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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话本

自吴府出来时, 天边曦光若隐若现,三两星子于半亮的空中隐去。李秀色要上阴山观,但此刻不行, 他们已经一日一夜未曾休息, 需要消化的信息又过多, 小娘子只觉得自己脑子都有些快转不过来。

道清道长一事需尽快报上阴山观,那黑衣道士的身份也需找道观商讨,要去想办法捉了秦友问话,还有卫道长与乔姐姐的事也不是办法,需……

还在想着, 胳膊忽而被人拉了一把,李秀色定住身子, 才发现自己面前是马, 她险些要撞上去。

回过头, 广陵王世子已经收了手, 看也没看她,正扭头接顾隽的话:“你方才说什么?”

顾隽道:“昨昨兄当真不去?”

颜元今冷笑:“叫我去那破地方,下辈子吧。”

“……”李秀色听着有些无语,这骚包说的是道观。

他既然这般讨厌道士,自然对道观也不会有什么好印象,上回济世观是无奈之举。而说起这阴山观,又让她不经意地想起当初她在幻境看到的场景,广陵王妃跪求某位道长赐药杀了腹中的孩子, 难道那道长便是在……

还在想着, 忽听顾隽又道:“听闻昨昨兄过几日要去谢府做客?”

颜元今倒也无甚隐瞒,讥诮道:“你近日消息倒是灵通。”

“陈皮与我家小厮交好,他说的。”顾隽问道:“是谢小公爷相邀?”

“不是。”颜元今抬手收了系于树边小桃花的缰绳, 一脸漫不经心:“是他妹妹。”

李秀色本来闷头朝马车那边走,闻言脚步不经意就停了,不由自主便想要听他们说什么似的。

“谢娘子?”顾隽似有些意外地“噢”了一声,又理解地点了下头:“未曾想昨昨兄倒是与她交好。”

广陵王世子替小桃花顺着毛,正要顺口说了“你哪只眼睛见我与她交好”,但方说了个“你”字,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什么,只懒洋洋“唔”了声,改口道:“你没收到请帖?”

顾隽摇头:“未曾。”

“哦,那也不奇怪。”小郎君善解人意地说:“毕竟你也没本世子那般受人欢迎。”

顾隽:“……”

颜元今翻身上马,很是随意地道:“她一日给我送十八次点心,二十次信,换你你收不收?”

顾隽微微皱起眉头,他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有些陌生,但场景又有些眼熟。

李秀色此刻却觉得有那么些许莫名的不爽快起来,十八次点心?二十次信?这骚包还真是闲,没事干便坐在府里整日查人家小娘子上门给他送东西吗?

她两手扒着马车的边,做着要爬上去的动作,可实际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觉得心头突然便升起了一股无名的躁气,许是这一天一夜实在被白子石与吴承巡那两个不是人的东西气得不轻,眼下稍微有点什么东西再过于嚣张都很容易叫她不顺心。

颜元今不知何时行到了她身后,看她背对着自己盯着马车不知道在做什么,便看着小娘子的头顶,眼神添了几分玩味,好心道:“你上不去?”

李秀色没吭声,忘了要拿凳下来,手脚并用便想朝上爬,顾隽于旁忙过来想替她拿凳,却见这小娘子又跐溜一下滑了下来,而后扭头看向身后骏马上的人,忽然道:“世子,那书院背后确定是谢家吗?”

她斟酌道:“我瞧着小公爷不像什么坏人。”虽然有些可疑,可她就是觉得这人态度亲善,至少对她不错,眼神不会骗人,不像是那般居心叵测的,或许有什么误会,或是另有隐情也说不准。

颜元今坐在马上,低头看她。

他瞧这小娘子的神色认真,在忽然开口去替旁的小郎君说话,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似的,道:“你同他关系什么时候这般好了?他是不是坏人也全同你推心置腹地说了?”

李秀色被这话呛了一瞬。

又听他冷道:“你瞧着不像,但凡凡事都能用你这双眼看出来,这天下也不缺旁的判官了。”

李秀色并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她听出他语气讥讽,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声音低下来:“我只是说说。”

颜元今脾气素来大得很,想说“没用的话就不必再说”,毕竟他眼下心情突然有些糟糕。但是到底没有开口,他见小娘子又转过身,这回知道拿凳子了,踩着要上去,脚步却有些急匆,因为第一下踏空了,还有些生气地踹了凳子一脚。

顾隽在旁边吓得避了避,为凳子可怜了一瞬。为何他觉得眼前这两人心情好似都不大好的样子?

只听颜元今忽然道:“你不高兴?”

李秀色提着裙子刚要钻车内去,闻言立马停下来,回头大声道:“我哪有不高兴?”

颜元今笑了,他心情好像稍微又好了那么一点儿,慢悠悠道:“你怎么知道我问的是你?”

“……”李秀色没说话了,她觉得这人说话从来不占下风,有时候真的很招人烦。

广陵王世子还是一脸好整以暇:“因为什么不高兴?”

李秀色皱眉,神经病。

她也不知自己脑子为何转得这么快,张口便道:“自然是因为担心谢小公爷。”

说完也不看他,掀开帘子,转眼间就钻了进去,裙角在帘外晃了一瞬,风似的不见。

“……”马上的小郎君脸色一瞬变黑,小桃花倒像是很高兴似的原地甩了甩蹄子,倘若它会说话定是要大笑主子玩脱了,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广陵王世子一句话都没说,架马前行,就是抬脚时那马蹄子忽然又踹了那凳子一脚,咕噜噜滚了老远。

顾大公子忙不迭去抱凳子,心中哀叹。果然没感觉错,都开始剑拔弩张起来了,只是凳子做错了什么呢?

*

李秀色上了车没多久便阖上了眼,她这两日着实奔波劳累了些,睡得昏昏沉沉,察觉马车似乎停了下,但她未能醒来,又是一阵迷迷糊糊,正砸着嘴,忽觉周遭一阵冷风,冻得她登时一激灵。

小娘子睁开眼时茫然了片刻,左右望望,发现顾隽不知何时不见了,车内只剩她一人,而车窗的帘子不知被谁掀了上去,正巧能看见她家那扇熟悉的后门。

反应迟钝了一瞬,李秀色才从马车内钻出来,小桃花停在她门旁,广陵王世子正在给它有一搭没一搭顺着毛。

车夫也不见了,这门口就他们两个人。

李秀色一时有些尴尬,轻轻咳了一声。

颜元今仿佛这才听见似的回头,打量起她。小娘子唇边还有水干的痕迹,世子殿下视线在她唇角停了一瞬,她立马抬手慌乱地又擦了擦,忙道:“那个,世子,您怎么还没走?”

颜元今眉头挑了下,像是有些气笑了。真行,睡醒第一句话便是赶人。

他道:“方才你睡得太死,没好意思喊醒你,便先将那厮送回去了。”

说的是顾隽。李秀色闻言点了下头,心道怪不得,分明这方向她住得比顾隽近,怎么他人先不见了。

她脑子此刻还有些迷糊,只想着不能同面前这厮多待,只匆忙道:“多谢世子送我回府,我先进去了。”

颜元今也没什么反应,看着她说完话便逃似的径直溜至门口,只忽然道:“等等。”

小娘子一瞬便刹住了脚。

“有个东西,顾隽托我给你。”

李秀色立马回头,想着这顾大少爷喊醒她不就完了,什么东西还要麻烦经这骚包一手,下意识便道:“那便多谢世子了——”

话说完,又听广陵王世子慢条斯理道:“是顾夕给你寄的信,”语气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轻飘飘道:“哦,还有两册话本。”

李秀色:“……”

这厮说起话来语气淡淡,漫不经心的,听在她心头却是胆战心惊,下意识抬头看了眼他的神色,却见他只是一脸坦然,看不出任何什么异常。她心中颇有些忐忑,见他还站在原地懒洋洋倚着小桃花,丝毫没有要给她送过来的意思,便只能认命地咬了咬牙,一边斟酌着要说什么,一边慢慢行到了他面前。

颜元今倒也没骗人,果真还真从小桃花侧边的囊中掏出了一裹什么,小娘子下意识便要伸手,他的手却顿在了半空,只忽然道:“你与他总是在通信?"

