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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喜欢

翌日, 广陵王府,栖玉轩。

陈皮甫一进院,便见亭中围着一大堆的下人, 挡住了前路, 不乏窃窃私语的声响。

“你们可知世子昨夜是何时回来的?打下半夜起, 一直到天亮,我都能听见这院中乒乒乓乓的声响。”

“殿下一心情不好便爱练剑,一练剑便没完没了,恨不能将整个院子都砍秃,你们瞧见那些花草树木没?作孽啊。”

“多年都没见过他这般折腾了, 昨夜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能叫他心情差到这种地步?”

“我哪晓得……”

“……”

陈皮站在人堆后, 听了个大概, 终于清了清嗓子, 大声道:“干什么呢!”

下人们当即吓了一大跳, 见着是他,顿时不敢再扎堆乱谈了,匆匆行了礼,便作鸟兽散去。

陈皮作为世子贴身小厮,素来比这些下人要高一阶,眼下摆足了架子,啐道:“敢在背后议论主子,我看你们一个个是活腻了!”

将人全赶走后, 陈皮方才顺着长亭入院,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待看见院中光景后,仍是险些晕栽过去。

只见那些上好的名花, 统统被他家主子砍了个干净,光秃秃的只剩个叶子在风中飘零,院中满地都是破碎的花瓶、瓷片、树枝,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陈皮好容易才越过满地狼藉,行至主子房门前,做足了心理准备,正待敲门,房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广陵王世子着一身石青绿色的圆领锦袍,丰神俊朗,精神济济,丝毫看不出彻夜未睡的模样。陈皮正欲关心上两句,却见主子看也未看他一眼,只径直朝外走,踏过宛如遭了劫的院子,而后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备马,进宫。”

*

乾清殿。

颜元今在殿后等了许久,方才等到刘公公前来传召。

“圣上方才散朝,殿下应当等了许久了罢?请跟老奴来。”

颜元今微微颔首,跟着入了殿,绕过两道屏风,方才进了内室。还未见其人,便先听了两声咳嗽。

他行至座前,低首行了礼:“圣上。”

皇帝又是一声咳嗽,随即笑容可掬地招了招手:“眼下就你我二人,莫要这般生疏,还是唤我伯父罢。”

说着,给他赐了座,又道:“怎么想起瞧我来了?是有事情禀报,还是——”话未说完,又是几声咳嗽,拿起帕子擦了擦嘴,再酌上一口热水,方才压将下去。

颜元今低声道:“元今今日专程来看望伯父,听闻伯父身体抱恙,心中挂牵。”

“难得你有这份心,”皇帝笑了笑,“无碍,朕年纪大了,有些小毛小病,不可避免,你莫要担心。”

颜元今闻言,低声道了句“是”,看着眼前人气色,却稍稍皱了眉。

他想了想,开口道:“听皇后言,圣上近日日夜操劳,很是忧心,可是有什么难缠之事?”

实际上他根本不关心什么大事,只是泽幼说的那短短四个字让他实在觉得有些蹊跷,只能先进宫小心试探,若是真有什么麻烦,也可以帮忙解决,免除后患。

“都是些国事罢了,你年纪尚小,不必关心这些。”皇帝摇了摇头,“倒是你,朕可是听说,你前阵子不在都中,又跑出去捉僵邪了?还有近日都中那些女子失踪的案子,听顺天府那几个说,你也挂心得很。你这小子是有些本事,可这些事终究不是为你所办,你也莫要过于上心了。”

颜元今眉头微微一挑,点了下头:“是。”

心中倒是奇怪,从前他广陵王世子没少插手都中案子,从未听圣上劝阻,这一桩,为何两人偏偏都说了同样的话,让他不必上心?

皇帝笑了笑,喝了口茶水,说道:“你爹近日也快回都了,你父子俩关系一向不好,这次他回来,你也要尽尽孝心,莫要再惹他生气了。”

颜元今这一回没吭声,一言不发地摸着桌上的茶盖。

皇帝晓得他脾性,叹了口气,也没有继续谈这件事,过了会,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道:“对对,还有一事,就是我同意定下的,你与燕瑟郡主的那桩婚事……”

颜元今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笑道:“元今此番进宫,正也有与圣上提及此事之意。”

言罢,他倏尔起身道:“我虽已在信中回拒,但仍不够正式,想来宫中都未放在心上,于是近日特意前来,恳请伯父——为元今退婚。”

他这番话皇帝其实早做了准备,猜着了七八,并不显得意外,只道:“我素来晓得你小子心气高,眼光也高得不像话,跟伯父说,是不是见过了,没瞧上人家?”

他叹了口气,续道:“可今儿啊,以你这般条件,你这身家样貌,放眼都城,莫说都城,就是这天下,你若存心找个十足相配的,那也是难寻的。这燕瑟,样貌好,身世好,人也端庄,我见过一面,是个不错的孩子,你若连她也瞧不上,怎么,是打算这辈子也不结亲了?”

颜元今摇了摇头,懒洋洋道:“瞧不上是一码事,侄儿退婚还是另有原因——”

皇帝素来晓得这小子脾性,但没想到他还真开口说了句“瞧不上”,正有些来气要问他莫非真得是天上仙女才能配得他,可还没来得及开口,这广陵王世子已然自顾自说道:“那就是不巧得很,元今已有了心上人,断不能与他人再有什么婚约了。”

皇帝一愣:“心上人?”

他像是听见了什么罕见的新鲜事,十多年来从未听过这小子主动提起过什么小娘子,别说“心上人”,能近身于他的小娘子都没有一个,饶是燕禾堂堂一个郡主都跑来他和皇后那儿哭了好几回了,说是广陵王世子拒人于千里之外,丝毫不给人留情面。

他与皇后身为长辈,对于儿女情长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当是这小子古怪,眼界过高,眼下听到这话,无异于是听见太阳打了西边出来。

他忙道:“怎么不早说!是哪家的小娘子?说给朕听听。”

颜元今实诚道:“以后再说罢,人家现在还未瞧上我。”

皇帝更愣了。

他大为惊讶,怀疑道:“你小子莫不是为了拒婚,有意哐朕?你堂堂广陵王世子瞧上的小娘子,还能瞧不上你?”

颜元今想起那紫瓜在马车中说的话,又有些自嘲:“其实原先她也是瞧得上我的,只是如今大抵是被我伤了心,变了心意罢了。”

这话说的皇帝倒是有些信了,这小子的嘴他是晓得的,那小娘子的心莫说是碎了,止不准都碎成八瓣了。

皇帝乐呵呵道:“那你现在可是后悔了?”

见小郎君没吱声,他便又啧啧两声,眯起眼道:“朕看你这次怕不是真栽那小娘子手里了?”

