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顿时安静了下来,泪眼汪汪地看着李秀色,而后慢慢朝她挪动过来。
李秀色看她衣着,虽似婢女装扮,穿的却是上好的料子,像是出自大户人家。她视线落在她腰间的挂饰上,那里有一个小香囊,香囊下打了编织的绳结。这绳结很是眼熟,李秀色方才才在哪里见过,她吃惊抬头,不可置信地轻声‘唔唔’道:“你是……小花?”
这一声全然用喉咙发出,辨不出话,只能听出调来。谁料那小娘子像是听懂了,用力“唔唔!”了两声,飞快点了两下头。
点完还看了李秀色身上她亲自给换上的衣裳两眼。
李秀色道:“你怎么也被抓来了?”
小花眼泪哗哗掉,只知摇头。
李秀色正还要再问,车帘骤然被人一把拉开,是那二人中被自己银针射中过的男子,他扫视了车内的两个小娘子一眼,目光直勾勾地落到李秀色身上,啐了一声:“你这个小娘子瞧着便满肚子坏水,我得看着你,免得叫你坏了我们好事。”
李秀色简直莫名其妙,低头看了自己身上的大捆大绑,她都这般了,还怎么坏他们好事?
谁知那男子倏然上前,抬手便摸上她腰间,李秀色吓了一跳,却见他抽出方才她用来要挟的枣木小剑,放在手里掂了掂,而后冷笑一声,掀开一旁的车帘,朝外便丢了出去。
李秀色登时恶狠狠瞪他一眼。
“再看把你眼睛挖了!”这人似是对中了的几针耿耿于怀,奈何眼下也不敢对她如何,只是骂了两句,忽然又见方才翻找间自她袖间掉落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个模样丑陋的木鸟,便是眉头一皱,拿起来左看右看:“这又是什么玩意?”
怎么看也没什么特别,做工倒是挺精良,多半是市集上买来的没用物什,这么一想便也要随手扔了,谁料身旁的小娘子忽然膝盖一抬,趁他不备闷头便要朝车窗处扑去。
“在我眼皮子底下还想逃?!”
这人顿时啐了一口,上前一把抓住李秀色的头发,用力将她朝后一拽,将小娘子狠狠摔在车内后似乎觉得不解气,还对着她脸上打了一巴掌。
李秀色疼得倒吸一口气,一旁的小花立马扑过来将她挡在身后,挡住了要下来的第二个巴掌,李秀色趁机用脚将那方才被这男子放下的木鸟将旁一勾,隐在自己裙下。
许是车内的动静太大,外头的驾马的另一男子高声道:“好了!别给我多生事端!将人迷晕,莫要叫她们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是。”
*
陈皮望着主子背影,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卫祁在低头看着渐渐平稳下的罗盘,也犹豫地盯着面前下马的人影,没有说话。
眼下云层掩了圆月,光线昏暗,广陵王世子恰好站在阴影处,叫人看不清神情面貌。他蹲下捡起地上一柄眼熟的桃木小剑,剑身上还有些粘液血腥,这是他过去为那小娘子所做随身武器的其中一半,她应当是打了一架,却连兵器都来不及再捡。
颜元今紧紧攥去手里,许久才道:“人呢?”
乔吟看到他,先是一愣,迅速答道:“还未查出,我们来晚了。”
她说完,又飞快上前于他面前挡住旁人视线,低声震惊:“今日不是十五?你——”
话音未落,忽听颜元今闷哼一声,朝后踉跄了一步,幸而被小桃花挡住。
顾隽远远道:“昨昨兄,你怎么了?”
他大抵是听出颜元今声音不对,还未上前,却听乔吟道:“无事!世子应当是来得太急了,有些呛了风。”
陈皮机灵得紧,当即也道:“对!主子染了风寒,还病着呢!今夜面色都不大好!”
说完还感激地看了乔吟一眼,虽不知这乔娘子是何时晓得的,但眼下管不了这么多。
谁让主子疯了。
陈皮活了这么些年也没见过他何曾这般失去理智,简直拦也拦不住。
虽说出门前吃了慈神丹,但那丹只能压制一半欲望与痛楚,主子此刻分明是忍受了巨大的煎熬,是生生将之压下去的,若换做旁人只怕生不如死。
而这又如何能压得住?他此刻眼底的红早已若隐若现,胤都最容不得的便是僵,若当真在众人面前发作僵状,叫人瞧见那副面容,万一再不心吸了谁人的血……那广陵王世子可就彻底完了!
“师弟!”另边厢,道灵已为出事的暗卫贴好全部的符咒,焦急起身道:“此处僵气如此之重,罗盘当真、当真连一点指引没有吗?!”
“没有。”卫祁在看着手中物件,摇了摇头,低声道:“是我无能,当初说要护好李娘子,可不过几日却——”
“你确实无能。”颜元今打断他的话,嗤道:“这东西既然没用,不如砸了。”
顾隽忙和事道:“大家先别吵,眼下救人要紧,是不是?李娘子危在旦夕,还是多叫些人手,我们赶快分头去寻罢!”
傅秋红眼下倒是最听他话的,也不管他愿不愿意,立马拉上刚说完话的他便朝着一处方向寻去。
卫祁在于原地顿了片刻,他捏紧手中罗盘,却是忽而远远看向颜元今:“世子今日气息不对。”
陈皮闻言登时一惊,正要说话,却听自家主子低笑一声。
“确实,你记得当心。”颜元今似乎很没有耐心,只是抬起头,冷声道:“她若出了事,我要你的命。”
*
李秀色醒来时,狠狠呛了一口。
她发现嘴里的布没了,身上却依旧被绑着,抬头望去,竟是在一处黑屋内。她有些奇怪地四处观察,见这屋子唯有上方右侧有一小小的连半个人都容不下的方型窗户,除了地上铺着稻草,便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活像一方牢笼。
还在茫然,门忽然被推开,正是之前那两人,瞧见她后便是一笑:“哟,小娘子醒了?”
“这是哪?”
“你便不要管这里何地了,左右你也不过就只在此处待上一晚。”为首的人道:“娘子不必担心,过了今夜,我们便会送你回去的。”
李秀色皱眉:“送我回去?”
“自然,”那被她刺了银针的男子此刻笑容□□:“莫非你这小妞觉得,一夜风流快活还不够?那我也可以如你的愿,叫你多留几晚。”
李秀色一愣。
“行了老九,别把人吓着。”另一人道:“再说还不一定轮得到你。”
“怎么不一定?这人可是我亲自抓来的!再说那王甫熊个畜生逃了,往日里仗着自己有钱,供了宅子院子,又借了皇帝的名头得以大摇大摆行事,对我们也呼来喝去,寻常那些女子哪个不是他来取的血?眼下他不在,这种好事总得轮到咱们一回了罢?我瞧着这小娘子虽有胎记,但模样其实也不丑,脾气也泼辣,我欢喜得紧。”
他嘿嘿一笑,似怕另一人不高兴,还道:“八哥难道不想与我一道?”
李秀色听他们二人交谈,简直万分作呕,强忍住恶心道:“你们抓我来是为了血,”她看向一旁小花:“可她呢?她难道也——”
“她自然不是。”那老八道:“眼下除了阴山观的那一个,城内只剩下了娘子你一位,这你不会不知道罢?说来也算是你倒霉,原本我们盯上的是吴府的那个小姐,可谁知她怎么就留在了那道观里,主人也不知和那破观有何渊源,一听说人在那里,便打消了念头,叫我们另寻她人。”
主人?
李秀色道:“那她既然并非是,你们为何要将她抓来?”
“她也倒霉呗!” 虽觉得眼前这胎记小娘子有些话多,但许是因为将人抓了后便没了顾及,那唤做老九哼一声道:“今夜乃最后一次关键,炼的可是最厉害的一具尸,除了需备下至阴血,还得同时另寻一位血型不同的任意女子取全血给这僵尸服下压制臭气,主人说了,这只僵他中意得很,断不能臭哄哄的,惹他心烦。”
“说来也巧了,我们今日抓人,于王府外埋伏时便正巧瞧见了你身旁这小娘子出来,偏偏这小娘子我们也见过,几次瞧见她白日里去李府附近给保护你的那个什么暗卫送饭,眉来眼去的。啧啧,那暗卫我们讨厌得紧哪,你走到哪他都护你到哪,若非主人准允今夜拿凶僵抓人,有他在指不定还不能得手。如今瞧见他眉来眼去的小娘子出来了,不抓她,还抓谁?”
