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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秀色面露窘色:“那我站得离世子远一些罢。”

颜元今眯了眯眼,静静瞧了她片刻。他脑中想起今晨莫名的心猿意马似都与这小娘子有关,只怕是她最近整日在他眼前晃得多了些的缘故,再加上自从洞中着了她那血香的道后便一直深觉香气虽无形却随她阴魂不散,才叫他这般烦不胜烦。

他并不太喜欢这感受,甚至稍有排斥,整一早上的饭都因这诡异情绪而思绪烦躁。

他堂堂广陵王世子,一个脸上有胎记的紫瓜罢了,凭什么扰他思绪?

哼。她眼下这话倒是提醒他了。

他这般想着,忽点了点头道:“你是应当离我远一些。”

“这样罢。”广陵王世子想明白后,心安理得地下了吩咐:“便从今日起,都不许靠近我三步以内。”

说完,又补充一句:“尤其是再不许朝本世子眼皮子底下乱晃。”

李秀色:“啊?”

还未反应过来,又听他又有些嫌弃地拍了拍衣襟上的飞尘,毫不留情道:“陈皮,把人推开。”

“是。”

陈皮应完,行至李秀色面前,瞧见她茫然神色,不禁摇了摇头,这小娘子竟还不明白,主子下这吩咐,定是被她熏着了呀。

他断然没下手去推,只和和气气地伸出个小指头朝外戳了戳:“李娘子,得罪了。”

李秀色懵一下的功夫,便被戳离了三步之远。

“……”

不是,好端端的,他又在发什么疯?

她虽觉莫名其妙,却也深知眼下还是正事重要,还是待回客栈再同这骚包世子求个通融,她是万万不能同他保持距离的,不然任务还要如何做?

广陵王世子这一赶,正将她驱至了另一侧的卫祁在身边,蓝衣道长面前跪了数位村民,嘴里哀嚎不断,只求他尽快灭僵,还村中安宁。

他似乎已安抚了半晌,好容易才让大家先安静下来,而后半蹲去尸首右侧,左右仔细观察一番,再沉吟道:“应当是死于今晨子时。”

又问:“何时发现的尸首?死前可与旁人待在一处?”

刘老跛一瘸一拐上前瞧了尸首一眼,啐道:“是背柴的云大娘三个时辰前路过时第一个发现的他,那会儿天微微亮,雾气浓重,老娘子忽见雾中跪着个人影,越走越近,见是这般死尸,便直接吓晕了过去。”

另一村民道:“昨夜他深更半夜来我店中买酒,我那时睡得正香,生生被这厮扔石头砸门吵醒,险些和他吵上一架,我深知他是个疯子,不愿与他纠缠,卖了酒便去睡了,那时大抵也将至子时,这路上可是半个人影都没有!”

卫祁在低声:“那便是又没人瞧见那飞僵踪迹了。”

刘老跛急道:“道长,您究竟有几成把握?这王五过去作恶多端,虽说他死也是罪有应得,可这僵尸一日不除,大伙儿便一日睡不得安稳哪!”

卫祁在未答,只盯着地上那二个血字,抬指摸了一摸,轻捻指腹,喃喃出声:“请罪……指的是他哪桩罪?”

他话音落时,忽想起什么,抬起头来,朝着远处那座今日已变成停尸处的烧焦小楼,慢慢皱起眉头,问道:“采泉班当年,出事的是哪些人?”

刘老跛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此事,乍一听见这三个字,便怔了怔,脸色一变道:“您、您说的是当年那……”

卫祁在点头,沉声道:“八年前的那夜由王五带头所建的妓馆起火,有几人跑出,其余人皆葬身,你们可知葬的是哪些人?”

此问一出,在场村民纷纷七嘴八舌议论起来,还是刘老跛率先道:“道长为何要问这些?莫不是、莫不是所谓僵尸……是那群孩子成了厉鬼?”

卫祁在愣道:“孩子?”

“……正是。”

刘老跛面露难色,似挣扎了番,才道:“当年,这楼中遇难的,皆是孩童。”

卫祁在等人闻言,心中顿时一咯噔。

李秀色愕然:“都是孩童?这采泉班不是风月之地?为何、为何会有那么多孩童于此处?”

“娘子有所不知,”刘老跛叹了口气:“那些孩童,其实皆不是村中之人,大多是流浪至此的孤儿乞丐,没爹没娘,居无定所,聚成一团。”

他回忆往事,缓缓道:“王五几人当年称霸一方、横行跋扈,虽有钱却极其抠搜,打算建妓馆后,便想招人做些苦力,村中似我们这些人往日被他们欺负惯了,又深知他们定会克扣工钱,便都没人愿意去。”

“他们招不来便宜长工,又想省钱,也不知怎的便将主意打到了那些不懂事的孩童身上,这些小孩个个吃不饱、穿不暖,大的不过十岁出头,小的也才五六岁年纪,一听说有吃有住,还会给些工钱,只需干点活,便都被骗了去。”

“王五等人并非良善之辈,我们当初也不是没有听闻,那些孩子进去后,小的充了奴仆,大的搬砖扛漆没,未少在内挨揍受欺。其实这王五也并没有要囚着他们的意思,若是想跑也断然是能跑的,可奇怪的是,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忍了下来,竟没一个要从里头出来。”

刘老跛语气沉痛起来:“后来没过多久,便出了那桩子事,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大抵是因火势太急,这些孩童又小,有的还在梦中,腿脚也不快,并没一个能从中跑出来,整整十三人,全部葬身其中,偏偏唯王五那几人逃出生天,想来他们也是在最后关头抢占了先机,或是压根没想着要救这些孩子……以至于后来王五没落,我们都说这是他遭的报应,害了这么些人,方才沦落至此。”

他说话之时,恰有寒风吹过,拂过众人发间,穿过远处焦楼,发出幽幽肃响,好似谁人的哀鸣声,恍惚中似能瞧见数只小手,于熊熊火光中不住摇晃、挣扎,却又终被无力吞没。

卫祁在几人唏嘘之余,只觉心中悲凉,又惊又痛。

刘老跛面色更是难看,他面容苍老,带几分疚色,忽道:“其实……大伙儿都不愿提起这些。”

李秀色眉头轻皱,敏锐问道:“当晚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

“这……”

刘老跛犹豫半晌,似深知瞒不住,看了周围闭嘴不出声的村民们一眼,长叹一口气:“出事当晚,是有不少人在外头的。”

“大伙儿……大伙儿也都听见了呼救。”他说着,头愈发低下去,似提及何不想回忆的事情一般,声音也有些颤:“甚至还瞧见了有两个孩子,趴在二楼窗口朝外招手……”

“什么?!那你们……”卫祁在愕道:“那你们可曾——”

“没有。”未等他说完,刘老跛已然摇了摇头:“我们、我们没救……”

卫祁在一震。

刘老跛低声道:“村民们要么是没胆子冒险进去,要么就是……就是平日里早便嫉恨王五那伙人,压根不想救火,只想着事不关己,等着看他下场。”

李秀色闻言,只觉难以置信:“下场?你们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呼救,却置之不理?哪怕、哪怕泼个水也成啊?倘若能救下一两个呢?同王五的恩怨,要比那些孩子的命更重要么?!”

“糊涂,我们那时糊涂呀!”刘老跛嗫嚅道:“况且几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罢了,谁会为他们去拼自己的命?”

李秀色只觉一口气没顺上来,难怪他们不愿提及此事,在场的人人都是冷眼旁观者,倘若当年但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说不准也不会白白枉送那么多条人命。

停尸间经久不去的冤气,竟是来自这样一群小家伙。

何其可怜又何其无辜,怎可能不痛呢?

