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撑腰
如此气势汹汹, 如此威风凛凛,明明半个时辰前才刚刚一脚踏进泥坑,笨拙得让他觉得可笑, 眼下却宛如一个从天而降、英姿飒爽的女侠。
颜元今抱着头的手松了一松, 盯着她毅然护在身前的背影。
那几个原本要对小世子动粗的孩童登时收了手, 狐疑打量着突然冒出来的人,嘴上却不服软:“好丑的娘子!你是谁?你帮他,你也是怪物吗?”
“好……好丑?”
那小娘子大抵是没想到会被在这个问题上被人中伤,登时一翻白眼,怒道:“你们几个小鬼, 如何说话呢!”
她似乎越想越气:“姐姐我可是个大人,比你们高——”抬手用力上下比划了大大的一记, “高那么那么多, 就不怕我教训你们吗?”
这句话到底有些震慑之力, 但为首那个仍旧凶巴巴道:“起开!那小世子会变僵尸, 你当心他咬死你!”
“是啊!他好可怕!是僵尸!”
眼见他们又七嘴八舌起来,那小娘子顿时皱起眉头道:“他才不是!”
“他不是僵尸。”她想了一想,尽量好脾气地回道:“他只是生了个病,你们便不会生病了吗?”
只听那小娘子说完后,又哼道:“我劝你们几个小不点好好说话,不晓得他脾气不好么?全天下最睚眦必报的,还敢欺负他,小心他长大了报复你们。”
“……”
孩童似被吓住了, 但还是气道:“你让不让开!”
小娘子跟孩童们杠上了:“不让。今日有我给他撑腰, 谁都别想欺负他。”
“你——好!不让就不让,我们叫人来收拾你!”
几个孩童对视一眼,纷纷从地上捡起石子便要朝他们这边方向一丢, 最高的那个嘴上嚷道:“丑八怪,等着被咬死吧!”
丢完又似怕她追究,撒腿便跑。
好在那些石子极小,小娘子统统在前挡了住,倒也没觉得疼,唯独有些生气,这么小的小孩,为何偏偏一个个嘴巴这么臭?没有大人教的么?
正想着,便忽听身侧传来“唰唰”两声。
她吃了一惊,回头去看,却见是那小广陵王世子一把抓住了地上落的几粒石子,眼神有超出年纪的狠戾,用力朝那群孩童奔走的方向丢了过去。
——“哎哟!”
只听连声的痛唤,好几个跑着跑着忽然被砸中,纷纷一脑门栽去了地上。
颜元今便在此时自地上猛然爬起,眸中红光灼灼摄人,唇中尖牙锋利,浑身不住发抖,白净的小脸上现出根根青筋,他似有些不清醒,忽而朝最高的那一个追了去,一下扑至那孩童身上,不顾他恐惧的大哭声,高高扬了扬头,再重重朝下,恶狠狠便要朝他脖子咬去。
那小娘子吓了一大跳,忙奔上前,一把拉住了他:“不可以!”
尽管她眼下拉住的广陵王世子是一个看上去不过只有五六岁的小男孩,但他力气委实大了些,眼见被他用两手掐住脖子的那孩童险些要翻起白眼,小娘子见势不妙,只得咬咬牙,一把在他身后抱住了他。
小世子还在发狂,用力咬住那孩童的袖子不放,眸色似血癫狂。
他确然神智有些不清了。
幼时也是这般,病情发作,被人撞见,被惊呼声围绕,被人趁乱踢打,而后忽然被人救下。不过那时救他的人是他万般厌恶的对象,吃药恢复后便没有理睬,也没有像此刻莫名的出离愤怒。
不明白为什么愤怒,只知道眼下极其的痛苦,如同着了魔,发了疯般地想咬人。
甚至想杀人……杀掉这些出言不逊的畜生!
然而却在此时,忽被人一把自背后紧紧抱住,听她声音焦急道:“不可以!”
“你不可以咬他们,颜元今,你别听他们的,你既不是僵尸,为何要咬人?”
“松口。”她觉得这小孩脾气过硬,深吸了一口气道:“咬了人,是真的想如他们所愿,让自己变成怪物吗?!”
“……听我的,松口。”
她不厌其烦地一声声说着,见他似有些停了下来,才终于试探着抬手摸了一摸他的头,动作无比轻柔,如同在哄一个真正的孩童。
“你听我的。”她看着他的侧脸,再一次道:“不跟他们计较,可以吗?”
颜元今血红的眸色终于一闪。
他小手一松,紧绷的身子骤然一瞬松懈下来。
小娘子见怀中的身子一软,这才勉强松了一口气,瞪了那群孩童一眼,大声道:“快滚罢!谁以后敢再欺负他,或者敢出去乱说半句话,我就把他舌头割了!”
那几位到底年岁小,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登时再不敢吱一声,纷纷爬起来跑了。
小娘子得意一笑,还未来得及感慨这句学来的要挟还真是管用,便忽听怀中的小世子低声道:“放手。”
声音清脆稚气,带了几分罕见的冷漠和余毒未消的颤抖。
小娘子似觉得新鲜,这厮小时候的说话语气和现在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她侧过头,瞥见他低垂的睫毛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珠,这才将手松了开来。
她绕到他正面,打量起面前的小小郎君。
依然是扎了个小高马尾,马尾处有一绺单挑出来的小辫子,辫子上缠了翡翠铃铛和镶金铜钱,肤色白皙,眉眼出挑,尤见几分婴儿肥,每处都和如今的广陵王世子极像,每处却又都极小,鼻子、嘴巴、还有一双凤眼,妥妥的世子“缩小版。”
唯一不同的是,他眼下穿的是一身纯白色镶金线的小锦袍,配着玉色束腰。锦袍腰侧处有数道脚印,是方才被那些坏孩子踢的,面上也有两道淤青……如今嚣张跋扈的花孔雀,在幼年时竟也曾被这般欺辱。
她心中也不由有些发怔。原来他小时候还是会穿白的,是因为不喜欢上头沾了脚印,所以再也不穿了么?
颜元今要比她高出不少,每每同她讲话都那般居高临下,可眼前的小孩却要她低头才能看见头顶。
她心中一时有些软了,饶是不喜欢他脾气差,但是对着这个眼下看上去伤痕累累、模样有些可怜兮兮的小殿下,却着实讨厌不起来。
她想了想,蹲下身子,与之齐平,看着他的脸。
小世子对上她的目光,忽而皱起眉,不悦道:“看什么?”