说完,竟还哈哈大笑起来。
李秀色破口大骂:“……你们简直卑鄙!狗东西!我呸!”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你骂谁?!”
“骂你!”
老九上前便甩了她一巴掌,又是“啪!”一声,甩完却是笑了:“现在小嘴叭叭,看晚点小爷收拾你时你还叫不叫得出来!”
李秀色被打得头一偏,满嘴血腥味:“你要是敢再动我一根汗毛我就拔了你的舌头,挖了你的眼睛,除了你的命根子拿去给狗吃,让你去阴曹地府做太监!”她说完,还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似是要给自己涨气势:“记好了——是拔舌头,挖眼睛,除命根给狗吃!”
老九顿觉胯间一凉:“嘴这么脏?八哥,她当真是什么六品官家的小姐?咱们不会抓错了人罢?”
老八没答,只是冷笑一声。
他扫了李秀色一眼,只道:“先别管她们了。主人要回来了,先去他那禀告。”
老九点了下头,这才放开了李秀色。二人说话间便要朝外走,却听身后小娘子忽然高声道:“你主人是谁?是不是姓谢?”
老八顿了足,扭头道:“主人不姓谢。”
不姓谢?
李秀色道:“那是谁?”
老九不耐烦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先管好你自己罢,有话不如去床上问我!”
二人说完便关上门离去,李秀色扑通扑通的心跳这才平稳了一些,她其实怕得要死,眼下额上出了细汗,深吸一口气,扭头道:“他们走了,你不用装了。”
小花这才睁开眼,一睁眼就落下泪来:“娘子……”
李秀色忙道:“你别哭,今夜还有很多时间,我们——”
未料小花只是摇了摇头,说道:“福冬怎么样?”
李秀色一愣,没想到这小娘子这种时候竟是更关心她的心上人。
她道:“他……他没事,你放心。”
李秀色说了谎,她其实并不知福冬有没有事,但眼下绝不能叫这小娘子丧失希望。她抬头看了头顶侧方的小窗一眼,隐约有外头的月光照射进来,低声道:“小花,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小花还是掉泪,她望望四周,眼下被抓来这种地方,全然不知于何处,哪里还会没事呢?
再回头看面前的李秀色,却见小娘子已经低下了头,正卖力挪动着身子,再狠狠抖了下袖子。
忽然间“啪嗒”一声,一个小物什从她袖间掉了下来。
小花诧道:“这是……”方才车内那个木鸟?
她使劲眨了眨眼,又觉得宛若见了鬼,不对,为何此刻这木鸟的翅膀竟在震动?
而李秀色正趴在那红色木鸟前,一本正经地盯着它,予以厚望般重重点了下头,小声道:“好了!认得路罢?去。”
第197章 逃跑
圆月高悬。
巷中仅剩了道灵与陈皮二人, 陈皮眼瞧着面前一地化僵的尸首,那其中有几个暗卫他还见过两次。
他眼睛一红,但终究没说什么, 只将昏迷的福冬从马车内背出来, 而后一把抓住正忙碌的道灵胳膊:“他的伤我也不知道重不重, 但他你们一定得救……”
道灵眼下身负重任,他虽心系李秀色,但此处的烂摊子也需有人收,未免尸变伤人或惊伤民众,作为阴山观弟子之责, 必得及时驱尸上山,此刻他正迅速做着准备工作, 被陈皮这么一抓住, 扭头时登时一惊:“怎、怎的还有一个!”
说着忙顾不上其他, 迅速上前观察, 一面用剔毒砂上药,一面却神色愈发凝重:“臂下被尸甲抓、抓透……下腹也有僵、僵伤痕迹…算是重伤……”说着,忽然却‘诶?’了一声:“为何他、他的僵毒之气才刚刚蔓延至胸前——”
陈皮一怔,那应当是主子将最后一粒慈神丸也喂给福冬的缘故,慈神丸可遏制部分痛楚,且福冬不仅自身内力颇深,主子也已用内力替他压过片刻僵气。
他面色一时有了希望,欣喜道:“那是不是说他定还有救?”
道灵沉默了一瞬, 他素来老实不会骗人:“不、不好说。方才这堆人里, 那三位是仅是轻伤,并未深入,所以才、才好救一些。但虽然我以剔毒砂给他们上、上过了药, 实际毒气未尽、尽散,还需他们自己熬过伤处剜心刺骨之痛方能才算真的度命劫……这、这位伤得太、太太深了,恐怕……”
“不行,没有恐怕!必须救他!”陈皮却情绪一下激动起来,攥着道灵的手紧了又紧:“他不能死,你们这么大一个观,还救不活一个福冬吗?若是救不活他,我、我便让主子砸了你们阴山观!”
道灵一怔,他与这陈皮小厮不算相熟,但每回见他皆是嬉皮笑脸,还是头一回看他这般疾言厉色,又见他生得偏瘦弱,背着身上那人时险些都有些站不稳,便什么话也没说,只点了点头道:“先把人……交、交给我罢。”
陈皮站在原地良久,眼见着道灵动作麻利,坐于车前摇铃赶尸,车内福冬双目紧闭,车后尸列随之远去,消失在路尽头。
他抹了把眼,这才想起正事,朝着方才主子所寻的方向追去。
他们数人分了不同方向追寻,卫祁在与乔吟于南边寻人,越寻却越直觉应当不是此处,正欲折返,却见天空忽然一阵“飒飒”声,仰头看去,一木制红鸟正迅速飞跃他二人头顶,乔吟最先讶道:“这是……”
此物她眼熟得紧,她与卫祁在也各有一只,是为一对。传闻另一对是在宫中,未曾想今日却突然出现在此地。
“传音雀。”卫祁在接过她的话,来不及诧异,只沉吟片刻,便反应过来什么,忙道:“追!”
*
密林伸处,阴气颇深。
陈皮赶至时,正见小桃花正一下一下蹭着前方人的背,便忙激动道:“主子!您没事儿吧?!”
正要上前,却见广陵王世子的身子直起,收起今今剑,低声道:“送走了?”
“送走了。”陈皮扯谎道:“主子,那道士说了一定能救下福冬。”
颜元今“嗯”了一声:“那便好。”
他转过身来,漂亮的面庞在月光下隐现,陈皮瞧见主子的脸,心中立马松了口气,目光移至主子唇角,却见边上有几丝残留血迹,陈皮方放下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几乎是条件反射朝主子手上看去,果然见他手腕处剑伤明显,鲜血正不住嘀嗒坠落。
陈皮心一揪,正要说话,耳边倏然疾速飞过什么东西,再定睛一看,那东西正稳稳停在主子面前,眼珠子“唰啦”转动一瞬。
广陵王世子似是一愣,紧皱的眉头一跳,沉默地听这这雀鸟中传出的话声。
片刻后,陈皮见主子的脸慢慢黑了,他心中顿时焦急万分,这传音雀分明是李小娘子的那一只,那小娘子真是机灵,还晓得拿这东西传消息,可她到底在这雀中说了什么,主子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似是怒极一般?
颜元今一言不发,只抬手一挥,那雀鸟便又振翅飞起,陈皮尚未反应,便见主子一跃上小桃花,紧跟传音雀,眨眼便消失在他面前。卫祁二人赶至时,便只见陈皮在远去的马蹄声中狂追,不住哀嚎:
“主子,等等我——”
*
“吱呀”一声,房间门轻轻拉开一个角。
小花紧张万分,在后拽了拽前方人的袖子:“娘子,这样可行吗?万一,叫我们撞见……”
“那也得跑。”李秀色确认外头廊中无人,这才缩回脑袋,回头小声道:“我眼瞧着他们出去时没将门关死,眼下你我二人又将互相绳索用牙咬开没了束缚,这么好的机会若是不跑,等他们回来,那才死路一条,我们须得抢占先机……”她说着,顿了顿:“至少拖延些时间等人来救。”
等人来救?小花心中有些疑惑,但闻言倒也勇敢了一把,跟着李秀色一起蹑手蹑脚地逃了出去。
门外是一方长长通道,通道线路曲折,两边是数方黑门,李秀色在前方打起了头阵,二人不知走了多远,却忽听一阵脚步声,小花吓了一跳,李秀色更是一惊,想也不想,推开身旁最近的一道门便拉着小花钻了进去。
二人躲在门后,听着脚步声走过,李秀色狂跳的心脏才稳下了些,却听身旁的小花道:“娘子,有些奇怪……”
李秀色闻言扭头,却见小花手中拿着个火折子,照亮了她二人身后的屋内。
她道:“你还随身携带火折子?”
