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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浑身布满血光, 胸口处因受了一刀正有大团大团的鲜血涌出, 皮囊好似泄了气,身子不住朝下瘪,见颜元今至始至终未理会自己,便忽然又换作一张变态的笑脸,深吸口气道:“你闻, 她的血味,那样香甜, 正飘在这空气中呢……快, 快给我喝上一口!”

颜元今不耐烦地冷笑:“你觉得你有命来要求我?”

硎尸舔舌:“小郎君别生气, 倘若你不愿意, 我也可以分你一半,这样罢,我让你先喝,如何?”

广陵王世子沉默一瞬,目光定在它身上:“你刚刚说什么?”

硎尸忽而捂住嘴,“啊”了一声:“是我忘了,你现在应当对这味道不敏感,也没有欲望。”

它故作疑惑:“要如何才能有欲望?”

又恍然状咯咯道:“晓得了, 待你这双眼也变成红色, 便会有了罢?”

颜元今笑了:“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言多必失?”

“我只是好奇,小郎君并非婚祭而生, 身上留的也尽是凡人之血,为何会落得同我一般下场?”硎尸笑道:“总归我现在快要死了,不如在此之前,解了我心中疑惑?”

颜元今轻哼道:“你算个什么东西。”

“那便有些可惜了,”硎尸慢条斯理地扭了扭脖子,似在整理自己凌乱的发丝,继续道:“不说也没关系,反正揭了皮囊,你与我没什么不同,那我便在阴曹地府,等着看小郎君的好戏罢。”

它说着,又看向晕倒的李秀色,啧啧道:“可怜的美娘子,还不晓得身边那位才是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呢,看来我今日是尝不到你的滋味了,不过别担心,他可以。”

“我等着,等着他一口一口,将你喝干抹尽,嘶。”

它声音幽然,舔舌道:“想想,还真是羡慕……”

话未说完,便有一阵凌厉风声,今今剑正正穿过硎尸喉咙,不耐烦地掐断它所有言语,剑身上布满七星铜钱,只听一声轰鸣,瞬间燃起烈火,刹那之间,红衣恶鬼面目狰狞,尖叫声被火团吞没,身躯也于熊熊火光中灰飞烟灭。

没给硎尸任何反应的时间,顷刻间让它化为齑粉,捆绑其的铜钱链随之落地,发出清脆声响。

广陵王世子轻巧收链,脚底轻轻碾上粉末,冷笑道:“阴曹地府?怕你还没那个资格去。”

他说完话,忽觉身后发出了簌簌声响。

扭过头去,却见是那紫瓜的脑袋微动了动,颜元今眸色一暗,凑近去看,却见李秀色歪着头,双目紧闭,似是还晕着。

他双眼眯起,抬脚轻抵了抵:“醒了?”

李秀色身子随着他动作轻晃,看样子毫无反应。

颜元今沉着的心放了下来。

倘若她醒着,那方才的话她指不定都偷听了去,如此的话,这个人是留不得了。不过看她眼下睡得跟猪似的,应当不会有这个担忧。

他收回脚,目光却没能从她身上移开。

甚至稍稍弯腰,饶有兴趣似的,认真地打量起她。

她脸色苍白,唯独额角的胎记还如往常颜色暗沉,那胎记乍一看像只虫子,但此刻细细观察下来……嗯,更像只虫子了。不过之前总觉得这虫子恶心,许是最近看久了,倒也勉强可以忽略过去。

倘若她脸上没有胎记,会是什么样子?

广陵王世子自她光滑的额头、画得乱七八糟的眉毛、算不上浓密的眼睫毛一路看过去,最后定在她口脂快蹭没了的嘴唇上,非常不客气地下了结论,果然还是很一般。

视线下滑,看向她白皙的脖颈。

那畜生说她的血很香。

颜元今也不知为何脑中会回想起这句话,他盯着她的脖颈看了半晌,似乎能依稀见着下方的青色血管。他定神看着,忽而发起了呆,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方才它还说,他会一口口,将她吃干抹净?

真是笑话。

地上躺着的李秀色便在这时脑袋忽而朝这一边歪过来,如同故意一般,恰好挡住了她露出在外的脖颈肌肤,也让发呆的广陵王世子稍稍回了神。

“……”

她不是晕了?为何脑袋还在动?她到底晕没晕?

他抬手推了推,便见李秀色身子随之一晃,刚歪过来的脑袋又歪了回去。

颜元今古怪地看她一眼,并未多想,只将视线挪到她还残留黑血迹的唇边,这丑丫头强行冲破了蛊毒,眼下应当是损了心肺,受了内伤。方才她刺硎尸那一剑时,着实叫他吃了一惊。照理来说中了尸蛊的人断不能还残存自身的意识,为何她可以?莫非是因为她拥有比常人更坚强的意志?还是因为她有何特殊的身份?

可她不就是一个正五品家的女儿,还能有什么特殊?

她处心积虑接近他、讨好他,一次一次狗皮膏药似的黏上来,又是为什么?难道说就因为喜欢他?她就这么喜欢他?

可她是不是没有脑子,要知道除非太阳打西边升起,除非他瞎了废了,不,哪怕瞎了废了,他也死都没可能喜欢她。

他不屑一顾地打量李秀色好一会儿,目光不经意落至她耳垂上的耳钉处,也不知为何,静静看了半晌后,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摸了一摸。

他曾经也这样偷偷摸过那个东西的耳钉。

思及此,广陵王世子先是一愣,眼神中很快闪过一丝厌恶。

恰在此时,指腹不小心触到了什么软软的物什,定睛看去,却小姑娘的耳垂。只一瞬,他便有如碰到什么刺一般收回了手,再迅速起身,抬脚对她踢了踢,端出幅凶神恶煞的模样,语气恶劣道:“晕够了没?”