嘶。
虽然可爱许多,这反问的腔调倒是一点没变。
她诚实回答:“看您脸上的伤。”
又问道:“世子,疼吗?”
小世子面色忽而有些难看,语气不善道:“不许看。”
大抵是他眼下小,便使她胆子大去许多,摇头道:“我又并非瞎子,如何能不看?况且——”
话未说完,双眼忽被一双小手覆了上来,冰冷的,带着一点桃花香。她一时有些发愣,第一愣是,印象中这是这世子头一回主动同她接触,第二愣是,他大抵真的很喜欢桃花罢,这么小,身上便这么香了。
颜元今人虽小,却依然十足的架子,语气带着些不容抗拒,一字一顿道:“本世子说不许,就是不许。”
小娘子被遮住眼睛,只觉眼皮处冰冰凉凉,便下意识眨了眨眼。
她睫毛算不上长,但偏就这么一扫,扫过他掌心纹路,激起细细一阵战栗,如爬过只只小虫,令他忽觉手心肌肤有些微微的痒,那痒意顺着血液涌入四肢,让他身子忍不住又是一僵。
小娘子却毫无察觉,她没去揭开他的手,只凭记忆摸索着去去兜里摸药伤膏,当日离顾府时顾夕赠她的那一堆小玩意中便有份伤膏,她随身带着以备不需,眼下倒是正好可以给这逞强的小屁孩用用,可还未等她拿出来,便听他忽而闷声开了口:“李秀色。”
“嗯?”她着实有些没反应过来。
今日倒是稀奇,竟头一回听见这世子直接唤她的名字,还是从一个孩童模样的嘴里喊出,乍一听倒有些别扭。
他皱眉道:“这是我的幻境,你为何会在这里?”
李秀色没曾想这时候他还能冷静下来想这些,她于黑暗之中再度眨了眨眼,一时有些卡壳:“我……”
颜元今站在半蹲着的她面前,手轻轻贴在她眼上,静静看着她,没等她回答,又低声问道:“你是——”
他语气生硬,于静夜中低语:“是真的,还是假的?”
李秀色愣了愣。
这世子莫非还以为他在做梦?这可奇了怪了,即便是做梦,也没理由会梦见她罢?
要说实话么?说她并没有自己的幻境,并且方才已经于暗处旁观了所有有关他的事情?他素来如此在意自己的秘密,还是这般的难以启齿的,倘若知道她全看见了,怕不是会杀人灭口罢?
她自也有些郁闷,明明上一瞬还站在乔吟身侧,下一瞬周遭却忽变得漆黑一片,她一时惊慌失措,于漆黑一片中呼喊同伴,可却没一人答应,她恐惧奔跑,跑出老远,甚至跌了一跤,也未能破开这层魔障。
系统便于此时在脑中跳出——
【提示宿主,因您并非书中原主,乃外来体质特殊之人,飞僵无法造出属于您心魔幻境,故将随机将您分配至任一角色世界中。】
她大脑一懵,还没反应过来,便忽听远处传来低低的一声:“今今,过来。”
李秀色抬头,正瞧见那声音方向,散出莹莹的光芒。
在那光芒尽头,站着一个小小的孩童,梳着熟悉的马尾,僵硬地站在冰床面前,盯着床上的“娘亲”,一言不发。
第82章 月夜
这一幕稍显诡异, 因那冰床上旁还站着另一个成年男子,眸色深情,嘴里不住低喃着:“姒儿……你何时才能醒来?”
一面说着话, 一面抬手在那冰床女子的脸上轻轻抚摸过去, 呓语一般于她耳边低唤, 饶是李秀色离得甚远,也莫名升起一股背脊发凉的鸡皮疙瘩感。
这男子看上去年岁至多不过三十,模样极为清俊,眉眼与颜元今似有几分相似,着一身玄色云纹襕衣, 头戴金玉冠,配羊脂玉发簪, 精致典雅中不失身份贵气。
想来, 便应是那广陵王了。至于“姒儿”, 或是这已故的王妃名讳?
李秀色目光再不由自主朝着冰床上望去, 一时有些发怔。难怪颜元今会生出那样一张脸,她见过无数少年,少有几个似他这般能称得上“漂亮”一词,穿来后也见过不少好看的女子,环肥燕瘦,个个花容月貌,尤其乔吟更称得上天姿国色,但若同床上这沉睡着的面孔相比, 却依旧逊色了半分。
可便是这样一张脸上, 为何会长满了僵斑?过去曾听卫祁在提起过,这斑只有僵尸面上才会起……此外,顾隽不是说颜元今母亲早死于难产?为何又会出现在此处?
疑团重重, 令她心中好奇万分,尚在思索,却忽见那广陵王言谈举止愈发病态,似有些痴魔至疯癫,而小小的颜元今站在一旁,面无表情死咬着唇,几度转身想逃,却丝毫也逃不开。
李秀色察觉气氛压抑,还未反应,竟转眼又置身于燃满烛火的殿前。
似出于一座庙宇寺观的空寂大堂中,身着素衣的女子跪于圆蒲之上,朝着面前身着蓝衣的老者微微行礼,低声道:“长姒来取药。”
那老者立掌回礼:“王妃身怀六甲,无需这般礼遇,快快请起。”
李秀色眉心一跳,先朝那自称长姒的女子腹部看去,见那处果然微微隆起,目光再落向女子面上,赫然正是上一瞬还躺在冰床上的广陵王妃。虽不施半分粉黛,却已然人间绝色,大抵因多了几分生气,倒比方才更叫人惊艳。
广陵王妃便在这时稍稍抬头,耳侧闪过一点寒光。李秀色定睛一看,才发现竟是一枚耳钉,似镶了白色钻面,流光溢彩。
她下意识皱了皱眉,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耳上那两个。
还在愣神,便听老者低声道:“骨肉至亲,王妃可想明白了?”
“长姒不悔。”
老者面色犹豫只增不减,又沉声道:“这孩子无罪。你身为亲母,倘若杀他,便断了他出世机遇,无此般机遇者,等同于被人世抛弃,再无转世之机。”
“他本便不该出生,”广陵王妃似无半分犹豫:“得不得转世,与我没有干系。”
声音决绝,令远观的李秀色也为之一怔。
老者默念了一声”罪哉”,再轻叹一口气:“王妃假借保胎之名,令我行杀胎之事,我欠下令父一命之情,你这却是要老道与你同行孽果,入无间地狱。”
广陵王妃叩首一拜:“求大师成全。”
她抬手抚上腹处,如抚上虚幻的孩童面庞,而后轻轻一掐,良久,方低声道:“……求求你,便让他死罢。”
李秀色于一旁黑暗中远观,心下愕然。
让他死……让谁?颜元今?
