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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未说完,却见颜元今已经停下了脚步。

他一脚跨进门内,看着面前满室摇曳烛火与当堂上方的三座天尊神像,视线再落向神像下的蒲团,神色一瞬变得阴沉,半晌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卫祁在回头,愣了愣道:“这是……”

“不用说了。”场景与幻境重合,仿佛能隐隐听见某个女子跪坐其中乞求毒杀腹中婴儿的声音,似利剑穿进他耳中,划出道道鲜血淋漓来,广陵王世子笑了:“我见过这里。”

*

“我曾经见过,幻境之中,广陵王妃求人杀胎,所求之人,是不是便是度衣?”

后山的光线有些暗下来,小娘子的眼神却是灼灼。

“是。”

这长齐当真是痛快,每回总答得这般直接,倒让李秀色一时怔住,又有些无言,许久才道:“为什么?”

她也不知为何心头梗着一口气:“孩子有什么错,颜元今还没出生,便要杀了他吗?”

“是他母亲要求的。”长齐道:“以死相逼,师傅别无他法。”

好一句“别无他法”,李秀色有些气笑:“难怪他最讨厌阴山观。”

长齐轻叹道:“王妃乃贺裘年的女儿。多年前师傅与观中弟子收僵时曾中外邦之毒,若非贺裘年恰好路过,又懂得解毒之法,恐怕那一干人都要凶多吉少。贺裘年对观中有恩,师傅身为掌门,也欠他一条命。如此,便一时心软应了下。”

李秀色道:“应下,如何应下?”她想起幻境中那老者递给颜元今母亲的玉瓶,忍不住道:“是给胎儿用药?”

长齐沉默一瞬道:“是百尸水。”

小娘子皱起眉头,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什么是……百尸水?”

“百尸水,是死僵超度时尸气所化之水,为世间至阴至毒之物。寻常人食之即死,但倘若是怀有身孕之人,此水对本体并无害处,唯有腹中胎儿,会于七日后化作尸水,于腹中流出。”

“凡经此流产的胎儿,因未及出生便已沾染百鬼僵气,早已污糟不堪,此番会断了生生世世的命数,今生托胎未得出世,便是永世不得轮回。”

李秀色一时如鲠在喉,像是却不知该说什么:“……她就这么恨他。”

长齐沉声道:“七日后,师傅如约去取下一瓶胎儿尸水,回至观中后,便闭门不出,日夜打座念经,不寝不食。”

“本以为此事便会过去,谁料数月后,王妃居然还是产下了一子。此事令师傅大惊,照理说,服下百尸水,胎儿必死无疑,胎中也不会再有他物,可这孩子,竟还是活了下来。”

“还未赶去,广陵王府已差人来寻掌门,而当师傅到时,发现王妃已于生产后昏睡,产婆也被广陵王封了口。”

“……封口?”

长齐点了下头:“因这婴儿很是奇怪,通体雪白,虽有心跳,却是毫无呼吸,周遭散步着黑气,全然是个僵童。”

李秀色一怔。

“这个广陵王世子,他不知从何处而来极强的求生意志,纵是如此境地,也能于胎中便吸收百尸水中的僵气,借一线生机,让僵气依附血肉再度化生。”

老道长生生叹了口气:“他本该已死,或许是天赋异禀,又或许是老天爷不忍彻底看见这个孩子消失,叫他自己赋予了自己新的生命……可惜自此便是僵童,既是僵童,便注定出胎即死,也会命不久矣。”

第176章 师傅

命不久矣?

李秀色闻言心头不由揪起:“那他……”

“原本僵童是活不过几日。”长齐望了望远处, 低声道:“师傅不忍,便破功运阵于他,不惜逆天道行之,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才终将人救了下来, 压住了这小世子的僵气。只是那百尸水太过厉害,师傅虽倾尽全力保下了他的性命,却无法全然将其体内的僵毒散尽……所以世子这一生,需都要饱受嗜血天性、疼痛难抑之苦。”

小娘子一愣。

便听长齐继续道:“他平日看着虽与常人无恙,却实际等同半人半僵, 先是不得随意失血,否则难保不会失控, 而更有之, 每逢十五月圆之日阴气最重之时, 那僵毒便再也压制不住。”

“发作之时, 会叫人面目狰狞,几近失去意识,内心极度渴望鲜血,与真正的僵尸几乎无异,可偏偏又是人的血肉之躯,要生生遭受噬骨剜心都不可与之匹敌之痛,通体火热交替,一半身躯似被烈火焚烧, 一半身躯却又如坠冰窟, 每每生不如死。”

言至此,便是一声叹息。

李秀色心中一时冒出些莫名酸楚。

倘若不是她曾亲眼撞见过,想来她听到这番话定是要笑掉大牙, 这般狼狈又难看的形容,怎会与那个不可一世的漂亮得像个花蝴蝶似的广陵王世子有半分干系?

可她确实是看见过的,那昏暗潮湿的山洞中,有着少年不住颤抖的身子,有着他失去意识的眼眸中满是血红的底色,她当时只知道害怕,只以为他是发了疯,却不知原来他是那般的痛。

她低声道:“难道就没有办法……”

“没有。”

长齐道:“此后数年,师傅寻找了许多方子,都无济于事,直至匆匆抱憾而去,也未能真正解决这一难题。”

难怪总觉得这道长对世子有愧,原来竟是这么个愧法。

“师傅当年身为阴山观的掌门,一生行善积德,造福天下,本是从未做过半件违心错事,偏偏唯有这一件,因着阴山观数位弟子与自身欠人的恩情,不得不去弑杀一位无辜孩童的性命,此大错万万无法弥补,这是师傅的错,更是整个阴山观欠下的错,纵使以命相抵,也无法化解心中只愧。”

老道长声音沉重:“而当年为救小世子,师傅所行之阵本就会伤及自身心脉,救人时也在伤己,又正值本该闭关之时,属于破功施法,更为大忌。说来,他的确算是拿自己的性命,生生去换了这一条命来。”

李秀色一时震惊,未曾想那度衣真人竟做到了如此地步,下意识道:“此事颜元今知道吗?”

长齐摇了摇头。

李秀色一时无言,便又道:“……那王妃呢?身为母亲,看见孩子出世后如此可怜,便不会心中有愧吗?她就不做些什么?”

长齐沉默半晌,开口道:“孩子出世当夜,王妃便在小世子的房门外自戕了。”

李秀色一怔:“自戕?”

长齐闭目,思绪似乎随之飘远:“彼时师傅正在给刚出世的世子施阵,无法中断而出,更不许旁人靠近,隐约只听得房外传来各种奔走呼喊的声响,直到三日后再出门,便看见府内挂满了白绫。”

李秀色忍不住道:“她为何偏偏是在颜元今的门外……到底是为了看他一眼,还是为了再度杀他?”

长齐未答,只笑了笑:“王妃一死,广陵王便好似发了疯。”

一日之内便寻遍名医,只求有人能救下自己的妻子。

可是刎颈之深,难以回天,再有高人,也只能为之吊下几日的一丝生气。

广陵王绝望之极,不知从何处听闻了道家一方禁术,可使人死后化僵,保全尸身。自此便一意孤行,认定化僵方能留下这一丝生气,使身躯不腐,终有一日让人死而复生。

李秀色皱眉,回想起幻境里看到的那躺在床上的“王妃”,忍不住道:“所以是您的师傅帮他施了禁术?”

长齐摇头道:“王爷确实只身求上阴山观,恳请掌门为妻子施阵,但被师傅拒绝了,他不愿再做违心之事,便只好闭门不见。”

“此禁术应是这广陵王寻得旁门野道所做,与阴山观无关。师傅虽知晓此事,却也无可奈何,他深知广陵王已神志不清,情绪崩溃,定听不下自身劝诫,便只留下一包符箓与一句劝诫,那就是王妃体内曾饮百尸水,若对她施行禁术化僵,便需得日日小心,符咒压制,难保某日不会僵气过甚,伤己害人。”

李秀色忍不住啐道:“这王爷这般拎不清,人既已死,非要化僵做什么?倘若她真的出去害人了呢?”

长齐看着她,忽然又笑了下:“情字过于微妙,王爷为之变化至此,姑娘可还觉得老夫所做是为大错?”

