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送礼
乔国公府世代功勋袭爵, 如今的国公爷乔桓素有几分傲气在,除了颇有些地位的人家,寻常人都入不得他的眼。
偏偏其女乔吟却不同于其父孤傲脾性, 这位小娘子虽是娘子榜上第一的人物, 却从不自视甚高, 与人交往若是合缘,素来是不看家世样貌。
胤都早有传言,那李家三娘子便是熟知乔娘子这般品性,才不知用何手段趁机巴结上的。
于是此番乔府生辰设宴,便是宾客盈门, 在帖子上的、未邀请的都想着给乔府这位小姐备一份礼,一来想着趁机与国公府攀些交情, 二来听闻乔吟眼下尚无婚约, 又已是嫁娶之岁, 世家子弟有适龄者, 便都动了些脑筋。
李秀色在乔府门前下马车时,李二小姐自身后那辆车上也快速下了来,她穿着白狐毛裘皮披肩,颇有些贵气,一双天生的柳叶眉偏又生出些可人儿的气质来。
未等李秀色进门,便穿过其他宾客,上去便亲切地挽住她的手臂,头顶的步摇晃啊晃, 连带着一双眼里也波光潋滟, 于旁人面前娇滴滴问道:“妹妹怎的不等等我?”
又是这样。上回春宴也是这般,不是要她做陪衬,便是要在外人面前扮演个姐妹情深。
李秀色不动声色把手抽了出来, 笑眯眯道:“我把人带到便好,之后的事便与我无干了,爹也未说还得全程伴着你罢?”
瞧见李秀衣唇角微不可查地僵了一僵,李秀色只故意气她似的眨了眨眼,而后急匆匆地自己先进门了,被乔家的婢女春采一路引过去,才在内院瞧见了今日的那位寿星。
乔吟似正对镜中出神,抬眉时瞧见进来的那道丁香色身影,双眼这才亮了一下:“李妹妹,你来了。”
她今日着一身胭脂色勾金边长裙,头梳高髻,后压三缕珍珠流苏串,不施粉黛也惊为天人的面上精心妆点了一番,眉间还特意画了三瓣花钿,可谓是浑身上下都瞧不出半点受罚过了的痕迹。
李秀色在桌边坐下,打量起她那张赏心悦目的脸,许久方叹气道:“乔姐姐,你消瘦了。”
乔吟道:“说这些做什么,我今日好看吗?”
“好看。”李秀色点了下头,无比真心地道:“你今日是全天底下最漂亮的寿星娘子。”
寿星娘子狐狸眼弯了弯,却见面前那个刚刚夸过她的小娘子忽而眼睛一红,像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而问起她道:“乔姐姐,你这样值得吗?”
乔吟没说话。
小娘子又问:“乔姐姐,假如……”
她似乎犹豫了下:“我是说假如。假设天命如此,一切结局早有定数,你做了诸多努力,终究不能得偿所愿,你还会选择这样吗?”
乔吟勾勾唇角,不是很认真地想了想,忽而笑道:“那或许不会罢?”
“既然死都偿不了愿,那还争他个什么?这几日跪得我腿都怕要僵了。”
眼前的美人儿语气好似在说个玩笑一般,托起腮来,垂眸看自己另一只手上指甲涂的蔻丹。
她定睛看了会,而后轻轻地掐了掐泛白的指尖:“可我总觉得自己是有希望的。凡事没到头之前,我总想多走几步。起先想着走一步便好了,没忍住便走了一大半,我便又想,那为何不干脆走到头呢?走到头便好了,走到我没力气,兴许这事儿便成了呢。”
“再说,”她笑吟吟道:“谁又能知道我与他的结果,到底有没有定数?”
李秀色忽然有些心酸。
她想说可我知道,可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又听乔吟道:“退一步说,即便是上天不尽如意,早在姻缘簿上将我的名字划了,我这般至诚至坚,谁又说不能凭我的努力给自己添上一笔呢?我乔吟素来不信天定,只信自己这一生。”
李秀色心中一时又湿热起来,点了点头道:“说的是。”
她想了想,忙从自己怀中掏出道灵那封信来,道:“乔姐姐,这是卫道长的……”
未等她说完,春采在旁气哄哄道:“李娘子,莫要再提那道士了,我家娘子这几日为他受罚,他却连个影子都未见到。说是情投意合,可凭何只见我家小姐受罪了,他一个大男子,连些责任都不担么?几日未见,怕不是躲在哪逍遥快活去了罢!”
这小婢女倒也伶牙俐齿,一心为自家小姐,言语间便有些激动。
乔吟并未制止她,也并未说什么,只拿过了李秀色递来的信,静静看了看,攥纸的手微动了下,忽而笑了笑:“他也在受罚?”
李秀色忙道:“是的。说是阴山观罚得更狠,掌门盛怒,非但要他跪,还有各种说是后山专门惩人的阵法,美其名曰磨练心志,只要卫道长松口便可过阵,他却半点口未开,硬生生受了。”
春采在旁似乎也愣了愣,但这小丫鬟明显还有些不服气,小声嘟囔道:“这谁知道呢,也不早传个信来……”
乔吟沉默了半晌,眼睫终于动了动,像是为了掩盖情绪,故意道:“罚便罚罢,我又不是没为他跪过。”
又将目光放至信件中的“心意已决”四个字上良久,眼底终于现出了一抹酸涩的、几欲落泪的笑意:“原先我只当他也唯信命,原来也是不肯低头的。”
*
宾客到了大半,乔老爷便催人叫女儿去前厅迎女客了。此番生辰宴国公府似乎有意大事铺张,除了乔吟自己邀的一些熟悉或友人,宾客中不乏其他有头有脸的王公贵族或是乔恒看得起的朝中新贵。
乔吟懒得同那些不熟的人虚与委蛇,只带着李秀色同自己一些儿时的玩伴小娘子打了招呼,那些小娘子纷纷献上自己的礼物,一个赛一个的珍贵,多是些珍宝或饰品。乔吟不太在意这些,并未打开来看,只一一谢过,叫春采收了去。
李秀色也赶忙把自己的叫小蚕抱上来,一个裹了粉色宣纸的小木盒,折得整整齐齐,盒外还扎了绳子,打了个似乎想极力掰正、但还是有些歪歪扭扭蝴蝶结。
小蚕在旁边得意介绍道:“乔娘子,这是我家小姐亲自包的,绳结也是她亲手打的呢!”
李秀色也丝毫不谦虚:“乔姐姐,你瞧我这结打得好看吗?”
乔吟违心道:“好看。”
她说着将外头那层宣纸小心翼翼地拆开,叠至一旁。打开盒子,里头放置着一个红蓝色相间的钱袋,上头绣了纹路,绣线针法颇有些青涩,但不难看出是把瑶琴。
小蚕忙又道:“乔娘子,这袋子是小姐在千机楼买的,出自名家,都是上好的料子,但是上头那把琴是我家小姐一针一线亲手绣的。”
说到这,小蚕还有些奇怪起来,小姐以前不爱出门时也不是没亲手做过东西,比如给那高复就做过不少,素来是心灵手巧的。怎的前几日绣这个时好似压根不会用针线似的,还将自己手扎了。
“真好看。”
乔吟果真笑意吟吟的,在那袋子的琴上摸来摸去,她素来不喜什么奇珍异宝,眼下这小娘子亲手做的礼物,倒像是正送至她心尖尖儿上了。
李秀色叹口气道:“可惜就是缺了个挂件。乔姐姐,你瞧这袋子边上,原是可以挂个挂饰的。但我挑了许久,也挑不着合适的。我回头再给你找个配饰挂上。”
“这样便已经很好了,我欢喜得不得了。”乔吟宝贝地揣进怀里道:“你怎知我不喜戴香囊或玉坠,出门就只喜装个钱袋子?”
李秀色嘻嘻一笑,正要再说些什么,忽听旁边有人道:“原来妹妹在这,我正寻你呢。”
扭头看,却是李秀衣不知何时过来了,身旁跟了个婢女,捧着个长长的盒子。
乔吟也瞧过去,便见她稍稍作了个礼,端出了大家闺秀的气场,柔声道:“乔小姐。今日小姐寿诞之际,我与妹妹特来给您贺喜了。”
给旁边递了个眼色,那婢女便赶忙将手上东西呈了上来。
李秀衣笑道:“秀衣不知娘子喜什么,唯一日曾于长斋阁上见过小姐抚琴,金声玉振,朱弦悦耳,宛如高山流水叫人向而往之。小姐如此通琴,小女不才,便随意朱雀大师打了把‘千丝曲’,还望小姐莫要嫌弃。”
乔吟目光落至一旁的琴上,轻轻抚了一记,琴弦铮铮振出余音。虽然材料与音质还远远不及多年前广陵王府那世子封口的那一个,但确然也是把好琴,这个李家二小姐嘴上说的随意,但分明是花了大心思的。
“有心了。”
李秀衣袅袅婷婷地道:“乔娘子不必多谢。”
她见乔吟只看了一眼琴后便让一旁的春采收了下去,而手中却还捧着李秀色那个寒碜的钱袋子,嘴角稍稍有些僵。
但很快收了目光,续道:“我与我这妹妹虽不为一母,却也是血浓于水,我与母亲早便将她当作一房的了。如今乔娘子与妹妹交好,便也是我和妹妹的福气,娘子往后只将我当作妹妹一般便罢,不必跟我如此客气,能得娘子青眼看得中这把琴,秀衣便心满意足了。”
李秀色在旁边听得脑仁一跳一跳地疼,她懒得说话,扭头朝左右望望,正瞧见不远处的小郎君堆里有个熟悉的人影,正朝这边观望过来。
赵乾真?她眉头忽然一跳,心中顿时有些想笑。
小道消息果然没错,这厮一心想攀乔府高枝,又垂涎乔吟美色,上回春宴没得空和乔吟说话,只与李秀衣坐在一处,这回乔府设宴,乔吟虽然没请他,但他好歹也算是个小有头有脸的,乔老爷那边松了口,他便眼巴巴地来了。
视线收回,李秀衣还在和乔吟示着好,说道:“也不知妹妹可曾提过,她自幼对诗词歌赋这些不大喜欢,不过小女还是略通些音律的,若是乔娘子喜欢,我们可以……”
话未说完,面前的乔吟眼珠子却忽而转了转,不搭腔道:“那边的茶水点心都上了,李二娘子不去吃一口吗?”