李秀色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回道:“上回顾夕来,与他约好的。”

颜元今嗤了声。

李秀色见这厮也没有要给她递过来的意思,便主动去拿,未曾想到广陵王世子却在此时松了手,那外头裹着的布囊一下被她拉开,里头的东西顿时“哗啦啦”掉落在地,其中有一本正巧封面露在了上头,叫她低头时,正瞧见《我与郎君那一夜》几个大字。

小娘子的脸一瞬便青了,颜元今也低下头,瞧了瞧封面,没说话。

她想死的心都有,暗骂这个顾夕自己如今用功读书不看话本子了,倒是无论什么话本瞧也不瞧里头内容只需有些名气就统统给她送来。

连忙蹲下身手忙脚乱去捡册子,世子也不动,就看着她捡,小娘子还蹲着,就听他在头顶开口:“李秀色。”

李秀色一愣,下意识便抬了下头,便见他低头看着她,稍稍顷身,辫上的铜钱与铃铛在一侧垂落下来。

背景是逐渐清明的天色,他眼中的底色却还是蒙着一层迷雾,比逝去的夜还要显得危险,微偏了偏头,像是真的有些疑问,又像是在做一种耐人寻味的打量:“你是不是梦见我了?”

第172章 询问

李秀色登时一愣, 她维持着蹲在地上的动作,一手拎着裙角,另一手是还未捡完的话本, 所有动作都僵在了原地。

那册子“啪嗒”一记自她手心松去地上, 小娘子强撑起干笑, 装傻充愣道:“世子,您这说的什么话,我梦您做什么?”

颜元今笑了:“那看来是梦见了。”

“……”

李秀色默了一默,思考了片刻,当即将地上东西一股脑朝怀里一揽, 而后起身扭头便朝自家府院那一扇小后门走,脚步极快, 逃命似的。

眼下她算是明白, 原来这骚包根本就是听!见!了!

什么无事发生, 都是他装的!叫她以为抱了侥幸, 却是专程在此处等着她算账呢!且不说若真被他计较起她那个梦来是小命都难保,最重要是她此刻脸都没了!

此时天色微亮,巷处虽偏,远处也能见着晨起的老妪推车走来,李秀色眼下只求别被人看见,也盼这骚包千万别追究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走了算了,可未料自己还没逃出几步呢, 一道人影却已自她身侧就这么走过。

裹挟着淡淡的桃花香, 因为腿长许多,轻轻一迈便超过了她,顺手又抽走了她怀中那一摞书, 似是好心替她拿了,而后看也未看她,先她一步懒洋洋进了小门。

李秀色在原地呆了一瞬,当即一激灵,反应过来立马追了上去:“世子?等等——”

不是,这骚包是不是搞错了,这是她家,又不是广陵王府,他进去做什么?

他腿比她长太多,叫她追起来委实有些吃力,嘴里一路还嚷着:“世子,那什么,我瞧眼下天色也不早了,您一夜未憩,还是先早些回去歇息吧?”

话音才落,前头那两耳不闻的世子已经无比自然且从容地入了她院内,又于石桌旁倏然停下了脚步。

小娘子险些要撞他背上去,吓了一跳,立马朝后退了一步,也登时忘记后面要说什么。

小蚕偏巧不在,这院里也只有他二人。

对比方才巷中开阔,这里更是密闭,仿佛天地间也只剩下他二人一般。

李秀色脑子混混,只觉得晨起的雾将他二人之间笼罩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她有些心虚地咽了咽口水,不敢看他了,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抬眼望望天。

颜元今此刻倒是很有兴致似的,也任凭她眼神飘来飘去,只盯着她看:“说说吧。”

说什么?

小娘子想了想:“世子,这不太好吧?”

她眼下只觉这厮是不是脑子不大清醒,这东西是能细说的吗?

广陵王世子像是觉得好笑:“做都做了,还不敢说?”

李秀色:“……”

广陵王世子睨她一眼,将她那些书朝旁边的石桌上随意一扔,只随手留了一本在手中,见她没说话,便先低头随意翻了翻,瞧见书名时微蹙了下眉,暗道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紧接着在瞧见内页一张活色生香的插图时,指尖都跟着顿了一顿。

他有些气笑了。

很好,顾夕那厮才多大,他就给这小娘子成日里看这些污糟东西?那他们平日里传的信又讲些什么?还有,这紫瓜——

颜元今抬头,瞧见面前的紫瓜这会儿那眼神竟还时不时朝他手上的话本子瞄,又不知该是觉得好气还是好笑。

她到底还是不是小娘子?他就没见过这样子的小娘子。

“你不说,我来替你说。”他沉默半晌,慢悠悠将手头那册书一合,想着也扔桌上,又想了想,干脆扔远了些,这才啧一声,继续说道:“你在梦中,肖想本世子。”

“……”

李秀色眼瞧着那话本被他暴殄天物地扔了老远,死活也没想到他话能说得这般直接,只觉得此刻五雷轰顶,脑瓜子都嗡嗡作响,肖想?什么肖想?谁肖想他了?

她立马大声道:“世子,绝对没有!”

颜元今眉头一皱。

只见小娘子眼下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横竖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晚我同传音雀说的,诚然是有些胡言乱语了,作不得数的!”

颜元今笑了:“那就是我听错了?你压根没梦见我?”

他气势太强,李秀色努力了半晌也委实再编不出瞎话来,只嗫嚅道:“这倒也不是……”

说着说着又立马拍起胸脯,昧着良心道:“不过您放心,那梦确确实实,绝非是什么春——”

话没说完,却见面前这人不知何时朝自己这边走近了一步,直到面前桃花香也窜进鼻子里,李秀色顿时一下有些乱了。

声音低了下去,一时间忘了自己要胡说些什么,只盯着他突然上前的身影,气势慢慢弱了下去:“确实是有些春的……”

“但是您听我解释。事情并非您想的那般,虽说那张脸是你的,可身份断然不是你,准确来讲,梦中你我都是旁人,根本做不得数……”

小娘子越说越是心虚,下意识便想往旁边退,不知怎么,就觉察自己退到了石桌边的一侧。

她两手不自觉撑在石桌上,不经意间碰倒了桌上一盏已经凉了的茶,茶水顺着壶嘴流至她掌心,窜进她袖间臂处,肌肤冰凉一瞬,叫她忍不住轻轻一颤,顿时将手缩了回来。

颜元今觉得有些好笑,眼神却灼灼:“我不过上前一步,你这么害怕做什么?”

方才她讲的那通乱七八糟他全都没在意,只知道她确实是梦了,他没有听错。

那夜收着传音雀,他是有些意外的。

广陵王世子活了十多年,从来不近女色,也是生平第一次喜欢一个小娘子,但除了剖明心意,他从未想过其他层面上。除了那日因失血意识不清时,不在自己掌控范围内地,或许是做过出格的事,但可惜那回实在不清醒,他早不记得亲小娘子时是什么感觉了。

他性子断然古怪,行事也断然乖张,但一些情欲之事,从不在自己的思路范畴,甚至可以说是从未想过。

可是这个紫瓜倒是好,早在从前他便晓得她与旁的小娘子不同,明明瞧见别人相拥的场面都会脸红,可偏偏在男女之事上,又这样的胆大包天。他时常想弄明白这李家三娘子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子?爱看这样的话本子便罢,如今连那劳什子梦都敢做了。

可偏偏又梦的是自己。

广陵王世子一时说不上来什么心情,破天荒的几度有些怀疑耳朵出了什么问题,冷静下来后,除了惊讶外,又有些非常不合时宜的高兴。

“李秀色。”颜元今看着她手腕上滑落的水珠,琥珀色的眸子此刻似也都掺上了那水的湿润,像是非要问个明白:“你要做梦,为何不梦别人,偏偏要梦到我?”

