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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暗箭

街头集市僵犬伤人, 因胤都有法此类僵邪作怪一律由阴山观处理,未己,便有阴山观几名附近恰在山下办事的道士赶来收僵。

李秀色一眼便在一伙儿蓝衣小道士中发现了为首长得最是标志的那个, 热情挥手道:“卫道长!”

打完招呼又瞧见不远处一道熟悉身影, 仔细看了两眼后更是惊喜:“乔姐姐也来了!”

卫祁在上前道:“李娘子。”

又环视一圈道:“世子与顾公子也在。”

顾隽微微颔首, 礼貌招呼,颜元今则是一副懒得搭理人的派头,只睨他一眼:“消息倒是灵通。”

来者正是卫祁在与乔吟二人,后者今日特意穿了身低调的浅杏色流纱裙,面上也罕见地带了个帷帽, 闻声行至李秀色身边,一掀帽纱, 笑道:“这都能被你瞧出来?”

李秀色这双眼那是比猴还尖, 更何况乔吟的身段素来要比寻常人更出挑些, 认出自然不难, 只是瞧她这幅装扮,仍有些讶道:“乔姐姐,你这样……”她嘶一口气:“不是要与卫道长私奔罢?”

乔吟一双狐狸眼微微一闪,语气调侃道:“我倒是想。”说完,瞧了身旁那人一眼:“你要问他敢不敢。”

卫祁在似是一愣,脸一瞬变红了些许:“李娘子莫要说笑。”

乔吟闻言垂眸轻笑一声,而后耸了耸肩,似习惯似了地冲着李秀色道:“你瞧, 还是莫要开他玩笑了。我这幅装扮, 不过是因为最近我那爹管我出府管得严了些,我好容易才偷溜出来,不能被他发现了才是。”

李秀色点了点头, 没再说什么。自那日撞见这卫乔二人亲密后,已经多日未见他们了,本以为亲都亲了,这俩人大抵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可今日一见,只觉还有些奇奇怪怪的。

她脑海中不由又想起那日系统放出的二人结局,一时有些唏嘘难过,下意识叹了口气时,便听耳边一道声音小声嗤道:“这么想看别人私奔?”

李秀色抬眼见着广陵王世子,这厮走路没有声音,不知何时站自己身后侧方来了。

她道:“我只是想看有情人终成眷属。”

“有情人终成眷属?”颜元今皮笑肉不笑:“说的倒是好。”

那不然呢?

李秀色摸不清他眼下情绪,只觉得他站得离她那么近让她稍微有些不大自在。她抬眼望了下四周,原先那混乱场面已早被震住,不少百姓已经忘却恐惧看起了热闹,毕竟一街子王公贵族的场面可不常见,不少小娘子更是纷纷朝他二人这边瞧来。

李秀色晓得广陵王世子放在哪儿都可谓人群焦点,如此一想,为保自己小命,还是连忙站得离他远了一些。

颜元今见这紫瓜这左右观察又这么避着自己的模样,脑中忽地想起早晨陈皮带回的那句话,心里忽然便有些不爽。

她莫非真是怕自己挡了她姻缘?

如此一想,广陵王世子脚底便也一动,又站得离她近了些。

那便挡得彻底些罢。

“……”李秀色当即扭头看了他一眼,却被他凉凉回看过来,只好立马装作无事瞥开了目光。

那边厢,乔吟恰与顾隽打好招呼,见他与李秀色身旁站了个似面生但莫名又有些熟悉的橙衣女子,忍不住道:“这位……”

没等他二人介绍,那橙衣小娘子已率先迫不及待道:“方才瞧你半天了,可算是问到了我。本姑娘远在边关也早有听闻说那乔家小娘子越长越似个神仙美人儿,如今见着,当真是叫我眼睛都要看花了。”

眼见面前的美人儿还有些许茫然,她登时有些不满起来:“不是罢?幼时宫宴我常与你坐在一处,这不过出去打了几年仗,你便不记得我了?”

乔吟似是一怔,瞬间反应过来:“傅娘子?”

傅秋红立马开朗笑起来:“怎么样,是不是我也生得漂亮了一些,所以方才认不出来了?”

乔吟一时欣喜,她与这傅小娘子多年未见,只记得她远去边关时个头还不高,身材也要圆润一些,如今却是出落得愈发俊俏,带了些边塞的豪气,十足英姿飒爽的美人一个,她当即笑道:“那是自然!”

另一边的李秀色见二人这边正昔人重逢,忽然想起要事,连忙一手指向先前欲伤人但被她及时击倒在地的僵人,另一手拍了拍自己的小剑:“乔姐姐,你们看,险些咬了人的,幸亏方才有我说时迟那时快地一下子便将他收拾了。”

广陵王世子眼瞧着她眉眼带着丝丝得意,没了半分谦虚。平日里没看出来,这小娘子这般渴望邀功夸奖。

乔吟与卫祁在果然对她赞许有佳,李秀色被这对小情人夸得有些飘飘然,唇角的笑容挂都挂不住,乐呵了半天又倏地想起什么,忙道:“对了,卫道长,这人不过是个摊贩,不幸被那僵犬咬了大腿才变成这般,你看他还有救没救?”

卫祁在蹲下身,抬手微掀那僵人的眼皮,露出内里发白的眼珠,又去看他腿部鲜血淋淋的伤口,见上头绿气丛生,无奈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伤口过深导致尸气侵入过重,尸变是已定之事,并无转机。”

见李秀色闻言后面露伤感之色,晓得她是可怜此人遭受无妄之灾,便又续道:“我见此僵唯有臂上现了剑口,晓得李娘子大抵是心善刻意未伤及其要害,我与几位师弟会将他带回观中,度化后施以棺椁,好好入葬,娘子不必过于介怀。”

他说着,掏出黄符贴上僵人额间,确认无误后方才继续行至那几只僵犬身侧。

僵犬身上还捆着铜钱链,卫祁在探查间也发现这几只犬耳上的咬痕,不由皱起眉头,起身与师弟们交谈了几句后,见颜元今尚靠在身侧的摊位旁,便道:“世子方才可有何发现?小道愿闻其详。”

颜元今一脸懒得理他:“没有。”

卫祁在深知他一贯这般态度,倒也没再说什么。

反倒是另一边的李秀色略有嫌弃地瞥了那骚包一眼,而后手挡了半边脸,对着卫祁在小声说起坏话:“你知道的!心胸,”暗指颜元今,再拍拍自己胸口,煞有介事道:“小得很,有也不会同你讲的。”

自认为声音小,殊不知耳朵比狗还尖的广陵王世子听了个一清二楚,当即嘶了一声。

换是往常他定还不痛不痒深怕不气到他人地点头认可“她说的没错”,但此刻倒觉得“小气”这二字从这小娘子嘴中说出来让他格外的不舒坦。

她竟觉得他小气?觉得他心胸狭隘?

这可怎么行。

于是便听一身银红锦袍的小郎君忽然先抑后扬地重重清了清嗓子:“不过本世子倒是忽然想起来——”

李秀色当即一愣,说人坏话说到一半被迫止住,朝着颜元今看去。

后者也没瞧她,只慢条斯理道:“这几只畜生脖颈上戴的项圈,那坠子有几分特别。”

三只僵犬脖子上的确挂着三条黑色的项圈,胤都寻常人家也有不在少数者养犬,这项圈也不过是最常见的款式,卫祁在方才瞧见也未过于放在心上,经颜元今一提,方凑近捏起别在那圈下小巧的玄青坠牌,牌面上并无任何装饰点缀,材质也似只是一般的硬木,便道:“世子是觉得它有不寻常之处?”

颜元今道:“都中一般人家养犬圈上也会挂坠,不过坠上多半是写了主家姓氏,以防护院或是以宠为乐的家犬走失,似这般涂了全黑却不书一字的,倒是头一回见。”

卫祁在恍然:“想来或是其主家身份有些特别,还是有什么……”

话未说完,却听一人声音远远传来:“这是大理寺养的犬。”

寻声望去,见说话之人竟是广陵王车前的小厮,他应是替车内人传话,高声道:“王爷道此类玄青犬牌唯有大理寺监守处所制,因不常外见与人,所以鲜有人知,道长若有疑虑,可前去查探线索。都中冒出犬僵,此事非同小可,关乎百姓安危,还要辛苦阴山观各位道长了。”

卫祁在颔首道:“多谢王爷指引,我观定竭尽全力。”

那小厮说完话,又对着颜元今所在方向望去:“世子,时辰不早了,我们已耽搁许久,该要进宫了。”

颜元今道:“知道了。”

小厮道:“那世子……”

颜元今却没继续搭理他,只兀自行至李秀色身旁。他低头静静看了她一眼,似在心中稍微斟酌了一下措辞,但到底还是没有斟酌出来,也不顾她神色别扭,低声开口道:“都中近日不大太平,我有事要忙,你自己注意,莫要乱跑。”

李秀色没想着他会突然来自己跟前说上这么一句,而且这语气说实话也让她有些莫名的惶恐。

旁边人都在看着,她哪里习惯他这般嘱咐,下意识便打起了哈哈,客气道:“世子不必担心,我有小剑在手,能保护好自己。”

颜元今像是被她所说的话气笑,啧一声道:“不错,既然你有小剑,我也不必再多嘴了。”

李秀色只觉得这厮今儿个有些婆婆妈妈的,但到底还是很给面子地继续道:“世子抓紧去忙罢。”

颜元今没再说什么,也似乎懒得再看她,转身行回了僵犬那边,瞧见卫祁在已掏出定僵符箓贴在那三犬头上,便抬手收了铜钱链。

小桃花有灵性得很,早便在旁乖乖候着,广陵王世子上了马,行至马车旁时并未有所停顿,却忽听车内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这女子是哪家的姑娘?”

问的是李秀色。

马蹄落下,颜元今将手中的马鞭一扯,停住脚步后嗤道:“怎么?王爷还要查人户籍?”

车内那人却只是淡道:“方才我们已行出东宿门,眼看便要行至宫门口,可你却在听闻此地街市作乱后头也不回地策马折返 ,”言语间顿了一顿,“你长至这么大,我还从未见过你那般着急。”

广陵王世子却是笑了:“好一句长至这么大,我长至这么大,王爷见过我什么模样?”

他言语间夹枪带棒,广陵王却并未回应,反倒是低笑了一声:“本王只是觉得,似是头一回见你对小娘子上心。”

颜元今没理他,只是稍稍偏头朝后方看了一眼,恰看见那边厢不远处正弯着腰与顾隽几人一同帮摊贩捡拾东西的紫衣小娘子,他眉头一挑,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

如今当真是全天下都看出他对她的上心了。

广陵王见他未回话,便又续道:“不过我方才瞧见,这女子额上似有胎痕。”

颜元今这才收回目光,语气多了几分不耐烦:“那又如何?”

车内半晌没有出声,久到广陵王世子不愿再等,抬手正欲起鞭,倏尔听到内里又传来一声低低的:“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与你母亲,倒是相像。”

颜元今动作一顿,面上倏然间便沾了几分寒气,冷笑一声道:“我可与她不同。”

说完,带着几分讥色,策马先行而去。

马车前小厮见状,问道:“王爷?”

