨晚我们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他眼睁睁瞧见这紫瓜白皙的面庞“唰”一下便蒙上了一层淡淡红晕。她皮肤轻透,于光下,红色更为明显,鼻头都漾起一点粉来,此情此景倒显出一些小女儿家的羞涩来。
颜元今倒是愣了下,她居然这么害羞,那他们……
却见紫瓜倏然抬头,掷地有声道:“世子,你若非要问,那我便要报官了。”
“……”广陵王世子一时有些未反应过来:“报官。告谁?”
“你。”
“……”
颜元今怀疑自己听错了,但是也悟了,原来她并非是羞涩,她脸是被气红的。
堂堂广陵王世子,头一回听说有人要到官府告自己。
他现在相信他们或许应当确然是有些什么了,可不太确定到了哪种程度,能让她这样生气。心中忽而便升起一股难以描述的怪异心情,夹杂着不合时宜的有些诡异的期待,甚至还莫名的有些紧张。
但还是问道:“你告我什么?”
这种话都问得出来?
李秀色近乎愤慨地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她实在说不出口,便道:“世子帮我换衣裳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还是闭着的?”
颜元今:?
他思索了许久才确认这句话他没听错,有些好笑道:“我帮你换的衣服?”
“不然呢?”
“谁告诉你的?”
李秀色觉得他此刻还有脸笑,真真是令人发指,梗着脖子道:“陈皮说的。”
……好你个陈皮。
“小花帮你换的衣裳,本世子当时在外头。”颜元今看着她道:“小花你可能不认得,是我那暗卫福冬的相好,用不用我唤她来为本世子正名?”
李秀色登时一噎,识时务道:“不、不用了。”
“不过这衣服确然是我帮你挑的,本世子眼光果然不错。”广陵王世子目光落至她身上,忽而道:“适合你,很漂亮。”
这话状似是在夸自己,实则却全然不吝于对她的赞美。李秀色有些怔住,这厮便是如此,嘴毒的时谁人都能贬上几句,可自打他对她表明心迹,尤其是最近,这样直白的话总是不加丝毫掩饰。
这人怎么这样?
“本世子宽宏大量,换衣一事冤枉了我,也就罢了。”只听颜元今又慢悠悠道:“眼下总该谈谈昨晚了?”
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股懒洋洋的气息,全然没了之前的紧张。毕竟这小娘子连换衣服的事都能弄错,谁知道她那句“下流”是不是也误会了什么,以至于冤枉了他。
李秀色明显有些乱了。
她断然是不能说的,正想着有没有办法可以逃,忽而眼尖瞧见树旁有一架靠着的木梯。广陵王世子似乎发现了她的意图,在她身子朝另一边歪去时,以为她要摔了,下意识伸手去拉她。
他这时的神色才有些紧张,手勾住她腰上,听小娘子不受控制地“诶”一声。
颜元今揽她已是熟能生巧家常便饭,直到方才抱她上树时,他也都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可眼下心中却忽而升起一股诡异的酥麻之感。
有风吹过,李秀色身上的酒气其实是还未散尽的,如此靠近,鼻尖萦绕。
风掀起她的长袖,露出袖下纤细的手腕。广陵王世子在一股熟悉又惊人的怪异直觉中,下意识又将目光落至小娘子手腕的红痕处,而后皱起了眉头。?她被捆了,哪个畜生干的好事。
但很快眉头又一瞬僵住。
痕上有锈,这是他熟悉的痕迹。
李秀色却被他这那揽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便要见将人推开。
却察觉他手一紧。
她抬起头,发现他的眼清澈明亮,全然没了昨夜的混沌与深邃,眼神中却有些无法形容的情绪。
他“唔”了一声。
“不用谈了。”李秀色头一回在清醒的广陵王世子脸上看见这种情绪,似乎有些茫然,还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半晌,才慢慢继续道:“本世子好像,想起来了。”
“……”
长久的安静后,李秀色猛然深吸一口气,而后一把将人推了开。
颜元今被推开,却意外没有任何阻拦,大抵还因回忆愣在原地,任凭她转身慢慢爬到树干边,顺着梯子飞速下了树。
小娘子一溜烟跑了,广陵王世子并未去追。
日月交替,此时太阳将将下山。
福冬来到主子旁,见他正低着头,对着自己掌心发呆,福冬不知空空的掌心有什么好看,又不是握了什么东西。但他意外发现主子的耳朵竟有些微微泛红,他从未见过主子耳红,便有些担忧道:“世子,您病了?”