又亲昵地挽了李秀色手臂,只恨不得整个人都靠她身上,道:“李二娘子自己去罢。”
“……”
李秀衣脸色难看了一瞬,低低说了声是,转身经过李秀色时,却是恨恨地看了她一眼。
李秀色也懒得搭理她,正大光明瞧回去,眼睛瞪了瞪,言下之意是:看什么看!再看给你挖出来!
李秀衣:“……”
她只觉得见了鬼,这庶女当真变得不一样了,再不济便是被夺了舍。
李秀衣这边方一走,乔府门庭上又进来三个人。
打头的傅小娘子风风火火:“不好意思!来晚了来晚了!”
又恨道:“都怪顾阿绣,我马扭了,半路碰着他,想说借他马车一坐,结果他马车的马也扭了。我好不容易才从旁边顺了匹马来,都带着他跑出二里地了,这厮突然问我给银子没有?我说忘了,他直接以死相逼我回去给钱。”
顾大公子在后施施然摆手:“不问而取是为窃,万万不可。”
傅秋红与顾隽两人都未带下人,是亲自送的礼,一旁的乔家门房将礼给小姐递上,分别是一柄红鞭与一副上好的画作,倒也是符合他俩各自的兴趣。
跟在二人后头的是陈皮,老远便巴不得所有人听见道:“让让让让!乔娘子,我家主子托我送礼来了。”
乔吟有些意外,虽说作为友人她也照例给广陵王府送了张帖子,但早知这世子不会赴宴,只是走过场罢了,这居然太阳打西边出来,他怎的还真给自己送礼了。
乔吟客气道:“多谢。”
又再客气道:“世子怎的没来?”
陈皮道:“我家主子……”
他说着,话间忽然顿了顿。
主子这次的伤虽然不算太重,但是许是因为那夜被炼化的僵尸过于不寻常,多少让主子损了几分元气,这一回连眼睛都红了好些天,昨夜才将将复原。想起主子不让说受伤的事,便随口道:“我家主子忙得很,我来送也是一样的!”
乔吟点了点头,又听陈皮道:“乔娘子还是先将礼物拆开看看罢。”
见他催促,加上大家也好奇,便当着众人的面拆了。
打开来看,只见是一个红宝玉与蓝宝玉互相镶嵌眼色的琴状挂饰,极为小巧却精贵,两个手指头便能捏下。
李秀色看着那东西便是一愣,乔吟一手捏着这挂饰,却是忽然露出了笑容,紧接着另一手拿出方才才收着的钱袋子,啧一声道:“我瞧这两样东西,怎的这般般配?”
傅秋红在旁也是双眼一亮,连忙将两样东西捞过来,经她手将挂饰缠装上去,惊喜道:“色泽相同,大小也正合适,分明是天生一对、天作之合的东西嘛!谁这般心巧,和那小子送到一块儿去了?”
“此言非虚。”顾隽在旁点头肯定:“除了钱袋上的琴有些绣歪了。”
乔吟贴心道:“这句不必说。”
顾隽立马重新道:“此言非虚。”
陈皮嘿嘿一笑道:“可不么!我家主子晓得那千机楼出的东西必需配个挂件,相辅相成,合二为一,才称得上完美。”
“他晓得李娘子应当寻不得这般完美的东西,于是他将普天之下最般配的寻来了。这玉便是为那袋子而生的,乔娘子若是满意,只当是我家主子与李娘子一同送的便是。”
广陵王世子骄矜,大庭广众送礼,偏要送与李娘子一对的。
“我家主子与李娘子一同送的”这一句,打陈皮嘴里吐出来,纷纷引人侧目,平添了几分暧昧的意味。
乔吟笑道:“满意满意,李妹妹,你可满意?”
“……”
李秀色沉默了。
那骚包莫不是开了天眼了?
原本说不给乔吟送礼,她还在背地里大骂他没良心,结果他忽然便送了,不知哪得的消息,专程送了个给她作配的玩意。
她瞅着那挂件,心中都难免感慨了好几声这一支确实比她挑选过的都要好,堪称巧夺天工,有它在,她那不打眼的小钱袋子都显得蓬荜生辉,快成了无上珍宝了。
她突然觉得脸有点热。
清清嗓子,别开眼去:“那什么,还行吧。”
*
顾隽与傅秋红入厅落座后,乔吟便独自一人坐在前院的长亭里对着天发呆,许久许久,终于见着一只白毛传音雀,雀鸟脚下勾着一方小盒,令她动容一笑。
雀鸟在她耳边待了片刻,又抛下小盒,便又飞远了。
李秀色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好奇道:“卫道长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
“也不全是,喊了我声名字,只是听他声音弱得很,仿佛快要死了。”乔吟说完,拆开那盒子看,是一枚女性用的翠玉扳指。
这扳指李秀色曾在卫祁在那里瞧见过,这道长素来朴素,身上不着一件装饰,除了乔吟曾送给过他的挂坠。此外便是偶尔的一两次,曾见过他从怀中拿出来过,朝自己手上套了套,又摘下来。
“我曾问过他既然不戴,为何要试?”乔吟道:“他说他只是偶尔拿出来,比对一下这戒口大小。这扳指是他襁褓里留下的,除了□□经,便只剩这东西了。他曾说这东西或许是生他的人戴过的,应当是他那位至亲的人。”
“他说他想想象一下她手有多大,个子有多高,再胡乱猜想下她的样貌,笑起来是温柔的,还是泼辣的。他虽然从未见过,也不奢望能见到,却也不想忘了她手掌的大小。”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饶是旁人将他丢了,弃了,说不准将他放河里是想把他淹死,他心中却也连半点怨恨不曾有过,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乔吟说到最后,还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你说我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人?”
李秀色没答,只是道:“卫道长把它送给了你。”
“我曾同他说,我虽不喜任何抛弃他的人,但那位毕竟是他亲人。这既是她留给他的东西,除了那破道经,便是他唯一的传家宝,不如送了我做定情之物,总归以后只有我要做他的亲人。”
像是想到什么好玩的,狐狸眼笑眯起来:“讨了好几回,每回一张脸都通红,讲话都险些结巴起来,好似我要非礼他似的,一本正经同我说莫要再开他玩笑,就是不给我。”
乔吟说至此忽而眼睛有些湿热,小声道:“你可知为何我听着他声音这般虚弱,还敢打趣他吗?”
她又忽而扯了唇角,似笑非笑:“我并非不担心,只是我知晓他师傅不会舍得让他死。正如我知晓阴山观到底有多重视他……且终究不会放他走一样。”
*
送礼后宴席上落座,众人齐齐贺喜。
整套流程走完,饭后不多时,人便散得差不多了。乔吟这生辰倒是个好日子,恰撞上了几月一次的骑射马球赛,傅秋红性子最是闲不住且喜热闹,心急要赶去,还不忘要拽上李秀色与乔吟。
乔吟摇了摇头。
如今她在国公爷眼皮子底下,是出不得府的,也便是今日生辰,方才从祠堂出来。
傅小娘子不知个中缘由,只当寿星没兴趣,而另一边的李小娘子却也朝她笑笑:“我一会儿再过去。”
傅秋红瞧她神神秘秘的,便也没多问,拉着最不善推辞的顾大公子先跑了。
李秀色见人走远,这才朝着侧院过去,宴席虽散,但府上还是有些小郎君与娘子没走的。
乔吟奇道:“你要做什么?”
李秀色只是轻手轻脚领着乔吟过了去。
两人行至侧院,远远就瞧见角落里欢笑交谈的两人。李秀衣时不时笑得用帕子捂住嘴,一旁颇有些眼熟的郎君看着她面带喜色,说着说着,便抬手抚上小娘子的柔夷。
乔吟眉眼一挑:“这是拿我乔府做花前月下的廊桥了?我当她只为我而来,原来还留了一手,为的旁人。”
“她是为他,”李秀色看了眼那位二姐姐,再看了眼一旁的赵乾真:“他可不是为她。”
乔吟:嗯?