刘老跛颤声道:“道、道长,我们可是把实话都说了,村中这些邪门之事,莫不是真同那些孩子有关罢?我也深知对不住他们,可、可若真是他们寻仇,是不是他们也会找上我们来?”

卫祁在摇头:“是否同他们有关,还不确定。”

“但……”他冷声道:“但害人之事,应当不是那些孩童做出来的。”

村民们愣了愣,顿时窃窃私语一番,有人问道:“道长如何确定?”

“因为——”

卫祁在顿了顿:“我们昨夜已抓住了三个小僵尸,若小道没有猜错,应当便是自火中葬身的其中之三。”

“什么?!”

刘老跛惊道:“你已抓住僵尸了?还是三个?”

有村民也瞬间惊呼:“那、那还等什么!道长,你可将他们消灭了?”

卫祁在闻言,眉头轻皱,面上罕见现出几分不悦,沉声问道:“为何要消灭?”

“他们会害死我们的呀!”

卫祁在似有些哑然:“且不说孩童并无化害人飞僵之能,他们天生心性纯良,饶是受成年之辈加害、抛弃、甚至没了命,也未见丝毫怨言,他们生前困苦潦倒,饥肚受冻,死后也不过化作白僵,讨一些鸡鸭之血为食,已这般退让,这般凄苦,缘何非要消灭?!”

这一问比之方才沉重万分,四周村民顿时面色难堪,寂静无声,似陷入了深深的愧疚,面上皆是汗颜。

卫祁在沉默良久,轻叹口气:“抱歉,是小道失态。”

他低声道:“村中应还藏着不少白僵,待我收服飞僵,会将他们一一找出来,妥善安置,诸位不必担心。”

第77章 团圆

村民们自不敢有异议, 又在卫祁在的安排下将王五尸首安置去了停尸间中,与其余三具一处。没曾想几日前还活生生的看门人,便于今日也成了个中亡魂。

安置妥当后, 卫祁在又询问了村民们一些事宜, 随即驱散了人群。

如今知晓背后事端, 几人心境也比之前来时有诸多不同,环视这角楼得见斑驳黝黑,萦绕缕缕焦气,无一不在诉说当年冤情。他们心中酸涩,便也未要在停尸间多待, 只是欲离开时,李秀色却忽而“诶”了一声。

她手指着里处道:“那边尸床下角落似有什么东西。”

卫祁在顺势看去, 果然见最内一张尸床下落着一个布囊似的物什, 上两回来时他只一心观察各尸异样, 未曾留意过。他上前将那手掌大小的布囊捡起, 见里头空空荡荡,低声道:“应当是个钱袋。”

这张尸床上跪的是那个收僵不成反被吸干了精血的年轻道士,这钱袋大抵是他的。

李秀色道:“王五生性贪财,怕是收了人家的尸后,还将钱囊摘了去,掏空了银钱,将这囊袋随手扔了。”

卫祁在点了点头,仔细看那布囊, 正面还绣着两个歪曲的小字, 乔吟于一旁也瞧见,不自觉念出声来:“应、锦——应当是这道士的名讳。”

因她欢喜的人也是位道长,与之同出一宗, 让她对床上这白布底下那位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出头的道士生出些恻隐之心来,喃喃道:“前程应似锦,也是对自己有期望的人,如此年轻便这般枉死,倒是可惜。”

话音方落,便听不远处的声音不以为然地响起:“自己没用罢了,可惜什么。”

“……”

李秀色听在耳里,默默瞧了那靠门抱着胸正一脸懒洋洋的颜元今一眼,这骚包倘若不是世子,单凭这张人见人恨的嘴,怕是早满大街被人追杀了。

察觉到她目光,广陵王世子淡淡扫过来:“看什么?”

李秀色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这人是不是身上四面八方都长了眼睛,怎的每回她看他都能被他发现?

颜元今双眼一眯,忽而又“啊”了一声,想起什么似的:“再加一条,没本世子允许,不得再偷偷看我。”

李秀色:?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忽又听陈皮在旁叹了口气,贴心地替世子说出心里话:“李娘子,我晓得我家主子好看,你也倾慕不已,但身为小娘子,还需矜持一些的不是。”

“……”

这两个主仆倒是一唱一和,竟没给她半点插嘴辩驳的机会。

另边厢,卫祁在叹了口气,随手将钱囊翻了个面,而后眉头微微皱起。

只见这背面是用金线歪歪扭扭绣成的纹路,似是一个寓意富贵的元宝。

乔吟嘶一声道:“这……看上去怎的有点眼熟?”

李秀色尚在无语,闻言便上前一看,而后奇道:“这不是那小僵尸身上的纹路么!”

卫祁在眉心一跳:“小僵尸?”

经她一提醒,另两人也瞬间回想起来,这元宝纹路和生疏缝法似真和小僵尸的如出一辙,只是心下愈发奇怪。

这道士据说只是三月前路过被请来收僵的,按理说应当和八年前的事无关才是,缘何会和那几个小僵尸扯上关系?

*

几人在停尸间并未停留多久,出来时,正见外头还有一个村民等着,是之前驾驴板车的那位,应是深知有位小娘子没的车坐,便特意留了下来。

广陵王世子骑着小桃花路过,见李秀色兴高采烈地爬了上去,还与那村民相谈甚欢,明明只坐了一回,仿佛已同人家熟稔起来,这紫瓜人缘倒是好。他似觉得好笑,轻哼一声后,稍一扬鞭,便将她抛在了后头。

回至吉风客栈时,已是午时。

那小二被世子“教育”过几番后俨然机灵许多,丝毫不敢有半分怠慢,早早便备好了午膳,。李秀色回房换了条袄裙后才出来,她虽不似那颜元今洁癖,但总归衣上沾了异味,瞧这世子反应那般的大,总不能再熏着乔吟他们。

下了楼,正瞧见广陵王世子坐在窗边慢条斯理用着膳,陈皮却不见踪影。

她心中稍有奇怪,方才自停尸房出来后好像便没见着他了,也没同他们一路回来,是去何处了?

还在想着,便忽听外头传来一阵轮声,似有一辆犊车停在了外头。

没过多久,大抵是车上的人下来敲了门,“咚咚”两声。

卫祁在当即置筷,这又是出了何事?

还未等小二去开门,便听见一声极其礼貌的招呼:“请问,有人在吗?”

李秀色愣了愣,这声音似是……有些耳熟?

外头那人见无人应声,稍停了一停,又抬起手轻轻一叩,温声再问了一遍:“请问,可有人在?”

小二在柜后扯着脖子问道:“门外何人?”

外头那人“噢”了一声,隔空行了个礼,再微笑回道:“在下路过贵栈,闻着有佳肴香气,想暂为歇脚,不知……”

话未说完,面前的大门忽而“吱呀”一声朝内大开。

开门人与他四目相对时皆是愣了一瞬,而后没等他反应,李秀色已率先笑道:“顾公子,还当真是你!”

门外来人一袭泼墨青衣,配白色鹤羽冠,芝兰玉树,一表人才,正是几日未见的顾隽。

顾隽似也有些讶然,颇为惊喜道:“李娘子?”

他道:“你既在此处,那昨昨兄——”

话未说完,堂中忽飞出一枚铜钱,直直落在他脚边,广陵王世子的声音随之悠悠传来,带了几丝不客气:“来了便快些进来,在外头废话些什么,开着门,是想冻死本世子?”