颜元今没答,他收手,揉了揉额,太阳穴阵阵地疼起来,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十五。”
广陵王世子沉默片刻,终于“嗯”了一声:“跟上人,护好了。”
“是。”
第194章 打斗
天色暗得极快, 马车途径长巷时还能瞧见天边大片的晚霞,出了巷子,光亮便早已散了。
马车前的是福冬。
他乃暗卫, 给小娘子做车夫这事本当有陈皮来做, 可陈皮不知为何每至十五便尤其忙碌, 抽不开身。
福冬不比陈皮生趣,在外人面前素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一心驾马,没一会儿车内的小娘子便自己有些坐不住,主动撩开了帘子, 盯着闷葫芦的他半晌,开口道:“除了你, 他还派了多少个人在我周遭?”
福冬道:“回娘子, 未数过。”
李秀色坐回去, 没一会又探头出来:“多久能到家?”
福冬道:“回娘子, 快了。”
李秀色“哦”了一声,再次坐回去。左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她又钻出来,忽然双眼亮晶晶道:“小花是你相好?”
福冬稳稳驾车,点头道:“回娘子,是小的喜欢小花,小花尚未答应。”
李秀色兴致勃勃:“小花怎么样,漂亮吗?”
这冷面暗卫面上终于展露了一丝含蓄的情谊, 小小地弯了下嘴唇:“漂亮的。”
他低头看向腰间的剑穗, 那是小花亲手编的,和她的人一样漂亮。
李秀色“嘿嘿”一声,拽着裙子边。酒后她一觉睡至下午, 眼下于偌大马车中委实无聊得厉害,正打算好好八卦八卦,下一句话尚未出口,忽觉马车一阵剧烈颠簸。若非她拽着帘子,险些要栽向前去。尚未反应过来,便被福冬一把推回了车内:“娘子莫要出来,有危险——”
李秀色心中登时扑通跳起,听话缩在马车内角落,手牢牢扶在腰间小剑上。警惕听着车外的动静,似乎有谁朝马车内刺来,又在兵刃碰撞间拦了回去。
不过片刻功夫,打斗的声音便没了。车厢帘子一把被人掀起,福冬钻入道:“李娘子无事?”
“没事。”李秀色摇摇头道:“方才是什么人?”
福冬道:“不知。看着武功不高,但逃得很快,已让其他暗卫去追了。眼下天色已晚,娘子若无事,那我们便先快些回去,过了这个巷口便至李府了。”
李秀色点了下头,见他说完话便要放下帘子,忽听“咻”一声,一根长箭忽从远处飞来,穿破夜空,直直地插在了一旁的厢门边上。
箭身铮铮,箭首处还挂着一个蓝色的流苏穗子,轻轻地晃着。打了一半的结,似是哪个女儿家还未编完的东西。
李秀色被这箭一惊,还未平复心跳,却见面前的福冬死死盯着那穗子,倏然一下变了脸色。
*
“卫兄。”
天几乎是瞬间黑下去的。顾大少爷实在怕寒,察觉冷风,把身上的袍子再披紧了些,有些担忧地追上前方一干人:“你们发现什么了?”
“没瞧见人。”傅秋红回头望望身后的顾府:“可就是有些奇怪,总觉得方才咱们谈话时有什么东西在暗处悄悄听着。”
顾隽宽心道:“许是搞错了?我家虽是文官,但也养了些会武的家丁的,没准方才便是谁不小心飞过去了……”
他话音未落,忽觉脚下一沉,像是有什么东西瞬间缠上了他的双腿,叫他不由自主失重便朝前一扑,尚未来得及呼救,便被迅速地朝后拉去。
“顾、顾公子!”