李秀色想死的都有,她如何晓得?梦都梦见了,横竖梦里什么都做了,这般问来问去和鞭尸有什么区别?

她梗着脖子,硬生生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颜元今笑了:“那你便好好想想。”

李秀色有些泄气,试图道:“我想是因为刚巧那日我看了话本,又刚巧同世子您一道出去,您也晓得,孤男寡女,确实有些许问题——”

“什么问题?”

李秀色被打断,愣了一瞬,换话继续道:“就是即便是换了旁人我也……”

颜元今道:“你最好想清楚再说。”

这厮咄咄逼人得厉害,三番五次打断,眼下还脸色不快。李秀色有些说不下去了,想来想去最终选择了个缓兵之计:“世子……我有些口渴,能不能把小蚕喊来,给我烧一壶热茶?我喝完水后再说?”

小娘子想搬救兵,眼下应当是慌得厉害,连话题都转得这般生硬。

颜元今笑了笑,他身量高她许多,稍稍顷身便自她身后将那壶倒了的凉茶扶正,又倒上一杯,轻盈地放至她眼前,慢条斯理道:“有的喝就行。”

“……”李秀色道:“这个冷了。”

广陵王世子看着她红得发烫的脸,嗤道:“本世子倒是觉得你现在热得很。”

小娘子唇角一抽再抽,迅速接过他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仿佛喝了这杯茶让大脑一下便降了温,也叫她瞬间清醒了少许,将杯一放,实在有些受不了,干脆道:“世子,我决定不再说了,反正也说不明白。诚然我是犯了滔天大罪,我没什么好说的,您要杀要剐请便罢。”

颜元今像是被她气笑:“你是知道本世子拿你没办法,才敢这般仗着我对你绝不会做什么,装傻充愣,同我叫板?”

李秀色忙道:“我没有。”

颜元今看着她,忽然又啧一声:“有也无妨,总归算是聪明,这法子也没用错。”

“……”

小娘子一时有些愣住,也颇为莫名其妙,总觉得这骚包果真是名副其实的阴晴不定,方才还以为他很是生气,可眼下分明又是心情尚可的样子。

广陵王世子眼下心情的确还算是可以,毕竟此次事情源头不同,小娘子梦见了他,因为梦见他而不好意思,所以不愿多说,仔细想想可以理解;这般遮遮掩掩,也定是因为梦见的比他预想的还要超出所料,那就更可以理解了。

不仅理解,还突然好奇了起来。

李秀色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气氛有些诡异,一时又有些口干舌燥起来,将身后的凉茶又捞了过来,给自己满上一杯,再次一饮而尽。

正仰头喝着,却听颜元今忽然道:“你怎么喝的水?”

李秀色放下杯子,微微一愣:“什么?”

广陵王世子未答,只是盯着她片刻,而后视线微微向下,停在她淡紫色衣襟领口下,眼神晦暗不明,淡道:“你下巴是不是漏的?水都喝进衣裳里去了。”

李秀色皱了下眉,果然才察觉自己颈处有些许凉意,水痕一路滑进她领口去。

她抬手去擦,没察觉面前人的目光变得有些奇怪了起来,他沉默了片刻,似是在这片刻的沉默中仔细考虑了一下,而后忽然开口:“李秀色。”

语气顿了一顿,道:“我可不可以亲你一下?”

“…… ”

李秀色有些没反应过来,抬头道:“什么?”

颜元今眼神躲也不躲,落在她因喝过水而湿润的唇上:“上回亲过,但是忘了。我在问你,可不可以亲你?”

他的语气坦然无比,分明是在问,但好像不是在询问什么意见,更像是一种通知。

阳光于不知不觉中变得更盛,光芒打在二人之间,小娘子似乎全然愣住了,没有说话,颜元今也没有说话,像是极有耐心地等她这个并不怎么重要的回答。

此时不是夜里,没有月色朦胧,没人清楚他为何会这么突然地问出口来,连他自己也不晓得。

从前他想,在她与他一处前,他定不会失了分寸。但明明此事天色大亮,本该将人照得格外清醒,他却格外得任性起来。

可能只是因为他突然再一次确认并发现,小娘子的唇形生得比他所想的还要漂亮,小小的,很饱满,泛着莹莹的红润的光泽。

他盯着看了许久,想这么问,便这么问了。

李秀色只觉得过于突然,脑子又一次嗡嗡作响起来,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我……”

没拒绝,很好。

颜元今笑了,他又稍稍上前,两人原本便极近的距离又更近了些,李秀色只觉得浑身都被那一股子桃花香气笼罩了住,让她莫名想起第一次被他的手帕罩住头的那天,她一时有些慌了,开口道:“你不能亲我——”

颜元今道:“为什么?”

他广陵王世子还没有不能做的事情。

“没有为什么,”李秀色思索了一瞬,鬼使神差的,又脱口而出:“我怕你咬我。”

小郎君眉头轻轻一皱,这回像是真的被气笑了:“什么?”

李秀色没再说话,她心跳如鼓,掌心湿了大半,分不清是水还是汗。

广陵王世子看着她,静静半晌,忽然又笑了下:“我不咬你,不过这回还是算了。”

说着忽然直起腰,而后朝后退了一步,开口道:“明日我同你们一同去阴山观。”

他话头转得太快,李秀色一时间有些懵了,下意识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颜元今学她的话,懒洋洋说完,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再说,这广陵王世子行事素来随心所欲,想来便来,想走就走,上一瞬说要亲她,下一瞬只丢下这句话,便好似没来过一般,金衣袍角消于门口,离去不见了。

第173章 阴山

阴山位于胤都城后。

大山如兽伏压于天际, 连绵不绝,山顶道观历数百年沉淀,暗藏于山云之间。道观虽高, 为便于下山捉僵作法, 辟一条石阶窄路, 倒也不算难走。

只是一来吴荑儿身体娇弱,二来顾隽也体质不佳,三人中反倒是李秀色担起领路大责,偏偏她自身也是个半吊子,走走歇歇, 到观中时都已过了大半日。

千百年来,虽改朝换代, 唯阴山观屹立不倒。观处颇为壮观, 四中都充满庄严肃穆的气息, 观前有门童守客, 见了人倒也未多拦,问及身份目的后,便传了话,叫人进去。

一路通畅倒是让三人有些意外,他们先于观前的客堂坐居歇息,吴荑儿神色郁郁,李秀色瞧出她紧张,上前握了握她手, 后者的表情果然放松了些, 又才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广陵王世子今日怎的未同二位一处?”

李秀色一听这名字唇角便是一抽,她有些心虚地收了手:“不知道, 许是有事要做罢。”

说来也奇怪,颜元今说了今日要来,可偏偏确实没见着人影。不过这也倒遂了小娘子的愿,那骚包不来她才图得轻松。

在客堂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人,吴荑儿与顾隽都是好性子的,偏偏李秀色有些没了耐心,她随手抓了门外一个十四五岁的小道士问:“卫祁在卫道长呢,卫道长于何处?”

那小道士看着她摇摇头,脸“唰”一下红透,什么没说便跑了。

“……”李秀色有些莫名,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后方一人道:“男女有别,娘子这般抓了观中弟子的手,是会吓着他们的。”

李秀色扭头,瞧见一张颇有些面熟的脸,似乎在哪见过。

“你是——”她思忖片刻,眼睛恍然一亮:“卫道长的师傅!”

面前人一身道衣,须发皆白,唇角噙着淡笑,已至花甲,眉眼却仍是精神:“娘子还认得老夫。”

认得归认得,就是不知叫什么了。正有些心虚,一旁的顾隽上前行礼:“长齐道长。”

李秀色听见忙跟着行礼道:“道长,敢问卫道长现在在哪儿?”