他虽坐在窗边,却是窗页紧闭,外头正刮着邪风,一股脑灌进屋中,确实是有些冷。李秀色这一回倒是没怪那世子娇气,因她也冻得打了个哆嗦,忙道:“顾公子,先进来说罢。”

顾隽微笑点头,踏进堂中,方才发现里头竟还坐着两位熟人。

他愈发惊讶起来,“诶”一声道:“卫道长、乔姑娘,你二人怎的也在此?”

乔吟起身对他礼貌点了点头,卫祁在则主动替他倒了杯热茶,而后才问道:“小道前来捉僵,顾公子为何会来此地?”

“捉僵?”

顾隽先是愣了愣,而后方道:“是——”

未待他说完,忽听一人接话道:“是我让他来的。”

循声看去,颜元今说完话后不紧不慢地吹了吹手中的鱼汤,而后轻尝了口,皱起眉头,不满道:“这什么破鱼,这般的腥。”

小二忙抖了下腿,颤巍巍蹲下身子躲在柜后,深怕这公子待会一个不顺心便要来找他麻烦。

顾隽无奈地笑摇了摇头,转身续答道:“昨昨兄临行前同我说他要来这无恶岭一趟,他晓得我心中有些郁结,便劝邀我一同前来散心,我本应在替阿月祖母办完丧葬事宜后便启程回胤都,但思前想后,还是先过来寻了他。”

卫祁在等人闻言顿时了然,原是如此,他们对顾隽所谓的“郁结”心照不宣,又意外广陵王世子竟那般贴心,还晓得让顾公子外出散心以慰心境。

“出来走走确实是好事。”卫祁在理解道:“亲人已逝,前尘既去,顾公子能自解心结便好。”

顾隽颔首:“多谢道长关怀。不过……”他顿了顿,还是问道:“您方才说的捉僵是?”

李秀色在一旁奇道:“世子未同你说么?我们此番之所以会齐聚在此,是因这无恶岭中,出了个杀人如麻的僵尸。”

顾隽端茶的手稍稍一抖,愣道:“啊?”

他身后另一桌上喝了口鱼汤就没了兴致的广陵王世子这会儿倒是扶起了下巴,罕见地附和起了李秀色,理所当然地问道:“是啊,本世子没同你说么?”

顾隽:?

见他一脸茫然,颜元今“啊”了一声,轻拍了拍额头,笑吟吟道:“不好意思,似乎确实是我忘了说了。”

他没什么诚心的致歉完,又没什么良心地继续道:“刚好,再带你来练练胆,见见面面,多见识见识这世上多姿多彩的僵尸,省得整日在那摆弄你不信鬼神的一套。”

顾隽:“……”

顾大公子这才深知上当受骗,他原地默了一默,再思索了一番,终于诚恳万分道:“顾某仔细想了想,发现似还有些事要先回府同我那父亲商量,这样,我看眼下这时辰尚早,我还是直接回胤都罢。既然几位有要事要办,那顾某就先不叨扰了。”

他说完,放下茶盏,转身便要朝外走,却不想却被人长腿翘在门边生生一拦,颜元今抬手摁上他肩膀,轻轻一拧便让这手无缚鸡之力的顾大公子原地一转,再直直坐下,他将那盏茶朝他面前一推:“喝完。人家道长给你倒的茶,你喝完一口便跑,岂不是太不给人面子了?”

卫祁在于一旁汗颜,这小世子倒是第一次主动替他面子着想。

顾隽一个文弱公子,素来只会写写画画,如何敌得了真功夫,他动弹不得,只得乖乖坐着喝着茶,喝着喝着,又听广陵王世子道:“快喝,喝完先带你上去见见楼上的僵尸。”

“咳咳——”

顾隽闻言一口水险些喷出来,生生呛去嗓子眼,登时咳嗽起来,难以置信道:“啊??”

求助的眼神朝一旁望去,卫祁在怜悯地移开了目光,乔吟似觉得好笑,又好似乐于见他这般惶恐吃瘪模样,兀自夹着菜吃,唯有李秀色举起三根手指头,对他点头道:“对。还是三个。”

“……”

这几口茶水喝得顾大公子度日如年、心不在焉,正暗暗叹气时,忽听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似有谁慌忙奔来,人未到声先至:“主子!主子!寻着了!”

小二忙跑去开了门,就见陈皮带着风气一溜烟从外头奔了进来,怀中抱着个小包裹,献宝似地冲至广陵王世子的桌边,大声道:“主子,我买着了!”

他这般声势浩大,颜元今似也没反应过来,皱眉道:“什么?”

李秀色几人见状也有些好奇地望了过来。

陈皮忙将包裹将桌上一方,而后神秘兮兮地一点点揭开,直至露出内里物什,方才道:“主子您瞧!是最上品的陈年枣核!您瞧瞧这块头、这光色、还有这圆润的边角……”

他越说越得意,大抵是觉得自己办了件极好的差事,美滋滋道:“我本以为还要再去别处寻寻,没曾想这无恶村的东边街道上就开了两家店,其中一个便是手艺店!说来也是巧得很,店中仅有这一对枣核,还是个上上之品,是店家多年前在山上机缘巧合得来的,以高价出售,旁人大抵都觉得贵,更觉得无用,这么些年便也没卖出去,偏偏就被小的赶上了。”

“主子您看,可是您想要的品种?可能派上用处?”

颜元今嘴角罕见地一抽。

他私下里吩咐的差事,这小厮声音倒是大得生怕这方圆百里听不见。

果然,话音一落,便听那破道士第一个奇道:“枣核?”

那紫瓜也跟着“咦”了一声:“世子买枣核做什么?”

她说着话时便想要上前凑近些看看,谁料还没到桌边便见那广陵王世子迅速将那小包裹一把抓在了手中,随意放进了兜中,而后抬头皱眉瞧她,先发制人地嘶一声:“我不是说要你离本世子三步远?”

李秀色一愣,他竟还来真的。

她“哦”了一声,想着还是先依他说的做,等之后再同他周旋,否则眼下将他惹毛了只会更难接近,便乖乖朝后退了两步,但还是没忍住嘟囔了一句:“看一看都不行,小气。”

颜元今:“你说什么?”

“没什么,”李秀色忙笑道:“我是说,不过两粒枣核罢了,缘何见陈皮小哥这般激动?”

广陵王世子哼道:“他激动不激动关你什么事。”

李秀色恨不得翻白眼,她直觉这世子铁定有问题,或是有何秘密,怕是被她问住了,才这般气急败坏,每句话都在呛人。

另一边,卫祁在却忽而想起来什么似的道:“枣核……诶,李姑娘,你上回不是问小道有何可抵御僵尸的武器么?”

李秀色闻言,又下意识想起了自己那丢失的护身棍,便颇有些丧气道:“是呀,道长,为何突然提起这个?”她问完,又忽而灵机一动:“莫不是枣核也是一种?”

卫祁在点点头:“正是。莫看枣核其貌平平,但其质地坚硬,天生驱邪,寓意督促赦令,于道家是一制胜法宝,非但对僵尸威力不小,所画枣钉更可入僵心七寸,不过此类武器多是女道所用居多,若非今日见着,小道也一时难想起来。”

说完,又道:“还有一种唤做雷击枣木,又称辟邪之木,道家称之为‘天地阴阳之电结合交泰之精华’,可见一斑。不过一般要属被雷劈过的千年枣木威力最强,小道长至这般大,还未见有千年……”

正说着,忽听陈皮在一旁一脸得意洋洋地大声道:“怎的没有!我家主子昨日可就让我——”

他本意是想让主子在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家伙面前好生出出风头,谁料话未说完,嘴里就忽然被谁扔了个馒头,一下冲进嗓子眼,顿时“唔唔”一声,噎得直翻了两个白眼。

广陵王世子抬手拍了拍那馒头,令之朝里再塞了塞,不耐烦道:“谁的话都没你的多,再这么多嘴,明日便将你舌头割了。”

“……”陈皮无语凝噎,不是,他做错了什么,主子怎的还生气了呢!

