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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隽闻言微微一愣,而后摇了摇头,道:“并未见过。”

李秀色“哦”了一声。

却听顾隽又继续道:“王妃已不在世了。”

“……什么?”

顾隽叹息:“据说是于生下昨昨兄时去世的,我晓得这应是他伤心事,便有意从未在他面前提起。”

李秀色怔住。

所以颜元今的娘亲和原主一样,也都是难产而死?那她早晨在他面前那么说,不是正巧戳中了他的伤心事?

李秀色心中忽升起一股莫名的内疚来,那骚包虽然极为讨厌,但正如顾隽所言,素来口是心非,他毕竟年纪也不大,十几岁的少年,如何不会想念自己母亲呢?怕不是刻意想回避这个话题,才说话难听罢。

顾隽说完,有些疑惑道:“李姑娘为何要问这些?”

李秀色低下头,闷声答道:

“没事,就是随口问问。”

*

几人用过膳后,先去陪同小道长检查了一番西院的棺椁,随后又去看望了今日气色已好上许多的顾茵茵。

打从卫祁在进门,顾茵茵一双眼便黏了上来,装疼装热叫道长把脉,乔吟在一旁冷着脸面无表情,似乎并不关心,倒是顾茵茵的眼神常向她与李秀色飘过去。

顾茵茵认得乔吟,那是胤都娘子榜的头一号人物,同她哥哥有婚约在。可旁边那个紫衣裳的小姑娘她没见过。

这小娘子是谁?打扮倒是挺水灵的,可额头上有道极为显眼的胎记,她上回便瞧见了,这么难看,怎么也不晓得遮一遮。

世子殿下总不能交这样的朋友,莫非是卫道长带来的?

顾茵茵不高兴地瞥了那小娘子一眼,心里又暗暗得意,总归自己长得比她漂亮,倒也不用担心。

李秀色不知自己从头到脚都被人打量了番,还在关心女主角的坎坷情路,她瞧见顾茵茵靠在床头,顺势将手放上卫祁在胳膊,说话时都恨不得将嘴凑到他脸上,这道长却仍跟木头似的,只顾低头把脉,她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忍不住小声道:“乔姐姐,不然咱们先出去?”

乔吟笑道:“怎么,你怕我吃味?”

李秀色道:“我见你面色不大好。”

“我只是有些不高兴,”乔吟朝着卫祁在光秃秃的腰间看去,狐狸眼一眯:“他既然收下了我送的如意坠,为何却不挂上。”

说着,扭头瞧了李秀色的耳朵一眼:“早知同你一般,还不如自己留着。”

李秀色也有些宝贝地抬手摸摸自己的耳钉,忽听乔吟又道:“李妹妹,你可吃过味?”

李秀色愣了愣,而后摇头。

乔吟意外道:“世子身侧那么多莺莺燕燕,你从不吃味?”

世子?李秀色闻言还是摇了摇头,她为何要吃味?

乔吟见她茫然模样,忍不住笑了笑:“以后你便懂了。”

李秀色见状,只好作势害羞,脑中却忽而冒出那骚包左拥右抱的模样,忍不住在心底啧一声……还是算了罢。

她心中不仅毫无波动,甚至还觉得这画面有些违和,总担心下一瞬那群可怜的小娘子,会被那没良心的广陵王世子用今今剑一下挑飞。

*

直至傍晚,用过晚膳,夕阳西斜时,门外才等回了颜元今的小桃花。

广陵王世子翻身下马,将马绳随意丢进门童手里,踏进前院,方穿过亭桥,还未行至厅内,便见顾隽一伙人迎了上来,领头的卫祁在率先问道:“世子,如何?”

颜元今瞧了他一眼,并未搭理,只径直朝前走去。

顾隽忙道:“昨昨兄出去奔波了一天,想来是累了,先叫他歇一歇。”

众人围聚上前,见颜元今于桌边坐下,执起正中的茶壶,要朝面前杯中倒水,却不想壶中竟只倒出了一滴,原是内中已尽了。

他正欲不满,便见旁边伸上来一只小手,手心中稳稳捏着一小杯新茶。

李秀色一手拎壶,一手递杯,正笑眯眯看他,极有眼力见地道:“世子,喝茶。”

颜元今轻皱起眉头。

说实话他并不想接,但眼下确然是有些渴了。

于是他没什么情绪地扫她一眼,还是接了过去,也喝了个干净。

【恭喜宿主,完成第二十三次倒贴任务,任务进度23/100!】

李秀色心中一喜,拿起他随手放置在桌面上的空杯,又续满一杯,递上去道:“世子,喝茶。”

这瓷杯形小,杯身极小,方才确实也不够解渴。

颜元今并未多想,又随意接了过去,一饮而尽。

【恭喜——任务进度24/100!】

顾隽见世子眼下大抵已歇够了,忙道:“昨昨兄,县衙可查出何头绪?”

颜元今将杯子放在桌上,没注意一旁有只小手又鬼鬼祟祟将它捞了过去,只抬起眼,懒洋洋道:“过去是有这下等族一说,不过大抵百年前,下等族人提起了抗议,表示虽先祖为罪人,但他们也还了几代的罪,渴望回到正常的生活,不再受人白眼,不再为人奴隶。”

“而后呢?”

“先朝自然不依,但也懒得管辖,那些下等族便自行偷偷消了族徽,搬离原先住处,掩人耳目地如正常人生活了下来。一百多年过去,改朝换代,人也死了多少拨,再没人记得这下等族一事了。”

李秀色见他说话间停顿,忙默默将第三杯送了上去。

颜元今正在专心说事,并未察觉异样,只觉身侧递上来一杯茶水,便随意接下,轻酌一口,继续啧一声:“好在那破衙门过去有一位敬业的典史,将青山镇历年的大事小事及人口历案都存档了下来,置于档室之中,那档室因机密也从不被人打扫,”他脸不红心不跳地道:“我今日一过去,好生同那县令提了诉求,他乐于相助,安排了三两人手在档室搜寻,寻了得有好几个时辰,才终于找到这关于下等族的记录。”

李秀色在旁听着,只恨不得翻白眼,好生提诉求?她才不信,这骚包怕不是一过去就把剑架县令脖子上,将县衙掀了个底朝天才对。上百年的宗卷,没十个八个人玩命去找,怎么可能这么短时间就找到?

卫祁在自也不信,但他眼下不关心这个,只问道:“那‘月’氏一群可有下落?”

颜元今掀眼皮瞧他,点了点头:“有。”

而后将茶喝完,放下杯子,好整以暇道:“但我为何要告诉你?”

