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下山
一时怔怔。
卫祁在讶道:“师伯……已逝了?”
长齐半晌未言, 抬起头道:“他已不再是我阴山观中人,更非你的师伯。”
言语平静如一潭死水,仿若方才还因这前师弟流露出遗憾心痛情绪的并非是他一般。
颜元今兴致缺缺地将册子余下翻完, 广陵王世子虽说往日里那些但凡自己不甚在意、哪怕见过上百次的人名字都记不得, 但正事上却是记性极好, 甚至还有些过目不忘,诸如此类册子的记载只草草扫去一眼,便也大差不差地印在了脑中。
见这掌门也应当是将自己所知的能说的都说完了,这顿早膳实属用得漫长,他便将翻完的册子丢回桌上, 懒洋洋地偏头瞥了桌上其余三人一眼:“吃完了?”言下之意是事办完了,该下山了。
顾隽颇为尴尬地捧着手里装着白粥的碗, 方才讲正事时没人注意, 他倒还能再吃上两口, 这会儿腼腆起来, 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碗筷整齐放置了回去,言语间还有些依依不舍:“观中粥点口味倒是非比寻常。”
“此类皆由后山千年古泉水所熬制,除甘甜外,还天然带了些草木清香之气。”长齐道:“施主若是喜欢,可差人为您捎一壶走。”说着便唤了外头一个弟子来。
还有此等好事?顾大公子双眼微亮,欲拒还迎道:“未免过于麻烦这位小哥了。”
“不麻烦。”
顾隽立马道:“既然如此,顾某便恭敬不如……”
话未说完,便被广陵王世子不耐烦地拎着领子朝外拖了出去:“天黑前下不了山, 本世子把你府上灶房拆了。”
“诶?昨昨兄, 慢点,有事好商量……”
长齐将目光落回至屋内自己那弟子的面上,见他将那两个册子整齐放好递回自己面前, 再低头对自己行了礼:“师傅。”
这掌门看他半晌,似有千言万语,最终道:“我曾想过,倘若当年为师能早早阻拦,使得玄直并未下山见到那女子,是否他今后便不会成为那般模样。”
卫祁在沉默未答,反倒是一旁的小娘子出了声:“玄直道长变成那般是他自身的原因,您不是早说他心中邪性未敛?想来他一事怨不得旁人女子,怨不得情之一字,要怨便只能给怨他自己。道长怎可将其余心性本就正直纯良、宁折不弯之人与之相提并论,抑或杞人忧天?”
长齐倒也不反驳,看向李秀色,笑了笑:“姑娘所言极是。”
李秀色起身,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地拉住了卫祁在袖子:“道长既已答应让卫道长下山,不可反悔。”
长齐并未说话,只朝一旁让了让位,空出路来。
卫祁在垂首沉声:“待弟子替师兄查明真相,捉拿幕后之人,定会归来践约,破下余阵。”
这小道士还想着破阵呢。李秀色忙拽了拽他,小声道:“抓紧走罢,乔姐姐还等着你呢。”
两人经过长齐身旁,却忽听这掌门低声道:“我并未亲眼见到玄直的尸首。”
卫祁在一愣,偏头看去,正瞧见风吹起师傅鬓边发须,发色花白中有一些暗淡的灰,从前只觉清冷,如今细看却显得沧桑。
他一直晓得,观中的一众长老,即其余的师伯们,皆不过知命之年,唯有师傅最为苍老。师傅虽有道根,却开化极晚,是当时入了亲传的众弟子中最是年长的那一个。
古板、固执,不愿向年轻人低头,凭自身的努力与险些被白白蹉跎了的根底,才成了新一代的掌门。
也曾听长老们说起,若非造化弄人,只怕当时第一个破了二十八道阵的掌门之位,或许未必是师傅的。
卫祁在此前从未将此话放在心上,除了师傅,还有谁能是第一个?此刻脑中却冒出了一个人影,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正诫告自身莫要胡思乱想,身边人忽然慢慢续道:“是我……以为他已死了。”
长齐喃喃说完,便再也没有开口,神色掩在阴影里,眉眼中沾染一丝谁也不知晓的亏欠底色。
卫祁在心中一顿,眼神瞬间沉了下去。他并未多问什么,只是收回视线,低声道:“师傅保重。”
*
因着身子还需静养,及相属体质的特殊,吴荑儿暂时留于观中,此地有一众长老,如何都比吴府安全。
与之作别后,李秀色几人方才下山,只是方出观门,便听有人在后头匆匆忙忙追了上来:“等、等等——”
扭头,正见一眼熟的人影,卫祁在讶道:“师兄?”
道灵乐呵呵地摸了摸脑袋,气喘吁吁:“还、还好没走远。”
李秀色看着他身上的包裹,下意识道:“道灵道长,你这是也要同我们一道下山?”
道灵视线一对上李秀色,便有些不好意思,颇为羞涩地移开目光,却又忍不住再看回去,对着她点头道:“我同掌门师伯请、请示了,上一回赶尸出了错,此、此一次是要助师弟一、一臂之力,将、将功补过的!”
卫祁在在一旁兀自感动道:“多谢师兄。”
道灵压根没听清,因着他一双眼都似乎定在了面前的小娘子脸上,那小娘子正对他微微笑,一双眼弯似月亮,神采飞扬,也正在道:“多谢道长!”
道灵连忙挠挠自己的头:“不、不谢……”老实说他已然有些晕了,李娘子是在谢他吗?这本就是他分内之事,李娘子居然还谢他,真是太客气了,天下的小娘子都似她这般好吗?
顾隽“咦”一声道:“道灵道长,你脸怎的红了?”
“有、有吗?”
“有。莫不是病了?”
有人嗤一声:“病死了没人给他收尸。”
“……”李秀色扭头看了阴阳怪气的广陵王世子一眼,心中莫名。嘴这么臭,谁又惹他了?
道灵摸摸脸,确实是有些烫了,好像看见李娘子的时候会更烫一些,莫不是发烧了?他想了想,又朝李秀色看去,红着脸道:“李、李娘子,昨夜小道做的米酥糕,可、可还可口?”
什么糕?李秀色还未反应过来,倒是顾隽听着了关键词,探头过来:“米酥糕?味道好极了!”
说完又奇道:“竟是道灵道长所做么?”顾大公子竖大拇指真心称赞:“未瞧出来,道长其貌不扬,倒生了双巧手。”
“……”
李秀色这会儿才回想起来,昨夜她因着某事六神无主,全然忘了这一茬,莫说糕点,好像出门时连盘子都未再见着。好在这小结巴道长似乎未曾在意,只并行至小娘子身侧,继续害羞道:“那、那字条,李娘子可、可看过了?”
字条?李秀色一时又心虚起来,正要回话,胳膊忽然被谁扯了一把,登时朝一旁一个踉跄,她抬头看向罪魁祸首,后者却像是早对她的走路时不长眼睛常被绊倒的特征习惯了,云淡风轻道:“脚下有石头。”
李秀色低头,果真瞧见地上有块不大不小黑石。胳膊还被攥着,她心头升起异样之感,有些不自在起来,正要甩开,颜元今已经眉头一挑,先行放了手。
这一打岔,道灵似乎也不好意思再问第二遍,挠挠头未再说话了。
倒是顾隽仍在一旁念念有词:“早就听闻阴山观人杰地灵,没想到连吃食都这般不一般。”言至此,又可惜起来:“唉,若是能捎带一份千年古泉水回去……”
这一路上顾大公子念得人耳朵都要生茧,听着听着,走在他前头的广陵王世子忽然停了下来。
“回去加在红枣桂花粥内……诶?”顾大公子险些撞上去:“昨昨兄?为何不走了?”
昨昨兄尚未开口,倒是卫祁在指向一旁道:“此处有条小道直通后山汪泉一角,再自汪泉绕道而走,倒是不耽误下山的时辰,反还缩了些路程。”他说着,言语顿了顿,朝广陵王世子方向看去一眼:“世子看上去倒是对山形很是熟悉。”
颜元今未置可否,懒得回答。
顾隽却是欣喜:“那岂不是能捎带泉水了?”
道灵是个热心的,首当其冲道:“我知道于、于何处!顾公子随我来——”
于是几人这便换了路行,李秀色原本也是紧紧跟在后头,胳膊忽又被人一拉,还未反应过来,人影已消失在另一边方向,前头的道灵下意识要朝后看,又被顾隽将头硬生生扭了回来:“道长,可快到了?”