道灵最先大呼,手中拂尘出剑朝缠于顾隽腿上的细绳一斩,傅秋红又连忙用长鞭紧紧将顾隽裹住,这才叫人停了下来。
卫祁在眉头皱起,登时喝道:“照顾好他!”一跃便朝顾隽身后黑处而去,乔吟见状也赶忙跟了上去。
留下道灵与傅秋红二人扶起顾隽,还听他一边倒吸着气一边也不知在安抚谁道:“无事,我不打紧……”
“什么不打紧?”傅秋红眼都瞪圆了,见他身上多处衣物被生生蹭破,白色的缎子被染得殷红,下巴和脸颊处也有几道磨出的血丝,还在细细渗着血,登时咬碎了牙:“多好一张小白脸!这险些都要破相了!”
顾隽抬手摸了摸自己下巴:“不打紧的……”
道灵忙将他把身上灰尘扑去,关心道:“顾公子这摔、摔得挺疼罢?”
顾隽笑了笑:“不疼的。”
“不疼?”傅秋红白眼都快掀到天上去,她提腿朝顾隽被蹭破的膝盖处一顶:“疼不疼?”
“诶诶诶疼疼——傅娘子,轻点——”
傅秋红立马骂道:“什么东西,我的人都敢伤?!”
顾隽一惊:“傅娘子方才说什么?”
“我说错了吗?从小除了颜元今那小子,也便我能欺负你了,可不就是姑奶奶的人?我都没给你打成这样,这东西倒好,他先偷袭上了?”傅秋红说着,狠狠啐一口,甩起鞭子便要往前追,却听道灵忽而“嘶”了一声。
扭头看去,只见道灵手里握着方才缠绕住顾隽双腿、被他斩断的断绳,皱起了眉头,像是不确信似的,还抬头就着月光比对了一下:“这银丝……好像……是一样的……”
顾隽道:“道长说什么?”
道灵一手举起自己右手的拂尘,另一手摊开掌心的那几根断绳,笃定道:“这绳子……一定是拂、拂尘丝。”
“拂尘丝?”
“拂、拂尘丝,乃雪莲白花就桃丝而、而制,令由黑狗血浸泡、泡七七四十九日。这上面的纹路,以及摸、摸上去的质感,都与我手上的如出一辙,甚至更、更好。这不仅是拂尘丝,我还确、确定,”道灵说着,脸上现出了许多困惑:“这是出、出自阴山观的拂尘丝。”
顾隽与傅秋红皆是一愣,尚未反应,忽觉周遭又掀起一阵阴风,此时不光有风,更有股难以描述的气味,爱洁的顾大公子喃喃道:“有些酸臭……”。
道灵却是一下跳了起来,他腰间挂着的水袋狠狠一晃荡,面露惊色:“是、是僵尸!它、它不怕樱桃酿!”
话音落,一道黑影便自上空砸下,伴随着浓郁的腐臭气息,两条僵硬抬起的胳膊,直直地向顾隽刺来。
顾大公子倒也深知来者不善:“这位兄台……”
没等说完话,傅秋红已一把将吓懵了的他猛地朝后边墙上一捞再一丢:“滚去那,别碍事!”
顾隽立马缩去墙角:“好的。”
傅小娘子气呼呼朝着那僵便甩鞭而上:“狗东西,我道是谁鬼鬼祟祟,姑奶奶取你狗命!”
道灵也忙持拂尘击去,银丝迅速缠上此僵右臂,傅秋红鞭绕左臂,二人分自两边用力拉扯,将那两个胳膊生生分开成“十”字,但那僵不见半分低吼,似乎只是稍稍用力,两条胳膊迅速又合拢于一处胸前,傅秋红抗衡不及,竟险些与道灵撞于一处,好在动作矫健,后翻于地。
“是凶、凶僵。”道灵一面躲闪僵尸袭击,一面用力拉扯银丝:“与那、那晚赶尸的僵尸一样,虽样、样貌不同,但僵状如出一辙。”
他面色震惊,却是咬牙笃定:“……这是炼、炼出来的尸,被人放、放出来了!”
*
卫祁在与乔吟一直追至巷尾,忽而停下了脚步。
后者还要上前,却被前者一把抓住了手腕:“危险。”
他握得轻,乔吟低头看了一眼,道:“你……”
话未说完,便听“唰唰”两声,有什么东西一下缠上她腰间,将她用力朝后拉去,卫祁在眉头一皱,迅速出拂尘柄用力折断,又一把将人抱入怀中:“阿吟!”