他还未出世,便被自己娘亲盼着去死吗?
她仍在失神,却见那老者终是叹了口气,而后自袖中掏出一方玉瓶,递了过去,低声道:“七日后发作,老道届时去取尸水,而后你我永不复相见,也请王妃莫要再来。”
话音落,画面便又是一转,李秀色于猝不及防的晕眩间还未站稳,便忽听见一稚嫩童声道:“他是个怪物!打他!”
她当即睁开眼来,便瞧见几步之远的草地上,锦衣华服的小世子正倒在地上,神色痛苦万分,周遭围了无数小鬼要对他拳脚相向,甚至有人抱了绳索来,险些便要套去他身上。
她眉头一皱,几乎想也未想便冲了上去。
李秀色于黑暗中正默默回忆至此,忽觉面上贴着的手一松,视线终于清明起来,而眼前的小世子依旧还在紧紧盯着自己,似还在等一个回答。她想了想,终于问道:“世子,您希望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希望?”颜元今轻嗤一声,尤带婴儿肥的脸上现出一抹冷酷的笑:“倘若你是假的,我便斩了这幻境,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竟都敢在我眼前捏出来,倘若你是真的,我便斩了你,胆大包天,什么地方都敢进。”
“……”
果然方才对他的恻隐之心就不该有,干脆叫那群小鬼踢死他算了,李秀色恶毒地想了一瞬,而后一拍脑袋,立马站起了身,离他半步远道:“那、那我还是假的罢。”
广陵王世子静静看她半晌:“你明明是真的。”
……那这厮还问个什么劲哪!耍她玩吗?
李秀色问道:“您如何看出来的?”
颜元今没说话。这小娘子是活生生的人,方才摸也摸出来了,眼睫扫得他掌心难受。她居然出现在这里,居然救了他,居然不是个虚幻,怎么想怎么离谱。
李秀色见他未答,便试探道:“世子,您应当不会砍了我罢?好歹我方才也是见义勇为地就了您一次性命……”
颜元今瞧见她面若菜色,又觉得好笑,未提砍不砍的事,只抬头道:“说说罢。”
李秀色一愣:“说什么?”
“说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又都看见了些什么?”
这问题问得比方才更加危险,李秀色清清嗓子,正思忖如何应对,却忽听他嘶一声:“不行——”
五岁小世子仰着头,面色很有些不满:“本世子这么同你讲话有些累”,他皱了皱眉,硬邦邦吩咐道:“你坐下来。”
李秀色低头,发现眼下这角度自己确然是占了上风,不知该不该笑,稳住了神色,只点头道:“好。”
身后便是长亭,她盘腿就亭边一坐,扭头朝那小殿下看去,却见他也一甩袖子,就势坐了下来,不过特意比她坐高了一阶,再拍了拍衣尾,方才心满意足道:“好了,交代罢。”
幻境情景未变,却在二人坐下时一瞬由白日转为月夜,李秀色抬头瞧见漫天星子,忍不住惊呼一声:“这、这……”
小世子却毫无波动,单手托着下巴,小脑袋一歪,问道:“怎么了?”
李秀色将没见过世面的呼喊瞬间憋回了肚中,系统说幻境由心魔情境而成,缘何此刻会突然变成这般舒适好看的凉夜?难不成这世子眼下其实心情还不错?甚至还……还很好?
怎么会很好?受了刺激心情逆反了?
虽不知因何至此,但许是夜色壮人胆,李秀色便诚实道:“世子,我若说我全都看见了,您生气么?”
颜元今不答,风吹得他辫尾铃铛轻轻摇晃,清脆悠扬。
李秀色见状,又道:“其实……其实我并非是想窥探您隐私。只是觉得,若您想找人倾诉一下的话,我倒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反正……”她清清嗓子,孤注一掷道:“反正我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见了,您总不能抹去我的记忆,或是挖了我的眼睛罢。”
见他不说话,便再接再厉道:“您不用不放心我。我从小便很会守口如瓶,旁人告诉我的秘密,我从不跟另一个人讲半个字,真的,世上没有比我更值得信任的人了。”
“挖了你的眼睛,”广陵王世子点头,有意吓唬她:“你倒是供了个好法子,也不是不行。”
“……”
李秀色立马不吭声了。果然,他心情好是他的事,这厮只有怒时殃及鱼池,断没有好时大赦天下一说。
李秀色低头拔了根几根野草,一边在手中漫无目的地缠着,一边开始思忖要怎么从这幻境中出去,晚风宁静时,忽听台阶上人低声问道:“她是不是很美?”
诶?
她诧异回头看了一眼,见对上颜元今瞧过来的目光,立马心虚又将头转了回去,而后点了点头:“很漂亮,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子。”
颜元今“嗯”了一声,续道:“但她是个怪物。”
“打她被留在那张床上起,便是个怪物了。”他忽而自嘲一笑:“怪物生了怪物。”
李秀色缠草的动作一顿,想了想,道:“您生得这么好看,就算是怪物,那也得是怪物界最漂亮的小怪物。”
颜元今沉默一瞬,古怪看她一眼。
他方酝酿出来的愁绪被她这一句散了个空,只得又酝酿了片刻,而后继续低沉道:“那怪物不喜欢我,不想让我出生。”
李秀色转头看他一眼,点头道:“可您还是出生了!不仅活得好好的,还高大帅气,阳光开朗,甚至还学会了骑马、射箭,武功也是一流的,您真厉害。”
颜元今又一次沉默了。
他忽而皱了皱眉,愈发古怪看她一眼,而后头一回有些失语,酝酿出来的郁结再一次荡然无存,摆了摆手道:“算了,不说了。”
他朝她手里望去,方才便瞧见这丫头在那揪了野草在那绕来绕去了,也不知道在绕什么。
没等她回应,他已主动下了一极台阶,就势坐在她身边,没好气道:“你在做什么?”