“……”
*
凉风习习,通天大树发出“沙沙”的声响。
李秀色揉着胳膊,收回望向另一边成堆坟头的目光,又抬眼看了看身旁立于树下小坟头跟前的人影,原本还因他不打招呼就将自己掳来而有些不爽的气焰瞬间焉了下去。
他神色如常,但她总觉得看起来有些落寞。
广陵王世子抬脚踢了踢坟前的酒坛,扭头看了身旁的小娘子一眼。
李秀色缩了缩脖子,诚实道:“长齐道长洒的。”
“他倒是会借花献佛。”颜元今轻哼一声,并未再说什么。坟头边有一巨大的石块,这世子素来是有几分洁癖,此刻倒是直接坐了上去,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捞起坟前那坛酒,扬手将余下的细细浇在了木板上:“这是沉香醉,生前他吃不起这酒,在王府上偷来喝,还叫我差人打了一顿。”
李秀色有些怔怔。
“死老头哇哇大叫,说好歹教本世子许多东西,没曾想本世子真是个六亲不认的怪物小子,听得我心烦,险些真叫人把他舌头拔了,叫他这辈子尝不了酒。”颜元今语气忽有些自嘲的讥讽:“本世子是不是很坏?”
李秀色想了想,实在不忍在坟前撒谎,诚实地点了下头:“确实。”
广陵王世子:?
似乎也未想到这小娘子这般实在,广陵王世子挑了下眉,又“唔”一声。他低头看看酒坛:“这趟我带了三坛来。”
李秀色道:“阿五师傅如今再也不会缺酒喝,也不会再觉得世子坏了。”
颜元今有些轻微的愣神。
他抬头看向李秀色,因着她的话,神色似乎有些茫然,像是一瞬又变回了雨夜被淋透的、浑身湿漉漉的十岁少年。
小娘子却是上前拿过他手中的酒坛,将坛中剩下的酒水细细洒尽于地面,对着坟头轻声道:“阿五师傅放心,就算您的徒弟脾气依旧差得很,但是总归长成了……”她偏头看了下身旁的广陵王世子一眼,摇头叹了口气,再转回头来对着木牌,有些违心,又像是万般真心地道:“还算不错的人。所以便不要再生他的气了。”
说完,又想了想,道:“这样,您若不说话,我就当您答应了?”
“……”
半晌,没有闹鬼,只有坟头的小草轻轻地摇晃。
这是不知何时冒头的小草,若仔细看,这远看光秃秃的小坟头边其实是长出了小小一片细细的草尖,还有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那沾了酒水的嫩芽,于阳光下晶亮莹莹,宝石珍珠般璀璨。天边偶有几声鸟叫飞过,鲜活的、欢欣的,是万物复苏的迹象。
李秀色笑道:“世子,您瞧,阿五师傅答应了。”
广陵王世子的神色由怔怔,忽然变得有些别扭,他不自然地摸摸鼻子,起身道:“走了。”
说着还真没良心地甩下小娘子先行离去,背影依旧是那般不可一世,却不再像是湿漉漉。
李秀色见人走远,这才双手合十,对着坟头匆忙地拜了拜。
她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又小声道:“那也顺便保佑您徒弟下个月平安无事罢……阿五师傅。”
第七卷 都城乱(下)
第182章 挨打
下了山, 众人远远便瞧见陈皮驾着马车迎上来,这小厮恨不得将马鞭甩得在天上炸出花来,大声喊道:“主子!”
车停了, 又火速跳下, 抱着大氅拎着刻着宫中贡品字样的果盒一溜烟地窜了过来, 一屁股撞开一旁挡路的道灵,再一通狗腿的朝着自家主子嘘寒问暖:“主子,山上蚊虫多吗?昨夜睡得可好?吃食可还能入口?那破观未怠慢了您罢?”
广陵王世子倒也从容,掀开果盒懒洋洋挑了粒看上去最甜的的丢嘴里,稍挑了下眉:“是休息得一般。”
小厮立马扭头朝着山上方向“呸”了一口, 再回过头来,也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个带着桃花香的水壶对着主子浑身上下喷了喷, 似是要抹去山上带来的一切晦气, 再一路屁颠颠跟着主子捶肩揉臂, 挥打周围并没有的蚊虫, 还时不时伸手去接吐出的果核。
卫祁在看着越走越远的主仆,有些愣道:“多时不见……这是否……”太夸张了些?
顾隽习以为常地拍拍他的肩,从容道:“一直都是如此的,是从前收敛着了。”
一旁的紫衣小娘子也望着那一双背影,尤其某位骚包那好一幅养尊处优的标准纨绔模样,颇为嫌弃地摇了摇头:“故意的,没看出来吗?”
“什么?”
顾隽:“通俗而言,约莫是看贵观有些不大顺眼。”
卫祁在:“……”
广陵王府的派头满胤都挑不出几个, 马车也是极大的, 行至车前,见颜元今上了车,卫顾几人理所当然也欲上车同行, 谁料却被陈皮扬手拦住:“且慢!”
“这车太小了,满打满算也就够坐两个人。”陈皮没良心地伸出两根手指,对着李秀色的方向露出殷勤的笑容:“李娘子,上车里歇着罢?”
顾隽:“那我们呢?”
卫祁在目光落至不远处停在其后的那辆看起来要窄小、简陋、还有些倾斜的马车:“在那。”
“……”
好在这几人都非是骄矜性子,对着陈皮颔了颔首,便兀自朝那厢小车去。李秀色似乎纠结了下,对着陈皮说句“对不住”,而后提起裙子便也要朝着卫祁在他们跟上。
陈皮忙道:“坏了!主子,小娘子跑了。”又满口操心:“那车小娘子要是坐了,只怕腰都要颠断。”
车内的颜元今默了一默:“知道了。”
片刻后。
陈皮驾车而行,时不时竖起耳朵听车内情况。而此刻车厢内,则是坐足了五个人,其中有四人面面相觑了半晌,属道灵最先打破宁静,他摸着身旁花纹精致的软垫,由衷感激道:“我还未坐、坐过,垫子这么软……这么舒服、宽大的马、马车!多谢世子啊!”
后者似乎压根懒得搭理他,只自己靠边坐着,不轻不重地揉着额角,目光落至另一边角落里安稳坐着的小娘子身上,小娘子此刻正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偏偏就是不看他。
像是觉得好笑,广陵王世子并未说什么,将目光移开了。
车外陈皮听着里头并无异样,像是忽想起什么,嘶了一声,后扬脖子禀告道:“主子,那礼部的秦友死了。”
“什么?”李秀色坐得最外,闻言掀帘道:“他死了?怎么死的?”
陈皮道:“昨夜传来的消息,据说是前一晚就已心疾发作而猝,此事礼部处理得低调,说是当夜就叫那秦家差人将尸首带回去火化了。”
这么草率?卫祁在道:“这秦友原本可有心疾?”
陈皮道:“这并不晓得。只是主子叫我看着人,还待回来找时机押他盘问,谁料人却已经先死了。”
“应当是白子石与吴承巡的事还是打草惊了蛇。”颜元今轻嗤道:“看来背后之人盯得很紧。”
顾隽皱眉道:“昨昨兄的意思是,秦友之死并非因疾?”
广陵王世子未置可否,低头掸去衣摆上因下山时不小心沾染的杂草:“谁知道呢。”
*
入夜,城西国公府门前停了辆马车。
车子倒是气派,乔府阍侍伸长了脖子看,见车上下来个小娘子,紧接着又跟着两个粗布道士,三人行至面前,他才瞧清是那李府的三娘子和那个当日早被府中赶出去的阴山观道士,没等他们说话,已率先不屑道:“娘子打哪儿来的便回哪儿去罢!老爷说了,我家小姐近日身体抱恙,见不得人。”
卫祁在面露忧色正要说话,却被李秀色拦住,她上前道:“我担忧乔姐姐,便是来探病的。劳烦小哥进去通报一声。”
那下人眼珠子都快白到天上去:“我家小姐有什么好担忧的,娘子有时间担忧担忧自己罢。”
说着瞥了瞥李秀色额头,眼神不言而喻,他本就是日日能见着自家小姐美貌的,对李秀色这般面有胎记者多少有些瞧不上,又见惯了一众小娘子们对自家小姐大献殷勤攀附国公府关系,语气便又沾了些不耐烦,续道:“再者这都戌时了罢?老爷说了,这个点儿谁来都不便通报!”
“哦。”马车内忽又下来一人,不紧不慢道:“是吗?”
