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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皮立马头点如捣蒜:“病了病了!”他顿时只差一把鼻涕一把泪:“娘子若是再晚来几步,只怕主子都要不行了。”

“……”

这么严重?

陈皮说着还不忘解释:“我家主子一向是体格过人,越是病着,越是闲不住的。”

李秀色有些狐疑,却也没多说什么,她在原地等着,可左等又等,都未见人来,托着腮都打起了盹,一下子滑落至桌面上,磕得倒吸一口气。小蚕都皱起眉头:“我家小姐等得都快睡着了,便要通报这么久?”

陈皮眼下也有些着急,他其实是晓得主子去了哪儿的,只是那地方旁人不知晓,他也无法进去通报,更没办法同这小娘子说,今日当真是赶巧了,小娘子找上门,偏偏主子还不在。

他力揽狂澜道:“许是主子病重,在何处晕了罢?”又抬手抹泪:“主子可怜得紧,病成这般,也未同旁人说,无人挂念,无人关心,若非娘子念起了主子,只怕主子人没了都无人晓得呢!”

李秀色唇角一抽,瞧这小厮越说越起劲,也越说越拙劣,演技同她有得一拼,忽然更加怀疑起来,甚至开始觉得莫非其实是自己当日听错了……所以那骚包应当一点事儿都没有罢?

她心中一时松气,又一时有些后知后觉的不自在,倘若真见了广陵王世子,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不请自来,便自圆其说道:“世子无大碍便好,我本就是出于对友人的关心前来看望一番,东西送到便可,待太久也不大好……这食盒放哪儿?”

他哪句话说主子无大碍了!陈皮恨一拍嘴,忙道:“放厨堂!”

眼瞧着这小娘子委实不开窍,小厮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话锋一转带着人朝着厨堂方向去了。

李秀色入了厨堂,还未感慨这连个私厨都布置得同主人一般骚包,视线却先落在了桌上最打眼处的一个食盒上,那食盒上头雕着精致又贵气的牡丹纹,相比之下,她手中拎来的盒子四四方方,显得有些灰扑扑,委实过分简陋。而食盒一侧还刻了个镂空的“谢”字,让李秀色看着稍稍愣了一愣。

只听得身旁小厮一声高呼:“哎哟!这东西怎么摆这儿了?这可是谢二娘子今晨差人送的呢。”

小娘子愣道:“谢二娘子?”

陈皮对着李秀色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便是谢小公爷的妹妹,就是、就是胤都娘子榜上排了第七的那位谢芊。李娘子有所不知,那谢小娘子追主子追得可紧,整日差人来嘘寒问暖,风雨无阻,三番五次上门,虽然都被请了回去。换做以往,我家主子除了小娘子你的食盒,断然不会再要旁人的。可是李娘子你也晓得你许久未送了,加之我主子今日身心受伤,急需安慰,瞧瞧,今日便直接收下了谢二小姐的东西,不仅如此,还与谢娘子相见恨晚,额外要了小娘子的请帖呢。”

“……”

瞧见李秀色神色似乎变了变,陈皮见着有戏,忙再接再厉,继续道:“说起来,主子在都城之中这么些年都是数一数二的香饽饽,追求他的小娘子更是能从这儿排到扬州亭,主子这般抢手,可不是那些没人要的。今日收了谢小娘子的东西,虽说没旁的意思,就怕这一来二去出了点什么事儿不是?”

“换作是我,我家主子这般的人物,可得宝贝着、珍惜着,断不能让旁人捷足先登了去不是?”

他说到此处觉得差不多了,便立马见好就收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虽然主子收了谢娘子精心准备亲手制作的美味点心,但眼下其实也为时不晚……”

李秀色没等他把话说完,只点了下头道:“好事。”

陈皮话头一下止了住。

“我是说,”李秀色盯着那食盒看了一眼:“有人给世子送这么精心准备亲手制作的美味点心,岂不是好事一桩?”

陈皮有些摸不准她话间的意思:“话虽如此……”

“不过我瞧着谢小娘子送的食盒已经很大一份了,够世子吃上它个三两日,我这一份委实不够量,也不够滋味,思来想去还是带回去自己吃了算了,赶巧今日小蚕馋得紧,就想吃我这一手,是吧,小蚕?”

身旁婢女险些未反应过来,忙道:“……是!”

李秀色笑眯眯对着陈皮弯了弯腰:“那没什么事儿我便先走了,陈皮小哥,不送。”

“……”

小娘子机关枪似的,语速快得叫人反应不过来,没一会儿便带着婢女没了影。

陈皮盯着她远去的路上,落地的竹叶都被重重的步子碾进了土里,思忖了一番,当即一拍手,成了!

瞧这小娘子脸色,装得再像,也分明是生气了没错罢?这人不激一激,逼一逼,哪晓得自己心中真正想什么。主子行事过于单纯,论这些情情爱爱,还得他陈皮。

小厮越想越高兴,果然待许久后广陵王世子将将一踏入栖玉轩,便立马高喊了上去:“主子!告诉您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李娘子来了!”

颜元今的脚步一歪,头顶的铃铛撞得他心头都跟着一震。许是这消息过于意料之外,叫他愣了一瞬,来不及惊喜,问道:“人呢?”

问得好!小厮欢天喜地:“被我气跑了!”

“……”

第165章 动摇

广陵王世子怀疑自己是不是方才在阴暗处待得太久, 如今回到青天白日的人间,反倒有些听不懂人话了。

他气笑:“你说什么?”

陈皮忙兴高采烈地要重复,但还没说个开头呢, 眼瞧着主子要踹下来, 忙先发制人地先一把抱住其人大腿, 高呼道:“主子!先别生气,您听我说,这是有理由的——”

小郎君一脚把他甩开,也没继续听他说下去,只是径直入了院, 停在那石桌边,看见桌面上的半杯热茶, 道:“走了多久了?”

“有两炷香了。”

两炷香, 小桃花快些也还能追上。虽说他是有些气她的, 但是一码事归一码事, 那紫瓜好不容易来一趟,没见着他人便想走?

颜元今转身便要朝外去,未曾想又被那小厮一把拦了住,陈皮眼下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又一把抱住大腿:“主子!不能去啊!那小娘子可是吃了味走的,眼下还未吃明白呢,您若追了上去,那三言两语便又回去了, 需得给她些时间消化, 自个儿琢磨明白了,才好突飞猛进哪!”

这话猛着一听叫广陵王世子都有些未反应,但他还是一下抓住了关键词, 皱了下眉:“吃味?”

陈皮见人没再动了,忙上前猛点头,而后在主子狐疑的目光中将方才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地陈述了遍,包括小娘子听着他话时刹那间便变了的脸色,以及离去时的决绝,说到最后还从地上捡了片叶子:“瞅瞅,这便是李娘子踩的,这得使多大的劲儿哪。主子!若说她眼下对你没有情意,我是万万不信的。”

颜元今:?

他盯着那叶子看了看,皱眉:“……你确定她是吃了味?”

而不是干脆恨上他了?这叶子看起来都像是要把人给刀了。

“小娘子虽是拎着食盒来的,”陈皮道:“可她一口一个友人,关系撇得门清,就好比当日那扬州亭,明明就晓得主子你在楼上,也明明晓得主子您对她的心,更明明晓得但凡动动步子就可以赌住千万人的嘴,可她偏偏不做。这一来是她不想直面您的心意,最关键的,还是她更不想直面自己的心罢了。”

这小厮说话一套一套的,见主子神色还当真听进去了,忙献宝似的继续道:“所以小的便想,她不想面对、也从未思考,那便寻个法子敲开她的心,管它是疼还是酸,也得叫她不得不面对、也不得不思考。”

“主子,这小娘子都得用激的。”陈皮道:“福冬和小花便是这么成的,那柴院的小花嫌弃福冬性子冷,还有些呆,又觉得福冬功夫高,会打打杀杀太吓人,所以起初都不搭理福冬,后来福冬表姐来都城看望他,被小花瞧见,还以为福冬要成家了,哭了好几夜呢,后来知道是个误会,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便开始无意间对福冬好了。”

陈皮越说越起劲:“这不叫她吃吃味,哪知道您的稀罕?”

颜元今没说话,老实说这小厮邪门歪道的一番话确实把他说得有些心动,一时还当真有些沉默住了。

陈皮更自信了,再接再厉道:“爷,所以说现在你得端着,端住了,不能追。”

“……”

广陵王世子其实对这种行为是有些不耻的。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回到桌边坐下了。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只说了一句:“以后不许再自作主张。”

吃味什么心情他晓得,他虽然气那紫瓜,也确实希望她喜欢自己,但想着若是让那小娘子一个劲心酸,八成也会觉得委屈,还是算了。

稍微醋一下,稍微在意他一点儿,稍微把他放在心上些便行了。

虽然从人性的角度来说,他确实觉得这般会让他感到高兴。心底有一种近乎卑劣的、自私的、荒唐的期盼……那小娘子真的也会像他一样难受么?

会如他一般,见到她蹲在别的小郎君身旁,与那小郎君四目相对,夕阳打在他二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而他便低头盯着那影子,有一瞬间产生想将那影子碾碎的念头吗?

哪怕如她所说过去一切都是假的,他也说服自己,他不介意。他需要自己对于她是特别的,如他对她的感受一样,无论真假。

幻境里的草编小狗,本便是该属于他一人的,离开了他广陵王世子的手,就应该化成灰烬。

陈皮添上一杯茶,见主子低着眼没说话,便细细道:“主子,那谢娘子的请帖收了,食盒也只好留下,里头的东西您要用吗?”

“扔了。”

陈皮也见怪不怪,他又想起正事,观察起世子手腕,见上头没有伤口划痕,便道:“主子,您方才在落英殿……”

王府有两处是禁地,一处是广陵王世子所处栖玉轩的冰室,另一处便是落英殿中的内室,两者一般的隐秘阴暗,也是一般的见不得光。

颜元今方才不在,便是去的落英殿内室。从前主子最厌恶朝那去,每回打从那里出来,手腕都是带着划痕的,眼色也会变了红,陈皮晓得,主子的血喂养着那里的“人”。

陈皮也晓得,是因为白日里自己提起了十三年前的上元节,所以主子才专程去了落英殿,可他还是有些担心,毕竟世子胳膊旧伤初愈,再失了血恐怕会有些吃不消,这么想着,却听主子嗤了一声:“放心,本世子还没那么傻,上赶着把自己给她吃。不过是去看看她干了没,以及我那老爹这么些天没动静,到底死在那里面了没。”

广陵王世子嘴巴啐了毒似的,说完便起身朝房内走,没走两步脚下却是一顿,像是才想起来什么:“小娘子的食盒装的是什么?”

“啊?”陈皮下意识道:“您不是说扔了吗?您又想吃了?”?

颜元今笑了:“你存心气我?”

陈皮忙一拍嘴,什么脑子,说的可不是同一个娘子!他忙颤巍巍道:“主子,不知道啊,那小娘子拎来又原封不动拎了走,连个影儿都没瞧着。”

广陵王世子半晌没吭声,末了看着自家小厮点了点头,语气阴恻恻:“你这事倒是办得好。”

陈皮听说来这话间的阴阳怪气,背后生了点冷汗,想着主子应当是饿了,忙道:“主子,您晚膳想用些什么?”