话音刚落,便见眼前的小娘子转身,递来两根绿葱葱的草编小狗,笑吟吟答道:“在哄您开心。”
广陵王世子微微一怔。
他目光朝这两只小犬望去,虽稍有些毛糙,形态模样倒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没想到这紫瓜看上去是一双笨手,竟还能做出这么灵巧的玩意。
这么想着,视线再不由自主停在她手上,他曾夹伤过这双手,至今甲盖下都依稀可见存着淤青,那日她在僵尸洞中因握剑狠狠划伤,他也只是在她晕时随意用药粉朝上一洒,疤痕似也还未消。
饶是如此,她还是这么认真地做出这个东西,说要哄他开心。
看来她那次马车里说的没错,她对他似乎确然是一番真心……
颜元今这么想着,内心升出一抹怪异感受,过去也并非未见旁人示好纠缠,每一桩都令他感到厌烦,可唯独今日,此时此刻,这小娘子此举却似乎莫名令他罕见地没有升起半分排斥。
他看向她的眼,清澈明亮,宛若清泉。
那清泉波光莹莹,原是她眨了一眨:“世子,我做的可好看?”
颜元今下意识挪开目光,摇了摇头,口是心非道:“丑。”
李秀色也不气,她早知道他口中蹦不出两句好话,便兴致勃勃地一手举起一根草编小犬,让它们相对而立,先晃一晃左手那个,捏着嗓子道:“你咬我,我要打死你!”
“汪汪”一声,作势便要冲右手撞过去。
右手那个嗷一嗓子道:“你敢!”
而后率先出击,瞬间将左手的小狗击倒在地,一顿暴揍后,气势汹汹道:“我可是犬中之王,以后谁敢再欺负我,我便将你们打得满地找牙!”
一出好戏演完,期待地看了眼五岁小童,却见他默了一默,没什么情绪地道:“你是在骂本世子是狗?”
“……”李秀色诚恳道:“倒没有那个意思。”
颜元今盯着她的脸,忽道:“你今日所见所闻,若是出去同旁人乱说半个字,我便弄死你。”
这厮应当也是有些信任她,否则方才也不会同她说那么多,可说便说了,末了还非要硬邦邦要挟上一句,他便这么没安全感?
李秀色只得叹了口气:“我惜命得很。”
广陵王世子似才满意了,摊出手道:“拿来。”
李秀色只觉得好气又好笑,忙将手里东西递上去。
小世子摆弄了一瞬,颇有些嫌弃地道:“这是什么草?”
“狗尾草。”
“好难听的名字。”
“……又名谷莠子。”
颜元今抬手随意揪起小狗的毛:“也不怎么好听。”
李秀色托腮:“我儿时会用这草编很多小玩意,什么小兔子、小星星、还有小戒指……”
广陵王世子快要那草毛揪秃了,漫不经心道:“不是怕狗?还编狗。”
李秀色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
李秀色看着他的手,饶是他眼下岁小,这双手已然生得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很是好看,唯独就是有点欠。她有些心疼起来:“世子,您都快将这小狗拆散架了。”
颜元今一脸不以为意:“倘若坏了,你再做一个便是。”
李秀色皱皱鼻子,这厮这么不晓得爱惜,要做也不会再给他做。
气氛一时又安静下来,眼下氛围良好,她却有些失神,也不知这小世子何时坐至了自己身边来,虽仍是与自己保持了些距离,但好在态度也不似平常那般疏远她,连那“需离他三步远”的命令竟也似不作数了。
正思忖着,颜元今却在此时忽然侧头,啧一声:“你老盯着我看做什么?”
李秀色诚实道:“我瞧您眼下这模样挺可爱的。”
她说的是实话,能瞧见幼年时期的广陵王世子,着实是给她这一遭穿书之旅留下印象深刻一笔,似还将二人关系拉近了一些,反倒是要好好谢一谢那飞僵。
颜元今闻言却是面色一黑:“你胆子不小,什么话都敢在我面前乱说。”
李秀色立马又闭了嘴。她还记得方才这小世子的几句警告,虽说他现在于幻境中,但倘若秋后算账,怕少不了她苦头吃。
见她不说话了,黑着脸的孩童反倒扫她一眼,而后想起什么,问道:“你的幻境是什么?”
李秀色“啊?”了一声。
颜元今见她讶异,面色露出几分奇怪:“你不是因出了自己的幻境,才不小心撞进我这里来的?”
李秀色愣了愣,只得连忙点头:“正是。”
倘若被知道她体质特殊并无幻境,恐会遭他怀疑,还不如直接顺着他说下去,便随口编道:“我并未看见什么,就随意回忆起了孩童时期一些旧事,起了些归家思绪。”
“归家?监□□?”
李秀色抱着膝,将下巴搭在上头,朝天上星辰望了望,轻轻点点头:“我大抵很快便能回家了。”
颜元今哼道:“都城罢了,寥寥百里路,不是随时便可回去?你若愿意,眼下便走也没人拦你。”
李秀色心中无语一瞬,不与这小世子计较,他哪懂得她指的家是何处?百里?笑话,那可是超出这书中人世之外,待她真回了家,他与她也再也不得相见了罢。
她无心与他解释这些,继续望天,喃喃道:“夜色真好。”
颜元今也顺着她视线望去。
很奇怪,她一来,这幻境场景倒不再变化了。
苍穹星空之下,蝉鸣绿草遍野,清风习习,似在夏夜。两人并坐一处,虽都穿得很厚,却一点也不感到热,只觉得心间清凉。
颜元今抬手弹了弹两只秃了的草犬,不知道为何,脑中忽现出一丝“倘若一直在这坐着也不是不可”的荒唐想法。
他扭头瞧了一眼身旁小娘子的侧脸,忽而皱起眉头,收了那份诡异的思绪。
不能再在此处多待。
那飞僵应有探人心境之能,眼下他无法再被调动心中魔障,正是出境的好时机。
思及此,他将手中草编狗朝怀中一塞,豁然起身,看了看头顶最亮一列的星辰布局。从方才起他便注意起这星位了,一直在四方变化,唯有中心那一颗从未动过。他盯紧那一颗,心下有了底,低声道:“乾三位,宫七向,坤十二步。”
李秀色宛若听了天书,抬头问:“什么?”
颜元今斜睨她一眼:“时机到了,带你出去。”
后者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他已率先抬步向前,头也不回道:“若是跟丢了,本世子概不负责。”
李秀色一愣,忙跳起来,火速跟了上去。
大抵不过走出十步,正于那颗星子正底,夜空景象便赫然消失,转瞬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李秀色两眼再看不见其他,闷头走了一段,只觉空气又压抑下来,心中顿时一慌,抬手朝前不住寻去:“世子……世子?”
