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斋阁,三楼包厢。
桌前正坐着一位身穿雪青冷紫色锦袍的小郎君,面前桌上摆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乙丑年、乙丑月、乙丑日”一行大字,屈指轻轻扣在上面,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敲着。
“乙丑……”他喃喃一声,音色中犹带几分困惑。
嘶,到底是什么意思?
正思忖着,只听“砰”一声,房门忽然被人一下撞开。
随后,一小厮便如一阵风似地冲了进来,眼见就要扑至他身上。
“主子——!”
广陵王世子眉头拧起,一脚将他踹了开来,不悦道:“叫什么,你主子我还没死呢。”
又啧一声:“不是叫你去顺天府将卷宗拿来?”
“主子,”陈皮屁滚尿流地爬了回来,自袖口取出厚厚一捆卷宗,递上去道:“那失踪的所有女子的籍册记录,都在这了。”
颜元今接过,正抬手要翻来看看,瞧见自家小厮还杵在一旁不动不动,便掀了掀眼皮子:“还有事?”
“主、主子,”陈皮瞧着他脸色,扭捏了一会儿,道:“有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广陵王世子道:“若是讲了什么我不满意的,便将你舌头割了。”
“……”
陈皮:“那我还是不讲了吧!”
颜元今瞥过去一眼:?
陈皮当即苦下脸来,嘀咕道:“那小的讲、讲了,您别生气。”
颜元今慢条斯理地“嗯”了一声:“你再废话,我现在便替你割了。”
陈皮身子一抖,忙大声道:“李娘子眼下也在这长斋阁!”
她也在?
翻册的手一顿,广陵王世子挑了挑眉,转而抬手拿起一旁的茶盖,拨了拨杯中的茶叶,慢悠悠道:“继续说。”
“她、她现在人在二楼包厢——”
“嗯,”颜元今低头喝了一口茶:“然后呢?”
“同她未婚夫婿在一起。”
一口茶水未咽下去,广陵王世子狠狠地呛了一起。陈皮吓一大跳,忙上前去替主子拍背。
咳嗽了老半天,颜元今才好不容易顺过来气,问道:“……和谁?”
*
“此人名唤杜衡生,光州县人士,因在太仆寺谋上了官职,方才独自搬至都城。区区马官一名,偏偏附庸风雅,长得也就一般,比李娘子大上两岁,据说是这两日才定下来的亲事。”
长斋阁三楼一侧开了一扇小窗,就此方位,可正好看见二楼对面的厢房,透过那厢房的窗口,可隐约瞧见内里坐着的二人身影。
陈皮靠在床边,一边替主子观察形势,一边小声讲打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诉了自家主子。
广陵王世子也顺着窗边瞥去一眼,冷笑一声道:“马官?好他个钦天监监正,随随便便便将女儿许配出去了?”
“就是,”陈皮同仇敌忾道:“就是要许,也得许一个好一些的人家。”
颜元今:?
陈皮的话忙转了个弯:“譬如主子这样的。”
广陵王世子轻哼一声,心中虽甚是受用,口上却道:“闭上你的嘴。”
他坐在窗边,视线透过窗口远远落在那房内两人的身上,右手屈指在桌上扣着,却丝毫没了方才的不紧不慢,反而扣得越来越是急躁。
屋内那两人似是相谈甚欢,小郎君正在给小娘子夹菜,颜元今见状眉头一皱:“你看她是不是笑了?”
陈皮望去一眼,明显看见那李娘子含羞带笑一朵花似的,却还睁眼瞎似的摇了摇头,安抚住主子道:“没有罢!主子,定是你眼花了!”
颜元今眉头拧得愈发厉害,手指过去,指尖抖了一抖:“她、她怎么看上去这么高兴?”
陈皮继续道:“没有罢!主子,定是你眼花了!”
颜元今正看得生出无名火来,窗外忽然走过去几个人,将视线全然挡了住。
他一时不悦,正要差陈皮去将人赶走,那几人却已行了过去。
视野再度变得清明,视线所及之处,却再没了那厢内两人的身影。
广陵王世子当即嘶一声:“人呢?”
第126章 捣乱
片刻前, 厢房内。
李秀色用膳完毕,正思忖着要再和这相亲对象聊些什么,却听他主动道:“李娘子, 眼下时辰尚早, 不若我们一同出去逛逛?”
自打穿书, 还未和男子一道逛过街,她有些不大好意思起来,点头应允道:“好。”
逛街不需婢女陪同,她让小蚕先行回府,方才与杜衡生一道出了长斋阁。
长斋阁外巷中便是集市, 路两边满是摊贩小店,十分热闹。也有不少郎君娘子结伴出行, 看上去恩恩爱爱, 见着有一对停在了卖冰糖葫芦的摊贩跟前, 那小郎君买了根递给身旁的小娘子, 小娘子咬上一口,相视一笑,二人瞧上去甜甜蜜蜜,李秀色便不由朝那边多看了两眼。
杜衡生顺着她目光看去,贴心道:“李娘子,可是想吃糖葫芦?”
被看穿了心思,李秀色有些微窘。
杜衡生笑笑,先行一步行至那抱着葫芦草捆的摊贩跟前, 递上银钱:“来一串——”
话音未落, 一旁忽然又伸出来一只手来,先他一步朝那小贩手里扔了块大大的银子,整个人都挤上了前, 万般阔绰道:“让让让让,不用找了,我全包了!”
杜衡生一愣,只见那小厮装扮的人一把自摊贩手中将整捆糖架都抱了走,扭头冲他轻哼了一声,一根也未给他们留便扬长而去。
李秀色在旁看得也懵了一懵。
等等,方才这人,好像是……陈皮罢?
他如何会在这里?他在搞什么名堂?
杜衡生收回递银钱的手,无奈笑了笑道:“李娘子,委实对不住,这……”
“无碍,”李秀色忙道:“我也不大想吃,杜公子,咱们去旁处看看罢,”她左右看了看,忽而诶一声,指向对面另一处摊贩:“那卖的什么,瞧上去挺有意思的。”
两人行至摊贩前,瞧见上头各式各样的木制雕刻的小玩意,有花鸟树木,奇珍异兽,琳琅满目,李秀色双眼登时一亮,称赞道:“真是巧夺天工。”
杜衡生道:“李娘子喜欢?那便挑上几个,我赠给娘子。”
他抬手摸上去,笑吟吟道:“这鸟不错,小巧玲珑,栩栩如生,娘子可欢喜?”
李秀色点了点头。
“好,”杜衡生笑笑:“那便就要这——”
话未说完,又听一声:“让让让让!”
那小厮模样的人又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挤至摊位前,朝上扔了块大大的金元宝,大声道:“这什么鱼啊虾的,鸟啊豹的,我家主子全要了!现在就包起来!”
那摊贩瞧见如此大的元宝,双眼都登时直了,二话不说就手脚麻利地替他全包了个干净,不过片刻功夫,摊位上便瞬间空空如也。
那小厮将装满战利品的包裹重重朝肩头上一抗,又翻着白眼瞧了杜衡生一眼,自鼻孔里哼出一声,再度扬长而去。
杜衡生:“……”
李秀色:“……”
杜衡生大抵是莫名了半晌,有些想不通似的,低声自语道:“我同这位小哥是否有过些什么过节……”
李秀色在旁尴尬地一抽嘴角,忙道:“不不不,八成只是他也正好喜欢罢,杜公子,别多想了,咱们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杜衡生“嗯”了一声,两人又在集市中逛起来,行至一巷口贩卖各式饰品的摊位前,他率先停了脚步。
上头摆满了一些小娘子家惯用的发簪、花卡,名目繁多,精致非常。
李秀色也停了下来,注意力很快被其中一个烟萝紫色的发饰吸引了去,鸢尾花形状,很是可爱。她心中一时欢喜,还未来得及伸手去摸,却听杜衡生在一旁道:“李妹妹,这个衬你。”
方才还喊的李娘子,这会儿忽然换了个称呼,李秀色一时还有些不习惯,将将一愣,却见杜衡生已然拿起了面前的一支极其简朴的纯色木簪,侧身于她面前,轻声道:“我替你戴上。”
说着,便抬起手,动作温柔地欲将那发簪簪上去。
二人靠得极近,李秀色还未曾被男子戴过发饰,一时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抿着嘴唇,正有些羞涩,忽听身后一声:“打住!”
