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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老跛疑惑道:“死去的村民?道长说的是被僵尸……”

他言至此,心头忽而一跳:“你的意思是……那僵、僵尸是江照?不……那孩子文文弱弱,怎会变得那么可怕?”

“只是猜测。”卫祁在环视屋内一圈,低声:“但极有可能。”

刘老跛仍有些难以置信,喃喃道:“阿照那孩子一心向学,向来不会主动与人为敌,足不出户的病秧子罢了,我也没怎么见过钱有来那帮人有闲心欺辱他。”

说着,忽“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好像还有谁撞见过,当年他离村前几日,曾出过门,说是要去找人借盘缠。”

“借?”卫祁在皱眉:“找谁借?”

刘老跛道:“这我便不晓得了。”

方说完话,便听门旁一声懒洋洋的:“这还用问么?自然是找有钱人借了。”

广陵王世子似笑非笑道:“不过那些有钱人借不借给他,倒是另说。”

卫祁在闻言眉头一凛,这世子简单的几句话虽然轻飘飘,却顿时让他心中几分明朗,似乎一切缘由都有了答案。

李秀色也于一旁忽想起什么,问道:“对了,卫道长,你方才过来时,可曾瞧见庄娘子?”

卫祁在愣了愣:“没有,我正要同你们说,”他自袖中掏出什么,低声道:“这是我在院中地上发现的遮息符,正是我给庄娘子的那一张。”

说着,皱起眉头:“应当是她并未收好,不小心丢了。”

“没了符纸,人又凭空消失,”乔吟担忧起来:“会不会是被那飞僵掳了去?”

一旁的刘老跛忽而道:“你们指的可是钱老板那媳妇?”

他提起便开始连连摇头:“村中人都晓得钱庄氏风气,钱有来生时便怕这母老虎,不过那时她到底还收敛些,自从他一死,她便一发不可收拾……”说至此处,似乎对那种不正经的风月之事难以启齿,便只嫌弃地摇了摇头,续道:“若僵尸真是阿照变的,他缘何要对付那娘子?”

李秀色想了想,忽问道:“刘伯,这江照,是不是生得很好看?”

刘老跛一愣,他瞧了瞧面前的几位少年,着重在那位身着朱湛色圆袍、头戴铜钱的小郎君面上多看了一眼,迟疑地摇了摇头:“还是不如这几位惊绝出挑的。”

李秀色顺着他目光看去,忙道:“你不可同他们比,”她说着,随手朝颜元今方向指了指:“尤其这位,全天下就没几个能和他比的——”

话音未落,忽听脑中系统“叮”一声响。

“恭喜宿主,完成第68次任务,进度68/100!”

李秀色一瞬卡了壳,还以为生了幻听,诧异且震惊地回过头去,正见广陵王世子低着头,好似百无聊懒地摸着腕上铜钱,虽看不见他面容,但总觉得他眉头似微微上挑。

小厮陈皮在旁抓紧时间拍着一箭双雕的马屁:“李娘子说的没错!”

李秀色稳了稳心神,将目光从颜元今身上收回,方才清了清嗓子,继续问道:“说到哪儿了?对,你莫要和他们比,只说江照自己,应当是不错的罢?”

刘老跛点了点头:“那确实是个好样貌,端正秀气,若不是病容瞧着没什么生气,再稍面色红润些,定也要迷倒不少小姑娘哩。”

说完,又奇怪道:“姑娘怎么知道?你见过阿照?”

“我没见过,”李秀色双眼一亮,了然于胸,继而摇了摇头:“只是猜准了。”

正说着话,忽听身旁“唰!”的一声,当即吓了一跳,却见是卫祁在袖口的一方符纸忽燃起了蓝火。

后者似也一惊,神色一瞬严峻道:“不好——”

陈皮吓道:“这是?”

卫祁在未答,只抬手将蓝焰一拢,聚于掌心后,符纸瞬间化为灰烬,随后低声道:“这是兆乙符……应当是有人动了客栈那几只白僵的兆甲符,需速速回去!”

*

吉风客栈。

大堂正中并无异样,唯有店小二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卫祁在与颜元今率先策马归来进门时,瞧见面前光景,后者皱眉上前,直接抬脚一踹:“这是死了?”

卫祁在蹲身过去,晃了晃他肩膀,唤了几声后见无反应,才低声道:“应当只是吓晕了。”

见他仍是不醒,便先放手,急忙朝楼上奔去。

上了二楼,径直奔向自己房内,却见床柜大开,柜中原藏着那三只小僵尸的地方此刻空空如也,唯有地上洒着几张符纸碎片。

颜元今停在他身后,透过缝隙朝门内稍瞥了一眼,道:“如何?”

“没了。”

广陵王世子哂笑一声,声音有些风凉:“这便是道家的符?当真是有用,连三个孩子都看不住。”

卫祁在未答,只忽而转身又下楼,正撞见其余几人居后匆匆赶来。

他们上了钱宅外停着的那辆先前的马车,因车夫已经跑了,一路上便有陈皮驾起了车。快马加鞭,倒也没慢上多少。

李秀色进门便道:“小僵尸呢?”

见卫祁在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不由愕然:“是谁——”

话音未落,忽听堂中地上传来一声闷哼,那蜷缩一团的小二有了动静,紧接着是一声低呼:“僵尸……僵尸啊……”

卫祁在连忙上前搀扶,问道:“你瞧见了?”

小二此刻还有些心惊胆战,颤巍巍道:“大、大僵尸,风一样便窜过去了,会飞!”

“应当正是飞僵了。”卫祁在沉吟道:“是它将白僵带走的?可瞧清它面容?朝哪边去了?”

小二后怕地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可大抵是又会想起了那恐怖面容,当即白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颜元今冷哼:“没用的东西,晕得比顾隽那厮还快。”

方说完,便又听后方又传来一声闷哼。

这一回的音色极为熟悉。

回头,正瞧见那被陈皮拖进屋的,还如同根杆子似地杵着的顾大公子慢慢睁了眼,神色似还有些恍惚,神志不清望了堂中一圈,问道:“我这是在哪儿?”

方才说完他坏话的广陵王世子似觉得好笑,啧一声道:“醒了?”

顾隽迷糊地瞧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大抵还未从幻境中反应归来,懵着道:“诶?昨昨兄,你怎的在这?”

他讶然:“你不是已被僵尸打死了么?”

再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不知道是想起了何等场面,万般同情地叹道:“好惨。”

颜元今:?

第86章 丛林

广陵王世子尚在无语, 便听李秀色唤道:“顾公子,你终于出来了!”

顾隽被她欢天喜地的声响一瞬拖回了现实,茫然看了她半晌, 神智方才清明些许, 点了点头:“嗯。”

“我们大家早便从各自幻境中破出, 唯独你迟迟不见醒,倒让大伙儿好生担忧,以为你要永远困在里头了。”李秀色上前:“你方才是说,镜中瞧见世子殿下了?”

难不成是那骚包平日里对友人也太欺人太甚,导致这顾大公子不堪其扰到生了心魔, 所以梦里就势将之咔嚓了?