“不吃了。”

广陵王世子乜他一眼:“你也别吃了。”

人气走了食盒都不知道留下,他没吃着小娘子送的,那就都别吃,饿死算了。

“……”

*

李秀色回到府上已经天黑了。

她在房内待了会儿,有些坐不住,便去床上躺下,在床上也躺不住,干脆起来,掏出小剑在房中挥舞了会,她院中没有竹子,但是杂草倒是不少,她练到最后,干脆把草全给除了。

除完草,出了一头的汗,这才回到桌边,打开了放置了许久的食盒。里头装的是梅花兔子糕,她从前做过了无数次。小蚕只喜酸,自小就吃不了甜的。所以方才在陈皮面前,她是骗他的。

根本没人要吃。

这小兔虽不说活灵活现,但至少能看得出是小兔了。李秀色称赞自己手艺进步许多,拿出一块放在了嘴里,而后齁得险些又吐出来。

……她这得放了多少糖啊?

都怪那个骚包,他到底有多爱吃甜啊?

还是有些生气,李秀色莫名其妙骂了一顿,又把剩下的小兔排排齐,放好了,而后趴在桌边叹气。

脑袋有些昏昏沉沉,忽听头顶“叮”的一声,这久违的一声让她不禁浑身一震,下意识抬头,便见面前慢慢现出了一行小字,与此同时,脑中那熟悉而又有些久远的声音此刻莫名的带了些让人觉得似是在看戏的不合时宜的兴奋:

——“宿主!检测到心意动摇进度已至70%,您是否已产生了不回家打算?”

李秀色生生一怔。

什么?

这带着冰冷意味的机械数字如同当初“倒贴成功百分比”一般,熟悉得让她浑身都不禁颤抖了下,也让她瞬间清醒了过来。

她老半天才皱起眉头道:“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你死了。”

这还是在那日使用“预知术”探知到了故事结局后第一次再听到这系统的声音,它再不响,她都要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在书里了。

没等它回答,又问道:“动摇进度是什么鬼东西?”她冷笑,甚至有些生气:“以前怎么没听你响过,我任务攻略成功了,现在反过来要被攻略了吗?区区一个纸片人,还能阻拦我回家吗?”

系统答得飞快:“因为您以前心意没有过丝毫动摇。”它没有丝毫解释,反而模棱两可地说了这句话,最后语气又像在贱兮兮地微笑:“宿主,此心意非彼心意,不必口不择言。”

又道:“回不回家,在你。”

李秀色听到它的话,不知道为何心间钝痛了一下,很奇怪,她刚刚确实有些应激了。眼下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只道:“闭嘴。”

系统果然没再出声了,李秀色生怕它走了,忙整理情绪问起正事:“这段时间我有积到功德分吗?”

“有的,宿主。”系统道:“一旦分满,道具会自动下发。”

李秀色:“道具是什么?”

没有回答。

李秀色不死心,又问:“故事的大结局还有多久?”

问出话来,脑内系统却再也没有了声响。

李秀色不禁唇角一抽,简直气得牙痒,很好,这个破系统,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到关键时刻就装死,比颜元今还神出鬼没。

脑中跳出颜元今三个字,她的心里忽然又有些乱了起来,原地呆了半晌,重新趴回桌子上,睫毛一眨不眨,盯着小兔发呆。

心意……动摇?什么心意?

在王府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就这么走了,李秀色说不上来自己古怪的情绪,只知道看到那个食盒,再听到陈皮说“相见恨晚”,又回想那日马场他招呼不打一声便走,她忽然有些气闷。

这是本不应该的事情,他收就收了,这骚包本来就受欢迎,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别说是还收了请帖,就是他真的立马找了一个小娘子当世子妃也跟她没有任何的关系,她甚至该拍手叫好才是。

关她什么事?他爱跟谁好跟谁好啊,脾气这般差,阴晴不定还会吸血,谁被他看上都要倒了大霉。

她是要回家的。

她明明之前把话说得很清楚。

李秀色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生了出来,她掏出怀中的传音雀,又解开了腰间的香囊,盯着它们看了会儿,而后专程又盯着那鸟看了会,有些没地撒气似的忽然道:“你有没有觉得你全身毛都是红的有些太骚包了?”

传音雀:“……”

“我以前都不想骂你,好像一个花孔雀,这么骚包做什么?”

她长长吐出口气,自言自语道:“别缠着我了,我是要回家的,你知不知道?”

“你爱喜欢谁喜欢谁,爱吃谁的食盒吃谁的食盒,不要来找我,知不知道?”

“算了,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

小娘子好像把自己给说得愈发得气,她慢慢放下雀鸟,再趴了回去,继续叹气:“虽然我做了个春梦,还梦到了你,但是这也不能怪我罢?这说来只能怪话本子,不代表我对你有意思……”

絮絮叨叨着,声音却逐渐低了下来:“就算可能或许大概会有那么点意思,那我也是要回家的。”带着丝斩钉截铁,也不知在跟谁说:“所以我不能对你有意思,你死了这条心吧。”

说完话,都有些口渴了,伸手要去捞茶壶,手里的雀鸟却是一松,而后忽然“哗啦”一声,翅膀一扇,腾一下从桌边飞窜了出去。

李秀色:?

传音雀飞了。

这东西好似离弦的箭,李秀色反应过来时甚至追出了院,也连片羽毛都没抓到。

小娘子看向天空抽着唇角,回想起方才自己说的那些,心道,这下好像是真的要完了。

第166章 名册

广陵王世子睡前听着窗边“砰”一声响, 似是什么没长眼睛的东西砸了上来。没一会儿,便见陈皮抱着一只红色的机关鸟,喜不自胜地开门冲了进来, 邀功道:“主子!李娘子给您传信了!这小娘子准是想通了。”

屋内的少年郎似乎愣了一瞬。

眼瞧着小厮将鸟都捧到了面前, 才仿佛反应了过来, 而后“唔”了一声,故作不紧不慢道:“是么?拿来瞧瞧。”

说话时似是一脸气定神闲,眉头却扬得明显,陈皮早瞧出来了,明明心中高兴着呢, 主子可真会装。

事实上他主子此刻心中确实有些吃惊,且惊喜。深更半夜, 那紫瓜不睡觉也要给他传话来, 这小娘子就这么心急?

陈皮的法子竟然这么管用……

小厮递上鸟眼巴巴瞅着, 见主子没动, 只瞥过来一眼,忙心领神会地乖乖退了下去,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雀鸟圆滚滚的眼珠子这才“咔嚓”一转,由黑变成了白,广陵王世子握它在掌心,想了想,还是忍不住稍稍凑近了些,想要听得更清楚些。便见那鸟嘴一碰, 内里果然传出一个熟悉的声响, 一字一顿的——“谁给你染了全身红毛,你可真是一个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大骚包!”

“……”

颜元今沉默了。

这紫瓜在骂谁?

小娘子满口胡言乱语,一会说这个鸟毛色太艳, 一会说这个鸟脾气太大,最多的是骂了十二次“骚包”,广陵王世子生平头一回听着这个词,但还是非常有自知之明地皱了下眉头。

世子不傻,这是在指桑骂槐地骂他。

又听她道:“你爱收谁的食盒收谁的食盒,跟我没关系,别来找我……”

啧。嘴上说着不生气,但是明明听起来很生气,果然是吃醋了。

世子心情莫名其妙地有些好了起来。

“……反正我们本来便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是要回家的。”

要回家的。

这句话也在这通语无伦次的自言自语中出现了无数次,颜元今揉着眉心,这小娘子情绪激昂,却听得他眉头松了又紧,他好像有些确定,这应该不是她传给他的,更像是自言自语被录下来了。

他忽然想起似乎从前也常听紫瓜反复提起“回家”二字,过去他并未放在心上,以为是说监□□,可如今她就在都城自己家中,为何还三番五次提起,她要去哪儿?

颜元今冥冥之中觉得一定还有什么他尚不知晓的事情,一边思索着,一边继续听小娘子念叨,从前就知道这紫瓜话多,没想到能这么多。说了这么多她就不渴么?他听得都有些渴了,抬手去给自己斟了杯茶水。

“虽然我做春梦梦到了你——”

广陵王世子生生呛了一口。

而后半晌没动。

那话已被小娘子其余的絮絮叨叨盖了过去,他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忽然觉得脑子有些糊涂,也什么都再听不下去,直到又听到了句“就算可能会有些意思”,握杯的手才又是一顿,杯子慢慢在桌上放了下来。

*

传音雀至第二天清晨便回来了,稳稳停在李秀色床头枕边,没有第二只跟来,广陵王世子并未给她回话。她面红耳赤盯着那雀鸟半天,一时抱了些不切实际的侥幸,没准它就是出去溜达了一圈……没去传话?

把传音雀朝怀里一塞,再不敢拿出来了,生怕又不小心触动什么机关,录下何不该说的话。

此后一连两日也没见广陵王府传什么信来,小娘子渐渐便把这事忘了。眼下她重心在乔吟的事上,这些时日她无半分消息,国公府闭门不见,李秀色送信上了阴山观寻卫祁在,却也只收到了道灵的一句“师弟阵内受罚中。”

好在顾隽通过顾太师得到了些音讯,说是乔吟无碍,只是性子刚烈了些,又与她爹吵翻了,乔国公扬言要好好磨磨女儿宁折不弯的性子,这一回关得更死,密不透风,连个能带信的丫鬟都没有。

李秀色心中担忧,想叫上顾隽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相助乔姐姐,谁料发现顾隽这阵子好似也神神秘秘不知在忙什么。

这一日她照常朝长斋阁二楼的厢房跑,推开门果然见窗边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公子哥正弯着腰提笔作画,顾隽瞧见她也不诧异,握着笔礼貌颔首:“李娘子来了。”

李秀色方要应声,又听到顾隽续道:“昨昨兄,你也来了。”

李秀色步子忽然一崴。

身后伸出来只手适时搀了她一把,与其同时头顶响起一声嘲笑的:“你是每回走路都不看地面?”

李秀色当即“唰”一下站直了身子,胳膊迅速从他掌中抽了出来,又条件反射朝旁边使劲挪了挪,让出了位置,如同当日于扬州亭下楼时一般避之不及。

颜元今淡淡看了她一眼,收回了手,什么也没说。

他越过小娘子,一脸的气定神闲,在顾隽对面的桌边坐了下来,也不绕圈子,上来便屈指叩了叩桌面:“东西呢?”

顾隽一手捏着羊毫,一手自身侧捞了个包裹抛了过去,一面道:“昨昨兄,你与李娘子二人是约好一道来的?”