颜元今没好气地收拾完这个丝毫没有眼力见的小厮后,终于拍了拍手,慢条斯理地又拿起了勺子,他嫌鱼汤难喝,倒也不喝,只这么一下下在汤里搅合着,低垂着睫毛,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秀色在听完卫祁在介绍后双眼则是狠狠一亮,若说方才仅是好奇,眼下确实整颗心都痒了起来,原来那两个枣核竟这般有用,这世子买来要做什么?要拿来做武器?他不是已有今今剑了么?

况且,不是说一般女道用的多么,说明这玩意大抵还是小娘子用得衬手罢?

噫,这世子该不会买来送给哪个小娘子的罢?

她属实眼馋,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眼巴巴左右朝那世子兜里看去,却被后者冷飕飕睨了回来,眼神有些不悦,似在说,看什么看。

李秀色顿时焉下来,也是,管这骚包是要拿来做什么,横竖都同她没有干系。

她叹了口气,这种时候,便愈发思念起自己那已无影踪的护身木来。

另边厢,顾隽好容易喝完了茶,他听见李秀色叹气,忽而想起什么,出声道:“李娘子,险些忘了,我有些物什给你。”

陈皮闻声瞪圆了眼:“唔唔唔——”

言下之意是,顾大公子,您何时到的?

顾隽善解人意地对他微微一笑:“小哥好。就在方才,被你主子扣下来了。”

“……”

他说完话,转而又看向一脸茫然的李秀色。

后者奇道:“给我?”

顾隽点点头:“是,我那堂弟知晓你与世子一处,也知晓我要来寻你们,便托我一定要把这些东西带给你。”

话音落,便听“啪嗒”一声,一旁正在搅合汤汁的勺子,忽而从白皙修长的指尖一松,顺势滑落,沉入碗底。

第78章 问题

陈皮闻声一惊, 咬着嘴里的馒头“唔唔”叫唤两声,终于一口吐掉,大声对小二道:“没看见我主子汤匙掉了么!还不再去拿一个来!”

忽听颜元今啧一声:“没事, 手滑了。”

陈皮见状忙凑过去, 手扶着桌子:“主子, 可是这汤不合您胃口?惹您不快了?”

他这一过来,正好将广陵王世子视线结结实实挡了个严实,后者轻皱一记眉,直接将他一脚踹飞了开,而后眯起眼朝另一边看去。

顾隽自车夫带进来的包裹中拎起一布囊, 递到李秀色手中道:“都在此处了。”

乔吟于一旁将另一桌上广陵王世子的脸色瞧在眼里,一双细眉微微上挑, 忽而笑起来:“这顾夕小公子倒是对李妹妹极好, 怎不见得送我东西?”

李秀色闻言只嘿嘿干笑了一声, 心中也颇有些意外。

那顾小少爷终究年岁不大, 即便是成熟多许,也仍带着孩子心性,大抵是感念她那夜于他最脆弱之时宽慰,她总觉得他后来对自己态度亲近许多,虽不像过去那般喊上“漂亮娘子”,但一口一个“李姐姐”倒也颇显亲昵。

他与她那表弟一般年岁,大抵是这个年纪的小男孩表达感谢与亲切都是要送礼罢,临行前他已塞给她一众小玩意, 她也如数收了, 照理说感谢也感谢过了,这才没过几天,怎又托顾隽送了一堆?

这般想着, 布囊已层层掀开,第一眼便见最上头摆放着一柄匕首。款式小巧玲珑,模样精致独特,乃玉雕花包金鞘样式,光泽上乘润亮,一看便非凡品。

李秀色先是愣了愣,而后惊喜道:“这……好生漂亮!”

顾隽在旁“咦”了声:“这不是前两日那邻近的严庄主补给堂弟的生辰礼么?说是百里挑一的宝贝,供他今后习武防身,堂弟这是转送给李娘子了?”

“生辰礼?”

李秀色讶道:“这么贵重?那、那我可不能收。”

顾隽微笑摇头道:“无碍。堂弟既然赠你,自有他的道理,李姑娘收下便是。”

见李秀色面带犹豫,乔吟便也笑道:“李妹妹先别纠结这个,我瞧下面似还有些宝贝,快拆给我们看看。”

说完,狐狸眼稍稍一转,忽问道:“世子可要过来一并瞧瞧?”

“……”

颜元今一口回绝:“不必了。”

这群人今日怕不是吃饱了撑的。

不过是收个礼罢了,缘何一个个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尤其那紫瓜,竟那般激动,上一回那桃木棍也是,这一回的破匕首也是,有何好看的?至于这般高兴?似这般的匕首王府一抓一大把,再漂亮的都有,倘若有朝一日他都搬去她面前,她岂不是要开心得晕过去了?

广陵王世子思及此,抬手摸了摸袖中的枣核,指腹稍稍用力,似想将这没用的东西捏碎算了,但到底还是收了手。

他有些烦躁。

诚然,这玩意确实是给那紫瓜准备的。

不过倒也不是为了送她,毕竟他丝毫不关心这厮有没有防身的武器。

只不过是偶尔想起那日在顾家宅院见她抱着柴火棍时的样子滑稽又可怜了些,当然了,他对她自然也是不可能有怜悯之心的,一切纯粹不过是出于世子的人道主义。

外加上那日在洞中,他到底是险些咬了人家,事后她也确实没有在外面说过半个字,倒是个言而有信的小娘子。种种因素下来,他才想着便行个举手之劳,大发一次善心,还她一个“丢失”的武器好了。

至于为什么要挑最上乘的枣核与枣木,自然是因为他身份非同一般,广陵王世子出手的东西,自然是要天下顶顶第一好的。

想着要给这紫瓜好好开开眼,没曾想她这会儿就先为这种小菜折了腰。

哼。

也不外乎他眼下生气,想来还是觉得这厮委实不争气。

那边厢,不争气的李秀色摆弄了那匕首片刻,而后默默放下,揭开包中下一层,却见里头严严实实裹着几本书册,为首的一本书封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

《胤都风云》。

围观的几人皆是默了一默:“这……”

还未仔细瞧上一瞧,旁边赫然伸出一只手来,正是方才被自家主子踹飞了的陈皮,他素来看听些野吸,将那沓书册底下剩下的基本也一一翻过去,惊喜念出声道:“《前朝志怪》、《僵尸秘史》、《鬼怪草集》……李娘子,这可都是市面上难卖的珍贵话本哪!这么好的东西,全是那顾夕小公子给你的?”

李秀色喜道:“我之前是同他聊起过也爱看话本,喜看些志怪类的,不过是随口一提,他怎么还真帮我捎了来。”

话音落,便听侧方谁风凉道:“倒是臭趣相投。”

顾隽忙“诶”一声道:“昨昨兄,话可不能这么说,阿夕堂弟与李娘子志趣相投、兴趣相当,二者有些共同话题,成了知心友人,这岂不是一桩美事?”

颜元今嘶一声。

不知为何,他眼下看见顾隽很有些不耐烦,是不是因为这厮今日话太多了。

他问道:“什么美事?”