话音落,一个人影“唰”地从二人中间的缝隙中挤了进来,如同棒打鸳鸯般,硬生生将两人彻底分远了开,而后一把夺过杜衡生手中的簪子,高声道:“这个我买了!”
说完,又抬手在摊位上一挥:“这个那个,这些那些,我家主子统统包下了!”
杜衡生这会儿只愣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敢问阁下,你家主子是……?”
那小厮直接一横眼:“管得着么,我家主子也是你配问的?”
“……”
李秀色在旁看着,实在有些头疼,眼见那摊主收了银子后利索地替他打着包,终于忍无可忍道:“他一个大男人,要这么多女子饰品做什么?”
瞧见是她问话,陈皮态度瞬间客气了几分,只道:“我家主子就喜欢这些,李姑娘你不懂。”
李秀色一愣。
就喜欢这些?也是,全天下没有比颜元今那厮更骚包的了,骚包的喜好,本身就不可与正常人同日而语。
陈皮接过摊主递来的包裹,又对着杜衡生横吹鼻子竖瞪眼一番,再一次扬长而去。
“……”
李秀色忙安抚上来:“我认得他家主子,天生便是个怪人,杜公子莫要放在心上。”她抬头看了看天,而后道:“眼下天色也不早了,我看今日便到这里罢。”
杜衡生的兴致也被搅和了不少,点了点头道:“那便让我送李妹妹回府——”
李秀色“啊”了一声,推辞道:“不必了。”
且不说她眼下并非是真的要回府,若是再让这杜公子陪着,指不定那陈皮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她随意寻了个借口,才叫这杜衡生打消了送她的念头。
二人分别,李秀色见他走远,方才租了辆马车,一路朝城南方向去了。
*
不知行了多久,只听前马突然一声长嘶,车夫也“哎哟”一声,马车就此停了下来。
车夫跳下了车头,去查看那黑马前蹄,看了半晌,终于皱起眉头,朝着车厢内道:“姑娘,这马儿不知怎的伤了腿,怕是走不了了。”
李秀色掀开帘子,伸头瞧了瞧,衬着昏暗月色,果然见那马的右前腿扎着根什么物什,伤口正殷殷冒着血。
奇怪,好端端的,马怎么会受伤呢?
她心中想不明白,却也没有再多问,只下了车,付了车夫银子,又问道:“那我便自己走罢,敢问离吴员外府还有多远?”
车夫朝前一指:“过了前头那个巷口右拐便是了。”
李秀色望了眼那黑漆漆的巷子,点了点头:“多谢。”
别过车夫,她便独自一人进了巷,眼下时辰算不上太晚,但是天已尽数黑了下来,再加上此地稍显偏僻,巷中便也没有什么人影。
走了几步,忽听见身后有一丝细微的动静,窸窸窣窣。
李秀色之前不是没被僵尸尾随过,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辰,她留了个心眼,一面默默走着,一面将手搭在腰间小剑上,细细听着身后声响。
又走了一段,视线余光处突而瞥见地面处,在月光照映下,有两道自后方隐约映过来的黑影。
有人在跟踪。
还是两个人。
她心中一咯噔,倏然停下步子,猛地朝后一转身。
月影绰绰,并没有什么人影。
她回过身,继续朝前走,直觉告诉她,身后跟着的并非僵尸,而是人。
什么人会跟踪她?为什么要跟踪她?
莫非方才那马儿意外受伤,便是出自他们的手笔?
越想越觉得古怪,李秀色提一口气,脚上步子不自觉加快起来。
她一快,身后那两道人影似乎也快了起来。
李秀色心中难免紧张起来,正要快跑,忽听身后传来“唰唰”两记声响,而后是两名男子的闷哼声,和一人的轻嗤声。
她心中一惊,手上摁紧小剑,指尖套上圆环,转身便要下拉,手腕忽被人一把抓了住。
“要谋杀我?”
那人尾声上扬,有些懒洋洋的。
李秀色心仍在扑通直跳,定睛一看,这才发现眼前人熟悉眉眼,这不可一世的口气,不是颜元今还能是谁。
“世子?”也不知为何看见他,她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想起什么,朝他身后望去:“那两人……”
“逃了。”
广陵王世子手中拿着串被咬了几口的糖葫芦,轻轻一晃,嗤道:“本以为还要费些功夫,谁知那这么不经碰,被我吐了两个果籽,便转身跑了。”
逃得太快,一时叫他也没反应过来,便也没再追上去。
言至此,又看她一眼:“这些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踪你?”
李秀色也一脸莫名:“我也不晓得。”
颜元今“唔”了一声,似是有些后悔:“早知方才便捞回来一个问问了。”
李秀色也有些失望,但好在危险已经解除,便道:“多谢世子。”又好奇问:“世子怎么会在这里?”
“你不是要去员外府?”颜元今道:“顺路罢了。”
李秀色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她说完,便兀自朝前走去,没走两步,便听广陵王世子大步跟了上来,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状似随意道:“今天跟你在一起的那人是谁?”
“世子指的是?”
颜元今冷哼一声:“长得很是磕碜的那个。”
李秀色停下步子:“杜公子与世子无冤无仇,还请世子不要这么说他。”
她这一停,颜元今便也跟着停了下来。
不知为何,听到她这句话,让他原本不爽的心情愈发不爽了起来。
不爽,太不爽了。
片刻前在集市,他坐在路边茶棚,看见这小娘子与那厮并肩逛街,就已让他够不爽了。
那杜什么的也是个不怕死的,居然还敢抬手给她戴发簪。
他远远观望着,口中的果籽都快要咬碎,直至陈皮将一包裹的东西都席卷了回来,也没能让他消掉半分气来。
最关键是,这小娘子竟还丝毫不见拒绝,眼见着那发簪快戴在她头上,她也只是面带红晕,甚至还微微染些笑意。
脸红什么,笑什么?有什么好高兴的?
眼下更是如此,这才见了几面,就开始替他说话起来了?
广陵王世子这一会儿,只觉肚里翻江倒海,莫名酸得厉害。
他眉头拧紧,不满道:“你们才认识多久……”
“我是才和杜公子认识不久,”李秀色打断他的话:“但他为人和善,待我也好,世子这么说他,我定是不愿的。”
颜元今被她这话生生一噎。
这小娘子……
李秀色说完,目光落在颜元今手上的糖葫芦上,不由又想起方才陈皮的所作所为来,若是陈皮自己定做不出来那么莫名其妙的事,必是这厮指使的,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她问道:“世子今日让陈皮将这东西全买了去,是喜欢吃这个?”
颜元今还在气头上,冷哼一声道:“不行么?”
他说完,抬手一挥,不知从哪又变出了一根全新的糖葫芦,递至她面前:“拿着。”
“我不——”
“让你拿便拿着,不拿我便扔了。”
李秀色无奈,只好收了下来。这东西确实诱人,想着不吃白不吃,便低头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滋味沁入舌尖,让她眉头也不由舒展起来:“味道不错。”
广陵王世子挑了挑眉:“本世子出钱买的,自然是不错。”
李秀色道:“是你从杜公子手里抢的。”
“……”
原本还有些洋洋得意的神色立即垮了下去,颜元今脸黑了一半。
李秀色心中实在奇怪得厉害,一边慢慢朝前走,一边忍不住道:“世子,你与杜公子想来也并不相识,今日为何要三番两次……”
没等她说完,便听颜元今轻哼一声:“我看他不顺眼。”
李秀色扭头:“为什么不顺眼?”