乔吟伏在他胸前,听他心跳得即厉害,震得她耳朵都有点痛,勾唇笑了下:“我没事,小道长不用那么紧张。”
试着将人推开,这回倒是这木头没有要放的意思,他平稳了下情绪,这才将目光落至地面,那里躺着几根极其熟悉的银丝,叫他目光一怔。
卫祁在这才将人松开,护在身后,环顾黑漆漆的四周,半晌,低声道:“既是同门,为何不出来?”
话音落,便有数枚“暗器”自头顶院后的树后,凌厉如箭般落至他脚边,动作之杀气,宛如厌极了他这一句“同门”。
卫祁在看着面前那一排插入地中的树叶,心中一沉,似乎有什么试探在渐渐清晰。不敢确定,却又仿若确定。
他终于抬头,眼神看不清情绪,沉声道:“阁下……既不愿现身,便只好小道亲自去寻了!”
乔吟一怔,便见卫祁在骤然腾起,飞身上树,可拂尘击出,树上除却飞落阵阵残叶,不见半点人影。
天地之间,宛若那人从不曾出现过。
乔吟心中正在焦急,忽又听远处传来隐约的打斗声响,正来自于方才过来的方向。
卫祁在自也听见了,他下树后道:“是顾隽他们出事了。”
说完,又回头深深看了眼那株大树,这才与乔吟匆匆赶回相助。
甫一回去,便见顾隽离得远远,一手扶墙一手捂眼,嘴里念叨着不知哪门子诗还是经,时不时掀开指缝朝另一边偷看去一眼,而后腿一软又顽强撑起。
而另一边傅秋红和道灵正与一具凶僵打得火热,那僵身形高大,身着一身陈旧的练雀服,外貌倒是如出一辙的沟壑丑陋,一眼便能瞧见那张发烂恶臭的脸庞上死灰的眼珠与尖长扭曲的指甲。
但他周遭尸气却与寻常任何种类的僵所散都格外不同,许是今日又乃十五月圆阴气凝聚的缘故,浑身上下竟都散发着灰、绿、红三色各不同的阴光,游走之间,所踏过的地面都染上一层厚厚的尸水,恶臭至极。
卫祁在持拂尘而上,乔吟并未带琴,只得手捏袖中银针暗器,迅速护去顾隽身侧。
傅秋红、道灵与卫祁在三人成团,将那凶僵围住,交手间,乔吟远远看着,只待看能否趁机住上一臂之力,然而看了许久,心中却愈发觉得不对劲,她那双漂亮的狐狸眼不由得慢慢眯起:“好像……有些奇怪……”
顾隽探头过来:“何事奇怪?”问完话忽听那凶僵嘶吼一声,登时一下缩回去。
“这东西很厉害,可它这般缠斗,却都不在点上。”乔吟眉头轻蹙:“仿若不是为了伤人,而是……”
而是?
乔吟忽然一怔,抬头望天,今日是十五,此刻已入夜,入夜十分,她本该待在李府,与李妹妹待在一处才是,而眼下……
她像是终于想明白什么,心头狠狠一跳:“而是拖延时间!”
第195章 消失
马车内, 福冬一把将那穗子扯了下来。
他紧握在手里,又有些举止慌乱地将腰间的剑穗也摘下,放置一处。李秀色低头看去, 入目的是同样蓝色丝线、以及相同手法打了一半的结。
她不禁怔怔:“这是……”
福冬低着头, 指尖攥得有些微微发白, 还为来得及开口说话,忽听“砰”一声巨响。
马车似是经受了什么剧烈的撞击,整个车身豁然向一侧倾斜,李秀色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失重朝一边摔去, 眼见要砸去地上,危机关头却被福冬一把拉了出去。
骏马因巨变嘶鸣, 前蹄高高抬起不住甩动, 而它与身后车厢的绳索断了半截, 下一面便见那车身已然“轰隆”一声砸向地面, 掀起重重尘烟。
李秀色于地上尚且还未站稳,一双手自烟雾中倏然伸出,惊慌中只能瞧见乌黑发长的指甲,倏然一把拉住了她。
福冬当即挥剑将那长甲斩断:“李娘子!”
李秀色朝后一个踉跄:“我没事……”
烟雾散去,黑暗中那身影乍现,极其高大,身着九品炼雀服,乍一下看不清面容, 周遭却散发着一股李秀色似是在哪里见过的气息。
她愣了一愣, 方才反应过来:“是‘凶僵’!”