车内的广陵王并未作声,只掀开车帘朝外望了一眼,目光恰与方站起身抬头的紫衣小娘子对上。

那小娘子似乎怔仲一瞬,随后立马远远行了个颔首礼。

广陵王扶帘的手一顿,随后将帘子放下:“走吧。”

又道:“回去查一下她的来历。”

“是。”

*

这边厢,李秀色行完礼,下意识摸了摸额角的胎记处,心中总觉得有些怪怪的,那王爷刚刚是在瞧她罢?他瞧她做什么?

另一边,一众小道士正用引路铃起僵,只听“丁铃”三声,那地上先前被咬化僵的摊贩及三支僵犬径直站立了起来,犹如游魂一般步伐僵硬地行成一排。为首的道长向天洒符,以幡招引,同卫祁在告别后,便赶僵而去。

李秀色见多了给人贴符,还是头一遭见给狗贴的,更是第一次见着赶犬僵,正新奇张望着,瞧见其他小道长们统统都走了,唯有卫祁在原地不动,见他应是要与乔吟去大理寺附近,想来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便自告奋勇道:“我也去!”

没等回话,另一边的傅秋红闻声也生拉硬拽着顾隽凑了过来,眼瞅着是也要凑这份热闹,卫祁在盛情难却,想来今日只是去探查一番线索,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便也点了头。

大理寺位于西郊之地,距城中较为偏远,几人赶至附近时,已是落日西斜。

李秀色自乔吟马上轻巧跳下,远远瞧着远处建筑那四周的高墙及那顶紧闭的朱红色金漆大门,又左右看了看两边的两座雄狮及门口那架鸣冤鼓,感叹道:“看上去倒是气派。”

乔吟道:“此寺主审朝廷重刑,乃三司之首,内还设有大理寺狱,不知押了多少重犯凶徒。瞧着恢弘,实际阴森得很。”

另一边,傅秋红刚搀了顾隽下了自己的马,一边搀还一边翻着白眼,就差将“没用的男人”几个字写在面上。

稳当落地的顾大公子:“多谢。”

傅秋红一脸痛心:“怎么会有男子连马都不会骑,你这样真的讨得到娘子做老婆?”

顾大公子似乎认真想了想:“多半不能。”

“……”

傅小娘子没话说了,她懒得再搭他,顺势要将马牵至一旁树下,树边不远便是大理寺外设马厩,供内里差事者暂停,傅秋红随意扫了一眼,却瞧见一匹熟悉的,当即咦了一声:“飞电?”

卫祁在瞧着那匹红马:“姑娘认得?”

“是。”傅秋红点了点头:“这幼时原是我的小马,因侧身有一道闪电状的黑纹取名,不过在我小时就被我爹以礼送人了。”

乔吟好奇道:“送给何人了?”

傅秋红摇了摇头,还未说话,忽听不远处传来开门人声。

几人循声望去,正见大理寺边上的一道不起眼的侧门内走出了两位步伐匆忙、看着像是要出去办急差的衙役,李秀色见状,连忙上前将人拦了住:“几位大哥请留步!”

那二人瞧见上来位虽其貌不扬但装扮灵动的小娘子,先是吓了一跳,旋即皱起眉头:“娘子有事?”

那小娘子身后站出位道长来,手里拎着块玄青坠牌,开门见山道:“两位可认得这个?”

那两个衙役当即睁大了眼:“犬牌如何会在你这儿?”

“今日午时有三只恶犬化僵现身于闹市,身上便挂了这个坠牌。”卫祁在道:“小道乃阴山观中弟子,奉命探查此事,敢问几位可有所知?那三支犬如何变成这般模样的,此地附近可曾有僵尸出没?”

“化成了僵僵僵僵——?”衙役显然是被吓着,非但面色紧张,讲话更是结巴起来:“这……这怎会如此呀!咱们将将才发现那几个看院的畜生没了,头儿放话去找,因他们性子凶猛生怕吓着人,这怎的已经出了事了?伤着人没有?”

“何止,”李秀色在旁唏嘘:“都咬死了一个。”

“完了、完了……这可如何是好,这不会怪罪到我们身上罢?!”

“只要你们如实说了,”李秀色继续唏嘘:“便多半怪不到你们头上。”

两个衙役简直快要哭了:“我们说什么呀!是,我们确实是未看管好犬,也不知何时让那几个畜生跑了,明明锁链牵制得好好地,往日里它们也都很是乖巧,也从未出现过这般状况……”

傅秋红在旁皱眉:“这么说你们根本不知道它们化僵的事?也从来没见过或听过僵尸的风声?”

“我们自然不知!”衙役异口同声道:“什么僵尸……此地从未有过!”

见他二人这般信誓旦旦,神色也不似扯谎,几人心中正在犹疑,忽见那侧门又开了一次,内里走出个同样装扮的衙役,边走边道:“你俩怎么动作那么慢,还在——”

话说了一半,目光恰与抬头看过来的卫祁在对上,瞧见他的道士装扮,动作僵滞一瞬,竟下意识地扭头就要往回走。

卫祁在眉头一跳,当即一个纵身,挡在了他面前:“怎的话未说完便要走?”

那衙役干笑一声,却笑得一脸苦相:“那什么,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

“什么事这般急?”乔吟几人也挡去了他面前,微眯起眼盯着他。

“就是……很急……很急……很急……”

这一行几人个个看上去来势汹汹,唯独顾隽还是个翩翩君子,“哦”了一声,礼貌道:“人有三急,可以理解。”

傅秋红:“闭嘴。”

“好的。”

李秀色站在那衙役面前,笑吟吟道:“方才有你们寺的三支犬在外头闹事,这事你知道吗?”

“我、我如何知晓,头儿将将才放话让出去寻。”

“准备上哪儿寻?”

“就……四处找找。”

李秀色点头:“可它们已经咬死人了。”

那衙役登时抬头,一脸震惊:“咬死了人?咬……咬死了多少?”

“很多。”李秀色再度一脸唏嘘:“咬死了一整街的人。”

“一整街?”衙役的神色顿时惊恐起来,下意识道:“那、那城中此刻岂不是混乱不堪,遍地都、都是僵了?!”

他一说完,李秀色的表情便微微一动,盯着他道:“你怎么知道?”

衙役被问得一愣:“什么?”

“我说,”面前的小娘子眼神清亮,眸色狡黠:“我方才只说它们咬死了人,但半句没提一个僵字,更未与你提及它们是化成了僵犬咬人的。”

她笑吟吟道:“所以,你是怎么知道被他们咬过的人,会变成僵的?”

此言一出,那衙役当即呆在了原地。

他似乎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这个小娘子摆了一道,支支吾吾道:“我……我……”

“你什么?”傅秋红饶有兴致打量他神色:“你紧张什么?”

顾隽在旁贴心地从腰间掏出一面帕子便要递上去:“来,先擦擦汗。你莫要害怕,我们几位不过是有些事要问一问,你只消将你所知或所见的告知我们便可,倘若根本没见过什么僵,那也并非什么大事,毕竟此事确实不大应该。你看,也许只是那几支犬中了邪或是生了什么急病,你也可以如实……唔唔……”

话未说完,傅秋红已然将那还未伸出去的帕子夺了过来,一个反手塞进了顾隽嘴里,一脸没好气道:“非要这般才安静是罢!”

那衙役自己抬手擦了擦汗,颤颤巍巍道:“几位公子小姐,我是真的不知,方才也只是因为瞧见了这位道长,所以瞎猜出来的。”

“哦?”乔吟瞧这人决心要三缄其口,帽帘后一双狐狸眼眯起,笑道:“你倒是猜得准。你可知我们几位是谁?可知要是在我们面前撒谎,作什么代价?”

“少跟他废话那么多!软的不吃便来硬的,反正姑奶奶我在沙场上杀人杀惯了,多一个也没关系罢?”傅秋红俨然没了耐心,掏出腰鞭便在地上狠狠一抽,震得平地都响了三声。

眼看那鞭子如飞蛇一般便要甩到自己脸上,那衙役的腿当即一抖,险些吓得当然尿了裤子,扑通一声跪下道:“姑奶奶行行好!放我一马罢!不、不是我不说,是小的不能说啊!”

卫祁在眉头当即一跳:“为何不能说?”

那衙役还在哭喊,鼻涕眼泪横流:“说了、说了便没命了——”

“你以为你不说,便有命在我手下活?”傅秋红啐了一口,再度甩鞭,这一回鞭尾将将划过那衙役臂边,瞬间撕去他半边袖衣,眼见这位娘子是要来真的,再多半寸就要见血,那衙役当即哭道:“我说,我说!你莫要再动手了。”

傅秋红顿时一脸欣喜,将鞭收回,在地上一甩道:“说!”

衙役颤声道:“我确实见着了僵。”

“何时?”

“就在昨夜,那僵应当是从墙外跳进……”那衙役吞吐道:“我那时在外头茅房方便,听着犬叫,想说过去看看,行至假山后,便远远瞧见……瞧见月光几个黑影趴在地上,撕咬那几个畜生的脖子。”

“我当时吓了一跳,连呼吸都未敢,只得躲进假山深处,借着缝隙瞧见那几个人影似是不大寻常。一开始我以为是人,后来才猜着了许是僵……只是他们似有与传闻中的其他僵类不同,看起来竟是训练有素的,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一眼便认出了他们其中几个人的脸,那、那竟是……”

傅秋红不耐烦了:“你能不能一口气说完?”

衙役咬了咬牙,似乎豁出去了:“是大——”

众人正聚精会神听着,然而这衙役的声音却在一瞬间戛然而止,只见他双目倏然无声于刹那间睁大数倍,似极度惊恐使然,而后面容全然僵住,紧接着嘴角缓缓流出鲜血后,便直直朝前栽去。

几人皆是一怔,李秀色最先惊呼:“他怎么了!”

卫祁在第一时间接住那衙役朝前栽的身子,抬手在其鼻尖一探,眉头顿时锁起,低声道:“……没气了。”

“死了?!”傅秋红吓一大跳:“我,我方才只是吓唬吓唬他,我并未真动他啊?”

“不是你的问题。”乔吟在这衙役颈部摸出一小片只有拇指大小的物什,捻了捻上头的血,冷声道:“是这个。”

“木片?”傅秋红背后发凉:“这东西哪来的?有人在暗处动了手?”

卫祁在抬头望了望四周,眼下他们位于大理寺边的侧巷,狭窄空荡,除了他们还有另外两个在一边早已吓得瑟瑟发抖的衙役外便再无他人影,更察不出半分动静。

“小小木片便能杀人,还于暗中神不知鬼不觉,我们这么多人都未察觉分毫。”他声音沉了下来:“看来此人擅用暗器,并且功力深厚……许在你我之上。”

顾隽不知何时早已取下口中帕布,一脸沉痛道:“青天白日,当街杀人,还有没有王法。”

傅秋红性子素来直接鲁莽,闻言当即有了怒意,大声道:“谁?!少躲在暗处当小人,有本事出来,敢在姑奶奶眼皮子底下杀人,怕不是不要命了!”