顾隽摇了摇头:“非也。主要还是……”他默了一默:“是那个物什。”

他微微苦笑:“上天有好生之德,却似有心强人所难。许是深知我素来心中无鬼无神, 自有执念, 便叫我于僵门关游走了一遭。大抵这世间所有品类的僵尸, 都让我瞧了个遍。”

李秀色稍讶, 那这一趟对这顾隽这种见尸遍晕的人而言岂非无异于入阿鼻地狱?也不知这文弱公子在中吃了多少苦头,倒难得还能维持这副光风霁月的模样,面上也不见任何狼狈。

顾隽似对幻境阴影也不愿多提,只道:“昨昨兄仁义心肠、兄弟情义,在镜中救我于刀山火海,顾某真是万般感激。”

颜元今靠着门边,皮笑肉不笑看了他一眼,直言不讳:“别谢了, 本世子可没那么好心。”

顾隽这一醒来, 除了平白无故“乐于助人反倒被僵尸打死”的颜元今面色不大好,其余几人都很是惊喜,关心几句后, 便又紧张起飞僵来。

李秀色见卫祁在自方才起便始终盯着掌心残留的一点白色符灰,正有些好奇,却见符灰的色泽忽然变暗,卫祁在双眼也骤然一亮,连忙掏出怀中罗盘,将符灰如数倒了上去。

“哗哗——”

罗盘指针颤动了起来。

李秀色奇道:“卫道长,这是?”

“方才已说过,我给那三只白僵贴的是兆甲符,此符与‘兆乙符’并称双生符,专为外出时察觉所控制的僵尸状况,倘若有人毁了兆甲,那所对应的兆乙符便会燃起蓝火,化为白灰,以示警醒。”他顿了顿,续道:“此外,若破坏兆甲符者身上沾了符印,那乙符所化之灰便会在半个时辰后生出追踪之能,即便眼下村中尸气遍布导致罗盘无法寻路,只要将变色符灰撒上,便能指引我们追寻符印所在方向。”

“追踪?”李秀色讶道:“道长的意思是,我们或能凭此符寻见飞僵所在?竟还有这么有用的玩意,你为何不早说!”

卫祁在微赧:“小道过去也未用过双生符,本是想借此挖出白僵另外的同伴,未曾想碰到今日这一遭,也算是机缘巧合。”

颜元今扭头瞧了他一眼,方才在楼上还在嘲讽这破道士没用,没想到还有几分用处,虽说算半个歪打正着。

“我方才不确信那飞僵是否沾了符印,也唯恐白灰不起效,眼下看来还算幸运,倒要多谢那东西毁甲符时有过躯体触碰,”他言语一顿,沉吟道:“飞僵虽凶猛异常,邪力也无穷,但到底是为僵,不可近符,即便可毁符,也定会被反伤……看来白僵对它极其重要,另它不惜伤害自己,也要劫走它们。”

卫祁在说完,神色严峻几分,紧紧盯向手中洒灰罗盘,而后低声念起追踪之咒,盘中指针急速转了几圈,须臾,终于稳稳停在一处方向。

“这一回,定不会叫它跑了。”

*

寒风萧瑟。

无恶岭下诺大村庄夜深人静,四下无灯。大抵半个时辰后,众人来至一处丛林之间,此时已是后半夜丑时,林间幽寂阴森,并无半点动静声响。头顶冷月如银钩,光色透过高木枯枝,落下点点碎玉。

一行五人,李秀色踩着碎玉,行在队伍靠后,只觉背脊发凉,小声道:“它真会在这么?”

卫祁在低声:“罗盘指至此处便不再继续有动作,所以应当是于此处。大家小心,我们虽皆入过幻境一次,短时间内不会再中此招,但飞僵到底并不好对付,若有异样,屏气凝神便可,有遮息符在身,可保不被它□□。”

他嘱咐完,又担忧道:“其实小道一人前往便可,诸位侠肝义胆,愿与我一同涉险,我实在感激。”

乔吟自打幻境出来便没主动和他说上几句话,眼下终于开了口:“小道长客气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我……们是你的同伴,既是同伴,自是要并肩作战的。”

李秀色虽有些发怵,但也言语勇敢道:“道长虽功法高招,但所谓人多力量大,哪有我们那个、那个什么什么阵来得厉害。”

顾隽在旁贴心提点:“五阳金钟阵。”

“对对,五阳金钟。”

卫祁在一时感动,点头道:“多谢。的确,几位已与小道行过五阳之阵,此阵一旦立过一次,便会形成阵法固性,最好不随意换人,且每行一次,阵力便会有所提高。飞僵性烈,极难收服,唯也有此阵抵御最为合适。”

“什么五阳八阳。”广陵王世子步子不紧不慢,语气不屑:“你废话好多,我来可不是为了帮你。”

李秀色跟在他身后头,瞧着他发间摇晃的铜钱铃铛,忍不住啧啧感叹,这厮真是口是心非,瞧他语气对五阳阵不屑一顾,可分明专程吩咐陈皮留在了客栈,不正是因为陈皮不可立阵么?

他二人一前一后走着,离得极近,李秀色这时忽又想起什么,便直接抬起一根手指头戳了戳这人后背:“世子。”

颜元今背上一激灵,被这么轻轻一戳,身上莫名似过了道电,他并未停脚,只脑袋稍稍朝后倚,声音听不出情绪:“做什么?”

李秀色道:“给你个东西。”

她似怕他拒绝,飞快从袖中掏出来什么物什,小手穿过他腰侧,正擦过他衣襟,往他正腹部上一贴,而后又立马缩手,正要抽回来,却被前面那人一下抓住手腕。

他的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手掌很大,冰冰凉凉。

扣着她的手腕,低声道:“偷袭本世子?”

李秀色哪想到他这般眼疾手快,来不及诧异这厮居然会主动抓她手,只倒吸一口气:“疼疼、世子,你力气好大,你轻一些……”

她知道这人素来恶劣,也不懂怜香惜玉,生怕他知道她疼会故意恶作剧似的再用力,谁曾想他手上瞬时一松,力道轻了三分,只是嘴上语气却还是那副老模样:“这么没出息。”

颜元今说完话,指腹却有些微微发热。

她不说他还没发现。

原来除了腰,小娘子的手腕也是这样软的,烫烫的,好像轻轻一捏便要碎了,真是娇气。

她右手腕处还绑着那黄绳,颜元今觉得碍手,直接朝旁推了推。他一手扣着她,没有要放的意思,另一手捻起身前那张符箓,问道:“这是什么?”

这么走路实在有些不方便,李秀色道:“你先放开……”

“你先说。”

“是遮息符。”李秀色道:“我方才在客栈,问陈皮小哥要了一张来,那张本就是世子您的,戴在身上,保一个平安也好。”

颜元今蹙眉:“我不是说过我不……”

李秀色急忙道:“您就算不喜欢卫道长,也该为自己安危着想罢。”又叹口气:“这可是我专程想着您,惦记着备来的。”

走在前头的少年的“不需要”三个字已在嘴边,听见她话头,莫名都憋了回去。本是要就势将这符纸扔回来,手抬起一半,动作也生生一顿,收了回去。

罢了,他默默地想,她对自己一片心意,堪称诚挚的关心之情,今夜月色尚好,他心情也尚可,还是善良一回,不要这么绝情地推三阻四了。

颜元今将符纸揣进胸前,又想起什么,顺势在怀中摸了一摸,而后“嘶”一声。

好像少了什么……那两个丑不拉叽的草编小狗呢?

没了?

他眉头皱起,想来是因为幻境之物,出镜便不复存在了。

心中忽然有些烦躁起来,就听身后小娘子道:“世子。”

“怎么?”