她是收了信的,深知卫祁在应当是在受罚,但不好供出道灵,只得委婉询问,却不想长齐只是对她微微一笑,并没有要答的意思,而后目光越过她,落在了她身后的吴荑儿身上,打量片刻,点点头道:“你来了。”

吴荑儿一怔,下意识回道:“是。”

“跟我来罢。”长齐只望她半晌,而后沉声道:“他等你许久了。”

李秀色在旁看着只觉有些莫名,又见吴荑儿闻言便是眼圈一红,并未问缘由,轻轻“嗯”了一声后,便乖巧跟在长齐身后朝一处去了。

小娘子忙也提裙跟着追了上去:“您知道我们今日为何而来?你认得她?”

“不认得。”长齐视线又一落:“老夫只认得这个簪子。”

化僵作阵却依旧久留怨气不散,当有余念未解。长齐命弟子收阵,只盯着阵中的廖子司,以拂尘银线束于其手掌五指,便见它手臂不动,唯有五指在银线牵扯下轻轻拨动起来,沉重而缓慢地于空气中描绘出什么。

是双蝶簪子的形状。

而此刻,这簪子正于少女的发髻一侧,染着些许阳光,盈盈灿烂。

李秀色有些愣了愣,一路跟着行至一处院子,此院黑瓦黑墙,院墙格外的高大,一眼望不见天,每间房上都贴了符箓。

长齐行至东南角最一侧的房前道:“僵气扰人,久留伤身,唯有一炷香的时间。娘子解怨后另有观中施法送棺归家,此后再不得相见,前尘往事不再做数,可做好了准备?”

吴荑儿身子一颤,许久才点了点头。

“那便好。”长齐说完,又看了另两人一眼:“二位且在外等着便好。”

李秀色道:“我们不能进去?”

长齐笑了笑,没说话,只一旁忽来了两个道士,将她与顾隽请出了院。

顾大公子听话得很,客客气气跟着走,倒是李秀色使劲扭着脖子不住朝后看,只远远瞧见吴小娘子颤抖着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瞧不见吴荑儿与傅子司见最后一面,李秀色实在好奇得紧,眼见顾隽坐在一边一脸惬意地喝起茶来,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只叫我们等在这,你便不难受吗?”

“李娘子。”顾大公子头也没抬,只温和道:“倘若看见他们的最后一面,你会更难受的。”

“……”

这话倒让李秀色一时有些无从反驳。她不由得多看了顾隽一眼,瞧这厮这般沉静寡言,心中倒是比谁都看得更清。

“吴娘子一事,她自己定能处理好。我们来此,是有其他更为紧迫的要事。”顾隽说完,见李秀色也心定下来的模样,他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忽道:“李娘子,你与昨昨兄前夜——”

李秀色刚抬杯喝水,闻言才定下的心顿时又乱了,狠狠呛了一口:“你可别瞎说,我和他前夜什么都没做!”

顾隽:“?”

他有些茫然:“你与昨昨兄前夜做什么了?”

“……”

小娘子显然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嘴巴都不自觉地抿了抿:“那自然是什么都没做了!”

顾隽依旧茫然,但还是笑道:“顾某是说,那时我先归家,昨昨兄可将东西完整交与你了?”

李秀色有些窘迫:“给了。”

她想起那些杀千刀的话本子,沉痛道:“下次顾公子若是有什么东西交给我,直接给我便是,不必再通过世子的手了。”

顾隽点了点头,没说话了。

过了半晌,本以为世界安静下来,李秀色抬手又要喝水,却见顾大公子忽然又扭头看着她片刻,再更忽然地道:“李娘子,昨昨兄中意你。”

“……”李秀色再被呛了口。

她活像见了鬼,对上身旁一脸肯定的眼神:“什么?”

顾隽对着她笑:“扬州亭后,昨昨兄专程去寻了高家兄妹,教训了那高复一顿,也吓唬了高家小娘子,二人好生狼狈,尤其高复被打得只怕几月都出不了门。昨昨兄没说缘由,但我晓得是因为你。”

李秀色闻言一愣。

这件事她一点也不知道,也丝毫未曾听颜元今提起过。她晓得那日茶棚中她与高兰的对话都被扬州亭二楼听了去,但她自己本身都未太放在心上,可那骚包却是一声不吭地事后自己寻了人帮她教训了?

“那日我与昨昨兄在长斋阁,他问起我经历几桩立废反复的婚事,是如何想的。”顾隽淡淡道:“我不太清楚,包括事到如今也不知世人皆言的、所谓的‘爱’是什么。只是总觉得从前冥冥中似总有人推着我走,而忽然有一天,顾某开始自己走了而已。”

“昨昨兄闻言许久未做声,楼下人来来往往,他便看了许久,而后忽然对我道,他也是如此。从前大脑总在反复告诉他,他一定不会喜欢上这个人,可理智与束缚统统没用,似是冲破了什么,他还是非常迫切、又非常正确地喜欢上了。昨昨兄说,好像这便是所谓的‘爱’了。”

顾隽又笑了笑:“昨昨兄依旧没提,但我晓得,那人说的也是你。”

“我与昨昨兄自幼一同长大,他是否动心,我看得出来。”

李秀色一颗心忽然好似坐上了个秋千,一时间忽上忽下,脑子也有些懵。她瞧见顾隽一脸明白人的神色,不知道是该说什么,更不明白这厮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想起自己从前托他给颜元今递信送食各种撮合,一时有些心虚起来,只喝茶没说话,但喝来喝去这茶也喝得莫名心不在焉,只觉得浑身又热起来,实在有些坐不住,便借口出去透透气。

这阴山观每一人都好生奇怪,虽会礼貌招呼,但当问问题却又缄口不言,李秀色好不容易拦了人,问卫祁在在何处,对方只摇摇头说“不知”,又问道灵在何处,对方也说“不知”。

这番一问三不知下来,她正觉奇怪,忽见一人独自自方才的偏院而来,便忙迎上打了招呼,问道:“为何就道长一人,吴娘子在何处?”

“伤心过度。”长齐道:“娘子不必担心,观中已派人将她于客房先安置歇息了。”

李秀色愣了下,又道:“廖子司……”

“怨气尽散,冤情已解。”长齐颔首道:“吴娘子将他昔日呈卷递上,这般才是真正的放下过往了。”

李秀色听得有些心酸,也不敢再多问,只点了下头,许久才又换了话题:“敢问卫道长现在于何处?”

长齐对她微微一笑,却又是答非所问:“施主几人上山,除却廖子司一事,可是还有旁的要事?”

李秀色忍不住皱了下眉,他们自然是有事的,道清道长遇害的事既有了眉目便是要来上报阴山观,但她到底心中还是留了几分谨慎,只含糊道:“是有些事……但此刻还是卫道长的更重要些。”

她解释道:“您也晓得,我与顾公子皆是卫道长的友人,同生共死过的,他这些天全然无讯,我们很是担心。”

“他很好。”长齐转身,笑了笑,向着偏堂而去,未再多说什么。

李秀色只得快步又追上去:“很好是多好?既然很好,我们来了,为何不叫他出来见我们?还有这观中,道长,方才我问起谁都不肯答我,莫非是有何难言之隐?”

见这老道长不说话,李秀色便又再接再厉:“他这般躲着不出来见人,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乔吟乔姐姐如今还跪在家中祠堂,在等着他去找他呢。阴山观弟子总不能这般失信于人,既已心意相通,便该要携手并进,长厢厮守——”

话未说完,便见长齐脚步顿了下,笑道:“看来姑娘对此事很有见解。”

李秀色清清嗓:“我只是见不得乔姐姐受苦。”

长齐拨了拨胡须:“那位乔娘子既在受苦,姑娘便该去搭救于她,叫她迷途知返,莫要再崎岖探路,尽尝苦楚。”

李秀色登时被一噎。

这道长什么意思,是非要棒打鸳鸯,怎这般迂腐呢!