小花点了下头:“福冬给我的。”
说到福冬她眼睛红了一下:“其实是我抢的。我不过送他剑穗,他非要将自己传家玉佩回赠与我,我知他什么意思,若是收下,我们便……但、但我还是羞涩了些,我说不要那个,随口说拿别的就行了,便胡乱从他身上抢走了这个折子。”
李秀色闻言心中一时也有些酸涩,盯着这火光,忽然不着边际地想起了某道于黑暗中时常亮起的铜钱火,但她身边并没有一枚铜钱。她整理了下心绪,见这屋内果然如小花所说颇为怪异,正中竟有一处向下的通道。
门外忽然又传来了那老八老九的声响,似是怒骂:“他娘的?!这是给她们跑了?”
李秀色迅速与小花交换了下眼神,朝着那向下的通道快步行去。
下了通道闷头一阵乱行,李秀色渐渐闻见愈发逼近的一股恶臭,那臭味难以形容,却似曾相识。她尚在奇怪,身旁的小花却愣在了原地,手中的火折一松,险些摔去地上。
李秀色吓了一跳,抓住那折子,问道:“怎么了?”
话出口后,却也是一怔。
只见在火光微弱摇晃的照耀下,依稀可见面前现出了数排长长地、望不见尽头的牢笼,而她们便站在其中两排中间。定睛望去,每一个笼中都有巨大锁链,而锁链中,站着高矮不一的黑影。
那些黑影一动不动,沉寂无比,如同进了死人地狱一般,可它们斑驳狰狞的面容却比人死后更加惊骇万分。
小花声音颤抖:“娘子,这、这些是……”
“凶僵。”李秀色忍着恶心,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原来他们炼的僵,竟都关在这里。”
虽不知为何这些凶僵皆如入定,但她仍旧不愿多待,说完话后,抓住小花的手转身便要折返,面前却忽然落下一粒石子,那石子径直插入脚下石板路面,拦住二人去路。随后便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你说错了。”
李秀色一愣。
转过头去,便见两边牢前的油灯如声控般在那道声音后倏然亮起,四周乍亮,照出道路尽头的那一人影,坐于木轮椅之上,面容俊逸,正微笑地看着她。
他缓缓续道:“这些是我的作品。”
李秀色仔细地看了他两眼,确认此人瞧着格外陌生,她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此人坐在轮椅上,应当是个瘸子。可即便是瘸子,能徒手将石子作暗器镶入石板,定是会功夫,而且功力还匪浅。
她抬手一护小花,警惕道:“你是谁?”
那人笑道:“你不认得我不打紧,我认得你。”
他狭长上挑的眼睛微微眯了下,笑容竟还能看出几分俏感,李秀色看得一愣,心道若非此人年岁看上去颇长了些,若再年轻个十来岁,定也是要在胤都男子榜上留名,却听他又续道:“广陵王府那位鼎鼎大名的世子的心上人。”
李秀色眉头一皱,并未反驳,只道:“你倒是八卦。”
那人笑了笑,继续道:“不过上一回没能让你死了,是我的失手。”
李秀色倏然一怔。
上一次?她什么时候和这个老帅哥结过仇?
她脑中迅速转了一圈,这才终于想起什么,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道:“难道大理寺外对我射箭之人……是你?”
那人没回答,似是未置可否。
李秀色道:“你为何要拿箭刺我?”
那人慢条斯理:“我若不刺你,你们不就查到我头上了?”
李秀色一下心气又不稳了,怒道:“可当时那被问话的人不已被你射死,我们再追查也查不出了什么。在场这么多人,你偏就瞄准了我!我跟你有仇?”
“那是因为我高兴。”那人忽然语气愉悦起来:“倘若你死了,广陵王府那小子便会伤心,他伤心,我便高兴,最好他也死了,我更高兴。”
……这是什么道理!这人说话的逻辑简直跟颜元今有的一拼。
李秀色又道:“你跟颜元今有仇?”
“没有。”
“……”
莫名其妙!
李秀色深吸了口气:“可我记得卫道长于当时捡到了凶手的一枚耳环,分明是女子所用。”她道:“那耳环,也是你的?”
听到“耳环”二字,此人愉悦的表情倏然顿住,他神色现出几分厉色,道:“耳环原是被你们捡去了?在哪,还给我!”
“看来你还回去找了?”李秀色道:“那耳环这么重要?是谁的?你心上人?”
“你问这么多做什么?给我!”
李秀色道:“我没有。”想了想,故意气他道:“这么破的耳环谁要,没准卫道长也早丢了。”
那人似乎气极,手握拳在轮椅边上狠狠砸了下,吓得李秀色身后的小花抖了一抖,李秀色固然也是怕的,但情况已经很糟糕了,她眼下倒是颇有些孤注一掷起来。却见砸完那一拳,那人又一瞬间冷静了下来,竟重新笑起,笑得却没半分善意:“你真是伶牙俐齿,会气人得很。”
李秀色道:“彼此彼此。”
那人看了眼李秀色身后的小花,忽道:“这是你的人吧?”
他笑吟吟:“我会杀了她,取她全身的血。”
李秀色心头一跳:“你不许动她。”
那人摇摇头:“你忘了自己都已经自身难保了。”
“不过放心罢。”他好看的眉眼掺了几分邪气,竟对她眨了眨眼:“她的血不急着放,主要先是你,我会一点一点用你的血,来炼出我这世上最成功的作品。”
他说着,忽然抬手于身旁墙上一敲,敲击动作似有些旋律,两旁牢中的僵登时如惊醒一般骤然睁开双眼,喉间发出“哧哧”声响。小花吓得一下抓紧李秀色衣裳,后者自也心惊,腿都险些有些发软了,但还是强装镇定,好在那些僵只是苏醒一瞬,并未有何动作。
“瞧它们多听话呢。”
那人笑道:“这些是已经炼好的,还差一只。那一只我最是喜欢,所以我要用最香的血来养它。取了你的处子血,再拿她的血泡一泡,便大功告成了。”
眼见对面的小娘子脸色明显已经有些发白,他笑容便愈发开怀,忽然又一抬手,李秀色只觉得眼前一花,胸前一痛,竟是被石子打中,与小花一齐被点上了穴。
那人点完穴,这才道:“老八老九你应当都不喜欢,不过我手下有不少俊俏的,这样罢?我将他们都唤来,你喜欢哪个,我便派哪个助你。”
说着再对她眨了下眼,竟是要一拉身旁的摇铃唤人。
却听小娘子急忙一声:“等等!”
“怎么了?”
李秀色大声道:“你们取我的血没用的。”
“为何。”
李秀色此刻动弹不得,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便诚实道:“因为我不是至阴生辰。”
那人点了下头:“不信。”
“……”
那人笑道:“生辰籍册断不会有误,你这小丫头除了会气人,还挺会说谎。”
“……”
见李秀色沉默,以为是她心虚,便又再度要拉绳,却听小娘子又道:“等等!”
他耐心道:“又怎么了?”
李秀色闭了闭眼,心说豁出去了:“还是那句话,你们取我的血没用。”
“为何?”
“你们不是要处子血?”她咬咬牙:“我已不是了!”
此言一出,小花登时震惊,若此刻能动弹,她定要双手捂嘴,天呐,难道世子爷已与李娘子,李娘子……
“……”而那人这回顿了下,似乎思索了一秒,而后又说道:“不信。”
“小丫头,拿自己清白来保命?这可行不通,你毕竟也是官家女儿,怎可能做出这般龌龊事来?”
“你爱信不信!”李秀色怒道:“瞧你年岁也不像老头,怎的这般迂腐,什么年代了?你情我愿不行?还说我龌龊,我看你才龌龊,要什么处子血?我呸,谁同你说女子行事定当有血?谁又跟你说阴时年岁定能炼尸,你这简直是歪门邪道,你就算把我血全抽干,你也定是炼不成的!”
“放肆。”那人闻言却只是冷笑:“你以为这般说我便会放了你?你错了,你越是这般,我今日便定要取你的血一试究竟——”
他说完便好似没了耐心,迅速抬手拉绳,通道上方瞬间响起阵阵铃声。
似有数人从上跑了下来,为首的便是那老八老九,他们甫一下来,瞧见李秀色与小花,老九便是一声怒骂:“好啊!居然在这里?!”
轮椅上那人对老九冷声道:“把人带走,送你了。无论你用什么法子,莫要让人不舒服,血完整给我取来。”又道:“老八,另外一个先关着,等老九这边事了再杀。”
老八道了声“是”,老九闻言则是大喜,忙道:“好好好!”