颜元今挑着眉没应声,只低头拆起了包裹,自内掏出一柄卷轴来。

李秀色站在门边有些想逃,又怕过于显眼,硬着头皮进去,扯起嘴角笑:“碰巧而已,没想到世子也来了。”

早知道她就不来了。

她打量了一下颜元今的神色,这小郎君今日穿了一身金色圆领广袖长袍,配吉祥纹金冠,显得额外矜贵,举手投足间也都生出些倜傥滋味。她神思一飘,暗骂怎的一时不察开始欣赏起脸来了,又继续观察他表情,见他低头安静看着卷轴,似乎还真没半点异样。

她有些放下心,想来是自己多虑,指不定即使传音雀真飞过去了也什么都未录到呢。如此一来,李秀色又变得从容,在桌边寻了个位置坐下。

顾隽一边为自己的画作点墨添笔,一面道:“昨昨兄,为何专要白子石的卷子?”

颜元今没搭理他,他低头看着手上那份科考卷,经贡院存放保存得十分完好,字迹也都十分清晰,就是卷面太大,不大好端详,于是他手一偏,干脆将卷轴于桌上一滚摊了开来,直接占去顾隽的半处地方。

顾大公子“哎哎”叫唤了两声:“我的画……”

他忙手忙脚乱将自己的画作抽开放至另一边桌上,一面又继续自说自话道:“你不说我也晓得,昨昨兄是觉得白子石当年科考有鬼?”

李秀色原本不知他俩在说什么,听得稀里糊涂,一听“科考”二字当即一激灵,竖起了耳朵,只听顾隽又道:“这几日我邀人喝茶作画,觥筹交错间确实打听出了些,巧得很,当年科举前三甲共十七名进士,除却都城早有姓名的那三两世家,其余大半与白子石都曾在同一个书院进习过。”

颜元今抬眼。

顾隽:“唤做英华。”

“英华书院?”广陵王世子对都中有几处书院并不了解,毕竟他自小于宫中进习,下意识便道:“有问题?”

这一回轮到了顾大公子卖关子了:“算是罢。”他说完便朝着广陵王世子微笑,没有要再说下去的意思。

颜元今把手中卷轴一收,腾了地方给他放画。顾大公子立马笑眯眯地把自己的大作重新铺了回去,这才继续道:“英华书院本没有什么问题,这些年来书院源源不断为都中贡献人才,也是寻常之事。不过这书院的山长是化过名的,化名前有一宗鲜为人知的履历,便是他年轻时曾于都中某位世家家中私塾上过课,后并未去考取功名,而是出去创办了宗学。”

颜元今沉吟着“嗯”了一声,慢条斯理道:“所以这厮因着在谢家私塾待过,同谢家有过渊源,于是后来也可能一直暗中在替谢家做事,乃至或许整个英华书院背靠着的便是谢国公府?”

顾大公子一愣,虽说他就是这么想的,但还是仔细回想了下方才自己的言谈之中还尚未透露半个“谢”字,有些讶道:“昨昨兄怎么知晓是……”

“蒙的。”

“……”

广陵王世子睨他一眼,懒洋洋道:“你倒是也有几分用。”

顾隽有些不好意思:“昨昨兄过奖过奖。”他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了个册子,创造新一份惊喜:“这是名单。”

颜元今翻开那小册,上头记载的便是这些年科考之中但凡曾于英华书院见学之人,除却自幼于其中受教者,哪怕是只去了十天半个月的也标注了出来。

广陵王世子头一回对顾隽有了几分刮目相看,微眯了眼:“这你是从何处找来的?”

没等顾大公子答话,又忽然皱眉:“这名册并非三五日便能做完,还有你喝茶吃酒套着的那些消息……”

“顾隽。”颜元今握册的手一顿,抬起头看他,眸色中带着几分意外,许久才续道:“你很早便开始查了。”

顾隽听到他的话,也没有说话,只是抬笔继续去作自己桌上的画。

他气质不比颜元今天生掺着些骄矜纨绔,也不比谢寅看上去沉稳和文质彬彬,倒是显得有些独有的温润与从容,这份从容中带着一丝慢吞吞的懒散,仿佛这世间什么事都不大着急,没他的红枣桂花糕重要,也更没他的画重要。

颜元今也不用他回答,猜也都猜着了,他只是有些意外,他认识这个循规蹈矩的顾阿绣十几年,还是第一回见他有此般韧性。

广陵王世子不由得啧了一声:“当日于无恶岭中捉僵后便见你对他所言一言不发,以为你是被那江照吓晕了,没想到你是默默记下了。一个人偷偷摸摸干了这么些事,是打从回胤都第一天起,就开始着手替他查冤了?”

李秀色不由得一愣。

顾隽眼下正好落完最后一笔,他低头欣赏自己的画,只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本质上顾某也是个读书人。”

没有读书人可以经受得住、抑或是旁观得了那些。

所以他闷声做了大事,也没和旁人说,只因自己想做,便默默记下了。在他这里不为什么僵尸案情,他也不关心其他,只是为了江照,也为许许多多同他一样的人。

行事素来缓慢且光风霁月的顾大公子学会了一点一滴去暗中琢磨、背地探查,打点人情,为一个人沉冤昭雪,为一个人寻求功名之路上遇到的不公实情,只出于惺惺相惜的怜悯。

李秀色这才知道他们谈论的是什么。

她微微探身去看桌上的画,发现原来画上作的是个人。头戴斗笠,身着蓑衣,于漫天大雾,迢迢山水中赤足行走的人。笔墨在那人的脚下晕开,像路上踩过又绽放出的花。

她情不自禁道:“顾公子画得真好。”

顾隽素来是个谦虚的人,偏偏在画上从来不过分自谦,颇为认同地点了下头:“顾某也觉得。”

第167章 青楼

卫朝除却下属州府县衙, 单是都城便有百八十位官,这份历年来的名册里占了四分。此比重说大不大,可若说小, 若是积年累月渗入中心, 是也足以叫人于背后搅弄风云。

广陵王世子翻完名册, 丢到了桌上。李秀色见状,忙动作迅速地将那册子一把抓了过来,瞧见颜元今似乎没在意,也低头翻看了气来。她挑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道:“所以世子与顾公子的意思是,占了江照位置的人, 极有可能便在这些人里?”

颜元今没回应,顾隽在旁将自己的画挂去一旁晒着, 一面道:“我比对过白子石如今的诗文, 虽是才华横溢, 但大致见得, 当初科考的文章,是他作不出来的。”

“这也能看出来?”

李秀色闻言,心中好奇得紧,见颜元今正在给自己倒茶,忙又趁机将他放在另一旁的卷轴也一把抓了过来。

广陵王世子低头之际,只觉得身旁有什么东西鬼影似的“唰”一下闪过去了,他抬头,正巧见小娘子捧着卷轴, 有模有样地看起上头的东西来。当真是开了眼了, 她嘴里连声感叹:“原来这便是状元的试卷……”

顾隽贴心道:“是探花。”

李秀色随意一摆手:“差不多差不多。”

她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探花卷子,顾隽瞧她读得仔细,又是满脸的一本正经, 以为是有什么见解要说,耐心待听着,却听她重重咳嗽了一声,欲扬先抑道:“说实话——”小娘子把卷轴放回去,嘿嘿道:“看不大懂。”

顾隽笑了笑,解释道:“此届科举前一年,恰逢荆、徐、洛三地大水,百姓遭天灾民不聊生,幸得当今圣上圣裁果断及时,方才救民于水火,极大地减少了伤亡与损失。于是次年,考官便得圣意,以‘为官救世之道’为科举其一大论述主题,命各举子做文。这一篇文,白子石是上甲之一。”

见李秀色听得认真,眉眼中仍是疑惑,顾大公子续道:“这本来并无什么问题。”

“这一篇文章,洋洋洒洒,论‘官以民为本’,观点清晰有力,写得极好。只是唯一一点是,文中在百姓疾苦上,写得也很清晰,甚至过于清晰了。为官如何救世,但他写得……”顾隽道:“更像是世人所求何官。”

李秀色听懂了,稍稍一讶:“但……”

“但这也不过是个小点,本不值一提,甚至可以说是旁人想的太多,抑或是夸大了些。”广陵王世子在旁慢悠悠地打断她的话,讥讽道:“不过巧得很,偏偏这个白子石出身名门,自小也算是锦衣玉食,莫说疾苦,只怕是沾了泥的路都没走过几条。此外,还是个专爱靡靡之音,作诗都只会作风花雪月的货色。”

“科举只看才学,不会深究文后。”顾隽在旁补充道:“但这篇文,倘若不是当真自苦中食来,或是深入其境,断写不出有如此见得与感悟。更何况顾某看过白公子科举前与近两年所作文章,真才实学不假,却截然不同,远再无当日卷中气魄。”

李秀色越听越觉得在理,她完全信任顾隽,更何况这向来小心谨慎的大少爷看起来在这确认这件事上没少下功夫。她点了点头,下意识又看向一旁的颜元今,却见他只是懒洋洋:“本世子没做过功课,只是猜的。”

“……”

李秀色收回目光,她现在一想着这件事,想着江照的遭遇便有些气,顿时一拍桌子,恨恨道:“倘若真如顾公子所料,那这白子石便是作弊,是于天子脚下欺上瞒下,偷龙换凤!他自己生来好命不说,到头来在这上竟还要抢占旁人的心血与人生!可恶!卑鄙!小人!真该死!”

她骂得毫不留情,唾沫横飞,听得边上顾隽公子心惊胆战,广陵王世子倒是在一旁稍稍一挑眉,甚至在小娘子看不到的角度,还饶有兴致地托起了下巴,一边慢慢吃茶一边欣赏她骂人。

李秀色骂尽兴时收了嘴,察觉一侧目光,下意识看过去,正对上颜元今的。他一双凤眸生得好看,视线收也未收,好似在打量她。

这人素来穿得招摇,所以李秀色才给他起了那么个不大好听的骚包称号。可事实上,不看穿着打扮,饶是就这么轻飘飘地抵着下巴,竟也能给人看出些风骚的味道来。

他的目光太过光明正大,反倒让她不自在了起来,毕竟她内心还是有些心虚的,忍不住在心中思索了半天,他看我干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他在想什么?他不会在想昨天……

广陵王世子忽然道:“怎么不骂了?”

李秀色思路霎时中断:“骂、骂完了。”

“哦。”

世子殿下似乎有些失望地收了手,目光也兴致缺缺地移了开。

见他没再看她,李秀色拍拍胸脯,放下心来。想多了想多了。

她看向顾隽,心中难掩愤慨:“要怎么去确认?即便是白子石真的有异,但也无法证明便是他害了江照,是我们要找的人。”

顾隽道:“这确实是个问题。”

说完,他则是看向了一旁的颜元今:“昨昨兄。”

广陵王世子做事从不拖拉,于是他嗤了一声,直接“唰”一下自桌上站起了身子:“这还不简单?亲自去问问不就行了。”

*

白子石于翰林院处事,今日正是休沐。

一辆马车停在了某条长街的正中,这条街有些微微的偏,街巷高大,车侧正对着某处院门。车停稳后,从车上钻出来个紫衣粉裙、身姿灵巧的小娘子,不多时,马车内又慢吞吞走出个温文儒雅的公子。

李秀色抬手挡着日头,先是看了看面前的暗红色院门,又看向身旁马上高坐的小郎君,阳光刺得她微微眯了眼,视线都有些不那么清晰:“世子,这是白子石家?”