话音落,便忽听远处一道风声。

“李娘子,当心!”

李秀色尚在痛心那衙役的惨死,还未反应过来,抬头看时,便已见凌空一道箭矢疾速向着自己飞来,将将便要刺到心口。

不是,她方才可是半句话未说,怎么便是冲着她来?!

第152章 断箭

千钧一发之际, 忽听“铮——”一声响。

后方忽出一柄长剑,直直将箭矢斩断,动作竟比卫祁在手中的拂尘及傅秋红的长鞭仍要快上几分。

只是那箭矢重重断开后朝边上偏飞出去, 虽离了李秀色心口, 却仍擦过了她的胳膊, 划破了袖衫,落下一道血痕。

李秀色此番全然猝不及防,关键时分她已经抚上了腰间小剑,甚至还歪了下身子,但仍旧未及闪躲。她胳膊只觉得狠狠一记吃痛, 忍不住踉跄后退一步,而后闷哼出声。

“李妹妹!”

众人也全然没想到这箭怎的会朝她这边来, 一时间未作防备, 眼见她仍是落了伤, 乔吟忙担忧上前搀扶了住。

卫祁在没有过多思考, 先从包中翻出个药瓶丢至乔吟手中,匆匆道:“照顾好李娘子!”,语毕便马不停蹄地朝着那箭矢来源的右边方向快速追去。眼见着傅秋红一扯长鞭也要跟上,却被顾隽拉了住:“傅娘子,危险——”

“我能有什么危险,我还怕他不成?!”傅秋红眼见着那暗处之人竟敢在自己跟前接二连三伤人,此刻已是满肚子气,巴不得上去亲手扒了那人的皮, 谁曾想却能被顾隽这小子拦住, 当即见了鬼地扭头吼道:“你拉我做什么?!”

顾隽被她这一吼顿时吓得一松手,还未来得及回话,便听左后方道:“顾公子自然是信得过姑娘功力, 想来应当不是怕姑娘有危险,而是怕姑娘走后这巷中便只剩他与其余两位武力不敌姑娘的娘子,若遇上调虎离山恶人回头……”

那人语气顿了顿:“他怕的是自己危险。”

傅秋红一愣,回身望去,却见左边巷头处站了个脸生的俊俏男子,一袭白色素面银云袍,束了顶青珠冠,面端着几分斯文贵气,方才说话的应当便是他。

这人谁?

不过眼下这个并不重要,她扭头看顾隽:“这厮说的是真的?”

顾隽腼腆一笑。

傅秋红瞪眼:“顾阿绣,你这是拿我做护卫使?”

顾隽立马一脸诚恳地摆了手道:“傅娘子这说的什么话,顾某也不全然是这个意思…… ”

傅秋红气得翻白眼,但仔细一想这番话也不无道理,眼下李娘子负伤,余下两个:姓顾的不提了着实废柴一个、乔娘子虽有些拳脚但身上貌似连个趁手的兵器也未带,若真遇上什么恶徒确实难去以一护二,那么她留在这里保护一下自也是好的。

思及此,她方将目光放回到巷口,将顾隽猛地一拉至自己身后,挡在他前头,朝来人一脸警惕道:“你是何人?”

顾大少爷被拉得险些一踉跄,好容易站稳,眼瞧着护在面前的这气势汹汹的小娘子其实比自己还矮半个头,后脑勺的长辫甩得如她这个人一般凶巴巴,在他眼皮子底下荡漾得厉害。

他看了片刻,而后移开视线,替那人答了道:“这位是谢小公爷。”

“谢小公爷?”傅秋红对都中各家权贵子弟虽都耳熟能详,但毕竟离都太久,有些本就生分的自然更提不上认识,想了半天才回忆起来道:“你说是谢国公家的那个?”

顾隽点头。

傅秋红的目光顿时从警惕变成了打量,上下看了半天后心道,那姓谢的小时候不是个木头杆子么,骨瘦如柴的没气鬼一个,竟生得这般俊了?

另一边,乔吟正用衣角撕下的布条替李秀色包扎胳膊,一面道:“那箭过于锋利了些,竟将你这道剜得这么深,好在小道长的灵创药是个好宝贝,一敷上多半过些时候就好了,也应当不会留疤……疼么?可还能忍?我尽量动作轻些。”

“不碍事,一点小伤而已,多谢乔姐姐了。”李秀色倒是坚强得很,这段时间大大小小也没少受过伤,她的忍耐力不知提高了几个度,说话间抬起头朝不远处望去,果然见是谢寅。

此刻谢寅视线恰也在她身上,李秀色看见他微微有些诧异,下意识皱眉道:“刚刚是……”

“谢某不才,”谢寅上前来,将地上那柄折了箭矢的长剑捡起,语气带了几分惭愧:“到底还是慢了些,令娘子负了伤。”

“公子不必自责,方才若非你出手,只怕李妹妹凶多吉少。往常只知谢小公爷骑射很好,却未曾听闻谢公子出剑也这般的快。”乔吟帮李秀色包扎好了,方抬起头瞧他一眼,一双狐狸眼微微眯起:“只怪小公爷平日掩饰得太好,我都不晓得你功夫这般不错。”

谢寅长身玉立,闻言只微微一笑道:“乔姑娘谬赞。谢某身骨素来不佳,自幼为强身健体便是学了一些拳脚心法的,只是比起几位还是逊色不少。这剑乃谢某随身携带以作防身之用,方才我不过是占了最先反应的先机,才侥幸助李娘子脱难。”

“还是要多谢小公爷。”李秀色对他点头行礼后,又道:“只是您怎会在此处?”

傅秋红听着这话,忙也追问道:“没错!你何时过来的,还能这般神不知鬼不觉?”

谢寅道:“我本在大理寺院内,出门时听闻这边有动静便赶了过来,恰在当口瞧见李娘子有危险,便没有顾虑其他,只想着第一时间能先将箭挡开再说。”

原是如此,刚刚才赶过来,难怪之前大家没发觉他。此番说辞倒也合情合理,挑不出什么刺来,李秀色又道:“那谢小公爷为何会在大理寺内?”

谢寅还未答,却听一旁的顾隽道:“我听闻谢兄两月前方任了大理寺内寺丞之一,此番应当是为公务来的?”

“不错,”谢寅点头:“今日恰逢我当差。寺中有其余几位正丞,我一介副使,不过是先讨个闲职,历练一番罢了。”

李秀色闻言也没再多问,乔吟则是瞧了顾隽一眼:“顾大少爷何时对朝中职派了解得这么清楚了,谢小公爷当差,连我都还没听说呢。”

顾隽正要说什么,不远处卫祁在已从右边巷外匆匆翻身回来,瞧见谢寅时稍有些意外,却并未多说什么,只道:“没追到人。李娘子伤势如何?”

“无碍。”李秀色道:“那卫道长可瞧见人影了?”

卫祁在摇头:“什么也未瞧见,只在那处树下发现了这个。”

说话间抬起手来,掌心处放置着一枚小小的碧色水滴形耳坠,像是市面上最常见的款式,除了坠尾刻了两道蜿蜒曲折的小纹,看起来并无其他特别之处。

乔吟奇道:“怎会是个女子之物,难不成杀人者是个女人?”

“尚不得知。”眼下一切未有头绪,卫祁在叹了口气,这才将注意力放在谢寅身上:“这位是?”

“是谢国公家的长子,如今在大理寺当职,方才便是他出手救下了李妹妹。”

经乔吟介绍后,谢寅也作了礼,随后看向他手中:“卫道长,这耳坠可否给我瞧瞧?”

“自然。”卫祁在递过去后,仔细观察谢寅表情,却见他神色自若,并无什么异常,便道:“小公爷可看出什么了?”

谢寅只细细盯着那耳坠半晌,而后摇了摇头,低声道:“做工下品,粗糙低劣,平平之物,确实没什么特别。”说完,便将那物什递了回去。

如今这巷中除了他们还有三个衙役,一位身死倒地,另两个还哆嗦着腿,见谢大人来了便齐站在他身后。谢寅回头瞥了瞥在他身后继续毕恭毕敬哆嗦着腿的两个衙役,而后方道:“方才李娘子说几位是来此处办事,谢某敢问几位今日是要在此处办何正事?以及,”他看了李秀色和地上那衙役一眼,言语顿了顿:“又怎会遇此险情?”

李秀色与乔吟对视一眼,他们也无意隐瞒,便一五一十将事情原委告知了对方。

谢寅闻言神色略有讶色:“你们是说,大理寺的犬……”

“正是。”乔吟点了点头:“方才这衙役也不知是想说什么才会遭人灭口,不过那灭口之人下手还是慢了些,仍让这厮遇害前说出了个‘大’字,要我猜,答案显而易见……”她说着,抬头望了望身旁高墙一眼:“既是此地的犬,那也无非是和‘大理寺’有关了。”

谢寅闻言沉默,不知在思索什么。

一旁的卫祁在收了耳坠,眼下正蹲身观察起脚下的断箭:“箭上并无任何纹饰,也不过是普通的……”话音未落,摩挲着箭尖的指尖忽而一僵,低声道:“不对。”

指腹处可抚摸到沙沙触感,似是抹了什么粉末,凑到鼻尖可闻见一股不易察觉的淡淡香气,让他忍不住皱起眉头喃喃:“这上面的气味是……”

“是什么?”傅秋红一时之间有些焦急:“不会是抹了什么剧毒吧?那李妹妹岂不是——”

“并非是毒。”卫祁在摇头,语气笃定道:“只不过这气味有些熟悉,我应当是在哪里闻过,可一时之间有些想不起来。”

他说着,站起身来道:“李娘子伤口处可还有其他不适?”

李秀色摇了摇头,见乔吟他们神色凝重,便拍拍胳膊:“好着呢!多亏了卫道长的药,连疼都不怎么疼了,况且我用的可是消百伤的灵创药,就算是寻常的毒也早清没了。”又道:“你们莫要过于担忧啦,那人射箭许也不过是只想要吓唬吓唬我们,待咱们办完正事,我回去再好好休息两天便好了。”

这小娘子受了伤,反倒先来宽慰起大家来,众人深知她是不想耽误正事,心中颇有些感动,又看她这般生龙活虎,也才稍稍放下心来。

思及此,卫祁在未作他想,看向谢寅拱手:“谢小公爷,小道有一事相求。”

本以为谢寅会多问几句,谁知对方只是点了点头,颔首道:“我知道长求什么,请随我来罢。”

见卫祁在一愣,谢寅续道:“几位既然是为大理寺的僵犬而来,自然是想进寺内一查的,此地虽戒律森严,一般不得有外人入内,但谢某既为在职,理当配合相助阴山观,若能早日查清,还都中安宁,为我寺中遭难的人犬也好讨个公道。”

说着,又瞧了地上一眼,扭头对身后两个衙役吩咐:“找个布盖上,写信知会他家中人来收尸,另外再命度支处给他家中多拨三个月的银钱。”

“是。”

安排妥当后,这才转身回寺,卫祁在几人见状连忙跟上。

乔吟跟在卫祁在身边,特意与谢寅拉开了一步距离,看着他背影小声道:“你觉得他如何?”