福冬不禁愕然,握剑的手登时更紧了些。
李秀色手也抓上小剑,上回道灵赶尸时她见过此类凶僵的厉害, 这般炼出来的尸,连颜元今都不一定是它对手,不由担忧道:“你打不过它的,不如我们趁机先逃了?”
眼前这僵直挺挺地站在原地,还未完全风干了的尸,一张九品官帽下黑黄色的脸如恶鬼般粗糙难看,那双眼分明是死气沉沉,却是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福冬略一思索,向马车前方那匹孤马示意道:“李娘子,我身上有一烟瘴,虽无大用,但可扰乱他注意及视线半刻,您需配合我驾马趁乱先行,我有轻功,待以烟设瘴后,自会跟上。”
此举听着可行,李秀色点头道:“你务必当心。”
福冬与她对了下眼神,二人还未动作,下一瞬便见那凶僵忽而这边跳来,李秀色当即从袖中掏出当初从卫祁在那讨来还未用完的黄符,朝那僵头顶处方向远远一拍,可这符箓果真对此类僵无用,头上沾符也丝毫不影响它上前。
眼见它抬手又朝李秀色抓来,福冬立马长剑抵挡,趁乱之中,李秀色跳上车前那匹马,斩断它与身后马车的另一根绳索,用力夹腿朝前方奔去。
福冬见状,将袖中物什朝地上一抛,只听“哧”一声响,地上瞬间漫起厚重迷烟。
他很快便转身以轻功腾起,却忽见那雾瘴中又伸出凶僵的手来,它被困在雾中辨不清方向,因那雾中还含极浓的气味,也叫它暂时闻不见人的气息,这般胡乱蹦跳,那胳膊竟又碰巧撞上了福冬的跟前,拦了一拦。
他低头一扫便要跳过,身子却狠狠愣住。
凶僵的手腕上挂着一块碎布,这应当是它抓人时不小心勾到的,布上绣着一朵小花。福冬认得这个图案,小花素来心灵手巧,喜欢织织缝缝,她的衣裳上总要绣上一朵,独树一帜的漂亮。
福冬一下呆滞片刻,脚步一顿,竟下意识想要抓上凶僵的胳膊,但却在离开半寸时凭理智顿住,唯有指尖不住颤抖。
这时却忽听凶僵“哧”一声,似是已然辨别了方位,狠狠抬手,黑甲片刻不停,一边滋滋伸长,一边向他刺来。
*
这马似是能预知危险,撒开了蹄子狂奔,没一会儿便跑出了老远。
李秀色焦急万分,不住回头望:“马儿你慢点!还有人没跟上来呢,慢点!”
可身后满是黑暗,竟全然没有福冬的身影。
她心中狂跳,坐于马上不知如何是好,怕自己回头万一不小心拖了福冬后腿,又害怕他没有及时逃脱出了事,心中一下鼻酸,抬头时恰瞧见头顶的圆月,那般皎洁明亮,却只能照亮她一人一马于黑暗中疾行孤影。
原来今晚竟是月圆之夜。长齐道长说过,月圆夜,至凶时,便是炼尸采集至阴纯血滋养尸身的最好时机……
再一低头,忽见不远处有数个人影狂奔而来,隐约瞧见这些人衣着打扮,李秀色登时惊喜大叫:“快,先去救福冬!”
再过不远便是李府,这些人原是设于李府外的另一批暗卫,听见远处的声响,便焦急地迎了上来,有人应了一声“是!”,便分散了几人过去,又留下几人护于李秀色身侧。
李秀色还未来得及道谢,便忽觉周围一阵阴风,浓郁的恶臭气扑面而来,下一瞬,便有一双利爪抓透了她身下骏马的头颅,鲜血迸出,染上了李秀色面颊,马嘶声震破长巷,一下栽去地上。
李秀色滚落地上,摔得有些发懵,抬起头时,已见数位暗卫将一身影团团围住,与之厮斗。
又是一具凶僵。
胤都城里什么时候有这么多凶僵了?