广陵王世子下了马,言简意赅:“是青楼。”

“……”

一旁的顾大公子闻言脚步方向一转,似乎扭头便想走,又被颜元今一把捞了回来:“你查到的地方,你怕什么?”

“话是这么说……”顾隽一脸为难:“正所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昨昨兄知道的,我自小读圣贤书……”

颜元今打断:“敲门。”

"好。"

顾隽听话上前,踌躇了片刻,手都举起了,下一刻转身:“……要不还是算了罢。”

颜元今不耐烦地越过他,伸长了手,直接扣响了门上环锁,门环后应当是连接了院内的风铃,竟牵起了一连串的“叮铃”声。

没一会儿,院内有了动静,那扇门也被人“吱呀”一声自内打开,露出内里风情万种的人影,穿得一身花红柳绿,眉眼可见年岁,却是风韵犹存,她攥着手中帕子,先是打量了下面前人的穿着,瞧见样貌时一双眼亮了又亮,热情道:“两位小郎君,是谁家的公子或是官爷,这还是第一次见呢。”

顾隽在旁赧然又抱歉地笑了一下,还未歉完,便听另一旁眉眼更张扬的那位道:“给我找个人,找不着我便请人将你这拆了。”

“……”

*

这小郎君说话时极其有气势,仿若不照着他这么做他还真干得出来那番野蛮行径,打扮得又气度风凡,一看便身份不浅,开门的老鸨也知无法隐瞒,没一会儿便将人带了进来,小心道:“两位郎君,若是见着白公子,莫要说是奴家供的,我们这小小青花院当真是惹不起做官的。”

胤都的秦楼楚馆不单这一家,皆开在繁华闹市之地,唯有这一处青花院,前门对正集市,却令有一处隐蔽后门,设于无人经过的小巷深处。卫朝高位者不可流连烟花之地,一些道貌岸然的官者更多半扬言不耻此般风月场所,便专有了这道小门,为一些达官显贵所立。

甫一进去,便又有几名腰肢柔软的妓子要迎上来,顾隽被她们身上的香气熏得直要做喷嚏,连连摆手后退:“不不不,各位娘子,稍等,我并非……”

有妓子见另一位俊俏的小郎君始终一言不发,头上竟还扎了悬带铃铛与铜钱的小辫,一时新奇,抬手便要朝他身上捞,眼看那手便要软软搭上他的肩,却忽然又被人挡了回去。

顾隽自女人堆里及时地伸出胳膊拦住那将将要碰到广陵王世子肩膀的手,好心道:“当心——娘子若碰上,这只手便要没了。”

“……”

妓子的脸色登时一变,这才发现那编了小辫的郎君手中的宝剑都出了鞘,嘴角一抽,心道这是什么怪人,来逛青楼还在这立牌坊,当即离了他们几步远。

虽不敢上前,但还围在一处打量这两位实在是生得叫人挪不开眼的两位小郎君。

老鸨连忙上来驱人:“去去去!这两个郎君是来此有要事,没空同你们玩,该做何做何去。”

待人散了,顾大公子才拍着胸脯缓过气来,扭头瞧,跟他们一同进来的紫衣小娘子不知何时早被那群女人堆挤去了另一边,但她似乎并不在意,正对着这青花院的内设上下打量观望着,眉眼中满是新奇,一会儿“哇”一声,偶尔还对着远处几个花枝招展的歌妓们连连惊叹:“真好看……”

寻常人家的小娘子来了这种地方定是避之不及的,怎的这李娘子看起来还这般的……兴奋?顾隽想上前劝说“非礼勿视”,另一道人影已经率先行至了她跟前。

“好看?”

视线忽然被一道金色人影遮挡,李秀色嫌他碍事,踮着脚伸长脖子想绕过他再看,对面的美娘子琵琶正弹得铮铮响,身姿婉转如蛇,腰间缠着悬至高层的薄纱,身子一扭竟如天女般飞转了上去。小娘子惊为天人,下意识点头:“好看,这地方我从前只在话本子上看过,还是第一回亲眼见到……”

广陵王世子沉默了一瞬,而后忽然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琥珀色的眸子此刻却显得黑润幽深,似笑非笑道:“你都看些什么话本子?”

“我都……”李秀色嘴快便要答了,话间却是生生一卡壳,脑子像是才清醒过来,直接站直了身子,许是动作太猛,不小心又撞至了面前人的臂膀处。

颜元今没动,倒是李秀色先反应过来,顿时离了他一尺远。

颜元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臂膀处,小娘子撞上来的温度与触感还在,甚至还落了根头发。他抬手捏起那根发丝,未有什么动作,却又被她手忙脚乱一把将发丝扯了过去。广陵王世子摩挲一瞬空落的指尖,看着她笑了:“我随口一问,你慌张什么?”

说完话,却似乎并不需要她答的样子,越过她率先进了院中二楼。李秀色琢磨不透他心思,心中一个劲打鼓,头发都险些要被她打成结了。他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问她看什么话本子?意有所指?还是随口问问?……应该就是随口问问罢。

“世子,您有所不知,事实上我从来不看什么话本子,那种乱七八糟的更是不看……是这样的,我已经许久没看过话本子了……”小娘子忙不迭提着裙子追了上去。

顾隽跟在后头:“李娘子此言差矣,上昨日那阿夕堂弟还托人送了两册话本到我府上叫我转交于你,还说是你上回的看完了——”

“您住嘴吧。”

“……”

*

“砰——”一声,厢房门被踹了开,屋内三两美妓惊吓得“哎呀”叫出了声,有人逃窜,有人慌忙披上衣裳,坐于堂中的男子似也吓了一跳,他面色醺红,嘴里咬着笔正于纸上写诗,一旁的砚台中的墨汁散着酒香,洒落了桌上斑斑点点。

朦胧中抬头,为首的小郎君背着房外红光,面容有些看不真切,他没有说话,只是径直进来,又径直在一旁挑了个最舒服的椅子坐下,全程懒洋洋又毫不客气,腰间的长剑在桌上堪堪一放,正压在男子作了一半的诗上。

“你……”

男子有些怔忪地看着他,擦了擦眼,话音未落,门外又进来个小娘子和小郎君。第二位小郎君明显客气多了,进门先将那些妓子客气地清了出去,而后才对他颔了颔首:“白公子。”

笔落了。男子的唇角有些僵硬,瘫坐在椅上,酒气迷人眼,但他酒已被吓醒了,颤着道:“顾……顾公子,世……世子?”

“认得我便好。”

广陵王世子点了下头,坐直了身子,开门见山:“你也晓得我们并非什么闲人。既然来了,有些事,是你自己交代,还是我来盘问?”

“……”白子石神色有些窘迫,他看了下四周,白皙的面上满是通红,半晌才踌躇道:“世子,不瞒您说,这属实是我第一次来。”

颜元今抬眼。

“……确实,确实不止一回。但我敢做誓,我来此处,绝非为了那些腌臜之事,只是此地幽深僻静,冥冥中有种磁场,总能带给我许多灵感,世子定要信我,我纯粹是为了作诗写词方才来的!”

有谁“噗哧”一下笑出了声,白子石头眉头一皱,恨恨看去,却见紫衣小娘子捂了嘴,毫无诚意地歉道:“不好意思,太好笑了。”

顾隽在旁尴尬道:“白公子,我们所要问的并非是这些。”

白子石看他一眼,又看了广陵王世子一眼,神色有些茫然。他其实生得相当不错,五官俊秀,面若冠玉,眼下喝了酒,更显肤色红润,唇色也比旁人生得要更加艳些,饶是在此地,衣裳都脱了半截,走出去也是君子翩翩。虽比在场的其余两个小郎君还差了些,但放在当年科考中定然是叫人眼前一亮,不然也摘不得探花一衔。

李秀色默默唾弃了下这人模狗样的美色,忍住令人作呕的厌恶感,开口问道:“白公子,您可认得江照?”

白子石微微皱了下眉,神色还是茫然。

李秀色见他反应不大,忽然想起什么,便又继续道:“那您可认得廖子司?”

廖子司,化了尸也要保护吴夷儿的廖子司。

听到这个名字,白子石却是生生一怔,身子剧烈地抖了一瞬。

李秀色一愣。

她原先见着白子石那文章,又想着白子石样貌,心中早已盖棺定论白子石这探花郎的位置原本定是江照的,毕竟江照也生得好看,又是自小苦惯了的,他是抢了江照的前途。可没曾想他却似对江照的反应不大,像是根本没听说过,反而听闻廖子司时,却整个人都变了脸色。

第168章 审问

"不知姑娘在说谁, 在下并不认得什么廖子司。"半晌,只听得白子石别过脸,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放屁。李秀色观察他脸色, 她也来劲了, 不打算走何迂回战术, 上来便道:“你是直接抢了廖子司的试卷?”

白子石一惊,见鬼似地看她,神色顿时大变:“何来此言!”

“那你是偷的廖子司的试卷?”

“我没有!”

“哦,我知道了。”李秀色上前一步,干脆把手在桌上重重一拍, 下结论道:“你抄了廖子司的试卷。”

“我——”白子石被这咄咄逼人的小娘子逼得满脸涨红,可言语间不知为何有一瞬间的磕绊, 嘶哑道:“……姑娘休要胡言乱语, 白某乃读书人, 自幼受教, 堂堂诗礼之家出生,怎会做出如此龌蹉事来!诚然今日白某是居于此地,可我已与你三人认真解释过,莫非便因如此就要质疑白某的功名作假吗?况且科考乃大事,当年会考场上都中有礼部亲自作监,姑娘这般污蔑于我,莫非还想质疑礼部公正?!”

话音刚落,便听一旁懒洋洋的声音:“也并非质疑不得。”

白子石震惊望去, 广陵王世子说完这一句就没再发什么话了, 倒是小娘子乘胜追击:“白公子,”她盯着他,像是觉得好笑:“我不过说你两句, 只字未提廖子司是考过科举的,也没说我所指那卷子便是当年科考时的,你上来却口口声声提什么功名、提什么礼部?我倒要问问白公子此话何意,这同你的功名又有何干系?”

“……”

白子石脸色一白,他因饮酒本就情急之下说漏了嘴,俨然成了不打自招,大声道:“我怎晓得!若非姑娘这般胡搅蛮缠,怎会逼得我口不择言!我并不知廖子司是何人,更不晓得他什么科举不科举,只是方才姑娘提及为‘试卷’,白某不过顺其自然联想到了而已,自证清白有何之错?”

“狡辩!”