颜元今没说话。

说实话他自己也很难明白。

他只知道昨夜回府,他很生气,却只生自己的气,半点不生她的气。他练了一夜的剑,也满脑子想的都是她说的话,还有她说话时的表情。

他素来自负,素来只有旁人向他道歉,从没有人敢让他低头。可他昨夜却在想,倘若那紫瓜话里说的不是他便好了,倘若从前那些事那些话不是他说的他做的,倘若真的是她误会了他便好了。

可事实上他根本无力反驳,甚至当看到李秀色说话时那么若无其事的神情与语气,头一次觉得自己似乎确实有些过分。

若是一切可以重来,他定是要改变一下事情的发展走向,他可是堂堂广陵王世子,怎么可能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他突然开始察觉这种非常新鲜的后悔的情绪原来真的叫做喜欢。

哪怕他曾觉得她平凡、普通,哪怕她与他曾想象的与自己相配的完全天差地别没有半根头发丝的关系,哪怕她脸上拥有胎记,是过去他最最讨厌的东西。

可他确实就是喜欢她,也想跟她在一起。

很奇妙,也很新鲜。

广陵王世子啧了一声:“确实,怎么就栽她手里了呢。”

*

出了乾清殿,颜元今正要出宫,却忽然被一个嬷嬷唤住了。这是坤粹宫的房嬷嬷,颜元今认得,是皇后的贴身人。

房嬷嬷道:“世子,皇后请您过去一趟。”

颜元今稍有奇怪,却也并未推脱,一路去了坤粹宫,踏进殿中,便瞧见皇后已然等着了。

“伯母。”

皇后一脸笑吟吟的:“坐。”

她也不卖关子,待颜元今坐好,便道:“唤你来,是有一事要问你。”

颜元今道:“伯母请讲。”

皇后丹蔻轻轻一抬,笑道:“我听人说,你同那钦天监监正李谭之家的庶女走得挺近?”

颜元今未答。

皇后素来深居宫中,虽说素来对她这侄子的事也很是上心,可从未详知到这地步。可见这并非是简单的“听说”,应当是有人特意将此事告诉了她。

他这么想着,余光在不远处轻轻一扫,正瞥见屏风后缝隙下露出一双如意云头靴来。

他淡淡收回目光,也笑道:“伯母从何处听说?”

皇后微微一笑:“这你便不必管了。据说几日前的春宴上,你赢了武试,得了香囊后,便将那东西都送给了那庶女?”

颜元今本并不想将李秀色推到台面上来,更何况那紫瓜眼下貌似还对他很有意见,在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前,他并不让她随意被人探讨打量,所以方才在圣上面前都没有直接提及她的名字。眼下倒好,也不知背后那人存的什么心思,直接连香囊的事都告诉了皇后,伯母这一口一个“庶女”,显然是对那小娘子的身份心存芥蒂。

颜元今沉默一瞬,干脆直截了当地点了下头:“是,不单走得近,我喜欢她。”

话音一落,便听不远处那屏风后似传出了细微的动静。他眉头未动一下,像是丝毫不在意有谁在这一般。

他认得干脆,皇后反倒是愣住了。

这孩子是她与皇上自幼看着长大的,因没有娘亲,身世也有些旁人不晓得的苦楚,再加上自小聪明伶俐,生得也好看讨喜,又是皇城里第一个小世子,身份算得上是独一份的尊贵,所以无论宫中与王府都对他溺爱了些,养成了那般骄矜的性子。

她本以为他就算能上心点东西,也该绝非凡尘俗物。可竟然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点小庶女?听说还曾和那太仆寺高家长子传出过什么,连娘子榜上兜没听见过的人物,倒让他这么容易就认了下来?

皇后想了想,说道:“倒是罕见。”

颜元今似是不愿多说,只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屏风,慢条斯理地道:“我已求伯父允我退了旁人婚,元今本想将这喜事告知伯母,未曾想伯母先行来问了,倒是给元今一个方便。”

好一个“喜事”,这话说的轻飘飘,却是全然没给那燕瑟郡主半分情面。若是她在场,只怕都会哭出来。

皇后面色不着痕迹地一僵,随即笑了笑,摇头道:“也好。”

*

广陵王世子走后,屏风后才慢慢走出一个人影。

皇后叹了口气:“你都听见了?”

燕瑟道:“是。”

“那小子自小便有自己的主意,我素来是管不了他的。”皇后说完,又道:“听他这么说了,你可还有念头?”

燕瑟不答。

皇后心中也了解了几分,摸上燕瑟的手,瞧着她的神色:“过几日宫中于长安寺庄出游,你找机会多与他接触接触,或还能有些转机。”

燕瑟咬了咬唇,躬身道了一声:“是。”

第132章 送别

自宫中离开后, 颜元今并未直接回王府,而是先去了一趟顺天府。

顺天府尹赵达光正在院中听着小曲儿,听闻广陵王世子驾到, 戏班子都未来得及遣散, 便跌跌撞撞迎了出去。

“世、世子, 今日怎有空亲自来了?”

颜元今懒得同他客套,只随意扫了眼院中抱琴唱至一半的伶人,懒洋洋朝正位上一坐,又慢条斯理地剥了粒花生米丢进嘴里:“怎么停了?继续唱啊。”

赵达光站在一旁,一脸汗颜。青天白日作公时辰在这不务正业地听曲, 说出去本就是让人诟病的事,这下倒好, 偏偏还被这小世子撞上了。小世子什么人物, 若是在御前随意提上一嘴, 参他一笔, 他这乌纱帽只怕都保不住了。

他结结巴巴道:“这些都是今日闲来无聊请来的,下官这就将他们散了,散了散了。”

广陵王世子轻嗤一声:“你胆子不小。”

赵达光一哆嗦,也不敢答,只敢给身旁衙役使个眼色,让他们抓紧将那些伶人带走。

院子不多会便空了下来,赵达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只得转移了话题, 试探问道:“殿下今日可是又有事吩咐下官去做?”

颜元今瞥了他一眼,似也没有要继续追究的意思,只又剥了粒花生, 在指腹捏了一捏:“是有话要问你。”

赵达光忙道:“世子但问无妨。”

“除了我家主子,”陈皮在旁替主子发话道:“这几个月还有谁派人在此处库房查阅过都中女子的籍册卷宗?”

赵达光一愣,思索道:“这、除了殿下……似乎,再没有旁人了罢?”

话音方落,乌纱帽处便被什么东西一弹,直接将那官帽弹飞出去,掉至地上。赵达光吓了一跳,这才看见脚边滚落了一粒花生米,正是广陵王世子方才剥的那一颗。

“想清楚了再回答我。”颜元今说话倒是慢条斯理的,就是声音有些冷淡,震慑力十足。

赵达光连忙将帽子捡了,抱在怀里,神色苦了下来:“量世子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诓您哪。那卷宗,确实没有人——”

眼见广陵王世子斜睨过来一眼,他话头当即一收,磕磕绊绊道:“下官好好想,好好想一想。”

他愁眉苦脸想了半晌,嘶了一声,对左右衙役道:“你们快好好想想,最近有没有人来这调取查阅过都城女子的卷宗?”

两名衙役纷纷摇了摇头。

赵达光道:“世子,您看……”

话未说完,却听一名衙役道:“查阅卷宗的不知,倒是库房有人去过。”

颜元今掀了掀眼皮:“谁?”

“好像是城南王大人派的手下。”

赵达光眼睛一直:“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颜元今睨了他一眼,这个府尹素来在其位不谋事,没曾想疏忽到这个地步,连谁去过库房都不知道。

衙役道:“大人不记得了?当时您给了手令,允了那手下进库房后便出门听曲——”

赵达光吓了一大跳:“闭嘴!说那么些就行了,多嘴什么!”凶完衙役,又立马一脸谄媚地对广陵王世子笑道:“想起来了,确实有人去过库房,查阅的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城南王大人。”颜元今问道:“哪个王大人?”