昏迷的人自然不能回答,广陵王世子问完似也觉得自己好笑,正在此时,却忽觉身遭一阵晃动,叫他脚下也不禁晃了一晃。

四周纷纷掉下石块,墙体脱落,地势摇晃。

颜元今心头一跳,此洞为硎尸所设,硎尸一死,这个洞怕是要塌了。

他抬手一试经脉,见轻功已然恢复得差不多,正欲踮脚,瞧见地上的李秀色,便又大发善心地用铜钱链利落地将她整个身子一卷,扛在臂弯,飞出洞中。

出洞瞬间,身后轰隆隆一声巨响,漫天硝烟,彻底塌陷。

*

滴——

【恭喜宿主,协助主角斩杀硎尸,功德分+4,已拥有6分功德!】

【恭喜宿主,您今日于地洞中情话表白一次、提醒目标躲开偷袭一次,已累计到任务完成次数中,任务进度30/100。请再接再厉哦。】

李秀色醒来时,正听见系统一连串的播报声,只觉头脑嗡嗡,有些发懵。

她下意识揉了揉脑袋,忽觉掌心又传来丝丝的痛,下意识看去,却见伤口处已然涂上一层白色药粉。

再抬起眼,发现头顶是茂密的枝叶,以及叶后布满星子的天。

她眼珠稍稍转了转,看见最近的一株大树上,似乎正躺着个黑漆漆的人影,金衣黑靴,好整以暇,似在小憩。

她静静看了会,忽听那人道:“醒了?”

李秀色一愣,他不是在睡觉?心中虽奇怪,但嘴上只是应声:“嗯。”

又看了眼身旁的一个瓷瓶,继续道:“世子,是您给我上的药?”

颜元今两手撑在脑后,睁开眼睛,注视头顶星辰,语气漫不经心:“不必谢我,本世子是怕你失血过多死了,举手之劳而已。”

李秀色坐起身,只觉胸腔内还有些微痛,但比较之前好受许多,轻咳一声,而后道:“谢还是需谢的。”毕竟你难得这么好心。

颜元今哼一声:“掉点血便晕了,出息。”

李秀色抬头纠正道:“世子,我不光掉血,我还为避免伤到您,不惜冲破尸蛊,受了内伤。”

原是为表衷心,不想对方听见后点了点头:“说的没错,不光如此,还给了我一巴掌。”

“……”这话题怎么还过不去了!

李秀色忙解释道:“世子,您也知晓我是被控制了,那一掌并非我本意。我给你赔不是,您便消消气罢,再者事已至此,打都打了,总不能叫您再还回来?”

颜元今挑起单边眉毛,继续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未尝不可。”

“……”

他不会要来真的吧!因知晓这厮素来不懂怜香惜玉,生怕他真要飞下来暴揍自己,李秀色忙戒备地捂住了脸。

谁料等了片刻,也没见那广陵王世子有什么动静。

料想他是诓自己,李秀色这才放下心来,继续斟酌问道:“世子,我晕了多久?”

颜元今道:“天都黑了,你说呢?”

“……”

“那、那您就睡在树上等我?”

李秀色越说越心虚,毕竟他们还有要事在身,若真因为她耽搁了,她怕是要自责死。

颜元今稍稍偏头,居高临下瞥她一眼:“谁说我是在等你?”

李秀色奇道:“那您是在?”

“等人。”

李秀色闻言不由又是一愣,等人,不是在等她醒,还能是等谁?

还在思索,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林间深处亮起火把,摇曳光色中,似有几人正朝这边疾步而来。

颜元今坐起身来,屈起长腿,好整以暇地扶起下巴,慢悠悠道:“这不就来了。”

那几人并未直接来到李秀色这边,而是停在了不远处已被烟尘碎石掩埋的山洞入口前,只听为首那人声音带着分沧桑,焦急道:“怎么会,怎么会塌了!谁干的?是谁干的!”

颜元今脚尖晃了晃,伸指一弹,不知弹出个什么,只听“砰”一声,惊起林中飞鸟。

又一年轻的声音惊呼道:“尤老!那边似有人!”

“走!去看看!”

很快,夜色中便有人穿过树丛,直直奔至李秀色所在的这一片。这一见地上坐着个模样狼狈的小娘子,所有人都稍愣了愣。

李秀色也愣了,与之面面相觑。

在她面前,站在三个男子,还有一个小娘子。这小娘子她认得,正是白日里跟踪的那一位。

小娘子似也认出她了,先是惊讶捂嘴,而后放下手来,指着李秀色,恨恨道:“果然是你!”

领头的老者扭头道:“你认得她?”

“对,我今日见过她,当时我便觉得——”

话还未说完,忽听身后一阵风声,夹杂着树叶晃动的簌簌声。

一人从树上轻巧跳下,正跳至为首的那老头身后,足尖未发出任何声响,只抬手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老头顿时一惊:“谁?”

广陵王世子从容绕至他前头:“自然是我。”

他轻声一笑:“这可不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吧……月氏?”

第47章 勾结

那老者瞧见面前冷不丁冒出来个人来, 着实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衣着光鲜,容貌惊艳的小郎君。

他面色闪过一瞬慌张, 故作严肃道:“何为月氏?郎君认错人了!”

“先别急着不承认, ”颜元今微微一笑:“让我先猜猜, 为何这地洞塌了你们这般着急?你们与洞中的硎尸是何关系?”

他单手抱胸思考状在那老者身侧绕了半圈,另只手指尖有意无意地轻挑着辫尾铜钱,忽而停下步子,轻轻“啊”了一声:“莫不是当初婚祭下葬的可怜女子,便是出自你们月氏一族?”

此言一出, 老者身旁几人神色瞬间紧张起来,那老者更是愕然, 随即面露戒备, 语气压低道:“你、你究竟是谁?”

他眼神警惕地打量起小郎君装扮, 见他一袭金衣, 眉眼张扬,气质出挑,只一眼便晓得定出自什么矜贵人家,这样的人为何要至于此处?又注意到其袖处被明显划破,身前也有深深浅浅的血迹,心头不由一跳,惊道:“是你?是你毁了这地洞?!”

颜元今道:“这可是你冤枉我了,分明是它自己塌的。不过里头那具蠢僵尸倒确实是我杀的。”

“什么?!”那老者难以置信:“你、你把它杀了……”

他身侧几人顿时也惊讶不已, 对望一眼, 神色中竟却并无怒意,还莫名带了分欣喜,随后喃喃道:“当真?当真杀了它?”

颜元今并未应声, 只不屑笑道:“你们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为何要与那畜生狼狈为奸?”