李秀色一愣,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卫祁在的事,忍不住暗中腹诽这道长还真有点意思,讲旁人的前尘往事还都得见缝插针地表达一番对世间情爱的不屑。

她不想搭话,只道:“那广陵王亲手让妻子成了僵,可知自己儿子也……”

“世子的异常他断然知晓,只是当时妻子逝去对他打击过大,一心哉在上头,无法再替旁人分心,便全由师傅做了主。”

“那小世子可怜的紧,有一回月圆之时,我随师傅同去,瞧见这婴童正躺在床上,化身僵状,痛苦至极,作啼哭意,却生生哭不出半分声音,几近昏厥。师傅给他喂下一粒慈神丸消减疼痛,又拿出特制的血水喂下,才勉强叫他熬过。后来将这两样东西交与广陵王,叫他每每如此,到底是让小世子平安长大。”

“世子并不知,其随身的铜钱与铃铛实乃世间仅有,是师傅耗费修为,以十二道经书符箓开光加持七七四十九天,方才为他烧出,用以压制僵气,还可替他护身。而他也不知,他密室的病床,也是因听说他稍大一些不肯饮血,师傅才以自身的修为,亲手为之打造。”

李秀色脑中不由映出颜元今头上那一缕漂亮的铜钱铃铛,原先还奇怪他为何偏偏要编出这一条花里胡哨的骚包小辫出来,原来是自小便有的。

“这般秘密又无微不至的照料,一直持续到了世子四岁那年。”

长齐缓缓道:“那时,许是因为当年禁术实施得并不完善,王妃的尸身出现了腐坏,而广陵王大抵知晓其子体质特殊,也不知如何想出了以血养血的法子,第一次带着世子见到了‘娘亲’,又在她面前,亲自割了这不过四岁孩童的腕血,以蛊虫吸食,喂养妻子的尸身。”

而度衣是于第二日清晨方才赶来的。

推开门,便看见房内,那孩童蜷缩在角落,腕部伤口的血痕清晰得有些刺目,地上洒了几滴血迹,旁边的桌角都被他生生剜出了道印子。

他心中大骇,还未上前,却见这孩童睁了眼。

眼底还有些残留的红,望向面前道长的眼神却是极尽厌恶,用还带着些稚气的声音,一字一顿开口道:“我长大后一定会先杀了你们。”

度衣猛然一怔,因为他说的是“你们。”

仿佛前一夜的挣扎通通都没了痕迹,小小年纪,不再怕疼,不再怕眼睛变色,不再怕自己会变怪物,只因为找到了如何发泄痛苦与煎熬的支点。

长齐叹了口气:“……师傅晓得,终究是被这孩子都知道了。”

“广陵王世子意识到自己与旁人不同,小小年纪,性情便已变得古怪万分,时而暴虐,时而冷血,时而野蛮,又时而骄矜太过,总是阴晴不定,没有半分寻常孩童的天真无邪。”

“他厌恶阴山观,厌恶师傅,更厌恶自己的父亲母亲。知晓是师傅给的尸水,知晓是母亲求杀,甚至不想让他轮回。知晓所有的苦难都是由这些人所赐,叫他如何不恨?”

李秀色想起幻境之中,忽然有些恻隐,忍不住道:“道长可知王妃为何要如此,既是其母,为何非要杀了自己的孩子,还有这般大的恨意?”

长齐道:“此事原委老道并不知晓,只知王妃死后,除广陵王,还有一人曾于暗中上山入观相求,求掌门答应王爷所求保王妃尸首,也求掌门今后务必多加关照于世子,只因那是王妃世间仅有的骨血。”

“这人所求万般虔诚,于观前生生将头磕出了血,掌门并未回应,只是于他离去之时,叫人开门递了张帕。递帕时我曾看去一眼,”老道长说着,忽而将目光在面前小娘子的额间落了落,淡道:“其人虽戴面罩,但风吹起时,倒是与姑娘相同。”

李秀色察觉他的视线,忽而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额上的胎记。

她愣愣道:“有人这般在意王妃与世子……可知是什么人?”

长齐笑了笑:“此事师傅未曾说起,姑娘若是想知道,不防亲自去问问世子。”

李秀色有些沉默了。

她脑中倒是蹦出了一个只听说过的人影,但那猜测太过大胆,叫她险些咬了舌头。

还在思忖,却听长齐忽又幽幽道:“总之,这小世子幼时过的,很是辛苦。”

“纵是身份尊贵,也因幼时不懂隐藏,被人撞破欺凌,那时师傅身子虽已日益不佳,可知晓小世子求师,还是亲自去想了法子。”

李秀色转头看边上的陵墓:“于是便寻来了阿五?”

长齐缓缓道:“阿五无名无姓,虽是乞丐出身,身世凄苦,却是一心求道,至诚至信。这般人虽不见得学有所成,却是最易悟道,又因在这世间无牵无挂,便是最适合世子的人选。”

“师傅寻他去教导世子,而其教学的功法都是由师傅亲手写下的秘籍,其送与世子的宝剑与铜钱链也是掌门亲手所炼,一切的一切,与其说是阿五一人教他,不如说是他有了两个师傅,只不过一人在明,一人在暗罢了。”

李秀色讶然:“……竟是如此。”

长齐“嗯”了一声:“那阿五对世子极好,纵使小世子脾气古怪,也从来没有半句怨言,他是个好师傅,也仿佛世子能学好,便是他此生剩下的唯一意义,漂泊一生,也算是在那时终于从无牵无挂,有了一个小小的牵挂,纵使世子天性骄矜,时常捉弄取笑,也从不愿喊他一声师父,他也甘之如饴。只可惜最后……”

似乎是又想起了阿五死时的惨状,长齐道长并未说下去,只是声音中又带了几分怅然。

李秀色喃喃道:“阿五师傅虽然只陪了世子五年,但想来这五年也定是他最不悔和快乐的五年。”

长齐笑了笑,对着她点了下头:“姑娘说的是。”

“第四年时掌门故去,第五年阿五便也出了事,这在暗在明的两个师父变都已不在了。”

“老夫知晓这小子总是嘴硬心软,殊不知那时阿五逝去,他生生将自己关了很久,再出来时,听说脾性变得比过去愈发的差,冷血无情,喜怒无常,仿佛对这世间一切都充满了敌意。不过好在这小子悟性极高,又是世间少有的天资聪颖,即便是再没了师傅,只凭留下的典籍种种自行修炼,倒也成就了如今这般模样。”

老道长叙完过往,便久久没有再言语,而后看着面前的木牌,忽弯腰去捞了那酒瓶,为它轻轻地再洒上一些。

“阿五最喜饮酒,生前偷王府的酒喝,还被他亲徒弟教训过,倘若他徒弟早晓得如今还要辛苦日日上山替他带酒,却只能洒向天地,也不知会不会后悔当日,没有让他多喝一杯呢。”

李秀色只觉得这气氛沉重万分,她心中也无比酸涩,眼下天色越来越暗,她好像抬头就能看见星子,却又忽觉那星子的光芒在逐渐暗淡。

她忍不住开口:“道长。”

“您说世子出世时既是僵童,那对他今后的寿命可有什么影响?”小娘子没法直说,只能尽量斟酌着措辞:“譬如有没有什么年岁大关,到那一岁时,当年度衣真人所做阵法便会失效,再压制不住他的僵气,让他突然……突然毙命这样?”

长齐笑了:“既已作阵,当时救下,便断不会再影响他的寿命。姑娘为何会有这般顾虑?”

李秀色忍不住咳了声,小心翼翼道:“真的不会吗?”

那那个骚包十八岁生辰时,又为何会死?

她一时想不明白,但看这老道长这肯定的模样,似乎又真的同这个寿命无关。

长齐开口道:“不过若是……”

只是话未说完,小娘子也还未听清,便忽听远处传来阵屁滚尿流的动静,伴随着一声呼喊:“不好了!坏啦!世子要火烧道堂啦!”