“王甫熊员外。”

颜元今点头:“这个名号倒是没听说过。”

赵达光道:“世子竟不认得他么?他可是那谢国公家的表亲。”

原来是谢寅那家伙的亲戚,怪不得这赵达光准许那什么员外手下进出库房,想来也是看了谢国公的面子,有谄媚攀附之心。

广陵王世子轻嗤一声:“什么阿猫阿狗本世子都要认得么。”

“下官并非此意……”

陈皮问道:“库中可有关于这人的资料?”

赵达光摇头:“王员外原是方州人士,来京不满一年,有关王家的籍册卷宗还未迁过来。”

颜元今点了点头,既然此处没有,就需再想些办法查查那王甫熊的底细,总之这一趟不算白来,锁定了一个怀疑对象。他办完正事,起身便要离开,行至门前时忽又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退了回来,吩咐道:“去库房将钦天监监正李谭之一家的卷宗寻来,我要看看。”

陈皮先是一愣,而后忙道了声“是。”

广陵王世子在场,顺天府的衙役办事自然更快,没一会儿便将李家的籍册呈了上来。

陈皮翻开两页,在李谭之等的资料上匆匆扫了过去,终于在最后一页,瞧见了李秀色的名字。

颜元今屈指叩了叩桌面:“念。”

“青山人氏,排行第三,方氏所出,庶女。”

“生来面有胎记者……”

广陵王世子眉头一皱,冷道:“这个划了。”

赵达光站在一旁,面露菜色,压根不敢发话,衙役只得乖乖递上笔墨。

陈皮依言划去后,便听主子道:“继续。”

他目光落至生辰年月一行,似觉得有些新奇,忍不住“诶?”了一声。

颜元今道:“怎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李娘子这生辰也太巧了些。”陈皮挠挠头,终于念道:“李秀色——生于乙丑之年,乙丑之月,乙丑之日。”

颜元今闻言,轻叩桌面的手,倏地顿了住。

*

出了顺天府,广陵王世子并没有直接上马车,而是要自己走一走。

顾隽昨日邀约他下午于扬州亭碰面,顺天府离扬州亭不远,眼下时辰尚早,他走过去也无妨。

这一路都是些商贩摊铺,颜元今行在路上,时不时朝左右打量上一眼,须臾,忽瞧见一个首饰摊子,脚步便不自觉顿了下来。

摊主瞧见是个锦衣小郎君,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便万般热情道:“公子,可是瞧上了什么?是要买给自家娘子的?”

颜元今眉头倏尔一跳。

陈皮反应极快:“什么夫人!莫要瞎说……唔唔。”

话未说完,一张嘴便被自家主子捂了住。

摊主笑道:“郎君夫人喜欢什么色系的?”

颜元今一脸受用地“唔”了一声,状似随意地回道:“紫的。”

摊主当即递上一大堆紫色儿的簪子:“您瞧瞧这些,可配贵夫人?”

广陵王世子懒得挑,正要说句“全包了”,余光忽然瞥见什么。

一道尚且算是熟悉的人影,在人群后匆匆,进了不远处的一栋三层小楼,楼前还有几个娘子飞着手帕,一幅揽客模样。

颜元今眉头不禁眯了眯,啧声道:“陈皮。”

他下巴朝着杜衡生点了点:“跟上去,弄清他在那儿做什么再回来。”

陈皮道了声“是”,忙追上那人去了。

陈皮走后,颜元今因懒得拿东西,到底没买那些簪子,没过多久便到了扬州亭,直奔二楼。

推开二楼那包厢门,却是一下怔了怔。

视线所及之处,穿着紫色纱裙的小娘子正笑吟吟同顾隽聊着天,瞧见他进来,还大大方方打了声招呼。

李秀色。

她怎么会在这里?

颜元今见着她,直觉呼吸一滞,视线在她身上落了一瞬,又收了回来。

顾隽瞧见他,笑道:“昨昨兄来了?快请坐罢,今日是堂弟的送别宴,我想着大家日后也不知何时再能与堂弟相聚,便做了这个局,眼下除了道长,人都到齐了。”

颜元今目光在屋内一扫,果然瞧见顾夕也在场,还有乔吟。

他们一左一右,恰坐在李秀色两侧。

她身边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

广陵王世子点了点头,随意拉了凳子,在李秀色正对面坐下。

他们应该早便到了,桌上的菜被动了不少,杯中的酒也少了一半,李秀色面上带了些红晕,似乎正喝得尽兴,对着顾夕笑道:“再敬顾小公子一杯,此去天长路远,也不知何时再能相见,我定会思念你的。”

她说的是实话,顾夕这一走,估计直到这故事大结局,她也再见不到他了。好歹是个对她极好的弟弟,有了些感情,想着日后见不到了,还有些舍不得。

颜元今坐在对面,默不作声地打量她,心里不知作何滋味,有些微微的酸,还有些微微的不爽。

顾夕年纪尚小,不能喝酒,只得支着下巴,看着李秀色摇头:“漂亮娘子,少喝点吧。”

李秀色一脸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没事,我可不像广陵王世子一杯就倒,姐姐我可是千杯不醉的。”

“……”

被当面笑话的广陵王世子脸一黑。

这紫瓜八成是喝醉了,都开始放肆地胡言乱语起来了。

顾夕见劝不动,只得和乔吟一起将她面前的酒杯摸了过来,换了杯茶水过去,而后道:“我也自会思念两位漂亮娘子的。其实我本会再留几日,只是母亲书了家书来,府上有些事情需我助她处理,刻不容缓,便只好匆匆离去了。”

“况且,”顾夕说着,顿了顿:“我离开家中太久,青青也该想我了。”

他没再说下去,众人心中意外,自然也全都没再论起这令人伤感的话题。

李秀色自顾自点着头,她自然是明白的,顾夕如今是青山镇顾府中长子,自然不比从前自由,而眼下他能如此不脱少年心性又可似大人一般担责处事,这是最让她感到高兴的事了。还有青青,青青是个好狗,顾夕是该赶紧回去多陪陪它的。

“无碍,”另一边,乔吟微微笑道:“顾小公子日后定要常来都中寻我们玩,我与你李姐姐都在都城等你,又不是见不到了,莫要太过伤怀。”

一句“又不是见不到了”让李秀色更加难过起来,他们都能见,可谁知道她呢?她想着便拿起面前酒杯要喝,没曾想却是一嘴的茶味,让她不由得皱起眉头,默默念道:“好难喝的酒呀……”

说完,酒杯一丢,又一拍胸脯:“没错!顾夕,我……我们都在都城等你!下次再见罢!”

“下次,再见罢……”

第133章 醉酒

酒过三巡, 宴也将要散了。

广陵王世子席间就没开口说过话,只是默默喝着壶中的茶水。

宴散之时,颜元今依旧清醒万分, 而看李秀色, 她双颊已然爬上了红晕, 走路也变得歪歪扭扭起来。

乔吟在后头小心翼翼将她搀着,生怕磕着碰着,一面打趣道:“李妹妹不是说千杯不醉么?”