李秀色商量道:“您晓得我并非是要偷袭,现在是不是可以放手了……”

颜元今愣了愣,低下头去。

他确实有些想不明白这怎么一抓就抓了一路。

甩开她的手,本想再冷酷丢下一句“以后莫要随随便便摸本世子”,或是“再乱摸我下次就给你这只瓜手活生生扭断”,但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没说。

也不用说这么严厉罢?这紫瓜又不是傻子,她自己应该晓得的,那便没必要多此一举提点了。

朝前再走几步,小娘子再道:“世子。”

广陵王世子这一回是有些不耐烦了:“又怎么了?”

李秀色想了想,道:“感谢您收下了符纸。若是您就这么死了,我可是会伤心的。”

颜元今步子一顿。

他抬头瞧了眼头顶月色,枯木缭乱,光景阑珊,远处似惊起几只乌鸦,“呼啦啦”飞过高空,展翅逃离丛林暗夜。

他想,这小娘子真有意思啊。送了他符纸,明明是她在关心他,却还要感谢他。

李秀色跟着停下来,才避免撞他身上。她听着脑中的“叮”,提示任务+3,有些高兴,连颜元今的背影都一时觉得高大伟岸了起来。

她想,真好,他需得好好活着,她离目标可是越来越近了。

顾隽第三个停下来,他扭头,疑惑道:“昨昨兄,李姑娘,你们为何都不走了?”

颜元今仍是仰着头,凤眸稍稍一眯:“你看。”

寒夜之中,风过呼啸。

似有一只巨大飞鸟,自他们头顶不远处半空的高树上掠过。

今今剑一瞬出鞘,广陵王世子俊颜寒光一闪,冷声笑道:“它来了。”

第87章 林见

卫祁在手中罗盘也于顷刻间急速晃动, 他抬起头,见夜空中那一轮弯月逐渐被浓雾笼罩,半空中似升起漫天尸气, 而那林间“大鸟”速度极快, 如风驰电掣, 在众人上空不住来回,每飞过一次,便似秋风扫叶,震得林间枯枝颤动,残叶齐飞。

乔吟皱眉:“它发现我们了?”

卫祁在摇头低声:“应当没有, 需趁它不备,率先出袭。”

他语毕, 自袖间捏出一道蓝符, 咬破指尖, 二指于符上迅速画上咒文, 再腕间一扬,使足全力一抛:“去——!”

那符纸如箭朝上空飞去之际,恰有一长剑急出,剑身与符纸一低一高,一直逼空中那正巧呼啸而过的黑影的心口,一直飞其面门。

那黑影似避之不及,面上被符纸猛然一贴,瞬间便朝下坠, 那长剑眼看也要刺上它身躯, 颜元今却忽而发现似有什么不对,眉头一皱,一瞬挥出铜钱链, 将今今剑生生一卷,在险些刺上的当口用力收回。

黑影直直下落,眼看要重重砸去地上,铜钱链又缠上去,捆住它腰间,用力一拽,平衡了下坠之力,才让它在最后一瞬稍放缓了速度,未能摔得那般狠。

众人急冲过去,见它扑在地面,一动不动,心中颇有奇怪,卫祁在抬手扶肩将之转了个身,对上其面容后顿觉诧异。

李秀色率先低呼:“是庄、庄娘子?!”

颜元今上前,收了铜钱链,冷笑一声:“我说怎么瞧着不对劲,倒是小瞧了那畜生,反应这么快,险些要被被它骗了,今今剑若真刺去她身上,我广陵王世子岂不是还要落个滥杀无辜的名头。”

面前这钱庄氏身遭莫名裹着一层黑布,方才于半空中,光线甚暗,才叫众人瞧不清面容。眼下仔细去看,却见她原生得珠圆玉润、体态丰盈的身形,此刻却稍显干瘦了一圈。

她面容也有些干瘪,原先那幅盛气凌人的模样全然不见,眼眶微微凹陷,面颊布满干纹,嘴唇发黄,整张脸呈现出暗黑色泽。

顾隽瞧了一眼,只觉得心惊肉跳,不忍地抬手遮了眼:“这、这娘子是已被吸干了?”

卫祁神色凝重,并未做声,只揭开她面上的符纸,低头看见她唇边忽溢出一道血迹,眉心骤然一跳,迅速在身边布包掏出一粒药丸,撬开钱庄氏嘴唇,递入其口中,而后抬手探息,方沉吟道:“若精血已尽,便不会再因摔伤留血,她眼下果然还残存气血,脉相也仍未断,应当是只被吸去了一半,剩下一半还没来得及吸。气血已尽或将尽者自无回天之术,但她仍算充足,吃了观中专设补元丹,或能残存一命。”

正说话时,忽又听头顶“呼啦”一声,似有何物一闪而过,这应当才是真正的飞僵,方才不过是它在觉察有符剑袭来时丢出了庄娘子。

乔吟狐狸眼一扫上空,冷道:“好在世子反应及时,这东西竟还敢戏耍我们,夺了钱庄氏半条命,剩下半条是想要我们来杀么?”

又有些奇怪:“他既如此厉害,为何不干脆在钱家吸干了事,要特意将她掳来此处林间? ”

话音落,却听李秀色似发现什么,低声道:“是不是因为……它是想慢慢折磨她?”

乔吟低头,见李秀色说话时掀开了那裹着庄娘子身躯黑布的一角,露出她半截胳膊,赫然可见已几乎无半分弹性的肌肤上清晰留存几道新鲜的暗红勒痕。

众人不禁怔住。

李秀色倒吸一口气,剩下的不用多揭,也知道多半都有些惨不忍睹。她一字一顿道:“我猜对了。它是想在这阴森之地,一点一点将她折磨至死,看她恐慌、求饶,最后才要她的命。”

顾隽在旁听着都只觉毛骨悚然,他非礼勿视地没去多看庄娘子胳膊,只叹道:“这、为何如此,需得是多大的怨恨……”

卫祁在皱眉:“它应当是折磨至一半,还未来得及吸食干净,便察觉了我们的到来。”

“察觉?”李秀色抬头:“可我们不是有遮息……”

话说一半,忽想起方才刚进林子的时候,颜元今身上是没有符的,虽说她之后给了他,但应当是他起初的气息惊动了那东西。也不知算不算阴差阳错,倒算是好险救得了庄娘子半条命。

正想着,头顶又是几声呼啸,这飞僵速度当真是极快,叫人分不清是从哪个方向而来,甚至感觉四面八方都有黑影闪过。

卫祁在抬头:“这东西大抵是来了兴致,一直在试探我们。”又道:“我们虽有遮息符在身,不易被它觉察气息,但它扔了朱娘子下来,怕是借她定准了我们的方位。”

李秀色稍一紧张:“它想做什么?定准方位,隔空也吸去我们的精血?”

卫祁在眉眼一凛,沉声道:“那便要看看它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他说着,指尖佛尘微微一转,利落挽了一记道花,而后掌心在尘柄处用力一推,长丝对准夜空中右上方,如离弦之箭疾出。

半空那黑影正飞至右上方,见状也极为敏捷,迅速朝左边一闪,却不想拂尘银丝却在此时长锋一转,打了一记烟雾回马枪,翻飞猛转,向左方黑影所在用力杀刺而去。

黑影朝后直直一退,却仍被利丝划过胳膊。但它受击后并未下落,只再一飞跃,直直跳至一高树尖顶,又从高顶一跃隐身于黑暗中不知何处。

银丝收尘,卫祁在瞧见上头沾染一片黑血,不由微怔。

“是旧血,血中有兆甲符符印之气,应当不是方才所伤,而是在劫走白僵时所负……”思及此,他皱起眉头,环视上空,听得远处乌鸦嘶哑粗劣的声声鸣叫,仰头高声道:“你受伤了,还挣扎什么?”