“……”

顾隽忙道:“昨昨兄,你便别卖关子了。”他作势咳嗽一声:“宅中出了此事,你也知道我心急如焚……”

颜元今轻哼一声,这才道:“月氏当年分为了三支,一支留在青山,另两支分布在昭花县的南北两端。”

“昭花县?”顾隽皱眉:“我似乎听过……”

颜元今正欲说话,旁边又伸出只递杯的手来,他有些不耐烦地随手接过那杯子,一饮而尽,只觉饱腹之感十足,便放置一旁,而后道:“在巫咸山后方,前两年发过大水,冲了唯一的桥路,只能坐船,与世隔绝,算不上近。”

顾隽闻言点了点头,而后奇道:“诶?昨昨兄,你怎的这么清楚?”

“卷宗上写的。”广陵王世子眉头一挑,正欲继续说什么,忽见面前又递上来杯茶水。

他下意识又抬手要接,忽觉有些不对劲。

这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他拧眉朝一旁看去,那紫衣少女正对上他目光,满脸坦然地厚着脸皮冲他笑道:“世子,喝茶,多喝点茶。”

颜元今:?

第37章 分组

广陵王世子凤眼一眯:“多喝点?”

他怀疑她居心不良, 这一杯接一杯的,分明是想要撑死他。

李秀色从这厮眼神中摸着了“你胆敢再递一遍试试”的危险讯息,总归她现在已经完成了二十六次任务, 算来还是赚着了, 便当即见好就收, 撤下手中瓷杯,嘿嘿一笑道:“那算了,过会儿再喝。”

“……”

顾隽察觉两人气氛不对劲,忙道:“昨昨兄,卷宗档案上可还有其他资料?”

颜元今也懒得与那不怕死的紫瓜再计较, 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而后道:“下等族有多姓, ‘月’姓为其中人数最稀少的一群, 且月氏祖先实为外邦, 流传下来的个别风俗与先朝并不相同, 譬如下葬,月氏对人之葬法自有一套族规,有一称谈人死后会化为“水中月”,即凡是族中人皆需水葬,且族中因人口不多,也会有所有族人的名册,并将其生死之期记录在内。”

顾隽细细琢磨了一番,沉吟道:“也就是说, 倘若有月氏族人身死, 却并未水葬,抑或是尸体消失不见,族中应当也会有记载?”

颜元今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又道:“这种小族虽已分为三支, 又许隐姓埋名,但风俗定不会改。只要能寻着月氏族人名册,或可摸到那荫尸线索。”

顾隽当即双眼一亮,又问道:“昨昨兄,你方才说这三支分布在青山镇及昭花县南北端,可这两地毕竟都不小,范围过于广了些,可有更具体的位置?”

说话的时候正有下人端点心上来,欲放在广陵王世子面前桌边,颜元今在外奔波了一天,这会儿本应是有些饥感的,眼下却只觉得满肚子茶水,不仅不饿,还有些撑,便烦躁地抬了抬手,叫哪来地端回哪去别放在他面前碍眼,随后才慢悠悠单手支起下巴,回答方才的问题:“当然没有。”

说着,又想起什么,啧一声道:“那衙门里养了堆废物,让他们帮我找个资料都能累晕好几个。虽说我已经吩咐下去,叫他们去寻那月族,若有情况即刻禀至城中顾宅来,但以这群家伙的速度,大抵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毕竟不能指望废物做事。”

卫祁在于一旁神色凝重,他想起当日初至青山镇时还被人带错了路,这地方都这般弯弯绕绕,更别提那更为偏僻的昭花县……寻着月氏一族只是第一关,还需得找到名册才能有那百年荫尸的踪迹,眼下只剩下两日,时间属实紧迫。

他皱眉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今夜我便动身去这三个地方一寻。”

“今夜?”乔吟心头一跳,这般急?

她忙道:“我陪你一起。”

卫祁在摇头:“你不必……”

未等他拒绝,顾隽已轻咳一声道:“道长、乔姑娘,眼下天色已黑,时辰已晚,镇中人多数已经睡下,并不方便动身寻人。况且此地有诸多山路,也并不好走,二位不差这一晚,还不如养精蓄锐,趁明日一早。”

又道:“且你二人连着找三处过于辛苦,时间上也会耽误许多。还不如我们兵分三路,分头去寻。”

卫祁在皱眉道:“分头?”

“是。”顾隽解释道:“譬如你与乔姑娘去寻一处,我再寻一处。”

卫祁在似乎觉得他说的在理,稍稍点头,却又奇怪道:“那另外一处呢?”

顾隽坦然答道:“自然是由昨昨兄与李姑娘了。”

坐在桌边半晌没说话的颜元今指尖一顿。

广陵王世子大抵是觉得自己听错了,缓缓开口:“你方才说,我与谁?”

顾隽闻言并未作答,只将目光移到一旁的李秀色身上,微微一笑:“李姑娘,还是你想与我一处?”

李秀色同他默契得很,当即感激顺杆往下爬,高声应道:“自然是世子殿下!”

她这声音不小,又恰站在颜元今身侧,广陵王世子险些要被震聋,掏了掏耳朵,嘶声道:“我要自己。”

说着,抬起手,不耐烦地指了指那紫瓜:“你——”

又点了点顾隽:“跟他去。”

语气随意中带些嫌弃,李秀色暗中骂了他一句,心道若不是想创造独处机会,她真是半点不想同这厮接近,但眼下也只能违心地冲他摇了摇头:“不要。”

说完又立马觉得这句话似乎太过直接,恐拔这世子的老虎毛,便硬生生在后头加了个委婉的语气词:“……嘛。”

话一出口,除她以外的四人皆是一愣。

颜元今最觉恐怖地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若他方才没听错,这紫瓜的语气,是在……撒娇?

她在跟谁撒?跟他吗?

她是不打算要命了?

他眉头一蹩,正打算给些颜色看看,却见一旁顾隽反应了过来,率先解释道:“昨昨兄,我此番安排是有些缘由的,因我对青山镇地形相对熟悉,所以青山一片我大可独往。至于你,初来乍到,又从未去过那昭花县,我如何能放心让您一人前往?这未免不大厚道。”

说着,看了看李秀色:“李娘子胆识过人,又与你气场相符,不失为一个好帮手。”

李秀色连忙点头:“没错。”

颜元今嘶一声,只觉得他们越说越离谱,还未来得及开口拒绝,忽见不远处突然跑来一个下人,停在顾隽面前道:“公子,宅外有人非要进来,说是世子的人,专程来寻世子的。”

广陵王世子顿时分心,注意被吸引了过去,他的人?