他眼下看起来激动万分,带着猥琐笑意,瞧见李秀色被点了穴,便更是大胆,抬手便朝她脸上摸去:“小娘子,我早说了,你今晚势必得跟我——”
话未说完,腕处却忽然被人一把用力攥住,老九顿时一痛,还未呼出声,便听身后人道:
“我来。”
李秀色身子一僵,只觉得这声音格外熟悉,诧然抬起头来。
谢寅并没有看她,只是将老九的胳膊甩去一旁,侧过身去,对着轮椅上那人声音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她由我来。”
轮椅上那人看着谢寅,静静半晌,忽然笑了:“你喜欢她?”
谢寅道:“嗯。”
第198章 取血
房内, 燃着一盏灯烛,光线摇曳。
烛光下轻纱飘晃,纱后乃一方浴池, 此池颇大, 此刻被人加满了温水, 还洒下数篮白色的小花,飘荡于水上。
李秀色躺在池中,身上厚重的衣服泡得她整个人发沉,双手又被后绑于池边的一根铁棍之上,盯着纱帘外不紧不慢的人影。
他燃了第二根烛, 这才掀开帘子进来。
“谢小公爷。”
李秀色抬头看向他:“亏我还曾在世子面前替你说过话。”
谢寅没有作声,只是沉默地行至她面前, 忽而伸出手去。
李秀色吓得一记激灵, 立马大声道:“小公爷, 就算你长得不错, 可你要是敢动我,我我我我立马咬舌自尽!”
说话间,腕间却忽觉一松,竟是手上不仅分开了与那铁棍的束缚,绳索也被他解了绑。
“他们下手太重。”谢寅看了一眼她腕间的红印:“抱歉。”
李秀色没想到他会这般,揉着酸涩的手腕,一时有些摸不清此人的心理,警惕道:“你这是做什么……”她脑子转了又转, 还是觉得他长得其实颇为面善, 大胆猜测道:“你不会是要偷偷放了我?”
却听谢寅道:“谢某并无这个打算。”
“……”
李秀色心一下又沉下来,道:“那你为何松开我,不怕我逃跑?”
“可能是因为娘子打不过我罢。”
“……”
谢寅说完, 倒未再言其他,只是突然从腰间掏出一方小瓶,沉默地抓上李秀色的手腕,后者颇有些抗拒,他稍稍使力便拉了过去。
他一手紧攥手腕,一手轻轻在她腕间上药,低垂着眉眼,一如上一次他为她上药一般温和。这样的人,偏偏却是个坏人。
“你为何要与旁人联合饲养炼尸,你可知那么多凶僵一旦尽数出世,整个胤都、乃至整个天下都要为之动荡?”见他只是低头给自己洒药,并没有回答的意思,李秀色更是生气,看着他道:“你是胤都的谢小公爷,你家世已算显赫,你到底有何不满,为何还要去谋反?”
谢胤像是根本什么也没听见,轻轻揉了下她左手腕部:“这是上好的金创药,痛感可好了一些?”
李秀色道:“越权掌控朝堂、掠取女子清白、残害百姓性命、甚至与僵为伍……谢小公爷不觉得这些所作所为过于丧尽天良了吗?”
“颜色褪了少许。”谢寅又淡淡道:“娘子看来是好些了。”
看他这般若无其事的模样,李秀色气竭:“谢寅!”
谢寅这才抬起头看她,小娘子的脸不知是因被这水汽氤氲晕染,还是气的,有些发红。他轻轻点了下头:“这些确然是谢某做的。”
李秀色道:“你是主谋?”
“是。”
“为何?”
谢寅笑了笑,没有言语,只抓过她右手,低头继续上药。
李秀色深呼吸一口气,说道:“谢小公爷可认识江照?”
见他没有答话,李秀色又继续道:“你勾结英华书院与礼部官员,替换科考中举数人名单,名单中可有他?江照身世坎坷,虽体弱多病却仍凭着顽强意志赴京赶考,他一身才学,本可前程似锦,可怎料竟落得了个不明不白成了阉官的下场!使他死后怨气过重也不知如何终化作了飞僵。”她紧紧盯着他:“可是你们害死的他?”
谢寅给她上完药,又轻轻揉了揉,良久的寂静后,忽听他低声道:“认得。”
李秀色气极,果然是他。
“为何?!饶是旁人即便被换了卷子,也好歹性命无忧,并未出其他的事。为何江照不仅如此,还、还被弄成——”
谢寅收了瓶子,忽然抬头:“他的卷子并未被换。”
李秀色一愣。
“原本礼部与翰林院便早将他刷了下去。”谢寅起身道:“他确实才学甚好,但应当是来自于贫瘠之地,甚至看得出纯然是自学。即便是天赋甚高,自身也努力,但终究视野差了些许,多少还是比不过那些请了良师、正统上过学堂、待在都城一带或是资源旺盛地域得以了解都中政务形势乃至朝堂风向之人。我后来看过他的卷子——”
“写得确实不错,字迹工整,诗词也上佳,看得出满心抱负……但论述题却过于个人情绪化了些。卷中满是对当今村县中为官者毫不作为,富饶者一手遮天的愤恨,尽为怒言,字字都看得出无尽恨意,满是水深火热者不得志的控诉与埋怨。这般过于以偏概全,如何得以上榜?据礼部言,当时榜上末尾在他与另一人中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选他。”
李秀色听得怔怔。
她突然想起当日在无恶村中江照所言,他信心满满,以为自己必定高中。
可他竟然是落举了的。
因他生在贫瘠之地,资源不足……因他曾遭遇百般羞辱、惨痛经历,即便如此坚韧从未自弃,可即便深埋心底,但终究还是种种过往无法忘怀,叫他在卷中失去了压制情绪的能力。
原本以为他与廖子司一般是因上榜被人暗中顶替才落得这般下场,可他既然本就未上榜,又为何会如此?
似知她心中所想,谢寅道:“城中有一处废庙,过于破败了些,人迹罕至。我的人与礼部那秦友为掩人耳目,本打算是在此处商谈顶替之要事,谁料那江照竟住在此处。这江照应是第一次入都,大抵什么都不懂,也无法确定他是否意外听到了什么,但终究是一隐患,便叫人将他暗中打晕。”他说着,低着头,抬手轻拨了下池中之水:“之后便送去了宫里。”
李秀色听得心酸一瞬,江照没钱入住客栈,进都后便只能睡在破庙之中,这般努力艰苦,竟只因撞见这些坏人,甚至都不一定听到了什么,却就这般不明不白遇了害。
“为何要将他送去宫里……做阉人?”
“可能是因为,他生得不错?”谢寅轻声道:“刘公公亲自要的人,他早就听闻此次科举除了那白子石,另一面目佼佼者便是江照。他知江照想做官,若想做官,”他顿了顿:“倒不如便做他手下的宦官。”
李秀色闻言,气得浑身发抖:“你们无耻!”
谢寅沉默半晌,忽而轻轻地笑了一声:“是啊,我们无耻。”
说完,又忽而轻道:“水有些凉了。”
语毕后,亲自起身去旁边拎了装了热水的温桶来,细细倒入池中。
水流流经李秀色的双腿,她忽然起身跳上了岸,用力捞起身旁的椅子朝谢寅方向一砸,后者堪堪躲过,一手拎着还未倒完水的桶,一手上前去捞她,李秀色抬手抗击,却被他反手一控,随后在她腰间一点,她顿时动弹不得。
谢寅将她单手抱回去,放回水中:“我说了,李娘子打不过我。”
李秀色咬牙,又被他解开穴道。
她道:“我也说了,你若动我,我宁死。”
谢寅把桶里的水倒完:“水温可还合适?”
李秀色气得不想说话,但还是道:“你们从前取血,都是在这池中?”
“并非。从前在王甫熊空宅中,他如何取血,我不得而知。”谢寅道:“只是此处之池,下部恰有一处管道,水中行事后,悉数流入地下药缸之中,加以其余之毒烧制即可。”
李秀色骂道:“恶心。”
谢寅笑了笑。
李秀色骂完又道:“不过我倒是好奇,此处到底是什么地方?”