“在这。”
听见回应的瞬间,她的手恰好碰上一冰凉物什,似是谁的手,手掌宽大细腻,唯有虎口处有一层薄茧,想来是双虽养尊处优但也常握剑习武的手,还在思忖着,又听广陵王世子嘶一声:“你乱摸什么?”
“……”李秀色讶道:“世子,您、您变大了?”
一看便不是小孩子的手了。
颜元今于黑暗中皱眉。
他不悦道:“怎么?听这语气还有些失望?”
“不不不,”李秀色连忙摇头:“自然是大了好,大了好。”
颜元今哼一声:“那还不快放手?”
李秀色赶忙松手,心中叹气,方才还好声好气一块谈天呢,果然变回本尊又是这幅叫人恨得牙痒的德行。
广陵王世子又吩咐道:“离我远些。”
“可是……”
“我在这你怕什么?”他语气丝毫不怜香惜玉:“还是说也想被今今剑砍?”
李秀色忙麻溜朝后退了几步。察觉到她已不在身旁,颜元今方才掏出剑来。
黑暗中一抹寒光乍现,与之而来是剑身出鞘声响,锋利无比。
颜元今左手自袖中掏出三枚铜钱贴至剑身,右手执剑轻轻一挥,高高抬起,屏气凝神半瞬,而后重重落下,大声道:“破——!”
今今剑凌空一斩,自暗空划破一道长长的口子。幽光崩现间,李秀色只觉得双目些许刺痛,忍不住朝后退了半步,半晌后,再睁开眼时,面前竟已全然恢复了清明。
视野所见,是空旷的小瓦屋、凌乱堆倒的杂物桌椅、漫天落下灰尘……和灰尘之间,衬着门外月色,轻松将剑身打了个旋后收鞘的,已然恢复真身,玉树临风的广陵王世子。
他懒洋洋瞥了她一眼:“现在不怕了?”
第83章 土屋
在幻境中见识了半天缩小版, 乍一瞧见原身,委实还有些不习惯。
李秀色盯着他那张白璧无瑕的脸,识时务为俊杰地嘴甜道:“自然……有世子这般厉害, 我如何会怕?”
颜元今状似不屑地对这马屁哼了一声。
屋内除了他二人, 自然还有卫祁在等人, 分站在四周,可无一不是紧闭双目,一动不动。李秀色焦急上前,先是跑至乔吟身旁晃晃她的肩膀:“乔姐姐?乔姐姐你醒醒——”
乔吟无甚反应,唯有一双微蹙的细眉微微一动, 眼皮下隐约可见眼球滚动,应当是正于幻境中经历何事。
李秀色只好再分行至卫祁在与顾隽面前, 可无论她怎么呼唤, 众人依旧宛若入定, 无人抽身。就连陈皮也倒在一旁, 地下是他流了一滩的口水,神色一脸餍足,也不知是幻到了个什么。
广陵王世子在屋内也巡查了半晌,一无所获后,抬脚轻踢了踢自己那小厮,见他原地打了个滚后,依旧睡得宛如死猪,便有些嫌弃地收了腿, 而后看了眼那还在一个个摇来摇去的紫瓜, 啧道:“莫要白费力气了,幻境乃为心魔,应需待心境清明后凭借自身意志方可逃出, 他们若自己破不了境,你即便是使尽浑身解数,也救不了他们。”
李秀色惊道:“那倘若他们一日不清明,便一日出不来了?”
颜元今抬手摸了摸腕处铜钱链,点头:“是。”
又低声道:“纵是耗死在里头都有可能,想来这也是那飞僵的意图。”
李秀色又气又急:“那如何是好?这飞僵既那般厉害,有本意出来同我们正面打便是了,为何还要用这种手段困住大家?”
颜元今闻言只觉得好笑,这紫瓜说话倒是派头不小,还正面打,她连个三脚猫功夫都没有,跟谁去打?他瞧她一眼,回道:“你问飞僵去,本世子如何晓得是为何。”
李秀色被他一噎,撇了撇嘴,又换句话道:“那我们也不能在此坐以待毙罢。不然——”
广陵王世子哼道:“不然如何?我们又无法进入……”
他话到此处忽然一顿,似想起什么,目光落到她身上,低声道:“差点忘了,你是个例外。”
颜元今眸色骤然深邃。
是啊。
她为何会是例外?
他定定看她:“你是如何进了我的幻境?何处寻得的入口?”
李秀色一怔,也不知这话题为何又引回了自己身上,她脑中飞速运转,答道:“我只记得当时自己面前一黑,醒来便在您所在之处了。”
颜元今道“是么?”他顿了顿,低声续道:“那你也能入他们的?”
“不能。”
李秀色果断摇头:“我只能进得了您的。”答完又叹了口气,故作不解道:“世子,我猜,会不会是因为我一直心系于您,过于关心担忧您,以至形成了心魔,所以才叫那飞僵开出了一道错口?”
广陵王世子心智健全地活了这么些年,自然是不会信这种鬼话,可不知为何闻言面色却还是稍稍一变,眉头也随之一松。
与此同时,李秀色脑中发出“叮——”一声脆响。
【恭喜宿主,完成第六十七次任务,任务进度67/100!】
本来就是一通胡编乱造,没曾想竟还能通关,这世子的心还真是叫人愈发捉摸不透,难不成是说得叫他高兴了?不过比起好奇这个,她更惊讶的是这次数缘何一下增了这么多。
系统似透她心事,回道:“您于幻境救目标主角1次,抱目标1次,为目标正名1次,哄目标开心3次。故已堆积至倒贴进度中,请宿主再接再厉,莫要骄傲!”
说完,又续道:“此外,拯救主角功德分+1!已累积3分,祝早日获得第三阶段道具!’
说起这功德分,李秀色自从第二回拿了个不入流的千滞散后,便对它再不报什么希望,她如今做事全凭本心,将之抛至脑后,可没曾想在那晚抓住小僵尸后也得了一分,也不知这回分满后又能收着个什么破玩意。
这一遭在幻境中到底收获良多,李秀色一时又有些贪心不足地懊恼起来,早知道方才便拦着这骚包再多看会星星了!
她收回思绪,瞧见那广陵王世子还在盯着自己,唯恐他继续追问,便主动“诶?”了一声,转移话题道:“那庄娘子呢?怎么不见了?”
本不过随口一提,跑进院子张望一圈,却还未能寻得人影。先前可是这钱庄氏带他们来的这宅院,一会儿功夫便没了踪影,莫非是跟她的那几个家丁车夫一般因惊吓躲去了别处?还是……李秀色忽然也有些紧张起来:“不会是被那飞僵趁着我们受困抓走了罢?”