她何等聪慧,当即明白了这话间的意思,左右她眼下烦闷地很,心间轻轻一转,狐狸眼便沁出丝趣意的笑来。
只听她轻轻咳了一声,这一声不大不小,将将叫这院中角落的两人听见。
李秀衣没瞧见来人何处,倒是赵乾真吓了一跳,听出这声音来,添了几分不易觉察的欣喜。他抬眼过来,恰与乔小娘子的眼神对上,对方轻轻挑了下那眉毛,什么意味都没有,他那魂儿便悄然被勾了去。
李秀衣道:“是谁来了?”
“没什么人。”赵乾真道:“衣妹妹,我还有些事,你先自己回罢。”
“可……”李秀衣下意识要上前。
这一幕恰落在乔吟眼里,她轻轻摇了下头。赵乾真瞧见了,立马退了数步,刻意隔开距离:“李娘子自重,旁人看在眼里,这像什么样子。”
说完,没等她反应,便自己朝着一处方向径直去了。
乔吟不动声色继续前行。
果不其然,没走片刻,赵乾真便追了上来:“乔娘子且慢。”
“赵公子有事?”
赵乾真脸一红,眼神滚烫地看着她:“倒也无事,只是方才那一幕,我是想要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乔吟笑了笑:“郎有情妾有意,我又不介意。”
“并非娘子想得那般……”瞧见乔吟不搭腔,便立马换了句话道:“赵某恰巧见着娘子,想再来问候一声。我送的礼可曾拆了?娘子可还喜欢?”
乔吟没答,只勾唇一笑,声音极尽魅惑:“赵公子可想要陪我走走?”
赵乾真愣了下,当即大喜道:“自然!自然!”
乔吟没说话,顺着他的神色看向他身后不远处,白狐披肩的小娘子肩膀发抖,指尖险些都掐进肉里去。
“哦,是吗?”她收回目光,似笑非笑,话锋一转道:“可我不想。”
这大美人声音冷下来时连眸底都是一片凉意,尽是添了些嘲讽:“今日这大好日子,若是同一些朝秦暮楚、见异思迁的小人之辈同行,我只怕折了自己的寿。”
“……”
*
李秀色远远看着戏,再偏头瞅瞅自己那位气得脸色铁青的二姐姐,被对方回以一瞪:“你满意了吗?”
李秀色道:“我满什么意?”
“乔吟与我无冤无仇,不是你特意在她面前编排我,她用得着这般?无非是你想看我出糗罢了。”
李秀衣轻呵了一声:“如今你得意了?我落魄得很,你大可以笑话。倒是你这般面上添光,巴结上了国公府,还攀上了王府高枝,只怕满京城的权贵都叫你结交了上,总算将日子过得好起来了?风光无限,非要来我这落井下石?”
李秀色气笑了:“你以为你是谁?还得我处心积虑针对你?”
又道:“我过得好不好,同旁人没有任何干系,是我每天吃得饱睡得好开开心心养出来的。还有,我与旁人结交,那是他们值得,与身份没半点干系。”
“当然,他们交我也是,我值得。我没觉得与人结交只有我添了光,我倒还觉得他们与我做朋友也添光了呢。”
李秀衣被这最后一句气道:“你一个庶女罢了,还是貌侵,添什么光?”
“总算说实话了?既是瞧不起我,何必动不动来挽我的手?”
李秀色却是笑眯眯起来,为气人开始胡言乱语:“但不好意思,我待人真诚,乐于助人,只怕全天下的好品质都在我身上了,谁跟我做朋友都是享福,庶女又如何?”
“也请你说话放尊重些,何来貌侵,”小娘子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忽然想起不知谁说起的一个比喻:“你瞧我这胎记,像不像长在此处的花钿?有人说它像呢!我朋友都不觉得难看,还越看越漂亮。”
李秀衣被她这番旁人根本插不进嘴、简直令人发指的话惊得睁大了眼。她说的都是什么?她是不是疯了?
另一边远远的,陈皮趴在乔府房梁上,才观望地灌了一口水,瞬间如数喷了出去。
……李娘子原来这么能说!怪不得也能把主子气得不轻。
好敬佩。
不过到底是谁说李娘子胎记像花钿的?只怕是个油嘴滑舌的,为了哄骗小娘子此等昧良心的话都说得出来,这小娘子还这般天真烂漫,这都能信!待回去定要同主子告状。
李秀色气完人,瞧见李秀衣眼渐渐红了,这小娘子素来是弱柳扶风的,虽会阴阳怪气,但想来确实不怎么会吵架,眼下心中定因赵乾真气得委屈,俨然要抽泣起来。
紫衣小娘子这才叹了口气,道:“还有你。你可知……”她想说原主,话到嘴边便是:“你可知我小时候多羡慕你?你因是你母亲的小女儿,自幼备受宠爱,有着嫡女头衔,亲姐姐也素来护着你,人也生得漂亮。而我呢,我什么没有,被你们从小欺凌到大,你如今跑来说我风光?”
“明明你的人生更漂亮,如今只因一个不入流的男人将自己嫌弃成这般?你今天打扮得这般好看,不知多少人艳羡着你,你为了那样一个人,在这哭哭啼啼,还等着被人笑话?”
“眼泪收收罢,你再这般只想着攀附,尤其是攀附劳什子男人,才早晚有你哭的。”
瞧见李秀衣擦起眼泪,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李秀色也懒得再多说,离开时只丢下一句:“我也跟你直言,我今日是有针对的人,但不是你,我也从未想过针对你,你莫要再给自己面上添金了。”
李二娘子听完便捂脸跑了。
李秀色扭头,恰见着方才在乔姐姐那吃了当头一棒的赵公子独自走了回来,似乎又是想回原地寻她那个二姐姐。
李秀色笑笑,立马迎了上去:“赵公子哪儿去?”
第162章 报复
“你是?”
赵乾真甫一瞧着面前的小娘子有些眼生, 却又很快认出她额角胎记,道:“原是你。”
李秀色讶道:“公子认得我?”
赵乾真冷笑:“当日春宴赵某状态不佳,叫那顾小公子侥幸赢了我后, 香囊岂不是姑娘收的?这叫我如何忘得了。”
李秀色挑了挑自己腰间的那个粉色香囊, 故作叹气:“这东西我确实喜欢。我也未想过顾夕能这般轻松便替我赢了下来, 赵公子当日那般努力,竭尽所能却依旧未果,想来还真是有些对不住。”
“你——”
赵乾真早不认得香囊颜色了,只瞧出她是在故意挑衅自己,他今日本就受了气, 眼下这小娘子又这般牙尖嘴利,真真令他气竭。
但思忖起当日她旁边坐的另一位可是广陵王世子, 到底情绪不敢太过外露, 换了话头假笑道:“怎未见姑娘同那顾公子一处?顾某还以为姑娘同他一道回了何处组宅乡下呢。”
再虚虚感叹了句:“不过倘若姑娘当真对顾家那位有意的话, 也需多加小心, 毕竟背了至亲之人命官司的,饶是枕头边上,也谈不上安稳万全。”又笑道:“顾某再是大胆,也不敢同这般人比较的。”
果然是他。
李秀色想起高家兄妹当日的言行,对着他皮笑肉不笑了一下,像是多说一句都觉得恶心,绕过他直接朝前去了。
走出几步,像是忽然想起什么, 回过头道:“方才似乎瞧见李二娘子向着假山那边去, 不知赵公子走何处?倘若能碰见我家这位姐姐,麻烦托句话,就说妹妹我先行离去了。”
赵乾真也没将这小娘子放在心上, 见她走了,这才冷哼出一声,思忖了下,脚下特意换了个方向,朝着假山方向去了。
赵乾真所去的假山方向在侧院角落,这一方角落日头照不过来,满是阴影。
旁边是一方碧潭,他绕过潭边,瞧着四下无人,便小声唤了句:“衣妹妹?”
这李家嫡女姿色不浅,腰肢柔软百依百顺,娇嫩如春日柳枝芽儿的人物,又上赶着朝他身上贴。他知道她在他身上图什么,他虽然给不了,但美人谁会腻?眼下想着还是过来哄上两句,谁知连唤了两声都未听声应。
赵乾真心下奇怪时,却瞧见假山阴凉下露出抹浅碧色衣角来。
还玩这般小性子情趣。
他笑道:“妹妹还在生我的气?”
“娘子不知,我对那乔家小姐乃是逢场作戏,方才不过是去客套两声。我心中挂怀着你,这不快快便来寻你了?”