顾隽先是稍有些讶异,昨昨兄对这话反应怎的这么大?随即又迅速回想过来,也是,怕是戳着了昨昨兄的痛处,毕竟以他这性子素来没什么朋友。

他怜悯地看了昨昨兄一眼,扭头见李秀色正对话本爱不释手,便道:“阿夕堂弟上次同我说,他要好生在学堂修习,并不打算再多看话本,身边也只留了……留了堂兄生前为他修复的那几册。我看这几本这般崭新,应当是堂弟特意为李娘子买的。”

他说着,又淡笑了笑:“堂弟为人素来直来直往,欢喜谁总要对谁好一些,从不遮遮掩掩,定是见李娘子待他也真诚,便真心将你视做了姐姐,我见他对李娘子,似比对茵茵还要上心一些。”

李秀色闻言微微一怔。

她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护额黄绳,想起那日顾夕曾言这是自庙中求来的,有寓祥求安之意,大抵是自责曾误伤她手腕,所以不由分说绑在了她腕上伤口处,李秀色当时没觉得什么,眼下看来,这小少年倒是打心眼里对她好,不过这般破费心思,倒也让她莫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还在想着,忽听乔吟道:“是呀。说起来,顾小公子倒是生得一表人才,莫瞧他眼下年岁虽小,倘若再长开些,即便放眼胤都男子榜,怕也当是能排得上前几号的。”

又笑吟吟道:“性格也讨喜,还很会哄小娘子欢心。看来今后少不得有小娘子拜在他这般俊颜下了,李妹妹,你说是也不是?”

此言非虚,常言三岁看老,更何况那少年已初初长成,李秀色点头道:“确实。”

顾隽在旁笑道:“阿夕确实自幼起便是最讨人喜欢……”

眼见着这一群人聊来聊去聊个没完,颜元今倏尔蹭一下自隔壁桌旁拂袖站起。

顾隽仍在款款而谈:“自幼便整日被几个邻家的小女童追着……”

尚说着话,忽觉背后被谁一拉,登时一个踉跄,被迫止住了话头。

“昨、昨昨兄?”

广陵王世子拍拍他的肩,皮笑肉不笑:“我瞧你兴奋得很,走罢,上去看僵尸。”

“……”

*

卫祁在所住房间位于最东,颜元今领着人上来,想也未想,便一脚踹了开来。

屋内窗上遮了黑布,光线极其昏暗,颇有些莫名的阴沉沉。顾隽跟在后头,环视一圈,却什么也没见着,便稍稍放下心道:“昨昨兄,你莫要诓——”

话未尽,却忽听“砰”一声,墙角的柜子中似有何物什撞了一记,震得柜门都抖了两下。

顾隽的身子便也跟着那动静抖了两下。

颜元今唇角一扬,上前轻扣了两下,懒洋洋道:“诓你?仔细瞧好了。”

言罢,抬手便拉开了门。

下一瞬,三个小僵尸便齐齐现于柜中,横举双手,面贴符箓。广陵王世子随手将最边上那一只额上那已歪了半边的黄符重新重重拍回它脑门上,嗤道:“破道士连个符都贴不好,”

说完,转过头去,就见顾隽不知何时已退至了门边,扶着门框,干笑一声道:“……这是从何处来的三个孩童?”

颜元今笑了:“孩童?”

他点了点头,忽而轻轻抬手,将方才自己刚贴回去的符又摘了下来,拍拍小僵尸的肩膀:“去,同你阿绣哥哥打声招呼。”

“……”

眼见那小僵尸直直要朝自己蹦来,顾隽还未来得及反应,忽觉身后有道紫色身影一把将自己推了开来,而后随之又从怀中掏出了个什么,直直朝僵尸额上拍去,脆声道:“定!”

一声落下,小僵尸果然稳稳站着再不动了。

李秀色当即原地拍手道:“成了!卫道长给我的符可当真是好用。”

得意完,又笑道:“世子,你莫要再吓唬顾公子了,若不是我方才赶上来,只怕他真要晕过去。”

顾隽在旁边清清嗓子:“多谢李娘子。”

颜元今却是看了李秀色一眼,微微蹙眉,开口道:“你……”

“我知道,”紫衣小娘子率先开口道:“离您三步远是罢?”

她说完,朝后退了一步,抬手对地面虚空比划了一记:“您瞧,三步,不多不少。”

倒是学会了先发制人。

广陵王世子轻哼一声,似再没了兴致,也懒得再同他们玩,径直朝外走。

与李秀色擦肩而过时,还听见后者小声道:“世子,这回是您主动靠过来的。”

她说话时,发间流苏正滑过他袖间,颜元今视线在上停了片刻,而后抬手轻轻拨去:“不用你提醒,这次不算。”

想了想,又极其嚣张加了句:“本世子主动的都不算。”

说完,看也不看她,便径直朝外走去。

唯留下李秀色原地翻白眼,这是什么只许州官放火的道理!

*

陈皮方上了楼,便瞧见主子从另一边方向行了过来,他连忙屁颠颠凑过去,还没来得及先说话,却听主子开口道:“陈皮。”

主子素来极少直呼他名讳,每回不是因他办砸了差事,便是因他惹毛了主子,于是他此刻双腿登时一抖,颤声应道:“是……主、主子,怎么了?”

颜元今朝前走着,并未看他,只道:“我问你——”

他顿了顿,不知在想什么,继续道:“倘若一个人……不,倘若我有个友人,我替我那友人问你。”

陈皮听得云里雾里、稀里糊涂,满脑子想的都是,友人?哪个友人?除了顾公子,主子哪还有什么友人?

“我那个友人,偶尔会因一个小娘子心中诡异烦躁、偶尔又会因那小娘子心神不宁,不过非常偶尔,是可以忽略不谈的那般偶尔……我那个友人想知道,这一般是因何缘故?”

陈皮听着,神情凝重地摸了摸下巴,试探问道:“主子,您那友人,和小娘子关系好么?”

这和关系好不好有什么关系?

广陵王世子摇了摇头道:“不好。”

陈皮又问道:“主子,您那友人,欠那小娘子银两么?”

广陵王世子:“?怎么可能。”

陈皮:“那难不成是那小娘子,欠您友人银两?”

“……”广陵王世子进了房门,在桌边坐下,语气颇有些不耐烦了:“你便不能问些有用的?”

陈皮及时打住,忽一拍掌:“那我晓得了!”

颜元今“嗯”一声:“说。”

陈皮肯定道:“主子,那一定是您友人极其讨厌那小娘子,与那小娘子两两相厌,厌到不能再厌了!所以那小娘子才如噩梦之魇无时不刻缠绕着他,主子,危险呀!这样下去,他二人迟早要变成仇人哪!”

“……”

这话似乎没什么问题,说不准便是正确答案,但广陵王世子不知为何听上去就是不高兴,直接抬脚一踹:“滚出去。”

陈皮也不知哪句惹毛了主子,连忙屁滚尿流乖乖要出去,却听颜元今又道:“等等。”

后者轻咳一声:“还有话问你。”

陈皮哭丧着脸,颤巍巍道:“主子,我晓得了,您那友人一点都不讨厌小娘子,您那友人可是还有何其他问题?”

“不是友人。”颜元今倒了杯茶,慢慢酌上一口:“是我。”

他状似不经意道:“你主子我,生得还行罢。”

虽说这一句语气极为肯定,但陈皮还是委实愣了愣:“啊?”

“啊什么?”

陈皮当即一抖,迅速反应过来,他虽不知主子为何忽然问起这个,但还是忙点头拍马屁道:“那是自然!主子!您怎会突然担忧起这个,您您您可是胤都男子榜的第一位哇!您若是称第一,没人——”

未等他说完,便听主子又道:“那我和顾夕,谁更好看?”

陈皮:“啊??”