颜元今眉头轻皱,正要去别院看看,忽听见远处空中飘来一声吟唱。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那唱声虚无缥缈,调不成调,如夜间升起的薄雾,又如鬼魅呓语,朦朦胧胧。
李秀色自也听见,疑惑道:“三字经?”
——“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这声音愈发诡异熟悉,她猛然抬起头:“这、这声音是——”
“飞僵。”未说完的话被广陵王世子补全,他冷笑一声朝外走:“读了一晚上的书了,还不消停,唱得这么难听,怕是想等本世子将它舌头割了。”
李秀色在身后急道:“那卫道长他们……”
“他们既已处在飞僵所设幻境,那东西便不会再来伤。”颜元今头也不回道:“你先顾好你自己罢。”
说完,径直朝着那声源方向而去。
李秀色原地踌躇半晌,虽说这骚包是要去冒险,可眼下她既不在幻境,总觉得还没跟在他身边安全,听那声音似也不会太远,还不如跟上去算了,兴许自己还能帮上什么忙?她摸了摸怀里的符纸,再回头看看卫祁在等人,咬了咬牙,便也忙不迭也追了出去。
距离钱宅后方一里半远处,乃一片荒田,荒田边上有一条干涸的河道,河道上有一座极矮的圆拱桥,在那拱桥后还立着一间极大却极低的土屋。
颜元今停了脚,盯向那土屋内散出的昏黄光束。
一纸破窗中,印出屋内烛火下的捧书人影,清瘦挺拔,与钱宅中所见身形如出一辙,不过这一回却并非坐于桌边。
它是站着,单手负背,不住在窗前走来走去。
歌声停了,又换作了朗朗书声,似男非女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念着三字经。
李秀色过了好一会才气喘吁吁赶至这世子身旁,累道:“世子,你腿脚好快。”
颜元今扭头,见她跑得一张小脸满是红晕,额上还出了细汗,这紫瓜不会半点轻功,就这么追着他过来,不累着她才怪。
上回在马车里,她说肯为了自己去死,他原本不信,可不知为何今夜忽然有些信了。如论如何这小娘子对他的情意定是深厚到不能再深厚的,说不定还到了感天动地的地步,不然如何能闯得进他幻境中去护他?
虽说她的情意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毕竟他又不可能喜欢她,可他总是这么拒人之外也不好罢?尤其眼下这种情况,是不是要对她稍微好一点儿?
她对他情深意重,定是因为不想看他遇险才这么笨拙地跑来……嘶,可怎么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能力,就她这么点能耐能做什么?
他虽这么想,心却不知为何有些软了,低声道:“一会若打起来,你不要上前,躲在随意一个草垛里便是,等我解决了再来。”
李秀色皱眉:“叫我躲起来?那、那我还追您过来做什么?”
颜元今也皱眉,反问道:“我怎么知道你追过来做什么?”
饶是这么问,心中却还有些生气,他不就正是因为知道她为何要追过来才念在她对他这份情意的份上好不容易怜香惜玉一回么?这紫瓜真真是会煞风景。
李秀色这边无力与他斗嘴,只愤愤道:“我方才听它歌声甚近,没曾想竟要跑这么远!”说着,目光落在那土窗前,后背稍有些发凉起来:“您要进去抓它么?”
她有些担忧:“倘若再入了幻境怎么办?”
颜元今将注意挪回土屋上:“我方才已破过境,心中已有意克制,做足了准备,它幻不起心魔,便奈何不了我。”
原是如此,李秀色顿时放下一半心来,又道:“您遮息符可曾戴在身上?卫道长言,僵以息识人,此符可使我们的气息不易被飞僵觉察,等同于隐身之术,趁他不备偷袭,或是与它正面相抗时若发觉它有要吸□□血之意,利用此符去混乱它视线,趁机躲起来,也能保住性命。”
颜元今听她一口一个卫道长,委实还有些不耐烦起来,道:“没有。”
“没有?!”李秀色先是吃惊,又瞬间醒悟,怎么忘了,这骚包这么讨厌道士,自然不会用卫祁在给的符。
她还要再说什么,忽见不远处屋内的光线倏然一暗。
诶?
他们还未进去怎么那光便灭了?!
颜元今也下意识皱眉,想也不想便冲上前去踹开了门,今今剑于同时间出鞘,却见屋内空无一人。
他掏出怀中两枚特制铜钱,轻轻一磨,擦出火来,火星照耀四周。
环视一圈,确认安全,方道:“进来罢,什么也没有。”
李秀色这才急忙跟上来,问道:“这飞僵莫不是在耍我们罢?”
颜元今低声道:“若周围有僵气,我发间铜钱便可发出唯我能听见的声响,我原以为是那飞僵在此,看来方才也不过是它用僵气所造幻影,真身并不在此。”
李秀色不解皱眉:“这一个土屋有何特别的,他为何要在此闹这么大动静?”
说着话,目光忍不住朝室内四周望去。
倘若说方才钱家那杂物间空荡,可比起这土屋,竟还没有其半分寒酸。屋顶满是大洞,屋内地上坑坑洼洼,尽是土坑,坑内有雪有水,泥泞不堪。角落有几块似已经风干了的破棉絮,还有一盏破旧生锈、早已干枯再不能用的油灯,除此以外便什么都没了,想来是过去有人在此居住过。
她一面看着,视线忽然定在一处,眉头一跳道:“世子,照一照这。”
颜元今闻言,转过身去,凑到她身边:“哪里?”
李秀色抬手:“墙上……好像有字。”
铜钱火光照射上去,正见那土墙上密密麻麻写些什么,字迹有的工整,有的却如群魔乱舞,乱涂乱画一般。
仔细去看,才发现是满墙的诗、词,更多的是方才那朗朗的三字经。
“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
李秀色忍不住喃喃读出了声,顺着这工整字迹朝下看去,目光却在落款名讳处倏然一怔。
她忍不住凑近了些,颜元今见状,也当即抬低了些手,让她的视线得以更清明一些。
“世子……”李秀色看清后,终于一下跳了起来,声音似很是惊讶:“你看!好熟悉!”
她这一下动作猝不及防,发丝险些要蹭到铜钱上焰火,颜元今心下一跳,唯恐烧着她,忙又收了手,而后莫名不快起来,黑着脸道:“说话便说话,这么一惊一乍做什么?”
“世子,这上面写了应锦!”