没等顾隽说话,他已轻嗤一声:“带进来。”

下人退去不到片刻,厅门外便远远响起一声唤魂似的呼喊:“主子——!”

几人朝外头看去,只见一小厮模样的人正飞速朝这边奔来,一边奔还一边道:“主子,我想死你了!”

眼见他奔至桌边,来不及刹车,快要朝广陵王世子身上撞去,却被后者一脚给踹了回去。

小厮登时“哎哟”一声,一屁股摔在地上,又坚韧地跳了起来:“主子!”

颜元今踹完人,还能依旧姿态优雅地托着腮,斜斜睨那小厮一眼,而后面色不怎么愉悦地道:“喊什么,我是死了还是没了,替你主子我号丧?”

这广陵王世子嘴毒起来竟连自己都咒。

陈皮却似乎见惯不惯,只摇摇头,而后激动道:“主子,您不知道,您不在王府这几天,小的可谓是茶不思饭不想,生活暗淡无光,每日以泪洗面……”

这小厮表衷心表得过于浮夸,连带着围观的几人都忍不住扶额摇头。

颜元今更是听不下去,慢条斯理道:“是么?”

他嗤笑一声:“我看你是敲锣打鼓欢天喜地,巴不得我以后再也别回去。”

陈皮当即摇头,义正言辞道:“怎么会!”

顾隽在一旁好奇插嘴道:“陈皮,你为何今日会过来?可是广陵王府……”

陈皮忙恭敬道:“回顾公子,并非王府有何事,而是王爷不知世子何时才能归府,万一耽搁久了,再过几日……”他言至此,忽然一顿,话头戛然而止,话锋再一转道:“耽搁久了,以殿下的习性可能会有诸多不便,我毕竟是从小照顾主子起居的,在外也能有个帮衬。”

顾隽闻言,并未多虑,只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广陵王世子作为王府的独苗,于万千宠爱中包围,以他如今的性子来看,自幼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眼下地处偏远,许会在饮食起居上有些要求,有个贴身小厮在身边,定也更为周全。

他这么想着,又难免感慨王爷对世子果真是关心有加,不过才出门了两日,便这般记挂。

李秀色站在一旁,却直觉有些不对劲,方才陈皮那句掐了的话头分明说再过几日……过几日什么?

她并无头绪,正百思不得其解,视线却不经意落在对面站着的乔吟身上。

只见这女主角听见陈皮话后,竟定定瞧着颜元今方向,眉头轻轻皱着,眼神中隐隐约约似有一丝意味不明的担忧。

李秀色心中愈发奇怪,还未来得及细想,便见乔吟已经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了开来。

陈皮的出现是为一小小插曲,广陵王世子打量了自己这素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贴身小厮一眼,忽而想起了他的用处,稍稍挑眉,而后看向顾隽道:“你方才说,要兵分三路?”

顾隽道:“是。”

颜元今懒洋洋地点了点头:“好,本世子同意。”

诶?

只见广陵王世子稍稍直起身子,轻飘飘道:“你方才不是怕我一人没有照应?正好,眼下六个人,两人一组,顾公子大可不必再担忧。”

他说着,下巴朝着陈皮点点:“我帮手来了。”

再睨了眼顾隽和李秀色:“你们自便。”

“……”顾隽沉默一瞬:“这……”

他看了看李秀色,思索一番道:“这不大好罢。”

广陵王世子笑了:“有何不好?”

顾隽又看了李秀色一眼,而后一本正经摇摇头:“男女授受不亲,我不能跟李娘子一组,”

颜元今:?

广陵王世子大抵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皱眉道:“你说什么?”

顾隽没答,只微笑道:“还是我跟陈皮一组罢。你和李娘子一处。”

陈皮方在云里雾里,他眼下初至,听不大懂顾公子与主子在说什么,只是讶异于才发现周围竟还有另外三人,乔娘子不必说了,同顾公子有婚约,在就在罢。

可那道长是怎么回事,主子不是最讨厌臭道士的么?这怎么还和和气气地待在了一个屋里?

等等,还有这熟悉的胎记小娘子。

她为何也在这里,是对主子痴迷到不顾一切追随至了此处?

主子怎么还未将她赶出去?

莫非是主子在此处孤立无援,所以才被人欺凌到了此种地步?嘶,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还好他陈皮眼下到了,不然——

还未等他一边惊奇一边胡思乱想完,人却已经被顾隽轻轻带了过去,自动划分了阵营。

顾隽:“陈皮小哥应当不介意罢?”

介意什么?甭管说的什么,这顾太师公子的一句“小哥”已让小厮陈皮彻底飘飘然,只觉身份登时抬高了几截,立马将自家主子抛至了脑后,忙道:“不介意不介意。”

李秀色这回也机灵得很,没等颜元今拒绝,行至他面前,无比果断地表起了衷心:“世子放心!我定会保护好你的!”

“……”

第38章 行船

马车疾驰, 车内坐着两位小娘子。

一位藕色裙衣外配红氅,狐眼红唇,容貌美艳绝伦;一位今日换了件兰紫色绣花边袄裙, 双髻处未绑流苏, 反而罕见地插了两朵小粉珠, 额角胎记有些显眼,不仔细打量整张脸的话,倒也颇为娇俏灵动。

这两位,一个是乔国公的独女乔吟,一个自是李秀色。

乔吟阖目稍歇, 李秀色则是扒着车窗,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四周山景。

马车前正有两匹骏马领路, 一为金身银鬃, 扣亮银色宝珠马鞍, 脖间的铃铛叮叮清脆;一为黑色毛皮, 光秃秃的,相比较其貌不扬。

行在前头的那一匹较为招摇的自是小桃花,它背上的小郎君今日也依旧张扬俊俏,穿一身大金色绣银丝团纹锦袍,袍内露出黑色滚边,嚣张中倒罕见地显出几分稳重。

另一位骑黑马的正是阴山观的小道长卫祁在,他今日换了身白色的道袍,没了那闷沉的衣色, 倒比平日里更显净气逸然, 气质出尘。

他们眼下已快绕过巫咸山山路,下山后便要去河边渡船。昭花县仅一条水路供人前往,所以前半程路, 四人只能同行,待乘完过河船,再分去南北两端。

这一路上,广陵王世子始终将卫祁在甩在身后,若不是山路难行,加上小桃花今日倦怠许多,恐早就先行没了影。

说起小桃花,许是这两日在顾宅被养胖了不少,整匹马快懒成了球,昨日跑去了县衙一趟,今日就开始消极怠工,回王府少说得断个半天粮好好教育它一番。

赶至渡口时,已过午时。

乔吟及李秀色自马车上下来,看见那二位也已翻身下马,渡口边上有一露天驿站,广陵王世子将小桃花拴在其茶棚树下,再随意抛给店小二两粒金瓜子,吩咐照看好它。

他临走前摸摸小桃花脑袋,贴心道:“周围都是草,饿不死你。倘若有人敢碰你,不论是谁,踢他。”