她还想再说,顾隽已于偏堂外听见二人的对话,上前开口道:“道长,未必放弃抽身便是迷途知返,崎岖人定,倘若成全,又何来苦楚?”他斯斯文文道:“或许叫我们见一见卫道长,方可寻两全之法。”

长齐只是笑道:“二位若无旁的要事,那老夫便不再多留了。只是天色渐晚,夜黑时山路难行,若是无妨,也可在此处香客房中待上一晚,与那吴娘子一同明日再下山罢。”

李秀色深知这道士是在四两拨千斤,便也不再委婉,只得道:“道长不肯带我们见卫道长,是不是真的将他关起来了?”

长齐看她:“观中之事,施主怎知?”

李秀色不吭声了,左右她不提,也没人晓得是谁告诉她的。

偏偏这道长见她不讲话,忽然又笑了下,开口道:“我那师弟收的一干弟子里,唯有道灵,是个根缘颇差的。”

“……”

李秀色一愣,又听他续道:“不过道灵虽如此,却是天性勤恳,又性格憨厚,倒也凭着自身不断的努力,稳扎稳打了。”

“这孩子幼时凄惨,因穷苦遭欺凌断了半处舌筋,虽后天修复,但依旧落了心疾,再说不得句完整的话来。他素来心诚善朴,与姑娘相交,是在谢你赶尸之日相救之情。”

此番话说得李秀色一时有些脸红起来,没曾想这老道士竟是什么都知道。

听闻他还提起道灵口吃的原因,心中又觉得心疼酸楚起来,想颜元今笑道灵口吃的时候,他也什么都没说,只一脸傻呵呵的,当真是令人内疚。

见长齐似乎没有怪罪道灵的意思,小娘子便也挺直了腰杆,诚实道:“我确然是与他通信,询问他卫道长近况,他也如实同我讲了。”

“我只知卫道长不仅罚跪,还要被你罚去后山练阵,那道阵本是为惩戒妖道所设,寻常人进去不死也得活生生褪层皮。卫道长是您爱徒,他不过是生了正常人该生的情,又不是撞破了什么天条,您又何至于此?棒打鸳鸯不算,还要你弟子的命吗?”

长齐似笑非笑着听她说完,方才道:“想来道灵信中有误。后山阵法不止一道,而是共有二十八道,唤做玄牝阵,道道天关,寻常人最多破一半阵,只怕即便是褪再多的皮,也破不了全数。”

李秀色不由惊呼:“……二十八道?”

顾隽也一脸讶然:“道长戒惩未免过重。”

“老夫并未罚他。”长齐顿了顿:“是他自愿去的。”

他摸了摸花白的胡须,视线向后山处飘远,缓缓道:“他自愿与我做赌,若能破了玄牝阵,我便任由他去,这是约定好的。”

话音落,便听后方头顶不远处一声嗤笑:“到底是想任由他去,还是以破阵为由提他道法,强输道心,将他逼至无法回头,趁机叫他接了这个下任掌门的头衔?”

李秀色听着这声音便是一怔,抬头时见一抹青绿,今日穿得比草色还嫩的小郎君也不知是何时来的,轻飘飘落在几人周围。

“昨昨兄。”

颜元今慢条斯理地“嗯”了一声,并没有看他,目光也没落在一旁的小娘子身上,李秀色也没有吭声,就见长齐转身,静静地看向这位小郎君,笑道:“世子,你到底还是来了。”

他虽是在笑,却又有些喟叹似的:“老夫等着这一日。”

“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再来这个地方。”

第174章 陵墓

话音落, 便听广陵王世子嗤了一声,开口道:“这破地方我想来便来,想不来便不来, 你倒是多嘴起来了。”

他这般呛声, 长齐只当未闻, 笑道:“后山除阵,令有几许陵墓,世子方才,是去看过他了?”

这话让小郎君的面上登时蒙上一层乌云,竟是直接让今今剑出了鞘, 横上前去:“你别以为那老东西死了,你废话这么多, 本世子就不会杀你。”

顾隽有些听不懂他们的对白:“昨昨兄, 你去看何人?谁人死了?你要杀谁?”

“……”李秀色忙在旁拉了拉顾大公子的袖子叫他闭上了嘴, 这骚包一看就是同长齐很有些恩怨, 此刻剑都拔了,一不小心只怕是真要打起来,还是乖乖在旁观望的好。

只见长齐缓缓点头道:“此事到底是观中有错,师傅当年有令,但凡世子想,你哪怕是将此处拆了,我也不会拦你。”

李秀色忍不住与顾隽对视一眼。

这阴山观到底是多对不起颜元今,这种话也说得?

但到底是听出这老道士对他话间有愧, 既是有愧, 那事情就会好办得多。李秀色思及此,还未来得及朝广陵王世子那边求助,却听颜元今开口道:“这破观改日再拆, 我只问你要个人。”

长齐微笑:“即便是你们将人带走了,他也是阴山观的弟子。”

颜元今不想废话,只道:“放人。”

“人就在后山。”

颜元今还是看着他:“我话不说二遍。”

“玄牝阵共二十八道,在破出全数之前,若非求情,自身无从得出。”长齐道:“我这弟子性子,断不会求情。”

李秀色明白他们说的就是卫祁在,急忙道:“那倘若他不敌呢,便叫他生生耗死在这阵中么?”

“以他的本事还死不了。”颜元今说完,想了想,又讥道:“我看不仅死不了,那木头怕是能把这二十八道全给破了。”

李秀色惊讶道:“卫道长这般厉害?”

长齐道:“并非是他厉害。”

李秀色一愣,听他继续道:“是老道早说过,道机本就是为道而生的,打从他幼时起,便是我与众长老心中最好的掌门人选。”

“玄牝阵对妖道而言,是为惩戒,但对道机这般心生正念之人,便是精进道法的最佳历练之道,常人过不了半数,那是他们根缘较浅,道机不同,他的根缘得天独厚,千载难逢,这是他最好的护身与机遇。换句话说,”长齐笑了笑:“世子猜的没错,老夫送他进去之前,便已晓得他定能靠自己出来了。”

李秀色喃喃:"所以,你根本不是想和他做那劳什子赌约,叫他出阵后便能如愿,而是想靠这阵法,做他成为掌门的历练?等他出来……你还是不会放他走?”

“是。”

大概是没想到这老道竟能回得这般大方,李秀色一时有些哑然。

顾隽在旁道:“道长此言未免过于有悖君子,正所谓一言九鼎,既已与之约定,又怎能暗中诓骗?”

长齐笑了笑:“施主以为,我纵他有违道家心性,沾染情事,便是正确?”

顾隽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却听身旁李秀色气道:“沾染又如何,情有何不好?”

“没错。”广陵王世子在这时瞧了小娘子一眼,挑眉点了下头,重复道:“有何不好?”

李秀色没想着他会附和,却见他又睨了那老道一眼,慢悠悠续道:“我看分明是你这老头半截身子都入了土都未曾体会,自己不懂。”

“……”

这世子惯会气人的,却见长齐还是不怒,只道:“老夫是个出家人,诚然是不懂的。”

颜元今笑了:“你大可以出家至死,但你这徒弟我是要带走的。他既动俗心,你这般强求也不过是枉然。总不能已经死了个弟子,便将全部的宝都压在这一个身上了?”广陵王世子语气轻飘飘的:“迟早也被你逼死。”

这话让始终面不改色的老道长微微松动了些。

“世子今日上山,应当不是只为道机的事。”他道:“可是道清一事有消息了?”

“我说了,”颜元今还是笑,但俨然已经没了耐心:“先放人。”

长齐看着他道:“世子今日未同另三位施主一同入观,想来是先行去了后山祭拜,既已去过后山,又怎会不知人在哪里?”

“我是知道。”广陵王世子讥诮道:“可本世子又不是你们道家之人,我凭何要去闯这个阵救人?”