饶是他自诩是世上最为机灵、最能洞察主子心思的顶顶聪明的第一小厮,眼下也着实被主子接连几个莫名其妙且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问傻了,但他还是忠心耿耿地道:“自然是您好看了!”

广陵王世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那倘若顾夕长开了后呢,谁更好看?”

第79章 夜来

陈皮:“……”

他现在委实觉得主子莫不是出了些什么问题, 发烧了?中邪了?还是说在顾宅住的那两日,瞧见那顾小公子这么讨人欢喜,自己那臭脾气又那么令人生厌, 两两对比, 伤他自尊了?

诚然, 主子过去在胤都虽素来是众星捧月的存在,可因唯独性格差得很,便也没交过几个友人,瞧见人家这般受欢迎,心中有些不平或也是情有可原。但说良心话, 若提样貌,饶是那顾夕模样生得俊俏了些, 哪怕再俊俏些, 可即便是他长开了, 那定也还是不及主子的, 缘何他偏偏就这般在意这么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子?

陈皮正胡乱猜测着,忽听广陵王世子嘶一声,语气不悦道:“怎么不说话了,这还需花时间想?”

陈皮当即哆嗦着回道:“主子,莫说是他长开了,便是开得不能再开,也还是您好看!”

似怕他不信,还又道:“天地可鉴, 小的说的可都是再真心不过的话了!”

广陵王世子这才“唔”一声:“倒数你最有眼光。”

他这回似是彻底满意了, 一手支起下巴,再低头吹了吹另一手上端着的茶水热气,小酌上一口, 方道:“行了,滚罢。”

“……”

陈皮忙“诶”一声,一股脑逃了出去,出门没几步便撞上个紫衣小娘子,后者瞧他面如菜色,便热心道:“陈皮小哥,这是怎么了?”

陈皮瞧见李秀色怀里正抱了那匕首和书册,大抵是要放回房中好生珍藏,便想也不想问道:“李娘子,您觉得,是我主子好看,还是顾夕公子好看?”

李秀色被问得一懵:“啊?”

陈皮见她反应,忙拍了拍脑袋,真是糊涂了,这小娘子对主子一往情深,痴情蒙了眼,问也是白问。思及此,便叹口气道:“没什么,您便当我方才没说。”

他说完便要走,却忽又被李秀色拦下,听她好奇问道:“陈皮小哥,你可知世子要那枣核究竟有何用途?”

陈皮摇头:“不晓得。主子身边暗器不少,以前也并非没制过枣木的,但到底是小娘子惯用的玩意,玩过两次便扔了。这一回……兴许是送人的罢。”

他想起什么,随口道:“许是赠乔娘子的,几年前主子便赠过乔娘子一把琴呢。”

“乔娘子?”李秀色稍愣了愣,而后点了点头。

也是,这颜元今到底是个男三号,系统曾说过那骚包对原女主特别,上回茶棚底下,似也听几个小娘子提起过琴的事。这些时日见他对乔吟也并无何异样,倒让她将这一茬忘了。

横竖那骚包方才可是瞧都不给她瞧一眼,李秀色叹了口气,原本痒痒的心彻底歇停了下来。

陈皮走后,她独自进了屋,却又忽而回想起方才他问的——主子和顾夕谁好看?

这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

饶是这般想,脑中却先后蹦出两张脸来,先是顾夕唤她姐姐,令她心窝温暖,可方暖不过一瞬,又立马跳出广陵王世子那一张虽惊为天人却总是不可一世的嘴脸来。

那张脸各种变换,似还配着他说话时语气的声响。

偶尔不屑的、总是嘲弄的、成日嚣张跋扈的……

一时间,李秀色满脑子竟都铺满了那张脸,令她冷不噤打了个冷颤,用力甩了甩头,想什么呢?真晦气。

*

日落西山。

天色一暗,吉风客栈便亮起了灯笼,大堂内灯火通明,时不时发出“咚”、“咚”、“咚”的蹦跳声响,一会儿谁掀了个桌子,一会儿又是谁撞翻了个凳子。

小二满屋子上蹿下跳,一边紧张朝后张望,一边嘴里不住叫唤:“祖宗!祖宗们!哎哟——别追了!”

在他身后,三个小僵尸哪里肯听,蹦跶得愈发兴奋,一时间鸡飞狗跳。

眼看有一个要扑上去,却忽被伸出的一柄拂尘直直拦住,卫祁在叹了口气,责备道:“放你们出来活动,并非是容许你们这般调皮吓唬人的。”

小僵尸们见道士挡着,三双眼睛互相望望,敢怒不敢言,当即原地掉头,又跳去了另一边玩起了刺桌子。

卫祁在无奈摇了摇头,转头对小二递了一串铜板,道:“白僵年幼,顽皮了些,但无害人之心,还请小哥莫要介意。”

小二瘫在地上,他今夜被这群小东西折磨得气喘吁吁,哪还有力气说一个“不”字。

卫祁在转身行至小僵尸身边,放下三只铜盆,分倒了三份鸡血,轻声道:“喝吧。”

小僵尸们顿时原地一蹦,似表达兴奋之情,随后齐齐扑倒在地,仍维持着直直的身体姿势,

唯有一张小脸全然埋进盆里,喉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再跳起时,嘴唇猩红,三个小肚皮也撑得圆鼓鼓起来。

顾隽在一旁不远不近观望着,他方才早已听卫道长讲述了所有经过,对这几个小东西早便没了惧意,反而心生出怜悯,眼下更只觉得叹为观止,不由喃喃道:“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颜元今坐在桌边,忽而笑道:“喝个血便奇了?”

李秀色闻言微微一怔,默默偷瞧了他一眼,见这广陵王世子说话时面上倒无任何异样,明明该对“饮血”这类字眼极为敏感才对,他却一脸不以为意,究竟是真不将那些秘密放在心上……还是因为他早便习惯了隐藏?

另边厢,乔吟正弯着腰,笑吟吟询问道:“小道长让你们玩也玩够了,吃也吃饱了,可该替他引路了?”

无恶村尸气笼罩,罗盘无法辨别方向,更不能轻易寻着其余白僵藏匿之处。卫祁在见几个小僵尸不应,便也耐心重问了一遍:“你们的同伴究竟都藏在何处?”

李秀色上前蹲下身子,眸色中带着几分怜惜,温声助问道:“我们已知道了你们的冤情……知道你们生前很苦,受了委屈。也知道不光有你们,还有许多其他的小家伙,对不对?他们眼下在哪儿?”

小僵尸们恍若未闻,自顾自玩起了地上的空铜盆,其中一个瘦小些的一下跳进铜盆中,却被卡住了双脚,只能扣着盆满屋乱蹦;另一个曾爬过李秀色床的小胖团僵则是将铜盆一下挑飞至头顶,而后直接扣住了脑袋,再遮住了双眼,登时急得原地乱转,东倒西歪。

卫祁在哭笑不得,只得上前去一一解救。

李秀色在旁想了想,又问道:“那应锦呢。你们可认得应锦么?”

小僵尸们还是毫无反应,置若罔闻,似是丝毫听不懂一般。

李秀色咬咬牙,自兜中掏出那绣着金元宝布囊,朝前晃了晃:“这个东西,可曾见过?”

话音落,面前便忽伸出两只直直的手来,朝她手中布囊抓去。

李秀色急忙朝后一退,堪堪躲过,她瞧着那个子最高的小僵尸,惊喜道:“你果然认得!”