小桃花高高扬了扬脖子,原地雄赳赳地跺了跺脚,大抵是听懂了这主子的吩咐。

卫祁在也将黑马认真拴在了树边,这马是他借顾家的,万万不能丢了。他系好绳,瞧见店小二暗示性地瞥他,先是稍稍一愣,而后立马低头自布包中翻了翻。

他断然不似世子一般出手阔绰,正欲翻出两粒铜板,旁边忽伸出只纤纤玉手来,细葱似的指尖轻轻捏着一锭银锭,放在了小二手中。

乔吟勾唇:“这匹黑马,你也需得照顾好了。”

店小二哪见过这般美貌的娘子,出手还如此大方,当即看得眼睛直了,老半天才连连点头:“诶、诶!一定一定!”

卫祁在沉默一瞬,扭头道:“多谢乔姑娘。”

乔吟狐狸眼稍翘,眼神里带了丝调笑的意味,轻声道:“道长要如何谢我?”

卫祁在抿了抿唇,并未直视她双眼,沉声道:“小道下山时并未带过多盘缠,待回了阴山观,我定——”

乔吟见这厮无时不刻都像块木块,便也烦心再听下去,笑容微收,打断道:“不必了。”

说着,不再看他,扭头先行离去了。

那边厢,李秀色已经跟在广陵王世子后头上了船。

颜元今直觉身后紧紧跟了个尾巴,却也不想理会,只自顾自朝前走。

往返昭花县的船只都偏旧小,仅能承载得了六人左右。船夫是个年过半百的胡须老头,那老头来往接过不少人,却是头一回见着这么群光鲜亮丽的郎君娘子们坐船,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

且看为首的锦袍小郎君一看便气度不凡,稍稍弯腰进了舱,挑了最边上的坐下。

后头跟了个紫衣小娘子,眼看就要顺势在他身侧坐下,却见那小郎君慢条斯理地掀了下眼皮,小娘子对上他眼神,顿时干笑着朝后退了一步,而后惜命地坐在了与他相隔一位之处。

很快又有一个白衣道士及红氅美人坐在了其二人对面。

红氅美人讶道:“李妹妹,你怎的坐得离世子这么远?”

李秀色哈哈笑了一声:“远吗?哦,那可能是我觉得坐在一起太热了。”

她边说边佯装扇风,结果恰巧刮来一阵寒风,登时冻得一哆嗦。

“……”

乔吟见状哭笑不得,无奈摇了摇头,想来定是世子拒李妹妹于千里之外,不让她坐在身边罢。又暗忖这李家三娘子果真是对世子情根深重,饶是如此,也并无怨言,还一心念着。

她又何尝不是?

乔吟瞥了瞥身旁坐定如入定了的卫木头,只恨不得咬他一口。

即将行船时,船上又上来了位袅袅婷婷的小娘子。

这娘子十七八岁年纪,一身鹅黄,生了张清丽的鹅蛋脸,上来目光先在乔吟身上放了放,大抵是第一次瞧见这般容貌惊艳的,神色中有几分诧异,随后目光在舱内转了一圈,落至了广陵王世子身上,眸中倏然一亮。

她留意了与颜元今坐在同一边的李秀色一眼,看其二人中间隔了一位,又见着李秀色额角的胎记,心中顿时有了几分计较。

眼下舱中仅剩了两边各一个位置,一个在乔吟身侧,一个正是李秀色及颜元今中间。

李秀色见这小娘子停在原地许久未落座,以为她是无所适从,便主动指了指乔吟身侧那方向,贴心道:“那边有——”

话未说完,却见那小娘子压根没搭理她,只抬手轻摸了摸自己的脸,而后径直从她面前走过去,带了几分自信,行至颜元今面前,稍稍欠身,娇声道:“这位公子……”

顿了顿,有些羞涩状地指了指他身侧空位,问道:“奴家能否坐于此处?”

广陵王世子恍若未闻。

这小娘子面子上顿觉挂不住,见这郎君头也未抬,许是没听见她问声?便又咬咬唇,再放大了些音量,问道:“公子,您身旁可有人坐?若是没有,我……”

话音未落,便见他抬起了凤眼。

小娘子见他朝自己看过来,面上顿时染上几分红晕。

颜元今却是扫她一眼,随后声音有些不耐烦地道:“有。”

小娘子一怔:“什么?”

广陵王世子:“有人了,没看见?”

小娘子呆呆看了眼看着那空空如也的位子,笑容有些僵硬地道:“……公子莫不是在说笑,这哪有什么人?”

颜元今笑了:“你看不见是你的事,管我什么事?”

这小娘子瞧见他冷淡的神色,顿时一噎,眼眶慢慢红了,什么话也再说不出口。

李秀色一旁瞧着,只觉得那骚包造孽,忍不住又指了指对面,好心对她道:“其实那边还有一个位……”

不过话没说完,却忽被那小娘子瞪了一眼,登时傻眼,硬生生将话憋了回去。

李秀色莫名其妙,被颜元今欺负了,瞪她做什么?

她也是受害者啊!

见那小娘子终于在乔吟一侧坐了下来,李秀色只觉憋屈得很,忍不住斜睨颜元今一眼,恨恨道:“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素来不会给人好脸色的广陵王世子似是丝毫没觉得有何不妥,懒洋洋倚在舱壁,目光瞧着外头远远掠过的风景,好不悠哉悠哉。

卫祁在一心想着荫尸一事,眼见船只缓缓前行,望着那老船夫划桨身影,试探问道:“老师傅,可是昭花县本地人?”

那船夫点头应道:“是啊,道长。”

卫祁在忙道:“那您可知月氏一族在何处?”

话音刚落时,余光瞥见一旁有谁手中的帕子忽而落在了地上,本以为是乔吟,却见是方才坐过来的那位小娘子,她似乎稍稍愣了愣,而后立马举止慌乱地将帕子捡了起来。

卫祁在并未在意,又将注意力放回船夫身上,却见他摇了摇头:“月氏?没听说过。”

船夫奇道:“县中有这个姓氏的?好像没有罢?”