“大理寺。”
李秀色倏然一下跳了起来,脚下一滑又栽进水里,震惊道:“大理寺?!怎么可能,王甫熊空宅不过就离大理寺不远,当时我们追寻至那,察觉僵气后发现早已人去楼空,来往之时都经过了大理寺,并无异样,两位道长与颜元今也并未在这周围探查到任何僵气……”
“当初空宅炼尸时你们不也不曾探查僵气?凶僵与旁僵不同,若服下药物,可暂时压住气味,虽然如今已经失了效。更不论大理寺狱墙本就非比寻常,有宅院双层之厚,炼尸凶僵之处更乃地下三层重狱,自然便更为隐蔽。王甫熊空宅不远,所以最危险的地方,”谢寅微微笑了笑:“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李秀色忽然觉得背后发凉,望了下四周:“那……”
“这处池子,”似知她所想,谢寅说道:“原本便是给重刑犯者处极刑放血所用。”
李秀色的身子一下僵了。
谢寅继续道:“不过许久未用过了,李娘子放心。”
李秀色闭了下眼,默默在心中跟自己说“没事的没事的,不要怕不要怕”,死刑犯的监牢算什么,却还是有些发颤,只觉得身上有小虫在爬,背后有鬼魂在望。
她好不容易平复心情,睁眼道:“那牢笼都炼了僵,原本的犯人呢?”
谢寅却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李秀色忽然心中一惊:“难道,那些,也被你们——”
“嗯。”
李秀色不由怒道:“他们可是活生生的人!”
“本就罪大恶极,不配为人。”谢寅扭过头去,看着水面,声音淡薄:“不如赏他们一个痛快。”
李秀色只觉得眼前人越来越与她初见那清风霁月的形象截然不同,摇摇头道:“当初来大理寺探查之时,恐怕此处便早已被偷偷架空,牢中犯人也早就被你们悄悄带走施以炼尸了罢?所以那衙役才会在夜里起夜时撞见有僵咬犬,本以为那些僵是从外而来,其实便是从牢中出来的罢?衙役死前说‘一眼就认出了其中几个’,未说完的那一个‘大’字,其实便是“大理寺钦犯”!”
她冷笑道:“若当时他没被你们暗中刺杀,说全了这一句,即便你之后阻拦,我们也定会探查寺中后处监牢,发现猫腻。”
谢寅道:“那时僵尚且还未完全炼成,尤其这里的犯尸,断不能被扰乱了计划。”
“不过那卫道长应当是发现了些猫腻的。”他说着,又笑了笑:“许是我过于掩饰,在那关着狼犬的院中,地面为土,原本有僵行脚印,但被我一一擦了去。那时便见这道长盯着地面许久,事后再想,确实疏忽了,有僵咬犬本便是事实,我擦除痕迹,表面完美,实则却是做贼心虚,此地无银。好在他之后也并未多想,至少当时并未直言,只是心有疑虑,没碍了炼尸一事便好。”
李秀色盯着他许久,不知该说些什么,忽然唤道:“谢小公爷。”
她低声道:“那时你救了我,我直至今日都心存感激,甚至以为你应是纯善之人。可你究竟为何要做这些事?还有那瘸子到底是何人,你到底为何要与他勾结?”
谢寅却没有回答,只继续拨了水。
一下,两下,三下……
指尖倏然一顿。
他忽而抬头,看向李秀色,眼中有丝水波,静静看着她:“李娘子,我们的时候到了。”
说完,在她腰上一揽,身子倏然一转,流水“哗哗”中,他外衣也并未脱下,却也沉入水中,与她抱在一处。
李秀色一惊,下意识便要踹他,却被他抬手点了穴道。
她身子动弹不得,任凭他一点一点解开她的衣裳。
“都湿了。”谢寅低声道:“李娘子,冒犯了。”
李秀色虽动不了,但声音还在:“谢寅!你要是敢脱我的衣服,我恨你一辈子,我一定会杀了你——”
谢寅指尖似是停了一瞬,而后点了下头:“只要娘子不要自尽,杀了我也好。”
说着,又抬起头看她,好看的脸上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情绪,轻揉拨了下她头发:“我会很迅速,不会让李娘子不适。”
“你畜生!”
谢寅没有说话,只真的将李秀色外衣脱了,到了中间那一层,他动作便更是大胆,李秀色心道完了,她从未有过这么不想活了的心,可偏偏他一只手轻摁住两颊,莫说咬舌,根本动不了。
谢寅始终低头,没有看她的脸。
侧肩倏然被拉下,肩头感知到水的触碰。
李秀色的眼眶一下红了。
她害怕了一整夜,此刻突然不想死了,只是好想回家。
中间的衣裳眼见着便要被扯开,露出内里的亵衣,门外却突然响起“砰”得一声,像被谁一脚踹开,紧接着那两扇门便瞬间朝内砸了下来。
谢寅的手停住,轻轻地将李秀色方才刚被他拉下的肩头朝上提了一提。
一柄长剑凌厉破空直直飞来,谢寅抬手用力挡开,今今剑绕了一个圈,又飞了回去。
“世子。”他这才回过头,微笑道:“你到底还是来了。”
第199章 救人
门外一道人影, 一身上好的锦料绣袍却混着飞溅混杂的血,于夜色中看不清表情。
他没有回答,抬手轻轻一丢, 几道尸首便就着倒塌的门砸了进来。
谢寅眉头轻轻一皱, 又淡笑道:“我说如何没人通报, 原是人都被杀了,世子这是踩着尸体进来的。”
话音落,却忽见眼前又是凌光一闪。
他迅速向左闪去,再次抬手遮挡,这回却终比不过剑身速度与锋利, 右臂“欻”一声,瞬间被连衣重重割破, 溢出血来。
今今剑剑身却如有灵性, 原地一转, 竟是穿破轻纱, 径直拽下,那纱布便如云坠般下落,恰将池中狼狈的小娘子身躯堪堪盖了住。
这一剑如光电凌厉,再次飞回,握在主人手里。
地上哗哗掉着血,谢寅扶着受伤臂膀,低头看了一眼,而后笑道:“世子这剑法果然了得。”
“还是偏了。”门外终于开口, 像也在笑, 却是从未有过的霜寒:“本世子原本是想直接帮你去了这条胳膊。”
李秀色有些怔忪。
她被包裹在纱下,看着声音方向。门外圆月被云雾隐去,这本是监牢处所原就昏暗无光, 只能瞧见一个隐约的熟悉身影。
是颜元今。
小娘子紧张的心像是一下找到了落点,使劲眨了两下眼,憋了半天却终究还是没忍住,眼泪一下“哇”了出来,禁不住大声道:“世子!”
听到她的声音,颜元今似是沉默了一瞬,而后“嗯”了一声。
方才踢开门,掀起的纱帘后便是她狼狈惊慌被扯下的衣服,颤抖害怕的声音与一双红了的眼睛。一路上紧张狂跳的心在找到她踪影发现她还活着时似乎终于冷静了一刻,却只有这一刻的安心,又卷起更大的、让他自己也控制不住的飓风骤雨。
广陵王世子此刻却再不敢向她方向看去。
“谢寅,”他只是似笑非笑地道:“我的人你也敢动。”
语气平静得过分,却是从未听闻的,透露着罕见的巨大杀气,叫李秀色都为之心头一跳。
谢寅忽然笑一声,许是因失血脸色比之前偏白了些,笑起来竟却有些虚弱的美感:“何时成了你的人。莫非真如李娘子所说,你们已有过肌肤之亲?”
“不过不打紧的。”他摇摇头:“世子莫要忘了,此处可是我的地盘。”
说完,便忽听一旁有阵阵脚步声,似是有人跑了上来。
谢寅温和道:“你瞧。”
伴随着那脚步声,忽听为首的骂骂咧咧:“操他娘的!什么动静——”
李秀色听得熟悉,正是那老九,却不想颜元今眉头也倏然一跳。巧得很,他也颇为熟悉。
老九带着人上来,黑夜中看不清晰,只瞧见门边一道孤零零的身影。
那身影对着屋内道:“李秀色,不是说要拔舌头,挖眼睛,除命根给狗吃?”他像是微微一笑:“本世子替你把仇报了,耳朵捂上,不要听。”
听到这声音,老九几人顿时一惊。
再瞧见他转过身来,看清人脸,几人这才登时反应过来。
他们知晓这广陵王世子的厉害,抬手便欲吹哨,谁料刚要动作,面前便是一柄长剑飞驰而来,犹如旋镖飞转叫人眼花缭乱。
眨眼未见的功夫,那几人脖间的绳子便被切断,绳上的黑哨纷纷砸落坠地,脖颈在下一刻现出深深血痕,随后霎时飞溅出血来。
这些人仿若怔愣般原地瞪大双眼一瞬,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刹那间便已纷纷倒地,当场毙了命。
颜元今尚且还站在原地,冷眼盯着那打头的老九。
老九带着的人就这么眨眼间的功夫哗啦啦倒了一片,他脖间的哨子也飞了,颈间擦出血丝,顿时吓得面色惨白,屁滚尿流,转身便跑,边跑边要叫唤:“来人——”
半嗓子未出,便被狠狠踹翻在地,一张嘴重重嗑到地上,竟是生生摔断了两颗牙齿。
颈间抹过兵刃的凉意,头顶响起广陵王世子没有情绪的声音:“知道方才本世子为何不也抹了你的脖子?”