又道:“不过生抢可不行,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不仅那个子最高的,连同原本还在调皮的另两个小只,也全都一时间停在原地,神色似有些怔怔,直直盯着布囊上的刺绣。

卫祁在心中有些奇怪,沉吟道:“它们虽听不懂应锦,但似乎却认得这两个字。”

李秀色抬手晃了晃布囊,见小僵尸的视线也跟着一并乱晃移动,仿佛黏在了上头似的,便不禁笑道:“你们若想要这个东西也并非不可以,带我们去找到剩下的白僵,我就——”

眼见着快引诱成了,忽听门外响起敲门声。

顾隽主动去开了门,却见门外出现个眼生的中年娘子,那娘子衣衫有些不整,眉色颇显旖旎,他当即愣了愣,避开目光。

那娘子瞧见他后却是双眼一亮,上下一扫,面上挂了暧昧神色,正要开口,忽见一侧突又钻出来一个紫衣小娘子,将顾隽挡在身后,而后才讶道:“庄娘子?”

钱庄氏瞥了眼李秀色的胎记,大抵是怪她挡住了自己看帅小郎君,先翻了个白眼,方道:“道长呢?我要找他!”

卫祁在上前,也是一怔,非礼勿视地挪开视线,方才礼貌低头问道:“庄娘子,深夜前来,可有何事?”

庄娘子见着他,面色才将将缓和一些,大声道:“小道士,你快些去我瞧瞧罢!那僵尸正在我府上呢!”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卫祁在问道:“娘子是说那飞僵?你见着它了?”

庄娘子道:“见倒是没见着,不过是我那宅中眼下没人住的厢房里忽亮起来了灯,还传出了阵阵的读书声,险些未将老娘吓死。”

“亮灯?”乔吟沉声:“钱有来不是已经死了么?为何还有?”

庄娘子瞥她一眼:“我怎么晓得。”

说完,又看向卫祁在和顾隽,说着话时便想凑上去,一面道:“两位小郎君,快些陪我回去看看罢。”

李秀色奇道:“庄娘子不是有许多人保护?”

颜元今屋内听着,下意识朝她看去一眼,却见那紫瓜面颊通红,提及面首,很是兴奋似的。

“莫提了,”庄娘子叹道:“这些个没用的小白脸,之前口口声声说爱我,还不是图我的钱,听见那吓人动静,二话没说抛下我便跑了,一个赛一个的没用,除了那些功夫好,半点其他功夫也没有。”

“那些功夫好?”李秀色想也不想道:“哪些功夫?”

问完,瞧见钱庄氏古怪又暧昧神色,才一瞬反应过来其中含义,登时一懵,双颊难得迅速爬上红晕。

随后,便听见广陵王世子幽幽声响,气笑了似的:“李娘子倒是什么话都问得出口。”

第80章 幻境

夜色昏暗, 一车三马向钱宅疾行。

那庄娘子倒是贴心,专程备了马车来,乔吟、李秀色及不会骑马的顾大公子便都与她同乘。

李秀色直至行了半路, 脑中还不住回想着方才广陵王世子那厮的冷嘲热讽。虽说她深知以自己眼下的身份行为举止还是要矜持一些, 否则会过于另类引人怀疑, 但方才她的确只是一时未反应过来,也很快收了话头,那骚包缘何还要风凉她?

总觉得他奇奇怪怪的,似是见不得她这般口无遮拦,上回提起那面首也是, 他老关心她说什么做什么?还是说这个世子殿下天性爱多管闲事,骨子里太过纯情了, 见不得旁人言语开放?

还在想着, 忽听一旁的钱庄氏开了口, 她眼神黏在对面, 眸中的欢喜险些要溢出来,问道:“这小郎君上回怎没见到?叫何名讳?”

顾隽并不看她,只礼貌应道:“小生顾隽,今日方至此地。”

“原来如此。”庄娘子笑眯眯道:“生得这般白嫩,倒是个漂亮的……”

她说着话,伸手竟便朝顾隽大腿上欲摸过去,后者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反应, 钱庄氏的手却被人一把抓了住, 那人狐狸眼似笑非笑:“庄娘子记得分寸。”

钱庄氏不情不愿收了手,白眼微翻。

乔吟微微一笑,转而又扭头看了顾隽一眼:“顾公子, 下回莫要这般听话,旁人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也莫要跟个桩子似的,记得躲开。”

顾隽愣了愣,看她一眼,而后稍稍点头:“多谢乔娘子教诲。”

眼见车马到了钱宅前的路上,却因路况不能再向前行,众人只得停车拴马,行最后一段小路。

顾隽在卫祁在身后方低头走着,忽见广陵王世子退了两步过来,道:“我看你同乔吟还未成亲,倒已这般妻管严了。”

庄娘子的马车四面镂空,想来是方才车上这一幕如数被他瞧了去,连同卫祁在大抵也早已看见,顾隽面色微微一窘,世子这话再明显不过,俨然是故意说来气这走在前面的卫道长的,但后者全当充耳不闻,唯背脊僵了僵,脚步却丝毫未停。

顾隽叹口气,轻声道:“昨昨兄,莫要玩笑了。”

颜元今忽道:“说起来,顾太师为何非要给你弄这个娃娃亲?”

他语气颇有不满:“孩子都未出世,婚姻大事便这么自作主张地定下了?你长这么大,便丝毫不反抗?”

顾隽摇头道:“家母与国公夫人在未出阁时便以姐妹相称,双双嫁人后,便立了指腹为婚之约。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不是顾某能决定的。”

颜元今嗤道:“愚孝。”

说完,又打了个呵欠:“听着便觉得麻烦,好在本世子便没有这什么什么破约,即便是有,我也定会将它撕了砸了,扔个粉碎。”

顾隽闻言笑了笑:“怕是没有人能入得了世子的眼。”

颜元今未置可否地挑了下眉。

顾隽忽问道:“昨昨兄今后想娶个什么样的夫人?”

夫人?为何要娶夫人?

颜元今虽丝毫没有这方面地想法,但嘴上说说倒也无妨,便想也不想道:“那必然是要最好的,各方面总不能比本世子差罢?智力要高、武功要强、长得也要——”

正说着话,忽听前方不远处李秀色“啊!”了一声。

她心急想去见识见识那亮灯的屋子,正好一脚踏进了个泥水坑里,不久前方换过的裙子,这会儿裙摆又变得脏兮兮的。

颜元今视线不由自主朝她原地乱蹦的背影望去,眉头莫名一皱,话头停顿一瞬,鬼使神差般将“顶顶漂亮”四个字憋了回去,而后哼一声道:“反正不要丑的。”

*

行路时卫祁在递给了庄娘子最后一张遮息符,以保证飞僵出没时无法察觉她气息,从而不得吸去精血。

很快,大家便赶至了钱家的宅门前。

庄娘子躲在卫祁在身后,手指了个方向,啐道:“就是后院最内一间,废弃了的杂物房,素来是空空荡荡的,早八百年便没有人住了,今夜闹了这出,当真是诡异得很。”

说完,又竖起耳朵,难得面露一丝紧张:“你们可曾闻见说话声响?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众人微微定神,果然听见了似细微人声,可惜距离过远,听不真切。

卫祁在先行入府,行至后院,果然见几间黑压压的厢房后,有一间极小的平屋瓦房,亮着昏黄的光束。

窗纸后透出一个清瘦的黑影,手中似捧了本书,坐姿端正在桌旁,桌上燃了一盏烛,烛火摇曳,影影绰绰。

李秀色愕然,小声道:“里头竟还有人!”