李秀色听着话,忍不住朝颜元今身上看去。

难怪这厮说要来,今日却未同他们一处,原是单独行动了。只是道长说他是去了后山祭拜,这骚包竟也没否认,他怎会来阴山观祭拜什么人?李秀色一时有些想不通,但此刻这个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原来这骚包早晓得卫祁在被关在哪儿了,只是怕是闯那阵麻烦得很,他虽然破天荒大方善心帮他们寻到了人,但是自己懒得进去一下,所以这才直接上前要人来,这倒还当真符合他一贯的做派。

果然见长齐也笑了笑,似乎早知道这世子是何心性,他并没说什么,只是自怀中递了三张无字符过去。

颜元今拿了东西,只讥诮一声:“多谢。”

老道长对着他微笑:“纵使今日不破阵,这二十八道,他终究有一日会亲自将余下的走完。”

广陵王世子轻嗤,似乎是根本懒得接他的话,只懒洋洋将那三张符朝顾隽身上一丢:“自东一直朝后,穿三林过四谭,上百步阶梯后有一处山洞,入洞前将其中一张符贴在你身上,去把人贴了抬出来。”

顾隽被吩咐得一愣:“抬谁?”

李秀色机灵多了,忙欣喜地一拍他胳膊,拽着还有些未反应过来的顾大公子便朝后山跑去:“自然是卫道长了!”

看来这长齐道长还真是对颜元今有愧,这骚包一出面,统共不过三言两语,还当真叫他将人放了!

*

阴山观建于前山,后山相比之险峻万分,丛林茂盛,无边无际。

按照广陵王世子所言,果然很快便到了目的地,这地方不算难找,但李秀色只觉得一路上难走得很,她还刻意一路都留心观察了下,却也并未见到什么陵墓。

洞前是难得的一片平地,洞口处什么标识文字也未见,只能瞧见内里黑压压一片。顾隽素来是没那么胆大的,他将无字符贴于胸前,在洞口站了半天,想了想还是问道:“当真要进去?”

他忍不住回头:“昨昨兄,您怎的不亲自进去?”

广陵王世子正靠着一边大树,懒洋洋撕着手上叶子,理直气壮道:“我凭什么?”

“……”

顾大公子沉默了,李秀色也无言,两人想来想去确实只有自己进去最合适,便只好壮了胆,对视一眼后,闷头踏入了这一片黑影里。

李秀色于昏暗中摸索,最先呼唤:“卫道长,你在吗?”

顾隽也小声试探:“卫兄?”

“……”

洞内安静得很,不仅安静,更是一丝光线也无。走着走着,忽听旁边的顾大公子吸了口气。

李秀色像受惊了的兔:“什么东西软软的?我踩到什么东西了!”

“顾某的脚。”

“……”

李秀色觉得这般下去不是办法,有些后悔方才没带了个火折子进来。倘若是颜元今跟着进来,至少还能用铜钱变个火苗。

还在想着,却忽见路两边突而亮起了小灯,洞内一时有了光线。

而与此同时,昏黄的光线下,可以看见一条向上的长阶。

二人对视一眼,慢慢朝上走去。

顾隽环顾四周,边走边叹气:“这种地方,是如何待得了人的?”

还待了这么些时日。

此地阴暗潮湿,没有一丝热气,只叫人心中发寒,虽然始终在朝上走,却只觉得像是越来越朝地狱去,脚下阶梯愈发得抖,而他二人胸前的符箓此刻隐隐闪着一层碧蓝色的荧光,正是可供他们于全阵中穿梭之物。

只是没感慨多久,聪明的顾大公子忽然便摸着了门道。

他忽然停下脚步,皱起眉头,喃喃道:“每十阶,便是一道阵。”

李秀色有些听不明白:“什么?”

“眼下我们已经走了……大抵……”顾隽似乎在回忆思索,有些犹豫:“一百四十五阶?”

李秀色讶然:“你这都记得?”

顾隽没说话,他素来对此般细节是格外敏锐,只是皱起眉头,又朝上飞快地走了几步,李秀色见状也赶忙跟了上去:“等等……”

没跑几步,便见顾大公子停了下来。

此时她二人已跑过第一百五十道阶,面前是一处窄小的平地,四周虽没有任何阻挡,冥冥中却似一个牢笼。

而在“牢笼”中央,昏暗中的地面上,正蜷缩着一个昏迷不醒、伤痕累累的人影。

“卫道长!”

*

这卫祁在确实如广陵王世子所言,重量不轻。

饶是顾隽与小娘子两人一边抬着一条胳膊,都显得很是吃力。

出了洞时,只觉得外头的光线都无比此言,李秀色好不容易才适应过来,眨了眨眼,左望右望,却没见到颜元今的人。

就这么一会功夫,这广陵王世子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正奇怪着,忽听耳边一声呼唤:“李、李娘子!”

听到这熟悉声音,李秀色先是一愣,而后登时惊喜扭头,果然瞧见道灵正朝这边奔来,边跑边道:“李、李娘子,我来、我来帮你——”

他一脸气喘吁吁,飞速上来,二话不说便先自李秀色手里主动接过卫祁在的胳膊,承担起扛人的重量,而后方才打量起自家师弟的伤势,见他双目紧闭,身上有些血痕,面色也苍白得厉害,忍不住担忧道:“卫师弟不、不会是死了罢?”

顾隽好心道:“只是晕了。”

道灵叹了口气:“师伯让师弟破阵前带、带足口粮,可他偏偏不听,只想着要尽快破、破阵,可不、不吃东西怎么行?如此下去,即便不是伤亡,也要生生饿、饿死的!”

“道长,”顾大公子有些不解:“观中既有符箓可确保随意出入这玄牝阵中,为何还要这般大费周章去破阵?”

“无字符唯有曾闯、闯破过阵的历届掌门可得,其中天机旁人无、无从得知,且这符一次、一次就作废,眼下你们……肯定也是万万再进不去的了。”道灵说着,又道:“虽然师伯没、没说,但我晓得,倘、倘若师弟破了阵,肯定便是下任掌门,他也会画、画得出这无字符的。”

李秀色闻言倏然一怔。

“怪不得,”她喃喃:“怪不得这长齐道长要以这二十八道阵做赌局。”

“但凡卫道长破了阵,但凡他全靠自己走出这个洞的另一道门,那他便是知晓了这天下唯有阴山观掌门才能知道的观中秘辛。表面是约定,背地里却是他师傅有意在他身上再加上的一道枷锁。”

这道理单纯如道灵都能看透,偏偏卫祁在素来是一根筋的木头,他心中责任过重,无法背弃生他养他的师门,便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与师傅做赌。

顾隽似也了然,叹气道:“卫兄未必没想过这一层,可实在太过天真,还以为如约做到,便可破局。”

李秀色一时无言,只顶着面前这昏厥过去的男主角的脸,脑中不住重复着“破局”二字,只觉得似被狠狠敲打了一记。

她内心有些烦躁,还有深深的无力与难过感,只忽然觉得,这条路太难了。

从前侥幸地以为,她似乎已经改变了一点点顾隽的命运,至少目前他开始有了自己的思想。可是男女主呢?好像直到现在,她什么都无能为力,一切仿佛都在向着原本的结局走着。

而除了他们,似乎还有另外一个,更让她完全茫然地不知如何是好。

脑中冷不防却冒出了他的人影来,头上的铃铛与铜钱叮叮当,神情一如既往的嚣张,唇角微微勾起,却忽而自唇边慢慢渗出血来。

他站在原地没动,身影却逐渐在雾中隐去,仿如所有的招摇与乖张,也一并随着雾气散尽了。

小娘子心口忽然有些酸疼,第一次的,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抓了一下。

后山回前观的路也并不算好走,好在道灵力气颇大,自他扛去另一边,顾隽轻松了许多,两人走了一会儿,却见李秀色在旁顿下了脚步,她似乎思索了片刻,忽问道:“道灵道长,你可知后山坟陵皆建在何处?”