没有?卫祁在皱起眉头,没有多问,只点了点头,而后道了声“多谢。”

*

大抵半个时辰,船才行至了对岸。岸边并无人烟,似要行很长的一段路,才能渐渐遇着人家。

难怪说这昭花县与世隔绝,这来往一趟属实麻烦。不过李秀色今日精神却是出奇的好,又是马车又是水船,颠簸一路,竟一丝晕眩之感也无。

下船后一分两路,卫祁在两人朝南,颜元今二人至北。

李秀色同男女主告完别,头一回,却见广陵王世子那厮已没了影。

她连忙小跑着追随而去,直追了半条街,才在一下坡巷口瞧见那厮的身影。

她终于跟上去,气喘吁吁道:“世子,你、你也不等等我。”

颜元今并未回应,仿佛只当她是空气,兀自朝前走着。

李秀色见他手中有一方舆图,好容易缓过来,忍不住道:“咱们要如何寻?是挨家挨户问北边人家有姓月的吗?”

说完,又自顾自摇头道:“不过不是说月氏分布在这县中南北之端?可这昭花县应算不上小,咱们按现在的速度,走到天黑怕是都到不了北部。”

见他不说话,她继续道:“不如咱们去找匹马罢,能快一些。”

她正絮叨着,见广陵王世子的步子停了下来。

吃一堑长一智,李秀色这回没撞上去,只及时地停脚瞧他。

颜元今回身,瞧了面前的紫瓜一眼,问道:“你会骑马?”

第39章 马车

李秀色被问得一懵, 她自然是不会骑马的,便诚实摇了摇头。

颜元今见状嗤笑一声,将头转了回去。随后什么也没说, 只继续朝前走。

李秀色心知自己方才的提议不大现实, 也不再啰嗦, 紧赶慢赶跟在后面。

两人一路穿过了空巷,方才至了有人烟的地界。这昭花县稍显破落,许是与外隔绝,并不似青山镇有些钱庄酒楼生意。李秀色正闷头走着,忽听行在前头的广陵王世子道:“去叫辆马车。”

李秀色一愣:“我?”

她左右望了望, 两旁最多有卖些野果鲜鱼的小摊,并未见可租车马的店家, 路旁也无拉客的车夫, 这要她去哪找?

广陵王世子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 扫了一眼过路的行人, 目光落在一位正行驶而来的犊车上,懒洋洋道:“那辆不错。”

李秀色顺着他目光看去,见那车上明显还坐着人,登时起了些不好的预感,斟酌道:“这辆……”

没等她说完,颜元今已然慢条斯理地点头:“嗯。把它抢过来。”

李秀色:?

她断然做不出此等伤天害理的事情,沉默一瞬后方道:“世子,您身上可还有银两?”

颜元今闻言, 偏过头, 淡淡看了她一眼。

那马车终究被李秀色租了下来,未用偷抢,而是光明正大花了两枚金元宝, 这世子素来出手阔绰,不把钱当钱,她自然也不为之心疼。车里原先的客人是位胖胖的老娘子,下车后捧上元宝笑得双眼都瞧不见,更不论那车夫,他将二人欢天喜地迎上去,还不忘体贴关心:“公子,小姐,坐着可舒服?”

行车前又问:“是要腿脚快些还是慢些?”

颜元今舒坦地坐在一边,稍稍掀了身旁车帘,朝着车外路尽头一个身穿黄衣的身影扬了扬下巴,道:“跟上那个便好。”

车夫连连点头,立马驱车。

李秀色坐在另一边,并无窗户,她一时好奇,便起身去对面看。

颜元今见她突然靠过来,身子毫不顾忌地自他肩侧擦过,皂香扑进鼻尖,便慢悠悠开口道:“你若不想被我踹下车,最好乖乖离远一些。”

李秀色闻言,忙不迭一屁股坐了回去。

不过好在方才她也看清楚了,外头那个被他们马车远远跟着的身影应当在何处见过,仔细一分辨,才赫然发现——竟是他们之前在穿上见过的黄衣小娘子!

李秀色打量面前骚包一眼,暗中腹诽,他在船上不还对人家不客气么?这厮皮囊底下莫不是个变态吧?

骚包掀了掀眼皮:“骂我什么,直接讲出来,让本世子也听听。”

“……”变态还会读心术!

李秀色忙摇摇头,认真转移话题道:“世子,这娘子莫不是兴许同月氏有些关系?”

见他没说话,她继续分析道:“这娘子与我们一同坐船,见她似对此处地形极为熟悉,八成是这县中人。您断然不会无故跟踪,思来想去,准是方才在船上被您看见了些苗头。”

颜元今挑眉。

诚然这紫瓜说的没错,方才在船上,那破道士言及“月氏”,黄衣女子手中巾帕便闻声掉落。他瞧出此人慌张,下船时便才刻意留意了两眼。

不过他眼下并不想应,只忽然瞧她,问出长久以来心中的疑惑:“你给了顾隽什么好处?”

李秀色茫然道:“好处?”

广陵王世子没答,只细细打量她显眼的胎记:“迷魂汤?”

不等她回答,又兀自摇了摇头:“没这个可能。”

目光移到那双杏眸上:“巫术?”

他似乎当真是在很认真地思考,问道:“还是给那厮下了什么蛊虫?”

除了这些他想不到别的原因了。他在这丫头身上看不到半分长处,样貌不提也罢,看起来也没什么用,可便是这么个人,从送信、送菜,一直到千方百计地安排她在他面前乱晃,也没见那顾少爷过去这么帮过谁,莫不是这紫瓜是有顾家什么把柄?

李秀色摇头道:“顾公子是您的友人。照理说以你二人情谊,世子当晓得他做事定是为您好,您猜了这么多,怀疑我将之收买,就为何没想到或许是我对您的一片真心打动了顾公子呢?”

颜元今笑了:“真心。”

他悠悠然道:“胤都城里那些哪个对我不是真心?”

“……”

李秀色活这么大也没见过这般自负的人,她想了想,坚定道:“我定是最真心的那个。”

颜元今:“最?”

李秀色点点头。

广陵王世子面露讥诮:“怎么个最法?”

李秀色想了想,开始胡诌:“就目前来看,大概是世子遇见危险,我会挺身而出、舍己为您的那种最。”

她话中半真半假,这骚包断然不能死,死了她要如何做任务?死后再自生自灭,反正她才不会管他。

她此番话实际上说得格外的不走心,本以为这广陵王世子又要不屑,却见他半晌没动,似是怔了怔,而后眼睫一扇,道:“舍己。”

他念完这两个字,抬眼:“你是说,你愿意,替我死?”