老者脸色青白,似乎不知该如何作答,倒是身旁年轻男子之一想起什么,急忙矢口否认:“并非你所想,我们……”

话未说话,便见面前寒光一现,长剑搭上肩头,凉凉贴上他肌肤。

广陵王世子持着剑,眸色淡淡:“我只听真话。”

这男子双腿顿时一抖,说不出话来。倒是另一年轻男子见状偷偷举起手中棍子,然而还未使力,不知从何处忽弹来一枚铜钱,只听“锵”一声,他手腕吃痛,那木棍竟直接飞了出去。

颜元今活动了下指尖,神色不屑中带了丝不耐烦:“好话不说第二遍,莫让别人没耐心了。”

说完,抵住的剑身朝男子脖前又近了近,眼看下一瞬便要见血。

老者见身旁两名男子眨眼间便被制住,深知这小郎君功力非凡,当即颤声道:“郎君息怒,切勿动手。我说、我说!”

李秀色这会儿也慢慢从地上站起,这骚包的伤药有些奇效,她眼下痛感渐渐无几,虽说还有些晕,但好在精神恢复了大半。

她行至颜元今身侧,见他眉毛一挑:“这不就得了。”

随后慢条斯理地收了剑,摆出了幅洗耳恭听的架势,冲着老者懒洋洋道:“行了,说罢。”

年轻男子担忧道:“尤老……”

方出了声,瞧见颜元今眼神又淡淡瞥了过来,想起这人厉害,立马又不得已噤声。

那老者摇头道:“没事……总会有这一天的。”

他说完,看了颜元今二人一眼,叹了口气,回忆起什么似的,缓缓道:“当年听先辈提起,我族刚搬来此处时,恰逢此坑中生出僵尸。”

“先祖虽立志要开始新的生活,但因初来乍到,仍是穷困潦倒之时,便饱受本地人排挤,那阵子村民正商讨要行冥婚镇僵尸,却一直找不出合适人选,谁曾想竟在暗地里将主意打到了我族人身上。”

“他们同老族长提出要求,族长起先不愿,后遭威胁,深觉族人处境艰难,若想要今后能安稳地过日子,表出诚心,便只能献出族中一刚刚及笄的女子。”

李秀色听了个开头便已然极其愤慨,问道:“便这么轻而易举地将一个人随意交出去了?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就没问过她愿不愿意?她家人同不同意?”

尤老低声道:“那娘子家中仅有一对父母,当初在替人做苦工时遭人白眼迫害,双双被打成了残废,心智也因此不再健全,正常生活都极为困难,本就是苟延残喘。老族长便与她达成交易,保证族中人会照顾好她父母后半生,了却她唯一牵挂,劝说她同意了婚祭。”

李秀色气道:“这对她何尝不是种变相的压迫。”

心中又涌起一股酸涩,难怪新娘子的嫁衣这般简陋,不仅因她本就下等族出身,且在族中竟也还活在最为凄苦的那一家。就因为这样的出身,便只能任人宰割,这算什么道理!

“冥婚后,那老僵尸果然消了尸气,腐烂而尽,并未出来祸害四方。附近原本的村庄人家倒也果真从此没再刁难我族,不过他们似乎仍心有余悸,惶恐至极,时间一长,渐渐都搬离了出去,于县中其他地界划地生活,更有甚者,干脆离开了昭花县。久而久之……这一片便只剩下我族中人。”

“本以为就此能安宁,却不想过了几十年,发现当年活埋那娘子的僵尸坑突然出现了一方小洞,洞口愈来愈大,闹得族中人心惶惶。终于有胆大者冒险下洞探查,才发现其中竟藏着一具新的僵尸,此僵极为出奇,血肉之身,尚有呼吸,更能言语,除开不可见日、以及模样有些恐怖怪异,竟与常人并无太大区别。”

“后来才得知,它原来竟是当初的那老僵与那女子所生,是我们族人亲手造出的祸害!它先是害死我族中数人,随后又突然收了手,声称可以不继续滥杀,但我们需与之做个交易,一是助他建设洞中机关,二是每年都要给他送去一个‘新娘子’,他自也会替我们消除所有试图擅自闯入村中的外人。”

李秀色讶道:“每年送去一个?你们照做了?”

尤老低头不语。

反倒是那黄衣女子出了声:“不做怎么行?那畜生不许我们搬离,若不做,村子早被它杀光了!牺牲一两个人,换大家安宁,有何不可?”

李秀色见她长得漂亮,竟却能说出这般冷血的话来,横眉冷道:“话说得这般轻巧,别忘了你也身为女子,怎么不担心下一个便轮到你自己。”

黄衣女子哼一声:“如何会轮到我,我家可是族中最富足的,要献也是献那些快活不下去的玩意,街边女乞这么多,反正也了无生趣,还不够它挑的么?”

李秀色哑然,当年“下等族’竭力要突破世俗等级界线,反抗压迫才来到这里生存,却不想短短百年,自己族内倒是又分出了个三六九等,想想还真是讽刺。

颜元今在一旁啧道:“于是你们便与那蠢东西合作,在林中设下迷雾,引外人掉入陷阱,沦为硎尸之餐?”

尤老道:“这、这也是不得已之举。先祖留下训诫,要我们必须隐姓埋名,开辟家园,不与外界过多往来,如今族人好不容易安宁下来,我们怎愿意被别有用心之人闯入,威胁到大家眼下正常的生活?”

黄衣女子也道:“我早知你们在跟踪,既然甩不掉,便故意引君入瓮。”

又不满道:“谁知你们这么好的运气,竟然完好无损地出来了。”

说完,目光不甘心地落在了广陵王世子身上,暗暗剜他一眼。

李秀色不由恍然,凑近颜元今跟前唏嘘道:“世子,看来是您在船上对她太不客气,才叫人家动了杀心。”

又小声嘟囔:“我原是被您连累了。”

颜元今低头瞥她一眼,似笑非笑:“你说什么?”

总觉得他语气阴恻恻,李秀色当即缩缩脖子:“没什么。”

年轻男子在这时道:“郎君,我晓得你能耐高,不过……你是当真杀了那硎尸?它彻底死了?会不会……会不会又复活过来?”

颜元今眼神扫了扫他,带几分不屑,似是懒得回答这般没用的问题,反倒是李秀色在旁边认真点了点头,抬手指了指世子,再做了个抹脖的动作,替他答道:“挫骨扬灰了。”

又摇头补充:“莫要说活过来,怕是永世不得轮回了。”

这么一说完,砸了砸嘴,隐约还觉得有些残忍。倒是那两个年轻男子大喜过望:“真的、竟是真的……那太好了!”