顾隽在旁摇头:“扬州亭的红叶白入口之味虽淡,性却极烈,饶是酒品尚好之人, 也难保不会低头。李姑娘今日喝得不少,看来是有些醉了。”

这小娘子似乎天生与旁人不同, 旁人生病喝醉, 或是无精打采, 或是眼神迷离, 她却总是愈发精神,明明已酒气熏天,一双眼却还是亮得惊人。

顾府的马车傍晚便要出城,眼下时间也差不多了,几人于楼下送别,李秀色站在最前头,虽摇摇晃晃,却还是上前踮脚拍了拍顾夕的肩, 借着酒劲, 颇有些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回去之后,好好上学堂,要听顾伯母的话……”

顾夕点点头:“好。”

“若要去踢蹴鞠, 也要保护好自己,莫要受伤,这张脸这般俊俏,别挂了相……”

顾夕继续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李秀色打了个酒嗝,迷迷糊糊看他一眼,想起那日花园里的事,她虽然和顾夕心知肚明地从未和其他旁人提起,但仍是长叹一口气:“莫要因为一些旧事难过,要像你此番来都这几日一般开心,记得么?”

顾夕眼睫稍稍一颤,顿了片刻,而后摆手作潇洒道:“那是自然!漂亮娘子,你瞧我不开心么?。”

李秀色一皱眉:“莫要嬉皮笑脸,我同你说正事呢。”

顾夕便只好又道:“知道了。”

虽然还是个小孩,但少年人个头其实早拔高了不少,眼见着李秀色还在那自顾自滔滔不绝,这小子却忽然将她朝自己方向轻轻一带,而后伸出胳膊将她一抱。

“我会给你写信的。”顾夕道:“好好上学堂、踢蹴鞠不受伤、天天开心、不惹母亲生气,这些事,我都会做到的。我写信告诉你,你记得看我的信。”

说完,没等李秀色还在发愣,少年手臂紧了一紧后,便很快放开了她。

小少年瞧着她,一改方才认真,一脸得意洋洋:“这是我从学堂学来的送别礼仪,漂亮娘子不会介意罢?”

李秀色一个现代人,自然是没觉得有什么所:“自然——”

说着,忽又上前一步,爽快地又礼尚往来将顾夕一把搂了住,没察觉少年身子倏然一僵,只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背,犹如同老友作别般大声道:“一路顺风啊!”

直到她放手,小少年也没从懵然中回神,面颊上还罕见地现出两抹红。

乔吟在一旁看着,面上挂着暧昧的笑,旋即似是想起什么,看了一旁纹丝不动的广陵王世子一眼,笑吟吟道:“听闻抱别是外邦的礼节,世子见多识广,应当也曾听过罢?”

颜元今目光定在那正晃晃悠悠、刚被人抱过又抱了人还笑得一脸开怀的小娘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地道:“略知一二。”

乔吟看着他不大好看的表情,只又笑了笑,再不说话了。

时辰不早,不能再耽搁,短暂同众人告别后,顾夕终于上了马车,直到车轮滚滚,车内少年放下帘子,消失在路尽头处,李秀色还未放下自己招来招去的手。

手腕忽而被人攥住,颜元今看着她道:“人都走了,挥给谁看?”

李秀色将手一抽,却没抽开,红晕的面上现出一抹苦色,嘀咕道:“世子,握疼我了。”

颜元今皱眉,力道下意识放轻,却见面前的小娘子犹如挣脱束缚的小鱼,甩开他的手,一瞬溜出去好远。

她大抵真的醉得不轻,转身对着顾隽及乔吟拍了拍胸脯:“顾公子,乔、乔姐姐,今日便到这罢,小蚕还在等我,我先行回府了。”

说完,也没等那两人反应,转过身便踉踉跄跄地朝前走了出去,连马车也未坐。

顾隽与乔吟不约而同有些担忧,还未上前,却见颜元今跟了上去,丢下一句:“我送她。”

两人这才放下心来,瞧见广陵王世子和李秀色双双背影,皆是会心一笑。

“顾公子,”乔吟收回目光,看了顾隽一眼,微微行礼:“退亲之事,还一直未曾寻到机会多谢你。”

顾隽含蓄道:“乔姑娘不必言谢。”

“我听府上人言,”乔吟斟酌一瞬,还是问道:“太师府似有与方太傅家千金联姻之意?”

顾隽沉默。

昨日方商谈的事,未曾想竟又已在都中传开了。

他脑中不知为何忽而跳出那晚李秀色说的那番关于“反抗与自由”话,想了想,温和一笑道:“家父是有此意,但顾某尚未同意,此事尚不作数。”

乔吟微微一愣,不知为何,总觉得这番话从顾隽嘴里说出让她有些意外,但也只愣了一瞬,瞧见面前公子眉眼疏朗,神色坚定,心中颇有释怀,笑道:“那便好。”

两人又随意交谈几句,随后便各自坐上了马车,回府去了。

另边厢,没坐车的两人还在巷中一前一后地走着。

颜元今并未行至李秀色身旁,只亦步亦趋地慢慢跟在她身后,她朝左,他便也向左,她朝右,他便也向右,她停下来叉着腰分辨岔路口该往哪个方向走,他便也停下来,默不作声地盯着她。

广陵王世子活了快一十八年,头一回觉得自己这么的有耐心。

瞧见小娘子东倒西歪,他心中一慌,条件反射便要上前揽住,没等碰上,却见她自己又能好似个不倒翁般将自己立稳回去,他扶空了的手微微一顿,若是往常恐怕早就要讥讽起她来,此刻却只觉得好笑,好笑之外还有些让人心痒痒的可爱。

就这么跟着走了半天,忽见小娘子又停了下来,紧接着原地一转,猝不及防地,便同他面对面了起来。

而后便这么一声不吭地盯着他看。

如同被人恰巧逮住一般,颜元今也不知为何此刻自己有些慌,不自在地摸了摸脖子,先发制人道:“看什么?”

李秀色皱眉看了他半天,忽然举起手,伸出三根手指头:“第三次了,世……”她打了个酒嗝:“世子,您是不是吃错药了,为何总要跟着我?”

堂堂广陵王世子偏偏要送她回家,这都送了第三次了,简直是匪夷所思。

颜元今嘶一声道:“此路这般宽阔,莫非是你造的不成?本世子想走便……”

“走”字未说完,下意识觉得不对。

还未对她表明心意,这小娘子本就因他过去言行对他印象不佳,断不能再用这般高高在上的语气同她说话。

他立马收了话头,轻咳一声:“我意思是,城中近日不大太平,凭你的那三脚猫功……”

再咳一声:“……你的功夫尚且需有长进空间,暂时还不能保全自己,我正巧也无事,便不妨送一送你。”

一番话说得磕磕绊绊,委实艰难。

李秀色将信将疑看他一眼,“哦”了一声,而后摆了摆手:“不必了。”她虽是醉,脑袋却还算灵活,盘算道:“无功不受禄,一次两次便罢了,次次都要您送我,若要与我计较起这份恩情,我可还不起。”

颜元今沉默一瞬:“不必与我分得那么清。”

“那不行,”李秀色嘟囔道:“你是谁?你可是高高在上的广陵王世子……我是谁?”她拍了拍额头上的胎记:“你送我回家,说出去,怕不是要被人笑话死。”

颜元今喉头莫名一哽:“谁敢乱说,我割了他们的舌头。”

小娘子嘻嘻一笑,又转了回去,继续踉踉跄跄走起来。

颜元今跟在后头,心中不知作何滋味,半晌,终于低声道:“你很在意那胎记。”

李秀色“咦”了一声。

她忽然又唰一下停下步子,扭头道:“在意的不是世子么?”

她抬手指指自己,大概是喝醉了,脑袋中一团浆糊,什么乱七八糟的记忆都聚集在一起,不知想起什么,有些委屈地道:“您说我没洗脸。”

颜元今怔了怔。

他说过这话?