第177章 捂嘴

小娘子反应比老道长灵敏多了, 闻着那呼喊,忙道声“坏了”,提着裙子便朝声源处奔去。

一路奔至观中最为偏僻的道堂之院所在, 远远闻到丝烧焦味, 再往前去, 就见着院中进进出出着许多抱盆端水的道士。

李秀色从院门进去,便见火已灭了,堂中满地污糟,散着黑烟,堂前的三尊神像也蒙了层灰。

堂中最边上站着位满面愁容的贵公子, 手里也端着个盆,此刻似是从灰土中爬出似的。

小娘子一时有些认不出来, 试探问:“顾隽?”

顾大公子微笑, 笑时眉毛上的烟灰抖了一下:“李娘子。”

“……”

李秀色道:“世子呢?”

“走了。”顾大公子答得从容, 默默地接过一旁某个新进来的小道长手中的盆, 将脚底不远处一簇死而复生的火苗浇灭,悔恨道:“怪顾某方才阻拦不及。”

李秀色唇角一抽,也不知该说什么,抬高手拍了拍顾隽的肩,给予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她又打量了一圈这室内,方才来得太急没太在意,眼下只觉得有些眼熟,意识到什么, 问道:“世子何处去了?”

“不知。”顾大公子依旧乖乖作答:“他只说这地方再待一刻都觉得恶心。”

长齐站在李秀色身侧, 瞧见这满目狼藉,他似乎也并无意外或有什么生气,只对着顾隽道:“多谢公子救火。”

顾隽试图为兄弟拙劣辩解:“道长, 事发突然。不知您可信其实是恰好有一簇火苗从天边飞过,又恰好飞落至了此?”

话音落,堂中一处被烧断的木柱砰一声砸落在地,气氛沉默了片刻,顾大公子改口道:“好吧,昨昨兄虽为祸首,但实属无意之举。”

长齐笑了笑:“无妨。”

顾隽一时感念这阴山观掌门的心胸之大度,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便听一旁的小娘子道:“此处我于幻境中见过。”那王妃便是跪在此地求满天神佛,求身旁道长,要杀了那未出世的婴孩。

长齐未置可否:“世子此举若能消几分气,倒也算值得。”

顾隽觉得这二人似在打哑谜,他抹了把面上的灰,试图问道:“不知二位说的是……”

没等问完,便被面前的老道长打断:“时候不早了,此处自有观中人收拾打理,几位今日奔波至观,实属匹配,先叫弟子带去观中客房歇息罢。”说着示意了下一侧一个小道士带路,又着重看了眼顾隽:“观中备了热水,可供公子洗浴更衣。”

一听说能沐浴,顾大公子瞬间忘了要问什么,只乖乖说了声“好的”,但他说完,默默思索了下,脚下却还站着未动。

长齐看着他道:“公子不肯走吗?”

顾隽朝外眺望一眼:“再等会儿罢,我瞧着似还有些没忙完。”

李秀色也跟着望了一圈:“还有没忙完的?我瞧着火全灭了呀。”

顾隽没吱声,倒是长齐笑了笑:“老夫今夜不会去藏经室。”

顾大公子闻言,倏然愣了瞬,有些意外地看了眼面前的道长一眼:“您……”

他瞬间了然自己特意想在此为昨昨兄他们拖延时间以作掩护的事已然败露,一时有些惭愧,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长齐忽又笑道:“我那道机徒儿并未去过几次藏经室,东西放在何处也毫不知晓,想来即便是带人去了也不一定能找到想要的。你同他们说,若是寻不见,便来找我,同我说清楚到底要找什么,方许能助他一臂之力。”

语毕,未等顾隽作答,只对他微微颔首一下,便已率先离去。

顾大公子原地怔愣,察觉身旁的小娘子碰了碰他胳膊:“你们在说什么,什么藏经阁?”

“哦哦。是这样……然后那样……”

顾隽是个乖巧的,当即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同小娘子讲了,讲完又问:“那李娘子方才与道长又在说什么?还有,你为何会同他一同到来?”

“哦哦。这个么……”眼见着顾大公子耳朵都快伸去她眼前了,小娘子忽而话锋一转,打了个呵欠:“不好意思,有些困了,我先行一步!”

“……”

*

阴山观西侧有专门给香客备下的厢房,李秀色去看过吴荑儿,便早早便在其中一间房内歇下。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日接收了太多讯息的缘故,总是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

她有些烦躁起来,干脆从床上爬起,披上外衣出了门。

之前那道士说过,右侧拐内那最大的一间是留给广陵王世子的。小娘子也不知在想什么,径直朝那方向去了,却见屋内黑漆漆一片,俨然是没什么人。

她停顿片刻,扭头便要走,冷不防听见不远处传来石子坠落地面的声响,顺着声源望去,是院中角落的一株大树。

此时月色朦胧,天空蒙了薄薄的雾,灰云如鬼魂般流动,光影变换,依稀能照出那树上躺着的人影来。

李秀色愣了一瞬:“颜元今?”

树上的人没听见似的,并未搭理她。

她心中正觉奇怪,却又忽听不远处传来旁人的轻声呼唤:“李、李娘子,睡了吗?”

是道灵。

李秀色正要走出去应声,方张开嘴,却忽觉身后有衣袂飘动声响,似有什么东西似苍鹰猛鸷般自树上跃下,身后涌来一股清冽香气,她未及反应,只听到靠近耳边那一声铃铛铜钱的清脆,紧接着便被谁一手捂住了嘴,再是拦腰一抱,只一瞬间天旋地转,她便已四脚腾空,稳稳地坐上了树梢枝头。

小娘子恐高得紧,下意识拽住身旁人的衣服,此时此刻仍有些茫然,却发不出声来,被捂住的嘴下只有“唔唔”的声响,瞪大了眼睛瞧他,似是在问,这是在做什么?

颜元今没搭理她,只低头瞧着下方远处房门口前正礼貌站着等候、手里还端着个食盘的小道士。

道灵似乎有些奇怪,又在门边问了句:“李、李娘子,在吗?”

颜元今眉头轻皱,忍不住啧了一声。

李秀色也朝那门边看去,见道灵背影看上去有些踌躇,想来这小道长是晓得她未用晚膳,这是特意送来的。她心中一时感动,抬手就想将广陵王世子的手拨开去跟道灵打个招呼,后者却丝毫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颜元今察觉她动作,只道:“不许说话。”

李秀色:?

小娘子蹙眉瞧他,丝毫不知这厮又是在犯什么病。

却见广陵王世子对上她的目光也丝毫不觉心虚,还显得有些理直气壮,空出的一只手抛了抛手中的石子,云淡风轻道:“你若回应他,我便拿这个砸他。”

“……”

李秀色眨了眨眼,见鬼似的看他。

但她到底乖乖不说话了,只任凭自己被他捂着,但因有些恐高,还是下意识朝后又挪了挪屁股,坐得更安全了些。

坐稳后又斗鸡着眼往下瞧,只觉这厮的手掌极大,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直往她鼻里钻,好闻是好闻,但太紧了,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道灵在门边等了会儿,见没有回应,便慢慢将那食盘放置在地上,小心翼翼用干净的罩子罩好了,这才要走。走出两步,又折返掏出个纸条,写了句什么在那罩中压好,这才放心离去了。

直至人影消失不见,李秀色这才松了口气。她等了半天,看向旁边,却见他目光还落在那地上的食盘处,便一时有些莫名,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又指了指自己嘴巴,意思是眼下该松开了罢?

颜元今这才将贴在她唇上的手松开,下意识抚了抚掌心的湿润处,便听小娘子指纹道:“为何不叫我理会道灵道长?他等了这半天,还特意给我送吃的……”

广陵王世子目光从手心处移开:“你和他很熟?”

李秀色被生生一噎,又听他轻嗤:“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有什么好见?”

李秀色不怕死道:“那我们不也是……”

话未说完,却见广陵王世子又眯了眯眼,声音忽而变得危险起来:“说起来,你大半夜又去我房门前做什么?”

李秀色被问得一时有些心虚,但很快又开始胡言乱语道:“那是世子的房间?哎呀,搞错了,我还以为是顾公子的屋子呢。”

颜元今看她一眼,似是懒得识破她的狡辩,笑了:“原来如此,那算了。”

李秀色清清嗓子,脸不红心不跳地转移了话题:“世子您与卫道长在藏经阁,可曾找到想找的东西了?”

“没有。”

李秀色“哦”了一声,又道:“找到记载邪术的经书与观中道士的名册,便能寻得那黑衣道士的线索了?”