尤老也看向颜元今,颤声道:“小郎君,实在……实在多谢你斩杀了那畜生,方才我们瞧见洞处燃起硝烟,又见它崩塌,还在担忧僵尸会不会蹦出寻大家麻烦。眼下看来,今后终于可以解脱,不必再做那些杀生之事了啊。”

李秀色道:“你们总共祭过几个新娘,又借硎尸之手杀过多少无故之人,可曾计算过?他们又可还有命解脱?”

尤老无力辩解,只垂头道:“我们自也深知所做之事罪孽深重。但属实无奈,毕竟谁也不想再过先祖那般苟且偷生的日子了。”

颜元今笑了:“如今便不苟且?”

“尤老?”他轻嗤道:“姓尤?”

尤老一噎:“郎君何必嘲讽我,你不是已知我族身份。”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也问出心中许久的疑惑:“你二位究竟是谁?看起来并非普通之人,为何要寻我月氏一族?”

广陵王世子笑道:“方才你说族中有记录生死的册子,没错罢?”

“是。”尤老愣道:“你……”

没等颜元今继续开口,李秀色已经率先摊开手,机灵且热心地替他说出了后半句:“拿来给我家世子看看。”

世、世子?!

月氏四人则是纷纷愕然,虽说他们猜想这小郎君来历定不一般,可竟未曾想会是这般人物。

尤老颤声问道:“世子……是、是哪一位世子?”

卫朝难不成还不止一位世子?李秀色想也不想介绍道:“那还用说,自然是最无恶不作的那个。”

颜元今:?

第48章 辛柔

“都在这里了。”

屋内, 烛火摇曳。几人在桌边规规矩矩站着,神色中都带有或多或少的惶恐,时不时偷偷朝上座的锦衣小郎君描去一眼。为首的尤老自柜中翻出几摞用红色麻布遮盖的包裹, 恭敬地从中冲抱出一摞递了上去。

小郎君方要抬手, 在他身侧站着的小娘子却忽上前一步, 伸出手来率先抢了过去。

李秀色抱住那包裹,没急着打开,而是又立马回转身递给颜元今,笑眯眯道:“殿下,请。”

几人在后见状, 都不禁暗中唏嘘,果真是位世子, 处事派头极大, 接个东西都得在下人手里过一遭。又想, 原来这小娘子竟是他的婢女, 难怪两人会在一处。

月氏素来不问世事,并没听说过这位广陵王世子,但听这小娘子说他“无恶不作”,似乎并不尽然,至少对待下人还算宽厚,这小娘子面含胎记,是一忌讳,他也能贴身带着, 可见这人也并非能坏到哪去。

广陵王世子并不知自己在他人心中形象有所升华, 只抬眼睨了李秀色一记,这才慢悠悠接了过去,放置桌上。

拆开遮布包裹, 其中果真是数本叠在一处的籍册。最上头那本还是崭新,看样子不过记录了几页。往下去每一本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旧,较下方的几本更已然残败不堪,书脊脱落,被人用极细的麻绳缝补。

尤老道:“世子,您为何要看这个?”

颜元今未答,只随意翻开一本,见上头一行行密密麻麻记录着月氏各家各户各人员的姓名介绍及画像,虽如先前车夫所说,族中在外皆取百家之姓,眼花缭乱,但册上记录的却皆是原本月姓。

身死者基本被一道红线划去,并写上某某年某时按族规葬于某潭。也有些是被黑线划去,并附明葬法特殊。

李秀色也凑过去看,随意瞥见一例,见旁边写道:“月小女,年十五,父母双亡行乞为生,卫和十四年腊月初三日,入祭僵尸坑,破例不予水葬。”

下头附上一张小娘子的画像,‘小女小女”,果真人如其名,娇小可爱,却在小小年纪,死于非命。

寥寥数字,却这般刺眼,李秀色只读了几例,便再也看不下去。

颜元今则是淡淡扫了过去,沉吟道:“如今已是卫和三十六年,若计算上百年前,我要找的那人,应当是……”

他说着,忽而合上手中那册,朝柜中其余几摞看了看,道:“拿朔和年间的过来。”

尤老点头诚实,忙挑出最里的两摞,叫身旁年轻男子抱了过来,一面问道:“世子殿下,您这是要寻谁的讯息?”

颜元今也不卖关子,头也不抬地问道:“青山顾氏,可曾听过?”

“顾氏?”尤老思忖一番,摇了摇头:“未曾。”

又转身看向身侧:“你们听过么?”

几位男子也一脸茫然,他们皆不常出村,并不太关心外界之况。

反倒是那黄衣小娘子脆声道:“可是离开主街最近、宅子最大的那家?”

“辛柔,你听说过?”

尤老等人倒也不甚奇怪,月氏辛家乃族中最富足的一支,家中开了织布纺,常要外出谈些生意。辛柔也因自幼长相超群,聪慧机敏,深受族人喜欢,她常在身为族长的尤老身边帮忙处理些事宜,尤老便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知晓她素来欢喜外出,不似他人般闭塞,能晓得许多事也在情理之中。

“自然。”只见辛柔揪了揪黄裙边,偷瞄了广陵王世子一眼,娇声道:“我知道那家,属青山镇上顶顶有钱的,还有人在都城里当大官呢。”

颜元今点头:“不错。”

得他肯定,辛柔的面上登时染上红晕,忍不住再瞧了他两眼。她原先只知晓他容貌上乘,叫人一眼便难忘怀,但性子过于目中无人,叫她丢了面子,反正世间美男子不少,她们月氏因族规也不能嫁与他人,于是当她得知自己竟被他们跟踪时,便干脆将他们引进了洞里。

可眼下才晓得面前这小郎君并非凡人,竟乃是当朝的世子殿下。看样子世子也没怪罪于她,似是还对她的回答颇有赞许,她可是族中最漂亮也最见多识广的人了,比他身旁的那婢女好看不知多少,他应当对她印象还是不错的罢?

尤老道:“世子,那顾氏和我们月氏有何干系?劳您这般兴师动众,亲自前来?”