老九颤巍巍道:“不,不——”
话音未落,右手掌心却忽然被人重重一刺,皮肉竟是径直被利剑穿透出去。老九一声哀嚎,脑袋却被踩着,混着血与泥埋在地上,发不出半点声音。
今今剑在那掌心转了一圈后又再度拔出,颜元今面无表情,用脚将人身子一踢,露出正面。
老九喘着粗气,面上混着鲜血污浊不堪,人也痛得神志不清,隐约便瞧见广陵王世子那双眼,此刻在若隐若现的圆月下似在渐渐发红,却又不甚明显。
他哭着道:“放过我……世子大人,您行行好,求求您放了我,我不过是个帮忙做事的……人不是我抓来的……僵尸也不是我造的……求您……”
“求我?”
颜元今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可记得你说过什么?”
老九顿时一愣,这突然的一问叫他一时有些茫然,惊慌间想起这世子与那胎记小娘子的干系,可又一想就算他对那小娘子说话再难听了些,这世子到底不在场,又如何能晓得?便只能连忙对着地上死命磕头:“不,世子……我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
话未说完,眼前却是寒光一闪,而后只觉得唇间一痛,整个人都似是失去了一瞬间的知觉,也忽然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再一低头,这才看见竟有半根舌头直挺挺掉在地上,鲜红如血,恶心至极。片刻的麻木后,巨大的痛感瞬间席卷全身,老九抓着自己的脸,近乎疯狂地颤抖,无声惊恐地尖叫起来。
广陵王世子慢慢将他眼睛用剑尖剜下,又在他胯间一斩,看着这地上翻滚如烂泥一般的人,有些嫌弃地将今今剑上的血在地上擦了擦:“不记得也没关系,这些没用的东西我便替你摘了去。”
他面无表情地说完,正要起身,却又想起传音雀还听到的巴掌声,便又低下头道:“哪只手?”
老九眼下全身残缺,已经快要痛死过去,自然什么也再听不进去,更是听不懂。
便见颜元今点了点头,手起剑落,用帕子轻轻擦了面上的血,随后一丢,转身便走,看都未再看他一眼。
身后的老九一左一右两只手腕被生生砍下,闷哑的叫声如恶鬼淋油,身子也如死鱼一般于原地扑腾两下,再也没了挣扎。
室内,李秀色一动不动,谢寅坐于池边,静静抹着自己伤口,眨眼工夫,忽听“砰”一声,是广陵王世子又回了过来。
他衣裳尽血,饶是如此光景,此刻云雾散去些,月色照耀下,一张脸还是好看得惊人。
李秀色方才便听见了,颜元今说得没错,那惨叫声太惊人,她是该把耳朵捂上。可听到那老九声响,她到底是觉得痛快,只是除了痛快,还有些害怕,因她见过颜元今许多次打架的时刻,却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浑身满是杀戮之气的模样。
她着急地打量他,确认他眼睛眼下似乎不怎么红,至少她尚未看出来,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今夜是月圆之夜。
在他出现时,她虽是激动,冷静下来却仍旧担忧,也颇为意外。
她确实是用传音雀递了消息,为了能让卫祁在等人尽快发现她和小花的踪迹,毕竟这类机关鸟要属阴山观之人最为熟悉,他们四处找她时定能发现此鸟。再不济,陈皮也会发现此鸟。
那机关鸟虽是传话而用,需去寻颜元今身上的另一只,可她知道颜元今今夜情况特殊,他定在密室当中,传音雀进不去,寻不到另一只,最多一炷香,也会原路返回,守在外头的陈皮也绝不会放任她不管,定会向卫祁在求助。
她知道颜元今今夜抽不开身,可他居然亲自来了,还是一个人来的。
看着他满身溅上的血,她鼻子忽然有些发酸。
这广陵王世子是不是个傻子,他自己都自顾不暇了,怎么能一个人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还在想着,身子却在这时忽然被人一捞,竟又隔着纱被谢寅一把抓了过去。
“世子贴心,叫李娘子捂耳朵,可似是忘了,她已被我点了穴,动弹不得。外头动静实际是一声不落,血腥得很,也不知有没有吓到李娘子。”他说着,抬头看向颜元今笑道:“世子好身手,就是今夜似是杀气过重了。”
颜元今视线在李秀色身上落了一瞬,也看向他:“你地盘的人便就这么点出息?”
“确实无用了些,有用的还未出来。世子下一个是不是要杀我?”谢寅还是笑:“世子若不杀我,我便要取血了。”
颜元今看着他,没有说话。
谢寅的手抬起,便要去掀李秀色身上的纱,李秀色原本便是眼泪汪汪,此刻心中更是一激灵,这家伙是不是魔怔了,眼下怎么还能来?!
但纱还未掀起,谢寅手上却忽然一记重重吃痛,面前的小娘子倏被铜钱长链自腰间一卷,整个人尚未反应,人已稳稳落至广陵王世子臂间。
颜元今抬手在她肩处一点,轻放至一边,低声道:“衣服穿好。”
顿了顿,察觉她轻微的颤抖,又轻声说了一句:“没事了。”
李秀色忙道:“世子,我、我没事,只是方才被点了穴才有些束缚了手脚。”
颜元今没有多说,目光迅速从小娘子脸上扫过去,看见她眼角还挂着的泪珠,下意识抬手替她擦去。
他不知如何安抚,看见她哭过,只觉得心间乱成一团,甚至有些无措。
“他欺负你。”广陵王世子沉默一瞬,说道:“我替你杀了他。”
李秀色一愣,尚未反应过来,便见他抬手执今今剑,径直向谢寅杀去。
后者自腕间吃痛回神,剑光便已到眼前,原地一转,便迅速也抽出腰间长剑,抬手连连抵挡。
刀光剑影间,听得一声冷笑:“从前不晓得你有身手。”
谢小公爷还手吃力,却也还能笑道:“是世子从前从未了解我。”
“确实,若本世子了解你,”颜元今手腕一翻,剑身就着谢寅剑上层层打下,只听得“噼里啪啦”的响声,那长剑原本的锋利处竟慢慢朝下、顺着广陵王世子划过的方向破开一个又一个口子,剑上倒映出他忽暗忽红的瞳孔与微启的唇:“便不会早不知道原来你我之间还有杀母之仇。”
谢寅一怔。
正于纱下手忙脚乱将将穿好衣裳的李秀色更是一惊。
颜元今扫了一眼他的表情:“看来是猜中了。”
谢寅右臂有伤,加上本就不敌,如今剑锋尽毁,更是过不去广陵王世子几招。他摔去一边,还未站起,颜元今的长剑已向他而来,却听李秀色一声惊呼:“世子,还不能杀他!”
长剑于谢寅心口处三分停下。
颜元今眉头轻轻一皱,他瞳孔处颜色迅速变化一瞬,心中一阵扭曲疼痛,但很快又被用力压下。
他低下头,这才盯着谢寅,轻嗤一声:“有身手,但还是差劲。”
李秀色这才赶忙上前,看向谢寅:“谢小公爷,小花被你们关在了何处?还有之前我还未问完,那坐轮椅的男子又是何人?你眼下生死既已掌握在我们手中,难道还不肯说为何要做出这些事吗?”
谢寅胸间呛了一声,他并未回答,只是抬头,看向颜元今,低低笑了一声:“世子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第200章 仇恨
颜元今没有再要动手的意思, 闻言只收了剑,哂道:“什么意思,谢小公爷不该比本世子更清楚?”
李秀色听得云里雾里, 却见谢寅自地上踉跄爬起, 紧紧盯着颜元今, 说道:“所以你,早便知道了?”
“前些日子猜到的罢了。”
广陵王世子像是漫不经心,慢慢摸着手中的剑:“国公夫人于上元节夜去世,可在陈皮查到前,本世子却从不知, ”说着,指尖却是忽而一停, 顿了顿道:“竟是十一年前的那个上元节。”
李秀色忙插了句嘴:“十一年前又如何?”