卫祁在此刻声如洪钟,一字一句道:“你本性应当不坏。哪怕是如今,为那几个可怜孩童,也不惜让自己负伤,为何要一再执迷不悟,杀人成性?”

乌鸦鸣叫连绵不绝,却唯独没有飞僵声响。

李秀色皱眉:“它跑了?”

卫祁在看向怀中罗盘,正要摇头,却听广陵王世子冷哼:“自然还在。”

“莫要同它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了,”他道:“本世子最烦躲躲藏藏,不如便叫它下来谈谈。”

他说着,大抵是想起自己还带了什么玩意,抬手便在身旁树上低干处摘了几根枯枝。而后掏出怀中一精致的弹弓大小的弓架,将三根枯枝朝上一别,较尖一端立于前方,再稍稍仰头,对准方才飞僵隐走的黑暗高处,凤眸一眯,朝后用力一拉弓绳。

“唰唰——”三声,枯枝如流星疾去,随后又有“砰砰”三声,似接连射中了何物什。

片刻过后,高处先后落下两只乌鸦,皆为枯枝穿喉。

卫祁在心中不由稍稍惊叹,早便听闻这世子最喜玩弓,也擅射箭弓法,却不想当真是例无需发。虽说上次在王府后院也曾见他射过蝙蝠,倒远没有今日这般叫人震撼。

还在想着,忽又有一黑影直直坠下,稳稳停在众人十步之远的地面,它立得笔直,面容隐在暗处,只能模糊看见是穿了一身暗赭色的袍子,而右腿处,赫然正插着那剩下最后一根、最细且最长的枯枝。

颜元今远盯着它,笑道:“不错,三只笨鸟,全中。”

卫祁在于此时低声:“诸位当心,随时准备立阵。”

顾隽与李秀色闻言,忙点点头,一个掏出袖中豪笔,一个摸出怀中那柄崭新的小匕首,后者摸了摸那匕首精致的剑鞘,心中庆幸,虽没了桃木棍,可也多亏了顾夕,这会儿便派上用场了。

李秀色摸着匕首,又扭头瞧了乔吟一眼,她背后背着一把长琴,是当日从顾府带出来的。

那夜虽用断了几根弦,但顾隽隔天便已叫人修好,还转赠与了她,据说是觉得乔娘子出门在外需武器防身。

乔吟倒也并未推脱,她的银针必须由琴而发,自己的琴又留在了胤都,出逃后便与家中断了联系,手头正缺所用,且顾家这把琴虽然不怎么上乘,但好歹轻度适中,还算便携,她用起来倒也算是衬手,便想着先将就一段时日。

她与顾隽因有婚约,且她心中一向不服不愿,起初见之尴尬,可这段时间相处下来,确然觉得此人各方面都属胤都小郎君中上乘,虽无情意,但却是做友人的首选。

林间寂静须臾,忽响起一声柔笑,似男非女,相互交融:“妙哉妙哉。”

众人微微一怔,却见那黑影朝前一跳,刹那现于月下。

几步远外,终于月色清晖下,得见飞僵真容。

不似寻常僵尸恐怖丑陋,脸上无半丝干纹,白发披肩,一张面颊也苍白如细雪,唇红欲滴,眼白黑珠,除却微微有些病态弱感,以及指尖红长的细甲,竟宛若常人。

刘老跛并未骗人,这江照眉眼生得确实很是不错。

飞僵面无表情,却诡异地让人觉得他恍若在笑,是那般温和礼顺却格外渗人冰冷的笑,声音也无半分凄厉,只带了几分幽幽的低怨:“应锦何德何能,有朝一日,也可被你们这堆名门子弟、公子王孙这般重视?”

李秀色背后有些发凉。

因它虽能发出声音,那张嘴唇却是紧紧闭合,漆黑的眸子死气沉沉望着这边方向,唯有胸腔在随着说话声不断颤动。

第88章 齐斗

众人因它此番言论动作微顿, 月影阑珊,林间萧萧,只觉这尊飞僵似鬼魅一般, 脚底未动却可前行, 缓慢朝他们方向移来。

乔吟最先出声道:“竟是个会说话的。”

“公子王孙, 名门子弟?”广陵王世子则是皮笑肉不笑:“你倒是慧眼识珠。”

林间响起轻柔的笑,音色竟如和风细雨温煦,它衣袍角于寒风中轻轻翩轻飞,笔直僵硬的身子分明方才仍在几步之远,待颜元今话音落时, 一瞬已直直停在了众人面前。

李秀色与顾隽纷纷一惊,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颜色元站于最前方, 几乎是顷刻之间便与它面对着面, 双目与之对视。这江照生前应当是生了一双明澈秋水的柳叶眼, 倒配得上他那病怏怏的气质, 此刻这双形如柳叶的眸子死气沉沉,没有半分水波,更半点不见广陵王世子的倒影。

“不用怕,看来几位身上是有什么宝贝在。”漫长的安静中,忽见这身躯的胸腔处又微微振动,那似人似鬼的声响又响起来:“我眼下闻不见你们的气息,便自然吸食不得你们。”

飞僵停在颜元今面前片刻,忽而原地直直一转, 对准了两步远, 靠在树旁的庄娘子方向,低低一笑道:“但她可没有。”

话音落,竟在广陵王世子抬手握剑之时, 又于眨眼之间,只一瞬闪便至了钱庄氏面前,两臂朝前一抬,一双殷红薄唇微启,腹部朝内一吸,庄娘子身子与此同时猛然一颤,千钧一发之际,卫祁在拂尘银丝出手,如灵蛇急缠,将飞僵牢牢锁住,打断其动作后,右手迅捏数张黄符,高声喝一声“请困尸咒!”后,直直就它身上砸去。

伴随着他口中喃喃咒语,眼看黄符如飞虫速将它团团围住,却听得一声轻笑,飞僵原地一转,那些符纸便瞬间如被抽了生气,一瞬塌软直落地下。

卫祁在心中大骇,却听林间又起淡淡声响,宛若喂叹:“我手因符受伤,是应锦自愿相触。而我眼下不愿,你这些符咒又如何碰得了我呢?”

飞僵言毕时倏然向后一退,它力道之大,即便卫祁在手上已用足了气力也无法抗衡,瞬间朝前栽去,被拉扯朝前拖拽,只得双脚一稳,握柄一抬,银丝迅速又如游蛇一瞬收回。

“记得,”飞僵再一动不动,胸腔却一声轻笑:“下次莫要再打断我。”

话音落,身形再一闪,鲜红长甲骤然又伸长数倍,似要直直朝着卫祁在所在方向袭来。

颜元今却于此时扬剑横出将那长甲生生一斩,啧道:“这便打起来了?方才还未问你,你缘何晓得我们身份?”