颜元今眉头稍稍一皱,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正见土墙上的诗词底下,一笔一划刻着三个小字——“江应锦。”
第84章 江照
也难怪紫瓜反应那么大, 这名字还真是阴魂不散。
几日前于停尸间捡到的锦囊背后,可不便绣着“应锦”么?
此外,锦囊上另绣着与小僵尸身上所穿衣着极为相似的元宝纹, 小僵尸在见到此二字时也反应出奇, 这一切本就已经事出反常。
应锦应锦, 既是那死去的道士名讳,为何又会现在村中此屋的这面墙上?
“那道士竟是姓江么?江……”李秀色喃喃念了一声,虽说这姓氏常见,可似乎前不久才听谁跟她提起过一个人,那人也姓江, 叫江……江什么来着?
她一时想不起来,便暂时抛之脑后, 随后借着铜钱火光, 李秀色才进一步发现, 非但是这三字经底下, 这整面墙上写满的诗词底下落款都写上了“应锦”二字。
颜元今漫不经心地评价道:“看来这厮是挺喜欢他这名字。”
李秀色仍在亮着一双小眼四处搜寻蛛丝马迹,忽道:“世子,您瞧这里。”
她这一回所指之处,是墙面最角落一块方形区域,最上头一撇一捺写了个工工整整的“人”字,下面跟了一排歪歪扭扭的照猫画虎,不过画虎不成反类犬,活像是从未拿过笔的白丁派头, 多数都仿写成了个“入”字。
李秀色左看右看一番, 沉吟道:“这看上去,更像是在……教谁识字?”
正说着话,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匆忙的脚步声, 紧接着是一声呼唤:“主子——”
李秀色率先一惊,当即朝外看去,果然见不远处月光下,一小厮背上拖着个站得笔直的人影,正艰难地穿越荒田狂奔而来,饶是这般辛苦,也不忘维持着一贯人未到声先至的夸张做派,边跑边叫:“主子,您没事罢!醒来未见着您,可吓死小的啦!”
而在他身后,另有两道蓝红身影。
李秀色望着那二道身影,喜道:“卫道长,你们也出境了?”
卫祁在进屋先一颔首,应道:“早在李姑娘及世子闻声朝此处赶来时,小道便已在破境边缘,隐约中也听见了那吟唱之声,所以一出境便寻了过来。”
乔吟面上有几分疲色,大抵是幻境所见让她有些伤神,虽与卫祁在齐来,却罕见地与他间隔稍远了些,只点了点头:“我也是。”
陈皮本是跑在第一个,因还拖着一个,这一会儿已落在了后头,最后一个进屋,将背上人稳稳朝地上一放,满头大汗道:“这顾公子平日里看着文文弱弱的,怎的这般重!”
颜元今瞧了眼依旧阖目站着,面上无甚表情,唯独眼皮底下的眼珠子咕噜噜直转的顾隽,嫌弃道:“他还没醒?”
陈皮道:“可不么!也不知顾公子在幻境中瞧见了什么,这会儿还未能醒来!虽说他身上有遮息符,但留他一个委实不便,小的便将他背来了。”
说完,又瞧瞧顾隽的脸,忍不住猜测道:“莫不是看见什么好东西了罢?食髓知味,便再出不来了?”
他想起自己方才幻境中见着的那一堆由白骨妖精所化的美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认为极有可能。
陈皮一岁便被卖进王府,三岁成了世子殿下的小厮,这十几年来也算是跟着主子吃香喝辣,没遇见何不顺心的事,更没有什么所谓心魔,若实在说有,便是他这小主子脾气太差,过于不近女色,以至于他虽生了张好看的小白脸,也仆随主人地从未和什么小娘子亲近过。
幻境中一下便来了一堆,个个生得甜心可人,一口一个“皮大哥”地叫他。十七年来,陈皮头一回在旁人语气中感受到自己的男子气概,一时间左拥右抱,飘飘欲仙迷昏了头,险些要醉死在这些温柔乡里。
若非最后脑中忽然蹦出自家主子那张阴恻恻的脸从而使他一瞬惊醒,只怕永远也发现不了美人皆为白骨,丽眸皆是空髅,也定是逃脱不了那欲望之境。
颜元今绕着顾隽看了一圈:“若再出不来,岂不是成活死人了?”
又啧一声,摇摇头道:“他也不至于这么没出息罢。”
卫祁在在旁神色严峻道:“若顾隽公子实在无法脱身,只能找到飞僵,制服其后方可毁境。”
他说着,又急忙道:“如何?世子,李姑娘,你们可有什么发现?”
李秀色虽好奇他们于各自幻境中见着了什么,也担忧顾隽状况,但还是连忙先将方才所见一五一十告知。
卫祁在了解后,盯着墙上那些字迹看了片刻,而后手持罗盘,于室内各角落巡查一通,忽然蹙起了眉,须臾,低声道:“此处……”
他顿了顿:“除飞僵留存的气息,似曾也聚集过白僵尸气。”
“白僵?”李秀色讶道:“小僵尸?”
卫祁在点了点头,沉吟道:“而且极为浓厚,应当是那些白僵经常来此处……”
他正说着话,眉头忽然一凛,面色也随之一变,厉声道:“等等——”
“有人在外面!”
屋外不远处荒丛于此时一阵晃动,蓝衣道长霎时间一跃而出,直直挡在那月下黑影面前,而后眉头一皱:“是你?”
其余几人也追了出去,李秀色最先惊道:“刘伯?”
此人跌坐在地上,衣着寒酸,面容苍老,正是白日里与她同坐一驴车的那瘸腿老伯刘老跛。
“这么晚了,”卫祁在心中虽戒备,但仍上前将他扶起,问道:“您为何会在这里?”
刘老跛颤巍巍自地上爬起,似受了惊吓:“我为何不能在这里?我见此处有动静,过来看看又如何?”
“过来看看?”颜元今冷笑:“那你方才跑什么?”
“这不是原先以为阿照回来了才想来看看,结果只瞧见了几个模糊人影,又要朝我冲过来,还以为是闹鬼或是闹僵尸呢,若是不跑岂不是要一命呜呼了!”
卫祁在见他已上了年纪,面色惊惶,语气认真,应当说的不是假话,方道:“老伯,您——”
没等他说完,便见刘老跛皱着眉头,打量着面前几位少男少女:“我倒要问问你们,深更半夜的,你们怎么会在江照的房子里!”
卫祁在等人皆是一愣:“江照?”