“因为……”广陵王世子说着话,忽而瞥见她望过来的眼神,顿时嘶了一声,没好气道:“不顺眼就是不顺眼,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若是让紫瓜知道是因为不想看见她与他待在一处,指不定要怎么笑话他。
他可是堂堂广陵王世子,怎么会为这种小事这般小肚鸡肠?
他清了清嗓子,忽道:“你停下。”
李秀色一时有些莫名,却还是停了下来。
颜元今抬手,掌心是一个烟萝紫的鸢尾花发饰,他神色有些许不自在道:“旁的我都扔了,就这个看起来还行,给你了。”
李秀色有些意外,这发饰,不偏巧是她白日里看中的那个么?
见她没反应,广陵王世子便好似没了耐心,忽然道了一声:“麻烦。”
而后上前一步,抬手摁上她发间。
李秀色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便忽觉有只手触上她头发,将那发饰轻轻别了上去。
两人离得极近,桃花香溢满身遭,从她的角度,正好递在他前襟,稍稍抬头,便可看到他正上下滚动的喉结。
颜元今不自在地咽了记口水,稍稍低头,正巧瞧见小娘子微垂低颤的睫毛。
今日瞧见那杜什么离她那么近,要给她戴发簪的时候,他就想这么做了。
原来这个角度,瞧见她是这样的,闻见的发香是这个味道。
他轻咳一声,后退一步。
李秀色也将将回神,抬手摸了摸头上的那鸢尾花。
这还是广陵王世子第一次给小娘子戴发饰,手心都有些微微的出汗,他悄悄观察她的反应,心中默默地想,倘若她欢喜那杜衡生如此,他也这么做,她便也会欢喜罢?
应当能感受到他对她的特别罢?
若再不懂,就真是个笨瓜了。
然而她摸了半天,却忽道:“世子,你好像别歪了。”
颜元今眉头一蹙,没说话。
李秀色倒也无所谓,歪了便歪了罢,反正深更半夜的也没人瞧见,便不再去碰,只是心中奇怪得很,也不知这世子怎么回事,竟亲手替她戴发饰,莫不是撞了邪了?
她走在前头,还在想着,忽听他终于出了声,似乎想了许久才开的口:“你……”他顿了一顿:“你与那杜公子谈得不错……所以,你当真同意了这门亲事?”
李秀色一怔,他怎么知道亲事的事?
她想了想,也并不想隐瞒,便道:“若作为归宿,杜公子温良体贴,是个不错的选择。”
虽不能擅自替原主决定了归宿,但是保留这一个选项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却不想,说完话,周遭的气氛似是都一瞬冷了下来。
身后沉默了许久,才听见一声低低的:“知道了。”
李秀色不知他知道了什么,也不知这语气又为何,她只兀自朝前走,直至出了巷口,才发现身后那人没跟上来,已经落了很远,似在原地停留了许久。
第127章 生辰
赶至吴员外府外时, 已是卯时。
员外府此刻大门敞开,道士装扮的卫祁在正手握追邪盘,在门边四处查看, 李秀色远远便瞧见他, 高声招呼道:“卫道长!”
卫祁在闻声一愣, 瞧见是她,便奇道:“李娘子,你怎么来了?”
李秀色上前,直接开门见山道:“卫道长,我听闻你已抓住了那只僵尸?”
卫祁在点了点头, 沉吟道:“抓是抓到了,但是……”他说着, 忽而想起什么似的, 话锋一转:“这不过是今日清晨的事, 李姑娘是如何得知的?”
李秀色被问得一懵, 总不能跟他说是系统告知的罢,她摆了摆手,胡诌道:“就是……碰巧听说。”
又立马转移话题道:“那僵尸在何处?”
卫祁在果然没再追问,只叹了口气道:“跑了。”
“跑了?!”李秀色还未来得及惊讶,忽听身后一声嗤:“到手的鸭子都能飞了,道士果然没什么用。”
卫祁在顺着声源处望去,瞧见离李秀色后方三步远外,一身雪青锦袍的小郎君, 更是诧异:“世子?”
他讶道:“你怎么也来了?”
广陵王世子乜他一眼, 没有要搭理的意思。他打方才心情便不好,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虽说这破道士也没招惹他, 但他眼下实在懒得给这厮好脸色看,只冷哼一声,跃过李秀色和卫祁在,兀自朝着大门内进去了。
卫祁在瞧出不对劲来,虽说这世子素来这个脾性,但今日的脸色尤其难看,似有什么事惹恼了他似的。他看着颜元今进府的背影,又看了李秀色一眼,愣愣问道:“他怎么了?”
李秀色耸了耸肩:“不知道。”
打从方才那一路这骚包就不对劲了,不,应当说,今日他就没有对过劲过,谁知道他犯的什么情绪。
两人也随之进了府。
卫祁在身为阴山观奉令捉僵的道士,员外府知晓他为吴娘子安全着想,避免僵尸再度寻来一直守在附近,便也准许他这几日随意进出,一直好生招待着。如今见着广陵王世子也来了,吴员外更是备上了一桌好酒好菜,生怕招待不周。
颜元今却没那么闲心吃喝,只道:“麻烦将令爱叫出来一下,我有些话要问她。”
吴荑儿过了半晌方才自己院内出来,她这几日似乎也没有睡好,神色有些许紧张。她行至颜元今面前,微微行礼道:“世子。”
广陵王世子“嗯”了一声,掏出袖中的卷宗放上桌面,轻轻一叩道:“看一下,这些人,可有你认识的?”
吴荑儿点了点头,拿过那几卷卷宗和籍册,一一翻了过去。
颜元今道:“这些是前阵子失踪的女子卷宗,我猜想,僵尸不会平白无故掳人,既盯上了你,自然是因为你与她们那些有何相同之处,或是有何渊源在,你仔细想一想,切莫漏了什么细节。”
听见僵尸掳人四字时,吴荑儿似僵了一僵,神色有些微变。李秀色将她这点变化尽收眼底,却也没有感到太奇怪,被僵尸盯上实在是祸事一糟,想必是这吴娘子还在心有余悸吧。
吴荑儿道:“是。”
她默默坐上对面,翻看半天,这卷宗与籍册上的记载都十分详细,籍册上头有那些女子的身份背景、所居住址,生辰几何,甚至家中有几口人,在做什么行当,都清清楚楚。而失踪卷宗上记载了他们消失的时辰,最后被看见的地点,以及当日旁人最后所见其的穿着打扮。
看了半晌,眼见是一张张陌生的画像,她终于摇了摇头:“小女不认得。”
颜元今“嗯”了一声,这并不意外,他喝了一口茶,续道:“她们的资料你也看过了,可有什么共通之处?”
今日光顾着吃味去了,拿来卷宗籍册后他也没有好好看过,因为心情不佳,甚至都懒得翻开,此刻便走了个捷径,先问问这吴娘子的话。
“共通之处……”吴荑儿盯着纸张,一边喃喃,一边摇头:“没有……”
颜元今见状也问不出什么,唔了一声,作势便要将卷宗收回,却听吴荑儿忽然“诶”了一声:“等下……”
她斟酌问道:“生辰年岁算吗?”
她指着籍册上某一处,语气中带着些不确定道:“这几个娘子都是乙丑年出生的,我也是。”
乙丑年?