“几位这般装束,”这飞僵倒是有问必答,果然收手停了下来,低低道:“应锦难得相见。”

颜元今点了点头,似故意讽笑一声道:“也是,你这般身份,怕也配见不了几次。”

林中片刻寂静。

须臾,飞僵面容未动,胸腔中却是自嘲般笑了笑:“您说的是。”

语气风轻云淡,一双眸子却于刹那间充斥上无边无际的黑,似一瞬将眼白吞没,没了眼白的僵尸犹如凶煞厉鬼,原地转身,不再顾及卫祁在那边,只就着颜元今方向直直飞了去,嘴唇于此时竟也飞速翕动起来,伴着桀桀诡声,黑眼渗人,似也能将人生吸进去。

——“你生得不错,唯独这张嘴不大好,我便好心摘了去。”

颜元今笑道:“你大可试试。”

他迎剑而上,袖间铜钱币一甩,直击飞僵,后者犹如魅影,身形极快,不仅如数躲过,身遭甚至掀起一阵龙卷阴风,将那些铜钱币如数推了回去,箭雨一般劈头盖脸朝颜元今身上砸去,后者持剑一一尽扫,数一阵“叮叮当当”声响后,周围的树干上无一不嵌满了铜钱。

不过还有一枚自广陵王世子手臂擦过,力道极大,直接生生划出一道血口来。

颜元今方低头瞧了一眼,忽觉飞僵已于此时再次直直停在他面前,便当机力断,不再理会伤口,抬手持剑尖就它心口猛然一刺,然而只听“铮——”一声响,今今剑尖竟如刺铜墙铁壁,一瞬弯曲。

好在此剑乃峨眉上品至尊之材,剑身如蛇可硬可软,韧性极强,才免遭断折之灾。

颜元今啧一声道:“这么难缠。”

卫祁在上前相助,拂尘柄身一分为二,自中飞出桃木小剑,与乔吟所弹出银针一同向飞僵袭去,却无一不若打在钢身,又折返了回来。

他下意识皱起眉头,难怪说飞僵戾重,百年才可出一尊的至凶之僵,除了不惧阳光百步吸*精上天入地,竟还能练个钢铁不破之身,旁的僵至少被打两下还能受击吃个痛,这位怕是除了道阵,没什么能制得了它。

飞僵似是丝毫对其余几人不管不顾,只一心盯紧颜元今,于此时长甲朝前欲刺,后者身法敏捷,左闪右躲,并未主动出击,只凭借极好轻功游走,似存心要与这僵尸玩一出猫捉敏鼠的戏码。

卫祁在看在眼里,忽意识到什么,低声道:“世子有意吸引它注意,眼下时机正好,趁它不备,待我先布阵,几位牢记阵咒,看准阵眼!”

说着,他迅速翻身上前,立于那飞僵后方两步远处,拂尘高竖,以手立诀,嘴唇急动,口中沉声速念:“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化金木水火土,立五阳腾腾之——”

“缚鬼邪,镇妖魔,罩金钟,困人间!”

“立罩飞僵,速困林间——起!”

话音落,拂尘银丝漫天起,携卷狂风朝飞僵袭去,卫祁在再高声道:“世子,避!”

颜元今早有准备,纵深一跃出之时,阵法光圈便速如巨钟金箍兜头向飞僵罩下,只一瞬间,狂风呼啸间,无数根银丝将它层层包裹。

李秀色、顾隽乔吟三人对视一眼,分立三方阵眼,心中也默念咒语,犹如上次于顾宅之中迅速变换身形,手中武器钩住银丝,使之在飞僵身上不住缠绕。

颜元今于最后一端,今今剑用力一扯,五阳阵瞬间得立,阳气于不同方位瞬间渡出,如建牢笼,将飞僵牢牢困于其中。

林间便于此时,忽响起飞僵一声低笑:“没曾想,你们竟还留了这一手。”

它似乎试图简单挣扎一下,但未能动作,便道:“不错,是个好法子。应锦该深感荣幸才是。”

它音色中始终带着淡淡的自嘲,令卫祁在眉头一皱。

很是奇怪,饶是荫尸当初,也是先于阵中极力反抗,怨气大发,无尽嘶吼,可这一次的阵,他们已做足了对应准备,却似乎极为平静,甚至意外顺利。

卫祁在不敢掉以轻心,只盯着那双漆黑的眸子,与之对上,忽而心中一跳,似意识到什么,有些意外,却又不明白为何,只低声道:“……你本身便未想逃,是不是?”

“在钱家,你掳走庄娘子时,大可以现身与我们相斗,即便因我几人有符在身使你不可吸□□*血,但单凭你能力,或也能大伤我们锐气,甚至夺去一尸半命,但你没有,你只是施了幻境,将我们困于其中,以耗时间再得去客栈救走白僵。”

“你事先又在荒田土屋布下诡异亮灯读书之幻景,待我们一出幻境,引我们过去,是想让我们抽丝剥茧,寻着线索,晓得飞僵便是你江照。”

“朱娘子是你要杀的最后一人,你杀完她,便打算就此收手。你今夜至始至终便只有三个目的——救下白僵、折磨钱庄氏、以及将她折磨至死后了结心愿待我们来抓你。是也不是?”

“只是你没想到我们会来得这么快。你虽手上因符受过伤,但并不影响你自身戾能,你若是想,方才应该有许多可致我们于死地的机会罢?可你依然都没有真正出手,只是周旋了两局,眼下便束手就了擒。”

连声逼问完,众人纷纷怔住,颜元今率先嘶一声:“我说为何方才同我追逐打闹得厉害。”

他抬未持剑的那只手摸了摸臂上上口,指腹捻血,眉头先皱了皱,方抬眼嗤道:“除了给我这一下。你至始至终,便是在陪本世子玩?”

飞僵轻笑:“几位瞎说什么,应锦不逃,只无非是躲不过这阵罢了。”

卫祁在定定看它,沉声道:“江照,你对我等都能如此心软,不存害人之心,为何非要那些人杀干抹净?”

“你生前应当从未杀生过?你天性心善,怕是连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死后何至于此?”他厉声:“即便庄娘子对你做过什么,那是她的罪过,天地自有律法,你又为何非要将其蹂*躏成这般?”

此言一出,分明飞僵一动不动,表情也无任何变化,可众人皆觉得他那一双柳叶眸子瞬间冷了下来,如同冰窖。

“何至于此?”

它终于出了声,却仍算平静:“因果报应罢了,是他们应得的。你说天地有律法,只是可惜得很,我早便不信天地了。”

“江照。”卫祁在道:“你恨他们什么?恨他们高高在上却横行作恶,恨他们家财万贯却不肯帮扶。有人言你临行赶考前,曾去找人借钱,找谁?是不是便是你这段时间所杀之人?钱有来、王五……这些人你一一找了过去,他们是你唯一的希望,却无一人理会你,甚至言语轻慢你,你才因此怀恨在心,是也不是?”

“你如今看着他们每一个人对你下跪求饶,心里很痛快罢?可你却还是生生吸干他们的血,是恨不能让他们永生永世跪着?江照,飞僵虽有设幻境之能,可你能这般如鱼得水,可否想过,是因你自身心魔太重?”

飞僵忽而低声咯咯笑起来,这一声更显他嗓音尖细:“公子说得没错,我心里痛快得很,见他们一个个诚惶诚恐地朝我磕头,口口声声喊我‘江大哥’、‘江公子’、‘江状元’,从未有过的待遇,那头磕得又重又响,真真是好听得很。”

卫祁在低吸一口气:“那钱庄氏呢?钱庄氏又如何让你这般?”

李秀色于这时高声道:“她逼你做了面首,是不是?”

众人怔住,飞僵的身子更是一颤。

李秀色紧盯着它:“你同意了?”

“没有。”

“你同意了。”

“我说没有!”

骤然一声大吼,原本平静的阵圈猛然剧烈颤抖起来,阵眼几人纷纷被震得胸前一痛,卫祁在面色一变,忙抬手于怀中再掏几张符纸,飞与阵中上空,口中急速念诀,方将震动暂压下来。

飞僵的情绪似一瞬撕裂崩溃,又于下一瞬迅速沉寂,它似乎渐渐冷静了下来,法阵便也重归平静。

“她羞辱我。”阵法中心,忽然传来哽咽的声响,好似在哭:“他们为何要羞辱我呢?我江照一个读书人,十几年来从未做过坏事,不过是贫贱了些、痨病了些、无用了些,为何要羞辱我呢?”