颜元今没吱声,而是扭头朝李秀色方向瞥了一眼。

虽只一眼,但李秀色却迅速读懂了他眼神中带着懒散的意思:你不是就爱抢我话说?本世子累了,你来讲罢。

往常和陈皮出去办事,也是陈皮在那训话,他能少说几句,便少说几句,这两天属实说了太多废话,竟还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广陵王世子这么想着,舌尖方下意识轻抵了下牙关,便听那紫瓜在旁忽道:“尤老,你们这可有茶水,我家世子眼下有些渴了。”

“哎,有的、有的。”尤老哪敢怠慢,忙不迭唤人下去烧壶上好的雾花茶来。

李秀色又想起什么,贴心道:“顺道添些蜜饯,世子喜喝甜的。”

这一整套流利的吩咐下来倒让颜元今动作一顿,眼神中随即多了几分不屑。

他心中所想及喜好她竟摸得一清二楚……

呵,这丑丫头为了讨好他真是无所不用至极。

李秀色吩咐完,这才开始一五一十转述起顾家所发生事端,直说得尤老等人纷纷愕然,末了,她才从袖中掏出两卷画像,递上前道:“这一所画是自顾家院中挖出的那荫尸的画像,二画的是自它身上寻见的铜牌,有正反两面,您瞧瞧,可认得?”

又道:“我们查出月氏如今分为三支布于各地,便兵分三路去寻,铜牌实物在另一行的道长手中。”

“是,”尤老点头道:“当年族中人口数量不小,为掩人耳目,不被人察觉下等族身份,便分化为了三支。不过因此地最为隐蔽,老族长便一直生活在此处,其余两地只需每隔半年叫领头人来报道一次,添些籍册上的名号及记录。”

李秀色点头,心道那她和这骚包还真是来对了,这么说关键都存于此处了。

尤老拿过两张画像,看了那铜牌一眼,瞧见上头清晰的“月”字,以及背部弯月锁链图案,讶道:“这、这果真是族牌。”

又喃喃道:“我只在上一辈族长嘴里听过描绘,却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据说先祖们脱离下等族群体后,为保证安全,也不想再被此物侮辱,便将所有铜牌集中销毁殆尽……”

李秀色忙道:“您再瞧瞧那荫尸的,可有印象?”

尤老看了荫尸画像半晌,见之虽表皮完好,但总觉有些瘆人及潦草,便有些尴尬道:“这,这我倒是瞧不出……”

李秀色恹恹地“哦”了一声,她也知方才心急了些,到底是死了上百年的甚至数百年的,这族长虽也是花甲之年,但怎么可能会认得荫尸原身女子。

恰在此时,茶水端了上来,盘中也上了些蜜饯糕点,李秀色见状刚要去接,却被一黄衣身影撞得一歪。

辛柔挤过了她的手,率先迎了过去,将茶水端起,袅袅婷婷行至颜元今身侧,轻轻递了上去,柔声道:“世子,请用茶。”

颜元今闻声抬头时恰看见尚未反应过来的李秀色还神色颇有些呆滞地站在后方,眉头稍稍一挑,心中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好笑,随后将目光慢吞吞移到行至自己面前的辛柔身上,打量了一下她的脸,忽道:“有帕子么?”

辛柔顿时一愣,见他问起这般私人的问题,脸颊顿时又红了几分,而后摇头:“回世子,今日未戴在身上。”

颜元今唔一声:“没事。”

他说着,指尖轻轻一挑,便从袖中变出了一方朱红色的巾帕,染了些独特清冽的桃花香。

李秀色远远瞧见先是一愣,她认得这个,当日在王府亭中这厮扔出的同这是一模一样,陈皮说他主子每日换张新的,看来还真未夸大。

辛柔面色则是愈发得红了,这是要送她帕子?

她以前确实听说过一些男女以物定情,可都是私下里做的羞事,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赏赐于她,是否过于奔放了?不过他既然是当今世子,定是与族中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家伙不同的。

思及此,便佯装不懂道:“世子,您这是?”

颜元今道:“拿去。”

一旁的月氏其余几人全都看直了眼,尤老更是忧心忡忡,事发过于突然,这世子怎么突然就瞧上辛柔了?虽说她确实样貌上乘,但毕竟是族中人,是万万不可与外人结亲的,更何况对方身份特殊,平时什么样的天仙国色见不到,他对辛柔定是临时起意,绝非是动了真心……

还在想着,眼见辛柔已然点了点头,羞涩地“嗯”了一声,先将茶水放置在桌上,再抬手帕子,正揉着上头顶好的布料,却忽听广陵王世子轻飘飘道:“好了,把脸挡上罢。”

李秀色:“……”

尤老:?

辛柔不解道:“挡、挡什么?”

“脸。”颜元今言简意赅:“你的。本世子不大想看见。”

又奇道:“不然你以为我把帕子给你做什么?”

辛柔握帕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听懂了他话中意思,顿觉无地自容,眼眶登时红了,怎能这般、这般羞辱人?

她声音已然带了些泣意:“世子为何要我……要我……是辛柔长得过于难看了么?叫您见我心烦?”

颜元今本来倒也没那么烦,她一问他便有些烦了,语气却还算客气:“倒也不全然。”

他慢条斯理地评价:“丑是丑了点,但比较某些人还算好一些。”

又啧一声:“不过也没好多少。”

从小人人皆夸貌美的辛柔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她难以置信地抬头,又难以置信地看了眼侧方那面带胎记的婢女,心中忽而生出股荒唐之感,世子口中的“某些人”不会说的是这个丑娘子罢?他竟然拿她与她比较?!

尤老等人也全然愣了,虽有异议,却也不敢出言。

颜元今“啊”一声,继续道:“还有关键一点。”

他道:“我还记得在某些人嘴里,本世子是全胤都最无恶不作的那个。”

李秀色嘴角一抽,这话题怎么便扯到她身上了?这事不都过去了,他怎么这般小气,还记在心里呢?

“其实她说漏了。”广陵王世子微微一笑:“本世子非但是无恶不作,还是最睚眦必报的那个。”

“……”

辛柔这下终于敢怒不敢言。是了,她之前设计了这世子,又怎么求他放过自己呢?只是心中又实在忍受不了这般屈辱,转身便哭着跑了出去,那帕子也没握住,颤巍巍落至地上。

颜元今这才舒坦起来,拆开了面前包裹,露出其中数本一看便年代悠久的册子,屈指敲了敲,谈正事道:“既然分辨不出,便照着上头画像,一一比对出来罢。”

又道:“手脚快一些,我们时间有限。”

毕竟眼下已是后半夜,过了明日白天,到夜间那荫尸便该苏醒了。

这不是项小任务,可这世子却吩咐得如此随心,仿佛做多了这种事。只是眼下确实也并无他法,尤老及其余两名年轻男子也知事态严重,只得快马加鞭,分头翻找比对了起来。

李秀色捡起地上帕子,正想着要上前帮尤老他们忙,可还未动作,却听广陵王世子看向她道:“愣着做什么。”

“还不快给本世子奉茶?”