他皱起眉头。

没错,他说过。

他坐在马上,犹如打量什么残次品,恶劣地笑问她:“你是不是没洗脸?很脏。”

他素来傲慢无礼惯了,丝毫不关心这小娘子的反应,懒洋洋丢下这一句,说完话便转身潇洒而去。

现在回想起来,真恨不得撕了当时那张嘴。

“我……”他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措辞,罕见地局促道:“这话是我说的没错,但是……”

李秀色瞧他一眼,忽然一摆手,哼道:“算啦。我早就没放在心上了。”

“没放在心上,”颜元今欣喜起来:“你不生气?”

李秀色点头:“为何要生气?”她盯着他看了半天,倏尔又叹了口气:“反正我迟早要离开,到时候一别两宽,跟一个见都见不到的人生气什么。”

颜元今皱眉,离开?一别两宽?

她在说些什么?她要离开去哪儿?

李秀色还在自言自语地嘟囔,忽然又一叉腰,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指着他,大骂道:“你,纸片人,长得帅了不起吗!大坏蛋!说我没洗脸,气死我了,你才脏兮兮呢!”

广陵王世子被骂得一懵。

也不知好气还是好笑,这紫瓜不是说不生气了?

他点头:“是,我是大坏蛋。”

小娘子似乎更生气了,继续骂道:“嘴巴坏!武功高了不起吗!凭什么,还敢说凭什么,我好不容易才求你的,你以为我想吗,你知道我有多不容易吗!”

这应该说的是无烬洞的事。

这小娘子还挺记仇。

颜元今也不知该不该苦笑,只继续点头:“是,我嘴巴坏。”

“我知道你有多不容易……”他说着话,瞧见她面颊越来越红,眼睛越来越亮,整个人如同便酒气包裹的叶子,又要摇摇欲坠,终于忍不住嘶了一声:“你到底喝了多少?”

李秀色压根不理会他,只依旧恨恨地骂:“无情无义!礼物你不收就算了,你还,你还抢我东西,破了,都破了,好疼,喝醉了了不起吗!”

这一段骂得没头没尾,广陵王世子有一点没听明白。

他下意识上前一步:“你……”

刚要伸出手去,还未碰上她面颊,便见李秀色身子陡然一机灵,心有余悸似的,立马抬手紧紧捂住自己耳朵,一脸戒备地盯着他:“干嘛,又要拔我的耳钉吗?”

颜元今一愣。

拔她的耳钉?

脑海中忽然想起那日在客栈确实曾在她耳朵上看见莫名多出一道口子,当时她怎么说的来着?狗爪子挠的。

所以,是他做的?

所以,她说的“好疼”是这个,是他喝醉时无意识,去用蛮力生拔她的耳钉,硬生生将她的耳朵拉出一道伤口。

他皱起眉头,低声道:“别怕,我不动你。”

听见这话,李秀色才哼唧了一声,慢吞吞将手放了下来。

颜元今目光移至她耳垂处,看着粉嫩肌肤上的一道裂痕,胸腔中似有一只手在轻轻攥着自己的心脏,任意地、报复性地揉捏揪起。

他叹了口气,用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轻声地问:“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李秀色茫然地看着他:“告诉你,告诉你什么?”

小娘子喝醉了,什么话都听不懂。

颜元今没有再问,只试探地伸出手,慢慢移至她耳边,见她没有抵触的反应,方才将指腹轻轻捏上她耳垂,静静摩挲那道虽已愈合却留了疤的伤口,小心问道:“疼吗?”

以为小娘子回忆往昔又要委屈起来,谁料她忽然摆了摆手,又端出了之前那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大声道:“反正我快要回家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不和你一般见识!”

她一掌拍掉广陵王世子的手,义正言辞:“纸片人,别对我动手动脚。”

……她究竟醉到了什么程度,为何一晚上都在胡言乱语。

不过也得益于醉了,才能让他听到一些真话。

总的来说,无功无过。

见她身子又是一歪,颜元今连忙抬手扶住,啧了一声:“站都站不稳,以后不许再喝这么多的酒。”

李秀色不管不顾,那红叶白后劲极大,让她越来越有些不清醒,见被搀着,干脆将身子一转,一把将面前的人抱住,而后一下下拍他的背:“顾夕,一路顺风!”

“……”

广陵王世子身子一僵,在她说出这句话时又骤然陷入沉默,而后嘶一声,问道:“你说什么?”

“顾夕……”

小娘子站不稳,将头埋在他胸前,说话的声音像在嘤咛。

“顾夕?我是谁?”

颜元今抬手捏住她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看着我,我是谁?”

李秀色“呀”了一声:“颜元今,是你啊。”

广陵王世子这才勾起唇角:“看来还没傻得彻底。”

话音未落,便听“啪唧”一声,李秀色忽然抬手拍上他的脸,像揉面团一般搓揉住他的,感叹道:“可惜了,白长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

“……”

她视线顺着他好看又张扬的眉毛、琥珀色清透狭长的眼睛、还有高挺的鼻子慢慢下滑,最后慢落到他好看的嘴唇上,叹了口气:“生了张破嘴。”

“……”

小姑娘踮着脚,说话时呵气在他下巴上,有些隐隐的躁动,微微的痒。

广陵王世子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落在她那正喋喋不休的小嘴上,大抵是喝过酒后更显殷红,有一丝动人心魄的美。

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心中莫名升起一股诡异的烦躁,像是在压抑某种即将磅礴而出的欲望。

……不行,还未表明心意。

至少现在不行。

广陵王世子抬手拍了一记自己的脑门,才让自己清醒下来。

眼下还被这小娘子抱着,着实算不上冷静。

他低下头,瞧着她,忽然想起什么,倏地嘶一声:“你喝醉了就喜欢抱人?”

“以后不能随便抱人,”他试图推开她的手,却发现她搂得极紧:“至少除了我,都不行……”

话未说完,想起方才在那扬州亭外,她还抱了那顾夕。

实在是危险。

“算了。”颜元今干脆道:“以后一滴酒都别想喝。”

小娘子还搂着他,他极具耐心地一根一根扳开她的手指,好容易才慢慢和她分开了些距离。

李秀色站在原地,眨着眼睛看他。

颜元今笑了笑,虽然知道她醉得不轻,大抵不会记得今天的话,但他还是要说。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通体红色的小型雀鸟,递到她手中:“这个你收着,我不能无时不刻陪在你身边,若是有何变故,或是有话想对我说,传音雀会迅速将消息带去给我。”

李秀色低头捧着那雀鸟,晕头转向间眼睛还是倏然一亮,“咦”一声道:“情侣鸟!”

颜元今挑眉:“你想这么叫也行。”

“给我的?”

“给你的。”

“另一只呢?”

“我这里。”

李秀色“哦”了一声,脑袋晕乎乎地想,情侣鸟,为什么他们要一人一只?

广陵王世子不知她在想什么,只继续轻声问:“过两日宫中出游长安寺庄,会邀各府之人,你要不要去?”

见她没有回答,他便抬起手,将她发上的那朵鸢尾花发饰拨正,低声道:“你一定要去,到时记得住在紫萝园,在那里……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第134章 同院

翌日, 李府。

日上三竿,李秀色方才翻了个身,将将转醒。

她朦朦胧胧眯开眼, 直觉脑壳还有些痛, 下意识揉了一揉, 捂着头坐醒,向外唤道:“小蚕?”