乍一听见这三个字,颜元今微微一愣,但随后又反应过来,道:“算也不算,乙丑年出生的今年应当刚满十八,本世子就是与你同年,这都城中不知多少人皆是乙丑年生人,若以此为标准,那僵尸的范围则广了去了,并不能定向追踪。”
吴荑儿闻言点了点头,却又道:“可是……”她忽然抬手翻至其中一本籍册,指了指上面,犹豫道:“我的生辰年月日,与这位娘子,都是全然相同的。”
连日子都相同?
颜元今闻言,起了一丝兴趣,拿过那本籍册翻看,见那页上头的生辰一栏里写着:“乙丑年、丁卯月、己巳日,丑时生人。”
他抬眉道:“你也是?”
吴荑儿点了点头:“我也是。乙丑年、丁卯月、己巳日,不过时辰似乎记不大清了。”
不远处旁听着的吴员外忙道:“卯时,是卯时!”
这可就有趣了,同年可以有许多,可同年同月同日就难得了。
广陵王世子正暗暗思忖,忽听一旁的卫祁在“咦”了一声,似发现了什么,问道:“那吴娘子便是至阴相属了?”
吴荑儿道:“是。”
一旁的李秀色有些听不大懂了,问道:“至阴相属,那是什么?”
卫祁在应声道:“至阴相属,顾名思义,便是她的属相风盘皆是阴相,四柱八字为罕见的全阴命理,此阴律极为难得,需得在阴年阴月阴日出生,吴娘子的生辰便是按照天干地支排列得来的阴年阴月阴日,且她还多了一则阴时,此于阴相中的大阴,是更为难见。”
吴员外也道:“我家小女的生辰确实特别。”
李秀色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颜元今坐在一旁,在卫祁在说话时眉头微微一皱,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而后愈皱愈紧。
阴年,阴月,阴日……
他眉心猛然一跳。
是了,那泽幼所说的乙丑年、乙丑月、乙丑日,不正是至阴之相么?
他意识到什么,匆忙去翻阅剩下的籍册,将每个娘子的生辰日月都翻看过去。
“乙丑年、辛酉月、癸亥日,未时。”
“乙丑年、丁卯日,辛酉月,丑时。”
“……”
如数翻看过去,竟无一不是至阴之相。
难道那泽幼所指的便是这些失踪的女子?可她们不是被僵尸所掳么,这和圣上又有何干系?
他一时想不明白,只觉这内里定有蹊跷,便合上卷宗,想着要先去宫里一趟。
不是要去问泽幼,而是要去见一见圣上,他大抵已有几个月没见过这伯父了,那句“保护圣上”实在让他心中有一些不安,不知道泽幼所言所指,若只是在那无事生非故弄玄虚,他定是要割了他的舌头。
问吴娘子的话也问完了,他携上卷宗便想要离开这员外府进宫,起身还未走出一步,余光瞥至一旁站着的李秀色身上,步子却突然又迈不出去了。
夜晚天黑,这小娘子是一个人前往此处,回去定也是一个人。她片刻前方被歹人跟踪过,况且城中还有僵尸出没,委实算不上安全。
若他现在一走了之,谁来护她回程的周全?
这臭道士肯定是指望不上的,员外府也没他放得下心的人。
虽说这小娘子今夜说的话气人的很,闹得他心里很不高兴,可他毕竟是宽宏大量的广陵王世子,便不再与她计较了,况且瞧她这模样,想来八成也看不出来他为何不高兴。
罢了,还是等一会儿送她回完家再朝宫中去吧。
思及此,他又慢腾腾地坐了回去,状似随意地又看了李秀色一眼。
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感受到他的贴心,至少比那杜衡生要贴心得多罢?嘶,没关系,等一会儿他开口要送她回家,她便一定能感受到了。
李秀色恰巧对上了他的目光,直觉这个骚包世子一直在偷偷看自己,也不知他犯什么毛病,在想什么美事,竟还自己勾了勾唇角。
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将视线移了开来,又看向了卫祁在:“对了,卫道长,那僵尸逃走是怎么回事?”
卫祁在道:“我正奇怪这个。今晨罗盘大动,我察觉到僵尸气息,便布下四壁无间阵设法捉拿它,这僵尸为一具最普通的游尸,可却力大无穷,生前想来也是从武好动蛮力之人,好不容易才将其制服,因太阳升起,僵尸不可露于其下,我便贴了符见它置于府中,想着等日落之时再将其驱使回观,可就在片刻之前,我寻遍府内,竟都没有了它的踪影。”他说着,又道:“方才你们来时,我就在门外,试图找到一丝那东西的踪迹,可惜仍是一无所获。”
吴荑儿站在一旁,始终低着头不说话,李秀色见她神色异常,以为她是害怕僵尸走脱后再来,便上前宽慰地拍了拍她肩膀:“别怕,有卫道长在,那僵尸定不会将你怎么样的。”
吴荑儿半晌没有作声,随后又点了点头,轻“嗯”了一声。
李秀色安慰过后收回了手,正要再跟卫祁在说些什么,忽觉手上沾了什么物什,她指尖捻了一捻,奇怪地“诶”了一声:“这是什么……”
只见指尖处有一道浅黄色的磷粉,应当是方才不小心抹上去的。
方才……
她疑惑地看向吴荑儿方向,凑近她身边,见她肩头果然还有一点点微末的粉迹,便道:“吴娘子,你这上头有些脏东西,我帮你拍了去……”
说着,便要抬手去帮忙。谁料那吴荑儿身子却抖然一晃,很是慌张似的,慌忙道:“不、不必了,我自己来。”
眼看她抬手要拍上自己的肩头,一旁的卫祁在眉头却倏然皱了起来:“等下。”
他道:“吴娘子,你别动。”
吴荑儿僵硬一瞬,果然一动不动了。
卫祁在看着她,先道一声“失礼”,而后靠近了些,将手抹上她肩头,低头细看了看指尖的磷粉。
随后,又凝眉道:“可否能让小道再看看你的手?”
吴荑儿没作声,也没拒绝,只是指尖有些微微的颤抖。
卫祁在低声:“得罪了。”说着,抬手把上她腕间,将她的手翻转过来,吴荑儿正微微握拳,似是僵了半晌,才慢慢放开拳头,掌心朝上。
卫祁在定睛看了半晌,沉吟道:“此磷粉乃是道家符箓特质的奇粉,我今日定住僵尸的便用的是此类符箓。小道记得,我安置僵尸之时,吴娘子并不在旁边,也不可能与之有过触碰。可眼下……”他顿了顿:“娘子的肩头和手上却都沾染了此粉。”
他抬起眼,盯向吴荑儿的眼睛,神色有些不敢确信,语气却肯定:“你动了符。”
一旁的李秀色闻言一怔。
连带着不远处一直在旁听的吴员外也愣了住。
“吴娘子,”卫祁在沉默一瞬,续问道:“——你为何,要放走那僵尸?”
第128章 子司
吴荑儿被问得一僵, 指尖不由得颤动一瞬。
在场的人登时也惊讶不已。
那吴员外老半晌方道:“道长,你问小女这话……是什么意思?”
卫祁在却没回应,只盯着吴荑儿的眼睛, 见她神色躲闪, 嘴唇越咬越紧, 轻声道:“我、我……”
正欲待其回答,忽听窗外刮过一阵簌簌风声,听起来有些奇怪,卫祁在手中的罗盘倏尔有了动静,疾速转动起来。
广陵王世子发间的铃铛也开始叮铃作响, 他似感到意外,啧了一声:“竟还敢回来。”
卫祁在眉心也是一跳, 看了吴荑儿一眼, 沉声道:“看来答案, 无需问姑娘了。”
他说着, 摁住手中罗盘,转身兀自朝外走,一面走一面头也未回道:“还请员外派人关好门窗,注意安全,莫要随意走动,那僵尸大抵是又折回至了府中,小道这就去将它降服。”
吴员外顿时慌得厉害,忙道:“是、是。”
吴荑儿也顿时一愣, 忙要朝外走, 却被员外一把拉扯了住,厉声道:“你干什么去!”