颜元今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没说话。

半晌,却忽而道:“你能坐稳吗?”

李秀色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这大树枝干还算粗壮,她此刻两手扶着两边,不往下望,倒也没那么怕,便下意识点了下头。

颜元今“嗯”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只又没骨头似的懒洋洋倚靠起了树,像是闭目养神起来。

李秀色一时有些分不清这是在做什么,沉默了半晌,方才问道:“您这是?”

“睡觉。”眼皮子都未掀一下的言简意赅。

“……”

不是,这么突然。

不过你睡觉就睡觉,但在这之前能不能先把我放下去啊?

她扭头看他,正要开口,但正见着他微阖的双眼与平稳的呼吸,好似真睡着了似的一般,神色中有着一抹罕见的安静与平和,不知为何叫她忽然有些不忍打破这一丝平静,便没有作声,又默默将头扭了回来。

真古怪,还真就在上头睡了。

虽然上头的风景真的很不错。

她眺望四周,仰头捕捉天上最近的星光,又盯着流云滑动的轨迹,最后才将目光平视前方。前方,能越过这一整个道观,看见那片黑茫茫的后山,那孤立的小坟头,仿佛也隐于月色,正与此处遥遥相望。

李秀色想了许久,用极小的声音,低低开口道:“世子,我去见过了阿五。”

没有人应声。

她便又道:“我什么都知道了。”

风静静吹过,空气都带着丝凉意,她的手心却微微出汗。

“我知道这样不对。”小娘子叹了口气:“可是我还是想问,您娘亲如此……是因为泽幼吗?”

早在大理寺谢寅替她包扎的时候,无意提起的那位泽幼。被这位广陵王世子厌恶的宫中宦官,与她同样有胎记,在王妃出事时于庙前求情的戴帽者……除了他,她想不出别人。

好像有片刻的沉寂,有人微微睁开眼,许久才道:“你胆子真的不小。”

李秀色低下头,有些紧张。

是的,何止不小,她胆子实在是太大了。她也不知此刻为何自己如此的大胆,许是风吹得她有了几分冒失的冲动,又许是与后山对望时让她止不住对自己的好奇心诚实。

颜元今看着她,瞳色于夜下辨不清:“谁跟你提的泽幼?”

李秀色没吭声。

广陵王世子看着她:“不说?”

李秀色忽然有些烦躁,她本意不是这样,下意识便道:“世子若不想同我说,那便算了,我只是觉得……”

“李秀色。”话未说完,却被人打断,像是气笑了:“是觉得我喜欢你,所以你打听这些,我不会生气?”

李秀色一怔。

眼下她心中像是堵了口气,而这口气因为他这句话更难以下咽,她胸口处闷得慌,又好像回到了从前的时候,开口道:“抱歉。”

但是想想不知为何脾气也有些上来,开口道:“那我不问便是了。”

说着又道:“我先下去了。”

“你下不去。”

“……”

小娘子一时又有些气,想办法慢慢朝旁边挪,这树干的另一头便是围墙,她要是能爬到围墙那边,顺着墙总能下去。

谁料方挪两步,便被人拽住了胳膊,像是觉得有些好笑:“你不怕摔死?”

摔死也比被你算账好。

李秀色不知道该说什么,诚然她确实冒犯了别人的隐私,此事也确实未过脑子,但她本意不是如此,更不想惹毛他,只想着先回去冷静一下,有机会再同他好好说。

便胡乱道:“我有些困了。”

颜元今盯着她,须臾道:“不是要听泽幼?”

第178章 两人

月光如水, 寒风清清,树上的叶扑簌簌地发出沙沙的响声。李秀色扭回头,正对上广陵王世子那双不大似不清醒的眼睛。

颜元今看着面前的小娘子, 她神色中似乎添了些疑惑, 看他时眨巴了下眼, 没有说话却如在问他——

世子此话当真?

广陵王世子话从不说二遍,就这么瞧着她,便见这紫瓜面上犹疑的神色迅速褪去,眼珠子大抵飞速转了一圈,而后忽然咧嘴一弯, 又屁颠颠坐了回来。

只见她面不红心不跳地、万般识时务地笑眯眯道:“那好罢。”

“……”

颜元今有些气笑。

这紫瓜真是心情全写在脸上,脸皮也是一如既往厚得很。

上一瞬还气呼呼又闷闷不乐, 作出副恨不得要离他八百千里的模样, 仿佛这辈子都不愿再听他讲话, 这会儿又能挪着屁股回来, 耳朵都快伸至他脸边,眨巴着眼瞧他,全然洗耳恭听。

小娘子发后的粉色流苏被风吹得飘起一瞬又搭在颈间,蛇一般蜿蜒荡漾,广陵王世子静静看了片刻,忽而抬手过去。

李秀色下意识惊得一缩,却见他指尖只在她右侧的发间停留了一瞬,骨节分明的手指捏起一片叶子后, 低眉看了她一眼, 像是因她的反应有些轻嗤的似笑非笑,而后收回了手。

李秀色有些尴尬地清清嗓子,摸了摸脑袋道:“原来是落叶, 我还以为有虫子呢!多谢世子,哈哈。”

颜元今没说话,只用指腹轻轻摩挲起叶上的纹路,慢慢把玩起来,而后看着这片叶,忽像是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她喜欢泽幼。”

小娘子一愣,摸脑袋的手怔住,这会儿真有些没头没脑起来,下意识道:“什么?”

“他们幼时相交,应当是情谊匪浅,算起来,或许还是私定终身了的。”

李秀色忍不住朝他看去,颜元今说话的语气颇有些淡淡,很是平静的模样,只是垂着眼看不清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将叶子沿着纹路一点点私下,语气轻飘飘的:“这些也是听旁人所说,我对他知晓得不多,只知她是在他入宫做了阉人后方才嫁入了王府,并非自愿,对那位失了心疯的王爷约莫是恨极了。只可惜杀他不得,也杀己不得,多半是想来想去,便只好杀我了。”

“…… ”语气从容得让李秀色都有些咂舌。

叶子快被撕秃,只剩下最后一点,广陵王世子无意识地将这剩下一点慢慢去碾碎,原本略显暧昧的动作此刻只剩下残忍,指尖上残留下淡绿色的汁液。

“可本世子终究还是没丢了这条命,还这般不人不鬼地活了下来,想来也当是天意。”他慢条斯理地道:“那你说,该死的或许应不应当是他们?”

颜元今在笑着问她,李秀色却笑不出来。

她想了想道:“世子不喜道士,是因度衣真人,不喜太监,便是因泽幼?”

颜元今没有回答,掏了桃花帕子不紧不慢地擦着手,半晌才忽然道:“你可知他生了什么样子?”

李秀色一愣,扶着树的手不由得紧了紧。这她当然知道,谢寅同她说起过,这人面上也同她一般生了胎记。

她回想起当初他第一次见她时满眼的厌恶,总觉得心情又有些复杂起来。

“本世子从前最厌恶他那般的面孔。”颜元今低声说着:“我时常不明白,她喜欢他什么?”

“为他要杀我那一厢情愿的爹,为他要杀了我这个叫她作呕不该存活的孽种,甚至要为他自戕,杀了自己。”他轻轻“呵”了一声,声音忽然添了几分自嘲:“一个阉人,一个貌侵,我想她不是瞎了便是疯了,喜欢他什么?”

李秀色默默听着,不知为何有些不敢吱声。

又听他道:“我自然是不喜太监的,从幼时起,本也绝对不喜像他一样面带胎记的人。”

“我那个只想着日日守着具尸体与广陵王府门楣清誉的爹断不会因此走漏半点风声,不会叫人晓得,堂堂的当朝王妃,倾国倾城的美人,却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只心系一个阉官。但我不是,你应当知道,本世子并非什么善人,对泽幼我虽算不上恨,也不会叫他死,却少不了折磨人的法子。”

广陵王世子淡淡说完,却又抬头:“否则我找不到开心的理由。”

他轻嗤一声:“叫所有人不痛快,便是本世子唯一痛快的事。”

小郎君语气有些轻松得过分,仿若只剩下嘲讽的情绪,这过去的伤疤揭得如此轻易,却完全以自己身为恶人的角度。

李秀色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沉默许久,下意识地抬手,指尖快要触碰到自己额间,手腕却忽然被人轻轻抓住。

“我没有说你的意思。”颜元今看着她道:“那只是从前。”

李秀色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解释这个,将手腕自他掌心抽了回去:“我知道世子的意思,我理解。”

看他好像不信,忙又道:“我只是觉得额头有些许的痒罢了。”

颜元今静静看她半晌,忽而笑了,眼底笑意却不深:“其实我如今也有点理解她。”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李秀色问道:“什么?”