身旁的马儿不断抽搐,剧烈抖动后,便瘫在了原地。方才还活蹦乱跳的,此刻就这么死在她面前。
李秀色眼睁睁看着这马死后,身上骤然出现许多蔓延的黑纹,当即一愣,而后掏出两张符纸利落地贴在了它破损的头颅上。
她沾了满手的血,黏腻得厉害,还未反应过来,脚边忽然又砸下一个人来,是其中一个暗卫,被黑僵抓伤手臂,正倒在地上不住因疼痛翻滚,李秀色立马上前,颤声道:“你、你怎么样?”
那暗卫只凭借最后一分气力抓住她胳膊,低声道:“娘子,快逃。去找,世子——”
说话间,似乎察觉自己体力不济,目光落在李秀色袖中探出头的半张符箓上,一把抽过,和着血水,死死贴在自己额上。
李秀色眼眶一下红了。
她起身,掏出符箓与腰剑小剑,以其中一半的桃木剑勾符,抬手一丢,狠狠朝凶僵那边方向刺去。
桃木剑用力扎上凶僵眼睛,只听得它一声嘶吼,眼处似有火燃烧,用力一震,竟将周围负隅顽抗的几人都震了开去,摔地吐血。
李秀色道:“大家打不过它的,快逃!”
她说着转身便开始狂奔,面前却忽然跳下两个人影,本以为又是僵,谁料这回却是人,皆是身材魁伟,面露凶疤,脖颈上都带了同个模样的黑哨,瞧着都是生人,看着她的时候却是笑:“小娘子要到哪去?”
李秀色一怔:“你们是何人?”
见他们不答,她腰上手一摁便出银针朝此二人分数刺去,一人被刺中痛叫一声,另一人身手较好将将躲过,冷笑道:“钦天监监正李谭之的三女儿李秀色,便是你?”
说着又朝她身后望了一眼,啐道:“护着你的人还挺多,只可惜眼下死的死,伤得伤,只怕是马上便要全死光了。”
李秀色心中顿时一震。
是了,她早知道,今夜都是为她而来——不,确切地说,是为原主的至阴生辰而来。
被刺中的那一人似是气极,扬手便要向她抽巴掌过来,却被另一人抬手拦住:“你疯了?这可是药引,人出了事带不回去,有他给你好看。”说着,还扭头看着下李秀色的面庞,确认面上的血并非出自凶僵刺伤,放下心道:“还好没叫那僵给伤了,不然这血便没用了。”
身后声响渐大,应当是暗卫被凶僵纠缠又厮打了起来,眼下两个人阻挡,一人身手看上去要比她好许多,更是无法脱围。
李秀色深吸一口气:“我跟你们走。”
“不用这么麻烦,我不会反抗任何,你们带走我就是了。”
她说着,忽而抬手,以枣木小剑搭上自己脖子,厉声道:“但我有个条件,这两个僵,你们必须立马让它停下,即刻!马上!不再继续伤人,若再多伤一人,我立马自尽!我想死人的血应当也不能做药引罢?!”
那两人望着她,为首的瞧见她目光盯在黑哨上,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你倒是聪明。”
另一人更是狂妄:“这有何难?本来今夜便是带出来试试水的。瞧着效果不错,我看这天下,怕是很快便要换个主子了!哈哈哈哈哈!”
大笑完,抬手一吹哨子,哨音极轻却旋律复杂,身后的声响顿止,李秀色还未来得及回头去确认,腰间便忽然捆上绳索,随后肩头被用力一抓,转眼便脱离了原地。
两具凶僵听闻哨声,竟同时停下动作,无片刻逗留,如傀儡木偶般腾空一跃,于夜色中无影无踪。
*
夜渐深,头顶的月亮又大又圆。
陈皮守着主子的房门,时不时起身就着窗纱朝内瞄一眼,听见无什么动静又放心地坐回去。
这么些年的每个十五他大抵都是这般独自靠着门望着月亮过的,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主子锁链未扣好险些出事,打那以后他作为贴身小厮便更是小心谨慎,一边守着门,还不忘一边心中祈祷:“只求这一整夜主子依旧顺顺利利,安然度过……”
祷着祷着便祷乏了,眼见着打起盹来,脑袋正一点一点,忽听院墙“砰”一声,有人从墙上摔了下来。
“谁!”