“小姐——!”

小蚕正在外头烧香炉,闻声钻了进来:“您醒啦。”

李秀色“嗯”了一声:“我昨日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抬起胳膊,闻见自己身上仍是臭烘烘的酒气,大抵是有些断片, 只记得昨日在扬州亭送别顾夕,不知怎么便喝多了。

“昨夜天没全黑您便归府了, 还是那——”小蚕突然打住了话头, 一脸暧昧地看向了自家小姐。

李秀色眉头一皱:“那什么?”

“小姐, 您不会都不记得了罢?”小蚕回忆起昨夜那场面, 言语间透出些许兴奋,“昨夜下马车时,您扒着世子的脖子不放手,世子没了办法,是直接将您抱下来的。”

“……抱下来。”李秀色摁着太阳穴,头疼地问:“哪个世子?”

“还能是哪个,自然是广陵王世子了!”

想起昨夜,小蚕依旧两眼发光。

小姐好似个孩童一般, 紧紧挂在世子身上, 小蚕在后门旁看着,又是担忧又是心急,她不是没听说过广陵王世子的脾性, 小姐这般胆大妄为的举动,定会惹毛这殿下,怕不是小命不保。尚在不知如何是好,便见世子似定了片刻,想拉开小姐的手却没拉开,而后低叹了口气,伸手去勾住了小姐的腰。

小蚕内心尖叫:他不是要将小姐扔出去罢!

下一瞬,便见小姐两脚腾空,竟是直接被打横抱了起来。

广陵王世子抱着自家小姐,便就这么从容地行至她面前,啧一声道:“没办法,她不松手。”

声音莫名带了几丝不合时宜的高兴。

而后问道:“要怎么走?”

小蚕彼时惊得嘴都合不上,老半天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这、这边来。”

好在这世子是个明条理的,大抵是知道小姐喝醉若被人撞见了不大好,所以马车送回的也是后门。后门直通东厢房,眼下四处无人,小蚕才得以一路顺畅地替他引路。

入了东厢房,小蚕指了指房门:“便是这里了。”

颜元今“唔”了一声,随意打量了院中一眼,似是有些不大满意。

原来这小娘子就住在这样的小院里,没有栖玉轩大,也没有栖玉轩气派,房间也只有孤零零的一个,看上去冷冷清清,这么些年也不知她是如何过来的,难怪说自己从小不得宠。

庶女怎么了,待以后娶了她入门,他定要将这世间最大最敞亮的院子送给她。

也不知怎么一想便想远了,广陵王世子清清嗓子,在房门前顿足片刻,做足了心理准备,方才跨了进去。

一路行至内卧,将她轻轻放在床上,又在床边静静看了半晌小娘子的睡颜,方才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地回身道:“我走了。”

这是他长那么大人生第一次进小娘子的闺房,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扫去一眼,陈设格局都和自己的屋子不大一样,大抵是人小,连房间内的东西也都看上去小巧可爱。

颜元今嘶一下,回神拍了拍自己脑袋,真是爱屋及乌疯了。

小蚕忙道:“世、世子慢走。”

颜元今“嗯”了一声,抬脚朝外走,出了门却又想起什么似的,退回来道:“你叫小……”小什么来着。

“小蚕。”

“对,小蚕,”广陵王世子抬了抬下巴:“明日你家小姐醒了,若问起自己是如何回来的,便将她今夜是如何搂着本世子不放手的模样一五一十告诉她,再替本世子传句话,就说——”

他认真想了想:“就说本世子长那么大还没被人这么抱过,让她想想如何负责罢。”

“……”

“负责?”李秀色坐在桌边,呛了一口醒酒水:“他真这么说?”

真是醉酒坏事,连轻薄那骚包的事情都敢做,是在悔恨得厉害,以后可万万碰不得酒了。

“是呀小姐。”小蚕重述完昨夜经过,笑容已从一脸兴奋转化为了满脸花痴:“昨夜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瞧见世子,不愧是胤都男子榜榜首,我还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天仙似的,还抱着小姐你,好生般配……”

李秀色呛了第二口水,难以置信地伸手去摸了摸这小婢女的额头,好确认她有没有发烧。莫不是因为自己是她主子,所以选择性眼瞎了罢,连“般配”这种话也能说出来,若叫旁的小娘子听见,怕不是要骂上她们主仆三天三夜。

甩了甩身上的鸡皮疙瘩,又见小蚕在柜前忙活,好奇道:“你在做什么?”

“在替小姐准备过两日出行的衣物。”

“出行?”李秀色道:“出什么行?”

“说是宫中出游,会邀各家公子小姐去长安寺庄住一阵子,历年都是大小姐和二小姐前去,三小姐你确实并未去过,但今年老爷将您也报了上去,说是那杜公子也会在,你二人可趁此机会多见上几面,培养培养感情。”

杜公子?李秀色皱眉想了半天,才想起原是那相亲的杜衡生,若非小蚕提起,她差点要将这人忘了。

培养便培养罢,她随意点了点头:“知道了。”

正要起身,袖中却忽然掉出来个红彤彤的什么物什,咕噜噜滚至地上,又展翅飞至了桌边。

李秀色定睛一看,诧道:“传音雀?”

见着这玩意,她才恍然间想起什么,依稀记得是昨夜那骚包送给自己的。这情侣鸟世间仅有两对,一对在卫祁在和乔吟手里,另一对在广陵王世子手里……他为何要送给自己一个?

李秀色甩了甩头,又猛然想起那骚包昨夜除了送鸟,似乎还特意说了什么,说要她住……住什么来着?

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她将传音雀塞回兜里,暂时抛之脑后了。

*

越两日,便是出游之日。

都城中特意辟了条路,供宫中贵族撵犊通行。各家郎君娘子也都上了各府的车马,从四面发方朝阴山而去,途中若有相会,便都纷纷掀开车帘,互相打起招呼。

阴山地形平缓,却地势庞大,北面以阴山道观闻名,南面便是长安寺,在寺后有一风景优美的山庄,曾为皇家景园,庞大如宫,以距离不远的长安寺为名。

庄中地景宽阔,春色撩人,各类陈设应有尽有,每年初春宫中出游皆会来此。因皇上与皇后信佛,每年更有长安寺中僧人前来为大家施佛展学佛礼活动,今年也不例外。

李府的马车于未时方到了庄前,李秀色下了马车,才发现各家贵女公子早已齐聚一处,由最前方的一公公模样的人为大家分配住处。

“李家二娘子,你要住的是长芳园,与高二娘子、柳小娘子一道,园中还空了一间房,待傅将军之女明日赶到入住。”

李秀衣道了谢,叫下人将衣物搬了去,再假惺惺跟看样子会分到不同园住的李秀色说些舍不得的话,随后见着没人注意,便兀自朝着庄旁一条暗巷去了。

小蚕小声道:“小姐,二小姐定是要去同那赵公子私会去了。”

李秀色道:“随她,你莫要八卦。”

话是这么说,仍是朝着李秀衣鬼祟离去的背影看了一眼,自春宴上这李秀衣与赵乾真看对眼后两人便没少私会,看来她这一趟也是专程会情郎来了。

李谭之那般细心,不可能看不出自己二女儿的异样状况,八成早知道李秀衣和户部尚书的儿子有些事端,果真是个偏心眼的父亲,同样是和权贵攀扯上关系,他不允许她和广陵王世子有任何猫腻,却对李秀衣的事不仅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可能在暗中支持。

李秀色叹了口气,默默收回了目光,便看见那公公伸手朝自己这边方向点了点,随后又拉起一道尖细的嗓音,试探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一番:“你便是李……李三娘子罢?”