颜元今将擦过指尖树液的帕子随手朝下一抛,又没骨头似的靠上了树干,懒洋洋道:“没什么。”

李秀色望着那被风吹得打了个旋后飘远的质地上乘的帕子,心中默默升起一抹心疼,还在发愣,又听颜元今忽又开口道:“本世子该说的都说完了。”

他顿了顿:“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小娘子一愣,扭头过去,见广陵王世子正看着她。

他神色悠闲,泽幼的事就被他这么轻轻几句揭了过去,神情中好似看不出半分的沉重,此刻居然在问她还想问什么,颇有些知无不言的架势。

李秀色摸不透他心思,想了想,问道:“什么都可以吗?”

这小娘子还当真是随心所欲又胆大包天。

颜元今笑了:“看本世子心情。”

风吹起他辫后的铃铛铜钱,发出轻轻的响声,小娘子的目光也随着那铃铛晃了晃,她不知为何突然又有些想要叹气,忽而看向他的眼睛,开口问道:“那我想问世子眼下心情好吗?”

小郎君答得随意:“尚可。”

尚可,便是还算开心?李秀色点了点头:“那便好。”

颜元今等了一会,却没等到她接着说什么,轻轻皱起眉头:“然后呢?”

李秀色:“没了。”?

广陵王世子道:“问完了?”

“问完了。”李秀色又认真地点了下头,她在这树上也坐了许久,总觉得屁股都险些要坐麻了,说完话后拍了拍手,忽而对着他嘻嘻一笑,眼睛又圆又亮:“世子,我们什么时候能下去?”

风好像又大起来了,他脑后的铃铛铜钱在晃动,她发间的流苏也升起又坠下,颜元今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他没有理会小娘子的话,只是盯着她半晌,忽而笑笑道:“既然你问完了,那该轮到本世子了。”

李秀色有些怔忪,便听他开口:“李秀色。”话间停了一停,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回家,是要去哪里?”

“……”

小娘子的表情在这一瞬间似乎有些呆住了。

颜元今紧紧盯着她,将这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

他维持冷静地问:“你在传音雀中说,你要回家。不是钦天监监□□,不是胤都,不是青山镇……你要回家,是要回哪里?”

漆黑的夜里,小娘子自言自语却又反反复复的重申,而他握着雀鸟,安静地听她一遍又一遍地道——

“可是我就是要回家的。”

“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怎么能对你有意思?”

“颜元今,我家是很远的地方,我回去后,不可能再见到你,见到乔吟、卫祁在、还有顾隽、顾夕、小蚕……等等等等许许多多其他的人。”

“虽然我有点难过,但我保证,我回去后,一定会想起大家的,至于你……”她还叹了口气,似乎是非常认真地想了想:“算了,还是不要想起你了。”

……

广陵王世子那时听得气笑,但他还是听得出来,这小娘子没在开玩笑,她说的是认真的。

她要回家,她有事瞒着他。

李秀色愣了许久,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问起这个,半晌才道:“世子说什么?”

颜元今懒得跟她绕弯,只目光灼灼:“如果胤都不是你的家。”

“那你的家,在哪?”

“……”

李秀色只觉得心中有无数个小人在狂奔乱走,叫她此刻大脑都有些空白,许久才干笑一声:“世子这说的什么话,我的家您不都是去过吗?”再弱弱补充:“还是不请自来的那种。”

广陵王世子笑了:“装傻?”

李秀色摇头似拨浪鼓:“怎么会!”

颜元今嗤道:“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李秀色沉默了,老实讲,她也不知该怎么说。

“你是外邦人?”广陵王世子只怕是将自己毕生能想到的可能都列举了一遍:“是从什么蛮荒地带跑来的?你实际是钦天监监正抱来的孩子,来路不明?或者,你在被谁追杀?再或者——”

“……”

李秀色唇角一抽再抽。

她要怎么说,说她是看了一本书,穿到书里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包括这个世界里的你,都是假的,都只是几滴墨水,几行字,或者几张一撕就碎的纸?

她自然不敢说,也有一点的不忍心。

深思熟虑,还是得继续糊弄道:“其实、其实当日传音雀中都是我乱说的,您务必别再放在心上了,也请您能不能别再问了。”

小娘子语气诚恳,眼神却有些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躲闪与躲避。

颜元今静静看她半晌,笑了:“好,既然你不说,那我便不再问了。”

李秀色将将放下心,却听他道:“那本世子换一句问。”

李秀色心瞬间又提了起来,不是,还没完没了了?

颜元今看着她,微微眯起了眼:“倘若你不必回家,是不是便会对我有意思?”

“……”

小郎君说完,顿了顿,又盯着她道:“李秀色,你是开始喜欢本世子了吧?”

小娘子原本七上八下心这回直接漏了一拍。

她大概是有些懵了,或许被他语气中莫名其妙的肯定与自信吓到,张嘴时差点咬了舌头。

她不懂这骚包为何每次都会将话说得如此之直白,慌乱之时扶着树的手也抖了一下,身子顿时有些摇晃不稳,整个人似乎便要朝前倾,却被人拦住腰捞了回来,树干震动,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颜元今轻嗤:“坐稳。”

这么心虚?

李秀色魂都被方才那倾倒的一下吓飞去了一半,还没全回过魂来,目光忽瞧见树下不远处出现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是顾隽。

他不知是未睡着还是睡一半醒了,此时正出了门,开始于院中赏月,大抵是读书人的感觉来了,嘴里似乎还默默念起什么非常应景的小诗。

此刻他背对着他们,距离说不上近,但也不算太远。

李秀色像是找到了救星,她此刻只想着赶紧下去,只是还未张开嘴,就被人抬手捂了上。

颜元今不紧不慢道:“你还未回答我。”

李秀色“唔唔”两声,扭头瞪他。

他二人此刻离得极近,近得广陵王世子能看清这小娘子不算长也不算翘却根根分明的睫毛,还有湿漉漉的眼睛里,莫名带了些恼意的目光。

好像是在生气。广陵王世子气笑了,她生什么气?他不过问问罢了,躲什么?

小娘子还在“唔唔”的叫。

顾隽耳力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差,他隐约听到什么响动,小诗念到一半,默默转了下头,目光朝后方不远处的大树上望去。

那树浓密至极,月晖下自成一片阴影,看不大清,树枝有些微颤,发出沙沙的响动。

什么也没看见的顾大公子:“原来是鸟。”

又把头扭了回来,继续作诗。

李秀色与树叶掩护的隐蔽处忍不住生生翻了个白眼。

她偏回头来,看着这莫名其妙的广陵王世子。

广陵王世子也看着她。

小娘子方才的呼吸有些急,此刻慢慢轻缓了下来,一下一下,扑在广陵王世子的掌心,带着温热的气息与水汽,如同她晶亮的眸子般湿润。

她的嘴唇很柔软,看着他半天,而后似乎轻轻碰了一下。

颜元今只觉得掌心处此刻又有些轻轻的痒,他的心大抵也跟着痒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去反应这异样的感受,又觉得掌心处有一丝像被蚂蚁咬过般的酸疼。

感受到硬物,像是牙齿。

颜元今气笑了,这小娘子厉害得很,想让他松手,居然试图咬他。

他果真松了手,李秀色瞬间感觉能呼吸过来,下意识便张嘴:“顾——”

一个音节尚未发出,便见广陵王世子忽然啧了一声,像是有些不耐烦的,拉过她胳膊,一把将她扯了过来,嘴唇贴了上去,堵住她接下来的。

第179章 亲吻

李秀色懵了。

她只觉得呼吸一滞, 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过去,随后后脑勺被人摁住,还没有反应过来, 面前人便压了下来, 剩下的半个字连同她的气息便几乎一并被吞没。

她脑中嗡嗡作响, 大脑瞬间空白,鼻尖与唇间顷刻间灌满了独特又蛮横的桃花香气息。

呆愣了一瞬,察觉到嘴唇上的冰凉与柔软,小娘子才有些慌了,下意识地便抬手推上他的胸前, 像是要朝后躲去,却似乎让面前这人不满, 两手手腕被轻而易举地一并抓住, 而后稍稍朝前一带, 不容置疑与拒绝的, 叫她更近地贴了上来。

李秀色“唔唔”出声,颜元今眉头轻轻一皱,又有些不耐烦的,直接撬开她牙关,如游蛇包裹住她,像是按下了开关键,一瞬将所有的不安与反抗统统袭卷了去,再没了声音。

他动作不怎么温柔, 这才是广陵王世子的脾气。

李秀色还想挣扎, 扶着她后脑勺的手又是轻轻一摁。

她不再动,颜元今唇间的动作这才缓下来,像是在说, 老实了?