他们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唯独李秀色眉心一跳,忽想起什么,问道:“江……刘伯,你说此处是那江照的住处?”
“没错。”
李秀色续道:“那您可听说过……应锦?”
“应锦?”刘老跛似想了一想,而后道:“我说怎么这么熟悉,这不是江照那浑小子给自己取的官名么!”
颜元今蹙眉:“官名?”
“是呀。那小子整日想做官出人头地,便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别名,说是有什么锦绣前程的意思,倘若以后考取了功名,便要用这个,老头我也不懂,只觉得文绉绉的难听便是,还没江照听起来顺口呢。”刘老跛说到此处,忽而“咦”一声,奇道:“不过他说怕被旁人笑话,没跟几个人提起过,你们如何晓得的?”
果然没猜错,墙上刻的江应锦,原是江照的名讳,那满墙的字迹,看来也多数出于他手。
只是为何那横死的小道士手里的锦囊也绣了应锦二字?若说二人都叫应锦那也太过于巧合,难不成那锦囊本就是江照的?
李秀色还正想着,听卫祁在道:“老伯,我们还有些事有问,外头天寒,还是先进屋罢。”
进了屋,卫祁在点燃火折子,那刘老跛瞧见屋正中赫然还干巴巴伫着一个穿着一身白衣、一动不动的人影,登时吓了一大跳,险些白眼一番厥过去,颤声道:“这……”
“这是我们的同伴。”李秀色忙贴心地简单解释道:“您不必怕,他只不过是中了僵尸的计,一时定住了。”
“僵、僵尸?!”刘老跛顿时又是一惊。
广陵王世子好整以暇看他一眼:“你不知道么?那僵尸今晚出没在了钱家,也刚刚来过此处一遭呢,所以我们才追至这来。”
见刘老跛面色煞白,便又嗤道:“你既这么怕,大半夜怎的还敢跑出来,甚至跑至此处来?”
刘老跛一脸懊悔道:“我家其实便住在离此处不远的林后,除了再远处那些富人宅子,这一片也就我和江照两户揭不开锅的。自他走后,他这土屋便一直空着,我也是起夜时远远瞧见此处有光亮,以为那孩子消失了这么些年终于回来了,一时高兴,才想来看看,我也是老糊涂了,若知道是有僵尸,打死我也不出来!”
卫祁在道:“您没听见这屋内传出的读书声?”
刘老跛摇摇头:“没有。我耳朵早便不大好使了……”作为村中人,他早就听说过僵尸出没会敲墙点灯,面色登时透出些惊恐:“你是说,这屋子里方才也传出了那诡异声响?”
李秀色点头:“是。”
“读的还是墙上那些。”她抬手一指角落处最上端的端正“人”字,问道:“刘伯,这可是江照的字迹?他在教谁识字?你吗?”
刘老跛皱眉:“什么字?识什么?我可是半个字不识!”
他说着,瞅了墙壁上其余几个如孩童画画般歪扭的字迹两眼,忽想起什么,奇怪地嘶了一声:“诶,难不成,难不成是……”
“难不成什么?”
刘老跛想了想道:“许是教的那几个小乞丐罢。”
李秀色讶然:“小乞丐?”
刘老跛点头,语气一下虚了几分,应道:“就是当年在采泉班烧死的孩童。”
第85章 劫走
众人愕然。
又听刘老跛道:“外头不远处那桥洞, 你们可瞧见?”
见李秀色点了点头,他便续道:“早些年那群小乞丐四处流浪,曾在那桥洞里头住过一阵。我曾撞见过江照将自己的吃食分给他们, 这孩子虽有一颗善心, 但自己日子都过得那般寒碜了, 自顾不暇的,哪有余钱去照顾别人?我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以为他最多帮一两回罢了。”
“后有一夜雨雪交加,我过路时瞧见桥洞下那群小乞已不见了,却听见江照家中传来欢声笑语、孩童嬉闹, 想来是他心疼外头天冷,便将他们带回了家。第二日我碰见阿照, 也曾问过他, 你连上都赶考的钱都没有, 怎的还管起旁人的闲事了?他笑笑说就那几天, 待天不那么冷了,便不再管他们。”
“我虽也住这附近,但那段时日恰巧在外头捞了个活干,整日不归家,便也没再关心过江照这边的事儿,更也没怎么见过他。再见面时,他已收拾好行囊,说要进都去了。”
刘老跛瞧着满墙看不懂的涂涂画画, 不由摇了摇头道:“没想到江照那孩子, 死读书到这个境界,竟连对着孩童都不忘教他们识字。”
卫祁在默了片刻,问道:“这江照究竟何许人?”
刘老跛一声长叹:“苦命人罢了。这孩子自幼便没了爹娘, 并无一个亲眷,唯一拥有的仅是这间土屋,靠变卖那点可怜的家当和挖野菜长大的。好在他天性乐观,心思洒脱,性情良善,也不孤僻,即便是凉菜冷粥,也吃得津津有味。反正老头我认识他以来,倒从未见他埋怨过几句人生不幸、或是世事不公。”
“他虽没银钱上学堂,但常在外头捡了旧书破书回来自学,倒别说,这孩子还真是个读书的好苗子,聪慧得很,我记得有一日这村上私塾办了个诗会,江照不知怎么混了进去,几十个饱读诗书的学子,竟都比不得他半点才华。你说说,他岂非奇才?”
“打从那起,这孩子便整日钻书眼里去了,一门心思想要考取功名当上大官,还跟我什么什么,唯有读书方可出人头地、改变命运。虽说他学问好,但这官岂是说当就当的?我本以为他不过说说而已,毕竟此地离都城甚远,行路都要花上一笔不少的盘缠,更别提科考间还需钱财在城里周转,他那两口袋空空,蹦不出半点响的,怎么去?”
李秀色皱眉:“既需费用,他为何不去挣钱?”
“挣?他可挣不了,”刘老跛道:“他小时候险些被冻死,落了病根,便素来体弱多病,一年四季不分时令皆会咳血,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做不得半点粗活。若非一年半载地能卖出两幅字画糊口,或是一些村民好心接济,这小书呆子早便饿死了。可惜大家都是穷人,家中也没几个揭得开锅的,只能赠些粉面馒头,路费什么的我们也是帮不起的。”
他说到此处,又一声长叹:“可那孩子到底是去了,也不知身边有几块铜板,这么些年了,是不是真像旁人说的,饿死在了半路上……”
卫祁在闻至此,忍不住问道:“这江照,可曾与死去的那些村民有过何仇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