“李娘子与世子关系亲密, 应当是知晓的。”谢寅忽然呵道:“广陵王王妃, 虽早已亡故, 却至今仍保僵身一事。”
李秀色有些惊讶地看向他,不是说颜安做得很隐蔽,这事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谢寅冷笑:“但娘子可能不知,十一年前那一夜,这位王妃——倒是苏醒过一次。”
李秀色不由愕然:……苏醒?”
此事倒是从未听谁提起过。
只是阴山观那掌门长齐确实曾言,广陵王请人用邪术将王妃尸身化僵以保尸身不腐,一直安于密室,虽十几年未见天日, 但邪术终究是邪术, 若有差池,难保王妃不会僵气过重醒来害人,难道说十一年前……
颜元今始终垂眸, 眼下闻言,却是忽而笑了:“他说得没错。上元之夜,阖家团圆,本世子却是第一次见到了睁开眼睛的所谓‘母亲’,当真是新鲜。”
李秀色看向他,这骚包听着语气虽是不屑一顾,长睫掩去的眼底却满是自嘲。
十一年前,他应当不过六岁。
上元佳节,这六岁的孩童,应当却还要照例待那暗无天日的密室之中。
颜元今确实记得清楚,那夜床边是两只肥大的兔子,呼吸匀称,鲜红如血的眼珠不停转得他心烦。
他素来是爱干净的,洁癖骄矜,即便每次陈皮都会贴心为他准备,可堂堂世子却始终从未喝过一口生畜的血。
但那夜着实太痛。
痛得他时至今日都忘不了。
于是不知何时,缠绕着他的铁链便也忽然绕上了兔子的脖子。
倘若勒死了这只兔子,喝了它的血,他便真与那些恶心人的怪物无异了。
六岁的孩童双手不住颤抖,神智不清,只觉得自己下一刻便要死了,却依旧没有动手,他发起疯来,还是只去啃咬自己的手臂。
就在这时,面前却忽然砸下了一片阴影。
再抬起头,便近距离地对上了那双惨白的、沉默的、死寂的眼。
多么美丽的一张脸,却长满了无尽的尸斑。
广陵王世子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她长甲已经一把插入他手中的兔首,鲜血残忍地溅上他幼小的面庞。
僵牙不住疯狂撕咬,血液流淌发出“咕噜”吮吸的声响,那两只兔子先是挣扎,翻腾,兔皮绽开鲜血淋漓,转瞬变成了具具干尸,丢在了六岁世子面前。
而颜元今只是怔怔地看着,直到她僵硬的身影如转瞬噩梦,渐行渐远,留给他满地的血腥,与长夜无尽的痛苦。
“本世子那时年幼,还以为是做梦。当夜见了她,第二日前去落英殿,却看见她如常躺在原处。”颜元今似乎不愿再回想,他低头看着自己腕处半晌,终于抬起头嗤道:“我倒是不曾好奇她那夜去了何处,不过这么些年的未解之谜,如今在你这里倒是有了答案。”
谢寅抹了把唇角的血,笑容惨淡:“母亲原本,便与王妃相识。”
“我为李娘子所上的解行止散之药,当年,便是她给母亲的。”
颜元今听他说上药一事,余光瞧见小娘子神情似也回忆起来,正有些心烦,心口却忽然又有一下剧痛,他低头深吸一口气,握剑的手紧了一紧,神色才恢复正常。
好在另外二人,一个正在讲述过往,另一个听得专心,似乎并未发现他的异样。
“这桩往事乍一听,是家母承受恩惠。可实际上,她之所以会中行止散之毒,也是拜王妃所赐。”谢寅抬头道:“当年使团入都,因家母有一半祖上外邦之脉,便也受皇后之邀入宫。可在宫中之时,家母却无意中听到有二人用外邦之言谈话,所言之事有关广陵王府,而此二人中其一,是使团中人,另一人,便是广陵王妃。世子可知,他们谈论了些什么?”
颜元今稳了稳心神,方才道:“我怎么知道。”
“谈论如何使用外邦蛊毒杀人一事。”谢寅神色嘲弄:“堂堂王妃,竟问使者讨毒,要亲手用去丈夫、也便是当朝王爷的身上。若传扬出去,只怕也没几个人信罢?”
李秀色这才下意识朝广陵王世子看去,却见后者垂着眸,他似乎并不意外,面上甚至也有讥诮之色。
“此事被家母听到,惊吓之余,被那使者发现,飞镖划伤,镖上便沾染了行止散之毒。母亲当日并不知有毒,只是借口染病出宫,本意逃脱是非,归家后才发现其毒之厉害。诚然若非王妃拿来解毒之药,家母便会性命不保,可若不是她,母亲又怎会受伤?王妃欲行之事被人撞破,无法谋害亲夫,便一再生了寻死之心,也是母亲一再劝说,同为女人,听其倾诉,为其解忧,才叫她好好活了下来。”
“我那时年幼,母亲尝尝同我说些心事,她曾言,广陵王妃并未恶人,反倒是个可怜的女人,虽只见过寥寥两面,也知王妃内心封闭不愿吐露真意,但家母却是真心地怜惜于她,更将她视作友人。”
“后来听闻王妃有孕,数月后又再听闻她难产亡故,母亲还为之感伤,小病一场。”
谢寅神色凄凄:“再之后,便是那一年的上元之夜。”
“家母因风寒未曾前赴灯会,独自于院中赏月,便在那时,早已死去的王妃却忽然跳进了她的院子。你们可知……若非有道长暗中守护,及时将母亲救下,她在见到王妃的那一刻,便已经会被她吸干了血?”
李秀色先是一震,又因他话中的道长皱了下眉。
先前于地下炼尸的牢狱所见那一身黑衣的轮椅男子时,她并未在意他装扮,只知道模样生得俊美,如今细想来却发现他所穿黑衣模样虽简单,但怎么瞧怎么眼熟,更像是不怎么正规的道士服。谢寅口中所说的这位十一年前暗中守护国公夫人的道长,莫非所指便是他?
颜元今似是置身事外地听了个与他无关的故事,只道:“既然都被救下,又何来杀母之仇?”
谢寅冷笑一声。
“道长救下母亲,本欲亲手解决这僵女,是母亲念及王妃可怜,不忍她经他之手会再无转世之机,才上前拦了下来,可结果呢?”
他道:“结果便是——她毫无防备,遭身后偷袭,竟是被瞬间生生咬断了脖子,身子都被那女人的手掌用力穿透……如同牲畜一般,体无完肤,毫无尊严地当场死死去!颜元今,我的母亲,于上元之夜,百家欢喜之时……就这么被你的母亲——广陵王妃,害死在了她自己的院中!”
言至于此,这小公爷的眼中甚至隐隐泪光,李秀色第一次见到他这般失控模样,到最后只化为一声无力的哀叹:“谢某母亲一生行善,即便临死前还在想着救下王妃求她往生,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此事终于明了,颜元今静静听他说完,面上却无甚波动,只是点了下头,总结道:“所以你因此事,恨上了广陵王府。”
“我如何不恨?”
谢寅惨笑一声:“僵女杀人后逃脱,广陵王分明知晓他的妻子做了何事,却矢口否认,更丝毫不承认他私下存尸为僵之事。此事竟被他生生压了下去,就这么不了了之,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我母亲失去的一条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被人忘却,甚至连籍册记录都能被人活活抹去!广陵王府真是好大的本领……皇帝的亲弟弟,好大的本领!”
李秀色听得心情复杂万分,只道:“小公爷,你便是因为此事……”
谢寅却是自嘲一笑,忽看向她:“李娘子,这你便错了。”
“我所作所为,更多的,不过是为了谢家的前程罢了。当年若非国公府空有头衔,表盛内衰,又如何能被欺凌至此?若非父亲无用,不问朝政,出不了头,他的妻子如何又得以被人轻视?所以我要谢家繁盛,要朝政掌控在谢府手中,要皇帝对我俯首称臣,要那些高高在上之人全都为我母亲陪葬!”
话音落,却是利剑出鞘,寒光抵喉。
颜元今冷声:“你所作为,究竟是让高高在上之人陪葬,还是让天下人为之陪葬?”
谢寅未动,只看着他,像是笑了:“可是广陵王世子,我并不恨你,你可知为什么?”
颜元今只觉得好笑:“也倒是难为你,我流着那女人的血,你恨了整个王府,却还能饶过了我,本世子是否还需对你道声多谢?”