她这才停下来,一脸担忧地看向门外, 没有动静了。
吴员外叫来了下人,正要吩咐他们将所有门窗都封锁住,却听坐在桌边慢悠悠喝茶的广陵王世子道:“不急,留一道窗,本世子要看个热闹。”
说是看热闹,果然摆足了看热闹的架子,面前盘中放置着不少花生果子,他随意拿起一颗,慢条斯理地拨开,再漫不经心朝口中一丢,好不悠闲快活的模样。
窗外,那风声越来越大,却又一瞬骤歇。
卫祁在行至院中,沉声道:“出来。”
没有丝毫动静回应。
他左手持罗盘,置于半空之中,见盘中指针飞速旋转,而后指向一处方位,当即神色一凛,朝那方向看去,右手举起拂尘,顺着那方向高高一抬,银丝疾出,如根根利箭飞射而去。
拂尘银丝打至围墙,发出砰然声响,只见那墙壁一侧突然现出一道身影,卫祁在眉头一皱,当即再度出击,那身影却朝着另一方向猛然一跳,堪堪躲过了袭击。
见它跳去另一边后,卫祁在正欲追击,那身影却又早已消失不见。
李秀色在屋内远远观战,愕然道:“那东西、那东西竟会隐身!”
颜元今不紧不慢道:“《尸典》上记载,游尸中是有罕见者会短暂的隐形之术,难得一见的东西,今日倒被我们撞上了。看来这具游尸有点小本事,”他言至此,眉头稍稍一扬,特意撇了吴荑儿一眼:“吴娘子说,是也不是?”
吴荑儿咬着嘴唇,没有接话。
广陵王世子收回目光,轻嗤一声:“可惜没什么用。”
卫祁在站于院中,警惕打量四周,一面原地打转,一面向着各个方位沉声道:“莫要再负隅顽抗,清晨我们已斗过一回,我知晓你即使会些隐术,也坚持不了多久。还是……趁早收手……”他声音越来越低,语气越来越慢,见手中罗盘的指针不住转动,待其终于停在某处时,双眼顿时一眯,当即抬手扔出一页符箓,大喝一声:“速速就擒罢!”
那游尸一瞬显形,再度避开,符箓却也未落,竟如设下指引一般,朝着它追踪而去。
然而这东西移动的速度终究太快,几次闪身躲过,让人根本看不清它动作,那符箓终于似耗尽生命力似的,如一张废纸,摇摇欲坠。
与此同时,许是符箓追踪的作用,这游尸隐形之力似也被耗尽,彻底显形于众人面前,李秀色这才于夜色中看清它的模样。
这具僵尸穿着竟要比过去所见的所有都要显得干净。
一身碧青色绣青竹的长袍,腰间别一条银白色镶线边革带,坠一湖色云纹玉佩。
它身形看上去也极好,身量颇高,站得笔直稳妥,若不去看那张煞白发青、灰眸尖牙的脸,远远望去竟是长身玉立,宛如一个翩翩公子。
李秀色观望半晌,心中隐约有些奇怪,这般气质,此人生前莫不也是什么书香门第,或是世家公子?
眼见它又与卫祁在周旋起来,二者却始终没有直面的打斗,也从未见游尸主动出手。她忽而嘶一声:“有些奇怪……”
颜元今道:“怎么?”
“我总觉得这僵尸并没有伤人的意思,却又似乎不甘心这么轻易被捉住,一直在跟卫道长耗着。”她喃喃道:“它既然已经逃走了,又回来做什么?”
说着话,她忽然眼尖地看到了什么,大声道:“它手中好像拿着什么物什!”
因这游尸移动速度太快,一时有些分辨不清,只能依稀看出是个长条、尖尖的东西。
那边厢,卫祁在已抬手欲立阵,却见那僵尸似再也按耐不住,猛然向着不远处的屋舍蹦去。
李秀色惊道:“它朝这边来了!”
吴荑儿紧紧望着窗口,忽而一咬牙,挣脱开身旁侍女,朝着门外奔去。
“吴娘子!”
“荑儿!”
李秀色与吴员外皆是反应不及,见她一把拉开大门,迎着僵尸奔来的方向而去。
那游尸显然也是奔着她而来。
吴荑儿还未奔至这僵尸面前,便已带了哭腔,大声道:“我让你走你不走,非要回来做什么!”
眼见游尸朝着她面前一跳,卫祁在皱紧眉头,当即加快速度捏诀。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四壁无间阵——设!”
阵法光圈兜头而下,迅速将游尸包裹入其中,恰与吴荑儿分隔而开。无数银丝利剑般飞出,如银蛇蜿蜒缠住其四肢后,又朝着四面八方飞射出去,牢牢捆于光圈之上。
游尸奋力挣扎,那长甲险些要触上吴荑儿身上,卫祁在当即再丢出一根银丝,眼见要抽至这僵尸身上,却见吴荑儿倏尔转身挡在它面前,大声道:“道长,不要!”
银丝瞬间收回,卫祁在拿稳拂尘,惊道:“吴娘子,你这是做什么?”
吴荑儿道:“贴符便好了,它会听话的。它不会伤我,你也莫要伤了它。”
卫祁在本也不欲伤尸,不过是方才情急之下出了手,闻言点了点头,上前扔出一道符箓,牢牢贴上游尸额间,游尸身子颤了两颤,再不动作了,唯有一只手还高高举起,举至吴荑儿面前,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似要交给她。
李秀色这才看清这僵尸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她奇道:“发簪?”
是一只金色簪子,上头刻着双蝶,一大一小,展翅翩翩,双宿双飞一般。
李秀色总觉得这双蝶簪有些眼熟,仔细回想一番才忽然想起什么,匆忙奔出屋子,上前道:“吴娘子,这不是那日在林中寻着你时,你身旁落的簪子么?”
吴荑儿点了点头:“……是。”
她沉默片刻,盯着那簪子,红着眼道:“我将簪子还给他,让他带着簪子走,说要与他一刀两断,再不见他,本以为他能就此死心,至少不会再让自己为我陷入险境,可他怎么这么傻,还是回来了。”
她低语着,喃喃一般,终于伸出手,将那只簪子拿了过来。指尖不经意触到游尸的肌肤,便是微微一颤。
“他怕我真的不要他了,宁愿冒着被道士捉走的风险回来,也要将簪子重新给我。”
李秀色有些微怔,她能听得懂吴荑儿说什么,可一时半会还是有些理不清,不知道这僵尸同她的干系,更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便问道:“这簪子是?”
吴荑儿抬手摸上那双蝶,静静摩挲一番,低声道:“是我与子司的定情信物……”
话未说完,却听不远处的吴员外大喝一声:“放肆!”
他自屋内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一脸的怒色,厉声道:“定什么情?!何人准许你和他定的情!你早已与陆太傅家公子定下婚约,这话若是传至他们耳里像什么样子!以后莫要再在外面胡言乱语!快给我回屋去!”又道:“我当是什么东西整日纠缠你,竟又是这个臭小子!他不是早死了么?化成僵尸竟也要来寻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说话间,忽有一阵风吹过,掀起那游尸面上的符纸,露出其下的尖牙来,吴员外虽是疾言厉色,但瞧见僵尸模样到底是还有些心中发怵,不敢上前,只道:“道长,道长快杀了它!莫要让它再害人了!”