那茶水分明离他近在迟尺,可他还是懒洋洋扶着下巴,如同自己没有手似的。

第49章 阿柳

李秀色先是呆了一瞬, 随即反应过来,这世子虽说语气不善,但听在她耳里却分明是天上掉了馅饼, 忙不迭挂上笑脸, 点头“诶”了一声, 殷勤地凑了上去。

颜元今见她这般模样,只觉得好笑,活见鬼了,还是头一回见人端茶送水这么开心。

他睨她一眼,慢条斯理接过茶水, 只轻酌上一口,便道:“凉了。”

将杯盏随意丢了回去:“我要喝热的。”

李秀色好容易才接住, 洒了半手茶水, 只觉不过是少了几分热气, 分明还是温的, 火气方要冒上来,又迅速忍压下去,看在任务加一的份上,她不跟这全天下事儿最多的计较。

“这就给您换杯新的。”她假笑着说完,忙又去拎了茶壶给他斟满。

这壶嘴中还冒着热气,李秀色捧杯时都觉得烫手,心说这回不得烫死你。却见颜元今接过后从容地饮上了一口,依旧面不改色, 轻描淡写地评价道:“还行。”

李秀色:?

她神色复杂地盯着他嘴巴看了一会, 还在思考这人舌头是什么做的,忽又想起什么,连忙去将蜜饯糕点也端了过来。

这盘中的点心模样精巧, 香气怡人,李秀色下意识吞了记口水,将之放至桌上,想想又觉得不对,捏起一块送上去:“世子,您累了一晚,也该饿了罢?”

她伸得太快,手都险些怼至他唇边,广陵王世子脑袋未动,只掀了掀眼皮子:“怎么,还想喂我?”

胆大包天。

李秀色心道你若是愿意也不是不行,但嘴上不敢这般直言,忙收回来一些,贴心道:“不是,我是要递给您。”

颜元今笑了:“本世子自己没手吗?”

“……”方才叫奉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李秀色将那糕点在他跟前晃了晃道:“世子,您闻,空中都飘着这芙蓉绿豆糕的甜津香气,想来口感定是甜糯可口,您还是快些尝尝罢。”

她说话时鼻子还附和地使劲吸了一吸,为引诱这骚包吃上一口可谓是使劲了浑身解数,只可惜对面神色冷淡,似乎丝毫都不给面子。

正气馁时,忽听一阵“咕噜噜”声。

是从她肚中传来的。

这声响不小,她又离得极近,广陵王世子可谓听了个一清二楚。这才忽而想起,不但他未进食,这丑丫头貌似也饿了快一天一夜了?不仅饿着,还失了不少的血。

他这才不由打量她一眼,见她上了药后这会气色明显红润许多,他先是想,这小身板倒是能撑。又想,怎么这厮和旁人不同,正常人发烧受伤不应神色暗淡无光,她双眼为何还这般得亮?眸如星子,炯炯有神地对上他目光,眨眼瞧他一会,而后瞳中忽而盛上些羞赧的笑意,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世子,不然这个还是我先吃了罢。”

颜渊今:?

说完,没等他回应,糕点便迫不及待地塞进了自己嘴里。

这紫瓜吃东西很不文雅,是一口塞进去的,平常小娘子都不会这么吃。平常的定是会小口小口咬着,细嚼慢咽,矜持淑女,虽然他没见过,但是猜也猜得到。

这么不文雅的小娘子,居然是钦天监监正家的女儿?

又忽而想起上次听谁提起,她似是李家的庶女,噫,该不会是从小没了娘,所以没饭吃罢?

颜元今莫名其妙地盯着她吃东西看了半晌,也不知为何脑中会乱七八糟想了甚多,最后又诡异地想,她吃得好香。

似乎……是挺好吃的?

不过。

广陵王世子轻轻皱起了眉头,这不是要拿给他的么?谁准许她先——

方有些不高兴地思及此,却忽见面前又伸上来一只小手,手中捧着一块粉青相间、嫩嫩软软的糕点,似乎还怕他觉得不干净,刻意没碰到自身伤口,李秀色笑眯眯递着,期待问道:“世子,吃吗?”

颜元今稍稍一怔,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忽觉鼻尖如她所说,竟真的飘进一股清甜的香气。

他半晌没作声,过了许久才有些不满地问道:“你是狗鼻子吗?”

“啊?”

这怎么还突然骂人呢!

李秀色不明所以,还未来得及回话,却见广陵王世子抬手将那块糕点接了过去。

颜元今咬上一口,下意识挑了挑眉,心道,不怪这紫瓜,味道是还不错。

李秀色见状,另只手悄咪咪将桌上盘子朝后拉了拉,眼见广陵王世子大快朵颐吃完了,虽不知他为何突然好似食欲大增的模样,但还是连忙又趁热打铁递上第二块:“给。”

他这一回竟也未见刁难,只随意接过,还未下口,忽听有人惊呼一声:“寻着了!”

颜元今动作顿时一停,眉头扬起,随即将糕点丢回盘中,扭头道:“寻着了?”

李秀色虽可惜这一口没叫那骚包吃下去,但眼下还是更惊讶于月氏几人速度。只见一年轻男子将手中书册小心地递了上来,铺开在桌面丧,恭敬道:“世子,在这本上。”

书册的封面全然掉光,内里也七零八落,被细线艰难地缝补起来,四角有些发霉发黑,一看便年代久远。

颜元今低头看去,只见右页画了三张人像,唯有第二位的名字处被划了道长长的黑线。

——月阿柳。

名下配一张画像,画中仅有一张脸,许是保护尚可,墨迹倒也算清晰。

看上去大抵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虽年岁尚小,但五官容貌清秀立体,即便是放在现在,也称得上出众。而在其唇下,还有一粒显眼又独特的美人痣。

恰与荫尸点在一模一样的位置。

李秀色也凑上前看,看了几眼,忽而不自觉“咦”了一声:“等下,我怎么觉得……”

她轻皱起眉头,奇怪道:“怎么觉得看上去有些熟悉?”

尤老在旁端详一番:“确实与二位给我看的画像上那僵尸有些神似。”

“不。我说的并非是它……”李秀色摇摇头:“我总觉得像我见过的谁,却有些想不起——”

言至此,脑海中却忽而蹦出一个人影,她当即一激灵,下意识道:“顾茵茵!”