“荒谬!”这小娘子看着其貌不扬,却这般牙尖嘴利,白子石见她不肯放过,只当她是这两位世家公子谁带来的随婢,有些恼羞成怒:“说来你又是何人!我好歹是当年皇上亲笔封的御前探花,如今翰林院编修主事,兼任内阁三品史官,为圣上代笔攥书,由得你一个不知姓名的区区婢子在这编排拷问?!要问也该是——”

话未说完,背后忽然被人踹了一脚,当即朝前狠扑了出去,顾隽在他正前方,识趣地让了个位置,便见白子石头脸都摔在地上,顿时痛呼出声,面上擦出丝丝血来,嘴上也磕破了皮肉,渗出殷红。

“不会说话这张嘴便别要了。”颜元今拍了拍靴上的尘灰,轻飘飘道。

世子踢他踢得看着轻松,却是用了内力,想来是不想这厮好过。

探花郎到底是个文弱公子,被这么生生一踹,先不说担心脸上挂相,尾骨此刻都锥心的疼,半晌才忍着痛揉着腰于地上爬起。他好歹是大官,还被平婴公主看上,日后止不准还会与这位广陵王府上的世子攀亲,眼下却被这么生生踹了,当真是半分颜面也不给,乃至于言语间甚至都掺了些悲愤:“白某是何处惹了世子不快——”

“白公子。”顾隽似乎有些不忍心,但也没上前去扶,只好心介绍起了李娘子:“这位乃是钦天监监□□上的千金。”

钦天监监正,区区五品……白子石对顾隽的介绍先是莫名,后有些不屑,但他此刻酒还没全昏了脑,联想广陵王世子的脸色,总算转了过来。

他神色一时慌乱,正要解释说是“失言”,颜元今手中的长剑不知何时已经出了鞘,朝他脖颈处压下来:“给你两个选择。一,说实话,”剑身几乎是抵他脑袋,只要生生一划便落了:“二,这东西我替你收了。”

白子石虽是惊恐,却也知晓这世子断不会真的动手,强撑道:“我可是当朝命官!未来的驸马!你怎可随意杀我!”

颜元今笑了:“你也知道你是未来驸马。”他抬眼望了望四周环境,嗤道:“那便麻烦些,将你从此处五花大绑去了,前门出去,一路行中央大道抬到御前,倒也省得本世子亲自动手了。”

“……”

白子石脸色此刻已是惨白。莫说是已被公主看上,圣上有赏婚加封之意,就只这探花和内阁攥书的官身,今日之事传扬出去,名声与性命也全都不保。难怪他们今日前来,专捉他这般,分明早有预谋!他此刻衣衫不整,再从青楼一路抬走招摇过市,只怕还没到宫门口,他便恨不得一头撞死了!

顾隽在旁小声给李秀色递话:“我们之所以不去白府,为的便是此刻。一来掩人耳目不被他背后之人发觉,二来身临此地才更好捉其把柄命脉以来要挟。”

李秀色竖大拇指:“卑鄙。”

顾隽:“过奖。”

似是已知挣扎无用,许久才听那探花郎认命了似的,长叹一口气:“世子想问什么?”

*

审问的事是顾大公子来做的,他性子最为温和,不比其余二人冲动,不仅言语亲切好似在聊家常,还贴心地给对面的罪人递了张帕子:“擦擦血。”

白子石身为探花,最是爱脸,此刻面容狼狈,拿过帕子擦面上时感动得眼都红了一圈。

他看了看顾隽,又望了望一旁稳当旁听的广陵王世子,还有世子身边那丝毫坐不住,一脸义愤填膺的小娘子,惶恐道:“我与几位说,你们当真能饶我一命?那白某能否再提一个小小请求,此事已然过去,你们可否莫要将我供出,在下也是书香世家出身,当初也不过是鬼迷心窍失了心疯,我……”

广陵王世子明显不想搭理他,小娘子看起来更是气得很,显然都不太好相与,唯有顾隽安抚,还给递了杯茶:“白公子,一切好说,条件可以稍后再提。”

探花郎眼圈再一红,接过了茶,对顾隽愈发感动信任,也渐渐对他放松了心防,如实道:“其实我本也不认得那位廖公子,只是恰巧挑了他的试卷而已。”

“挑?”

白子石点了下头:“当年试题最后一道大问乃‘为官救世’,白某倒也写了出来,可是我自知虽有学识,却无真践,寥寥百字也写得磕磕绊绊。加上那年我恰巧染病,考场上头昏脑胀,自知这一份试卷交上后便是必然上不了榜的。”

“呈卷当夜,还尚未送至翰林院掌院手下批阅,我便已连夜在人帮持下重写了卷子。当时供我择选的卷子有四份,据说要么权势不比我白府,要么也是根本毫无背景,所以被替了也无大碍。我原本是要挑另一份的,偏偏有人专程来提点,非要我择了这一张。我将这一张卷子仔细看了看,虽不比那一张,但也惊叹于此人事件偏锋,见解独到,可见才学与抱负深厚,心中又敬又疚,才记下了此人姓名。"

“权势不敌,无甚背景,被替了便没什么大碍……这是什么话!”李秀色听完直接怒了,上前拍桌:“便是因为弱小,就可以随意践踏欺凌?天下哪有这般的道理?!”

白子石吓了一跳,瞧这小娘子架势,好像恨不得抢过广陵王世子的剑亲手宰了他似的。

但见顾隽拉住她:“息怒,息怒。”

小娘子这才坐了回去。

白子石感激地看了顾隽一眼,还是知书达礼的人好,给他帕子给他递水,还能护着他。他想着水还没用,正巧口渴,手将将要伸过去,顾大公子便从容地将方才刚递给他的水收了回去,微笑:“还是别喝了。”

“……”

“你说受人帮持。”广陵王世子在旁开口:“礼部?”

白子石舔了下干渴的唇,不敢不答:“是当时礼部中的一位副官,秦友,他非监考主事,只为从监之一,只是当夜卷存时恰巧他是领头值守,所以才趁机行了事。”

李秀色又气:“监守自盗!”

顾隽叹了口气,问道:“那秦友为何要帮你?”

“他……”白子石像是沉默了下,而后道:“是我求官之心太过心切,才拿钱财收买了他。”

话音未落,便听广陵王世子哂道:“本世子只听实话。”

“白公子,你可知此事之重?擅自启卷乃大罪,更何况还是行偷龙换凤诓骗天子一事,抓了便要砍头的。且不论据我所知礼部俸禄不薄,他何苦要为区区钱财冒这般风险。”顾隽道:“就谈公子你若是执意要为他人揽下罪责,这后果也不知你一人是否足以承担得起。”

白子石的腿显然是软了,但似是还有些犹豫,顾隽只得继续道:“据我所知,公子曾于英华书院见学三年。”

“这三年里,是被人允诺了你什么?”

白子石瞬间抬起了头,讶道:“你、你怎么——”

“是英华书院的夫子?”顾隽望着他的眼睛,慢慢道:“允诺了你功名,换你考取功名后为他做事?”他语气温和,言谈却犀利:“这夫子背后应当还有人,是谁?

见这白子石脸色,顾隽知晓是被说中了十之八九,叹气道:“公子方才不肯说,一是怕被报复,二是仍存侥幸心理,以为不将其供出,日后或许还能捞你一把,救你一命?”

白子石自知已被看透,沉默了半晌,许久才摇了摇头:“我并不知书院背后还有何人,只知那秦友便是书院的人,还知如今朝中……也有不少书院出来的,单是科考出身便有不少,于各方安插做事。”

顾隽不由道:“春雨化物,一点一滴,层层深入……细思极恐至极,这怕不是要蚕食整个朝堂?”

广陵王世子嗤道:“好手段。”

白子石忙道:“世子,顾公子,你们相信我!我虽允诺了书院,但这两年其实我并未替他们做过什么,我只是被安插进来的棋子,无论他们是想作何,但我眼下还是一心为圣上做事的,还未来得及作何坏事啊!”

李秀色气道:“等你做了驸马,再做坏事还得了?”

白子石忽然眼圈一红:“我对公主是真心的。”

“……”

李秀色气得头疼,什么时候了还有空在这情情爱爱,她险些要吐了:“真心还来逛青楼,你们男的……”她说着忽然想着旁边还有两个,生怕被今今剑砍,忙换话道:“你这个男的,还真是令人作呕,脏死了!”

顾隽是被她的凶悍模样有些吓住,倒是广陵王世子在旁跟着点头,很是认可小娘子似的,又像是生怕气不死这探花郎一般附和着啧了一声:“脏死了。”

“……”

李秀色骂了痛快,又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方才说,你愿本是要选另一张更好的卷子的,是有人专程来,非要你择去廖子司的试卷?是谁?”

谁这么恨廖子司。

白子石被她骂得头都抬不起来,苦思冥想一翻道:“有些记不得了……”又叹了口气:“说起来,还是那人有眼光,我原本自己挑的那张,在榜上只排了第六。”

见他像是真的想不起来,对旁的也一无所知,话问得差不多,李秀色开始有些口渴,许是方才骂人骂得太狠,她想去给自己倒杯水,未料一只手已先料事如神地将茶水从容地递了上来。

李秀色伸手去拿,不经意触到广陵王世子掌心,指尖过电般酥麻了一瞬。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虚的缘故,她现在不知为何对碰到这厮极为敏感,立马收手将那杯水一口闷了。

颜元今好整以暇打量她:“还要么?”

李秀色头摇得波浪鼓一般:“不了不了。”

颜元今没说话,只伸过手来。李秀色忙道:“多谢世子,真的不用了……”这骚包这般殷勤做什么!

广陵王世子嗤道:“杯子还我。”

“……”原是自作多情了。

李秀色忙将杯子递回去,谁料这一回却是对方的指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触到了她掌心,小娘子手中的杯子没有拿稳,便径直摔了下去,二人中间夹着口干舌燥的白子石,脚尖顿时被那杯子砸了个正中,“哎哟”一下痛呼出了声。

广陵王世子漫不经心地收了手,瞧了眼自己指尖。李秀色还在懊恼自己怎么对他反应这般的大,便听白子石哀嚎完忽然道:“想起来了!”

“我听秦友唤他‘员外’,好似姓吴。”

李秀色倏然一怔。

姓吴,吴员外,吴荑儿的爹。

她忽然有些头晕,又觉得事情不该如此,良久才抓住了白子石的胳膊道:“你确定姓吴?都中有几个员外?”

颜元今在旁懒洋洋道:“员外不少,姓吴的只有一个。”

话音落时,一旁的白子石只觉得自己臂间立马一记吃痛,似是有什么小东西弹了上来,叫他胳膊一瞬便挣离了小娘子的手。

李秀色喃喃:“所以……”

“所以,这姓廖的本以为努力考取功名后便能求得心上人父亲成全,可谁知连功名都是被后者亲手斩断。那个爹想来丝毫不在乎他能否证明自己,也不在乎女儿意愿如何幸福与否,只在乎自己的权威不可失,子女不可逃脱掌控,既是他认定的‘寒门无用’,就必须如他所言一无是处,不能有翻身可能,只要他是对的,哪怕是将旁人的前程、甚至一生都视作草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姓廖的怀疑自己,怀疑天下,也未曾怀疑过他,恐怕最后万念俱灰投河,也在那厮意料之中。”

广陵王世子慢慢说完,讥诮道:“换言之,原来,他是被他亲手害死的。”

虽然直到他死了化僵,也还在保护他的女儿。

第169章 道清

李秀色跌坐在凳上, 心中忽然一阵悲愤,更多的是好笑,许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在这书中当真是见识了不少人性, 一个比一个叫她觉得恶心。

白子石并不知道他们所说的是什么, 见此刻气氛凝重, 只讨好地出声道:“在下委实是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各位,能否放我——”

话未说完,面前寒光一闪,长剑竟又横到了颈间, 白子石浑身一哆嗦,顿时不敢再吭声。

“未替书院做过什么坏事。”广陵王世子坐于椅上, 慢条斯理地重复完他方才的话, 轻嗤:“你再好好想想。”

“……”白子石一时又有些腿软。

诚然他方才那话确实说得过了些, 自中举后任官, 多多少少是收了书院的信,也帮过那么几次忙,但应当没什么大事罢。这世子这么说,莫非是他早知道些什么了。

打量了下眼前人的脸色,白子石苦着脸道:“世子,您要问的是哪一桩?”