卫祁在低声:“谢小公爷出现救下李娘子过于事巧,我本心存怀疑,原以为他会刁难,没曾想他竟这般爽快叫我们进来,想来此事应当确实与他无关。”

乔吟未置可否,狐狸眼眯了一眯,没作定论,只是道:“先进去看看再说。”

另一边,傅秋红跟着李秀色并排走,忽而想起什么回望一眼,瞧见顾隽步履最慢地行在最后头,便也朝后退了退,行至他身边,撞撞他胳膊道:“我说,你爹逼你做官了?”

顾隽一愣:“傅娘子何出此言?”

“我还不知道你,”傅秋红摇头晃脑道:“方才你如数家珍地说出那姓谢的小子当官的事,何时任职任的何职都知道,你这木头脑袋一天到晚除了吃的和画画写字何时会关心这些事?多半是你爹天天在你耳边唠叨的呗,譬如谁谁家的少爷入了官场,哪哪府的公子又拔了头筹之类的,我小时候每回上你府上玩,没少见他教育你。”

说完又啧啧两声:“就跟我爹的唠叨劲一样,每回都劝我别光顾着练功,也要学学别的姑娘家抽空看点书,你瞧我像是看书的料么!听得姑奶奶我耳朵都生茧了,糟老头子烦得很。”

顾隽忙“哎”一声:“律有三千,不孝为大,傅娘子身为人女,怎可这般出言说自己父亲……”

傅秋红白他一眼:“废物,我不光说我父亲,我还要说你父亲,你没觉得他们俩一样烦?”

顾隽道:“这说的倒是……”

傅秋红拍拍他的肩:“我晓得你自小素来是个逆来顺受的,听说你爹给你定了亲事,可怜哪,连婚姻大事都做不了主。不过你呢这亲结就结了吧,反正若不是这样你也讨不着娘子。但是其他事上——”

“我劝你违心的事莫要去做,即便是做了也不会快乐的。莫要听人摆布多言,你有你的天地,旁人说什么就权当他放屁,只就做自己想做的事呗,学学我,看谁不爽就抽!”她说着“啪”一甩手中鞭子,鞭尾在空中炸出巨响,前面几人皆吓了一跳,唯独她神色好不明亮:“多逍遥快活。”

顾隽听完半晌没说话,只静静地盯着那鞭子抽出的余烟看,像是真能看出什么花儿来似的。

傅秋红自己啰里八嗦了一大堆,扭头见这小子似是听懵了,便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不过多半你也不会听,真是那个什么木不可雕,呆子!”

她又白他一眼,不再搭理他了,转而上前一步跟李秀色一起走。李秀色早已将二人的对话听在耳中,虽不是存心偷听……好吧,她确实是存心偷听了个一清二楚,眼下心中正暗暗惊讶着。

想当初她也曾跟顾隽说过类似的话,要他遵从本心,本意是想改变那个“纸片人”的结局,胤都封建,无论男女个个思维朽固,更不论世家小姐或公子,她本以为乔吟颜元今那几个身为主角已是开了天窗的例外,没想到这个傅秋红竟也这般心思明镜。

傅秋红……李秀色眼下才稍微有时间仔细回想了一番,这小娘子这般有意思,还是主角团好几位的好友,《尸舍》这本书竟有这号人物么?想着又叹了口气,许是这角色出场太晚,而她又只看了第一个副本,所以才可惜没来得及瞧见这位罢。

尚在思索着,却见顾隽忽然也上前来了,默默行至傅秋红身边,而后一脸正经道:“傅娘子此言差矣。”

傅秋红眼一下子瞪圆了:“什么?差矣?差在哪里?你可知姑奶奶多不容易才组织出这般有道理的话来呀!此生多半都再说不出第二遍了!”

她言语激动间不乏粗鄙之词,顾大公子虽听得太阳穴直突突,但似是也习惯了,自动过滤了那些脏字,认真答复道:“错在话间有误。”

没等傅秋红发飙,续道:“父亲给我定的亲事,顾某并未接受,而是拒了。”

他说着,认真地看向身旁的小娘子,半分委屈不肯受地伸出了两根手指头,一脸肯定道:“两个,我全拒了。”

傅秋红先是一愣,而后莫名其妙,拒了便拒了,他身板刻意挺这么直做什么,这是什么非常值得骄傲的事吗?

虽是这么想,但还是道:“好好好,孺子可教。”

顾隽一脸受用地点了点头。

走在前头的乔吟也听了个大概,她知晓其中一个是指和她的,便道:“诶?顾公子,上回不是还说那方太傅之女的事你只是仍在考虑,尚未同意么?”

顾隽道:“正是。”

“那是何时拒的?”

“方才。”

“……”

乔吟嘴角一抽,不说话了。

反倒是傅秋红满意地拍了拍顾隽,再次道:“好好好,孺子可教。”

这一拍力道不小,顾隽那身板登时又晃了晃,不过到底好好稳住了,而后低头看看自己肩头,默默摇头思量着,多半回去脱了衣裳便能瞧见好几个手印。

大理寺戒律森严,透着股肃穆阴气,不光外头有侍卫守门,内里更有重兵层层把手,饶是谢寅在内任职,每过一道门,都得亮出怀中的职牌。

几经辗转,终于到了西边一处小院,谢寅道:“大理寺监守处所养的犬除开轮守时会牵至各处,其余时间都会圈养在此院,眼下除了那丢失的三只,剩下的都在这里。”

院中墙边有排高大方正的竹笼,约莫有十多个笼子,每个笼中果真都关着只大号狼犬,皆是通体黑纹,面目凶煞,脖间挂着个无字玄青犬牌,与街上所见那三头如出一辙。

李秀色乍一见这么多只狗便头皮发麻,只远远瞧着,没有上前。

卫祁在在笼前一一看过去:“这几只犬气息正常,神色无恙,并未被僵咬过。”

说话间已经蹲至了最边上,边上的三个笼子全都大开,笼中铁链无一不是被生生咬断,可见僵犬獠牙之烈。

又抬起头,看向笼后的墙边,沉思道:“想来应当是从这翻出去的。”

他在笼前仔细探查了一番,李秀色等人将院中的每个角落也都好好翻看了遍,却并未发现什么异常。许久,几人似乎都未发现什么,但还是跟谢寅道了谢。

道完谢后,卫祁在道:“能否带我们去其他院看看?”

“自然。”

李秀色跟在后头,踮脚朝远处那片黑色的建筑望去。这大理寺分为两大块地界,前方这些错综复杂的院落多是堂审、办公、住处及杂物之地,而与这些院落整片隔开的,是一眼望去便灰蒙蒙一片的高大院墙。她指着那院墙后的成片成片黑灰色道:“那看完院落,能否再带我们去大牢看看?”

语及此,谢寅的脚步却倏然顿下了,他摇了摇头:“这恐怕不行。”

见她疑惑,谢寅微笑道:“若几位好奇,即便是牢外大门我也可带你们摸一摸,但牢内无法。并非谢某不愿,只是大理寺牢狱中关押的皆是重犯,若无皇家指示或天子手谕,除寺中在职,旁人是进不去的。”

“原是如此。”李秀色点了点头,并未再多说什么。

几人继续跟着谢寅朝前走,李秀色三人依旧再度行至最后,傅秋红远远打量着谢寅,想起他幼时那副枯瘦难看的模样,总觉得不大自在。忽又撞了撞顾隽,与他交头接耳道:“你觉得他生得如何?”

顾隽沉吟道:“谢公子自是一表人才,胤都男子榜上当数第二。”

“是么?”傅秋红满脸不屑:“第三是谁?”

“我。”

“?”,傅秋红一脸嫌弃:“这个榜没有什么说服力罢?”

顾隽痛心:“饶是傅姑娘看不起在下,也不应当质疑此榜,这榜可是……”

“我是说你比他好点,”傅秋红打断他的话,抬头上下横了谢寅背后一眼,感慨道:“你瞧,论个子你好像跟他差不多,论身段彼此彼此,论外貌……怎么说呢,你长得可是比他慈祥多了,怎会在他后头?”

顾隽好意提醒:“‘慈祥’一词并非这么用的。”

傅秋红摆手道:“反正,我觉得你还是要比他顺眼一些的。”

顾隽也不知这评价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但总归是个好的评价,便还是默默高兴了下。

乔吟走在前头听完了全程,忽然小声插了句嘴:“那第一名呢?配不配得?”

“谁?”傅秋红眉头一皱:“你说颜元今?”

傅秋红想了想:“若说长相么倒是勉强可以胜任,就是那个脾性……”说着沉默了,只一脸难以形容地狠狠摇了摇头:“毫无人性!”

李秀色听她这么说,忍不住万般认可地点了点头。

傅秋红余光瞥见身旁的小娘子动作,顿时望了过去,凶道:“你点什么头!我看全天下他就数对你还有人性,不,应当是多的是人性。”

李秀色:?

只见傅小娘子说完话,还上前抬手掐了把她脸蛋:“要我说你便再接再厉,等彻底迷倒了广陵王世子,再好好折磨给大伙儿报仇——”

李秀色听得一愣一愣……

这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

还有,这小娘子打哪儿看出来的颜元今对她有人性,若论起过往总总,只怕是最没人性的那个了罢!

李秀色忍不住解释道:“我认为你对我与世子大抵有些误会。”

哪曾想傅秋红压根不听,道:“我只信自己的眼睛!你瞧他今日对你那样子,我看了都脸红,有什么误会?”

听她这般说,李秀色脑中也不经意想起如今的广陵王世子对她……好像……和过去是有那么点不一样了?

但、但也没那么明显罢!

她不禁有些怔怔,饶是傅秋红只今日短暂地见了这么片刻,都也能全能看出来他对她的态度么?不知为何,思及至此,她心忽而砰砰直跳,就是只觉得跳得过于快了些,连头脑都有些晕乎乎起来。

她正发着晕,自然没听清傅秋红在摸着她脸后那一声惊呼:“等下,你的脸怎这般的凉!”

凉得实属有些怪异了,甚至有些像冰。

众人齐齐回头,这才发现李秀色袖口上的包扎处正一片鲜红,正殷殷冒出血来。

乔吟登时大惊:“我不是给包好了么,还抹了灵创药,怎还流血了?还流这般多?”

卫祁在道:“灵创药乃止血上乘,若是抹了,绝不会——”

“不对,”他似忽然终于想起什么,眉头登时一跳,低头看向手中方才一直带着的那柄断箭,沉声道:“是行血散。”

“行血散?”乔吟焦急道:“那是什么?”