他一面小声哄着,一面慢慢朝里去:“你若是不想出来也罢,赵哥哥进去便是。只盼望妹妹莫要再气性了,我还有好些话要同你讲呢。”
眼见假山后那衣角子似乎晃了晃,赵乾真心中更是一喜。他脚步不由加快了些,几乎是瞬间行至了假山后头,想也未想便一把抓住了面前的手:“妹妹好生淘气,叫我——”
话未说完,却是浑身僵住,戛然而止。
面前那‘人’虽着一身浅碧色,身形却无半点柔软之意,而是僵硬到令人生惧。此刻正直挺挺站着,披头散发,阴影下的面上皮肉纵横交错、血红唇边獠牙却是浊黄尖长,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眶内呈了灰白色,没有半点眼珠子,正直勾勾盯着他。
不仅如此,‘她’两手还伸得挺直,其中一只手还正搭于赵乾真已然有些僵硬的掌心。与他对视半晌,那副獠牙微微一动,发出“哧”一声响,嘴边黏腻恶臭的汁液“啪嗒”一记滴至赵乾真手背之上。
那滚烫灼人的触感让吓痴了的赵乾真找回半点魂来,嗓间登时溢出“啊!”一声惊叫。
他一把甩开那东西的手,连滚带爬地自假山洞中狂奔出去。
方跑了没两步,只听身后“唰”一声,那东西竟是两腿并拢,横空一跳便拦在了他面前。两条胳膊笔直地伸着,大红色的指甲突出极长,险些要刺到他胸前。
赵乾真近距离瞧着那东西面孔,虽说早已面目全非,但眉眼之间还是有些许眼熟。
他稍稍一愣,远方不知何处传来细细一声,声音飘渺阴森,咯咯笑道:“赵公子,你不记得奴家了吗?”
赵乾真当即尖叫一声,又立马原地转身跑了回去,可没跑两步再次被挡住。
“哧——”
那东西恶狠狠地对着他龇了龇牙,声音也变得狠戾。
“赵乾真!我找你找得好苦!”
赵乾真虽知晓卫朝多僵,但何曾亲眼见过,眼下这么吼一声,脑海中登时闪过许多人身影。
他腿已有些软了,胯间也一阵热流,颤抖着声音道:“你、你寻错人了!我不认识你!我不认得你!”
那女僵只阴森森看着他,像是恨不得要将他撕碎。
赵乾真欲哭无泪,朝何处方向都有这僵尸拦着。
眼瞧着女僵愈发逼近,只稍稍张嘴便可要死自己,赵乾真走投无路之际,瞧见一旁的水潭,想也不想便跳了进去。
“扑通!”
趴在树后的紫衣小娘子终于放下捏着嗓子做口技的手,眼下只差拍手叫好。
那女僵见人已跳水,原地站了片刻,也未再追下去,只忽然脚下一踮,直直就着院中阴影跳了出去。
片刻后,才有几个方才听到动静的人朝这院中过来。赵府下人寻来时,正见赵乾真在潭中扑腾着直呼救命,像是险些呛过去看,登时大惊失色:“少爷!”
只见那郎君落汤鸡似的被人自水中捞出来,外裤不知何时都落了,内衬湿布上还混了些骚味,光着半条白花花的腿,因惊吓过度,面上像是发了癔症般两手乱甩,一个劲念叨着:“别过来!不是我害的你,别吃我……”
岸边围观的一些郎君与小娘子议论纷纷,离得近的捏了鼻子,不乏取笑之音。
赵府下人面红耳赤,忙搀着发疯的自家少爷匆忙朝外逃走,手忙脚乱间,都不知是先帮赵乾真挡上脸,还是先给他遮住腿。
待他们走远了,园中的取笑声才浅浅大了起来。
李秀色便趁乱也从园中悄摸溜了出去,一路捧着肚子笑。
小蚕跟上来道:“这尚书家的公子平日里作的仪表堂堂,如今当着众人面丢了大脸,只怕明日全都城都会传开来,他怕是要有几月都不敢出门了!”
“何止几月,以后但凡他去在任何小娘子面前,对方都得记起他脱了裤子落水污秽满身的模样。”李秀色拍了拍手:“谁叫他欺负人,这是他应得的。”
小蚕拍马屁道:“顾夕少爷对小姐这么好,还给小姐话本子看,小姐帮他是应该的。”
只是连小蚕自己也没想到,往常她家三小姐从未想过报复那些挖苦取笑自身的人,眼下却一心要为旁人受的委屈讨理,小姐当真是侠义心肠。
“那僵真名换做樱桃儿,本就是道灵道长趁着今日天气阴凉要在山下某地收回观中的,半路正好借我一用。那日叫你传信给他,便是为了今天。别看她模样吓人,实则脑后贴了‘指挥符’,伤不了人,也逃脱不了,吓人刚刚好。”
又叹口气道:“这樱桃儿生前也是个苦命人,原是歌妓一名,用自己攒下的银子替自己赎了身后,却最终被情郎蒙骗陷害至死,死时怀中还有未成形的孩子。”
“她做歌妓时赵乾真也曾去听过戏,曾骗过她要为她赎身,她信了,还为此感激良久,谁料这位衣冠楚楚的赵公子骗了身心后,一出门便将她忘了。”
“樱桃儿最厌恶世间多情虚假又令人作呕的男子,虽不是被赵乾真害死,但叫她吓一吓他,也算好好给她解了气。”
李秀色说完,这才想起什么:“道灵道长可在府外等我?这回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我可得好好谢谢他。”
小蚕道:“道长已走了。”
“走了?”
小蚕点了下头:“他叫我同小姐说,今日之事本不过举手之劳,小姐不补放在心上,还得感谢小姐了了樱桃儿一心愿。阴山观事务繁多,他已先行离去。”又挠了挠头,因着那道士口吃,她听得艰难,有些记不太清道:“还说了句什么……哦,说什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要定心远离,只怕不可再与小姐相见了。”
李秀色:“啊?”
趴在墙头继续偷听的陈皮:?
*
冬春交替之时,天气还尚冷,尤其阴雨天时,半点阳光不见,更是寒意刺骨。饶是如此,东郊马场今日还是设了上半年的骑射日,还添了马球赛事,热闹得厉害。
小蚕已经回府,李秀色独自赶到时,已是人满为患,她再一次生出了误入盘丝洞之感,也在人堆里凭借自己努力再度挤出条路来,寻了个视线不错的位置。
忽听场上骑射已开始,李秀色看热闹过去,瞧见了位于最中央的那一位——谢寅。
他今日穿一身白色劲装,腰间系了赤红色镶玉带,头发利落扣于观下,倒添了几分不同往日清雅的飒爽之感。所乘之马是匹白马,唯独侧身有一道闪电状黑纹,李秀色认得,这是傅秋红那日所说的“飞电”,眼下原是谢小公爷所有了。
场上飞速疾驰,飞电势如破竹,遥遥领先。
场边不乏喝彩之声,李秀色跟着喊了几句后,思绪却忽然有些飘远。
也不过几个月前,她在此处看过一场比试。场上那人浑身丁铃作响,好不招摇,最是骚包显眼。
思及此,她目光下意识又在场内四周望了望,忽听侧方有人交谈道:“世子不在,想来这回头筹必是小公爷莫属了。”
另一人嘶一声,奇道:世子素来无一场缺席,今日怎的未至?”
前面那人道:“听说似是病了罢。”
“病了?”
那人也不知何处打听来的,小声道:“谁知道呢,总归连骑射都来不了,怕是病得不轻。”
李秀色眉头一跳,还欲再听,那两人却未再说,而是走远了。
颜元今生病了?难怪这几日都未曾见到。
可当日她与他捉僵时还无事,难道是回去后便染了病?
她心中思忖,未注意场上骑射结束,顺着人流朝着一边走,不知走到了哪里,忽听一人道:“李娘子。”
李秀色愣了下,抬起头来:“谢小公爷?”
谢寅微微一笑:“娘子再往前走,怕是要撞树上了。”
李秀色这才注意到前方,若非谢寅拦着,确实难免遭殃,顿时有些脸红:“多谢谢公子提醒。”
谢寅瞧她脸色:“李娘子在因何事走神?”
李秀色摇了摇头,岔开话题道:“谢公子,今日比试你可是第一,方才我都瞧见了,旁人还未反应呢,你的飞电‘唰’一下便冲去了,跟阵风似的,给我都看晕了。小公爷飒爽英姿,气宇轩昂,当真令人敬仰!”
说着还举起大拇指,一本正经地拍马屁。
谢寅瞧见面前小娘子神色飞舞,有些忍俊不禁,只问道:“李姑娘怎知飞电?”
李秀色道:“那原是傅娘子幼时小马,那日她认出来的。”
谢寅点了下头:“原是如此。”
又道:“李姑娘伤势好些了吗?”
“早已好啦,多亏——”李秀色想说“多亏你给的药’,但一想她其实拆都未拆,连颜元今送的都还未吃完,便立马改口道:“多谢小公爷挂念。”
她瞧见围栏内动静,又问:“马球快要开始了,您不去吗?”
“不急。”谢寅笑了笑:“李娘子何处去?”
其实李秀色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干嘛,于国公府同乔吟作别后,她因着赵乾真心情大好,便想着应邀来此处寻傅秋红与顾隽,但方才根本未寻得他们人影。
她想了想,随口捏了个知道的去处:“口渴,上扬州亭吃口茶。”
又道:“若是吃完回来马球比试还未结束,我定来给小公爷喝彩助兴!你可一定要赢!”
谢寅看着她道:“李娘子希望我赢?”
“那是自然!”
谢小公爷点了点头,唇角一弯:“好。”
好?好什么?