李秀色行了淑礼:“公公。”

“李娘子多礼了,杂家可受不起这个,您可是世子殿下吩咐过要特意关照的人儿。”刘公公笑了笑道:“殿下已帮您挑好了园子,便去那紫萝园住下罢。”

李秀色一愣:“紫萝园?”

奇怪,怎的总感觉这名字在哪里听过……

她想了想,只点了点头:“是。”

小蚕忙去搬行李。虽说在这住不了几日,但毕竟是同皇后他们住在同庄,绝不能失了礼节,便贴心替自家小姐备好了各式衣着。

刘公公望着这婢女抱着行李照着下人引路朝紫萝园方向去了,不由又转过头来,对着李秀色笑道:“那紫萝园可是除宫中那几位住的园子外,唯一一处只有两间空房的,世子专程挑给了娘子你,还说便叫另一间就此空着,免得他人扰了娘子亲近,杂家还是头一回见这小殿下对旁人这般贴心。”

李秀色闻言,颇有意外。她也不知这世子是怎么回事,为何要对她这般特殊对待,难不成是念在过去那几段出生入死的情谊?

尚在思忖,忽听身后一阵车声响,李秀色扭头,见那犊车装饰华丽,甚是眼熟。果不其然,车上很快下来一位更加眼熟的人来,一身绛紫色的绣水纹锦裙,气质端庄,容貌清丽,正是那燕瑟郡主。

郡主身旁跟着几位婢女,其中一位上前来道:“刘公公,我家郡主要住在何处?”

“已替您安排好了,”刘公公恭敬道:“住在翠清园,与其他三位娘子一起。园中种了竹子,环境优雅,适合郡主。”

燕瑟不言,反倒是那婢女闻言摇头道:“不行,我家郡主身娇体贵,对竹息过敏,闻不得那气味,况且郡主素来喜静,不好同那么人住在一院,公公可否换一个?”

“这……”

“我听闻不是有个紫萝园?说那院子不大,想来应该安静得很,园中据说还种了紫萝花,我家郡主最喜紫色,住在那里想来不错,园内人可满了?”

李秀色闻言,下意识朝那燕瑟看了一眼。

真是巧,这郡主竟也是个爱紫之人,难怪这两次见她都穿紫色的衣裳。

另边厢,刘公公面上露出窘迫之色,看了一旁的李秀色一眼,为难道:“这……满倒是没满……只是……”

婢女顺着公公的眼神看过去,似是猜着了什么,便行至李秀色面前,毕恭毕敬道:“可是这位娘子住了那园子?既然园中还空着,娘子可介意郡主同住?”

李秀色愣了愣,摇头道:“自然不会。”

“那便好,多谢娘子。”

燕瑟郡主站在不远处,也朝她淡淡望了一眼,身子微微一顿,淡声道:“多谢。”

第135章 抓伤

李秀色也淡淡回了礼, 并无多言,率先欲进庄中。忽听身后不远处人群中一阵骚动,好奇侧头看去, 便见几匹车马停在树旁。

领头的骏马金身银鬃, 高大挺拔, 脖间的玉铃叮叮轻晃,马上之人更是张扬耀眼,一身洛神朱色的圆领锦袍潇洒俊秀,发间铜钱独树一帜,正是那广陵王世子颜元今。

他从马上下来, 随意将缰绳朝身后小厮怀里一丢,而后懒洋洋地朝这边走来。

行经门旁一行人面前时, 与燕瑟擦肩而后, 后者默默行了淑礼:“世子。”

她声音极轻, 颜元今似是没有听见, 脚步未有半分停顿,头偏也未偏,兀自行了过去。

一旁的小婢女气得跺脚:“郡主,他怎的这般态度……”

燕瑟沉默片刻,指尖掐了一掐掌心,面上却无半分波澜,只低声道:“莫要逾矩,世子如何是他的事, 我们的礼节到了便可。”

李秀色见惯了颜元今的张扬行事做派, 回头望了几眼,正要收回目光,却见那骚包世子的目光似是倏然间定在了自己身上, 而后径直朝着她这边方向走来。

眼下这四周聚着众多郎君娘子,广陵王世子无疑是这群人中的焦点,大庭广众之下,李秀色也不知为何,下意识便想后退,脚下却忽然一绊,正要朝后跌去,胳膊却忽被人轻轻一拉。

颜元今拽住她:“看路。”

李秀色听见周围人窸窸窣窣的窃语声,连忙甩开他的手撇清关系,清清嗓子道:“多谢世子!。”

广陵王世子倒是一脸自然,“嗯”了声,又打量她一眼,忽然道:“酒醒了?”

“……”

李秀色也不敢惹他,没有回答,只点头道:“那什么,世子若没其他的事,我便先走了。”

“躲我?”

眼见这紫瓜似乎是要开溜,颜元今倒是泰然自若,看着她道:“也不知道是谁那天晚上那般热情……”

李秀色吓了一跳,生怕这天不怕地不怕的骚包当场胡说八道起来,立马打断道:“世世世子!”

见小娘子面上露出窘迫之色,广陵王世子的话头倒难得听话且稀罕地顿住了,看着她时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想了想,开口道:“明日酉时,你记得在园中等我,我有话要对你说。”

酉时?

李秀色一愣,还未来得及问他是什么话,便见小郎君兀自朝前方去了。

尚在奇怪,安顿好小桃花的小厮陈皮屁颠屁颠从后方跑了过来,经过她身旁,嘻嘻一笑道:“我家主子可是特意查了黄历,挑了个据说最能称心如意的吉时办事,李娘子到时可千万别忘了。”

说完,丢下尚在一头雾水的小娘子,追随自家主子而去了。

直至到了紫萝园,李秀色还未从那对主仆莫名其妙的话中回神,到了分配好的那间屋子,发现小蚕手脚麻利得很,已收拾得差不多了。

这一晚官家子女们暂时还不用去长乐殿给圣上及皇后请安,李秀色便留在房中歇息。

才小憩了没多久,忽听一阵刺耳的抓门声,似有一双小爪子在轻轻地挠。

李秀色从浅眠中苏醒,下床行至门边,小声问道:“谁?”

没人回答,透过窗布也只见外头浓浓月色,并没有人影。

然而抓门声还不停歇,李秀色心下好奇,抬手拉开门拴,房门方开一个小缝,便听“呜”一声,有一道白影自外跃入,直直扑到她身上。

李秀色吓了一跳,惊慌之间,下意识用全力抬手一挡,那白影便被她甩了出去,直直砸去一旁桌角。

只听“喵”一声惨叫,空气中扑起几根猫毛,恰呛入她鼻中,李秀色猛烈咳嗽两声,定睛望去,才发间桌角栽着的正是一只毛发光滑的白猫,脖颈处还挂着小玉坠,正是在春宴上曾见过的那只。

这白猫似被这一摔吓着了,开始在屋内各个角落乱窜起来,李秀色也不敢上前阻止,便见它竟还直接窜去了床上。

她大惊失色,正有些不知所措,忽听外头传来几声呼唤:“念儿,念儿?”

李秀色喉咙痒得厉害,艰难开口:“这儿……”

外头的人火速寻过来,“呀!”了一声:“念儿,你怎的跑这来了!”