“自然。”道灵抬手便是一指:“朝这边的小路过、过去便是了。”

“多谢。”李秀色对他点了点头,弯腰道:“你们先将卫道长带回去罢,我过会儿再回。”

话音方落,小道长还未反应过来,小娘子便没了影儿。

道灵抓抓脑袋:“李娘子这是……”

“不必担心。”顾隽微笑,说着,抬手又扶了扶卫祁在的胳膊,在脚下因重量踉跄了下后,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卫兄当真几日未曾进食吗?”

“……”

*

李秀色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要跑来。

只是她好奇,太过好奇,就好像她突然开始好奇那人为何要在未来那日不明不白地死去,他为什么会死?

这份好奇让她方才心头的酸涩也如此漫长,直到停下脚步时还久久难以褪去。

此时夕阳已是西斜,大片大片的云霞翻滚于天际,李秀色在夕阳下眯了眯眼,看见一座座“小山”的末头,通天大树下还立着一个孤零零的小坟头,坟头前站着一个人影。

却不是颜元今。

她脚步顿了下,还是上前,行礼道:“道长。”

长齐转过身来,对她微微一笑:“施主。”

李秀色开口道:“道长为何会在此处?”

“看人。”

李秀色看着那座小坟,坟头前摆了一坛酒,坛身光鲜精贵,应是价格不菲。坟上立的是一块小小的木板,木板上连刻字都没有。

李秀色问道:“他是谁?”

“阿五。”

李秀色喃喃又问:“阿五是谁?”

长齐笑了笑:“若是要算的话,他应是广陵王世子的师傅。”

李秀色愣了半晌,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忍不住开口道:“阴山观的道长,也曾做过颜元今的师傅?”

长齐摇头道:“阿五并非是观中的道长。”

不是道长,却葬在观处的后山?李秀色一时有些想不明白,却听长齐续道:“阿五是我的师傅当年知晓小世子求师,专程在外寻来,倾其一生,只为教好世子的。”

李秀色低头看了看地上,问道:“这酒是世子带来的?”

长齐笑了笑,看去边上:“这些都是。”

李秀色顺着他视线,这才发现一旁的坑中堆满了早已陈旧干碎的酒瓶,还在兀自愣神,只听长齐道:“世子从不入阴山观,却常会到此处来。有时是晴日,有时落雨,一个人悄悄地来,又一个人悄悄地去,一年总会来一次,却从不知是哪天。”

小娘子仿佛当真看见一个独自坐于坟前替天地洒酒的少年,只是风景有些萋萋,也未曾见过他这般萧条背影。

长齐看着坟上的木牌,忽而续道:“阿五死的那一年,小世子不过十岁。”

“那一日,我记得下了滂沱大雨,电闪雷鸣间,阴山观的观门被敲响,我命弟子去开门,便看见了阿五化了僵的尸首。”

“他身上有剑口,腰间被无数铜钱系成的链条紧紧裹着,链上沾了血,仿佛是谁一步一步拖着他走上了观前,饶是拖出了血……也未曾于急风骤雨中停下。”

第175章 僵童

似乎几年都未曾下过那么大的雨。

雨水漫了山路, 风折了大树的枝干,飘摇坠落。长齐站在观门边,身旁是心有余悸的开门弟子, 盯着地上道:“大半夜, 我还以为闹了鬼……”

话音落时头顶一声惊雷, 炸开平地,四方黑夜刹那间亮如白昼,远处的树后,有一抹湿透了的桃红色衣角,衣角下是金靴, 静悄悄地朝后收了一收。

观中的弟子打着伞蹲在地上观察,正有些欲言又止:“师傅, 这僵尸上的铜钱链刻了广陵王府的……”

雨幕成雾, “哗啦啦”的水声伴着雷声, 压去弟子剩下的声音。长齐不动声色, 只是让弟子又在门外放一把伞,再将那铜钱链解开搁在门外,默不作响的,差人将尸首抬了进去。

“第二日再开观门。”回忆至此,老道长淡淡道:"那铜钱链被拿走,伞却未曾动过。"

长齐没有直说,但李秀色已然心知肚明。

她脑中有轰隆隆的雷声,雨幕下漆黑的夜里, 仿佛能看见那习惯一身桃色、彼时却单薄幼小的身影。她有些想象不出来, 这样素来不染凡尘高高在上的桃色,被雨水彻底打湿,混着满身泥泞与污血, 闷声不吭藏于树后的模样。

李秀色喉咙一时有些干涩:“当真是世子亲手杀了阿五?”

他那时才十岁。

“是。”长齐喟然而叹:“但到底并非是他的错。”

“阿五到底是天赋不足,虽为人师,危急中却只能以命保命,为护这唯一的徒弟,被咬化成了僵。观中替他化怨超度时,发现这阿五身上并无半分怨气,唯一残留的余念,是他死前意志尚且清醒时,恳求世子亲手杀他,也是他亲口告诉了小世子,需用铜钱并剑生雷火刺于他心口,叫他即便化僵,也害不得人,飞灰湮灭。”

颜元今虽然才十岁,但自小是个孤傲性子,他嚣张跋扈,自认没心没肺古怪心肠,看不起旁人哭,也从来不会哭。

阿五死的时候这小世子自然也未落一滴泪,想来是他想不通怎会有般的人,为了救他扑在他身上自己被咬,为了不害人还要求他亲手杀了他。

于是他沉默半晌,只说:“你撑住,我去找人救你。”

未及转身,袖口却被人猛然拉住,攥紧的手爆出黑色的筋脉,指尖隐隐现出黑迹,颜元今低头,看着那双手上一点点伸长,却还在避免刺碰到他肌肤的指甲。

“我找人救你。”

他低声说完,头也不回,只想甩开对方的手。奈何那人拉得太紧了,连说话声都变得嘶哑:“世子,杀了我。”

少年的手被硬生生一节节掰开,今今剑被递至他手上,身后那人继续道:“杀了我……为师求你。”

颜元今道:“……我会去阴山观。”

“没用的。”

阿五却还在笑,只是笑时血水自喉间呛至肺腑,令他止不住干呕:“你看……我肚子都被剖开了……没人能救得了我。”

广陵王世子握剑的指尖发白,低头盯着那已然冒起绿气的黑甲,只重复道:“我去阴山观。”

阿五忽然便没了耐心,大声道:“可他们救不了我!”

他的身子此刻剧烈的颤抖,眼珠于白黑色间不住翻滚,面部无止尽的胀痛,腐肉如藤蔓攀爬上他糜烂的肌肤。

“……世子还在犹豫什么?!我让你杀了我!听不懂吗?”

“算为师求你。我这一生,虽并无何大成大就,到死连个像样的名讳都未有,却也算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不过是懒散无用了些,但从来都是但行好事。我这般的人,度衣师傅说,去后是能要入善道轮回的,你总不能叫我死后再去作孽?”

“你去找他们,也不过是耽误时,我此刻已快没了意识,若化了僵,便会开始吃人、咬人,甚至还会伤你,你是想要我到死还要欠你?”

见少年始终没有动静,他的声音都似乎已经气得发抖:“——颜元今,我给你当了五年师傅,你虽一声都未喊过我,我也未曾怪你,只是事到如今,为何连我最后一个要求也不愿意做?当真要我跪下来求你?!”

十岁的广陵王世子久久未动,没有出声,手中的今今剑却忽然出了鞘。

阿五忽而笑了,看着那剑,开口道:“没错,就是这样。你要知道,我此生不过也只有两个心愿。一是听你唤我一声,二便是给我一记痛快……第一个怕是不行了,那就只给我一记痛快吧。”

“没时间了,”他说着,笑容忽然又变得有些苦涩,像是最后的喃喃:“帮一帮我,好吗?”