阍侍是个眼力不好的,眯眼瞧了半天也没看清,直至听见那人身旁的小厮嗷嗷乱叫:“好大的胆子,我家世子前来问候,便叫你这么在门外晾着?!”
这下人登时一惊,屁滚尿流上前来,忙道:“原是广陵王世子!早说是您来了,怎还会叫您在外头等着!”
拍马屁时,又瞥见马车里居然还有一个,模样也极为眼熟,乃是顾太师家的那位公子,更是毕恭毕敬:“二位且等,我这就进去跟老爷通报一声。”
跑回去时穿过李秀色几人身边时,还有些不耐烦地说了声“让让、让让”,道灵瞧见这阍侍对人天差地别,忍不住挠了挠头:“早知道便叫世子先、先下来了。”
下人一阵风似的来去,“老爷说了,快快请进。”
说着便要将广陵王世子与顾隽迎进去,颜元今却是未动,只对着李秀色方向看了看。这阍侍再是个蠢的也看明白了,忙对着李秀色道:“小的方才眼拙!娘子先请!”
李秀色哼了一声,领着卫祁在他们进去。
广陵王世子行在最后,经这阍侍身旁时,眼神未给他分毫,只丢了一句:“日后再叫我看见你出言不逊,这张嘴便别要了。”
那阍侍点头连说:“是、是。”抬眼瞧见世子的小厮仍在盯着自己,忙抬手狠狠扇起自己巴掌:“小的嘴贱!小的嘴贱!”
陈皮哼道:“直到我们出来前,都莫要停了。”
一记比一记更响亮的巴掌声响彻府门外,顾大公子于心不忍,进门时只得捂住耳朵,装作没听见了。
几人入了正厅,正瞧见乔国公坐在堂上细细喝着茶,瞧见颜元今来了,也未起,只将目光跳过,落至他身后那一拨人上,眼神扫过卫祁在时眉头跳了跳,旋即收回目光,道:“从前也未见小世子多来我府上,今日倒是稀客。”
颜元今道:“不请本世子喝一杯?”
“怎么会?”乔国公道:“来人,给世子上茶。”
又道:“给顾公子、李娘子也倒上。”
顾隽道:“多谢。”
李秀色闻言却是心中不快,扭头看了一旁的卫祁在与道灵一眼。乔恒这个老东西,这是故意无视他们二人,给卫祁在下马威,有意瞧不起他呢!
思及此,眼见下人要给自己端茶,小娘子直接摆手:“不必了,我不渴。”她开门见山道:“乔伯父,听闻乔姐姐病了,可还安好?我想见一见她。”
乔恒摇摇头道:“好不好不晓得,总之还在祠堂跪着。你也应当晓得,我这女儿脾气执拗,每日送去的饭菜多半也是吊个命数,吃不了几口。”
此言一出,下方的卫祁在神情顿时变了。
李秀色更是微惊,本来阴山观那么一遭下来有了经验,还以为这乔国公会似那长齐掌门一般同她打太极,没曾想此人竟这般诚实。乔吟毕竟是女子,这乔恒生的个慈父模样,是如何这般风轻云淡地说出这番话的!
“乔姐姐做错了何事?伯父为何如此狠心?”
“怨不得我。”乔恒道:“是她冥顽不灵。”
卫祁在深吸一口气,上前道:“乔伯父,此事乃小道一人情意所起,令千金并无过错,还望伯父看在乔娘子躯体尊贵的份上,莫要再多加苛责,我……”
“伯父。”乔恒淡淡打断他的话,言语却满是讥讽:“你是什么人,如何配得对我这般称呼?”
道灵皱眉道:“话怎能这、这般说!我师弟好、好歹也是阴山——”
卫祁在将他拦住:“是小道失言无礼。乔国公,令爱性格坚韧顽强,严厉做法并不可使她低头,责罚也不过伤及父女二人之间情意,落得两败俱伤。况且乔娘子终究年幼体弱,若这般下去,只恐有所损伤。还望国公宽宥于她,若有何不满或责罚,只对我一人便好,此事因小道一人而起,无论什么,小道都甘愿承受。”
乔恒却是笑了:“无论什么,你都愿意承受?”
卫祁在:“是。”
乔恒道:“倘若我要你的命呢?”
此言一出,在场除卫祁在与广陵王世子以外的其余人顿时大惊:“乔伯父!”
卫祁在似是认真思索了下,而后沉声道:“只要国公愿意放过乔娘子。”顿了顿,又认真道:“小道有要务在身,待我办完诸事,听凭国公处置。”
李秀色扭头见了鬼似地瞧他:“卫道长,你傻了!听凭什么?他要的可是你的命!”
卫祁在未语,乔国公却是冷笑一声,又道:“倘若我现在便要呢?”
卫祁在道:“小道要务事关阴山观同僚与都城之安,在此之前,不能为己之私误于其它。”
乔恒静静盯着他看:“好一个耿直纯良的道士。你便是如此,骗得我的女儿?”
卫祁在低声:“小道从未行诓骗之事。”
“是吗?”乔国公嗤笑一声:“你以为我不晓得你是什么身份,阴山观的亲传道家弟子,据我所知,不能娶妻罢?你一个出家人,诱得我女为你一再三番五次冲撞其父,违常背纲,甚至还千方百计要去毁下与顾府早早定下的婚约,这些便不是诓骗?!小女天人之姿,出身尊贵,为你变成此般模样,这便不是诓骗?!”
顾隽在旁弱弱地插嘴道:“伯父,此言差矣,婚约是我主动……”
“你住口。”乔恒道:“这没你的事!”
“……”
这国公爷此刻才真的将心底怒气抒发了出来,先前的沉稳早已不见,又道:“你以为我要你这贱命有何用?我只求你莫要再纠缠于我女儿,我便谢天谢地了!我不想再看见你,此地也不欢迎什么阴山观的道士,抓紧滚罢!”
卫祁在神色有一丝难堪:“国公爷所说并无错,只是我已与师门商议改为俗家弟子,我定当竭尽所能,让自己再无情之戒规。再者,小道对乔娘子真心实意,虽不敢奢求国公认可,但绝无诓骗之心。您不愿见我,小道也自会离去,只是乔娘子情况堪忧,还望国公准允我知晓她眼下如何……”
“她如何与你何干?她就是死了,也轮不得你来问!”
卫祁在沉默一瞬,低声道:“那小道便不走。”
“你——”
见台下这人言语固执跟自己那女儿竟是如出一辙,乔恒几乎是气急攻心:“好,不走是罢!”他大声道:“来人!来人!”
李秀色几人眼睁睁瞧见厅内登时聚集了数人抱着棍子气势汹汹,当即道:“国公爷这是要做何?!”
乔恒并未理会他们,只对着下人们冷声道:“愣着干什么?打啊!往死里打!打到他自己愿意滚出去!若打死了还不出去,那便将尸体拖出去!”
下人们面面相觑片刻,瞧见堂上老爷震怒,又瞧见另一边的广陵王世子只在慢悠悠喝茶,一幅坐观看戏的模样,就这个爷都没插嘴,想了想,便安心地举起棍子朝着那道士挥了过去。
“不行!”道灵当即大喝出声,眼见着要扑上去阻拦,却被三五个人齐齐压制了住,饶是他有些身手,一时也难以抽身。
卫祁在站在原地,第一个下人的棍子朝着他肩膀便挥了下来,“砰”得一声,他身子狠狠一颤,肩头原本便有的伤处顿时自衣襟溢出血来,却是动也未动。
其余的下人见状,更是一个接着一个,朝他猛然狠打了过去。
“砰——”
有人自右膝一记,卫祁在登时单膝朝前弯下。
下人似是也越打越兴奋,争先恐后,对着他左膝后又是猛然一记,他另一条腿便也受力朝前一屈,整个人都于厅间跪下。
卫祁在身子不稳,以手撑地,欲起身,背后却又被人重重一砸,嘴里顿时猛地呛出一口血来。
乔府下人将顾隽几人拦得死死,只能看着干着急,见卫祁在面色愈发苍白,嘴角的血痕也触目惊心,近乎央求道:“国公爷!收手罢!卫道长先前便有伤在身,你这般下手,当真是要他性命!”
乔恒却并未理他们,只是盯着卫祁在看。
后者此刻已被打得趴扶在地上,似乎也感应到他目光,一双手上青筋暴起,微微颤抖地抓于地面,极为艰难地以手掌撑地,慢慢地将自己支撑了起来,虽是依旧跪于地上,背脊却挺得极直,抬头对上堂上那人的目光,一字一顿道:“我不走。”
乔国公心中的气似乎更浓,大声道:“好,好好好。给我打,继续打!”