颜元今笑了:“还不止一桩?”

“……”

探花郎身子一抖。

广陵王世子也没甚么耐心,只抬手在桌面上轻点了点:“数月前的阴山脚下,想来你应当还记得。”皮笑肉不笑:“动过什么手脚, 谁命你动的, 可需本世子亲自替你回想?”

这话问出口,莫说白子石神色一瞬惊恐,连一旁的李秀色也又忽而“唰”地再站了起来。她看了看颜元今, 几月前的阴山脚下……难道……

只见探花郎抖着声音道:“这、此事——”

他看起来险些要哭出来,回想起此事便有些心悸,道:“世子,一切都是误会!在下、在下只是按需办事,并非想害人性命哪!倘若我知晓会叫那道士被僵尸咬中,我定不会再做那些!殊不知那一遭之后,我回去也是夜不能寐,日日噩梦缠身,没能睡一个好觉……”

颜元今啧道:“看来那日所发生的事,你全都看见了?”这倒是意料之外。

“道士被咬,哪个道士?”李秀色也急问:“可是唤做道清?”

“娘子怎知?”

白子石神色微讶,他似乎不想回忆当时,却又不得不如此,只好如实道:“那日圣上亲派我带人前往阴山脚下为道观赶尸一队泼酒送行,这是朝中惯例,素来由近些年的新官胜任。其实此事我并无兴趣,毕竟妖邪一类恐怖得紧,偏偏书院来信,非要我自荐请往。我也不知书院意欲何为,只是于信中还多了粒药丸,命我到时掺入送行之酒中。”

顾隽皱眉:“公子照做了?”

白子石忙道:“我只加在了道长需饮的那一份中!”

“朝中泼酒,寓意天恩,酒乃圣上亲赐专为道观而制的龙麟酿,有皇威浩荡,可压邪引路,一般是要在每位僵尸身上洒上。除此以外,还会备下一小份,专为引路人、即赶尸的道长所用,此一份中并无实酒,是以茶造酒味,与龙麟酿一窑而出,同为天子恩赐。”

他一脸惭愧:“信上只提及那药丸对身体无害,叫我届时放入其中,令那道长饮下便可,其余的便都不必多管。在下不敢不做,想着反正又不伤人性命,才听命行了事。”

李秀色心间已有些微颤,竟真的如她所猜,卫道长的师兄当日果真是被动了手脚才导致之后遇害不敌。

“说起来,在下心中也万般后悔,”白子石喃喃道:“我行过两趟此类差事,是直到几日前也送行了另一赶尸队伍,两者一比较,才深觉再难见到似当日被下了药的那位道清道长那般气质超脱、稳重温厚的人……”

眼见着这厮说着说着神色还现出几分钦佩出来,李秀色却眉头一皱:“几日前?”

“娘子放心,几日前的那次,我并未收到书院何信件,便也没动过手脚,只是按规矩叫手下泼酒送了行而已。”

白子石道:“说来几日前的那个道长模样似是有些无用的,也不知观中怎养了这般的徒弟,瞧着颇笨,手脚不麻利便罢,还是个口吃,半句话都说不全,我奉命行个事,却被他硬生生拉着反复道了不下几十遍谢,委实叫人心烦。哦对,这道士似唤做什么灵……”

探花郎言语间颇为嫌弃,听得李秀色太阳穴突突的跳,她没想着他废话这般的多,越说越远,扯了八百里不提,竟还敢贬低起道灵来了。

正要替自己朋友说几句话,一旁的广陵王世子却先懒洋洋点了下头:“这话倒是说得不错。”

“……”小娘子唇角一抽,扭头朝颜元今看过去,后者却是一脸坦然,没有半分要搭理她目光的意思。

白子石一喜,也不知哪句话说得叫这世子高兴,还要再接再厉,面前的小娘子却是一拍桌子,恶狠狠道:“别扯远了!我只问你,在你下药之后。那道清道长,到底发生了何事?”

探花郎被吓得一抖,偏偏也不敢惹她,立马乖顺答了:“那日下药后,我本是要走的,但……”

他越想越后悔,沉痛道:“但我偏偏起了那不该起的好奇之心。想着不知书院这般究竟是想作何,又确实对那道长印象颇佳,心中一时生疚,便想着偷偷跟上去看看。”

“我一路叫人驱车远远跟着,都跟乏了,也未见有何异样发生。那时我本已欲打道回府,不料就在此时,”白子石神色还有些心有余悸似的:“帘子还未放下,便忽见头顶巷外,有一道黑影朝他们飞了过去。”

“那是一道,动作极其迅速的黑影,高大无比,不似常人身形。我与手下于树后隐蔽处躲藏,远远于车窗内望去,见那黑影飞过去后,就这么静悄悄的、神不知鬼不觉地遁入了赶尸队中。”

李秀色只觉得这场景十分熟悉,又听他道:“那黑影于队伍末尾同其余僵尸一并蹦跳,好似掐准了时间一般,没过了片刻,领头的道清道长应当是药效已至,身形一晃便朝地上栽了过去。”

“那黑影应当也是僵尸。”李秀色急道:“然后呢,这僵尸是趁机吸食了赶尸队伍中其余僵的精气?”

白子石摇了摇头:“那倒没有……这东西鬼魅一般,在道清道长倒地后,只从嘴里吐出了个什么气息,我也瞧不真切……只是不像是在吸食,更像是……捆绑?”

他摸了摸身上的鸡皮疙瘩道:“总之那场景着实渗人,眼瞧着缕缕白烟似的东西将整队的僵尸都缠了住,队中原本那些僵尸便都像中了邪一般,转过身跟着它跳走。不过也还未跳出几步,领头的这具吐息的黑僵便忽而被人扣住了肩膀。”

李秀色一怔,便听白子石续道:“是道长。”

“道清道长不知何时已从地上起来,拦住了那黑僵的去路。想来他应当早就察觉出了不对劲,所以方才佯装昏睡,为的便是此刻瓮中捉鳖。而那东西察觉自己被摆了一道,直接两手一伸,蹦着朝道长反刺过去,二者很快便打斗了起来。”

“在下是看不懂那些打打杀杀,只知那场面实属惊心动魄,本想赶紧逃走算了,奈何几个手下都已吓晕了,走也走不了。”

李秀色莫名:“瞧见赶尸队时不晕,这会怎的晕了?”

“那能一样么?”白子石道:“赶尸队中的僵皆贴了符,又看不着脸,还有个神通广大的道士看着,只知道一味蹦跶,瞧着虽是有些阴森,但距离又远,似乎倒并不怎么可怕。只是自从那黑影飞了过去,所有僵尸都好似中邪了似的,实在是渗人得紧。我这些手下胆子过小,不似我,毕竟这世上又没有几个我一般胆大勇谋沉着冷静的,晕了也是情有可原。”

李秀色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不愿多说,只道:“那之后呢?”

“总之,我瞧着二者打得算是难舍难分,这道清道长功力应当不弱,起初还几番快占了上风,本是没叫那黑僵伤着的。但……”

白子石说着,话中有些心虚起来:“……但毕竟吃了些不必要的东西,逐渐便有些吃力,身形也愈发摇晃不稳,几次要栽倒过去,我似乎瞧他生生往自己身上刺了几根银针,才得以维持了几分清醒。”

忽听广陵王世子在旁道:“银针止穴,气血倒流,这法子虽撑不了多久,但确实可以维持半分意力。”

李秀色皱眉:“听上去好痛。”

何止是痛?

颜元今轻嗤:“气血逆流是为大伤,倘若再同时运功,足以冲破心脉,一旦取针,半条命便已注定没了。”话间顿了顿:“这道士是拿命在拼。”

李秀色闻言一怔。

白子石神色最为难堪,几乎已没脸再说下去,但又不得不继续道:“那黑僵也是个难缠的,道长口中念咒设阵,也能将之生生撞开,直逼得道长连连后退,后吐鲜血,摔至地上。眼见这僵又想趁机将尸队掳走,道清道长也不知为何这般倔强,非要护住它们,半条腿都跪着,也还要甩出拂尘,以一己之力缠住那整片僵尸,牢牢锁于腕间。”

顾隽神色不忍:“再之后呢?”

“再之后,”白子石仿佛也不敢再说下去,良久才道:“……便是我亲眼瞧见,那道长生生被那黑僵咬了。他们起先缠斗多番,那黑僵都似乎留有余地未曾下口,眼下大抵是被逼到不耐,才真下了死手。道长他……被咬得鲜血淋漓,满身伤痕,也死死缠着腕上银线,只怕是嵌肉露骨,也未曾放半分手的。”

李秀色听得眼眶都有些红,不知心中如何发泄,只恨恨地瞪了白子石一眼。

后者忙一脸沉痛:“几位明鉴,我当真未想残害于他!谁知他定力这般的强,都中了药也还能强撑着,倘若乖乖昏睡过去,倒也免遭了这份灾……”

“这位道长出自阴山观,自有他需坚守的规矩及初心,”顾隽默了一默:“个中坚韧,百般意志,公子不懂,也无可厚非。”

白子石总觉得自己是被骂了,却也说不大上来,只道:“总之,在下见那场面,也是心痛的,本也不忍再看,却见这时,瞧见远处又出现了一道黑影。”

李秀色皱眉:“又一个僵尸?”

白子石有些不大肯定:“……瞧着身形似乎是个人。”

他说着,忽然嘶了一声,像是又回想起什么,肯定道:“应当便是人。这人面孔虽看不清,但正巧赶上月出云间,我于朦胧下瞧见了他身上装束,同那道清道长的还有些相像呢。”

李秀色一愣。相像?

白子石续道:“只不过颜色不同,道长身上是蓝服,而此人全身都是黑衣。”

黑色道服…

颜元今在旁轻揉了下额角:“继续说。”

白子石忙道:“我瞧那黑僵当是听那人号令的,他一出现,黑僵便停下了撕咬道长的动作。那人停在道长面前蹲下身看他,而此时的道清道长应当是再无半分力气,便任由他这么看着。”

言至此处,他忽而嘶了一声:“我总觉着这两人似相识一般,就这么生生对望许久,久到我都有些坐不住了。而后便见那人忽抬手生斩断了道长那拂尘牵扯的银丝,断了的银丝如火一瞬成灰,仅留道长腕间几圈还死死缠绕,殷殷滴着血。”

“道清道长许是万念俱灰,也被那黑僵之前伤咬得没了气息,便再无了动静。而那人便在此时自腰间掏出了个摇铃,轻轻一晃,所有僵尸竟都听他指引跟随那具黑僵而去,昏死过去的道清也被这人缠抱于腰间,隐入夜中去了。”

言至此,白子石语气添了几分可惜,又长长嘘了口气:“便是这些了,再没有其他了。”

他眼下精神早已接近崩溃,神色恳切:“在下丝毫不敢欺瞒,旁的我当真全不知晓,所见所闻也都一一如实交代,三位大恩大德,不知可否便饶我一命?”