李秀色没反应过来,正想再客气说点什么,忽听身后传来重重的一记咳嗽声。
她一愣,顺着声源过去,却见陈皮于树下对着自己挤眉弄眼。
目光再稍稍一偏,余光瞥见一道桃色身影。
发间铃铛伴着凉风一晃,敲得她心头也跟着一响,从身边擦肩而过时,视线淡淡扫了下他二人,语气凉凉:“你们聊得倒是开心。”
“……”
谢寅微笑:“是同李娘子有些投机。”
李秀色:“……”
小郎君脚步一顿,轻哼了一声,兀自朝前去了。身后的陈皮屁颠屁颠跟上,还没喊完一声“主子”,便被踹了一脚。
*
扬州亭下有一露天茶棚,李秀色上回便来过,这一回依旧轻车熟路进了棚,给自己点了壶茶水。她确实有些口渴,偏偏马场附近也就这里能够吃茶。
还未倒上两杯,便听人高声道:“本店今日已被人包了,娘子请回罢!”
抬头去看,却是一个粉衣娇嫩面容清丽的小娘子哭哭啼啼被从楼内赶了出来,捂着脸跑了。
李秀色觉得这场面有几分熟悉。
杯中的水还未递进嘴里,又听自己头顶尖细一声:“我当是谁,原来又是李家三娘子。”
“……”
李秀色唇角冷不防一抽。
这场面未免熟悉得有些过了头了。
她抬起头,因着未戴帷帽,视野看得更清晰,旁人也更是一眼能瞧见她额角的胎痕。高兰正站在她桌边前头,身后跟着几位小娘子,正一脸的颐指气使:“这位子被我们包了,李娘子不晓得吗?”
李秀色实话实说:“不晓得。”
“现在知道了罢?”高兰冷哼:“还不起来?”
李秀色知晓这厮记恨着那一巴掌,是故意来找她茬的。她偏偏不起,抬眼看了下四周:“这里这么多位子你们都可以坐,偏要来包我这一桌?”
“这里风景好,我喜欢,你管得着吗?”高兰正欲发火,胳膊被人一拽,却是柳儿对她摇了摇头,余光朝扬州亭内二楼暗示地望了望,暗示她收些气焰。
高兰脾性向来骄纵,自那一日挨完巴掌后终于逮着机会叫她撞见李秀色,不狠狠出个气怎么行。
但她到底不敢动手,只仗着人多势众趾高气昂几句,见面前的小娘子不理会,便又换了话风,讥讽笑道:“不过话说回来,李三娘子怎会待在茶棚里?”
她眼神转了转:“莫非还是进不得亭中楼上?”
扬州亭小二站在门口,分明没有邀李秀色进去的势头。
朝上望,二楼窗户是开着的,却是安安静静,也没有丝毫的谁人要下来相助的意思,高兰便更像是猜到了什么,掩住嘴笑道:“我说呢,还以为有些人是飞上了枝头,看来不过是兰柯一梦。”
她见李秀色不说话,便又故意高声道:“从前你整日追着我兄长,一封封信的送,还亲手做劳什子手链香帕,这事你可曾跟世子说过?”
第163章 上楼
李秀色只觉得好笑:“他知道不知道, 与我何干,又与你何干?”
“看来是不知道了。”高兰只当她心虚:“我兄长本着维护女子名节之意从未回应过你,谁料你便愈发胆大包天, 没过几天转头缠上了广陵王府, 你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哦!不单是广陵王府, 只怕顾太师府上也少不了你,当日你与那顾家表亲私会一处,这事世子又晓得吗?”
私会?什么私会?
高兰道:“你这般左右逢源,朝秦暮楚,诓骗世子, 你以为旁人不晓得吗?”
言至此处,还拉了拉身后的柳知艺:“说到这, 柳妹妹你还可记得当日, 便是在此处, 李娘子不惜摔至地上, 也要朝世子身上扑呢。”
柳知艺只道:“高姐姐,还提这些作甚。”
高兰却是越说越起劲:“我早晓得她真面目,从前对兄长便是如此,兄长心善不说,但我实在再看不惯!”
“你兄长心善,”李秀色气笑了:“便是这般教育你用这张脏嘴满口污言?”
高兰尖声:“那是你不知廉耻,只知投怀送抱!我如今说出来,也不过是想叫旁的人莫要再被蒙在鼓里, 好生擦亮了眼!”
那柳儿吓了一大跳, 上去拉高兰袖子:“莫要再说了。”
“怕她作甚!”高兰目光落在小娘子额间,还讥讽起来:“你如今倒是索性不带帽了,也不知除了柳妹妹, 又会将几个人给吓哭。”
柳知艺听到她提到自己,顿时有些踌躇,奈何着高兰是个没脑子的,拦都拦不住。
李秀色还是笑:“你也记得我是个会将人吓哭的主,高娘子,可还记得那日我扇的是哪半张脸?”
高兰忽地一愣,脸“唰”一下变得通红。
她本就是因当日那一巴掌怀恨在心方才发的疯,眼下叫李秀色说出来,登时叫自己面子再也挂不住半分。
她连忙捂住自己一边面上:“你想做什么?!”
李秀色点头:“原来打的是右脸。”
说着,视线也落在她左半张脸上。
高兰道:“……青天白日,你还想打人?”
上回被打一次,她是晓得这鬼上身变了性的李三娘子是有些拳脚和泼辣在的,多少害怕吃亏。
眼见着面前的小娘子腾一下从桌边站了起,还揉了揉手腕,高兰登时大呼:“你敢!”
说话时不由自主后退一步,脚底却狠狠一个踉跄,若非柳儿扶住,真真要跌去地上。
李秀色瞧着她害怕的样子,愈发觉得好笑,只大剌剌地伸了个懒腰。
然后道:“呀!我坐得累了,起来歇息一下,高娘子激动什么?”
高兰面若猪肝色,指尖气得发抖:“你、你这个——”
话未说完,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招呼:“李妹妹,原来你在这儿!叫我们好找!”
一旁的柳儿面色一白,忙将高兰拉至一旁,冲她摇了摇头。
李秀色抬眼过去,正瞧见顾隽与傅秋红过来,傅小娘子上来便挽她的手:“你们在谈天?”
李秀色“唔”一声:“差不多吧。”
傅秋红道:“谈什么呢?”
没人敢吭声,唯独李秀色道:“就聊聊天伦地理,那个诗词歌赋什么的。”
一旁的翩翩公子顾隽称赞:“不错,这两点确实值得一谈。”
“……”
眼见着蒙混过关,柳知艺叫人搀住高兰让她莫要再乱说话,自己则趁机朝前站了站道:“说的是呢,方才不过与李娘子开些玩笑话。”又着意转移话题,朝着顾隽那方柔滴滴行了下礼,开口道:“顾公子。”
顾隽今日着一身墨竹纹金边锦袍,配金边同色发冠,他素来喜穿清雅,极少这般修身又颇显出几分贵气的装束,往日好看中总显得有些文弱,如今倒是比平日看起来更加矜贵俊逸几分。
听到有人唤自己,立马看过去,礼貌颔首:“姑娘好。”
柳知艺给身旁的婢女使了个眼色,那婢女忙拎了个扔冒着香气的食盒上来。
“这是柳儿同府上新来的江南师傅学做的红枣桂花糕,知晓公子喜好,今日特意送来一些。倘若顾公子不嫌弃,可否带回去品鉴?”
顾大公子对吃食素来是来者不拒,更何况是红枣桂花糕,他自然不嫌弃,爽快点头:“好好好。”
柳儿一喜,一边的另几位娘子见状便也纷纷迎了上来:“顾公子!这是我的蜂蜜杏仁酥。”
“顾公子,这是绿豆千层饼!”
“还有我的……”
顾大公子两只手都快抱不下,压得快比他人头高,面上仍是风度翩翩,礼貌微笑:“好好好……”
“慢点慢点,多谢多谢,莫要摔了,诶?我说的是那笼点心……”
傅秋红在旁白眼都险些翻上天,颇为嫌弃地看了顾隽一眼,而后撞了撞李秀色肩,再指指扬州亭:“怎的不上去?”
李秀色也在看热闹,她内心并不想上楼,只下意识道:“我就是来喝碗水……”
“还喝什么,乌烟瘴气的!”
傅秋红哼一声,直接不容拒绝地拉了李秀色便要入扬州亭,走出几步,想了想又退回来,在人堆里拎出险些被埋了的顾大少爷,一手一个上了楼。
店家与小二毕恭毕敬在旁候着,手忙脚乱帮顾隽暂为保管起食盒,待他们三人上去,这才拦住了身后的人。
高兰甩开那两个拉住她的娘子,冲至最前方:“她怎的上去了?!”
店家道:“谁?”
“还有谁!”
店家扭头瞧了眼李秀色背影,再回过头来,对着高兰笑眯眯道:“姑娘怕不是在说笑?”
*
扬州亭二楼包厢内熏了香,摆了热炉。甫一推开门,李秀色便于一应陈设间瞧见了靠窗而坐的广陵王世子同他身旁站着的小厮。
他今日穿的是一贯最喜的桃色,崭新的料子衬得小郎君更漂亮。
颜元今就坐在桌边喝茶,一旁的陈皮正端了盘瓜子上来:“主子,这也今日那厨子专程为您新鲜烘炒的。”
世子懒洋洋“嗯”了一声。
而后掀了掀眼皮,望向门边,也不知在看谁:“不进来?”