卫祁在尚未答,却听谢寅一脸峻色:“行血散,顾名思义乃为逆行血流之用,多呈粉末状,从前多为苗疆人所使药材。它并无毒性,寻常人即便是含下也并无大碍,只是一旦有表皮伤口沾染上,便会遏制伤口处止血功能,虽不痛不痒,但能使伤处源源不断地流出鲜血,若不加以阻断,甚至还会让人在毫无察觉间……”他看着李秀色愈发惨白的脸色:“血尽而亡。”

第153章 泽幼

听闻这话, 傅秋红第一个惊呼出声:“你是说,李娘子她会……”

谢寅并未作答,只沉默地看着李秀色的伤口处, 神色晦暗不明。

卫祁在皱了皱眉, 看了谢寅一眼, 而后道:“没错,确是行血散。我之前虽觉这气味熟悉却一时想不起,眼下见李娘子臂上血迹才恍然这是何物。我观中曾有一弟子便中过此散,小小伤口却始终血流不止,后因失血过多昏厥过去。寻常药物对此散无用, 幸得观中有特制解药才得以止住,那弟子后又修养了数日, 方保住了性命。”

李秀色本是昏昏沉沉, 听他这般说, 许是心理作祟, 登时觉得自己又虚弱了不少,头也愈发晕了,好在傅乔二人忙在旁替她搀扶住身才未栽至一边。

乔吟焦急道:“那我们抓紧去观中拿药罢!”

“此地至阴山观中少说要四五个时辰。”卫祁在有些说不下去,声音沉了下去:“寻常人应当撑不了这么久。”

饶是李秀色再心大乐观,眼下也有些着急了,忍不住抬手掐自己人中,惜命道:“不不,我自小身体好得很, 肯定比寻常人能撑……”

眼看着系统任务都完成了, 只要乖乖等着结局便能回家,难不成临了临了,还能让自己栽在这里?

卫祁在此刻也是心急如焚, 他自是希望能立即帮李娘子寻得解药的,可眼下情况确实困难重重,忍不住有些踌躇道:“可——”

“我有。”然而还未等他说完,却忽听谢隽道:“……我知道药方。”

说完,眼见面前几人纷纷面露讶色,他却并未过多解释,只兀自低声:“先带李姑娘去我内务房中罢。”

*

谢寅也一路无言,只领着一行人至了大理寺中的一处内务偏院厢房前,而后道:“几位随我来。”

进去后,卫祁在打量了一番屋内环境,见这大理寺寺丞内务房空间虽小却干净整洁,衣物陈列摆放于床头,床前有两双便鞋,桌上壶内也烧了新茶,下意识便道:“小公爷不过任职两月,看上去倒是常居此处。”

谢寅在床边小柜中取出一个墨瓶,瓶身上画了一朵兰花,看上去有些年岁。他点头道:“谢某公务繁忙,确然经常住在这里。”

李秀色被傅秋红搀在椅边坐下,有些疲得睁不开眼。待一旁的乔吟帮她将那粗略包扎的布扯开后,隐约见谁在自己面前微微倾身,轻声道:“李娘子,失礼了。”

谢寅自瓶口洒出细细的蓝色粉末,慢覆在李秀色臂间的伤口处,抬眼时见面前的小娘子痛得有些皱起眉,目光不由得顿了顿,紧接着又落在了她额角的胎记处一瞬,半晌后收回了目光,起身道:“不出一刻便可止血,娘子在此处歇息片刻便好。”

椅边有几粒方才上药时不小心落下的浮粉,卫祁在上前于指尖捏了一捏,这才问出心中许久的疑虑:“行血散并不常见,敢问小公爷如何认得此物,又如何会有其解药?”

谢寅将墨瓶细心地放回小柜中,语气平常:“家母曾中过此散,这解药是她用过的。家母去后,此药便一直由我收着。”

此言一出,倒让在场众人皆是微微一愣,连带着意识稍有模糊的李秀色此刻都忍不住微微睁眼朝他的方向看过去。上元节时倒是无意听人嘴碎提起过这个小公爷母亲已逝的事,却未曾听过缘由,难道同行止散有干系?可她既有药,药既也是有用的,又不该是因这般丧命才是。

乔吟与顾隽几人也不免心中腹诽,据说当年谢国公府做丧各家吊唁,胤都人皆知国公夫人之死,却不知因何而死,坊间更没有过任何传闻。如今听谢寅这般提起,倒是十分意外。

卫祁在道了一句“抱歉”,思忖后又道:“国公夫人缘何会染上此物?”

谢寅将小柜收起:“当年宫中素来与各地族系有往,其中不乏苗疆,母亲又常去宫中行走,所以不小心沾染。后来宫中问献上药材的苗使寻了药方,才得以救下母亲。行血散凶险,解药极其珍贵,家母之后便将剩下的此物装于她一随身小瓶留给了我。”他说着,语气顿了顿:“瓶上画迹乃她亲手所作,因而此瓶我便始终留在身边。”

卫祁在眼尖,瞧见那小柜中除了药瓶外似还有几方绣帕,绣样一眼瞧去乃为妇人惯用的‘子母花’,想来谢寅所言非虚。他留着这药瓶同其他物什一起,多半皆是有思念母亲的因素。

在场并无八卦之人,心中唏嘘,也分寸没再继续多问。

解药见效极快,片刻过后,李秀色臂间的血果然已止得差不多了,待卫祁在给她再服了粒寻常的补血丸后,脸上也渐渐有了些气色。此时天色已晚,大理寺还有些院落未曾查探,众人不能再耽搁时间,便留下傅秋红陪着李秀色继续在房中歇息。

谢寅则是带着卫祁在几人继续行至另外一处院门口,可还未进去,侧边忽而跑来一位衙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他神色一变,继而向着另外三人歉道:“寺中有些急务,需要谢某处理。几位若是方便,可以自行查探。大理寺除了狱内,皆是可行之地。”

“拢共就剩下几处小院了。”顾隽最是贴心道:“谢公子先去忙罢。”

谢寅点头:“谢某失陪了。”

待他行色匆匆离去,乔吟才瞧着他背影道:“我瞧着这小公爷……”

卫祁在道:“如何?”

乔吟本是要说“这小公爷看起来有些捉摸不透”,但不知为何听着身旁这小道士这么一问,倒是将狐狸眼稍稍一睨,续道:“这小公爷,越看越俊俏得很呢。”

卫祁在:“……”

乔小娘子说完这句便率先朝前去了,小道长却还留在原地有些愣愣的,依旧是最为贴心的顾大公子上前关切道:“卫道长为何不走了?”又“诶”了一声:“怎的看上去脸色也不大好?”

卫祁在清清嗓子:“……无事。”

*

李秀色在厢房内的椅上坐着,虽说那小公爷说了“大理寺内唯有此院可以歇息,而此间为谢某所用,旁人不会叨扰,李娘子不必介怀”,但毕竟男女有别,她纵使再疲怠,也不敢随意往人床上躺。

眼下精神恢复了少许,她正百无聊赖地一下下拨弄着桌上的茶盏,房门却忽而被人一下推开了,门口那人一袭眼熟的白色素面银云袍,令她稍稍一愣:“谢公子?你怎的回来了?”

“谢某来取一份落下的卷宗。”谢寅看了下屋内:“怎就姑娘一人,傅娘子于何处?”

“人有三急。”李秀色不好意思地一笑:“傅姐姐过会儿便回来了,再者我伤已止住,其实也不用人照看的。”

谢寅点了点头,他并未多问,自房内拿了柜中卷宗,正要再出门,脚步却停下了,回身道:“李娘子眼下如何?”

“好多了!”李秀色正说着,举手时臂处却忽然有一丝扯痛,让她冷不禁倒吸了一口气。谢寅见状,转身走到她面前,而后拿起一卷新的纱布道:“应是方才的未绑好,姑娘莫动,我替你休整一下。”

李秀色本想拒绝,但眼见面前这人已开始动作,便也没好多说什么。谢小公爷动作极有分寸,并未触着她一丝一毫,很快便将纱布绑好,又将旧纱随手放置在了自己桌上。

李秀色正要道谢,却见谢寅抬眼时忽然将目光又落在了她额间。其实之前他给她上药时候她隐约便已注意到这眼神了,她素来心直口快,直接道:“谢小公爷是在看我的胎记吗?”

谢寅似是一愣:“我……”

“无碍,”李秀色却是一脸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我知小公爷无恶意,寻常人瞧见我都是要多看两眼的。只是看便看罢,不必这般小心翼翼的,毕竟这对我来说不过是正常的父母所受之发肤。你越是这般小心,倒让我越般不自在,还不如大大方方地看,看了个明白后,便不会再好奇啦。”

见她将此事说得这般从容轻松,谢寅像是意外了一瞬。他看了李秀色一眼,先是有些惭愧地道了声歉,而后忽然又微微笑了一下,续道:“李娘子所言极是,是我考虑欠周。只是谢某其实并非是对娘子的胎记好奇,而是每每在瞧见娘子额间时,总不经意想起一个人罢了。”

想起一个人?李秀色道:“谁?”

“那人李娘子想必是不认识的。”谢寅笑了笑道:“不过是宫中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宦官罢了。”

“宦官?”

“是的,似是唤做泽幼,他与姑娘一样,也于额间生有胎记。往日我入宫我常能见到,因宫中少有面貌特别者,所以便印象深刻。”谢寅说着,又忽然想起什么:“提到此人,广陵王世子似乎与之有些渊源……”他语气顿了顿:“姑娘与世子交好,他未曾同你提起么?”

李秀色摇头:“未曾。”

想了想又干笑了一声,补充道:“我与世子也没那么交好啦。”

谢寅点了点头,这才道:“个中缘由谢某也不大清楚,只是听人谈及,世子之所以极恶宦官,似乎便与他有关。”

李秀色听着微有些怔。她脑中不由得想起当初刚穿来时系统介绍颜元今提示的“不喜太监”,又想起当日在林中发现江照穿着宦官服时他那副厌恶的模样,最后再想起这骚包每回盯着自己额间胎记时那神色复杂的表情。

难怪这厮这么讨厌自己的胎记,原是被那个名为泽幼的太监连累了。可是此人究竟是谁?堂堂的广陵王世子,那寻常人都不放在眼里的天下第一大少爷,怎会这么在意一个太监?

李秀色还在思忖着,谢寅已经拿起卷宗离去,行至门边时恰遇上傅秋红跑来,后者大方地给他打了个招呼,再冲进门内道:“李妹妹,方才我遇着卫道长他们了,大理寺探查完了,未发现什么可疑的,咱们可以走啦!”

*

宫中,乾清殿。

殿中正处放置着一方半人高金龙香炉,正缓缓燃着檀香,香气化烟缭绕满间,正位处正坐着两人不紧不慢地下着棋,广陵王世子好整以暇地坐在侧边一处椅上观棋。

皇帝手里捏着棋子欲下某处,扭头看了眼身旁少年的神色,便又收回手,琢磨道:“今儿是觉得我这一步下得不好?”