他要怎么帮他?杀他便是帮他吗?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起初是细小的,而后越来越大,砸在二人脚底。

颜元今抬手抹了下眼,声音中带着些难以抗衡的固执:“你要我杀你,我就永远不会喊你师父。”

身后没有回应,唯有肩头忽然压下重量。

阿五的身子骤然一顿,惨白浑浊的眼眸看不清一丝光度,两手重重砸向这少年的肩膀,尖利的双牙伴随着恶狠狠的一声“哧”,混着血水便重重向他脖间咬去。

广陵王世子忽然觉得有些恶心。

他胃中翻江倒海,牵扯住他身体的每一根神经,连带着眼角都在微微的疼。

出剑和收剑几乎只是一瞬之间,随即便半跪去地上,伛偻着腰,疯狂呕吐。

大雨淋湿了他全身,粉色的襟袍沾染了腥气的血,他用力擦了擦却也没擦掉。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世子才站起身,回过头去盯着那地上的尸首一眼,沉默许久,才用十万分厌恶的声音道:“我永远不会喊怪物师傅。”

“我说的,我永远不会喊你师傅。”

他说完,抬手又去擦眼,雨水打湿他脸庞,如他自己不会落下的泪。

“阿五要的是灰飞烟灭,但他这个小徒弟,到底也没听他的话。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许是知道阴山观可以替僵超度,走了一夜,也要将人送来。”

小娘子怔了良久,半晌方道:“阿五师父,原本便是没有名字的吗?”

“阿五也是他自己后取的,原先还叫过阿一、阿二……本是为了方便时常与我师父通讯,便这么一年一年喊了过来。”老道长言至此,笑了一笑:“说来倒也独特,这世间有人无名,无名者亦可处处为名。”

李秀色看着面前小坑上没有名字的木牌,心中倏然有些酸涩,只是在想,倘若他仍能在世,名讳该被取成了多少呢?

酸涩之余,又忽而想起那日她与颜元今骑马时,听他风轻云淡地说起自己亲手杀了自己的师父,那语气仿若是在一个再自然不过的日子中,发生的再自然不过的事,可是却从来,没有听他有只字提起过那日的大雨。

“阿五为何会因救世子受伤,是谁伤了他?”

“普通的飞僵罢了。”长齐道:“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夜晚,正叫这夜练的师徒碰上。阿五死后,观中派人收僵,还在那飞僵住所遇到了世子,这是我观中弟子第一次行事时碰到这世子生生抢人,我那弟子险些都被他砍了半个胳膊,这小世子心性不稳,心中似有些执念,若非是我当时赶到,只怕不仅是那飞僵守不住,他那般拼命,也是凶多吉少。”

难怪这广陵王世子这么喜欢和道观抢尸,原是从小便结下的梁子。李秀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许久才又道:“阿五师傅既非观中人,又并非什么世外高人,他法力既不高深,观中为何会派他做颜元今的师父?”

长齐笑了下:“这便要问我的师傅了。”

总是听这老道提起自己的师傅,李秀色实在有些分不清,问道:“您师傅……”

“也便是道机的师尊,”长齐道:“道号度衣真人。”

度衣。

李秀色觉得这名号有些似曾相识,猛然想起那济世观中救了卫道长命的小老头乐双,那老头改名前的道号是换作度裳真人,原来他们彼此是师兄弟。

“度衣为何要选中阿五,还有……他为何要替世子寻师?”李秀色只觉得心中忽而又有些怦怦跳起来,像是某种未知又让她不断猜测的秘密在随着升起的月亮逐渐由朦胧变得清晰。

她有些紧张,又有些迫不及待的好奇:“……那度衣真人,究竟和世子有何渊源?”

*

卫祁在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木色的床梁,帘边有两双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一双眼的主人先道:“动、动了,眼皮掀、掀了!”

另一双显得淡定许多,贴心道:“并非掀了,这是醒了。”

“……哦哦!”道灵急忙要替师弟继续敷药,卫祁在愣了片刻,猛然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头疼欲裂,捂着额间,神色有些茫然,打量起四周:“我怎么会在此处?”

顾隽道:“卫兄,你可还认得我是谁?”

“……”卫祁在看了他一眼,惊讶又不失礼貌地道:“顾公子,您又怎会在此处?”

顾隽放心地点了点头:“好在只是发了热,没有痴傻。”

卫祁在拨开一旁正摸上他额头的道灵的手:“师兄,顾公子,我不是正于玄牝阵中,为何会回到房中?”

“李娘子与顾公子将师弟你救、救出来了。”

救出来了?卫祁在眉头轻皱,道:“……不行,我必须回去。”

说着便要起身,可被子还没掀起又被人轻轻摁了回去,顾隽温和道:“卫道长,那二十八道,您已破完了十五道,这是旁人三个月的量。你这般拼命,当真是不想要这条命了?”

见卫祁在不说话,又道:“不急于这一时。倘若你当真有掌门之意,日后再继续也不迟。”

卫祁在一愣,低声道:“我并不想做掌门。”

“若不想,那便不必回去。”顾隽看着他,轻声道:“我们眼下,还有要事要做。”

一旁的道灵已经出去给师弟换水洗纱布,室内只剩下他二人,顾大公子微微一笑道:“道长师兄,包括江照兄的死,都已有眉目了。”

卫祁在神色一时怔忪,他面色原本苍白过重,此刻却因激动而回了些血色,眸色中掺了些急切:“当真?!”

顾隽点了下头,看了看他,续道:“不仅这些。”

“乔娘子眼下过得也似乎艰难,她长跪于家中宗祠,反抗至今。卫兄与其耗于那不作数的赌约,不如先担心眼前人,改变乔娘子的现状。”顾隽叹了口气:“顾某知晓这很难,但至少卫兄这条命,还需撑住。”

说完,将手里的米粥朝前推了推,勺子碰到卫祁在干裂的嘴唇,后者半晌才接过:“……我自己来。”

只是未喝两口,他的动作却倏然顿了顿,眉头轻轻一皱,而后瞬间抬头:“有人。”

有人?

房外瓦上似有谁足尖点过,传来细微又清脆的一声轻响。

顾隽还未反应,那米粥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手上,他还未来得及“哎——”出来,面前床上那人眨眼间便没了影儿。

卫祁在追出去后,便见墙上一道人影,小郎君屈膝坐着,一只手懒洋洋搭在腿上,正在拔着手上小草的毛,垂眼打量了底下的他一眼,开口便是道:“还没死呢?”

“……”卫祁在道:“世子,你也在此处?”

顾隽也跟了出来,仰头道:“昨昨兄,你好好的门不入,为何要自屋上瓦间而过?”

要说半夜上梁的,多是些偷鸡摸狗之辈。

广陵王世子似是知他心中所想,哼道:“本世子既是要偷东西,走门做什么?”

“……”

卫祁在皱起了眉,他到底是阴山观的弟子,还未说话,却见颜元今于墙上而下,将草朝后一丢,到他面前径直问道:“藏经室在何处?”

“藏经室?”

卫祁在一愣,忽想起顾隽方才所说的‘有些眉目’,直觉这世子当是为了师兄的事而来,下意识道:“观中是有一处藏经室,但较为隐蔽,没有师傅允许……”

颜元今打断他:“带我去。”

卫祁在看着他:“不禀明师傅?”

颜元今笑了下:“我谁也不相信。”

小道长眼睫轻颤了颤,沉默片刻,点头道:“……好。”

顾隽在旁听得有些恍惚,似乎是没明白卫道长这么快就答应了昨昨兄,另一边跑来道灵更是微微张大了嘴,老半天又自己轻轻合了上,抬头时正对上广陵王世子的目光。

道灵想了想道:“我、我什么都没听到。”

颜元今只是看着他,想起陈皮那日告状说偷听到这结巴道士与小娘子对话时明显有些心思,便啧了一声:“你别跟着,有点烦你。”

道灵:“……”

卫祁在自也想不通,为何便如此答应了这世子的要求,只趁着此刻晚膳时分,观中多数正聚集用饭,戒律不严,便依言带着去了。顾隽捧着米粥在旁边跟着,被广陵王世子看得眼烦,直接抢来扔了。

三人行至道堂,卫祁在还在低声:“我瞧那边藏经室的方向似有亮光,应当是外头正有师兄打扫。我们先在此处等候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