第89章 过往

似被揭开难以启齿的伤疤, 飞僵此一瞬万般悲彻。

“娘子说得没错,”它幽咽完,忽而低低道:“我是做了旁人的面首。”

李秀色忍不住愣了愣:“你……”

林间声音虚空缥缈, 它方才还是在哭, 此刻却犹如在笑:“你们应当都晓得, 应锦生了条贱命。”

“三岁时,父亲在山上做话被山石砸死,六岁时,母亲因病去世,我遗了她的病情, 落了病根,常年咳血, 病病殃殃, 因那副病躯做不得活, 便无立身之本, 每日苟活于那破屋中,怕冷、怕饿、怕病时无钱买药,怕雨天屋顶漏风……但我依然活了过来,不会在那些嘲讽我贫贱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人活一世罢了,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

李秀色道:“我知道,你心中有信念支撑,想做官, 改写命运, 出人头地。”她顿了顿:“以你的才学,确实可以,以你的心性, 或还能当个好官。”

“是么?”许是她的话让他甚为满意,飞僵又笑了起来,笑声倒不诡异,只是越笑越显得酸楚:“只可惜啊,可惜……我连上京赶考的钱都没有,连这个村都出不去,行至半路都有可能被饿死、冻死,压根到不了都城,又凭什么做官?”

李秀色道:“所以你便想着出去借钱?”她说至此,又沉吟道:“可江照,他们或是行径恶劣,可那些人与你非亲非故,他们其实本就没理由去……”

“那帮人都是一路货色!”未待她说完,飞僵声线骤然抬高了一瞬:“他们该死。”

九年前,科考来临,他带着一线希望,抛去自尊脸面,敲开一道道大门,等来的却是一双双白眼。

有人骂道:“江照,你脑子被屎糊了罢!克死爹娘的晦气玩意,瞧你这要死不活的病秧子模样便来气,还借钱,你哪来的脸?别挡着大爷路,滚!”

有人讥讽:“你是说只借个路费?待你考取了功名加倍奉还,大恩不忘?可江照啊,我凭什么帮你,你又凭什么觉得自己一定能当上官?就算你能做官,我即便是给那巷口两条野狗,我也不想给你,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去罢!”

还有人哈哈笑道:“借钱可以,先跪上一天一夜,再磕十个响头,喊我一声爹,你爹我便考虑考虑送你几个铜板。”

“我自然是不愿意跪的。”飞僵音色发冷:“却被那钱有来的下人踹了一脚,当街跪了下去,他踩上我的脑袋,似要将我碾入地下,叫来往的人嘲笑于我。我不过是借钱罢了,我做错了什么?他不愿意可以,凭何要让我受尽折辱!”

卫祁在心中也有些许苦涩,低声道:“你既知他们恶劣,为何还这般急着借钱?那刘老跛曾言其实你也曾在外卖出过字画,虽皆是廉价,但或能供自己糊口几日。即便你身体无法做话,但兴许凭才学,日积月累攒一攒,也能筹够上都的路费?”

“是啊,攒一攒便好了,”飞僵一声喂叹:“若我还有时间可等的话。”

“可是科举四年一度,而应锦只有三年可活,如何再等?”它笑道:“若我不在半月内进都赶上考试,只怕是到死都不再会有机遇了罢。”

“……三年?”

飞僵此刻状态似很是平静,于阵法中孤自站着,仿佛能让人瞧见那书生当年形销骨立、体弱枯槁的模样:“我那病躯本就是一日日拖着,能再给我三年,倒也是上天怜我?”

嘴上说的是“上天怜我”,声音却无尽自嘲,分明是在恨上天不公。已生于无边黑暗,阴冷沟渠,活得万般艰难,却偏偏还要遭受这么一击,难怪他一刻再不能等,宁愿扔下读书人的心中自傲,也要去腆脸求人,也难怪他心境再不如幼时乐观……不,或许他根本从未乐观过,不过是因心中对未来有期待而学会伪装,但当信念一次次崩塌时,才终于一股脑将多年来心中的怨怼发泄而出。

“钱庄氏那女人,”李秀色正于心中感叹,忽听飞僵又道:“是我最后能抓住的稻草。”

他能寻的都寻了过去,眼看科举之日越来越近,他身上却连考试费用都没有,想尽一切法子,焦头烂额之际,便被一个满身富态的半老徐娘找上了门,江照认得,此人便是钱有来的夫人。

庄氏眼神暧昧地上下打量他,最后竟笑了起来,道:“郎君若想用钱,我倒是可以给你,不过要有个条件。”

江照未曾想过竟是那般肮脏、令他作呕的条件。他起初不愿,硬生生将庄氏赶了出去,却听她在门外不紧不慢道:“小郎君倒是有几分风骨,可你莫要忘了你眼下最需要什么,我可是你眼下唯一的贵人,你现在不过是条没饭吃的狗,自己好好想想罢,到底要不要这根骨头?”

“做她三日的面首,便能给我应得的骨头,”飞僵笑道:“敢问几位,若你们穷途末路时,可愿去做狗?”

众人沉默不语,未能设身处地,确然无甚资格说他是对是错。

“我关上门,听着她在外头说话,转眼便咳了血。那时我便想,去罢,应锦,捡了那根骨头吃,吃完,便可以离开这地方了。”

庄氏在外不仅养了他一个面首,她有些怪癖,喜五花大绑,烛油蜡具,将旁人弄得伤痕累累,并以此为情趣。江照身体孱弱,她也未见怜惜,反倒尤其喜欢他那般任人宰割、摇摇欲坠的模样。他常痛得求饶,泪眼婆娑,她却变本加厉,愈发兴奋,甚至还将旁的面首喊来,一齐见他那般痛苦不堪的模样。江照去了三日,那三日只觉从头至尾已被人羞辱了遍,以为自此可以解脱,可未想三日后,她要续满七日,七日后,又要延长一月。

江照没时间耽搁,自然拒绝,那钱庄氏便当即反悔,不许他离开,还嘲讽他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只剩三年的命,便不要再去做那功名梦,还是乖乖做她院中狗,可保他三年都有骨头吃。

飞僵又凄笑一声,再问道:“几位说,若是你们,可愿消受这福泽?”

在场几人面色都有些尴尬,虽说飞僵回忆往昔是一笔代过,可那般所谓“情趣场面”,还是令众人浮想翩翩,颇为咂舌。

难怪飞僵要这般折磨庄娘子,她身上的红痕,是他原封不动还了回来。

李秀色率先深吸一口气:“所以……她最后欺辱了你,却也没给你钱?”

飞僵透骨恨道:“骗子,骗子!我没有一刻不想杀了她,她这样的骗子,难道不该杀么?!我江照读圣贤书,行圣贤事,凭何要被她欺辱!”

“好一句读圣贤书,行圣贤事。”颜元今于此时冷道:“你既圣贤,缘何非要做官,名利腾达,便这般重要?”

飞僵黑漆漆的眸子定于他方向,忽而苦笑一声:“公子锦衣玉食,一掷千金,能瞧得起什么?”

它声音虽未有太大波动,但那漆黑的眸中却似藏了波涛怒火,广陵王世子素来言语刻薄,怕是每回都正戳它心口,不过它还是将那怒火压了下来,只掀起四周一阵阴风以示发泄。

阴风卷起它衣袍一角,先前颜元今与之搏斗时都并未在意,此刻注意力全在它身上,于月色中看见其黑靴上熟悉的左右各三道青纹,忽一下皱起了眉,问道:“你里面穿的什么?”