这问题过于直白与严重,李秀色顿时懵了一瞬:“我……”

颜元今神色染上些意料之中的嘲讽:“你不愿意?”

李秀色当即摇头:“怎么会!”

反正只是空话,她打定主意要对这厮示好,立马充沛感情,诚恳道:“我自然愿意。”

她怕他不信,说着话时忽然稍稍起身,朝前一凑,特意迎上他目光,甜甜一笑:“愿意为世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颜元今神色一顿。

随后眉头轻皱,沉默地对上她突然靠近后看过来的透些狡黠之色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秀色思忖必须得让他看清楚自己眼底的真诚方能将之打动,所以才朝前凑了凑,只是本在大胆直视他,见他眸色晦暗难辨,心中便忽有些紧张起来。

他这是什么神情,莫非是在思忖要怎么割她舌头?是她方才的话说得太假惺惺了?

她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脖子,正打算再说些什么挽回一番,忽听耳中一声提醒:

【恭喜宿主,完成第二十七次倒贴任务,任务进度27/100!】

诶?!

李秀色一下没反应过来,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却见广陵王世子在系统播报的那一刻忽而哼了一声:“好一个死而后已。”

他看上去像是听了个笑话,神情略带轻蔑:“谎话连篇,油嘴滑舌。你便是用这种话诓骗的顾隽?”

李秀色暗中腹诽,别看这骚包面上表现得这般不屑一顾,系统既然会提醒通关,说明他定是有一瞬间被她说动,呵,真是嘴硬。

她并未拆穿,只笑嘻嘻道:“世子不信也罢,总归您也不会出什么事,我自没机会为您做上这些。”

又补充一句:“世子安然无恙,我也长命百岁,这最好不过。”

颜元今扫这紫瓜一眼,见她说话时眉眼弯弯,波光莹莹,因为距离近,甚至能从她眸间看见自己的倒影,心头诡异地涌起几分烦躁,沉默一瞬,方才开口道:“坐回去。”

李秀色嘿嘿一笑,立马乖乖照做,抬眼再看这广陵王世子,见他偏了偏头,已然闭眼小憩,俨然没有要继续搭理她的意思。

她也不再闹腾,安心坐着,马车又行了片刻,忽听车夫在外道:“公子,那娘子上了马车,还跟么?”

颜元今眼也未睁:“跟。”

*

昭花县地势也极不平坦,李秀色精神了一整日,这会儿终于被颠得有些难受,兀自煎熬着,不知过了多久,方觉这车马停了下来,随后车外又响起车夫声音:“公子,到了!前路崎岖,车马已不宜通行了。”

李秀色闻声立马弯腰站了起来,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帘跳下。

只见前方是一极窄的泥路,坑坑洼洼,似铺着许多砖石作为下脚之处。

她果然瞧见了不远处那黄衣小娘子,见这娘子也方从马车上下来,而后兀自朝里前行。

李秀色打量一番周围环境,好奇问道:“师傅,这后面是什么地方?”

“应当是传说中那百家村?”车夫望了一眼那路口,不确定道:“我也没来过。”

“百家村?”

车夫点头道:“娘子不知,县中多以祖籍姓氏划地,听说唯独县南及此地人口杂了些。多半是过去搬来的外乡人,没个统一的籍姓。昭花贫瘠,不比青山,没个正统的县衙,便也没人管这些人,他们混居着住,叫了百家姓,久而久之便得了个百家村名。”

说着,又摇了摇头:“不过此村地处偏僻,基本没人会朝这边来,这村子的人也都闭关自守,神神秘秘的,不常见到。”

颜元今在这时下车,他似是刚刚睡醒,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懒散气息,问道:“到了?”

李秀色道:“世子,我见那小娘子的身影快消失了,咱们抓紧跟上去罢。”

颜元今罕见地“嗯”了一声。

见他下车后兀自朝前而去,李秀色忙跟车夫道了谢,而后也马不停蹄地跟了上去。

泥石路狭窄幽长,二人踩着凸起的石块,一前一后穿行,李秀色途中脚底打滑,险些踩空,下意识一把抓住了前方颜元今的衣襟。

广陵王世子腰间一痒,脚步忽而顿了顿。

李秀色见他停脚,以为又要发火,当即干笑一声:“……我并非故意,实在是方才有些站不稳。”

谁料颜元今却沉默未语,只侧头淡淡瞧了她位于他腰侧的指尖一眼。

李秀色见状,立马稳住身子,及时地收回了手。

广陵王世子这才冷哼一声,继续朝前去了。

第40章 地洞

两人不知走了多久, 终于穿过了这一片窄路,李秀色自最后一块砖石上跳下,忽觉地势开阔了起来, 面前大路宽阔干燥, 豁然开朗, 如遇桃花源。

她火速行至世子身侧,只见印入眼帘的是一片平地,中央有一方碧湖,湖后有一处丛林,茂林深篁, 望不真切。

黄衣女子袅袅婷婷,显然是要缓慢朝林间行去。

想来穿过那片林子, 才能到村子处。

二人继续跟上去, 甫一进入, 便觉面前蒙上一层朦胧白雾, 绕于林间,使得视野稍显模糊。

李秀色不远不近地跟在那小娘子后头,不知过了多久,忽觉周遭升起一股莫名的寒凉阴森之气,此时她恰巧停在了一根歪脖树前,树身粗大,折断了半截,身子半垂下来, 清风拂过, 上头的枝叶便稍稍摇晃,发出“沙沙”声响。

李秀色听着这声响,忍不住抱了抱胳膊, 嘟囔道:“我怎么觉得这片林子有些古怪。”

她说话时,还在眺望黄衣女子藏于雾后渐行渐远的隐约背影,忽觉双眼看得有些酸涩,不自觉揉了一揉,再睁开眼时,却发现那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诶?

李秀色顿时奇道:“人呢?”

她连忙朝前跑出几步,疑惑地四下张望,目光落至身后广陵王世子脸上,却见他神色淡定,似乎并不意外,声音也漫不经心:“跟丢了。”

跟丢了?

李秀色道:“我方才揉了眼睛没瞧见,世子可注意她朝哪边去了?”

广陵王世子乜斜她一眼:“我为何要注意?”

“……”你不注意你跟踪个什么劲啊!