“嘘——”

卫祁在低声:“你们听。”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并未靠近,只隔十步之远,听闻屋内传出段段读书声。

飘渺、悠长,声音基调清朗,应当是出于男子,可偏偏又突兀带着几分阴柔尖细之感,让人一瞬间又有些分不清男女。

那人幽幽读道:“白日无人问,夜间疯狗来,不堪贫与贱,难以慰生平。”

李秀色轻声道:“他这说的什么?”

顾隽稍稍皱眉,低声道:“这似是……在叹出身,孤苦伶仃,受尽白眼。”

颜元今啧道:“骂欺负他的人是疯狗呢。”

话音落,又听屋内道:“万物有定在,人生无定时。一身无可用,百事尽须为。本可居龙凤,奈何长阶险。官路曲漫漫,我病归人间。”

顾隽沉吟:“这似是在……叹他竭力改变命运,却遭险恶之辈,仕途尽毁。”

颜元今则好似听了个笑话:“居龙凤?他倒是野心不小。”

“恨!恨!恨!恨有罪之牲,恨无心之畜,恨猖獗践踏,恨自私自利,人人有罪,我弑人人!”

众人微怔,这回声响比之方才要大得多,只怕是情到激动时,手中的书册都要扔了出去。李秀色不等顾隽解释,也听得懂其中含义,小声道:“这么大的恨?想来应是那飞僵不错了。”

卫祁在低声道:“几位备好遮息符,在外等候便好,小道先去一探究竟。”

他说着,便要上前,却不想有一道身影比他更快,颜元今轻功极好,内力也深,一脚便踹开了门——“滚出来!”

他动作干脆利落,几乎不给那窗前黑影反应的机会,然而在他进入屋中的那一瞬间,原本亮着的光色却倏然熄灭,四周顿时陷入黑暗之中。

他方蹙眉,后方却忽亮起光束,原是卫祁在掏出了火折子,于黑暗中照亮四周后,瞧见面前景象,却是微微一怔。

卫祁在喃喃道:“竟什么都没有。”

小小一间室内,如钱庄氏所说,空空荡荡一片,除了倒着几张废弃的桌椅杂物,遍布许久无人进出才得的尘灰气外,并无其他任何异样,甚至连个人影都不见。

卫祁在皱起眉头,似觉得蹊跷,兀自又朝里进了进。

外头的李秀色等人见状,便也急忙奔了过来。

唯独颜元今瞧了一周后,只觉得无趣,正要回头朝外出去,却赫然发觉身后一瞬变得乌黑一片。

与方才截然不同的黑,似被笼罩进了一大块布中,生生遮住了双眼一般。

门、院子、院外的月色、连同方才围在身边的那几人,通通消失了不见。

周遭半分声响都不见,恍若天地之间独剩了他一人。

若换作旁人早该茫然失措,这广陵王世子却是驻足停思了一瞬,而后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好么,原来在这等着他呢。

倒是没人同他说,这个劳什子飞僵,竟还能造出个什么破幻境来。

他似有些不屑,只不管不顾朝前走,奈何走出好远,面前都依然漆黑一片,全然没有方向,也没有尽头。

颜元今到底没了耐心,抬手于袖中轻轻一摸,三枚铜钱捏于指腹,正要动作,忽听见身后一声低唤:“今今。”

他微微一怔。

下意识皱起眉头,停顿半晌,慢慢转过身去,瞧见黑暗中现出了一丝若隐若现、忽明忽暗的光影。光影之中,放着一张巨大的冰床,周身散出盈盈光泽。

床边站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眉眼带笑,神色温柔,弯了弯腰,再对他招了招手。

“今今,过来。”

颜元今生生僵住,听见那个男子温声道:

“过来看看你娘亲。”

如雷声轰鸣,震得他神思摇晃,震得他浑身发抖,双脚似被死死锢住,半分动弹不得。

广陵王世子下意识低头,赫然瞧见自己脚上穿了双极小的靴子,再抬起手,见衣裳也似缩了水,身子变得瘦小,一双胳膊短了许多,还有那双手,分明是孩童所有的模样。

他大脑罕见地懵了一瞬,良久,方才咬牙低声道:“不要。”

话出口的瞬间,听见自己稚嫩清脆的幼声,更是愣了愣。

男子耐心劝道:“我儿莫怕。你娘亲只是睡着了,过来看看她罢。”

颜元今沉默半晌,而后摇了摇头:“我不过去。”

又低声道:“……她不是我娘亲。”

说完,转身便要出去,却被人一把拉扯住胳膊,他想掏剑去打,可压根摸不到剑身,想挣脱,可奈何自己个子极小,压根甩不开,硬生生被拽着原地一转,听见男子痛心疾首的声音:“你记着,她是你娘亲,是我夫人,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你若恨……恨我便好!不能恨她!”

天旋地转之间,竟已至冰床面前。

发间的铜钱铃铛叮叮一响,视野中便出现了一尊身着白衣的女人躯体。

僵硬,笔直,唯有胸膛还在微微起伏。

如雪般白的发下,是一张胜雪发白的脸,眉毛、睫毛、嘴唇、以至于丝丝毛孔,都细细结着一层白霜。而在白霜下,那理应绝美的面庞上,却生着块块恐怖的僵斑。

“今今,你看看你娘亲,美么?她原先可是名镇胤都的第一美人,是你爹爹有福气,方才娶到了这么好的娘子。”

“你瞧瞧,是不是连睡容都是极美的?”

“你再瞧她嘴角,是不是在对爹爹笑?她在对爹爹笑呢,她的笑也是这样美的。”

颜元今深吸口气,视线落在美人紧抿的唇瓣处,冷声道:“她没在笑。”

他一字一顿:“她已经死了。”

话音刚落,便听男子倏尔大叫起来:“你闭嘴!”

“你小小年纪懂什么!你娘亲只是睡着了!睡着罢了!”

一瞬激动,一瞬又迅速冷静下去,喃喃道:“她会醒的,她终有一日会醒过来的。”

颜元今抬起头,直直盯向那躯体耳侧,白色晶莹的耳钉忽而一闪而过刺眼光束,令他双目生生一痛,视野再清明时,面前忽又换了个场景。

回至漆黑一片,犹如生在混沌之间,又像是被关在了一间密闭的房中。

他轻轻摇晃着,忽在阵阵经咒中,听见一道急切而绝望的女声,似响在天地间,又似在这房中的四面八方涌来:“大师,求求你——”

“求求你,可不可以,让他去死?”

一字一句,响在耳边,如此清晰。

“就让他死了罢。”

“我厌恶他。”

“他本就不该出生。”

颜元今心口蓦然一痛,浑身上下升起莫名的灼烧之感,一下抱住了头,痛苦无比,濒死之感涌上四肢百骸,仿佛下一瞬便能生生炸开。

他快要晕过去,却又忽觉面前闪过一道强光,还未反应,便忽被人一把推倒在地:“怪物!他方才竟想咬我!他是怪物!他要咬我!”

“他会吃人罢!”

“快,快告诉别人,广陵王府的那个小世子是个怪物!快叫人抓了他!”

他小小的身子栽去地上,抱着还在阵阵钝痛的脑袋,忽觉谁趁乱对着自己身子踹了一脚。

身躯倏然蹦出强烈嗜血之欲,颜元今倏然睁开眸子,又听一声尖叫:“啊!快看!他眼睛变红了,好、好可怕!”

“千万不能让他起来!快绑住他!不能让他出来咬人啊!”

眼见又有人惊慌之中要对他拳打脚踢,伴随着绳索落下,挥至他腰侧的拳头却忽被人一把挡开。

恍惚之中,颜元今似看见一道熟悉的紫衣身影,裙摆有些微微的脏,发间流苏却于风中阵阵翩飞,横开双手挡在自己面前,大声道——

“谁都不许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