李秀色几人却没有做声,如白子石一流不过是复述一段亲眼所见的旧事而已,于他们却久久无法忘怀。

真好,今日这两件事,每一桩,都这般叫人不痛快。

“好,放过你。”李秀色最先出声,她站起来,深吸口气道:“那我再问你,你当真不认得江照?”

白子石快要哭了:“江什么?”这又是哪号人物?

顾隽在旁叹气:“算下来也同公子一朝科举,前几甲原本的试卷中,你便没见过江公子的名字?”

白子石摇摇头:“当真并未见过。据我所知,除了我,是还有几位靠换卷抄题挪了位置,但我与他们互通,这几人中并未有人是用了有江姓卷子的。”

李秀色拧起了眉:“什么意思?”

“意思是,”广陵王世子在旁好心开了口:“只剩下两种可能,一是江应锦原本便未考上榜。二便是——”

“是他确然考上了,”顾隽接口道:“但落榜并非被替,而是出于其他什么缘由,硬生被摘去了的。”

不仅如此,人还不知为何被拉去落残,糟践成了个宦官。

白子石在旁一个劲点头:“是是是,几位所说皆有可能,但这些我可当真不知哇!”他眼巴巴瞧着,再一次道:“我真的真的什么都不晓得了!世子,你之前说只要我什么都说了,便可放过我……”

“好,我放过你。”广陵王世子哂笑一声,学着小娘子方才的话,话音落时只见白子石神色激动险些都要跪下来感恩戴德,这探花郎并不傻,那小娘子他半点不怕,至于和蔼可亲的顾大公子最是心善更不用说了,只消最难缠的这世子能松了口,他这个小命便保住了。

正在兀自庆幸,却见这世子托着下巴,忽然懒洋洋唤了声:“顾阿绣。”只叫了记名字,没再说旁的。

顾隽未答,只对着白子石微微颔了下首,客气道:“白公子,既都说完了,随我从前门出去罢。”

白子石想点头,一瞬又觉得不对:“前门?”

“是的。”顾大公子还是微笑:“衣裳也不必穿了,便就这样罢。”

白子石:?

“公子放心,未免打草惊蛇,你科考作假李代桃僵之事、在职间多次暗行不轨之事、以及不忠天子私下忤逆之事,顾某会先替你瞒着。”顾隽一脸好心道:“眼下不过是先交代一个风月下流、不贞不洁、诓欺公主之事,属实幸运。”

“……”

白子石唇角直抽,险些要栽过去。广陵王世子在一旁好整以暇地扶了扶手腕,再摸了摸桌上的今今剑,大发善心道:“行罢,我也没办法。既然你不放过他,那本世子便牢牢累,搭把手吧。”

白子石:“……”

第170章 吴府

夜露霜寒, 内宅深闺的窗门却未关。临窗而坐的女子望着天边,手里细细摩挲着一道金钗。

身后的小丫鬟进屋时吓了一跳:“小姐!你怎的又将这东西拿出来了。”她赶忙上前夺过那柄双蝶钗,左右看了看方道:“倘若叫老爷瞧见, 定是又要动怒了。”

那小姐也未阻拦, 只淡道:“婚期还有几日?”

又道:“你同那陆知鹏说, 我身子不适,实在无甚精力。成婚前,还是莫要再见了罢。”

“可是小姐。那毕竟是太傅家的公子……您日日躲着不见,倘若他告去老爷那里,我怕老爷又——”

“无碍。”那小姐扯了扯唇角, 笑容看不出半分情绪:“如今木已成舟,他晓得这般时候我的命最为重要, 毕竟这条命……还需得留到嫁人那日的。”

丫鬟唤小菊, 嗫嚅着不敢再说些什么。

她自小被卖进吴府便跟在小姐身边, 晓得自家小姐从来都是柔顺听话的, 此生做过最大胆的事便是同那廖子司私奔,而当廖子司投湖后,小姐便也直接晕厥过去,生生病了半年。

小姐同廖子司情深意重,为他甚至敢忤逆自小不敢与之说一个“不”字的父亲,可廖子司死后,小姐又便回了从前柔顺、听话的模样。好似被折断了羽翼的鸟蝶,再飞不起来。

如今小姐整夜连觉都不敢睡沉了, 常要去窗边吹风, 说是怕做梦。话本上说多少人只奢求梦中可见亡人半分,可小姐不敢见,她说太痛了, 不敢见。

小菊总是心疼小姐,一如此刻。还在难过着,却又忽听小姐突然问起她道:“你近几日去那里了吗?”

小菊身子不禁一颤。

“那里……去了,您吩咐的,不敢不忘,只是……”小菊咬着唇,忽而扑通一记跪在地上。

“为何这般反应?”吴荑儿的眉头轻皱:“我不是告诉过你,她不收,便托人给,找借口给,哪怕是偷偷地放在门前墙下……”

“小姐,不是的。虽那廖母确实从不收您送过去的补贴,每次送去都丢回来,但我每回也都想尽了法子,至少能托她邻里照顾她一番,只是这回、这回,”小菊干脆伏在地上,呜呜哭起:“那廖家寡母一个,心病成疾,久病难医,上月已经去了,我是怕小姐过于自责伤心,才一直瞒着……”

吴荑儿面色忽而一白,重重咳了一记,她身子本就孱弱,此刻生生要呛出血来,许久才道:“……你说什么?”

话音方落,门外忽又跑来个下人。

那人远远扯着嗓子道:“小姐!府里来人了,急匆匆的,好似是那日的广陵王世子及李家娘子。”

*

吴员外坐在桌边,命手下给面前三人倒茶。他是知晓这三人身份的,尤其那两位郎君,见他们来势汹汹,可只喝茶不说话,实在奇怪得紧,终于有些沉不住:“三更半夜,不知世子与顾小公子前来府上有何贵干?”

广陵王世子没搭理他,一旁的顾公子则是叹了口气,唯有最边上的小娘子冷哼了一声,从怀里抽出个什么,“啪”一记放在了桌上。

“这是何物?”

小娘子道:“白子石的口供。”

吴员外一愣,大抵回忆了一瞬这个名号,神色登时由茫然转化为震惊,还未说话,又听小娘子故意问道:“上届科举的探花郎,员外不会不认得他罢?”

吴员外眼神别开,正色道:“这位小娘子说的何话,即便是探花郎,他的口供,又与老夫何干?”

“你不认得他,他可认得你。”小娘子气笑了,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接道:“这上面可写得清清楚楚,员外私通礼部官员,私自调换科考试卷,干扰举试公正。”

吴员外的脸色铁青:“荒谬!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一派胡言!”

“胡言不胡言并非员外说了算,左右员外所说与白子石所证定有一方为假,既然我们无法判断,只好先将这份供词呈上御前,叫天底下最公正的人判一判了。”小娘子气势足得很,说完还故意朝坐在边上的广陵王世子那挪了挪,大声道:“反正我们中有人是随时可以面圣的。”

小娘子倒是惯会这“搬大佛”的招数,大佛如今倒也受用,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觉得有些好笑,却是“唔”一声道:“赶早不如赶巧,本世子闲得很,不如便现在罢。”

说着虽没有要起的动作,却吓得面前的吴员外一身冷汗,他当即站起身来,上前一把抓了那口供紧攥于手中,深吸口气道:“此事当与几位无关,吴某不知是何处得罪了几位,要捉了我这处把柄,深夜来问罪?”

“你承认便好。”李秀色看着他,只觉得好笑:“你以为是得罪了我们才至此的?你自己害人那般便丝毫不觉得愧疚?”

吴员外冷声:“我害何人?”

颜元今尚坐在椅上,他尝了口吴家下人方才端上来的茶水,烫得他眉头一皱,心情便有些烦躁起来,语气便也添了些不善,嗤道:“吴承巡,你可知廖家那寡母上月死了?”

此言一出,吴员外只是神色微僵了一瞬,反倒是一旁的李秀色与顾隽皆是一愣,尤其是李秀色,她看向颜元今的眼神添了几分意外,这骚包不声不响,审问白子石时也半分未提,可他什么时候知道廖子司母亲的事的?要么便是早在之前收服廖子司之僵时便已派人关注了廖家,所以有什么动静便第一时间知晓。没曾想这厮瞧着这般没心没肺,做事倒是细心。

吴员外神色已有些不稳,但还是强硬道:“此事又与我何干。”

广陵王世子笑了,没有说话。

“员外怎可这般凉薄!”顾隽则是已有微微怒意,打抱不平道:“廖公子单这一个母亲相依为命,将他养大送进书院,偏偏白发人送黑发人,定是心疾生郁而死。倘若不是你调了他的卷子,私自拱手将他功名让与他人,他何至于此,其母又何至于此?”

见话已被说破,吴员外俨然颇有些恼羞成怒:“那是他自己咎由自取、不自量力!又这般脆弱难堪,如此不能成事之人,死或他母亲死,又与我何干!?”

“笑话!”李秀色怒道:“那员外便是承认此事是你做的了?”

“是又如何?”吴承巡道:“他勾引我女儿便已是心怀不轨!谁不知这种人心中在想什么?这般心术不正之人,我怎能眼睁睁看他考什么功名,做什么官?难道真要等他再引诱我小女,霸占我家田产业吗?低贱便是低贱,我是调了他的卷子,那又如何?不过是还他归家认清自己罢了!”

“你——”

李秀色气得险些话都说不出来,却忽听前厅偏门处传来重重“啪”的一声。

那里不知何处站了个娘子,她面色苍白,像是有些站不稳,掉落的是手里的双蝶簪子。她急匆匆来,以为是阴山观的道士来,以为与那人有关,所以特意带了簪子。

可此刻簪子都再握不稳。

*

吴员外瞧见那人,面色当即一沉,晓得话被听了去,便道:“此处没你的事,回去!”

那娘子没听,她一步步上前,走到他面前,轻声地道:“你看过子司的卷子吗?”

“滚回去!”

“你看了他的卷子,就当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她几乎浑身发抖:“我只问您,可有看过他的卷子,有认真看过他的卷子吗?!”

吴员外气得面色铁青,想喊下人将人拖走,偏偏广陵王世子不知何时出剑朝那柱上生生一刺,颤动的剑身亮着寒光,无一人敢上前。

吴员外忍怒道:“你先回去,有话我之后慢慢再跟你说——”

吴荑儿却是摇了摇头,而后猛然抬手,拿手中金簪尖处对准了自己,李秀色吓了一跳,却见她抵得极紧,惨声道:“你不说,我不走。”

“你——”

吴员外此刻也是被气得脸色发黑,又惊又急,瞪大双眼,像是从未见过自己女儿发过这般的疯。饶是上次他几乎要将廖子司打残了,她也只是会抱着他的腿痛哭求饶,从未这般疾言厉色过。

他从未见过她这一面,这让他打从心底的发怒,恨道:“我凭何要看他的卷子?写得再好又如何?!”