他似懒得等它回答,空闲的那只手掏出怀中铜钱,冲着阵中僵尸方向弹去,铜钱竟如利剑狠狠划破其胸前正中的袍布,露出袍下内里的衣着。

蓝色圆领窄袖衫,衫上正中胸口出绣着一圆形蟒图。广陵王世子面色一沉,声音顿时冷下来几分:“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是个阉人?”

此言一出,众人皆愕。

顾隽也仔细瞧了一眼,恍然道:“是了,我曾进宫瞧见过,此为宫中太监的定装,皆为圆蟒纹,佩青纹靴。可、可江兄,”他怔怔:“你如何会成了宦官?你不是……”

不是要考取功名,去实现抱负,做大官的么?

飞僵便于此时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凄厉非常,于林间回荡,明明面无表情,可让人觉得眼中似有泪花:“做大官……做大官……是呀,我江照做了那么多,不就是为了做大官的么?为何我却成了一个太监,这不该问我呀,该问这上天!”

“我参加了科考,对卷试胸有成足,功成名就在握,甚至已在等揭榜日的喜讯,却在揭榜那日一觉醒来成了阉人,做了太监。为什么?就因我无权无势,因我命贱活该么?我好不容易走到了那日,却要落得如此下场,我江照苟活十几年,未曾有一日愧对上天,缘何上天要对我如此残忍?”

颜元今似对这太监服饰极为厌烦,冷冷看了一眼,而后问道:“谁害的你?”

飞僵低笑:“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是谁要害我,更不知为何害我。我只知,我即使是成了太监,也没能在那都中繁华之地多得驻留,宫里的总管晓得我没两年命好活,是快要死的入,便将我赶了出去。我无处可去,便想离开胤都,回这无恶村来,可惜人还未至,便死在了半路上。”

“说来可笑,”它笑道:“我并未死在上都之日,却死在了离都之时。原以为触到了心中所梦的影子,其实不过是寒潭假幻,我连那真正的梦境都未曾走进去过。”

卫祁在不由低吸一口气,这江照命途多舛,原来进都也曾遭遇过这么多事端,难怪会在死后邪魔入心。他才华匪浅,是个极其聪明的人,能有化成飞僵的能力,更表明了若他生前不是体弱多病,定能可成就一番大事。可生前如此,最终也只能在死后炼化端极,然而那又有何用呢?

“江照。”李秀色忽道:“你还未说,你哪来的上都盘缠?”

见飞僵未语,她便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将绣有“应锦”二字的一面呈对它,问道:“这不是那道士的东西,是你的,是么?”

“你杀人皆有缘由,我之前还在想你为何会动他,”她看向那双黑眸:“是因为他抢了你的东西?”

飞僵定定看着那锦囊,低声道:“我自胤都回来的路上,遇见了那个孩子,他应当是初出茅庐,迷了路,更没钱吃饭,见我于庙中病重,非但不救,还将我仅剩无几的东西抢了去,对我拳打脚踢。我于庙中风雪中死去时,便对着佛祖尊身想着,若有朝一日再见到他,必要如数还回去,没想到,佛祖总算可怜我一回,倒给了我‘重生’的机会,也叫我再见着了他。只可惜他直到死,都未能记起我是谁,这真真是不公平。不过想来也是……谁会记得我江照呢?”

李秀色低声:“这锦囊最初,装的是你上都的盘缠罢?是谁给你的钱?”她试探问道:“是那群小乞丐么?”

见飞僵黑眸一闪,李秀色自知无错,便续道:“我猜对了。那几个桥洞的小乞丐,之所以会愿意去采泉班,是想帮你赚钱罢?他们用卖身的钱,供你上都,是不是?所以当你得知采泉班大火,王五几人相安无事,反倒那些孩童全都无辜丧命,才使得邪念更重,激起了你这么些年所有的不满、怨愤,才想要将他们置之死地?”

“土屋墙上的三字经,是你在教小乞丐读书识字;锦囊和白僵上歪歪扭扭的刺绣,是你的手笔;白僵之所以会认识‘应锦’二字,也是因为你一遍遍在墙上写过,只有他们懂你、陪你、支持你。他们死了,你心中唯一的信念,便塌了,是不是?”

第90章 树上

飞僵淡淡注视着她, 眸色沉静,声音平缓:“小娘子倒是无所不知。”

“是,”它身形消瘦, 被撕裂的衣袍于风中飞舞, 沉声道:“普天之下, 只有他们——”

“只有他们从不会嘲讽我的功名梦,只有他们是最懂我的人,在那冬夜漏风下雪的土屋里,也只有他们在的那几日让我倍感温暖。这群孩子为报答我教识字之恩,便偷偷替我筹了盘缠, 不惜将自己的一生都贱卖进那楼中,应锦何德何能……要他们对我这般好?”

“我上都前便暗暗发誓, 待考取了功名, 定会来替他们赎身, 哪怕我只能活三年, 也要用这三年带他们脱离苦海,让他们过上富足安稳、不再受人白眼的好日子,我江照的命已足够艰难,这些孩子断不能再步我后尘……可我如何能想到……”它声音凄苦,喃喃道:“如果能想到,我还未来得及功成名就,那一场大火便夺了他们的命?”

“他们本来能活呀!都是我的错,是因为我, 他们才同意去的那夺命狼窟, 他们不应该死的,他们还那么的小,那些人为何自己逃了出来, 却没一个人去救他们?若是没有那帮混蛋所建的楼,他们便不会死!你们说,要我如何能不恨?如何可不杀?”

言至此处,语气又明显激动了起来,许是因为他生前已为宦官,嗓音才变得似男非女,尤其尖细,眼下更犹如破肝泣血,令在场众人皆为之震痛。

许久,卫祁在低声开了口:“小道理解你的痛处。江照……”他不知如何宽慰,只道:“都过去了。”

“人死不能复生,这些孩童心地善良,虽惨遭枉死,但一定也不愿看你这般痛苦。你该杀的也都已杀尽了,因果轮回,王五等人也遭到了应有的报应,是你该收手,跟我回去的时候了。”

他说完,又道:“不仅是你,那几个白僵我也会……”

飞僵冷道:“你们既已捉了我,将我一人杀了便是,莫要打他们的主意,我已将他们送出了村,他们天长路远,不会再回来了。”

“是么?”颜元今忽点点头道:“正好。我此一趟确实是来杀你的,未曾想倒先被你邀请了。”

他说着话,右手仍持握剑稳阵动作,左手却又掏出七枚铜钱,放在掌心掂了掂,抬眼道:“此为七星铜钱,朝你喉间一割,便能使你灰飞烟灭,不过前提是你需束手就擒,豪不闪躲。因为你这厮确实厉害得很,倘若你躲了,我即便是七十枚铜钱都无半分用。”

飞僵笑了笑:“应锦不躲。”

颜元今“唔”了一声,不知为何声音扬高了几分,道:“最好是。那我便赏你个痛快罢。”

卫祁在急忙道:“世子!”