陈皮吓了一大跳,立马从地上蹦了起来。
定睛一瞧竟是福冬,更是大惊:“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叫你去送李娘子么?你怎么瞧上去——”
他嚷嚷到一半,忽觉有些不对劲,福冬爬起,径直朝他方向过来,竟是想要朝房门内冲的意思。
陈皮登时如临大敌,虽说福冬是主子亲卫,但主子只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未曾告诉过他。眼下陈皮生怕他冲撞了主子清净,大声道:“诶!你干什么!”
却见福冬忽然扑通一下半跪下来:“李娘子不见了。”
陈皮愕然:“什么?”
“李娘子被带走了,小花也不见了。福冬无能,求主子去救人——”
陈皮忙道:“你先起来,你好好说,主子眼下不在,你先同我说……”他说着伸手便要去搀扶他,摸去腋下,却忽觉摸到了一手湿润,陈皮的手登时一颤,低头去看,却是满指的血。
福冬原是因为没了力气,才跪下的。
他跑了这一路,只是为了带信。
眼下一把抓住陈皮胳膊,情绪几乎有些激动:“主子去哪了?快让主子出来——”
陈皮心中也焦急万分,却还是斩钉截铁:“不行!”
“李娘子固然重要,但、但主子今夜确实什么也做不了!即便是天塌了,也惊动不了主子!你快起来,我们去寻那道长,叫他看看你的伤,而后再去寻李——”
话音未落,却听身后房门“砰”一声。
陈皮一怔,错愕间转头,却见有人带着周身寒气,站在自己身后。
广陵王世子低头看着地上半跪的福冬,目光又慢慢移至他肩膀处的血。
他的衣衫有一些微微的乱,福冬不知道主子方才经历了什么,衣裳为何是乱的,半张脸也隐在黑暗之中看不出表情,只听得声音冰冷:“你方才说,谁不见了?”
第196章 找寻
卫祁在等人赶至李府附近时, 只看见巷外零散倒趴着数人。
顾隽下了马车,瞧见面前血腥场景,尤其是那碎了头颅、眼珠子都掉落了一颗的马, 登时“诶呀!”一声, 摇摇欲坠。
傅秋红在后将他一把子捞住, 嫌弃之情溢于言表:“胆子这么小还非要跟来做什么!”
顾大公子:“多谢……”
乔吟那厢已上前拽起地上一人领口:“怎么就你们?李娘子呢?!”
那人呛出血来,俨然已是说不出话来。
自她身后伸出一只手来,将那人的头稍稍右抬,见颞颥处正有黑纹向头顶蔓延,便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他已无、无力回天了。”
道灵说完, 在心中为之默默哀痛一瞬,又迅速去检查其余伤者。
“李妹妹应当是已被带走了……”
乔吟眼下万般自责, 眼眶都有些红起来。方才虽然她及时反应过来是中了计, 可即便于凶僵手上迅速抽身, 却不想竟然还是晚来了一步。
卫祁在并未作声, 他于一旁以罗盘寻僵气,可盘上银针却始终原地旋转,丝毫辨不出凶僵离去的方向,应当是敌人有所防备,离去时使凶僵于上空盘旋交错以至于扰乱了盘中踪迹。
他心中略有焦急,踌躇间却忽觉手上所持罗盘突然簌簌动了起来,银针迅速左右摇摆,似是察觉了异样气息。
有了!
卫祁在心头一跳, 立马抬头, 下一瞬却倏然有些愣住。
有人正朝他们破雾而来,身后还跟着一道呼声:“主子!”
是颜元今。
李秀色出事了,这世子赶来不奇怪。但……
卫祁在低下头, 微微皱眉,有些诧异地看着手中的罗盘。
那银针迅速抖动两下后停住——却是赫然,径直对准了广陵王世子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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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色嘴里蒙了布,双手向后被紧紧捆住,脚踝处也被粗绳厚厚绕了几圈绑得死死,尚在“唔唔”叫唤,便被人丢进了一辆马车里。
这是一辆全黑色马车,她原地一摔,摔得有些不知东西南北,抬起头时却忽而吓了一大跳。
她面前竟还有个小娘子。
这小娘子与她同样被捆了手脚,衣衫有些破,一双大眼正惊恐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在看见李秀色时,这娘子眼睛似是亮了一瞬,而后涌上惊讶、焦急、气愤与激动的情绪。
她拼命晃动着身子,却忽听马车前一声吼:“老实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