他原本只是为了堵住这小娘子的嘴,不让她乱喊乱叫,眼下亲上来,思绪仿佛也跟着乱了。

像对新鲜事物的探索,广陵王世子向来是对任何事物没什么好奇心的人,此刻却破天荒地对这件事感到好奇。

舔舐与亲吻,唇齿相依间勾勒她的唇形,察觉到小娘子气不过地用力咬了自己舌头一下,他似乎轻笑了一下,忽然觉得更加新鲜。

回咬过去,却是轻轻的,不敢太重,怕她疼,也怕不小心咬破了。小娘子的血很香,他有些不大清醒,大概会控制不了。

李秀色有些受不住地轻哼了一声,她眼下头脑晕晕,身子不经意地有些软了,要朝边上倒去,腰却被他抽出手来扶住,没让她掉下去。

夜风吹动云雾,也吹得树上的叶子又沙沙的响。小娘子发间流苏一瞬坠起又慢慢落下,勾在广陵王世子的颈间。

月亮暗了一些,院中的顾大公子大抵觉得温度有恙,抱了抱胳膊自言自语道:“好冷,怎的起风了……”

他的小诗尚未念完,但到底身子骨不好,偷工减料地敷衍了事,便转身先回了房。

树下人影散去,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树上二人。

李秀色这才被放开,她只觉得自己像是条快要溺水的鱼,还未来得及喘息,听他又在自己唇上亲了一下,而后才像是有些理直气壮地道:“本世子说了不许出声。”

“……”

小娘子睁开眼来,颜元今离她极近,二人的气息交织在一处,算不上轻。

他的手还放在她脑后,慢慢下滑至她脖颈处,一双漂亮的眸子就这么看着她。

李秀色并没有避开,她似乎迷离了一下,但很快缓过了神。

她此刻眼神应当有些恼怒,以及莫名其妙,一张脸后知后觉烫得惊人,红得好似在滴血,许久才深吸一口气:“世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颜元今道:“亲你。”

“……”

此人的脸皮程度简直令人发指。

怎么能做出这个事还能这般从容自然?

广陵王世子却像是心情很好,想当然地说完后,低头看了眼颈间的流苏,他轻轻抬手,将那带子捏入掌心,像要放回小娘子的肩头,指尖无意地略过她下巴,却忽然停在了那里。

他目光不自觉地又落在小娘子的唇上,那里湿漉漉的,带着一丝洇红。

李秀色自觉气氛又有些不对劲,连忙一把扯过自己的流苏,朝后退了退,留出几分安全距离,清清嗓子道:“世子。”

她想不出词来,脸热了半天,许久方憋出了来后半句:“请自重。”

颜元今看她这一连串避之不及的动作,有些好笑:“你这么害怕做什么,方才不是你咬我?”

李秀色只觉得气血上涌:“……您也咬我了!”

“我是亲你。”广陵王世子好心地重复了一遍。

他说着,收回了手,也直起身来靠回树边,看了她一眼,忽而懒洋洋道:“扯平了。”

李秀色眼下被气得无话可说,一时有些未听懂:“什么?”

广陵王世子“唔”一声道:“你做梦冒犯本世子,如今我也冒犯你一次,算是扯平了。”

李秀色:?

李秀色见鬼似的看他。不是,此人当真是睚眦必报到这种地步?堂堂广陵王世子,心眼竟然这么小!

但说到底她也还是稍显心虚,毕竟多少也有些理亏在,怎么说都是她春梦在先。

一想到这,小娘子便更是坐立难安,一刻不想再待下去,也更不想再与之纠缠,她眼下心间乱得厉害,完全无法思考,只道:“我……我想下去。”

讲话都有些不利索。

颜元今却看着她,似笑非笑:“你还未回答我。”

他生得漂亮,一双浅色的凤眸总是淡淡,此刻眼底却是晦暗不明,显得深邃。不知是什么原因,原本总是冰凉的面孔此刻也添了几分红,大抵是方才有些意乱,那份燥热叫他如今偏又生出些妖冶来。

李秀色却是有些不爽,瞪圆了眼睛。

回答什么?还有什么回答的,她不咬死他便不错了。

见这小娘子当真是长了不少脾气与本事,广陵王世子像是觉得好笑,漂亮的脸上却又生出了几分不合时宜的好心情,点头道:“那好,下次再问。”

说完,也未等李秀色反应,上前便一把揽住她的腰,天旋地转间,便稳稳落在了地上。

他松了手,李秀色头也没抬,只交代了句:“您早些休息!”,便忙逃命似的溜走。

紧接着,推房门关房门“砰”的一声,一阵风似的。

颜元今有些气笑。

余光忽而落在小娘子的房门前,她溜的太快,压根忘了道灵送的食盘。

那盘中饭菜早已没了热气,唯有一旁的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了数行小字,颜元今拿起纸条看了看——

“李娘子,猜测你尚未用饭,后厨的饭已经没了,我为你做了些点心,可以压饿,希望你喜欢。顺便一提,日信中所言,是道灵思虑不当,委实抱歉。如今得见师弟如此,道灵深受触动,似也心愿明朗……今日得见娘子,道灵很是开心,祝愿娘子诸事顺遂。”

广陵王世子轻嗤了声,神色有几分不快,不知是嫌弃这做得很是粗糙难看的点心,还是嫌弃这狗爬的字。

不远处有房门“吱呀”开响的动静,顾隽披着外衣走了出来,瞧见这边熟悉的人影,似是一愣:“昨昨兄?”

他道:“你怎在李娘子门口?”说完话,目光稍稍下移,注意到他手中的食盘,顿时恍然:“哦哦。原来是替李娘子送饭。”

顾大公子本是要睡的,眼下再度出门也是有些原因,先前只顾着劝卫道长喝粥,尚未顾上自己。

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略显羞涩道:“还有余吗?”

颜元今随手将那纸团一揉一扔,行至他身边,再将食盆朝他身前一丢,险些叫手忙脚乱的顾大公子没接稳,再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是给你的,不谢。”

“……”

*

翌日,艳阳高照。

顾隽推开门,深吸了口清晨的新鲜空气,扭头时瞧见隔壁房间也推开了门,有人伸着懒腰出来,叫他顿时愣了一下。

“李娘子。”他盯着她双眼周围的黑圈,担忧道:“你昨夜可是未休息好?”

李秀色道:“挺好的啊。”

说话时忽然听见最内的那扇房门似乎开了。广陵王世子素来有些洁癖,也惯爱穿些花枝招展的衣服,但昨夜不过是在这道观暂留一夜,饶是李秀色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这个骚包今日怎么又换了身衣裳,浅粉色晕染的锦袍,搭腰间绿色的缎带,颜色瞧着颇有几分暧昧。

他经过二人身前,目光在小娘子面上落了落,点头道:“确实看着挺好。”

“……”李秀色默然一瞬,房门又“砰”的一声关了上。

顾大公子直觉这二人之间想必有什么问题,却说不清根源,一直到去用膳,连同卫祁在一起,几人坐在一处,那小娘子也不知为何偏挑了最边上,离广陵王世子远远的,后者倒是浑不在意,慢条斯理给自己夹菜,下一秒便吐了,毫不客气地评价道:“难吃。”

卫祁在:“……”

颜元今放了筷子,干脆不吃了,道:“他什么时候来?”