“那你凭什么去调他的卷子!”吴荑儿生生笑出眼泪:“您是不敢看罢?怕看了就知道自己是错的,怕知道子司当是三甲,当是登科才子,他从不是你所说的那般无用之人!他有才学有抱负,光明磊落,他比你强的多!”

“孽障!你何时敢这么跟你爹说话?”吴承巡怒道:“住嘴!”

“子司他,本该拥有这世间最好的,可现在一切都没了。”吴荑儿哭得肩膀都在抖:“为什么,就因为你不想我嫁与他吗?可是父亲……我是什么呢?”

“在您眼里,我究竟是什么东西?可以如此这般肆意践踏?您从前掌管我的人生,如今连与我有关的人也要决定了去?可那是旁人的人生,是别人的大好前程呀。你叫我欠了子司一生,他的人生,我要怎么还?!”

话音落时,已跌坐至地上,李秀色匆忙上前搀扶。

顾隽在旁叹气:“吴娘子,此事怨不得你,莫要过于责备于自身。还是将簪子放下吧,莫要伤及自己性命。”

“你让她伤!”这吴员外此时已然怒不可遏,语气中甚至还搀了些讥讽:“你且看她敢不敢死?我养出来的女儿,我还不晓得?倘若她真的敢,便早随那厮去了,还能活至今日?”

李秀色难以想象这爹还能说出这番话来,一派高高在上,令人十足心寒,气得要破口大骂,忽听身侧的吴荑儿轻声道:“是啊,您养出的女儿,还是您最懂我。”

吴员外冷笑一声,还欲再说什么,却见吴荑儿忽而笑了笑,那笑容有些自嘲,又似乎决绝,她手中的金簪已然松开,却是突而自李秀色腰间抽出什么,而后飞速于脑后用力地一扯一划。

身旁人阻拦不及,大把青丝瞬间落下。

李秀色愣住,这吴娘子竟是抽了她的小剑,生生斩断了自身一半的头发。卫朝女子蓄发为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亲伤,吴员外见她如此,登时捂着胸口跌坐在凳上:“你、你——”

小娘子瘫坐于满地凌丝间,只一字一顿道:“我要退婚。”

“你说什么?!”

“爹伏法后,我会上山出家,日日为子司与廖母诵经祈福。”吴荑儿抬起头,眼神冰冷,唇角轻扯中掺着凉薄的笑:“您放心,子司既已死,我也再不会与旁的男子产生瓜葛,一生循矩,辱不了您的家风威仪。”

此言一出,吴员外登时气急攻心,险些要气出血来:“你再说一次?你敢!”

“敢不敢并非员外说了算。”颜元今于一旁开口道:“令爱也算是有孝心,怕是知道你这爹做过的污糟事还不止这一桩,一旦被查了,这府邸怕是此生也回不得了,她早早为自己计划好后事,也免得你爱女之心过旺,狱中操心。”

这世子要么不说话,但凡开口便是刻薄至极,这吴员外方才还只是险些气出血,被他这么一说,登时呕出一口老血来。

广陵王世子嫌脏,眉头一蹙便偏头去了,视线落于厅中,着重在那个紫衣小娘子身上。

小娘子半跪在吴荑儿身侧,眼眶红红,看上去竟要比人家当事人还要伤心似的:“吴娘子,你这又是何苦,你、你头发……还有你、你真要出家……”

“我心意已决。”吴荑儿笑容悲凉:“他说的对……我不敢死。”

“我从小便是这般的……胆小、懦弱、一无是处。”

“其实我总是想,倘若当初子司去后我那场大病能随他去了,便随他去了多好。可我被救活了过来,活下来后,偏偏又不敢再死……难道我不爱子司吗?我爱子司啊,为何又偏偏是这般胆小的人呢?”小娘子说着,忽而落下泪来,而后抬手抚上心口,一下又一下轻轻捶着:“李娘子,我这里实在太痛了,呼吸不过来,总感觉要死了,却偏偏还活着。”

太痛了。

“不是这样的,吴娘子,”李秀色也跟着不由落泪,呜呜哭着还不忘安慰:“虽说话本子上常写有情人生死相许,可怕死是人之本性,你何苦因这份本性指责自己?换作是我,我也是不敢死的。”她说着,皱皱鼻子:“你看,拿簪子割自己多痛啊,谁说非要刺入血肉急于求证的爱,才算真正的情爱呢?”

吴荑儿听她所言,眼圈再是一红,李秀色忙抱上去拍背安抚:“吴娘子定要好好活着,将自己的人生过好,便是对有情人最大的不辜负。”

吴荑儿点了点头,又低声啜泣了起来。

广陵王世子见她二人抱在一处,哭得没完没了,不怎么善解人意地啧了一声:“这要哄到什么时候?”

顾隽在旁都快感动落泪了,闻言忙伸手指抵唇作“嘘”声道:“昨昨兄,小点声。”

“……”有些煞风景的世子不说话了,扭头看向了一边的吴承巡。

他直接上前踢了一脚,道:“你如何收买的秦友?”

这吴员外冷不丁被踹了一记倒也不脑,此刻他头发都好似白了大半,大抵知晓口供据在,无法再逃脱,竟心灰意冷般再不辩解半句,只道:“花了些银两。”

“秦友并非傻子,他在职礼部,敢与你共通,恐怕不单是看你这次的银贿,”颜元今笑了:“你和他很熟?”

“也不过是陈年里他替我暗中做过些买卖从中抽利,互相各有所需罢了。”

颜元今点头:“还有呢?”

吴员外冷笑:“世子想定罪将我押走便是,到了天子脚下,老夫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不都一一明了,何苦还在此逼问?”

广陵王世子轻嗤一声:“你以为本世子还有空听你去审什么讯?”

他语气讥诮,言下之意不过是告诉这老东西眼下有什么乖乖答了便是,若再废话少不得有苦头吃。吴员外再有些气性,到底对这世子还是有些惧意的,想当初在府上收廖子司那具尸时得,他都能几次教训得自己不敢吱声,眼下更是不敢再说些什么了,便道:“世子究竟想问什么?”

“我听说当今圣上身边的近臣总管刘公公,入宫前的府上乃与你祖上添了些表亲?”

吴员外有些莫名,那刘总管与他家是有些远处渊源不错,可此事外人并非不知,寻常人一查便得,并非什么大事,便皱起眉道:“世子此话何意?”

颜元今挑了下眉:“你可曾替秦友,送过什么人入宫为宦?”

吴员外一怔,腾然站起,半晌才道:“……此事世子怎知?”

他站起,广陵王世子倒是漫不经心地在一旁又坐下来,漫不经心地又尝了口此刻温度正好茶,最后才漫不经心地开口:“那人叫什么?”

他把杯子放下,继续问道:“可是姓江?”

此言一出,不单是顾隽惊讶,连李秀色也猛然愣了愣,而后连忙扶着吴娘子站起了身。

“不知。”吴员外道:“我并不知此人原本是何身份,只知是位面容生得极好的男子,不过身子似乎生得孱弱了些。”

李秀色忽道:“面容极好,有多好?有那探花郎生得好吗?”

吴员外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讶道:“姑娘怎知他与那……”

话说一又止住,想他们今日来这般直奔主题,思忖应当是个早已查清楚许多才直接发问,所以必然是早知道那男子是与探花郎一届科举出生,便咽下后半句后,转而道:“定然是生得更好的,廖子司什么的更是不及。只怕是当届科举,再没有比他容貌更出众的。”

李秀色心中一咯噔,只觉猜测验证了□□。

吴员外续道:“那男子确实是科举人士,也确实被送进宫阉成了宦官,但其实此事未经我手,而是刘总管亲自收的。”

颜元今眉头轻皱:“亲自?”

“是。”吴员外道:“我只是于秦友处走动时,碰巧撞见而已。我到时那男子正处于昏迷,应当是被捉来他府上要私下了结了去的,刘总管的亲信太监却传了信来,说放那男子一命,送进宫中去罢,这才未对那人性命下手。”

顾隽道:“那男子做了什么,秦友为何要对他痛下杀手?”

吴员外摇了摇头:“秦友只说此人穷困潦倒至极,进京赶考后连个店都住不起,便整日于城中无人问津的破庙里歇脚,本是勉强可以上个榜尾,没准可以落个小官,偏偏放榜前的第二夜似乎被他听到了什么重要的人于这偏僻庙中谈话,未免有所泄露,所以才要杀人灭口。其余并未同我多说。”又道:“若非刘总管发话,这人的命恐怕便没了,虽不知刘公公何意,但也算好心,此人虽落榜做不得真官,也能进宫落个阉官。

一番话下来,李秀色俨然已经气得发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江照的事大抵慢慢清晰,只需找到秦友,再顺藤摸瓜,一定能抓到幕后的黑手。到底是谁,说了些什么,值得要杀人灭口?还有那刘公公,既是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又怎会同秦友搞在一处?

还有太多事要做,但此刻她俨然没有力气再问下去,只瘫坐在地上,久久顺不过来气。

吴员外看起来也再无他话可说,任凭他们几人发落,广陵王世子命人先将他带了下去,而后看了看李秀色之前因为安慰吴荑儿仍有些泛红的眼,这才将目光看向了吴荑儿,难得好心道:“你这爹我先关着,圣上素来开明,未来发落定不会祸及家人,无论他从前做过什么,你这府上还是一切如常。”

吴荑儿没有说话,她眼下没有任何心情,只是垂了垂首,算是道谢。

顾隽道:“吴娘子当真要出家?”

吴荑儿点了点头:“阴山南侧有一处长安寺,寺中有女尼庵所,与阴山观极近,子司之前于阴山观中超度,我待在那庵中,也离他更近一些。”

广陵王世子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必要,甚至觉得有些矫情,但他想起方才那紫瓜抱着这人呜呜哭的样子,有些好笑,但小娘子哭得实在太狠了,明明是旁人的事,她却为他们这样伤心。

于是他再难得发了一次善心,道:“他未必已被超度。”

吴荑儿一愣。

便听颜元今懒洋洋道:“化僵者若是冤情未解,超也超不过去,你听那没用的道士当日跟你说什么把僵带走做法,只怕如今还在观中摆着无策呢。”他讥诮说完,又道:“今日才算是解真明公,只有你过去亲口告诉他当日高中,这冤才算真正化了。”

吴荑儿怔住良久,心中情绪万般复杂,只喃喃道:“多谢世子……多谢世子。”

她知晓这世子虽说得轻松,不干己事的模样,但他分明是在告诉自己,她还能再见与子司见上一面,这一面的期许,顿时让她魂魄都回了几分,几乎要落下泪来。

广陵王世子也未受谢,只扭头看了眼李秀色,见她眼下也恢复了些精气神,正替吴娘子高兴。

他这才挑了下眉。

还未说些什么,便见李秀色拍桌道:“我陪你去!”

颜元今的眉头顿时又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