棍棒如刀尖砍肉,撕裂卫祁在身上一道又一道原本便有的伤口,又打出新的伤口,分不清哪道血是新的,那道血是旧的,唯有他的身子是至始至终地挺直的,一如神情的坚韧。
“走不走?”
“不走。”
砰——!
啪——!
道灵也再顾不得什么礼数,将身旁阻拦的下人一个个打开,朝着师弟奔去:“都住手!我、我们走便是了!不能再打了……再打便要死了……”
李秀色眼睛红红,瞪着面前拦着自己的几个下人,咬了咬牙,忽而从腰间悄咪咪地摸出什么,对着一个手握着棍子,而那棍子将要落在卫祁在头上的下人腿间方向轻轻一摁,一道银针便直直飞速刺了过去。
只听那下人登时“哎哟”一声,手里的棍子瞬间掉落,砸在另外一个下人的脚上,此起彼伏的痛呼声顿时打乱了原先的场面。
道灵趁机一把将卫祁在抱住,后者似乎强撑着最后一股意力,却在他上前时再也支撑不住,朝他怀中栽晕了过去。
乔恒道:“谁?谁动的手脚?”
这乔国公是个聪明人,见下人异常,并非不知是有人使了暗器,但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
没等他转头,也没等李秀色主动开口,那边厢的广陵王世子已经慢悠悠地道:“是我。”
李秀色下意识朝声源处看去,方才这么久她都险些忘了这个骚包,他从进门就开始喝茶,也不知道这茶有什么好喝的。
乔国公眼皮子更是跳了一下。
其实他方才早就留意到了那李家小娘子的动作,只是他着实也想不到,这小世子能好整以暇地看这半天热闹,就是那道士被打成那般也没动一下眉毛,刚开口这第一句正儿八经的话,竟是在为那其貌不扬的小娘子领了这一暗算的锅。
乔恒也无意拆穿,开口道:“世子这是何意?”
“我瞧着也该打够了,你堂下这位多半是未来阴山观的下届掌门,再打,将人打死了,那道观来找麻烦,乔国公也难免棘手。”
广陵王世子道:“我这么讨厌道士的,也还没将人打死呢。”
乔恒闻言一怔。
他扭头看去,那姓卫的道士此时正趴在另一道士的怀里,双目紧闭,想来是被活活打晕了,瞧着胸口仍有起伏,倒是还留了命。
他的神色看不出什么,心中却有些复杂,方才是在气头上,也确实是想看看这道士的本性,寻常人挨不了几棍便定会求饶,未曾想他心志竟这般坚定,他对乔吟当真已情深到此般地步?
不过那又如何?阴山观的下届掌门……
既是掌门人选,更无娶妻生子一说,他堂堂国公府上的千金,胤都城中娘子榜上生得最上乘的女儿,难道要为这种人守一辈子活寡么?!
思及此,乔恒道:“我瞧着他的性命未失,是我下手太重,世子将人领回去便是。”
李秀色闻言,忙插嘴道:“他定是要领走的,但我们还要带走一个!”
乔恒皱眉,瞧见广陵王世子对这小娘子所言似有默许之意,便道:“世子,此乃我乔府家事。”
颜元今道:“我知道,我管不了你府上的事。可我是什么人?”
广陵王世子托起腮来:“脾气不好,惯会颠倒黑白,御前告状的坏人。”
“卫朝有令,其一,阴山观为朝中行事,观中之人虽不为官,但乃圣上亲许,加以厚待,不可擅伤。其二,胤都家宅,虽各有主,可宅中性命,皆要按律、按法,不可随意处之。乔国公身居高位,一欲杀道、二欲杀女,我若带上这道士这幅要死不活的模样去参你一笔,结果会如何?”
乔恒听得哑口无言。
李秀色更是目瞪口呆。
……这骚包当真是了不起。
颜元今起身:“打也打够了,看得我都倦了,该将人放了?”
第183章 危险
乔府祠堂设在后院, 李秀色赶至时,见堂门外落了锁,一旁还有两个下人守着。下人瞧见老爷默许, 这才开了锁放人进去。
室内倒是烛火通明, 高处有三排牌位, 正中下方的蒲团处,身穿红色衣裙的小娘子正兀自跪着,身旁食盘冒着凉气,似乎动也未动。她身子摇摇欲坠,眼看便要朝一旁栽去。
李秀色连忙上前:“乔姐姐!”
乔吟面色苍白, 瞧见搀扶人是谁时稍显讶异:“李妹妹,你……”
“乔姐姐, 我晚些再同你解释。”李秀色不由分说将她胳膊搭在自己颈后, 用力拖着人站起:“你眼下这般虚弱, 不能再于此处待着了, 我先带你出去再说。”
正要朝外走,乔吟却未动:“不……”她抬头,瞧见广陵王世子也站在不远处,眉头微微蹙起:“你们怎么来了?”
她停在原地,却因虚弱站不住脚导致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李秀色肩头,后者那身材瘦小又气力单薄的个子着实有些难以支撑,心急道:“不单是我们,还有顾隽、卫道长, 不过现在卫道长眼下受了很重的伤, 他正在外头……”
乔吟一怔,抓着李秀色的手不自觉紧了紧:“他受伤了?”
“瞧着是快没气了。”看那紫瓜一个人扛得极其吃力,还莫名其妙被掐了一把, 广陵王世子啧一声:“你若再在这磨磨蹭蹭,只怕也见不着最后一面了。”
“……”
李秀色立马扭头看了颜元今一眼,方才来之前不是还特意检查了下卫祁在的伤势,确实皮开肉绽,但是不及性命,也没说马上就要死了啊。
再回头,乔吟的眼已一瞬红了,身子似乎都颤抖起来,像是都不用李秀色再搀扶,跌跌撞撞便要朝外奔去:“不、不可以……他在哪?”
李秀色吓了一跳,忙追上去又将人扶住。
二人途经门边始终一言不发的乔恒身边,乔吟的步子倏然顿住,扭头道:“人是你伤的?”
后者一言不发,乔吟心中有数,忽然笑了一声:“你即便是真将他活活打死,我此生也不会嫁给旁人。”
字字如泣血震人心弦,语毕后便从胸腔内重重咳出一声,李秀色焦急地去帮她轻拍背后,却被摁住了手:“我们走。”
乔恒于大惊后似又盛怒,却并未有何表示,只是开口道:“你若一意孤行。”
他沉声道:“踏出这个府上的门一步,便不再是我女儿。”
乔吟的身子似乎有一瞬的停顿,但很快,头也未转一下,拉上稍显犹豫的李秀色离去了。
广陵王世子行在最后,看着脸色铁青的乔恒,挑了下眉道:“人我们便带走了,去旁处住着修养两天,省得叫你府上当真出什么人命,国公爷不必挂心,哦,也不必多谢。”
说完话后便也随之离去,只留下乔恒被气得不轻,险些朝后栽去,多亏了老管家匆忙上前扶住。
*
出了乔府,夜风扰人,乔吟上了马车,才瞧见满目伤痕的心上人。
她的眼泪瞬间便落了下来,一旁的道灵瞧见这么貌美的小娘子,先是呆了,见她哭泣,又一下慌了,手忙脚乱道:“乔娘子不、不必担忧,师兄只是昏了,我方才已给他上、上过了药,休息一晚便会好的。”
乔吟点头道谢,泪水却还是止不住,抬手抚上卫祁在的面庞轮廓,指尖都有些微微颤抖。
道灵瞧着气氛不对,自己在此处待着也尴尬,便挠了挠头,先下车去了。
下去后,便瞧见头顶屋檐上不知何时飞下来个眼生的黑衣人,武士装扮,直奔广陵王世子与顾隽跟前,对着颜元今行礼后道:“主子,抓着个人。”
道灵立马上前,听那黑衣人续道:“入夜时那人窜入吴府似要寻人,没寻着便想跑,此人武功不低,身手矫健,被安插在府外的暗卫发现,才没叫他逃了。”
“吴府,”道灵身后不知又从哪探出来个脑袋,诧异道:“可是吴员外府上?”
那黑衣下人眼瞧见说话的小娘子额上有个胎记,神情灵动,问话时主子也丝毫未见不悦,便毕恭毕敬答道:“正是。”
顾隽讶道:“昨昨兄是早知会有人会去,专程设的埋伏?”