世子未置可否,直接上前抬起指尖轻松点了点:“伯父若是改落在这里,便可杀了我爹全数退路。”

皇帝瞧着那位置,忽然笑出了声:“好哇!就这么下!好好好,你可真是你爹的好儿子,今日朕赢的这几局,都要多亏了你。”

广陵王颜安倒是神色未变,愿赌服输地放下子,微笑叹气道:“我不下了。皇兄与今儿这般配合,神仙也未能赢得过你们。”

下了这半天的棋,皇帝自也是累了,简单请王弟和侄子用了些茶点,这才由一些公家正事,一直叙到了寻常家常。

“你一直不在都中,这小子没少给我惹事。”皇帝瞧着自己侄儿,哼哼道:“单是阴山观的状书,我都不知道收了几封了。”

广陵王笑道:“今儿自小顽劣,也就听您与皇后的话了,还需皇兄多多操心。”

“顽劣什么!我也不过是开个玩笑话罢了,你莫要挑他的刺。”却不想皇帝这会儿话风却是变了,又维护起来道:“这小子聪明得紧,武功也高强,帮我办好了不少事,我早便想封他个什么职位做,偏偏他还不要,就喜欢捉那什么僵尸。”

“说到僵尸。”颜元今懒得掺合这两个长辈谈话,此刻才出声道:“今日我便在城中见着了几个僵犬,而那犬是乃大理寺喂养。”

“大理寺?”皇帝闻言似是有些诧异:“有这种事?”

颜元今点头:“侄儿怀疑京中有人正在练化僵尸,意图不明,还需明查。”

这话倒让皇帝吓了一跳,忙道:“阴山观可去探查了?”

“正在查。”

“在查便好……有阴山观的那几个长老在,我也是放心的。”

他提及阴山观的长老,让颜元今的神色略微一变,像是心情不大好起来,他正要再说些什么,忽觉袖子一动,是广陵王在旁不动声色地拉了他一下。

皇帝似乎并无太多担忧,很快便又换了个话题,笑吟吟道:“王弟,你出去的这趟时日,你可知这小子还办了件大事呢。”

广陵王笑道:“臣弟知晓。”

皇帝诧异:“你知道?”

“让臣弟猜猜,”广陵王道:“皇兄可是要说,今儿中意了谁家小娘子的事?”

颜元今一旁站着,忍不住嘴角一抽。好么,又将话扯到他身上来了。

他看上了一个小娘子,就这般惊世骇俗?怎的每回都要提起。

不提起便罢,一提起,就让他不由得又想起那紫瓜来,也不知她跟着那没用的道士几人去了安不安全,毕竟是查案,他不在她身边,隐约还是有些不放心的。

“对对对,你不是才回来?这都让你都知道了,朕本还想做个惊喜说与你听呢。”皇帝大笑一声,继续不服气道:“不过你可知他这回有多中意那小娘子?”

“臣弟知道。”

皇帝“嘿”了一声:“你又知道了?”

广陵王道:“臣弟不单知道,也知晓皇兄话间有误,‘这回’一词可不能乱用,毕竟没有‘上回’。今儿此次应当说是‘仅此一回’,我今日瞧见,想来也万不会有‘下一回’了。”

第154章 焦急

此言一出, 皇帝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在广陵王世子面前就这么丝毫不避讳地谈论他的心意,后者在旁只一脸的未置可否。想来皇后还没将那小娘子将后者明确拒了的事昭告于众,否则皇帝此刻少不得还得故意笑话他几句。

颜元今眼下懒洋洋的, 看上去半点不害羞, 半天没有插话, 也无意再将话题拉回僵尸上。只淡淡打量起皇帝的神色,见他说话时总咳嗽几声,每一声都咳至肺腑,拿龙帕将嘴随意擦了擦便丢去一边刘公公手里。

广陵王恍若未闻,也未关心一句, 只笑吟吟地继续与皇帝交谈。

颜元今抬眸瞧了那刘公公一眼,后者到底是久居宫中的老人了, 旁人被这小世子这么意味深长瞅一眼总要暗自腹诽, 刘公公却纹丝不动, 只低着头躬着身, 端了乘着脏污的帕子毕恭毕敬出去了。

直见着人出去,颜元今方才将目光才从那龙帕上收回。半晌,开口道:“伯父。”

皇帝正笑着呢,闻言道:“怎么?”

颜元今看了他因咳而显得有些红的唇边一眼,淡淡道:“无事。”

皇帝兴致颇高,一直留着广陵王父子在宫中待至了天黑,落钥时才将人放走。颜元今步伐缓慢,看上去似有些懒散。

忽听他父亲颜安道:“你方才没开口问, 是对的。”

颜元今笑了:“你倒是知道我要问什么?”

广陵王答非所问道:“你也瞧出来, 我这皇兄并不在意自己的身子。”

“他原先不是这样的人。”颜元今道:“从前哪怕是落了根头发,也是要半夜唤御医的。没人比他更惜命的了。”

广陵王不置可否:“那是年轻时。如今年岁大了,谁没个小毛小病?饶是天子身子, 也无需小题大做。”

“说的倒是。”颜元今嗤道:“顺应天命,该死便死,这般冠冕堂皇的话,可惜有些人不懂。”

广陵王深知自己这个儿子脾性,自然也知他眼下这满是嘲弄的语气意在何止。他没有在意,只是说道:“寻常子侄关心点到即止,你既没有问,便说明你也知道你在他面前问出口的并非是关心,而是质疑。”

颜元今懒得同他掰扯,也不想再搭理他,两人一路无言朝前走,却忽听前方传来几声呵斥,随后是一群人序列有致的脚步声。

抬眼去看,是穿着蓝衫的一群太监,衫上绣着专属宦官的圆蟒纹路,领头的是个瘦猴似的总管太监,一边走着,一边劈头盖脸对着身侧的一群太监们骂。

“入了辛者库就给我好好干活,我管你们从前什么身份!是做过大太监的还是新入宫的,都是没根的贱坯子,给我记好了,少再给我想入非非!若是再遇着这种敢抬眼偷瞧公主的事儿,我给你们几个眼睛挖了!”

夜里暗沉而低调,但广陵王世子还是一眼瞧见了,脚步瞬间停下,他前方的那人步子比他更早顿了下来。

夜色沉寂如水,微风拂起广陵王颜安的袍摆,他站在原地不动,那总管太监这才发现被人瞧见了,吩咐手下太监们站着不动,自个打着灯笼诚惶诚恐过来问安。

“王爷吉祥,世子吉祥。”

广陵王没说话,倒是一旁的世子眼抬了抬:“既是辛者库的太监,带去辛者库教。再让我在花园路上听见这种腌臜话,你这总管也不必当了。”

宫中无皇子,唯有几个公主在,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天子对这个侄子有多上心,胤都并非只有一位世子,偏就他广陵王府的地位最高,也最飞扬跋扈,谁人不知他的厉害。再加上这总管一向深知小世子没来由地厌恶他们这些宦官,本就胆战心惊了,听着他这么说,当即吓得几乎要跪下去。

“世子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只是这群新入辛者库的名单里,来了几个年岁小不懂事的,奴才也是怕他们犯下大错,这才没忍住出言教诲。脏了世子和王爷的耳,是小人该死!”

面前两尊大佛都没在说话,总管当即知道这是让自己退下的意思,当即弯着腰滚去了一旁,灰溜溜地领着那一群太监从他们二人身边低头哈腰地过了去。

擦肩而过时,广陵王颜安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了队伍里最后一个人脸上。

那人并没有抬头朝他们这边看过来,从始至终都是低着头的。只是饶低着头,也能依稀瞧见他额角黑色的痕迹。

风再吹过,吹得王爷的眼睫不动声色颤了颤。

忽听身侧的颜元今嗤笑了一声:“你倒是心如止水。”

*

那边厢,卫祁在一行人与谢寅告别后,也正要回程。

只是出了大理寺后,卫祁在出于缜密,还是提议先在大理寺周遭看一圈。先前为了赶时间,并未去过这附近,眼下天色已暗,朦胧中行了几里,连一户人家的灯也没瞧见。

傅秋红忍不住抱怨一句:“再走就要出城了。”

然而话音刚落,就瞧见面前多了几处宅子来。因着宅内无灯,所以在夜里一时间也没看真切。

李秀色坐在乔吟马上,望了一圈道:“这数所家宅高门大院,倒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她眼下倒也精神,伸着脖子望,瞧见这家家紧闭着门户,户上也没个牌匾,更听不到半分人的动静,像是谁家没人住的私宅。

乔吟沉吟道:“胤都前些年也兴起过建宅风,有人将不住的宅院租了换银两,这种事比比皆是。建在此处,虽不比城中繁华地带,但是依山傍水,图个清净,倒也没什么奇怪。”

一行人并未久留,在那处逛了一番后,便先匆匆回城了。

因着李秀色伤势,傅秋红与顾隽家的方向又与她较近,后两人便在近人镇处换了个马车,先抄近路送她回家了。乔吟与卫祁在走的是另一边,还没走一半路呢,就被一熟悉的小厮模样的人拦住了。

那小厮熟络得厉害,仰起头打招呼:“哟,卫道长,乔娘子!这么巧!”

乔吟好笑地只恨不能用那双漂亮的狐狸眼睛翻白瞧他:“陈皮小哥,怕不是巧,而是等候多时罢?”

陈皮“嘿嘿”一笑,还是主子聪明,晓得办完事那小道士准得亲自送乔大美人回家,进宫前便吩咐他在这条路上等着了。

卫祁在也是聪明人,晓得陈皮专程拦着是什么意思,开门见山道:“告之世子,大理寺这一行没无甚多异样,只是——”

陈皮认真听着,生怕错漏了点细节:“只是什么?”

“只是事之完美,越之蹊跷。”卫祁在并未说得太具体,只道:“如若世子方便,可先去查查谢国公之子。”

陈皮也知道这个道长怕不会对自家主子全盘交代,但总归得了个线索,欢天喜地想着总算回去好交差,说了句“得嘞!”便要走,忽听乔吟状似不经意地道了句:“哎呀,也不知道李妹妹现在如何……”

陈皮迈出去的步子一百八十度原地大转弯,麻溜烟儿地退了回来。

急忙问道:“李娘子怎的了?”

“也没什么。”乔吟一脸愁容地叹了口气:“不过是受了点伤小伤罢了。”

陈皮吸气:“受伤?”

乔吟道:“也没什么事,只是你是没见到她流的那么多血,一张小脸白的,委实叫人心疼。”

陈皮震惊:“流血?!”

乔吟继续道:“也不严重,左不过就是差点丢了命罢了。对罢,小道长?”

陈皮高呼:“丢命?!!”

他只顾着在那叫唤了,没瞧见面前的狐狸娘子还在朝着木头道士使眼色。

卫祁在素来是个直心肠的,总觉得乔吟的话有些故意,但也说不出哪里故意,面前这双朝他看过来的眼里带着点暗示的意味,他自然有些弄不明白,但想着她说的话也没错,便听话地顺应她流露出沉痛的深情,而后道:“都是小道的错,未保护好李娘子。”

听着这道长也这么说,又见他这般沉痛,陈皮立马知道所言非虚,而且毫不夸张,他深吸一口气,当即哀嚎着跑了。

乔吟瞧着他跑得没影儿了,才“噗嗤”一下笑出声。笑完扭头瞥了乖乖坐在一旁马上的卫祁在一眼,忍不住道:“呆子。”

卫祁在有些赧然,但不知为何笑了:“嗯。”

乔吟好气又好笑:“骂你什么你都应。”

卫祁在还是道:“嗯。”

乔吟也不扭捏:“再过几条街我便要到家了,我们走慢一点?”