尤老等人一怔:“那是何人?”

“顾茵茵?”颜元今也只觉这名字有些耳熟,问道:“谁?”

李秀色奇道:“顾公子的妹妹,世子这都不记得了?”

这厮不是和男二号顾隽关系甚好,怎的连人家妹妹的名字都不知道?

“妹妹?”颜元今稍稍回想了一番,这才恍然。哦,是了,顾隽是有个妹妹,他倒也见过不少次,连夜从胤都赶回来除了是因对顾家祖宅那具无名棺材感兴趣,也顺道是为了给她送些暂时可救命的名药。

虽然他也没少听顾隽那厮提过顾家小女的名号,可他不记得这人名字不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么?她吃惊个什么?他堂堂一个世子,为何要浪费时间去记旁人姓甚名谁?

广陵王世子看向出言不逊的李秀色,不打算与她计较,只问道:“你说这画像,像顾茵茵?”

“是。”李秀色愈发惊讶了,又问道:“您不会没见过罢?还是您不会连她长啥样都不记得了罢?”

“……”

颜元今继续认真地回想了一番,确定了自己诚然是不记得顾隽那妹妹模样。虽说他见过不少次,但每回也未曾认真瞧过脸,确实是没放在心上过。不过这也是应该的么?除了与各类案件有关的线索,他广陵王世子凭什么要记无关人员的样貌?

李秀色晓得这广陵王世子只怕是深刻地践行了“目中无人”的理念,别说是顾隽妹妹,只怕普天之下除了乔吟就没有能让他多看两眼的小娘子。她叹了口气后,只能指指书册中的陈旧画像,断定道:“这画中人年岁看样子只比顾茵茵小上一两岁,连美人痣都如出一辙,二者样貌,至少七分相似。”

又沉吟道:“当初荫尸开馆时我并未看得多仔细,加上荫尸面黑,虽可见容貌,但也不算太好辨认,所以我并未多想,可眼下再认真比对起这画像上荫尸样貌,才发现同顾茵茵,也有几分相似。”

尤老奇道:“小娘子口中的那顾茵茵是?”

“便是那青山顾家的小姐。”

尤老奇道:“顾家人,怎会同我月氏中人长得相像?况且差了上百年……”

李秀色摇了摇头,她对此也不大清楚,只继续看着书册上名字旁的记录,喃喃念出了声:“月氏阿柳,朔和十七年生人。上有双亲,为夜香工;下有一弟,唤作阿三。阿柳为朔和十七年生人,十四岁卖至商府为奴,一生无子嗣。四十六年其弟去寻,得知一年前意外身死,尸体未寻得,破例不予水葬。”

“死时二十有九,”她道:“确实与卫道长所判断一致。”

颜元今忽问道:“可有她胞弟的记载?”

“有的。”李秀色翻了一页,正见‘月阿三’一名被红线划掉,说其于朔和五十八年行水葬,享年三十有八,膝下育有一子,唤作月绣。”

月绣?

颜元今听完,捻了捻纸腹:“将月绣,及其后代的也找出来。”

第50章 后代

不多会, 年轻男子之一便递上来一本册子,道:“在这!月绣的记载于此处,上头写, 其有一子唤做端远。”

尤老在旁听着, 只觉自月绣起这名字便越听越觉得熟悉, 忽道:“等等,你是说端远?”

他皱起眉头,上前一步拿过册子:“让我瞧瞧。”

总算是有要摸着藤上瓜的苗头,颜远今挑眉问道:“认得?”

“这不是……”尤老沉吟道:“这不是辛柔祖父的名号么?”

辛柔?李秀色讶然,方才被这说话难听的世子气哭出去的那黄衣女子?

尤老翻了翻册子, 确定道:“端远兄长我二十余岁,自我记事起其父月绣便已身故, 且化姓为辛。”

籍册上写月阿柳自身并无子嗣, 如果这族长所言非虚, 那岂不是说明, 眼下唯有辛家她胞弟这一支是与她有血缘关系的后代了。

这么说……

李秀色在心中计算一番,忽而一怔,这荫尸便是那辛柔的高曾姑奶奶了?

难怪辛柔形容秀丽,且看月阿柳的画像,便多半能看出他们家的样貌定个个是人中龙凤。

“他可还活着?”

尤老点头道:“端远兄虽早已过鲐背之年,但身体尚好,尚在人世。”

颜元今扶上下巴,笑道:“行。叫他过来同我谈谈。”

“这……”尤老闻言, 当即尴尬道:“殿下, 端远兄年岁已大,腿脚不便,常年在床, 恐怕……”

李秀色晓得颜元今那骚包就晓得做些叫人为难的事,忙在一旁主动体谅道:“无碍,我们还是亲自过去罢。世子,您觉得呢?”

广陵王世子淡淡朝她看去一眼,只冷哼一声,陈皮跟着他的时候都不敢三番五次抢他话说,这紫瓜倒是自觉得很。

不过他终究未有异议,只颇有些懒散地起了身,率先行了出去。

他腿很长,大步流星,李秀色忙要屁颠颠跟上去,忽想起什么,又退回去顺了两块芙蓉糕。

*

这一夜似乎很是漫长,又似乎过得极快,踏出门之时,已见日出之曦。

“百家村”在外人眼里,不过是一占地较大的村庄,但只有亲临此地,才知此世外桃源别有洞天。月氏虽常年锁村,但村内从未耽搁建设,道路众多,皆铺上了石板砖,搭桥建瓦,小起高楼,随处可见摊贩商铺。

人们安居乐业,除开街角是有些行乞的老老少少,其余人穿着打扮可谓是看不出半点与当年那“下等族”的联系。

眼下虽说天方蒙亮,但恰是早市热闹渐起的时辰,路上已可见不少行人。许多见着族长经过,纷纷弯腰鞠礼,而后目光便不约而同饱含新奇及探究地看向他身侧那两个眼生的郎君娘子,不乏一些窃窃私语。

这不是族中人罢?族长怎么会带外人进来?

那小郎君神采飞扬,俨然神仙般的人物,走路时环佩作响,叮叮当当,叫人忍不住多看两眼;那小娘子样貌虽普通,却因面上那显眼的胎记,也叫人心生好奇。

李秀色自从摘了帷帽,被人看得多了,眼下丝毫不介意,只偷偷将袖中藏着的糕点拿出来一个,轻轻撞了撞左侧人的胳膊,小声问道:“世子,吃吗?”