一旁的陈皮道:“我家主子自打从那日春宴后晓得吴娘子乃至阴相属且被人跟踪,便已早早派人盯着她府上了,莫说吴府,暗卫里最厉害的福冬还去了——”
说话时忽然一顿,目光朝李秀色那看去一眼,又轻咳一声,换了话头道:“不过这么久来,都没再见吴府有什么动静,偏偏如今那吴娘子不在府上,倒是有人寻来了。”
顾隽沉吟道:“这么说是停了一阵,又突然打起了吴娘子的主意?莫非是之前所取的其余那些至阴女子血的份量不够,眼下又需要了?”
道灵庆幸道:“好在吴娘子如今在阴、阴山观上,倒是不必再、再担忧她的安危!”
顾隽“嘶”了一声:“可他们未寻着吴娘子,若是急需至阴之处子血为用,会不会再打旁人的主意?幕后之人心狠手辣,应当不好对付,寻不着新血,岂能善罢甘休?”
此言倒是让气氛一时沉重了起来。
广陵王世子没有作声,半晌才开口道:“人在何处?”
那黑衣下人神色始终有些局促,插不上嘴,如今主子发问,却忽然将牙一咬,直扑通一声半跪下去,大声道:“属下失职!”
顾隽在旁一惊:“怎突然跪下了?”
“人被关了起来,不过——”下人沉声道:“此人舌下含了剧毒,还未等属下们拷问,便已自行咬破那毒丸,咽……咽气了……”
李秀色几人顿时哑然。
颜元今眉头轻皱,却也似乎不甚意外,道:“尸首呢?”
“仍在吴府。”
广陵王世子“嗯”了一声:“知道了。”想了想,又道:“明日将尸首裹着,带去个地方。”
下人道了“是”,便先行离去,几下飞檐走壁,来无影去无踪,迅速隐入夜色。顾隽抬着头目送,看上去很是欣赏的模样:“这便是王府上的暗卫?身手当真是不错。”
广陵王世子睨他一眼:“喜欢?改日你被人追杀,也送两个去太师府上保护你。”
“……”顾大公子道:“这倒是不必了。”他想起什么:“不过昨昨兄明日是要将尸首带去什么地方?”
颜元今没搭理他,只道:“眼下时候不早,不回去歇着?本世子累了。”
说着便率先回了马车,车内乔吟依偎在卫祁在身侧,似是倦极睡着了。这二人一个昏一个睡,倒是对苦命鸳鸯,广陵王世子只扫了一眼,便有些兴致缺缺地收回了目光。
虽说他是帮了他们的忙,但老实说,出手相助是相助,但起因最初也只是因为见不得那紫瓜为他们操心罢了。广陵王世子并非是多管闲事的人,对他们这副境地也没太多感慨,甚至还觉得无趣,如同当日于济世观前眼睁睁看见乔吟下跪救人一般略有不解,弄成这般模样,当真是值得的吗?
脑中却不合时宜地跳出了另外一张脸来,眉眼平平却鲜活,说话时要么躲躲闪闪似狡猾的老鼠精,要么便是直勾勾瞧着你,一双眼熠熠生辉,即便只是瞬间想到,都叫他的思绪一瞬间停滞。
马车的帘子适时地被人掀起,上一瞬还在他脑海中的那张脸这一瞬忽然出现在了他眼睛,小娘子像是怕吵着车内那一对熟睡的有情人,猫着腰小心翼翼,连脚尖都是垫着。
发间的流苏不小心勾上了帘旁的钩子,她有些焦急去扯,流苏没断,倒是那钩子被她一把扯下了一半,小娘子唇角顿时一抽:“……”
手忙脚乱之间抬头与广陵王世子的目光撞上,立马再是一抽,然后干笑,像是在说:这可怨不得我,是你家钩子先动手的。
颜元今没说话,只倾身过去。
李秀色身子一僵。
却见他自然地抬手将她的流苏与那钩子的缠绕一圈一圈解开,似察觉到小娘子身体不自觉流露出的僵硬气息,收回手时没什么意味地轻笑了一声,而后坐回原处,慢悠悠道:“这钩子是上好的灵石玉做的,价值三百金。”
李秀色刚放松一瞬,太阳穴便是又猛地一跳:“多少金?”
见广陵王世子没吭声,小娘子额上险些都出了汗,在腰间布袋里掏了半天,零零散散数了数,加起来也不过三金。
正局促着,顾隽与道灵先后上了来,顾大公子好心道:“李娘子不必紧张,这种玉他府上多着呢,平日里只会摔打着玩。”
“……”
晓得他有钱,没晓得他这么有钱,李秀色再一次见识到了贫富差距,低着头不说话了,只是与生俱来的仇富感让她忽然看这世子有些不顺眼,一路上都在心里骂着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因着车内另有两位伤患,几人一路上极有默契地都保持了安静。
顾大公子途中掀了窗上的帘子朝外看,忽然便瞧见车行至了条极为熟悉的街道,紧接着便马上要经过一处极为熟悉的府邸,想起吴荑儿府上往城东处确实会途径此路,便忙道:“昨昨兄,你府上到了。”
道灵闻言,忙也凑上去望了眼,果然于夜色中瞧见“广陵王府”四个金灿灿的大字。
却不想颜元今只是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再没什么回应。
不单是他无甚反应,这马车更是片刻不停地径直自府门前驾了过去。
顾隽讶道:“昨昨兄不回府么?”
颜元今道:“我送你们回去。”
“……”
顾大公子一时受宠若惊地说不出话来。
李秀色却是眉头一皱,只觉得见鬼,乔吟她是要带回自家府上歇着的,顾大公子平易近人,更是早早相约两位道长去太师府一住,唯有这骚包懒得管他们。她了解他,天知道他是多怕麻烦又精贵的人,再有什么,也不至于过家门而不入,费这么大劲地专程送他们一趟,除非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这么一想,她抬起头,却正对上颜元今的目光。
后者笑了,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只道:“再过两月,便是李娘子的生辰了?”
他极少喊她李娘子,倒是让李秀色一愣。
第184章 王府
提及生辰, 未等李秀色作答,顾隽已率热心问道:“过两月便是了?具体为几时?顾某好先为李娘子备下礼来。”
道灵也忙不迭在旁边点头,两双眼齐刷刷殷勤地望向她。
李秀色唇角浅浅一抽, 原主的生辰她怎么知晓?余光朝颜元今方向看去, 瞧见广陵王世子此刻也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更是心道坏了。
这厮那夜在长安寺庄他便试探过她,为何要隐瞒自己是至阴相属的事,天知道她只是不知道罢了。倘若现在再说错了日子,那不摆明了让这骚包看出不对吗?
“具体日子是……”小娘子大脑飞速运转,正思考着又要编撰个什么理由搪塞过去, 却听对面忽然一声哼笑。
“倒是热心旁人,我的大礼你备好了?”
说话的是颜元今, 李秀色一愣, 抬头朝他看去。
顾隽立马小声道:“那是自然!昨昨兄, 可想知道我要送什么?”
广陵王世子倚在床边, 懒洋洋摆弄着手中的灵石玉,刻薄道:“太寒酸的便不必了,免得本世子扔也麻烦。”
此人说话一贯如此,顾大公子习惯得很,干脆深情并茂地介绍起自己打算送个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宝贝来,道灵在旁边听得两眼放光,啧啧称奇,两人打眼间便将方才的问话抛之脑后, 叫李秀色暗暗松了口气。
一路安稳, 马车率先于李府后巷处停下,乔吟醒后虽仍担忧卫祁在伤势,但也放心顾隽照看, 随李秀色一道与众人道别,而后下车回府。
身后的马车窗帘始终掀着,待她二人入了府中才将将要落下,只是落下那一瞬,顾大少爷却眼尖瞧见似有一道黑影随之窜上了李府的屋檐。
他立马惊呼:“有刺客!”
“不是刺客。”忽听车前陈皮道:“是护卫。”
“护卫?”
陈皮道:“是福冬,暗卫里最厉害的那一个,主子安排的。”
顾隽有些茫然:“为何要安排这一个暗卫在李府?”