“一来,是舍妹喜欢你,她喜欢的人,我素来不忍伤害。”谢寅似是并不在意他的讥讽,只垂了下眼睫,慢慢道:“二来……”
他缓缓说着,忽而向前进了一步。
今今剑极其锋利,仅这一步,肌肤便已被瞬间划破,颈间鲜血伴着腥气顺过剑身滴滴蜿蜒。
若非李秀色反应及时,上前一把拉住了他,只怕真是要被其剑割喉,她急道:“谢小公爷!你这是——”
说话间,却忽听身侧的今今剑一颤,竟是“啪”一下,脆声掉去地上。
李秀色心头骤然一跳,回过头去,却见墙边烛光一晃,恰照亮广陵王世子那双彻底变红的眼,和不住发抖的,再握不住剑的手。
谢寅看着颜元今,他终于瞧清楚了这双红眼。
自今夜看见广陵王世子的第一眼起,他便看出了他极力想要隐藏的不对劲。
谢寅神色有怔怔,也有丝辨不分明的情绪,仿佛努力求证的事情终在此刻得到了答案,他眼底似有泪光,低声道:“你竟然……真的……”
话音未落,却忽听院外一声嘶哑难听的吼声。
月光之下,有什么黑影破窗而入,长臂直举,腾跃诡异,片刻前还在远处,瞬间竟出现在了李秀色眼前。谢寅顿时一惊,大声道:“李娘子小心——”
李秀色未及反应,便见一具凶僵直逼她来,她还未后退,那僵身却忽然缠上数根银丝。
一道熟悉的蓝衣身影持拂尘踏空而下,身后紧跟红衣美人,厉声骂道:“孽畜,不得伤我李妹妹!”
李秀色先是一怔,闻声望去,却登时大喜:“乔姐姐!卫道长!”
卫祁在对她点了下头,目光只掠过背对着的广陵王世子一眼,察觉他身遭怪异气息,轻皱了下眉。
乔吟怀中抱琴踏墙而下,这是她半道截了一归家娘子马车,用一袋碎银换的,用着并不顺手,但好在她颇有身手,即便是把最普通的琴,也能借琴弦扫出内力,手上用力一拨,犹如天女散花,数道银针便悉数深深飞刺上那被紧紧缠绕的凶僵眼、鼻、口处。
卫祁在一手紧攥拂尘,令一手甩出符箓,顺势咬破手指,速速以血画压凶咒,随后借力一推,趁凶僵被刺挣扎时重重飞贴至其额间,口中沉道:“灭空煞,斩亡凶,上请天庭,下邀地府,天灵地灵——定!”
符箓宛若有灵,破风而上,绕血光环绕三圈,凶僵满身黑气,乍一掩面贴上,刹那间竟真的黑气尽止,停住不动了。
乔吟稍稍松一口气,抬眼急道:“李妹妹,你没事罢!”
李秀色连忙摇头,正要说话,却忽见面前的广陵王世子直直朝前栽来,她登时一惊,连忙上前欲将人抱住,却因他身形过长,也重得很,竟一同与之摔去地上,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圆月当空,再无乌云。
颜元今似痛苦至及,紧闭着眼,如同初生婴儿般紧着头,蜷缩一处,身子不停颤抖,发间小辫处铜钱铃铛不住震动,于发出急躁又无比刺耳的声响。他手上猩红的纹路如干枯藤蔓般一条条缠绕交杂不住向上蔓延,又顺着脖颈,生生攀上面颊,额间细汗不住滚落,面色几乎于瞬间变得煞白,唯独嘴唇却是血一般的红。
他的指甲在一点一点的伸长,唇角白齿锋利尖牙也在一点一点地冒出,如同他之前渐渐变得鲜红的双眼一般,毫无预兆地一点一点呈现在了屋内二人的视线中。谢寅静静看着,眼睫轻颤,没有说话。
“颜元今!”李秀色先是一怔,而后立马忍痛爬起至他身边,大胆伸手够去,却发觉他浑身烫得惊人,竟如烈火焚烧一般。
乔吟与卫祁在正于院中,前者心中大骇,紧急看了眼夜空,圆月当空,再无遮云。后者则是眉头一跳,他只瞧见广陵王世子倒下背影,其余细节并未瞧清,像是带了某种猜疑:“世子他……”
说着便要上前进屋,却听李秀色忽而大声道:“不要过来!”她的声音有些着急:“没事的!他只是、只是——”
乔吟一把拉住了卫祁在的袖子,止住了他向前的脚步,说道:“这符似乎撑不了多久。”
卫祁在轻轻皱眉,回过头看向那黑僵,却见他周遭原本散去的黑气竟又渐渐聚起,又低下头,他手中的拂尘银丝在轻轻颤动,“啪”一下,断了一根。
李秀色一手挡住颜元今发抖的面孔,又抬头看了谢寅一眼,见他什么话也没说,这才咬了咬牙,因着脑中想起密室那张冰床,小娘子朝身后望望,似乎确定了什么,上前一把抱住广陵王世子的身子,朝后用力拖了两步,只听“轰隆”一声,二人竟齐齐向后,重重坠入那屋内深池。
谢寅怔忪良久,抬手,轻轻捻碎指尖被溅上的水花。
李秀色衣裳早被淹过一遍,一入水便沉了下去,扑腾了两下方才站起,呛了几声后,便又去抓住颜元今身子,察觉他手上温度似乎缓和了一些,却又一瞬如寒冰刺骨,她正冷得一哆嗦,下一瞬,指尖却又如被灼伤一般,痛得一下收回了手。
她怔怔看着在水里还在发抖的广陵王世子,心里忽然想,原来这便是长齐掌门说的,冰火两重,生不如死。
李秀色愣在原地片刻,随后吸了吸鼻子,迅速过水上前,捞过之前绑住自己的绳子,趁着这厮还未彻底僵化,于水下用力将他的双手一圈又一圈紧紧缠住。边缠边打了个喷嚏,声音分明有些自己都没想到的哽咽,她不忍抬头看他狼狈模样,只嘴上碎碎念道:“熬过这一阵便好,世子,为了你的声誉我也算是尽心竭力,待你好了,可要好好想想要怎么报答……”又吸了吸鼻子:“算了,其实是我该报答……”
“你”字未说完,手上正欲打上紧结,却忽觉手腕被人用力反手抓住,再抬起头,便见面前的颜元今已经睁开了眼,他睫毛湿漉漉的,正一滴一滴坠着水珠,睫下那双红得似血的眼睛毫无情绪,又深不见底,没有任何焦距地静静凝视着她。
屋外,四周卷起妖风。
“砰”的一声,便见那僵抬臂一振,缠绕它的银绳似受力般根根崩断,尸水穿破符箓,叫那红符竟于空中碎成了数块,急速坠落,宛若一瘫废纸。
卫祁在本就知晓凶僵厉害,这符只能暂且压制片刻,但未料想也不过眨眼之间便已被灰飞烟灭,连带着拂尘线断之力过大,叫他不由踉跄后退,好在乔吟于身后推了一把,担忧道:“怎么样?”
卫祁在压住喉间血腥气,摇了摇头。
那凶僵没了束缚,黑气愈发浓烈,一张满是尸皱腐肉的脸上煞气纵横。卫祁在身患旧伤,乔吟琴弦更是被这僵震断了两根,他二人俨然不是对手,眼见那僵正要跳至他们面前,却忽听院中传来一阵笛声,旋律悠扬,却一时分辨不出规律。
那凶僵平举双臂,尖甲恰朝乔吟刺去,闻声却倏然顿在了原地。乔吟正因这满身腐臭与腥烈僵气胃中翻涌,瞧见那长甲停在自己面前纹丝不动,唯有甲上正滴滴落着黏水,登时有些愣在原地,诧异朝声处望去。
却见谢寅不知何时蹲身于院中一具尸首侧,吹完后将笛子重新挂回了那尸血染的脖间,垂眸道:“凶僵不同于别的僵,阴山观所有用过的符,”他声音淡淡:“都对它无用。”
卫祁在看着他,低声道:“这些果真是你的手笔。”
乔吟忍着恶心将那定住的凶僵长甲朝旁推了推,从墙边钻了出来,也远远看着谢寅,冷声道:“都已如此,你为何还要救我?”
“我与娘子无仇。”谢寅微微笑道:“旧友一场,虽不算熟悉,却也不甚忍心。谢某所求乃谢家大业,本想着若是事成,看在乔娘子面上,乔国公府上自也要关照的。”
乔吟只觉得此人眼下可谓是面目可憎,她皱眉道:“谢小公爷,你何至于此?”
谢寅还只是笑,并未说话。
卫祁在沉声:“既有了今夜,你断不可能事成。”
话音方落,却听黑夜中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幽幽的笑:“阴山观的道士,倒是好大的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