颜元今低头,看她不知什么时候竟还顺了这东西出来,嗤道:“你自己留着吧。”

李秀色“哦”一声,其实方才递的册子、两杯茶、及一块糕已然让她迅速任务加四,虽说离预想的还很远,但是胜利指日可待,总归她现在还有些饿,不如见好就收罢。

这么一想,她便心安理得地将两块都塞进了自己嘴里。

颜元今颇有些嫌弃地瞥她一眼后,脚步不由加快了些,只是方拉出点距离,后头那短腿便蹭蹭蹭追了上来。

“到了。”

李秀色正追得吃力,忽听尤老出声,定睛看去,才发现停在了一处在此处较大的宅院面前。

尤老带众人推门进去,入目便是一极为宽敞的宅院,院中杆上晒满了花花绿绿的染布,各角落摆着数只大染缸,以及几台纺织用的脚踏缫车。

眼下天色尚早,竟已有数个女工在晨起做活。

几人在尤老带领下行至一侧屋前,还未站定,不远处便忽而迎出来一位年约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他面容俊朗,打扮得体,稍带些富态,笑道:“尤老,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招呼完,瞧见这族长身旁跟了两个眼生的郎君和小娘子,又稍稍有些诧异,下意识问道:“这两位是……”

一看便是外人,过去可从未有外人进村的先例。

“是两位贵客。”尤老只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并未提及世子身份,只开门见山道:“绍磊,端远兄可在?”

“家父?”辛绍磊听了听屋内动静,摇头道:“这个点他应当还在睡,老爷子前些日子意外染了风寒,昏沉的时间比往日多了些。”

又奇道:“族长找他做什么?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等尤老说话,颜元今道:“把他喊醒,我要问一些话。”

“……”

辛绍磊先是一愣,又稍有些不满,这小郎君究竟是何人,语气怎的这般嚣张?

李秀色在旁小声提醒道:“世子,您这要求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

尤老也抹一把冷汗,忙打圆场道:“辛柔还未归家么?”

“方才回来了。”辛绍磊这才将目光移回尤老身上,叹气道:“我正奇怪呢,往常她回来定要先逗下院中的野猫,今天竟直接捂着脸回房了,问她什么也不说,进屋便开始砸东西……”

猫?

李秀色闻言,浑身顿时一机灵,在四周望了望,下意识朝颜元今身侧靠了靠。后者察觉她动静,只觉得她整个人都快贴上来,便头也未偏,只伸出一根手指头抵住她脑袋,将她推远了些,末了,还将指尖在衣上懒洋洋地擦了擦。

辛绍磊问道:“尤老,我记得她昨夜外出归来是直接去您那帮忙了,怎的一夜未归,还变成这般……”

尤老顿觉尴尬,清了清嗓子:“这个,说来话长。”

又道:“还是先谈正事罢,既然端远兄未醒,问你也……”

可谁知话音未落,便听屋内传来一声沙哑而苍老的嗓音:“是、是尤弟来了么?”

颜元今唇角一勾,未等辛绍磊阻拦,已然抬手推门进了去。

*

屋内,摆放着一炉安神熏香,其后,是一张年岁久远的松木床。床上那人被辛绍磊搀着坐起,头发花白,面容苍老,时不时轻咳一声。

“这位,你可认得?”

陈旧的名录册翻开至记载‘月阿柳’一页,递到他面前,老人颤颤巍巍看了半晌,忽道:“这是……是我那位姑奶奶?”

“正是。”尤老忙追问道:“端远兄,你是听谁提起过她?”

辛端远未应,只缓缓道:“我、我这姑奶奶……是死在外边了。”

颜元今来了兴致,眯起眼道:“可知她是如何死的?又或者,是被谁害死的?”

老人稍稍一怔,并未作答,只似想起什么,右手不自禁地抚摸上籍册边缘。

辛绍磊在旁一脸讶然,他出生时祖父便已过世多年,月氏除族内生死总册外,单家并无族谱,死者已矣,自他这一代起,父亲从未多言旧事,以至于他对上几辈并不熟悉,如今第一次瞧见名册上那位‘曾姑奶奶’的画像,倒也倍感新奇。

可籍册上分明写了这月阿柳死因不明,为何还要专程跑来问他父亲?

那边厢,辛端远沉默了半晌,终于将头移开,忽而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几位请回罢。”

广陵王世子也忽而笑起来,语气轻描淡写:“突然下逐客令,看来是真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老头儿,我见你也是快归土的人了,还有何不能说的?”

他言语刺耳,老人家闻言,不禁连咳了几声,辛绍磊忙替其顺背,见那外人说话何其傲慢,不由气上心头,但仍分寸地压了下来,只沉声道:“小郎君看见了,老父身体不适,还是莫要再逼问了!我家中不欢迎无礼之人,还请郎君尽快离开!”

尤老见这世子惹恼了对方父子,正焦急如何圆场,忽见旁边那紫衣小娘子凑了上去,为家主子收拾烂摊子道:“二位息怒!我身旁这位素来便不大会说话,属实抱歉。但他绝无坏心,不过因是关乎人命的事以至于心急到口不择言了些,还望能不与他计较。”

这小娘子说话时态度与那小子可谓天差地别,又同自家女儿一般大年纪,辛绍磊瞧见她言语真诚,面色这才方有缓解,辛端远闻言则是微微一怔,抬言看向面前的小姑娘,问道:“关乎人命?”

李秀色见态有回转,忙将手中荫尸画像递至老爷子面前,道:“您看,这是我们于青山顾家院中挖出来的那东西,顾氏上下连日诸事不顺、多病多灾,恐正是受其所害。”

辛端远喃喃:“青山顾家?”

又瞧见那画中东西的样貌与名册中极为相似,当即愣道:“这是……”

“荫尸。”李秀色道:“传闻此尸可食后代伤子孙,且今夜便会有所动作,唯解其身死谜团方能消灭于它。我们为避其伤人,不得已才远赴此地寻查其原身究竟是受了何等冤屈,为何会不声不响埋于顾家宅地?又是因何而死?缘何怨气?”

辛端远鼻翼翕动,嘴唇稍稍颤抖,许久才摇了摇头,叹息道:“执迷不悟……她这是执迷不悟!不过是孩子罢了,一生为此,死后还要不得安宁,何苦?这又是何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