“不止一个。”
陈皮说完了话,便甩起马鞭,乖乖驾起车来。
顾隽一脸愣神,抬眼望去,正对面已瞧见李乔二人安然进了府院的广陵王世子似是眉头松了松,又漫不经心玩起手上的玉钩来,他手指修长,那钩子在他手上转了又转,也未见停下。
*
乔吟住进李秀色的院子,后者本想将自己的床留给她,却听乔吟说与她同睡,李秀色虽有些不好意思,但想着能与美女一起,立马屁颠颠脱鞋换袜上了床。
两人挤在一处,见这女主角没有要睡的意思,李秀色便又兴致勃勃充当说书,将这几日她错过的种种诸事讲了一遍。
乔吟听完,沉默良久道:“……所以,他师傅想让他做掌门?”
李秀色知道她提的是那“二十四道阵”之事,想了想道:“但卫道长不肯,他做赌也是为了乔姐姐你。”
“是吗。”乔吟只笑了笑,眼底却没有分毫悦色,只道:“只怕是赌数容易,师恩难还。”
李秀色一怔,没等她说完,又听乔吟续道:“不过也不打紧。”她的声音忽然丢了过往的许许怅然,添了些无法摸透的轻快来:“我只需知他如此过,那便够了。”
李秀色只觉得这话说得隐约有些沉重,她不忍再听,正琢磨着说点什么活跃下气氛,听得身旁又道:“科考顶替、赶尸遭袭、女子失血……这些事,世子都怀疑是为谢家所为?”
“这倒不是,只是觉得这些事或许都能串联起来,就好似有人在背后下盘大棋。”李秀色说着,忽觉有些冷,往被子下又钻了钻,只露出一个头来,问道:“对了,乔姐姐同谢公子熟吗?”
“谢寅?”乔吟摇了摇头,想了想道:“我只同其妹相熟。”
闻言,几乎将下巴也缩进被子的小娘子突然一下激灵,迅速朝上一窜,侧过身道:“你认识他妹妹?”
乔吟被她这敏感的反应吓了一跳,愣道:“你是说谢芊?我与她自幼便是认识的,儿时还上过同一个乐师的课,不过谢芊对弹琴作赋并不感什么兴趣,她性子古怪跳脱的很,生得文文弱弱,天生脸红,自小酷爱作画,却从不画花鸟风月,只画猛禽凶兽,似乎是嫌弹琴疼手,不如握笔称心,只匆匆上了几节便不上了。”
李秀色点了下头,低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乔吟看她,忽而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你问她做什么?”
“没什么。”
“你对她感兴趣?”
“没啊。”小娘子头摇得似拨浪鼓。
乔吟狐狸眼上的眉梢却是一挑:“她对广陵王世子倒是很感兴趣。”
“……”李秀色将被子朝上一捞:“关我什么事。”
乔吟啧啧叹了口气:“之前我便晓得谢芊中意这厮,还是她亲口告诉我的。”说着,见李秀色又探出头来,便续道:“这胤都看上广陵王世子的不在少数,但颜元今却对谁都没意思,我便没放在心上,也未曾将此事同你提起过。怎么,是她同颜元今有什么了?”
李秀色立马道:“关我何事!”
“那便是你和颜元今有什么了。”
“……”
李秀色唇角顿时一抽,立马再将被子一捞,整个人都如同蚕蛹一般钻了进去。乔吟在旁笑看半晌,却是微微咳嗽起来,喃喃道:“真好。”
*
翌日午后。
城南,一处高大的院墙外,府门前正中,倒着一捆粗长草席,不知裹了个什么,横在路上,挡了行人来往。
有人好奇,上前将那席子一掀,待看清何物,却顿时栽去地上,屁滚尿流,高声叫起:“死人!有死人!”旋即吓得屁滚尿流而去。
来往的人迅速聚集,却也不敢凑太近,窃窃私语起来。
“这怎么死了个人?”
“是谁丢在此处的?”
“……”
不远处,大树荫蔽处茶棚,有几人围坐一桌,假意喝茶,却是远远观望。
“王府。”其中一个小娘子抬头看着不远处那死尸后的宅院牌匾,慢吞吞将那匾上二字念了一遍:“这又是哪位王爷啊?”
“哎呀,李娘子慎言!”对面站着的小厮立马大惊:“卫朝是不止一个王爷,可于胤都城立府的也就一家!况且,广陵王府是多么气派!我家世子还在这呢,怎好叫这个不值一提的小破宅子僭越了!”
说完话,还立马拍马屁地锤锤面前气定神闲坐着吃果子的小郎君:“主子,今日这果子是宫中昨日新贡的,可还喜欢?”
广陵王世子没回他,只远远躺在椅上,朝着那府邸看,忽而冷笑一声:“瞧着也不破,若是旁人不知,只怕还真以为是个王府了。”
陈皮见状,眼珠子一转,立马懂了:“待事办完了,小的就叫人把这宅子拆了!”
“那这……”小娘子抬手指着那牌匾。
“是王、府。”她身旁的另一位娘子接口道:“李妹妹需顿着读。”
李秀色“哦”了一声,立马又追问道:“此人是谁?”
陈皮道:“唤做王甫熊,一个员外罢了。”
“员外?”坐在对面的道灵摸了摸头:“世子,你为何要、要派人把在吴府昨夜抓到的暗卫丢、丢到他门口?”
颜元今没答,陈皮只得在旁解释:“之前主子查过,这个王甫熊曾于顺天府调过都中百姓户籍卷宗,最关键的是,此人似乎还与谢家有些远亲。”
乔吟道:“是觉得至阴处子血一事与王甫熊有关?”
未等回答,忽听人群窃窃中传来了谁人看见那尸首时的一句“此人看上去有些眼熟”,颜元今眉头一挑,对着一旁暗卫使了眼色,后者心领神会,立马上前去将人自人群中“请”了过来。
那人起初还有些挣扎,一到茶棚处看见几个衣着鲜亮的公子小姐,又被那生得极漂亮的郎君丢了块银锭,忙毕恭毕敬了起来:“几位是……”
“你认得那尸首?”小郎君身旁的小厮发问道。
“不认得。”那人如实道:“只是见过。”
“见过?”
“是,”那人乖乖作答道:“也是巧了,过去也是于这王府门前见过几次。”
“如何见的?他做了些什么?”
那人回想了下:“只是碰巧撞见他出入宅子罢了,做什么倒没见着。”说完,又想起什么:“哦对了,倒也奇怪,每回见着他都是深更半夜。有时除了他,还有旁人。”
“旁人的脸你还记得吗?”
那人摇摇头:“我也是瞧见人了才能想起来,这会儿问我,全然没什么印象。”
陈皮看主子一眼,续问道:“你认得这宅子主人?”
“不认得。”那人道:“王甫熊乃员外,我一个打更的,虽住得近,哪配与此等人相识呢。”
一番盘问,再问不出什么,陈皮留了信息,叫那人欢天喜地地捧着银子走了。李秀色愤愤道:“如此看来,这家伙当真与那深夜潜入吴荑儿府中之人有联系,多半便是他派人搜刮城内至阴相属女子,将人捋走又取其之处子血后抛弃的幕后黑手。”
乔吟沉吟道:“王甫熊行事倒也谨慎,总是于深更半夜差人做事,也不易叫人察觉,可惜算漏了这个在附近半夜打更的。”
正说着话,忽见颜元今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再拍了拍衣角,径直朝王甫熊府上方向走去:“既然确认了,不得进去查查?”
李秀色几人见状,也忙立马跟了上去。
李秀色走在最前,没曾想前头那厮突然停下了脚步,她一个没反应过来,顿时又撞了上去,疼得倒吸一口气,捂着额头后退两步。
广陵王世子转身看了她一眼,再看了她身旁除了他小厮外的其余三人一眼,“嘶”了一声道:“方才我便奇怪了,你们跟来做什么?”
道灵最是实诚,认真答道:“李娘子来寻我说想、想不想知道世子今日要吩咐下人将那尸、尸首送去何地,我便同、同她一起了。”
“我也是。”乔吟狐狸眼微微一笑:“李妹妹一说我便应下了。总归我身上没什么伤,休息一夜也便好了,之前被关太久,能出来走动也是好的。”
李秀色见着两人一下将矛头指向自己,赶忙大声道:“我我我纯属好奇!”
谁让他昨晚的对话她都听进去了,她虽然没像顾隽一样问,但当时就打定主意要跟来,又一想万一需要人手,便顺带还捎上了道灵。
陈皮忙问道:“那顾公子与卫道长为何未至?”
“你也知道,卫祁在伤太重,身边离不了人,需有人照看着。”乔吟风轻云淡道:“若是中途真死了,也有人能报个信。”
“……”
李秀色佩服地看了乔吟一眼。这女主角只怕是知道卫祁在危及不了性命放下了心,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还在走神,忽听颜元今嗤笑一声,开口道:“我倒是想知道,没问过我,你们是怎么寻来的这个位置?”