卫祁在闻言眉头一皱,单手立掌,摇头道:“小道从不杀尸。”
广陵王世子在屋内看了半天热闹,终于松动了一下筋骨,懒洋洋道:“他这话说得没错,向来是只有本世子会杀。”
吴员外忙道:“那劳烦世子……”
未说完,却见颜元今掏了掏耳朵,毫不给情面道:“我不。”
“……”
卫祁在看了颜元今一眼,倒也没有太感到意外,他早知道这世子改变不少,早不似当初那般冲动了,但仍是颔首道:“多谢世子。”
广陵王世子嗤道:“谢什么,我不过是还有些事情要问问罢了。”
说着,看了吴荑儿一眼,道:“想来之前都是我搞错了,其实你早就知晓,城中女子失踪,并非是你面前这东西所为,也和它根本没半点干系罢?”
此言一出,卫祁在与李秀色皆是一愣。
吴荑儿轻轻点头:“子司绝不会做这种事,他是个君子,一向心地善良,怎么可能去……”
“我呸!”吴员外打断道:“什么君子,你莫要再替他说话,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穷小子罢了,就是看上了你的家世,只有你这种傻子,才会被他的花言巧语欺骗!”
“爹!”
吴荑儿似再也容忍不了,哽咽道:“他人都已被我害死了,都已经这样了,你为何还是不放过他,还要这般诋毁于他!”
“你——”
吴员外似被气得不轻,高高扬起手便要给自己女儿一巴掌,但一掌还未落下,手背忽被什么砸中,登时吃痛地“哎哟”一声。
定睛一看,在发现脚边落了一片茶叶。
他活像见了鬼,一片茶叶怎的打人也这么疼?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偷袭于他?
广陵王世子在窗边慢条斯理地拨着茶盖,不疾不徐道:“员外,还是让令爱好好说罢。”
言下之意,是不许他再贸然打断。
吴员外猜出那茶叶是这小世子的手笔,顿时敢怒不敢言起来,也知晓他不想让自己扰了查案的兴致,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一想起他方才的话,便又吞了回去,无奈地甩了甩手,不吭声了。
李秀色终于按耐不住好奇,追问道:“吴娘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与这僵尸是什么干系?若那些女子并非因它而失踪,那它当日又为何要掳走你?还有,你又为何说他是被你害死的?”
第129章 渊源
吴荑儿低着头, 半晌没有作声,她面色有些苍白,只盯着手中的发簪, 许久才低声道:“他就是我害死的……若非是我, 他就不会去急着考什么功名, 不会受人陷害落榜,不会被抢去了前程,更不会自此心灰意冷,绝命于凉缘湖上。”
她默默流下泪来,紧紧攥着手中的发簪, 指节有些发白。
“凉缘湖,是我与子司初识的地方, 可他却死在了那里。”
“那一年湖上春宴, 众人斗诗作趣, 拔得头傀者可获得一柄双蝶金簪, 我虽欢喜得紧,可此趟比试皆是男子,我没有机会,便只好作罢,在一旁默默看着。那场比试精彩得很,夺魁的便是子司,我那时还不认得他,只知道这少年生得眉清目朗, 风度翩翩, 让人目不能移。”
“他拿了金簪,受在场人起哄,说是簪子配美人, 要他在场中选一个小娘子送出去。我瞧出他窘迫,便也在心中为他着急,说起来还是我闹出了笑话,大抵是看他看得呆了,不小心被人经过时撞了一记,便一个踉跄朝前跌了过去,慌乱中察觉是谁搀住了我,抬头去看,才发现正是子司,他将我扶稳后松了手,而后看了我片刻,笑了一笑,忽而将簪子递到我面前,说,‘便就这位娘子罢’。”
李秀色默默道:“他搀住了你,你也为他解了簪送何人的围。”
难怪说这簪子是定情信物,原是因此结的缘。
回忆往昔,大抵甜蜜也变得痛苦,吴荑儿面露悲痛之色,续道:“我与他自此相识,相知……到最后相恋。”
吴员外在旁紧皱眉头,怒道:“不知廉耻!”
忽听不远处广陵王世子啧一声,他顿时又收了余下训斥女儿的话,不作声了。
“子司自知家境贫寒,便决意要考取功名,待之后再来迎娶于我。可谁知还没等到那时候,我爹他,便已给我说好了一门亲事……”
颜元今听到亲事二字便很是反感,大概是推己及人起来,瞥了不远处的某才被定下亲事不久的紫瓜一眼,冷哼一声:“又是说亲,棒打鸳鸯莫非还是种什么习俗不成?”
李秀色不由多看了他两眼,过去也没见这骚包这么为旁人的故事这般打抱不平,今日语气怎的这般烦躁,搞得好像被棒打的是他似的。
吴员外一脸菜色,这小世子说话丝毫不给他情面,偏偏他又不好说些什么。
吴荑儿道:“自知道这个消息那天起,子司便好似变了一个人,发了疯似的读书,功名也成了一种执念,整个人都变得异常焦虑和着急,他生怕错过一次殿试,便会就此错过了我。终于在去年春时,参加了科考。”
“我知道子司的才华,以他的能力,考得前三甲定不是问题,科考过后,他也是这么和我说的,我们以为看见了希望,找到了未来,可到放榜那日,榜上却没有他的名字,甚至连前三百进士他都不在其中……这件事属实太过奇怪。”
李秀色皱眉,猜测到:“你怀疑是有人从中作祟?”
吴荑儿道:“不是怀疑,是一定。”
她言语无比坚定,让李秀色心中不禁咯噔一声,脑中不经意跳出“江照”的身影。
听起来太过熟悉……
这卫朝科举莫非真就这么黑暗?两桩冤情,都被她撞上了?
“放榜之后,子司便如同着了魔,整日想着弄清自己为何不在榜上,甚至想过去御前鸣冤鼓,可全都无济于事,我不忍心见他这般,便让他不要再想功名的事,开始计划与他远走高飞,出逃私奔,可一次又一次,还是被抓了回来,而后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打得伤痕累累。”
“我如何能让他这般?如何能见他一次又一次受伤?比起与他在一起,我更希望他能平安无恙,便终于死了心,决意和他一刀两断,约他出来,说了狠话,让他不要再来寻我,去过好自己的生活,还将金簪退还给了他,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当夜,他便……”言至此处,她声音已越来越低,呜咽地词不成句:“便……便在凉缘湖跳了河。”
李秀色闻言,心中一时也情绪复杂。
虽说这吴荑儿是好意,可廖子司本就已经足够凄苦,前途失意后,感情也受了此等重创,无疑是雪上加霜,大抵已是无比绝望,对人世再无眷恋,才一时想不开罢。
吴荑儿嘤嘤哭起来:“是我,是我害死了他……”
李秀色不知该如何安慰,只道:“这也不是你的错。”
“他死后,我时常都在梦里遇见他,可醒来才知道是空欢喜一场,直到一个月前的夜里,我归府时被人跟踪,那些人想掳走我,情况危急时,忽然有一道黑影跳出来,从他们手里救下了我。”
李秀色心头一跳:“被跟踪?”
“是,自从上个月起,已不止一次被跟踪了,每次都有惊无险,若非是那道黑影救我,恐怕我如今不知会怎样。”
“那黑影……”李秀色看向面前的僵尸,顿了顿道:“便是他罢?”
吴荑儿沉默一瞬,点了点头。
她眼睛红红,忽而自嘲地笑了笑:“我害死了他,他化成了僵尸,却没有一丝一毫地怨我,而是来三番五次地保护了我。”
“春宴上,他也并非是想掳走我,只是想趁那日我丫鬟不在身侧时与我见面,亲手将我退还给他的金簪再送给我。你们在林中寻着我时,我也只不过是在作戏,为的是不让你们抓住他。”
“可他到底还是……”吴荑儿未说下去,只面露悔意,低声道:“他待我情意如此之深,我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害他。”
卫祁在摇了摇头:“吴娘子此言非矣,你并非是在害他,小道既已知道它非是掳走失踪女子之人,便不会问罪于它,眼下捉拿于他,也不过是为了回观中为廖公子行超度之法,让他得以轮回转世。若你一味放他走,使它在这世间无止境地游荡,做了孤魂野鬼,才是一大错事。”
吴荑儿拭了拭泪,哽咽道:“……多谢卫道长。”
卫祁在叹息一声,想起什么,又问:“吴娘子方才说几次被人跟踪,可知道是何人跟踪的?又为何要跟踪你?”