傅秋红毫不客气地第一个入门,顾隽被拉在后头,脚步发虚,似乎还有些惊魂未定:“昨昨兄。”
颜元今睨他一眼,风凉道:“知道的是她们送吃的给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她们给吃了。”
李秀色默默行在最尾,说实话,她此刻脚步也忽然有些发虚。
太真了。
这骚包怎的长得同梦里一模一样?连衣裳颜色也差不多。
犹记得她抓住这样颜色的衣裳,一身硬骨头也有些被磨没了,好声好气地商量:“王爷,这样压在我身上也不是事儿,有什么可以好好商量……你能不能下去?”
世子道:“不能”。
说话时一手滑过她额角的胎记,另一手揽过她的腰,骨节分明的手在她背上压了压:“有些细,你小时候不吃饭?”
李秀色有些发晕,只道:“我的床很小的,睡两个人,床会塌的。”
世子浑不在意:“那便去地上。”
“……”
话音落,还真抱着小娘子,缠着被褥翻去了地上,但贴心地在她背后垫上了毛绒绒的枕头。然后他静静看了她片刻,眸子似蒙了层厚厚的雾,像是有些饶有兴致,又像是带了丝摸不清的危险。
李秀色只觉得他动作忽然变得轻柔了起来,开始轻轻拉开她内里衣衫的遮挡。
……拉开她衣衫的遮挡?!
小娘子想至此便是满眼黑,她平常脑子不大灵光,偏偏在这事儿上有个细节总能记得很清楚的天赋,只觉得欲哭无泪。果然色字头上一把刀,梦谁不好,只怕是有朝一日入了黄泉,孟婆桥上观前尘往事都得因这事被广陵王世子参一笔。
直至于桌边坐下,她都有些战战兢兢,但也不想让自己心虚得太明显,愣是抬起头笑着同对面干笑着打起招呼:“哈哈,这么巧,世子也在这儿呢?”
颜元今:?
陈皮忙道:“李娘子莫不是在开玩笑,谁都晓得这里本就是主子包了的。”
李秀色还是笑:“哈哈,是啊,这么巧被你主子包了呢。”
傅秋红热心道:“李妹妹,嘴怎么抽筋了?可是有何不适?”
“……”李秀色忙把自己唇角拍正:“没事,许是外头太冷,冻僵了。”
话音落,视线里却忽见面前被推来一个盘子,里头装了她最喜欢吃的热腾的瓜子。
她动作顿了下,抬起头,对面那人却已经神态自若地收回了手,再自然不过。
陈皮在旁瞧着,看向李秀色的眼神愈发钦佩。主子最不喜吃干果,往日来扬州亭也从未点过什么瓜子果仁,陈皮原本心中便有腹诽,原来当真是给这小娘子备着的,只可惜一开始人小娘子压根没有上来的意思。
李秀色道:“……多谢世子。”
那厮倒也心安理得地受了谢,而后忽然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外头很冷?”
李秀色“啊?”了一声,反应过来又点头:“是的。”
“既然冷,”他道:“为何不上来?”
李秀色忽愣了下:“什么?”
颜元今的神色看起来不像是高兴,但也说不上不高兴,只是静静朝她看过来,道:“你要是想来,没有人会拦你,为什么不上来?”
*
李秀色与他对视上,心中又不自觉心虚起来,视线慌忙移开。
她朝边上看看,窗户是大开着的,风景很好,远处马场盛况一览无余,外头吵嚷却与楼亭之中宛若两个世界。
原来他是都看见了,也听见了。
可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是在怪她没上来?
“我只是来吃口茶。”小娘子诚实道:“外头也能吃。”
颜元今有些气笑:“说的也是。”
陈皮在赶忙在旁道:“主子早吩咐了店家,除了顾公子,唯有李娘子你要上楼不可拦。”
傅秋红一旁插嘴:“我不是也没人拦?”
颜元今从善如流:“陈皮,赶出去。”
傅秋红:?
傅秋红恨恨磕起瓜子,又给李秀色抓了一把。
她一边嗑一边给李秀色使眼色,义愤填膺:“姑奶奶长至这么大,便没见过他这般脾气的。”
李秀色点头,表示认同。
傅秋红瓜子嗑得嘎嘣响:“眼看着又生气了,到底在生什么气,谁又惹他生气了?”
李秀色摇头,谁知道啊。
还在眼神交流着,忽见对面的广陵王世子朝着远处马场望了望,而后又慢悠悠出声道:“谢寅马球开始了,你不去看?”
“谁?”傅秋红立马抬头,天真的手指向自己:“我吗?”
颜元今没搭理她,目光落到那紫衣娘子身上。
傅秋红立马又低下头传眼色:“原是你惹的。”
李秀色:“……”
她抬起头来,对着颜元今客套道:“是有些兴趣,方才也同谢小公爷约好了,世子要一起去看吗?”
颜元今嗤道:“邀请我?”
李秀色道:“自然自然。”
小娘子反射弧长得还不知自己触了哪根老虎毛,笑得一脸讨好,但却让他心中愈发烦躁不快,恨不得抬手去捏她的脸,把那笑容扯下来,问问她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看不出来他不高兴她去吗?
打个马球有何好看的?
广陵王世子皮笑肉不笑:“不去。”
顿了顿,又道:“你也不许去。”
“……”
李秀色嘴角抽了一抽,想说“这不大好吧?”,还想说“您是不是管得宽了点,你不去就不去凭什么我不能去?”
正斟酌着措辞,视线却不经意落在广陵王世子的唇上。
他本身便是个事多儿的人,眼下不高兴起来愈发的挑剔,面前的茶只尝了一口眉头便拧了起来,不愿再喝。
好看的人连唇形都是生得极好的,虽然这张嘴说出的话总是显得有些刻薄和讨人嫌,也吐不出几句象牙来,但此刻那两片唇瓣沾了丝水气,还洇出些红润色来,李秀色只瞧了一眼,便猛然幻视回梦中。
梦里是亲了的,虽说她是被强迫的那一个。
她被自己那不堪入目的色心惊得登时咬了舌头,疼得直接“嘶”了一声,狠狠倒吸了一口气。
这一下咬得太重,眼泪都险些涌出来。
一旁的傅秋红立马惊呼一声:“李妹妹!你怎么哭了?”
她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瞧见身旁的小娘子泪眼汪汪,很是痛苦的模样,忙上前替她擦眼泪,一脸同情地忽然道:“你就这么想去?”
李秀色:?
啊?什么?
她捂着火辣辣的说不出话来的舌头,又听顾隽在旁叹了口气:“昨昨兄,你还是未免过于专*制了些,你瞧李娘子,你不叫她去看谢兄打马球,都难过得哭了。”
李秀色:“……”
广陵王世子:?
颜元今扭回头来,正瞧见面前小娘子眼角微红,眼眶湿润润的,神色有些痛苦,看起来还真是哭了。
他神色一时有些古怪,看起来还有些复杂,只觉得自己太阳穴有些突突的跳,看了她半天方道:“你……”
“我没事!”
李秀色终于找回了舌头,着急忙慌地打断他的话,使劲抹了把自己眼睛道:“世子误会了!我方才不过是有些吃痛,并非是哭。”
吃痛。
广陵王世子听着这两个字,眉头不禁轻拧了下,问道:“痛什么?”
没等李秀色开口,傅秋红已经怒道:“这还用问吗!”
顾隽又叹气:“昨昨兄,瞧瞧,你这般专*制,李娘子如今都难过到心痛的地步了。”
“……”
*
另边厢,楼下的高兰还在叫嚣:“我说笑什么?”
店家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姑娘可知这楼早被广陵王府上的世子包下了?”
高兰自然知道,她更知道世子就在楼上坐着,可她就是不信那个邪。
她不信世子这般能被她蛊惑至此,一再试探发现确实并未有人下楼来制止,再一再发泄着心中怒气,还顺道将那李秀色过去的事捅了出来,照理说一切水到渠成,世子知晓了这李女此般不堪,她就只等着看她的下场。
可为什么就这么风轻云淡地被迎上楼了?
难不成世子没听到她方才讲的那些吗?
见高兰不吭声,店家继续笑道:“那姑娘可知这楼,世子爷又是为谁包的?”
“……”
这娘子的脸瞬间白了。
店家续道:“世子对李娘子并非不迎,只是这楼都是她的,想不想入全凭她自己,轮不着旁人多嘴且多事。”
又笑眯眯:“方才姑娘于楼下的言论想必那世子爷也全听着了,小厮传了话来,说是未干涉并非没记在心上,只是不想擅作主张,世子知晓李娘子聪慧,能解决好她自己的事。瞧李娘子,不是解决得很好?再有其他,且等姑娘候着,他抽了空再替李娘子收了那些腌臢烂尾去。”
高兰只因着不可置信,身子都要有些发软,一旁的柳儿面色难看地上来搀住她,还未开口,听得扬州亭内有什么声响传来,便又忙松开高兰的手,远远站去一边。
视野望去,楼上有几人下来,行在前头的是顾隽与傅秋红,在他们后头的便是李秀色了。
这小娘子走得有些急,就好似身后的广陵王世子会刺人一般,还有意地与他拉开距离。
因脚步太快有些踏空,小娘子身子稍稍歪了一记,身旁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将她稳了住,像是生怕她摔。
楼外观望的人群俨然鸦雀无声,瞧着这场面,不少人微微张开了嘴,眼神震惊,却也不敢多说。
李秀色猛地被颜元今这么一扶,觉察他轻握住自己胳膊,指尖隔着衣衫摩擦上肌肤,当即浑身一激灵,只活像是触了电般一把甩开了他的手。
广陵王世子:?