卫祁在皱眉:“谁?”

话音落,便听门外传来一声低笑,声音颇老却苍劲有力:“世子这般急等我前来,为何不主动去寻老夫?”

颜元今倒是从容得很:“事关你徒弟生死,算起来当然是你比我更心急些。”

卫祁在似是一愣,看着长齐前来的身影,起身道:“师傅。”

“我昨夜未来看你。”那老道长瞧他一眼,微微笑道:“看起来恢复得不错,这倒更让为师对你有了几分信心。”

卫祁在的面上仍有些伤痕,眼下气色虽谈不上上佳,却也看起来无恙。他再过愚钝,也晓得他话间的“信心”指的是什么方面,便低头道:“徒弟已过了十五层……不知师傅当日承诺,可还作数?”

长齐并未回答,只看着他道:“你要同他们一起下山?”

卫祁在沉默不语,他素来谨听师门命令,如今闭不作声,似是一种默认。

长齐只笑了笑:“也好。”

他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落在了广陵王世子身上,忽而开口道:“观中是有一些邪术记载,但那些书籍所记载本就离经叛道,曾有过观中弟子入藏经阁盗取偷学之事,此后便由掌门私密保管,不再放于阁中了。”

听到他这话,李秀色最先愣了愣:“道长。”

她讶道:“你早知我们是为何而来?”

“我若不知。”长齐笑了笑,笑容却显得又些涩意:“如何配得道清身前唤我一声师傅?”

颜元今却是懒洋洋打量他一眼,而后开口:“你知道的恐怕还不止这些。”

“若我未猜错,当日你师弟那蠢结巴徒弟遇伏,想来是你早有预料?明明当初你自己的大徒弟是为赶尸途中受袭,这回观中却还是只派一人出行。”

他轻嗤一声:“怎么,你是早计划好了,想翁中捉鳖?”

第180章 玄直

广陵王世子此一番质问虽让在场其余人有些诧异, 长齐面色却是未变,他微微笑道:“逃不过世子法眼。”

“只可惜你暗中派的人大抵不是蠢也是笨,是终被发现后不敌, 还是干脆将那僵尸跟丢了?”颜元今干脆撑起下巴, 抬头看他。

长齐语气颇有些自嘲:“是老道无用。”

此番话让李秀色怔了一怔:“莫非道灵赶尸那夜道长您也在场?”她反应了一瞬, 又惊道:“是您亲自来的?”

“阴山观确有一人赶尸的规矩,此事道灵并不知晓,他不过是照例办事。我这徒侄过于憨厚,若叫他知道暗中有观中其余人跟着,必会露出马脚。”长齐说到此处:“说来, 当日姑娘与世子救下我这徒侄,阴山观还未曾给二位道谢。”

道谢?

颜元今冷笑一声, 若非这世子不屑于有什么表情, 只怕是白眼都要翻起:“我还以为躲在暗中的又是你哪个没用的徒弟, 倒还是你自己。怎么, 劳烦本世子和这紫瓜去帮你打架,自己倒是做了甩手掌柜?”

广陵王世子咄咄逼人,李秀色却是听得一愣,因着那难听的外号低头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身上的粉紫色袄裙,见鬼似的看了他一眼。

“老道既看出那僵背后有人操控,不愿现身也是避免打草惊蛇。”

好一个顺藤摸瓜,只怕是想暗中追逐那僵尸去抓人,结果不还是跟丢了。

颜元今神色讥讽, 像是懒得再多说。

李秀色道:“可是道长您既在场, 为何一开始不救下那些被吸食干了的无辜游尸?”她又想起什么:“据说道灵道长回观后还因此受了罚……”

“赶尸一事本就是道灵一人之事,护尸也乃他一人之责。他行事不当,能力不足, 警惕不深,造成此般后果,自是该罚。”

“……”

李秀色没话说了,她早晓得这掌门不近人情,但没想着这般苛刻古怪,仿佛规矩便是比天大一般,问这话简直是自讨无趣。这观中人看似崇善行善,实际上是有几分冷血。她朝卫祁在那看了一眼,后者有些无奈却也见怪不怪,倒是旁边向来仁慈宽厚的顾隽颇有些不敢苟同,心疼道灵地摇了摇头。

李秀色只好又道:“道长瞧着那只混在赶尸队中的黑僵,可看出了什么?”

长齐闻言面色方才变得暗了几分,似有些沉重起来,他并未答,只是扭头向一边看去,问道:“世子,能否让老道看一下你臂间的伤?”

李秀色一愣,下意识看向颜元今,伤?他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

颜元今眉头轻皱了下,倒也未说什么,只嗤了声,而后捋起袖子,露出袖下长臂,白皙肌肤上清晰可见五点黑印,此时虽已消了大半,但痕迹仍不难看出伤时触目惊心。

顾隽忍不住吸一口气:“昨昨兄,你何时受的伤,怎会如此?”

“是那夜黑僵所为。”长齐上前仔细观察起那伤口,许是眼力有些欠缺,还伸手将那臂朝上抵了抵。广陵王世子素来厌恶旁人触碰,似乎别扭了下,有些不耐烦地抬眼,须臾道:“你若看不出什么,还不放手,本世子便将你手剁了。”

“世子!”卫祁在于旁出声道:“家师年长,还望世子出言尊重。”

颜元今又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长其笑了笑,似乎对这素来出言不逊的小世子说什么都见怪不怪,只是观察他伤口边缘时面色有些沉重了起来,喃喃道:“这一处旁人若受了,定是性命堪忧,世子如今无恙,虽在老道意料之中,倒也甚感宽心。”

李秀色远远盯着那伤口,脑中忽而记起那夜与那黑僵搏斗时颜元今似乎确有被其长甲一刺,但前者动作太快,她并未看清,问起时这骚包也只是讥讽否认了回来,一脸的漫不经心……原来他竟是真的受伤了,那他为何不说?

又想起难怪颜元今那夜后几日不见人影,一贯酷爱的骑射也并未上场,当日陈皮说他病了,原来是受了伤。

她脑子里闪过一幕幕,望向颜元今的眼神忽然添了几分复杂,这人不光脾气臭,嘴还这般严。

“师傅,这伤势可是很重?”卫祁在听出师傅话中有话,疑惑道:“一般仅尸甲伤人,若及时服药不使瘴气蔓延,定不会变化僵尸,更不会危及性命,此处虽为僵尸所刺,但未深及根骨,又并未受僵撕咬,缘何会性命堪忧?”

“此僵非寻常之僵。”长齐摇了摇头,放下抵臂的手,沉眉道:“你们且看伤口边缘残存的黑斑,此为邪所致。虽只是僵甲所伤,但想来那僵想必早已被炼化至及,因为至凶之物而有一别称,名为“凶僵”。其体内僵气超出数倍,‘僵过为毒’,此毒可致伤势难愈,烧心刺痛,疼痛也难忍,饶是……”他语气顿了顿,看了颜元今一眼:“饶是世子这般体格坚韧之人,想来熬过也是吃了苦的。”

颜元今低头放了袖子,像是根本懒得听他说这些废话。

长齐自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放至桌上:“那凶僵确实由此书中记载的禁术之一所炼化。你们要去藏书阁找的,想来也有这个东西。”

卫祁在忙将册子拿过,见上头书写《禁道》二字,得了师傅眼神允许,方才开封翻看,越看眉头越皱起。

此书记载邪术他早有耳闻,集十大奇毒、阴阳蛊虫、针灸蛊毒而为,却不知书中竟写得这般详细,奇毒为何,蛊虫怎得,包括熬药的时辰、针灸的力度、炼化的周期都细化万分。

翻至末页,却忽而怔了一怔,喃喃念道:“炼化最终,需于月圆夜至阴之时,采集至阴纯血滋养尸身,化成至阴至凶,方可破僵而出……”

顾隽道:“采集至阴纯血……那是什么?”