那婢女直奔床头,将白猫抱了起来,在怀中一个劲安抚:“真是调皮,郡主寻你好久,也未见有个声响,竟是……”话未说完,又是一声惊呼:“念儿,你的腿怎的划伤了?”

说话间转过头来,狐疑打量李秀色一眼,后者尴尬地扯了下唇角:“不好意思,是我不小心——”

话未说完,便见那婢女皱眉道:“娘子怎的这般不当心!念儿可是皇后赐给我家郡主的贡猫,人都比不上它娇贵,若要让皇后知道它受了伤,要我家郡主如何交代!”

李秀色摸着脖子:“我……”

“秋茗,不许对李娘子无礼,”后方忽响起一道淡淡声响:“过来,将念儿抱给我。”

李秀色朝门外看去,燕瑟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

燕瑟抱过白猫,在怀中轻摸了两记,目光落在李秀色脖颈处,轻声讶道:“李娘子这是……”

李秀色摸了摸脖子,深知是因这屋内尽是猫毛,她应当是起了些急性的红疹反应,便摇摇头道:“我素来对猫有些过敏,应该是方才”

“原来如此。李娘子可有大碍?”

“没事没事的!”李秀色心胸宽广,立马摆手,说着却忽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不对,“咦”了一声,抬头道:“郡主知道我姓李?”

燕瑟似是一怔,而后笑笑:“是听旁人喊起的。”淡淡说完,又道:“时候不早了,姑娘早些歇息罢。”

语毕,不等李秀色回应,颔了颔首,便兀自转身走了。

李秀色目送她离去,方才把门关上。回身打量飞满猫毛的屋内,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

翌日,长乐殿。

按照惯例,第一日佛礼活动前,皇后会召见各家的郎君娘子一道,于殿内一同用上一顿斋饭,顺便会在饭间认认那些官家子女的面孔。

除广陵王世子及几位公主、郡主外,郎君娘子们都分坐在殿中下方两侧,桌面上摆好了点心和特制的斋饭,供众人享用。

广陵王世子坐在高位上,目光却没停止在下方人群中搜寻。

好不容易,才在右侧一排的末尾处寻着了那紫衣的小娘子。

只是她今日奇怪得很,始终低着头,似不想被人看见一般。

颜元今眯着眼,心中正感奇怪,却见那小娘子似乎头低得累了,稍稍扬了扬脖子,同时还抬手偷偷在面上抓了一抓。

他眼力极好,瞥见她抬头时侧脸上的几处红点,心中不由一跳。

嘶,她面上生了什么?

*

李秀色眼下有苦难言。

她昨夜将小蚕唤去,两人收拾了许久,甚至换了被褥,可似乎依旧未能将那白猫的痕迹如数抹尽。

谁知今日便从痒意中醒来,照了镜子,发现面上、脖颈上都起满了过敏的红点,难看得厉害。本想直接闭门不出,可偏偏又要面见皇后,只好硬着头皮来了这长乐殿中。

原本她还想戴个帷幔遮脸,可半途上碰见了燕瑟的那个婢女,提醒她按照宫中规矩,面见皇后不得蒙面遮挡,她不得已才将帷幔摘了下来。

眼下只能默默祈祷,这么多郎君娘子,席间最好不要有人注意到自己。

皇后在高位上惯例说了些对佛礼的见解,以及对殿中小辈们的勖勉之词,李秀色听得都有些困了,才听她讲完,吩咐大家可以用膳。

用膳时,皇后又唤了几位亲近的郎君娘子上前面去叙话。

李秀色在自己位子上默默地用着膳,想着自己一个小小庶女,如何都轮不到她,方放心地喝了口白菜豆腐汤,忽听高处传来一声:“监正李家三娘子在何处?”

一口汤瞬间呛在了嗓子眼。

李秀色咳嗽了半晌,便听皇后又缓缓道:“李三娘子尚未到么?”

小蚕在旁紧张地推了自家小姐一把,李秀色这才擦了擦嘴,低头从位子上走了出去,行至殿中央,学着其他人的话术,应道:“回皇后,小女在此。”

皇后“嗯”了一声,温和道:“上前来。”

“……是。”

李秀色心中直呼要死,她不晓得这皇后为何要唤自己,更不晓得为何偏偏是这种时候要唤自己,只得认命般地朝前去,行经广陵王世子身边时,还听他轻咳了一声,听上去似也有些紧张。

……不是,皇后唤她,这骚包紧张什么?

上前去后,只见皇后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紧接着打量她一眼:“抬起头来。”

李秀色没有动。

皇后声音温柔了少许:“你似乎不愿?”

李秀色抿抿唇,想了想,诚实道:“小女并非不愿,只是怕惊吓着您。”

“无碍,本宫只是想看看你,别怕,你只管抬起头来。”

眼下并无借口推脱,李秀色心道横竖都是一死,直接抬起了头。

皇后对上她的脸,持杯的手骤然一僵,似真吓了一跳,皱眉道:“你……这……”

她看着面前小娘子满面的红点,以及额头上的那片胎记,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今儿那孩子说瞧上了这李家三娘子,她以为定是什么沉鱼落雁、生如天仙似的姑娘,再不济也至少能算上清秀,怎的生成了这幅模样?实在令人咂舌。

皇后的面上不由分说露出一丝复杂之情,她素来最惧密集之物,眼下瞧着这满面红点,实在开心不起来,只皱眉道:“为何不戴面纱?”

没等李秀色回答,又道:“房嬷嬷,给她寻个面纱戴上。”

殿中顿时又响起了窃窃私语,多半是在嘲笑李秀色遭了皇后厌弃,在这种场合被硬梆梆吩咐戴上面纱,不是厌弃是什么?

李秀色却似乎没什么所谓,乖乖将那面纱戴了住。

戴了面纱,皇后这才又重新打量起她来,只是先前的亲和似乎已消失无踪,她放下杯盏,神色染上几分凝重,正要调整心态,继续问话,忽听不远处谁人低低地“呀”了一声。

闻声看去,才发觉是燕瑟那边传来的声响,她抱着怀中白猫,似知自己惊动了皇后,歉道:“燕瑟不该,打搅了您问话,只是念儿今日不知怎么了,似不大舒服,方才险些从我怀中跳出去。”

皇后注意到那白猫,面上登时又涌现出喜爱之情,笑道:“来,好一段时日未见它了,拿来给本宫抱抱。”

“是。”

皇后抱过白猫,摸了摸它的毛,看上去宝贝得紧,摸了半晌,却发觉这猫似乎看上去精神不振,还在奇怪,又瞥见猫腿上有一道显然极深的红痕,眉头当即一蹙:“这是怎么回事?”

她音色瞬间掺上了几分不悦:“它怎的受了伤?还伤得这般的重?谁弄的?”

燕瑟似是一愣,还未回答,身旁的婢女已看了李秀色一眼,抢先道:“回皇后,昨夜念儿跑了出去,而后是被……”

燕瑟皱眉:“住口。”

她打断婢女说话,再咬着唇道:“回皇后,不怪别人,是燕瑟自己照顾不周。”

皇后看出那婢女言语间有猫腻,皱眉道:“瑟瑟,你素来为人小心谨慎,一直将念儿照顾得很好,这断然不是你做的。我知你心善,只怕是有意替旁人开脱——”

顿了顿,目光严厉地看向那婢女:“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