卫祁在道:“好。”

乔吟望了望天,今夜是极好的月色,风也好,不浮不躁,倒让她原先的怨气有些消减了一些,她不愿去想那些不大好的事情,也不愿去想以后,只是盯着面前的小道士,又道:“我觉得马儿走得还是有些快,我们下去自己走罢?”

卫祁在还是道:“好。”

两人翻身下马,分别于两侧牵着自己马,而后自己走在中央,并肩而行。这一条巷中不乏行人,许是因为家门都快到了,乔吟早在之前便将帷帽摘了,露出底下那张宛若出水芙蓉、碧玉白皙的脸来,引得人纷纷侧目,有认得她的小声道:“这不是那位……”因着美人的狐狸眼冰凉凉瞧过去,后头的话音便如数咽了。

乔吟是生得极好的,胤都无人不知晓。寻常人的美无外乎一种,在她面上却瞧得出千百种的风情,着红裙眉眼间诱人垂涎娇艳如花,披蓝氅却又能冷如天仙不可亵观。

她自也知道自己漂亮,但还是第一次问:“你觉得我好看吗?”

卫祁在似乎又有些赧然,片刻:“嗯。”

这呆子还真是金口玉言,憋了半天也只开口一个字。乔吟似有些气笑了,小娘子眼神流露出娇媚,故意问道:“哪里好看?”

卫祁在大抵是认真想了想:“都。”

又是一个字,饶是他有本事,惹得她不耐烦了。

乔吟忽而便将步子停下,她素来大方,唯有在他面前会露出这般小女子情态,狐狸眼带了点儿不满的神色,笑道:“小道长,若不想我生气的话,你便亲我一下。”

*

广陵王世子甫一踏入栖玉轩,就见一道哭天喊地的身影哀嚎着朝他扑来:“主子,不得了啦!”

还没扑近身,就被前者想也不想地一脚踹了一边去。

颜元今踹完人兀自朝前走,头都没偏一下:“问着什么了?”

陈皮被踹得一懵,疼得叫了半天,爬回来时一下忘了正事,先答道:“那道长说,叫您查一下谢小公爷。”

颜元今脚步未停。谢寅?

他脑中忽而想起当日在顺天府查卷宗时那赵达光说起的王甫熊与谢家的关系,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说完见小厮还跟着,有些不耐烦起来:“还有事?”

陈皮脑子一时短路,直接摇头。

广陵王世子:“退下。”

“得嘞!”

陈皮条件反射应下就要滚,走出两步忽而又想起什么大事,当即如临大敌地再次重新扑了过来:“主子,不得了啦!”

这回没等自家主子踹过来,直接一鼓作气地大声喊道:“乔姑娘与卫道长说,李娘子失血过多岌岌可危危在旦夕夕不保朝朝不虑夕快要死啦!”

陈皮天生的惯会叫唤,一长串呼完,但见面前的主子似乎整个人都僵了一僵,一瞬间停在原地,扭头道:“你说什么?”

*

李秀色回府已经睡了一觉了。

她这一觉睡得极沉,什么也没梦到。醒来时,见窗外原先便暗的天色更加暗了。门缝里隐约飘来白烟,李秀色知道是小蚕正在院子里生炉子给她煮药茶,正要开口唤小蚕进来,却忽听外头的小蚕一声低呼,似是吓了一跳般。但只起了个头,还没叫起来,便又没音了。

“小蚕?”

李秀色心下奇怪,唤了一声没人应,披了外衣正要出门看,房门却被“吱呀”一下踹开了。

伴着夜色雾气的风急窜而来,一个焦急的人影匆匆出现在了她眼前。

李秀色盯着那身冒着凉气、略显骚包的扶光色绣牡丹银线锦袍愣了愣神,大抵是刚刚睡醒,脑袋还有些发晕,抬起头讶道:“世子?”

颜元今心跳得极快,前所未有的紧张感让他大脑空白,他极少会出现这种无措又害怕的时刻,或者说几乎从未有过。饶是说要他赴死,他眉头也不会动一下。

广陵王世子素来是从容的,最狼狈的时刻也左不过是因为发现自己喜欢小娘子而小娘子对自己无意时有些茫然,但即便是那种时刻他也会竭力保持自己的分寸。

不会像现在这样,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就冲进了她家的院子,她的房间。

来的路上他没有敢去想其他的可能,他只想两件事,第一件是如果她真的出事,他不介意把那个没用的连个小娘子也保护不住的道士杀了,再把所有相干的害她的人杀了;第二件是如果来这也见不到她,就是整座钦天监监□□他都可以拆了。

颜元今没在意手心出的汗,只是在见到面前的小娘子坐在床边,安然无恙地瞪圆了眼睛看他时忽然松了一口气。

不仅松了口气,还有些气笑了。

很好,回府他就宰了陈皮,给他换张不会瞎编乱造的嘴。

他气是松了,李秀色瞧着那扇本就年久失修如今被他一踹便摇摇欲坠的门,倒是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不是,这三更大半夜,就是堂堂世子也不能随意擅闯她人府中登堂入室吧?!

看他没说话,李秀色直接道:“世子,您大晚上来这儿,有事吗?”

广陵王世子不紧张之后,忽然没来由地生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尴尬感,他现在堂而皇之不请自来地站在了小娘子的闺房内,闺房的门还被他踹了。

他清清嗓子,道:“没事。”

想了想,又慢条斯理补充了一句:“就是来看看你。”

李秀色:?

第155章 生气

来看看她, 顺便把门踹了。

李秀色忍不住唇角一抽,知道的是来看她,不知道的瞧他这幅气势汹汹的样子还以为是来夺她狗命的。

想到这里, 她不由得忽然有些发怵。前些天是她有些忘了, 甚至说是得意忘形, 虽说她还不是特别相信关于这厮说“心悦她”的事,但总归是稀里糊涂被告了白。

怎么说李秀色也才十七八岁,一时之间除了茫然震惊外确实也有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之余,还有些吓着,于是换她高高在上把谱摆足了, 说话做事绝得很,三番五次就给人拒了。

她拒人时压根就忘了这骚包原本的性子, 眼下见他把门踹了才反应过来。广陵王世子是谁, 阴影不定不可一世, 谁也摸不透这家伙的底子, 谁知道他喜欢她真的假的又有几分,不高兴了掏出今今剑来给她宰了都不是不可能。

李秀色确实不想和他谈感情,但也不能毁交情罢!她这么想着,压下了心中的无语,面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和善了起来,非常理智地顺应了广陵王世子的话,点头道:“嗯嗯,怪不得, 原来是来看我。”

话音方落, 便听她那弱不惊风的闺房门“砰”一声,倒了。

“……”

颜元今忽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思忖了下,大方道:“本世子赔你。”

“没事没事, ”李秀色和颜悦色:“不干世子的事,是风吹的。”

“……”

颜元今眼看着面前的小娘子面上流露出了非常虚伪的笑容,望着他道:“世子除了看我,还有事吗?”

广陵王世子捏了捏手心的汗,观察她的脸色是否精神,道:“陈皮说你受伤了。”

他还是大发善心,没说其实陈皮说的是你死了。

李秀色稍有些讶,想不到消息传那么快,她立马道:“不碍事。劳烦世子关心。”

颜元今在她话间听出了什么,视线朝下稍稍一移,目光落在她臂间微红的绑带处,眉头不禁轻皱:“还真是伤了。”

李秀色刚想再推脱“没事”,却不想那世子说完话,竟然径直朝她走了过来。李秀色到底是现代人,她并没那么多拘礼,可这世子怎么回事,女子闺房入就入了罢,怎么还兀自朝深处闯了?

她也不知为何,条件反射就从床边一下站了起来,却不想颜元今到她跟前,直接将手搭在她肩头,将她又摁坐了回去。

见小娘子的身子有些僵,他像是有些气笑了,低头看她:“这么紧张做什么,怕我吃了你?”

李秀色冷不防被说中心事,忙干笑一声:“怎么会。只是那什么,世子,不知道你是不是忘了?这好像是我的房间……”

是啊,她的房间。

广陵王世子也不知道怎么方才还有点尴尬,瞧见她胳膊上的伤,就这么顺理成章进来了。

“我知道。”他一脸的毫不在意:“本世子又不是没进来过。”

这话一说,倒让李秀色忽然想起来什么,好像之前有一次醉酒小蚕说过便是这厮送自己回房的,想来这整个房间他都观摩过了。

想到小蚕,李秀色忽然想起外头半天没声音了,连忙朝外望了一眼:“世子,我的婢女……”

“她没事,”经她提起,颜元今像是才想起来这么个人来,无半点心虚道:“就是方才翻墙进来时听见她叫唤,嫌吵,拿帕子给她嘴堵了。”

“……”

李秀色简直愤愤,可怜的小蚕!

她神色没显露出来,倒是广陵王世子又看她一眼:“怎么,你想让全钦天监监□□的人都知道我朝你这来了?”

李秀色心中翻白眼,正要说话,忽觉臂间有些触感,低头一看,原先包扎的纱布已经被扯了下来。

“渗血了。”颜元今语气不善:“谁给你包扎的?”

李秀色看着布条上的血迹,忙解释道:“不不,谢小公爷包扎得挺好的,血也早止住了。是我睡觉太不规矩,乱动时将它挪歪了,方才又压着了胳膊,应当是不小心拉了伤口才弄了点血。”

广陵王世子手上的动作一顿,将那白色的纱布攥在掌心,不冷不热道:“谢寅?”

李秀色点了下头,想了想这世子应当也关心他们白日里在大理寺的所见所闻,她只觉得和他这么共处一室有些尴尬,便赶忙找了个话题,将白日种种过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从“逮着了个衙差问但那衙差莫名被杀”再到“如何遇见谢小公爷”,中间提及自己被射箭一事,只一句话草草带过。

颜元今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只在这小娘子提及卫道长和谢小公爷出手多迅速厉害时轻嗤了一声。

他素来没什么顾忌,虽说上回送醉酒的紫瓜回屋时初来乍到有些莫名的不自在,对小娘子的闺房也有些罕见的好奇。但毕竟已经来过一次,此刻他也没心思再去想其他,所以这会儿便也已经无比坦然地坐在了床边,像是丝毫不觉得坐在人家小娘子的床上有什么问题。

看着她显露在外的伤口,确然基本止了血,唯有某处稍微溢出了点。伤口其实并不浅,勾绽出小娘子白皙肌肤上的肉*痕,想来中箭的时候应该很疼。广陵王世子一言不发地看着,没发觉自己脸上的神色越来越沉。

伤口处细细洒着白粉,有些粘稠,他盯着看了半晌,忽然抬手去轻抹了一下。

这一下触碰立马将李秀色的滔滔不绝吓止了,世子的指尖冰凉,让她整个人冷不丁一颤。颜元今轻捻着那解药粉末材质,里头还混杂了一些伤口处原本的散毒。他目光一沉,开口道:“你中的是行止散?”

李秀色愣了愣,方才她讲的时候随口便将这个介绍忽略了,眼下忍不住问道:“世子,您也认得行止散?”