李秀色闻言,顿时将背一直,迅速转换矛头,抬手朝陈皮一指:“他!”
“……”
第185章 空宅
陈皮登时一激灵, 哇哇大叫:“李娘子怎的还恩将仇报呢!”
若非他看这小娘子极力恳求,自己又一心想给她和主子撮合,否则以他这般比石头还严的嘴怎能如此遭人过河拆桥!
李秀色立马扭头, 心虚地没看他, 倒是广陵王世子阴恻恻望过来:“本世子的行踪倒是劳得你宣传。”
陈皮的腿登时一软, 正要解释,却见颜元今只是哼了一声,扭头率先朝王府方向去了,没有要继续追究的意思,几人见状, 忙屁颠颠跟上。
随行的暗卫受意将人群驱散了开,又差人将那尸首带走。
王府的大门紧闭, 门外并无下人把手, 广陵王世子一个眼神, 陈皮便忙上前敲门, 只“咚咚”敲了第二声,便有人自里开了。
探出个老妇的头来,当是管家婆一类,上来便蹙眉道:“寻谁?”
陈皮道:“自是你家老爷了!”
“老爷不在。”
说着便不由分说要关门,缝隙里却插进来个叫脚来,陈皮趾高气昂道:“你可知我家主子什么身份?”他瞪起眼:“连世子殿下都敢拦?”
那老妇闻言吓了一跳,这才上下打量起众人,视线尤其在颜元今与乔吟身上落了落, 一看衣着样貌皆是不凡, 尤其那小厮一脸傲慢不似有假,当即出了门对着小郎君行礼道:“不敢不敢!老奴不知竟是世子到访!只是老爷如今不在府上,不晓得世子殿下这是……”
“不碍事。”颜元今慢条斯理道:“本世子口渴了, 不过是进去讨口水喝。”
明明正对面便是茶棚,那老妇有些奇怪,却见这世子目光扫过来,身旁的小厮跟着耀武扬威开口道:“怎么,不让进?”
“怎么会!世子快快请!”老妇险些咬了舌头,忙陪笑将人迎了进去。
入了府,李秀色四处眺望一番,忍不住道:“倒是气派,这王甫熊便这么有钱?”
“瞧着气派,但园内摆设堆杂满目铜臭熏天,假山上都能镶了元宝,金碧辉煌却丝毫不见品味。”乔吟在旁颇有些嫌弃地扫了一眼:“瞧着更像是是个不入流的发达户。”
陈皮道:“娘子所言极是,这王甫熊是个巨贪,方州出来的,要知道方州在过去那可是个穷县,几年前还发了大灾,百姓都快吃不上饭了,偏就他还这般逍遥自在。”
这几人讲话也不小声,全叫一旁跟着的老妇听了去,面色尴尬偏也没话给自家老爷反驳。
说是进来讨口水,入门却是将这府中几乎里里外外走了一遍,府里下人瞧见来人身份也不敢多加阻拦,只可惜查了一圈也未见什么猫腻,李秀色问老妇道:“你家老爷人何处去了?”
老妇摇摇头道:“老爷今晨便匆匆忙忙便走了,也未提及去做什么,奴婢也不知他的行踪。”
乔吟道:“近来府内可曾有过什么异常?譬如可曾见过府中有什么生面孔,男子……或女子?”
老妇似是仔细想了想,再摇头道:“不曾。这府内上下大小事老婆子我都管着,莫说有生人,就是有只生鸟,我也能瞧出来。”
颜元今睨了陈皮一眼,后者立马拍拍手,忽自王府府墙外飞进一道黑影,正是先前那暗卫,怀中还抱着一卷草席,径直在那老妇面前站立,而后将手中草席朝地上一扔,里头的尸首顿时滚落了出来。
老妇一声惊呼,若非道灵好心扶住,险些要吓晕厥过去。
广陵王世子坐在一旁椅上,慢悠悠道:“眼熟吗?”
老妇忍着惧意盯着那尸首面孔瞧了瞧,一边拍着胸脯,一边颤声道:“从未见过!”
陈皮见她反应不似作假,有主子默许,对着暗卫抬了抬下巴,后者当即卷起尸首踏墙离去。
乔吟看了一旁去池边作呕的老妇一眼:“王甫熊小心得紧,看来这府中下人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不过若是过去曾差人捉了那些女子来,总得有个安置的去处?”她沉吟道:“这府内瞧着确实不像。”
见老妇回来,颜元今忽道:“你家老爷养的那些小妾呢?”
老妇此刻魂没了一半,问什么便答什么:“从前那些乡下的小妾,自然都在乡下各处宅院里。”
“方州?”
“是。老爷在祖宅附近另置了数所宅子,都是给那些没带来胤都的妾室们住的。”
颜元今“唔”了一声:“据本世子所知,这王员外过去在方州爱养小妾可是人尽皆知,可我怎么看这府上却连个女眷都没有?”他嗤道:“总不能来了胤都后,便金盆洗手了?”
老妇立马道:“老爷是又娶了些,不过不在府里,据说是都养在城中别的宅院内了,老奴从未见过。”
乔吟道:“你是说,王甫熊在胤都城内置办了些宅院,专门用来养那些女眷?”
“是。”
李秀色闻言心头却是一凛,买宅子养女眷?怕不是挂羊头买狗肉……打着这名号做其他见不得人的事罢?
她想了想,开口问道:“那些院子在何处?”
老妇面露难色,摇头道:“我们也只知道老爷置办,却从未听他说起在何地。”
颜元今冷呵一声:“瞒得倒死。”
陈皮机灵得紧,没等主子吩咐已大声道:“岂有此理!主子,小的这就去查!”
说完便要一溜烟朝门外走,可没想到却忽被一小娘子拉住了袖子:“等下。”扭过头去,便见李秀色轻皱着眉头,她轻嘶一声:“我好像知道在哪。”
陈皮奇道:“李娘子晓得?在何处?”
李秀色斩钉截铁:“大理寺!”
大理寺?
陈皮正将信将疑,还未问出口,便见自家主子率先站了起来,经过他与李小娘子身边时,陈皮臂间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吃痛时下意识便将被小娘子揪着衣服的胳膊抽了回来。
自家小厮抱着胳膊“嗷嗷”哀嚎,广陵王世子头也未转一下,懒洋洋道:“既都知晓在何处,愣着做什么?走啊。”
*
好在广陵王世子今日又是坐了那辆华贵宽敞的马车来,几人便又一同坐进了车内。陈皮驾车朝大理寺而去,李秀色于路上解释:“乔姐姐,你还记得当日我们一行人因僵犬一事前来大理寺探查?”
乔吟点了点头:“自然。那日李妹妹还受了伤,还险些殃及性命,眼下可好些了?”
道灵大惊:“李、李娘子你受伤了?!”
他与她坐在马车内同一边,说着便要凑上前来关心,却被对面一柄今今剑毫不留情地挡了回去。
广陵王世子看也懒得看他一眼,只是黑着一张脸,约莫是想起了那日小娘子的伤势,叫着车厢内的气压都变得有些低起来。
道灵摸了摸胳膊,没再吱声,瞧见李秀色倒是一脸浑不在意,随口答了句“早好了!”,又赶忙道:“就是那日,我们出了大理寺在周遭查探,发现那附近几里处,有数所没人住的私宅。胤都建宅风也多半是建在城里,那般高门大院,为何偏要建在那般偏僻处?”
“你是说那些 ……”乔吟这才回想起来,眉头一跳,沉吟道:“的确,当时以为那些宅子取址是因着依山傍水的缘故,如今看来倒是未必,空宅几所,紧闭门户,恐怕是有些怪异了。”
“怪不怪异,进去看看便知道了。”
话音方落,马车便已到了大理寺跟前。
照着李小娘子探出头指的方向,陈皮又驾车而去,没过多时,便果真如她所说,远远见着几所宅子,院墙高大,不似普通人家的手笔。
只是还未停下,便忽听陈皮在外大声道:“主子,那宅前有辆马车!”
此时天色已暗,此地又如此偏僻,这个点谁会在此处?
乔吟道:“莫非是王甫熊?”
李秀色闻言一喜,率先便跳下了车,只见不远处那辆车内似是无人,而车前的宅院大门虚掩,人应当是已经进去了。
颜元今也下了车,盯着那辆马车,却忽而轻皱一下眉:“这车有些眼熟。”
眼熟?