吴荑儿摇了摇头。
广陵王世子终于起身,自屋内走出,慢悠悠道:“若我没猜错,城中多位女子失踪,恐就与那些跟踪你的人有关。那些人想必是也知道了你的至阴属相,所以早便盯上了你,若非你有这僵尸保护,恐怕也早已凶多吉少。”
他啧一声:“至于那些人是谁,又为何会盯上此等属相的女子,还需得好好调查。”
城中女子生辰除了自家祖籍记录,向来另有一份归档于都城籍册中,能找出这么多至阴属相,定是翻看过那些籍册,而籍册素来安置于顺天府资料库房之中,能出入顺天府者,都城中不在少数,可能随意翻看籍册的就不那么多了,只要他日后前去一问,定是能摸出来一些蛛丝马迹。
颜元今心中默默思索完,忽然不知又想起什么,偏头看向李秀色,而后嘶了一声:“说起来,你今夜不是也被跟踪了?”
李秀色猛然一愣。
若非这世子提起,她险些都要忘了这回事。
跟踪她的人,难道也和那些人有什么干系?
颜元今看着她,忽而问道:“你生辰几时?”
本是随意一问,未曾想这小娘子脸色一下变了,支支吾吾了半天没说出来,他不由挑了跳眉:“怎么,忘了?”
李秀色只得干笑一声。
何止忘了,什么生辰,她根本便不知道。原主的生辰岂可随意杜撰,若是胡乱瞎说,以这世子的细心程度,万一什么时候想起来去那顺天府翻一翻她的籍册可如何是好。
又不能真的顺着他的话说忘了,忘天忘地,哪里有连自己生辰年月都忘记了的道理。
李秀色一时为难起来,又不好不答,只得想办法糊弄过去,眼见着几双眼睛盯着自己,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而后忽然秀眉一蹙,弯下腰去,“哎哟”一声。
卫祁在忙道:“怎么了?”
李秀色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半蹲着身子,摸了摸脚踝道:“方才没有站稳,怕是崴着脚了。”
广陵王世子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老实说,方才她“哎哟”的时候,他下意识是有一丝紧张慌乱。
但好在稳住了没有上前,因为这会儿,怎么看这紫瓜都是在作戏。
啧,平地站着都能崴脚,也不知她是不是将在场的人都当成了傻子。
不过是问她生辰几时罢了,这么急着转移话题,这小娘子定是有什么问题。
他不由眯了眯眼。
究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让她非要来上这一出?
卫祁在倒是对李秀色崴脚一事深信不疑,一脸担忧道:“李姑娘,要不要找个凳子歇歇?”
吴员外见状,忙招呼身旁下人去搬了个椅子过来。
“没事没事,”李秀色一边装模作样,一边竭力转移注意力,摆手道:“揉一揉便好了,卫道长先忙你的罢,眼下捉了尸,不是要尽快将它带回观中么?”
经她一提醒,卫祁在方才点了点头:“李姑娘所言正是。”
他转身对吴家父女沉声道:“多日叨扰,还望员外见谅,眼下既已成功将其制服,小道便将它带回去了。”
吴员外求之不得,忙道:“哪里哪里,道长快将它带走罢,越快越好!”
卫祁在微微颔首,正取出了引路铃,忽听吴荑儿道:“道长。”
她声音很低:“能不能再让我和他说句话?”
卫祁在转身看她,沉默一瞬:“姑娘请便。”
吴荑儿行了谢礼,却没有说话,只是又看了卫祁在一眼。
卫祁在微微一愣,心领神会,只无奈道:“安全着想,只能片刻,还望姑娘理解。”
说完,走上前去,一手维阵,一手慢慢揭开了僵尸额上的符纸。
微风轻拂,游尸的身子晃了一晃,缓慢地睁开了眼。
他僵立在原地,灰色的眸子波澜涌动,直直地盯着她。
二人对视许久,没有只言片语,吴荑儿看着他,忽而抬手,将那双蝶簪于他面前晃了晃,而后慢慢地,别上了自己的发间。
良久,方才问道:“好看吗?”
僵尸不会说话,只能安静地看着她,四周的阵法光圈却在此时波动起来,似在诉说它的激动情绪。
吴荑儿笑了起来,笑容无尽甜美,神色却无尽悲恸。
她落下泪来,轻声道:“……对不起。”
僵尸还是安静地看着她,指尖却微微颤抖,稍稍抬高一些,似要去为她擦去眼泪一般。
卫祁在终在旁叹了口气,将符箓重新贴上游尸的额间,低声道:
“吴娘子,时间已到,小道该启程了。”
第130章 脖颈
卫祁在并未在吴府多做停留, 收拾妥当后,告别吴家父女及李秀色二人,便启程赶尸回观去了。
颜元今走得稍晚一些, 他虽嫌麻烦, 但还是开口提点了吴家日后要多加防守, 以及吴荑儿为安全着想近期最好莫要再出门。
吩咐妥当后,方才要离府去,李秀色与他一道出了门。
吴员外做事妥当,安排了两辆马车,分别送二人回府, 想着两家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并不顺路, 李秀色抬手跟广陵王世子道了别, 便率先爬进自己那辆马车去了。
还没坐稳, 忽见面前帘子一掀, 一道雪青冷紫色的身影便钻了进来。
李秀色一惊,下意识道:“世子?”
广陵王世子从容地“嗯”了一声,再从容地行至她面前,在她身旁从容地坐了下来,两人肩膀碰到一处,他低眉瞥了一瞬,却也没说往旁边挪挪。
李秀色讶然,扭头瞧他:“您是不是上错车了?这辆车是送我回府……”
话未说完, 便被他一脸若无其事地打断:“我知道, ”他漫不经心地拨了拨腕间的铜钱链,“本世子一起送你。”
李秀色“啊?”了一声。
“啊什么,”颜元今看她一眼:“你今夜不是被跟踪了?若再遇上歹人, 你以为单凭这车夫能护上你什么?”
他一脸懒散,语气里却掺了几分一本正经,慢悠悠道:“你也不必太过感动,本世子素来是乐于助人,温良体贴的,我甘愿送你,你道谢的话便不必说了。”
“……”
温良体贴,这四个字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
李秀色颇有些无语,且不说她什么时候要道谢了,就说这世子最近委实奇怪得很,总觉得有些积极示好的意味,三番五次要送她回家,正所谓无功不受禄,他这么不容拒绝的“相助”,反倒让她浑身不自在起来。
她想了想道:“其实还是不必——”
“了”字还未说出口,便听广陵王世子啧一声:“看来你这崴脚好得差不多了,李娘子可想起自己生辰几时了?”