“听说过。”

他默了一默,声音听不出喜怒来:“看来下手的人是想让你死。”

李秀色看着他不大好看的脸色,忙道:“不碍事!谢小公爷给我涂了解药止血后,我的命便没什么事儿了,我现在精神也好着呢。”

颜元今没说话,听她一口一个谢小公爷,心中虽有些烦躁但也懒得多说,只是从怀中掏出他随身的帕子,而后就着她伤口处轻包起来。

“伤口虽止血但夜里还需透风,原先的纱布包得太紧了,解药无法舒展,也难怪你会出血。”李秀色吓了一跳,却见他动作很轻,像是生怕哪里不对弄疼她,难得的耐心,解释得也很清楚,就是说着说着语气带了点不客气:“我这帕子由冰药浸泡而制,对你伤口有疗效,那什么破纱布便扔了。”

李秀色盯着那被丢去一边的可怜纱布,也不知它哪惹着这厮了。她又低头看着胳膊上的帕子,还是桃花纹路和香气,是这骚包一贯用的。

当初陈皮就说过这帕子材质上乘,但没想到还有这种宝贝用处,竟还有冰药浸泡过,这暴敛天物的世子居然还一天一条,真是挥霍无度,丧尽天良!

她还在心里骂着,却见颜元今又道:“这东西本世子有很多,我回头再让陈皮给你送来一些,你换着用。”

李秀色下意识道:“不用了,世子,我这还有好几条呢。”

颜元今抬头,似乎是有些意外并不解这小娘子哪里来的“好几条”他的帕子。

李秀色只恨贵人多忘事,指了指自己脑袋,好心提醒:“您忘了?您自己盖我头上来的。”说完,还非常不记仇地笑眯眯补充了句:“还不止一回。”

颜元今:“……”

“哦。”广陵王世子脸不红心不跳地道:“不大记得。”

想了想,又仿佛觉得该给自己证明点什么,非得啧一声:“有吗?”

小娘子:“没有吗?”

颜元今:。

广陵王世子不说话了,轻咳了一声,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伤口还疼不疼?”

李秀色也懒得多说,只摇头:“不疼。”

“嗯。”颜元今一边继续帮她包扎着,一边没什么情绪地道:“查到后,我会帮你把人杀了。”

不是,什么叫帮她把人杀了,她可没说她要杀人!

李秀色没答,只是低头瞧着他,少年眉眼低垂,眼不见眸中神色,只能看见他在自然地给她扎结。

她越看越不自在,有些想抽回手,握住她胳膊的手却忽然用了力,没让她缩回去:“你再随便动的话——”

颜元今几乎是下意识就将前半句话说出了口,要挟恐话的事他不仅会做,嘴上也是随口便能捏来。但他却很快意识到了什么,没说出后半句,而是尽量收住性子换了句:“别乱动。”

李秀色不动了,只是觉得他给她包扎有点奇怪,饶是谢寅她都觉得很正常。她从没想过广陵王世子会在她跟前做这种事,换做是从前,这厮没准还会说“伤口恶心”让她滚远点。

若说心中也不是没有惶恐的,但更多的是愣神和一股莫名的不自在。自出游归来,这其实算得上是他们第一回近距离单独相处,她脑子里想着当日在他院中拒绝他的那番话,又想起自己拒绝他食盒的事儿,总生怕这厮要跟她兴师问罪。

但奇怪的是,这世子眼下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包括在街上斗僵犬时见了她,也是这般的从容不迫。

李秀色看着看着,思绪正乱飞,忽听面前那人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颜元今头也没抬,问的话却满是追究意味,李秀色唇角一抽,也不知这个骚包是不是脑门上开天眼了。

她信口胡来:“没有啊。世子,谁看你了?”

广陵王世子气笑了,这紫瓜在他面前倒是圆滑,先前在街上见他多少还有些扭捏,现在这样子,哪像是把他之前的告白放在心上的样子?

他包扎完后才放开她,抬起眼来,像是漫不经心地忽然问起:“先前陈皮说,你退了我的食盒,是怕我挡你的姻缘?”

李秀色眼皮当即一跳,好么,方才她还奇怪并庆幸这厮像什么没发生过,眼下到底是秋后算账来了。

她干笑一声:“世子,其实是这样的,我这个人一向肠胃不适,不大喜吃。我想着您也不必再给我送东送西了,省得陈皮小哥跑来跑去的麻烦。好东西还是你自己收着吃罢,再不济给顾大公子送去也成,他喜欢。”

这解释滴水不漏,眼观面前小郎君的神色,却是皮笑肉不笑:“原来如此。那这么说,没有姻缘的事了?”

李秀色虽心虚,但想着骗人也没用,还是道:“……这倒也不是。”

颜元今:?

她清清嗓子道:“虽说世子替我解决了杜公子的事,我也的确该感谢世子。可没了杜公子,也保不齐以后会有什么张公子王公子,我若是天天收您的东西,一日两日便罢了,时间长了,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您也知道我的身份,爹不疼娘没有的庶女一个,这事让我爹知道,我日子怕不会再有什么好过。唉!”她说着,佯装沉痛地故意叹了口气,就差以泪洗面了,紧接着又顿了顿:“世子身份尊贵倒没什么,我还要嫁人呢。”

李秀色说这番话其实也是故意的,算得上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不惜又拿着自己在家的境遇说情。虽说她确实有些不太敢跟这骚包敌对,但他实在逼得太紧,倒也让她忍不住有些脾性。

总归先前也非常直白正式地回绝过了,这个世子无论是一时兴起还是脑子不清醒,她这般强调暗示,他怎么也得理解她一点罢?

没想到广陵王世子听了半天,却是一声不吭,久到李秀色都以为他听睡着了抑或是不耐烦了正想着要怎么结果她,却听他忽然嗤了声:“这倒也是。”

这一声轻嗤也不知是在嗤谁。李秀色听着倒是有些放下了心,听着他话间意思大抵是不想再追究下去。

她当即乘胜追击道:“是呀,世子!也不知是不是之前咱们大伙儿在江湖上结伴游走的时日多了些,我早便将你们大伙儿都当作朋友了!虽说世子或许没将大家放在心上,但我想着总归是朝夕相处,大抵也是生了些情意的,等世子自己冷静下来理理清,多半就想明白了。”

这小娘子说话倒是百转千回,明面上是在劝他想清楚后后把他们一伙人当朋友,实际上是在再次暗示她确实没半分心思,暗示他高高在上,暗示他跟她表白是他糊涂或是幻觉,让他好好想清楚自己情意。

与其说是恭维他,不如说是字字都恨不得跟他撇清干系。颜元今听着听着就笑了,以前就晓得这紫瓜惯会佯装讨好,没曾想讨好人也可以变得这么伤人。他皮笑肉不笑道:“你说的是,我回去想想清楚。”

又语气凉凉:“不过李娘子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把大伙儿当作朋友’,这大伙里也算了本世子一位?”

一听他这么说她便有些心虚。老实说方才那句话委实有点违心。

她万般诚恳地点头:“那是自然的!”

颜元今笑了笑,眼神里多少带了点嘲讽的意味,他脾气不算是好,或者说差得他自己心中都有数。这段时日可以说是已经好到不能再好,耐心到不能再耐心,甚至还有些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纯情。

想起方才那般紧张地赶来这里,小桃花腿都快跑断了,他眼下忽然就有一些没了耐心,甚至想直接起身就走。

换做往常或是别人没等她说第一个字他就摔门离去了。

但他也不知为何到底是忍住了,看着面前心中打鼓的紫瓜,说道:“今晚月色不错,我瞧见你院中婢女似是烧了茶,本世子正好口渴了,陪我去喝一点。”

*

李秀色也不知这厮怎么好端端地又把话题扯到了“月色不错”上。

她好心提醒道:“世子,小蚕煮的是给我去火固眠的药茶。”

广陵王世子似笑非笑:“那不正好?我正好去一去火。”

“……”

这厮语气平和得堪称是诡异,李秀色装傻地“哈哈”了一声,心里却直说完了完了。

两人直接要从室内去了院中,夜晚到底是有些凉,李秀色披了外衣就要朝外走,却听率先出去的颜元今头也不回道:“衣服穿好。”

李秀色只得乖乖把衣服都扣好,又在外衣外再披了个粉色小袄,这才到了院中去。

甫一出门,便瞧见小蚕正蹲在一旁烧着炉子,嘴里的帕子已经不见了,大抵是迫于广陵王世子威力,不敢再说个半字,只是瞧见李秀色出来时眼睛亮了亮,眼神急切道:小姐!你没事罢!世子没将您怎么样罢!瞧他方才踢门那样子,都像是要把您杀啦!

“……”

李秀色对冲她挤眉弄眼一番表示自己没事,而后摆手道:“小蚕,这儿没你事儿了,你先回去歇着罢。”

小蚕饶是再担心,听到李秀色这么说,又见着那世子坐在旁边石凳处一声不吭,还是听话地跑开了,边走边小声道:“小姐,那我去院外帮你们守着门,别叫别人发现了!”

说完就一溜烟没影儿了,活像是生怕别人瞧见有人偷情。

不过这情况也好不了多少,若是被李家其他人发现了,李秀色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她见着一旁炉上的药茶沸腾着烟,便将茶水拎了过来,正要去拿杯子给他二人倒茶,却见广陵王世子已经先她一步,给她面前的杯中倒满后,方才给他自己的斟上。

“多谢世子。”见面前这厮阴晴不定,李秀色习惯性狗腿:“不用劳烦您!我可以自己来的。”

颜元今慢条斯理道:“你才受过伤,是病人。”

李秀色刚想反驳自己没什么事,又听他冷笑一声:“况且你觉得本世子是自己没手,还要一个小娘子替我倒水?”

李秀色知道这骚包今晚大概是有些生气了。但说实话她现在也有些不高兴了,上回拒绝他后也没见他多生气,今晚脾气怎么这么大?

再说了,她心道,他也好意思,也不知从前是谁动不动对旁人呼来唤去。

饶是心里这么思忖着,但面上还是打着哈哈:“我自然没这么想!”

颜元今道:“往后这种事我来便好。”

李秀色笑容一愣,下意识看他,却见面前这人面不改色,仿佛说了句最自然不过的话。风吹起他脑后的辫尾,铃铛与铜钱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小郎君说话时丝毫没看她,只是淡淡饮了口茶,好整以暇道:“味道不错。”

“放了糖。”李秀色如实说。

颜元今没回话,只自顾自品着药茶。

李秀色忍不住望望周遭,看着一旁高大的院墙,忍不住道:“世子,您方才是直接从这翻过来的吗?”

“嗯。”颜元今应了一声。

一说到这他就有些来气,其实早在他刚进屋他便发现了,广陵王世子何曾这般失态过,到时甚至气都还有些喘,她倒好,从见到他第一眼时就如临大敌恨不得他立马走 。

李秀色见他兴致不高,不大想搭理她的样子,正思索如何快点找借口请走这尊摸不透心思大佛,忽听他又道:“小桃花就在这墙外头。”

“是吗?”

颜元今点了下头,语气有些阴恻恻:“腿都快跑断了。”

“……”

广陵王世子阴阳怪气完就没有要继续说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