李秀色立马轻咳一声,解释道:“有些痛了。”
颜元今看着她护住的胳膊,嗤一声:“本世子动作很轻。”
“……”
他目光落至小娘子微微发红的耳尖,微不可察地眯了下眼。广陵王世子直觉她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古怪在哪里,今日好似打从见到他起,就不敢正眼看他。
几人下了楼,行至茶棚边。茶棚内的人全都默默看着谁也不敢再多言造次。
眼见着就要过去,颜元今却忽然停了脚。
眼神轻轻朝这边棚内望来一眼,棚中的娘子们一时有些慌张发怵,见他视线又往上抬了抬,慢条斯理道:“本世子看了碍眼,拆了。”
“……”
语气轻飘飘的,说的不过是这个棚。
店家是个机灵的,忙迎上来痛心道:“是、是。”
广陵王世子再未说其他,甚至连个眼神也未给旁人,只忽然道:“李秀色。”
李秀色回头:“啊?”
“要骑小桃花吗?”他语气再自然不过:“我牵来了。”
李秀色一愣,她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提起小桃花。这话棚内那些人全听见了,尤其高兰面色发了白,唇都气得发抖,行在前头的傅秋红与顾隽自也听见了,顾大少爷是个热心肠的,忙替答了道:“不必了,昨昨兄,马场离这这么近,走过去便行了。”
“没问你。”
“好的。”
“上回你骑它骑得很好。”颜元今继续对小娘子道:“小桃花有些想你。”
“它想我?”李秀色到底被这话戳中了,果然道:“好呀,世子,等会儿看完马球,我可以骑它转转吗?”
广陵王世子自动略去了“看马球”这一句烦人的,瞧着她生动的神色,眉毛稍稍扬起:“也行。”
*
马场距扬州亭不远,不多时便到了边上,场上人声鼎沸,有几个眼力见儿的人特意替广陵王世子一行人腾出了条路来,只是还未等进去,便见有人急急忙忙奔出来道:“出事了!出事了!”
陈皮眼疾手快拽住那人:“出什么事了?”
“谢小公爷的马发疯,将人摔了!”
傅秋红早先观骑射时已经知道自己幼时那匹马如今被谁骑着,当即一惊:“是飞电?它把谢寅摔了?”
那人摇头:“不不,小公爷没事,只是他所驾那匹马忽像是生了疯病,将对面队伍领头的陆公子踹翻了,单是这样也不够,人都倒地了,那马蹄还死死压在他胸膛上拉也拉不开,险些要将人踹死了。”
又道:“若非小公爷下了马拦着,怕是真的要出了人命。眼下那人被送去医馆了,还不知情况如何呢!”
一番话说完那人便跑了,场上的马球赛也因中途出了变故暂时中止,说是小公爷也不比了,换了人上场。
傅秋红急于看飞电情况,拉着李秀色她们朝场内找去,李秀色远远瞧着,正见谢寅站在边上牵着马未动,身上有些泥尘,而飞电半跪在他身旁,正轻轻蹭着他的腿。
朝他走去时,有两人经过身边时正在低声议论:“那陆正是个活该的,编排谁不好,非要编排已故的谢国公夫人。”
“他说什么了?”
一人掩了唇:“说小公爷并非谢家亲子,是个私生的!”
“还有这事?”
“我呸,你也是个傻的,国公夫人去了这么些年,何曾有过什么风言风语,自然是假的了!那陆正今日这般胡说,无非是故意在场上气人,想小公爷分心好去抢球,谁知正触了逆鳞,小公爷生气了,这才纵容爱马伤人呢。”
“小公爷也是心善,这种人叫那马踢死他算了,到底还下去把人给救了。不过他那马也真是生猛,我还从未见过这般的,你没瞧见那眼都红了,还有些吓人呢,踢个人不死不休的……”
两人还在八卦着,抬头时忽然瞧见了广陵王世子就在边上,登时噤了声,灰溜溜跑了。
李秀色行至谢寅身边,他还没察觉身旁来了人,只是抬手一下一下抚着飞电的头,像是在安抚它。
傅秋红啧一声道:“我记得这马幼时脾性软,没想着今日这般有骨气,护得了主子,值得夸奖。”
谢寅这才注意到有人来,他动作顿了顿,抬起头,神色掩在阴影里,眼底是看不清的情绪,显得有些罕见的低沉。
李秀色虽然也不过见过他几回,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不同于往日的从容温润,倜傥风度,有一种说不清的狼狈,还显得有些哀伤。
她不知他为什么哀伤,是因为被那些话中伤吗?
谢寅对傅秋红礼貌地颔首:“飞电是匹好马。”
傅小娘子哼了一声:“本是我的马呢。”
谢寅笑了笑,没有说话。
李秀色瞧见他掌侧有一道道清晰的、夹杂着沙粒的划痕,应是拦马时误伤的,忍不住开口道:“小公爷伤口流血了,先去包扎罢。”
谢寅视线落至她身上,点了下头:“好,多谢李娘子。”
李秀色见他神色仍是黯然,忍不住又道:“那些闲言碎语小公爷不必放在心上的,嘴长在他人身上,我们行正坐直便是好的。说起来今日也有人编排我呢,我都不听的,只当是有犬吠了两声。”
谢寅眼睫颤了下,笑了:“好。”又道:“李娘子也勿放在心上。”
李秀色拍拍胸脯:“好说好说!我气量大得很,宰相肚里能撑船,那什么阿猫阿狗的我才没放在心上。”
谢寅仿佛真被她哄得好了一些,眼带着看不清的笑意望她片刻,又想到什么,道:“只可惜同李娘子约定好的,今日要让娘子失望了。”
傅秋红顿起八卦之心:“约定?什么约定?李妹妹,你和谢小公爷约好什么了?顾阿绣,你知道吗?”
顾隽摇头:“不知。”
傅秋红又故意问后侧始终没吭声的某位小郎君:“你知道吗?”
颜元今:?
谢寅笑道:“李娘子希望谢某能赢,只可惜谢某今日先退了场,不能再赢给你看了。”
李秀色这也才反应过来,一时还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诚然她已经再将这事儿抛去脑后了,但此刻还是笑眯眯道:“不急不急,小公爷您负了伤,还是好好歇息,有机会再好好打一场,咱们可不同那些小人比。下回我再来看便好!”
这小娘子笑时总是眉眼弯弯,除却那些狗腿假笑有些惹人烦外,尤其似现在,在哄人开心的时候,总是这样的神色,像是吃了糖似的带了点甜,又像小月牙一样勾人的心,还显得有些乖巧。
这样乖巧的笑,自然也一丝不差地落在了广陵王世子眼里。
他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幻境里,她坐在他身边给他折草编小狗时的样子。
又不禁想,假如现在面前也是一片可以折花的小草,她也会给谢寅折一个吗?
会的。可能连话术都会一样,毕竟她总是擅长让旁人宽心。
她对顾夕如此,对他可以如此,对谢寅可以如此,甚至对个只不过一面之缘的结巴道士也都可以如此。这个这小娘子真是出了奇了,为什么试图去让每一个人都感到开心。他们和她有什么关系?
如果可以的话,或许她也会愿意给他们每个人都折一个小狗,无论是他广陵王世子,还是什么阿猫阿狗,都一样。
天色微微有些暗了,远空落了大片大片的霞,旖丽动人,世子看着这样好看的天,却越看越觉得连带着藏了半身的那个夕阳都有些面目可憎。
而后忽然觉得臂间有些微微的疼,皱了下眉。
陈皮观察到主子神色,视线向下移,先是一愣,瞧见他胳膊处本该好全的地方不知怎么又沁出点血来,险些惊呼出声,又想起主子说不得声张,这才凑上前去,小声道:“主子,你……”
“没事。”
颜元今看了眼还蹲在谢寅面前宽慰他的李秀色,只冷笑道:“我们回吧。”
第164章 看望
世子爷自从马场回来看上去心情便不大好。
回来时陈皮拦着, 很奇怪的没叫人瞧见世子的面,但第二日但凡入了栖玉轩的都能瞧见院中竹子又被练剑砍得没了几棵,谁在世子面前说错了话也都得被他活活踹出几里地。
作为水深火热惯了的贴身小厮, 这两日陈皮可谓是如履薄冰, 前一刻还在屁颠颠将自己打探或是偷听到的所有关于李小娘子的消息一一献宝似的给主子呈上, 后一日便再也不敢再在主子面前提起关于那小娘子的半个字。
说来小娘子也是,这些时日怎的桃花叠出不穷,可不是给主子找不痛快么!旁的不说,还险些忘了高复那一茬,那高兰也是个不怕哥哥死的, 于扬州亭上听她一字一句,陈皮眼瞧着主子看不出什么情绪, 但他心中都要狠狠替那高复捏个几把汗。
不过这些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 陈皮觉得主子这回同往常不大一样, 不单单是不高兴,还有些低沉。说是伤心还不至于,毕竟主子什么都能忍得下来,也总能什么都不在乎,可当他见着主子独自于房内低头包扎起自己伤口,泛红的眼珠掩在垂下的阴影间时,陈皮在他沉默的脸上看出了丝寂寥,甚至还有些罕见的孤独。
虽说主子看上去自小没少被投怀送抱嘘寒问暖, 对之也嗤之以鼻, 但事实上陈皮晓得,世子殿下独来独往惯了,其实从来都是不擅长被关心的。
这么一想便有些心酸, 陈皮忍不住抹着眼泪上前:“主子,没事,你还有我……”
而后话还未说完便被一脚踹飞了去。
小厮陈皮不离不弃地爬了回来,生怕再恶心了主子,忙话锋一转,谈起正事:“主子!忘了说了,您吩咐的都去做了,那陆正被马踢得还未醒,自他嘴里套不着什么话,但那消息已经被查出是从当年谢府下来的奶娘嘴里传出来的了。”
“奶娘?”