顾隽也吓道:“昨昨兄,江兄虽害了几人,但都是那些人作恶多端,他非是穷凶恶极,你万万不可啊。”

颜元今却不闻不问,他指尖一挑,正欲动作,却忽听林间这时响起一阵“簌簌”声,顿时勾唇笑道:“果然来了。”

众人一怔,扭头朝声源望去,却见林中深处,四面八方慢慢跳出几个身影,于黑暗中一点点浮现于月色之下。

矮小、笨拙,皆穿着熟悉的元宝纹蓝步袍小官帽,朱砂眉心,白乎乎的脸蛋上染着数多焦火印,赫然是那数只小白僵。

比客栈里那三只要多,一眼望过去,要有数十个,看来是原先藏匿的那些也全都如数跑了出来。

它们似有畏惧,自从黑暗中跳出后便顿了步子,小心翼翼看了颜元今等人一眼,白白的眼珠子一转,再互相对视几眼,喉间发出“沙沙”的声响,应当是这群孩童之间独特的僵语。

也不知讨论出了个什么结果,小僵尸们又开始重振旗鼓,视死如归般朝这边继续跳过来。有几个胆小的不敢再向前,另外几个便一下抬起两脚对他们一踹,结果“两败俱伤”,统统栽倒在地上,再灰扑扑地爬起来,继续前进。

没一会儿,这群小僵尸便已跑到了飞僵附近,主动进阵,将它团团围住,好似要保护它一般,明明自己这般矮小,还是未长大的孩童,却也还是将他挡在身后,来势汹汹地盯着众人,一个个面上都挂满了赴死般的决绝,倒是让人有些啼笑皆非。

飞僵愣愣望着眼前场景,低声道:“我不是已让你们走了么?你们为何——”

“江照,”李秀色叹道:“他们喜欢你,你看,他们不想抛弃你。”

飞僵似是一怔,自从死后每日邪魔缠身,胸腔情绪除了恨、便是解恨时的快意,还是第一次察觉到感动,这份感动何其复杂,让它有些想落泪,可偏偏这个身子已再没了落泪的能力,便只能揪着心口,无尽酸涩。

小僵尸们似对李秀色的话表示认同,看了她一眼,而后扭头在飞僵身遭发出“沙沙”的声响,众人听不懂,但也大抵能猜出是在同江照说些他们不会走的话。宽慰完他后,它们又着重将目光放到了颜元今身上,神色戒备,时不时呲起尖牙,发出“哧——”的威胁声响,仿佛是在警告这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若是他敢靠近,定要咬得他皮都不剩。

顾隽见状,忙充和事佬:“几位……嗯,几位小兄弟,莫要激动,昨昨兄嘴硬心软,方才不过是想用激将法逼你们出来,断没有真的要害江兄的意思。”

颜元今轻哼一声,叛逆道:“谁说本世子没有。”

李秀色对着小僵尸摇了摇头,小声道:“别理他。”

颜元今皱眉看了她一眼,嘶,这紫瓜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另一边,卫祁在则是心生感激,原是如此,方才差点还误会了这世子。这一遭他至始至终未曾捣乱,又再一次有他相助,想来过去自己是对他有些偏见,这小世子除了说话难听,实则完全是个口是心非的善人,眼下已经欠了几次人情,日后定要好好报答,再待他好些。

还在想着,忽听飞僵低声道:“不许伤他们。”

“你放心,我们不会伤他们,更不会伤你。”

卫祁在沉声,认真道:“你不必担忧,若是这些小僵尸流浪在外,反而只会如孤魂野鬼,四处飘零。就让我带他们、也带你回观罢,观中师傅会为你们行超度之法,再好生按照,保佑你们,来生定要去到好的去处,莫要再这般苦了。”

飞僵似是愣了愣,久久不语,终于喃喃道:“好的……去处吗?”

声音有些颤抖,这一二十年犹如浮萍,大抵也不敢相信上天会不会再怜悯自己。

“是。”卫祁在点了点头:“相信我。”

他万般坚定道:“定是很好、很好的去处。”

*

月色愈发清明,阴风渐退,只剩清风。

“一、二、三……十二、十三,”李秀色绕到个子最高的飞僵面前,近距离打量了下江照那张被符纸贴定的脸庞,数道:“十四。”

“正好,”她拍了拍手,道:“卫道长,一共十四具尸,大的一只,小的十三只,齐了。”

卫祁在还在检查诸僵额上的符纸有没有贴好,闻言颔首笑道:“多谢李娘子。”

他用锁僵绳将僵尸连成一排,江照站于最前,身后跟了十三个小白僵,瞧上去倒宛如一串小尾巴。

“今夜休息一晚,明日便可启程赶尸,带他们回阴山观了。”

说完,又去了旁边树下,把上那黑布裹着的庄氏手脉,皱眉道:“庄娘子气血虚空,大概活不过三月了。”

顾隽讶道:“可还有拯救之法?”

卫祁在摇了摇头:“补元丹只能补她一时,即便是这三月,她也只能如活死人,虽不断气,却也没有半分生息。”

乔吟低声道:“这也是为自己造下的孽赔了罪。”

卫祁在道:“也许罢……”他叹道:“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要想办法将她带回钱府,不可抛之荒野。”

乔吟点了点头,转过身,正看见李秀色对着江照瞧来望去,便忍不住道:“李妹妹在看什么?”

李秀色“唉”了一声:“他真的生得很不错。这么好看的人,一生却过得这般苦,实在叫人难过。”

乔吟闻言点了点头,心下也有些酸楚。

她宽慰了她几句,随即便想着随意说点旁的让李妹妹开心开心,便转移话题道:“若说好看,还有个更好看的……诶?他人在何处?”

回望了四周,却没见着那广陵王世子。

李秀色也忽然发觉,是啊,颜元今人呢?怎么突然不见了?好似方才一解阵,他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正有些奇怪,忽听身后有谁温和道:“李娘子。”

李秀色扭头,却见是顾隽,他朝林中左方指了指,小声道:“我方才瞧见昨昨兄朝那边去了。”

李秀色诧异地朝那方向看去,再看了看顾隽,见他眼神中带了些暗示,顿时恍然,差点忘了,这男二号还在满心帮自己助攻呢!

她忙点点头道:“顾公子,乔姐姐,你们先同卫道长回去罢,我去找找世子,晚些再归。”

顾隽与乔吟二人知趣得很,一个会心点头,一个暧昧一笑,脸上写满了心知肚明,笑吟吟看着她跑去的身影。

唯独卫祁在凑过来道:“诶?李姑娘做什么去?我们要跟上吗?”

顾隽和乔吟齐齐扭头:“不行。”

“……”

*

李秀色只朝林中跑了几步,便远远瞧见月辉下的一庞然大树上,最高处的树枝处稳稳躺着一身影。铜钱铃铛辫随微风飘摇,清脆得犹如月下谪仙。

她瞧不清他的脸,只得跑到树下,努力踮起脚尖,喊道:“世子!你在树上做什么?”

颜元今兀自躺着,似乎不打算理她。

“世子?”李秀色道:“你不会睡着了罢?我见您方才受了伤,那伤口也还未处理,莫不是失血过多晕过去了罢?”

他还是没理。单手背在脑后,瞧着天上月亮。

“世子,”底下小娘子还在絮絮叨叨:“这么高你不怕摔下来么?上头的景色是不是很好?能看见整片林子么?你……”

忽听他终于有了动静,似是翻了个身,似有些不耐烦,啧一声道:“景色好不好,怎么,你也想看看?”

李秀色愣了愣,随意点头道:“想倒是想,但是你也晓得,这么高我爬不上去,况且我也不敢——”

话未说完,忽听面前铃铛声愈发清晰,似衣诀翩飞,有一人影从天而降。她还未反应过来,忽然被人一把扣住了腰,听得耳边声音懒散,带了些恶作剧般的笑意:“站稳了,可别吓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