李秀色无语一瞬,又心急道:“那、那现在我们……”

颜元今脚步未停,自她身侧穿了过去:“想来穿过这片林子便是了,不必大惊小怪。”

瞧他语气这般从容,李秀色也并无他法,只好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走了一会,忽然想起什么,不忘上前紧张道:“世子,你说此地会不会有什么陷阱?”

李秀色谨慎分析道:“我总觉得这林中的迷雾有些蹊跷,想来是故意挡人眼球,为了不让旁人随意进村。那月氏既然一心想要摆脱下等族身份,又避世不见人,藏身在此处,若是足够小心,便说不准会设下一些。”

颜元今哂道:“倘若真的有陷阱,你最好祈祷自己不会中招,若拖了本世子后腿,我可不会救你。”

李秀色闻言,先是在心底暗骂了两句这骚包没人性,而后下意识朝他靠近了一些。虽然眼下是白天,但是这林中雾气实在太大,面前的路都看不清晰,比夜晚好不到哪里去,还是跟紧这厮安全一些。

广陵王世子见她巴不得贴在自己身上,讽笑一声,却也并未多言。

两人又朝前走了一会儿,并未发现什么异样,李秀色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然而不知是不是老天同她作对,刚放下心一瞬,脚下突然一个踩空,身体瞬间不受控制地朝下一坠。

她顿时惊叫一声,跌下去之际,条件反射朝一旁抓去。

慌乱中似乎抱住了谁的大腿,本以为可以稳住身子,谁知或是因为太过突然,那大腿的主人并未反应过来,身子一晃,也被她一把拉了下去。

李秀色在坠落的时候忍不住悲伤地想,莫非就要这么摔死了?

然而当她稳稳重重地坠在一地稻草上,脑袋与广陵王世子砰一下砸在一处,听得他闷哼一声,并且吃痛地睁开眼便同他阴恻恻的四目相对之时却想,还不如就让她摔死罢。

广陵王世子沉默地推开了她厚重的脑袋,从稻草堆上先行站了起来,面上阴晴难辨,听声音却是险些被气笑了:“好本事。”

他声音也阴恻恻:“你把本世子拉下来了。”

李秀色默然一瞬,不知作何解释,只好重重点了下头:“恩。”

“……”

*

毫无疑问,这里是个极深的地洞。

洞中光线虽昏暗,却不难发现墙壁上画了些乱七八糟的纹路。

颜元今就着微光稍作打量,稍稍皱起眉头,一旁的李秀色也凑上来看,可她断然看不懂,只疑惑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外邦语。”广陵王世子倒是答了。

李秀色恍然:“那内容呢?”

颜元今:“为何要告诉你?”

李秀色深知他就这幅德行,并未生气,只好奇道:“世子怎么还看得懂外邦之语?”

她本意是想顺便趁机夸他博学多才,谁料话音刚落便见颜元今似是想起什么,面色一黑。

李秀色猜测定是哪里又触着了这老虎毛,便立马机灵地转移了话题,朝右方一指,吃惊道:“那里有条路!”

她并未说谎,右侧竟真有一条小路,曲径幽深,不知要通往何处。

颜元今瞧了一眼,神色如常。

墙上的外邦语实际已写下了关于这洞中部分机关的布置,想来建洞之人定也是外邦之人,为不伤及同胞,所以才做了提醒。

那路看不真切,李秀色望了半晌也不敢乱动,她琢磨了半天,还是先开口道:“世子……”

她指了指天,再指了指小路:“咱们是上去,还是过去?”

这洞口极其的高,她自己断然是上不去的,她知道这广陵王世子轻功极好,万一他自己飞了上去,留她自生自灭,那可便完了。

思极此,忙又示好道:“世子放心,你去哪我便去哪,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言下之意是,可千万别将她丢了。

颜元今目光看向她,这紫瓜分明是自己害怕,还非要将话说得这般冠冕堂皇。保护他?呵,真有意思。

他嗤道:“上不去了。”

李秀色一愣:“为何?”

广陵王世子轻轻抬手,察觉经脉异样,冷哼道:“林间烟雾湿重,内含薄毒,倒不影响其它,不过压了我半分内力。”

又观察一周道:“此洞极深极窄,洞壁湿滑,并无立足之处,本身便不利逃脱,加上烟雾作祟,想来是有人有意为之,叫乱闯之人掉入山洞,不得归生。”

李秀色讶道:“是月氏?又无人要追究他们下等族之事,他们为何要这么……”

没等她说完,忽听广陵王世子辫处的烫金铜钱轻轻一晃,“叮”一声响。

她不由皱眉,洞中无风,这骚包也未动,铜钱为何会响?

颜元今自也稍稍一愣。

倘若烫金铜钱币并非因他动作,而是无故作响,只有一个可能,便是碰见了活的僵尸。之前游尸曾响过一次,至于那荫尸未响,是因还其尚未“复活。”

他察觉出什么,视线朝那小路方向挪去,眸色忽而一暗。

李秀色见他神色异样,忙道:“怎么了?”

颜元今未答,只看向她,想起墙上关于机关的布置,莫名挑了下眉,问道:“你方才说,要保护本世子?”

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李秀色点头:“是。”

广陵王世子凤眼一挑:“那等会儿你开路罢。”

“是……等等。”

李秀色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道:“世子,为什么要我……”

颜元今一本正经看她:“一来,本世子怕黑;二来,你也可以趁着这机会好好表现,保护我。”

李秀色沉默了许久,她明白了,这厮是想看她笑话,而她无疑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颜元今瞧她表情,神色一丝丝冷下来:“怎么,不愿意?”

这人似乎特别喜欢问别人愿不愿意,倘若她说不愿意他会如何,强迫她么?李秀色心中不满,却也不敢明说,只壮着胆子,小声挣扎了一番道:“当然不是,只是世子您顶天立地,英勇盖世,怎会……”

广陵王世子似乎不大想听她废话,没等她说完,已然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不是说都愿意替我去死?”

他最后一个字语气稍稍加重,说话间目光轻轻落在她神色,一双凤眼里波光潋滟,声音悠悠道:“怕了?还是说,你方才果然是骗我的?”