颜元今原本懒洋洋歪着的身子却忽而慢慢坐直了起来,稍稍蹙眉,不知想起什么,目光下意识向对面桌角落座的小娘子看去,李秀色此刻还在好奇张望卫祁在手中的册子,他看着她半晌,道:“至阴相属的处子之血。”

李秀色闻言一愣,下意识扭头,与他对视了上。她直觉他目光炙热,想起原主阴年阴月阴时的生辰,忽然有些莫名的心虚,将头低了下去。

“城东拦水河曾于月前被人抛丢数名失忆女子,虽性命无忧,但有一唯独的特称,便是她们皆是不知何时失了处子之身。”颜元今道:“此事由顺天府受理了,因那些女子失了忆,似乎并没有什么头绪,便在那搁置着,本世子倒是忙忘了,也不知那没用的府衙是不是草草结了案。待回去找案录查查她们生辰,若也是至阴,便能确定下缘由了。”

“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还、还……”顾隽甩袖:“简直叫人不耻!”

卫祁在沉声道:“吴娘子相属便是至阴,想来之前她说曾被不知何人跟踪便是因此,必与炼尸一事有关。”又道:“好在前阵子吴府并未有什么动静,如今吴娘子又在观中,若那些背后之人再对她起了加害之心,想来此处也是安全的。”

广陵王世子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又朝对面的小娘子方向看去:“是啊,安全的。”

但他很快又收回了目光,眉头挑了挑,开口道:“老头,除了炼尸,这至阴纯血可还有其他用场?”

长齐想了想道:“倒是传闻有治疾之能。”

“治疾?”李秀色一阵恶寒:“谁会用它治疾?”

“这也是老道幼时偶于师父所收藏的古籍中所见,不过那古籍早已被焚毁,世间再无其他记载,无论是否真假,是否真有妙处,也无从得知。”说至此处,长齐又似乎想起什么:“不过书中还有记载,似是说至阴之血虽看似无碍更能清疾,但不可过多,因其本质寒凉过重,若服用太多,使得寒气逼骨,渗入肺腑,便是有碍气血得不偿失了。若再与某种与其天生相克之大阳大补之药一同特殊熬制,那便是适得其反。表面去除肉眼可见之顽疾,实际却已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种下了慢毒,若常年累月,弱则失去神智,重则殃及性命。”

颜元今眉头微微皱起,神色严峻起来,他脑中闪过一张总是轻咳、面色较差的脸来,喃喃道:“慢毒?”

长齐点了下头:“不过那古籍记载次页的部分被撕了一半,具体那与其相克的大阳大补之药指的是什么,老道并不知晓。”

顾隽道:“古籍既已被焚毁,想来也再无人可知此慢毒如何得制,倒也还算——”

没等他话说完,却听广陵王世子冷冷道:“那倒是不见得。”

卫祁在讶道:“世子此言何意?难道有谁竟为此毒所害?”

颜元今心中只是大约有了几分猜测,但此刻不愿多说,他并未回答,有意转移了话题,拿过卫祁在手中的册子,抬头看向长齐:“你应当不只带了这一本来?”

长齐笑了笑:“世子果真聪慧。”

“阴山观共一掌门,七长老,弟子三百不止。道门历代变迁,人数更迭,皆有名册记载——包括曾几何时,谁人曾因何事逐出师门。”他自怀中又掏出一册:“只是不知世子要找的是何人。”

颜元今哼一声:“不知本世子要寻谁,却偏偏知道此人是个道士。”

长齐听出他阴阳怪气,解释道:“当夜追逐那凶僵之时,有人于暗中破了老道的追踪之术及屏息之法,叫那凶僵警觉,使了障眼逃脱。老道事后大可试试再追,但当时诚然是分了心,耽误了时机,只因那破解之法乃我阴山观独门,那背后之人,便自然是与本观有些渊源,这并不难猜。世子不也是有些许猜测,方才专程上山入观而来?”

颜元今未置可否,懒洋洋翻了册子,李秀色则是看了看卫祁在的蓝衣,连忙道:“道长,观中可有人是穿黑色道服?或是可知有谁私下喜穿?”

见长齐摇了摇头,她便将当日白子石所闻一五一十同这掌门讲述了一遍。却见后者眉头轻轻皱起:“施主是说,那人似与道清相识?”

李秀色点头:“应当是如此。”听白子话形容的场面,似乎还不仅仅是简单的相识一般。

长齐素来平静的面孔似有些波动,忽听一旁的颜元今敲了敲桌面,问道:“此人是谁?”

“卫和二十二年,破情戒、杀戒、嗔戒,重违观规,废双腿以逐……”

长齐像是有些怔忪:“玄直?”

颜元今还未念至一半便被打断,下意识抬眼看他,又低下头,落在之后的名讳上——玄直。

他眼眯了眯,好整以暇道:“看来你对此人很敏感。”广陵王世子素来敏锐,翻册时便察觉记录此人一页墨迹要比旁人要淡,纸张也更为褶皱,像是被翻阅过无数次。

长齐似有些沉默,却是未置可否,半晌才道:“玄直原是我的师弟。”

“玄直入观时不过十岁,因我与他年纪相差甚远,起初并不相熟,只知这新弟子生得俊朗至极,人也十分自由跳脱,与观中其余弟子不同,常因不服管教而被众长老责罚,唯有同样性情潇洒古怪的度裳师伯对之较为欣赏,教授了许多道术。玄直天赋异禀,天资聪颖,仅不过短短几年时间,道行便远远超过了观中其他弟子,因度裳素来不会收徒,便被掌门师傅破格收为了亲传,成了我的师弟。”

“我这师弟……确实有些顽皮,师傅曾说,玄直入观前经历了许多苦事,性格里带了些邪气,却本性不算坏,只需多加正向引导,并能成为道家奇才。”

长齐语气似有些绵长的遗憾,顿了顿道:“只是师弟对道术有一种近乎痴狂的状态,师傅也曾骂他贪狂过盛,怕他不好好管教未来难免会酿成大错,于是便时常严厉了些。”

“玄直在管教下,似乎并且变得乖巧听话许多,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我也一度以为师弟身上那股邪气是已彻底散了……却没想到他那次下山,与她重逢后,便再也一发不可收拾。”

李秀色道:“她?”

长齐叹了口气:“我不知那女子是谁,只知玄直应是为其破情戒,杀常人,甚至再也压不住性子中的邪戾。我晓得师弟素来是有野心的,早在我面前,就曾口出狂言说想要见识一下观中那些妖道禁术,他自诩道行深厚,断不会被区区妖术影响,反倒有化邪为正之能。”

像是想起青年男子趴在自己床头,唧唧歪歪地念叨起“若能将妖道之术也转化为正道之用,那对道家,对师兄你我的道行来说,岂不是为上上之佳!”。明明是大逆不道的事,却因他眼底闪烁明如星辰的亮光,让彼时的长齐也有一丝晃神,但他很快制止了这大胆的想法,只以长辈之风老成道:“休得胡言,若让师傅知晓,必要罚你。”

“我本以为师弟不过说说而已。从前他被师傅的教诲下压下了自己的那颗野心,举止分寸,甚至也开始有了自己的小弟子,一切本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可后来却又不知缘由重新躁动,真的去盗取一干禁书欲习邪术。”

长齐眼中的光色暗淡一瞬,淡淡叹了口气:“种种终被师傅知晓……师傅深知管不住他,便以严刑废其双腿,辍其道号,逐出师门,再不相见。”

众人闻此难免唏嘘,却听长齐又想起什么,低声道:“说来道清……便是原本玄直手下的那位小弟子。”

卫祁在一愣:“什么?”

“师弟本是极疼爱这个年幼的小弟子的,只是后来再也没管过,在他出事后……道清才纳入了我的名下。”

玄直竟是道清师兄的师傅……此事卫祁在从未知晓,师傅并未说过,连道清师兄也未提过,他们似乎都非常默契地抹去了此人的存在一般。从前他也曾听闻曾有弟子偷学禁术被废双腿驱逐,但他本以为只是哪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却不想竟是个从未听闻过的师伯。

种种线索似乎缠绕到了一处,快要明晰,可还未等李秀色追问,却听长齐又道:“玄直即便私下,也从不穿黑。他喜白,本是最为厌黑之人。”

掌门的思绪似乎有些飘远,又喃喃道:“况且,早在废除双腿的第二月,他便因行动不便,又过于骄傲不肯同任何人低头,于雪夜掉进河中,也不知是淹死……还是活活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