李秀色面色一僵,话头当即转了个大弯,忙干笑道:“世子要送便送罢!我这脚还有些疼,我揉一揉,您不必管我了。”
颜元今似觉得好笑,懒洋洋道:“那好罢。”
他后背靠上厢壁,微阖上了眼:“本世子困了,睡上一会儿,到了叫我。”
李秀色忙不迭点头,听见身边半晌没了声音,扭过头去,才见着这骚包世子闭着眼睛,好似真睡熟了。
说是要送她,上车便开始睡起了觉来,也不知他非要跑这一趟做什么。
不过有他在确实安心了许多,这厮若是能当个贴身保镖一定很是不错。
马车慢慢前行,车轱辘发出“轰轰”的声响,车厢内却很是安静。李秀色托着腮,一时闲着无聊,视线不知不觉又落至了颜元今身上去。
他生得委实不错,不用那张嘴说话的时候便更显得不错了。
一双凤眼狭长出挑,眉飞入鬓,唇红齿白,肤色也生得白皙,浑身上下透着股英俊的少年气,打扮得也委实不错,她还从未见过男子这么骚包,这几个月以来便几乎没见他穿过重样的衣服,宛如一个花枝招展的大孔雀,到底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小世子,怕是满城的衣铺都不够他穿的。
这样一个人,怎么偏偏就死了呢?
思绪开始乱飞,李秀色一时也心情复杂起来,想东想西了半天,最后将目光定在他紧闭的双眼上。
睫毛真长。
又黑又浓密,像两把小扇子。
她也不知是作何想法,也许是出于羡慕,也许是因为嫉妒,先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睫,摸到那两根短不啦叽的后叹了口气,又试探地伸出手去,慢慢靠近广陵王世子的面颊,指尖在他长长的睫毛上碰了一碰。
呼,好刺。
李秀色收回手,指尖在掌心揉搓了两下,抹去那刺挠的异样感,再不敢放肆了。
她将目光移开,也不去瞧他,开始掀开帘子,盯着窗外发呆,看着看着,竟也犯起困来。
颜元今便在此时慢慢睁开了眼。
他静静看着前方,而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睫毛。
方才这小娘子便是这么摸的他。
她竟然趁着他睡觉偷偷摸他,好在他只是闭眼假寐,不然还得被蒙在鼓里。
她为什么要摸他?不是说对他的心意没了么?哪有没心意了还随意摸人的?
陈皮说得没错,她对他定是还有心意,只是因为生他气了,所以才故意那么说的。现在好了,这般偷偷摸摸的,还是被他发现了吧。
广陵王世子心间一时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喜悦,方才被摸时,因为生怕突然动作吓着了她,好不容易才克制去,这会儿唇角终于忍不住微微上翘起来。
他扭过头,瞧见一旁的小娘子托着腮,脑袋开始不听使唤地一点一点,看来是睡着了。小姑娘睡得很熟,身子开始歪斜,慢慢就着另一边的厢壁便要靠过去。
颜元今眉心一跳,下意识伸出一只手去,揽过她脑袋的另一边,轻轻朝着自己这边方向一带。
咚。
小娘子的脑袋倒在了他肩上。
李秀色砸了砸嘴,觉得很舒适似的,还蹭了一蹭。
颜元今只觉肩头一阵酥麻,不自觉坐直了身子,低头去看她的睡颜。
这不是她第一次靠着他肩膀睡。上一回也是在马车上,从月氏一族返程的路中,这小娘子也是这么突然睡着,而后靠在了他肩上。那时他吓了一跳,心中只觉得诡异又烦躁,肩头莫名滚烫,而后毫不留情地将她推了开来,现在想想,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一时心猿意马的举动罢了。
原来从那时候起,这小娘子便已经会将他心间搅和得乱糟糟了。
李秀色睡得很香。发间流苏滑落至脸上,正挡在她眼睛和额角胎记处。颜元今想了想,抬手替她轻轻拨了开去,指腹恰触在她眼睫上,酥酥痒痒。
“睫毛不是很长。”
“鼻子不是很挺。”
“唔,脸蛋也不是很白。”
他轻声打量着,声音近乎叹息。
每一处都不是很完美,可为什么他就是越看越觉得好看呢?好似每一处都不完美得恰到好处,这样的睫毛,这样的鼻子,这样的脸蛋,如同他天生就该喜欢这种一般。
他怕不是疯了,再或者,就是这小娘子给他下了什么蛊罢。
颜元今啧一声,还欲再仔细打量,忽觉马车重重一晃荡,似踩了什么大坑,令他坐着的身子也不由得狠狠一晃,肩头靠着的脑袋更是不由自主地朝他方向一撞,脖颈处只觉一阵柔软滑过,带着湿润,让他身子禁不住一僵。
广陵王世子抬起手,难以置信地摸上了自己的脖子。
刚刚……
这里,是被她亲了罢?
这么软,定是没错。
虽然他长那么大还从未被小娘子亲过,也没哪个不怕死的敢靠近他干这种事,但正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被亲是什么感受他还是略知一二的。
所以,他今夜是又被她摸了,还被她亲了。
啧。
颜元今低头,看了她湿润的嘴唇片刻,见小姑娘这会儿还睡得香甜,终于忍不住抬手晃了晃她的脑袋。
“醒醒。”
看她没动静,他便又推了推。
李秀色终于恢复了几分意识,迷迷糊糊睁开眼来,见自己正靠在广陵王世子的肩膀上,当即一愣,一下坐了起来。
没等她说话,颜元今已率先清了清嗓子:“醒了?”
李秀色点了点头,抱歉道:“世子,委实不好意思,我睡得太熟了些,我方才……”
广陵王世子直接打断她的话,开门见山道:“你方才亲我了。”
“……”
李秀色“啊?”了一声。
颜元今倒是一脸泰然自若,指了指自己脖颈处:“这里。”
“……”
李秀色震惊不已,立马抹了抹嘴,她方才不是睡着了么,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颜元今见她抹嘴,眉头忽而一皱:“你擦嘴做什么?”
李秀色道:“你方才不是说我亲了你……”
颜元今:?
广陵王世子似是气笑了,看着她道:“李秀色,是你亲的我,本世子还没说什么,你做什么做出这幅模样?”
他说着,又道:“还有方才,你是不是还摸了我?”
李秀色又“啊?”了一声。
他方才不是都睡着了么?
她略有些尴尬道:“那、那也不算摸罢,我不过是看您睫毛太长了……本想偷偷拔下来一根和自己的比比的。”
颜元今:?
广陵王世子的心境一瞬间天翻地覆,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轻哼一声道:“你莫要解释,我问你,你既摸本世子,又亲本世子,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她的眼睛:“你说你对本世子的心意没了,是不是在骗人?”
人的眼睛最不会骗人,过去他破案也不是没盯着旁人的眼睛问过话,却没有一回比这次还要紧张回答。
这小娘子的眼睛亮晶晶的,听见他说“骗人”二字便暗了下去,大声道:“怎么可能!”
李秀色生怕这骚包再将她今日的无意之举看成“倒贴”,自打任务完成后,她便想过再也不要向任何人卖弄殷勤,要活得有尊严一些,眼下再次被误会,当即着急起来,努力解释道:“我拿我的身家性命发誓,我对世子早已绝无半点非分之想,所谓心意也绝无一丝一毫,方才一切不过是一场误会,世子若不高兴我无意轻薄,定我的罪便是了。”
此言一出,颜元今的面色便冷了下来。
“绝无半点?绝无一丝一毫?”
“正是。”李秀色叹了口气,道:“我知晓世子过去烦我、恶我,你不是最讨厌丑人在面前晃悠?所以也最不喜我在你面前晃来晃去,甚至还一而再再而三地一味上赶着纠缠于你,我知道你不信,可我真的不是脸皮厚,只是那时实在是没有办法,走投无路了。眼下那些日子都已过去了,我也早已脱胎换骨,再也不会做那些事,更不想做那些事了,世子担心的不会再发生,您大可放心罢。”
广陵王世子一愣。
他皱起眉头:“我觉得,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话未说完,忽听车夫在外勒住了马,长“吁”了一声。
“姑娘,到地方了!”
李秀色应了一声,转头跟颜元今道了别,没等他回应,便先行下了马车。
广陵王世子原地怔仲半晌,才终于追了下来,府门却已然关闭,再没了那道紫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