李秀色晓得今日是逃不脱了,忙干笑道:“怎么会!我方才皆是肺腑之言、肺腑之言。”

颜元今“嗯”一声,慢条斯理道:“那便走罢。”

“……”

*

光线虽弱,但慢慢摸索也是可以走出几步的,李秀色举步维艰,却又毫无他法,只能屏着呼吸,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朝前一步一步挪。

她生怕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或是撞着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广陵王世子在她身后,距离不近,却很是悠闲,时不时还催一催:“走快些。”

“脚步再快一点。”

“迈大一点。”

“快点。”

“……”

李秀色慢慢往前走,只觉得现在的她变得好生凄惨,无比悲催,这颜元今个没良心的还在身后指手画脚好不得意,她越想越觉得悲愤,刚想转过头说句什么,却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砸中后脑勺,疼得“哎呦”一声。

铜钱币稳稳地飞回了广陵王世子的手心,他的声音很淡,但不容抗拒:“不许回头。”

李秀色抱着吃痛的脑袋“嘶”气,简直要把颜家的列祖列宗骂了个遍。

颜元今声音幽幽地飘过来:“本世子还是劝你不要在心里骂我,专心走路,若是碰着了什么,我这般没良心的,断然不会管你。”

李秀色腿一僵,开始认命地带路。

这洞中设计倒是精巧,李秀色从一开始便发现脚底下是一块块由砖头组成的方格子,砖色不一,有深有浅。

她走第一步的时候抱着赌一赌的心态,踏了一个深色格子,然而却没有什么事,只有身后的颜元今轻轻地“啧”了一声。

李秀色猜测大抵是这骚包觉得她还是有点胆量的?

于是她便聪明万分,每一步都挑了深的走,大约走到第七步,身后的广陵王世子终于忍不住出声了,皱眉道:“为什么总是走深色的?”

李秀色想了想,胡诌道:“大抵是我较欢喜这颜色吧。”

颜元今默了一默:“你就不能……”

李秀色眼见着马上便要拐弯,立马截了他的话茬,“世子,前面就到转口了。不会突然跳出来什么鬼怪罢?”

颜元今:“难说。”

李秀色心中紧张,却还是咬牙,跳到了转角处中央的一方平地上,她抬头瞧见前方有一丝光亮,似是烛光,总觉得有些对未知的恐惧,半晌没继续动弹。

前路依旧是漫长的一段砖格路。

没等颜元今催促,她自己深吸口气,镇定了心绪,随后道:“世子,您可要跟紧了,我走完您再走,万一有什么机关也好预防一下。”

广陵王世子眉头轻皱:“你不怕?”

李秀色道:“怕啊。”

“可您不是说要我保护你?”没等他回话,她又道:“等我走过去就不怕啦,所以我们得快些走才行。”

身后的人怔了一怔,半晌没有言语,却是跟上来了。

李秀色依旧选的是深色砖格,只是甫一踩下,却听得身后一裹凌厉的风声袭来,而后她还未反应过来,却听得一阵丁零作响,短暂的急促后是颜元今沉稳而淡然的声音:“你走你的,别回头便是。”

李秀色深知自己闯了祸,想来是她踩了错的格子,让这骚包替她挡了一箭,可是谁能知道格子到这里就变了,谁又知道那机关暗器是从后面来的?她心含歉意道:“世子……你没事吧?”

颜元今默了一默:“你好好走路。”

李秀色“哦”了一声,立马换脚踩了块浅色格子,原以为会没事,没想到,又是数阵凌厉的风声从身后袭来,她僵在原地刚想回头,却突然想起颜元今的命令,便没有再动。没一会儿,风声渐尽,广陵王世子极为不悦地将断败的箭柄随意扔在墙角:“麻烦。”

李秀色没回头,却也大致听出了他不高兴的语气,便道:“世子,要不您换前面来?”

世子很不耐烦:“好好走路。”

李秀色不知这是这骚包第几次同她说好好走路了,说的似乎她不会走路一样。她暗暗思忖,大抵是这厮很不爽为何机关算尽却没算到暗器会一直从身后冒出来,如今这蹭蹭蹭的,早知道他方才一定会想先走在前面了。

这样想着,李秀色居然很是欣慰,没有良心地偷笑了会,然后开始发愁。

如今浅色的和深色的都有陷阱,她该走哪一个?

似是察觉出了她心中疑虑,颜元今的声音漫不经心,“深色的。”

李秀色愣了一愣:“啊?”

广陵王世子没耐心道:“剩下的深色没有陷阱,你走深的便是。”

李秀色脚尖轻轻地踏上深色格子,发觉真的再没有什么事,再踏一块,接连轻松跨过,心里终于又一次放松下来,又有些惊喜,不由好奇地问身后道:“世子,您是如何知晓这剩下的格子里没有陷阱的?”

颜元今轻哼一声:“为何要告诉你?”

李秀色默了一默,忽地想起方才洞中的那些外邦语,顿时恍然,莫不是他方才早就知道了?包括利箭会从后头出来这件事,所以才要她走在前面?

她想着,又忽然甩了甩头,不会罢,这广陵王世子有这么好心?

李秀色没想明白,也没时间细想,总归现在还算安全,便低头专心踩她的格子去。

眼看终于走到尽头,忽然又发现到了一处分叉路口,左右皆是砖块路。

李秀色自不敢贸然下脚,无比温顺地回头看了广陵王世子一眼,希望他能为此事做个了断。

颜元今轻轻挑眉,山洞所刻的机关提示只写到这里,其余的大约是因为年代久远都已看不清。剩下的路当真是要摸瞎去走。

他狭长的凤眼里流露出捉摸不定的深色,而后唇角一挑,气定神闲向着她道:“你随意选一处走吧。”

李秀色立马“哎”了一声,只是下脚前忍不住问了一句,“真的随意选?”

“恩。”

她又问:“要是选错了您不会责怪我?”

“恩。”

李秀色想了想:“若是这方向较为危险怎么办?”

颜元今没耐心了:“你若是再问一句,便将你舌头割了。”

这骚包也就会这么吓唬人了,李秀色虽已见怪不怪,却还是识相地噤了声,身形一转便拐入了右道里。

广陵王世子在身后开始唧唧歪歪了:“为什么选右侧的路?”

不是他让随意选的吗?这回换李秀色不耐烦了,随口应道,“哦,方才被您吓着了,脚底打滑来着。”

颜元今:“……”

这一路走得很是安静,只能听得二人一前一后轻微而又谨慎的脚步声,让气氛稍显诡异。

李秀色小心翼翼地走着,忽听脚底的砖块发出沉闷而机械的“咔嚓”声。

她来不及反应,只一声惊呼,便忽觉脚底被什么东西缠住,而后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重心向后半砸在地上,被脚上的缠锁向前拖拽拉行,她朝地上一摔,痛得一懵,还未来得及呼救,忽听耳边风声飒飒,却是两枚铜钱飞了过去。

几声凌厉后,缠绳被打断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