“那奶娘姓刘,是个偷鸡摸狗的,当年被谢府赶了出去,此后便离了都城,前阵子才因老家儿子死了又回了都中讨生,不知怎的进了陆家做下人。小的找人逼问过了,谢小公爷身世就是她刻意想找原东家不痛快,自己编出来的。”
“不过那刘奶娘当年倒还真是替小公爷接生过,虽说小公爷身世据她所说是谣传,但貌似也不是空穴来风。奶娘说鲜少人知,因着祖辈缘故,国公夫人原是流着一半外邦血的,而她年轻时……”陈皮说至此有些犹豫,见主子神色未变,这才继续禀告下去:“说是她年轻时原有个相好的,也是外邦人,二人被逼无奈受人生生拆散,她这才阴差阳错入了国公府,被迫才嫁给了当年的公爷。”
陈皮说着,又有些担忧地看颜元今表情,却看不出任何异样。世子抬手不轻不重地揉着额间,淡道:“还有呢。”
“还有便是,国公夫人是在十一年前的上元节去的。”
广陵王世子扶额的手一顿:“十一年前?”
这么巧?
颜元今素来记性很好,但却是个懒得记起很多事的人,若非陈皮提起,他几乎便要忘了,虽然每一个月圆的夜对他来说都差不多……但那年的确有些令人厌恶的不同。
他没有再多回忆,只是轻皱起眉头,继续道:“谢寅母亲于那日是因何死的,有查到吗?”
陈皮摇头道:“这才是最奇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的,连顺天府的籍册上也并未有谢国公夫人的记载,就像是被人特意抹去了似的。”
说起故意抹去,陈皮有些心虚地再看了主子一眼,“被特意抹去的”何止谢国公夫人,当年的王妃不也是?
见主子没有多说什么,陈皮赶忙继续道:“令有赶尸一事也有了些眉目,是有朝官为之送行泼酒一说,多为指派近年来科考出来的新官,说是新官上任正是皇恩浩荡颇得盛宠之时,身上正气十足,方才压得住那一众阴气。几月前道清道长赶尸那一次前去的官员乃前几年的探花郎,唤做白子石,如今正于翰林院做事,颇得圣上赏识。”
卫朝科举三年一次,数年来不知出了多少状元探花,广陵王世子一个也不认识,但是却听过这个白子石,说是原本才比状元,因生得太好才只屈居了探花郎,还叫宫中公主看了上。
他对此人不大感兴趣,只道:“往下查。”
陈皮应声便要退下,又忽听一声:“等等。”颜元今想了想道:“顺便去找下顾隽,他爹不是闲得很?让他求他爹跑趟礼部贡院,把这个叫白什么的科考卷子取来。”
“是。”
陈皮走了后,屋内便安静了下来,广陵王世子坐在桌前久久未动,忽听房门又被扣响了下。
果然是陈皮的脑袋又探了进来,显得有些为难:“主子,谢娘子又差人送东西来了,还配着请帖。”
“不收。”
陈皮应了声便又要退下,却忽听主子又道了声:“等等。”
*
那日待李秀色扭头时身后早已没了人影,问起顾傅二人也不知那广陵王世子同他的小厮是何时走的,李秀色心下奇怪颜元今怎的出尔反尔没让她骑小桃花,有些遗憾却也未多想。
她与众人作别后心无杂念回了府,直至第二日傍晚也没再见过世子的人或是听到他的消息,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她却忽然琢磨出些不对劲来,都要睡了,又腾一下自床上坐了起来,似自言自语:“不对……他不是病了?”
小蚕正在床边放着暖炉,好奇道:“小姐,谁病了?”
李秀色想起在马场时曾听人谈论起的那些,回想了下见着颜元今时他脸色似乎确实不大好看,但她当时无暇顾及那些,眼下心中却一时有些乱,下意识道:“没什么。”
说完沉默了会儿,又忽而道:“小蚕,我问你……”
“小姐,您说。”
李秀色看了她片刻,半晌只吐出口气来:“算了。”
小蚕有些莫名,却见自家小姐又倒了下去,一手蒙上被子,将自己裹得似个蚕蛹般于床上滚来滚去,很是心烦的模样。
过了许久小娘子又一次从床上腾一下坐了起来,脸蛋自被后探出来,看向小蚕,“是这样的,”似乎还是憋不住再度要开口询问一些令人烦恼的问题:“我有个朋友,当然不是我,她……”
“她怎么了?”
“……没怎么。”
李秀色答得飞快,狠狠一拍脑袋,似是想把自己糊涂的脑子拍得机灵清醒些,在小蚕不太理解的目光中又一拉被子再度蒙头倒了回去。这一回倒是没再起来过,也不知过了多久,乱七八糟睡了过去。
第二日顶着个黑眼圈醒来,还未清醒了全,便招了小蚕进来,郑重其事道:“我想出去逛逛。”
“好的小姐。”小蚕听话道:“您是要去哪里逛逛,东集市还是西集市?长斋阁还是碧花楼?”
“都挺好的。”李小娘子点了下头,似乎很随意地思考了一下,再很随意地提议了下:“要不就广陵王府前面那条街罢?”
小蚕:?
*
李秀色是这么想的。
作为一个出生入死过几次的友人,还是个在她受伤时也曾赶来关怀的友人,即便是礼尚往来,她怎么说也都有义务要去看望一下。
她之所以担心他那日是不是因为病未好全才突然消失,之所以会睡不着,之所以懊恼那天见着人怎么也没关心一嘴,一切一切的出发点都完全是因为她善良的心,出自人道主义,很合情理嘛!
主仆二人果然晃悠去了广陵王府,李秀色捧着食盒站在石狮子旁,抬眼望望面前红漆高大的府门,一瞬间竟有些今夕是何年的不真实感。
日头正中,门口的阍侍瞧见来了两个小娘子,为首的那个穿着一身紫衣,头上扎着双丸挂流苏,额头上有一片不深不浅的胎记,不怎么好看,面上笑容却是甜甜的,对着他眉眼弯弯:“小哥,广陵王世子在吗?”
阍侍见着胎记,态度忙恭敬了起来:“殿下在府中,娘子稍后,小的进去通报一声。”
进去片刻又出来:“未寻着世子,只见了陈皮大哥,他说让两位先进去。”
李秀色是曾进过广陵王府的,不过上一回是来做任务,一进来便被下人拉去了前院的曲水长亭上,她那时命悬在刀尖,何曾有心思打量起这府邸风光来。
如今风景大改,物仍旧是而人心境非,才得以好好欣赏起恢宏大气的王府来。只是这王府气威森严,甫一进入便有一种无形之中的压迫感,虽比当日去过的国公府还要气派许多,却不知为何还是叫人有些心生畏惧。
行至栖玉轩,眼见着小厮陈皮一脸欢天喜地,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见着了什么贵客,远远便迎了上来:“李娘子来了?请进请进。”
穿过长廊便是前院,一路上陈皮都在唇齿翻飞喋喋不休给她介绍自家主子自小居住的庭院,李秀色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打量起四周,心中唯一的想法便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单就这个院子,都有她那个小院两倍大了。
院中两旁种着些漂亮的竹子,李秀色甫一见着,便情不自禁道:“这竹子……”她瞧着那竹枝表面容光焕发,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一个形容词:“好新。”
陈皮竖起大拇指:“娘子好眼力!这竹子是主子前夜砍了,昨夜新叫人种上的,是挺新的。”
“……”
李秀色摸着石桌坐下,这到底是属于小郎君的院落,她有些坐立难安了起来:“陈皮小哥,世子在哪儿,要不我进去找吧?”
陈皮这才道:“不瞒您说,主子不在房内。”
不在房内?李秀色皱眉:“可那阍侍不是说……”
“主子确实在府内,”陈皮一五一十道:“但也确实不在房中,小的也不知他何处去了。”
小蚕有些不高兴起来:“那劳烦差人去通报一声罢,总不能就让我家小姐这么干等着?这点心都要放凉了。”
陈皮瞧着那食盒,笑容掩都掩不住,忙道:“是是是,已经去寻了。不过娘子您今日怎的想起主子……不是,娘子今日怎的来寻主子了?”
“我家小姐听闻世子病了,特送了些点心来看望。”
陈皮一愣:“谁病了?”
李秀色也一愣:“他没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