李秀色尚在莫名,下一瞬,便见面前那宅院虚掩着的门忽然被人大开,而后便是两道人影。
为首那人生得清风明月好不熟悉,也一眼瞧见了他们,登时“诶?”了一声,欣喜道:“李娘子,昨昨兄?”
“……”
“顾公子?卫道长?”熟人相见,分外吃惊:“你们怎么在这?”
说话间,又见他们身后再跳出道人影来,此人一条长辫,腰系红鞭,又是标志性的橙衣束身:“还有我呢!”
“傅娘子?!”
没想着傅秋红竟然也在此处,多日未见她,李秀色当真是又惊又喜,两人一时忘了正事,叙起旧来。
颜元今轻轻一皱眉,撞撞身旁顾大公子的肩:“她们见过几面?”
“一面罢。”
“……”
广陵王世子有些气笑,一面罢了,这小娘子与那傅秋红能说的话比同他的都多。
乔吟一下车,便瞧见了卫祁在,这二人是自之前分开后第一次清醒相见,后者静静看着她,半晌方道:“阿吟。”
乔吟未动,她眼睛忽而有些微微地红了,似乎搞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不在床上躺着。她有些恼怒,又有些庆幸。原是醒了,还能出门,这般好生生站着,那便当真是没事了。
卫祁在换了一身新衣裳,他平日里只穿那身破破烂烂的道士装,如今这一身青边锦袍略显贵气,当是顾大公子的手笔。他虽生得不比颜顾二人白净漂亮,却有自己独一份的气质,眉眼偏深邃,端正稳重中不失英气俊美,从前总穿得过分质朴,如今换了行头,面貌格外彰显出来,倒让乔吟看愣了愣。
只是即便是穿了新衣,却也难掩面上的伤与略显憔悴之色,乔吟远远看着他,并未理会他的轻唤姓名,只道:“伤势未好全便出来,本就生得难看,若是破了相,你以为我还会要你?”
卫祁在笑了笑,道:“好。”
乔吟似见了鬼:“好什么?”
“没什么。”这卫道长像是当真有些高兴,看见面前的小娘子气色红润,还如往常一般漂亮,如往常一般说话语气,未见半分伤容,便由衷道:“只是觉得,还能再见到你,这便很好了。”
乔吟一噎,似是未想到他会忽然这般说,脸上悄然染上了一抹嫣红。
傅秋红远远瞧着,胳膊搭上李秀色的肩,啧啧摇头:“合着是来看他俩谈情说爱来了。”
李秀色感概地收回小情侣身上的目光,扭头道:“你们还未回答我呢,”她扭头望了望身后的宅院:“你们怎么会在此处?”
“是这样的。”顾隽如实道:“卫兄午时便已醒了,醒来后得知道灵道长被你与乔娘子唤走,又问我昨夜他昏后发生了何事,我将暗卫捉人一事等等如数告知后,他便执意说自己已无大碍,一心想要出门。”
“你们也知道卫兄脾性,我虽担忧他伤势,可却委实拗他不过,只好跟着一并来了。起先是去广陵王府询问你们去向,可府内下人不知。本想既然如此便算了,可卫兄却道他领师命下山,做事刻不容缓,要干脆与你们分头去查。”
“卫兄道,若是胤都有人要再抓至阴女子,必要安置于不为人知之处,而从之前所抓女子数量匪浅来看,那地方定也不会小。而既然要以女子血滋养僵身,许还能一并寻着炼僵之地,更没准同在一处。”顾隽道:“卫兄与我同时想起一个地方似乎颇有些怪异,便一道来了。”
李秀色听了个明白,点了下头,转而又奇道:“那傅娘子你又为何会在此处?”
没等傅秋红说话,顾隽率先歉道:“呀,委实不好意思,方才将傅娘子忘了。”
傅秋红白了他一眼,对李秀色解释:“我与他们一道来的。本是上他们府上探病去了。”
“探病?”
傅秋红点头:“听我爹说顾家早上请了太医入府,顾太师又看着无恙,那我猜应当便是这小子出了事,毕竟他本就一贯弱不经风的。”说着一言难尽地将顾大公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再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最后一言难尽地收回目光继续道:“想说好歹朋友一场,要是他生了什么大病快死了我也多少看上一眼,便行行好去了,说到这,顾阿绣,我也算关心你罢,你不得谢谢我?”
“……”顾大公子乖巧的道:“多谢傅娘子。”
傅秋红这才满意,转回头来继续道:“谁知道不是他病了,是那卫道士受伤,恰好去了又正好撞见卫道士要出门,我本就无聊,便来凑个热闹。”说着,她又啧了一声:“方才我们将这几处院子都查过了,属实都是空宅,内里建设构造是瞧着有些离奇,只是里头莫说有人或僵,确实就连只鸟都未见。”
道灵急道:“那、那岂不是找、找错地方了?”
傅秋红摇了摇头,刚要继续说,却听卫祁在道:“非也。师兄,你进去一探并知。”
道灵闻言,忙和李秀色一并推门入院,院子构造一眼望去与寻常家宅无甚区别,唯一不同的是看起来像是久无人至,院中草都杂乱无章。朝里走去,穿过大堂,便至后院,此处四周方向都是宅屋,比寻常家宅屋子数量显得更要多更小些,极为密集。而这些宅屋屋檐极长,四边围起时几乎遮挡了半边天空,让这处院子显得暗气沉沉,叫人略感不适。
李秀色忍不住皱了下眉:“什么味儿?臭臭的。”
道灵却是忽而愣在原地,而后脸色大变:“是僵……是僵的气味!”
他说着便朝里走,越往里走眉头越皱:“此地居、居然有这么浓烈的残留僵气?”
行至一旁的一处屋前,他见屋门没关,便抬手推开,而后神色陡然变得严峻:“除、除了僵气……好像还、还有……”
李秀色道:“什么?”
未等道灵回答,便听卫祁在于后声响:“血腥之气。”
“诸位。”他抬起头,低声道:“你们看这宅院布局,四边围绕黑屋严丝合缝,头顶却非苍穹,而是窄空。多么迷惑巧妙,一座普通的宅院罢了,在外无人生疑,可当亲入其中,此般构造,像不像……牢笼?”
*
几处宅院都是一般布局,一一下了定论后,众人终于断定,此处应当原本就是关押至阴女子及炼僵所在。
陈皮道:“待我主子回去查查,便能晓得这宅子是不是那王甫熊的!王甫熊乃是谢家远房表亲,虽不知多远,但若是,那谢家定脱不了干系!”
“只可惜还是晚来了一步。”卫祁在低声道:“他们应当迁了地方,此处已然废了。”他说着,叹了口气:“……此地暴露,更像是有意为之。”
道灵讶道:“有意?”
卫祁在道:“那幕后之人行事极其隐蔽,也擅用障眼法,若他不想留下蛛丝马迹,譬如其中僵气与那血腥气味,定能消除得干干净净,不露一丝痕迹。可他偏偏不管不顾,任我们寻得答案。这说明什么?”
道灵茫然道:“说、说明什么?”
“说明他根本不怕。”乔吟接话道:“说明他有信心不被我们寻到下一个地址。此人性情定是心高气傲,万般自信,甚至颇有些恶劣,换句话说,他根本就是在故意惹恼我们,给我们留下挑衅,在暗地看着我们无计可施。”
卫祁在点了下头:“还有一点。”
他声音变得沉重:“此人不怕于当下留下线索,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他的时机大抵已经几乎成熟,不再需要躲躲藏藏。即便是可能被我们追踪到,但早在那之前,他最后的目标……兴许已然成功了。”
“虽不知这幕后之人意欲何为,但若叫他炼成了群尸,这胤都城中……只怕凶多吉少。”
此言一出,众人的气氛顿时也变得压抑起来。
傅秋红最先甩手气道:“怎么这般麻烦,那我们岂不是得赶在他成功行事之前,先将他一网打尽?这片宅子废了,总有下一个宅子吧,满胤都我都将他翻个底朝天,便不信寻不得那帮腌臜东西!”
又道:“不是说他们现在突然又开始寻那些至阴相属的娘子了?会不会便是临门一脚,没有那一个娘子,便无法成事?”她越说越亢奋:“去查过没有,除了吴荑儿,城里还有几个?”
陈皮道:“之前在顺天府查过,这城中余下的娘子里……”他低着头,不敢在主子眼皮底下多说其他的话,想了想,违心道:“应当是没了罢?”
“没有好!我看他们一个也寻不着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