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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朝夕

李秀色素来能睡懒觉, 这一夜倒也没被那姑母影响,睡得格外香沉,只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忽听一声极为嘹亮的鸡鸣, 叫她瞬间自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迷迷糊糊间以为自己生了幻觉, 正欲闷头再睡,又听见“喔喔喔——”一嗓子,李秀色彻底恼了,自床上下来,披上衣服就朝外冲。

谁家还养鸡啊?!

推开门, 便见东院墙头上正站着一只桀骜不驯的大公鸡,一声比一声高昂。

李秀色正与之大眼对小眼, 忽听隔壁“吱呀”一声。

她扭过头去, 见广陵王世子身影跨出了门, 这厮今日换了一身青绿色绣叶纹的圆领袍, 腰间别一浮雕螭纹白玉带扣,于清晨霜露间,如画出挑。

他似乎尤喜亮色,从不穿黑白,每日花红柳绿的换,李秀色虽常在心中感慨这人颇为骚包,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些艳色他穿来丝毫不会落俗,反倒衬得容貌愈发张扬。

不过他眼下大约也是被吵了醒, 脸色不大好看。稍稍朝墙上望去一眼, 眉头一皱,忽而抬指一弹。

也不知他弹了个什么出去,那大公鸡扑棱一下翅膀, 毛被击飞了两根,瞬间呛出血来,又从墙上栽落,砸至院中。

李秀色瞧着这血腥场面,瞧着那可怜的小鸡,再瞧着可恶的颜元今,惊道:“你你你——”

对方斜睨她一眼:“我什么?”

大早上杀生,还好意思横!

李秀色正要继续说话,忽见顾隽匆匆从院外赶了进来:“宅中并未养鸡,许是外头邻近谁家的飞了过来,我老远便听了见,昨昨兄、李姑娘,是不是惊扰你们了?不用担心,我这便叫下人将它……诶,鸡呢?”

“死了。”颜元今这会儿神清气爽似的,兀自朝外走,与顾隽擦肩而过时,懒洋洋道:“替顾公子中午加个餐,不必谢我。”

“……”

广陵王世子说完话,身影便消失在了院外,顾隽倍感怜悯地瞧了墙边那鸡尸一眼,无奈摇了摇头。

李秀色则是彻底无语,正要上前,忽见右方那骚包门前地下有道白色影子,定睛一看,竟是昨日她拿来包裹耳钉的帕子,不过上头多了个脚印,似是被谁不小心踩过,那两个耳钉便滚落在旁边,染了灰尘,虽成双成对,却也显得有些凄凉。

顾隽也瞧见了,疑道:“这是?”

李秀色心中忍了气,上前将耳钉捡起来,宝贝地放在手里擦了擦,回头笑道:“是我给自己买的饰品,”她放在自己耳边比划了一下:“可好看?”

顾隽稍稍一愣,而后微笑点了点头。

*

那被广陵王世子斩杀的鸡威力不小,两人出了南厢房,恰看见一前一后自北厢房方向出来的男女主。

顾隽冲行在前头的卫祁在致歉道:“道长可也是被吵醒了?”

卫祁在摇摇头:“无碍。我平日里在观中起得比这还要早些,天不亮便要练阵修法,今日这时已是懒惰了些。”

另一边乔吟冲着顾隽稍稍点头招呼,随后便将目光落在了李秀色脸上,瞧了她耳朵一眼,神色稍稍一变,上前挽住其胳膊,小声道:“妹妹不是说是替世子买的,怎戴在了自己耳上?”

李秀色没答,只道:“我戴着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的,只是……”

“那就行啦。”李秀色笑摸了摸两耳,想起那讨人厌的骚包,随后才哼道:“他没什么眼光,我还不如自己留着。”

几人又互相寒暄了几句,出了东院,还未走几步,却迎面又撞上一人。

这人是个模样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个子偏矮,穿着一身利落的黄色短打劲装,扎了个高高马尾,额头绑了一个红色护额,腰间也缠着红带,他怀里抱着蹴鞠,瞧见顾隽,双眼便是一亮:“堂兄!”

顾隽见他装扮,稍稍一愣:“阿夕,这么早,你要何处去?”

“去和同窗们逃课踢蹴球,”少年笑容灿烂:“得趁我大哥没注意先溜出去,可不能叫他逮着。”说着,冲顾隽吐了吐舌:“堂兄记得帮我掩护下,我晚上回来给你捎些好吃的!”

话音刚落,便要绕过大伙儿朝外奔去,绕道时却不小心撞到一边的李秀色身上,他忙着出门,当即抬头笑眯眯道:“漂亮娘子,不好意思,借过借过!”

李秀色头一回被人喊“漂亮娘子”,登时晕头转向,立马给这极为上道的小弟让了路。

“你——”顾隽这才反应过来,刚转头唤出口一个字,却见他早已拐弯没了影子。

卫祁在见少年样貌与顾隽三分相像,不由奇道:“方才那位是?”

“乃顾某堂弟阿夕,性子天生顽皮了些,几位莫要见怪。”

李秀色率先客气道:“自然自然。”

笑话,这弟弟小嘴吃了蜜饯似的,她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见怪。

几人一路行至中院,先行去看望顾家的二姑母,那姑母醒来腰酸背痛,还尚在奇怪,眼下得知自己昨夜“中了邪”,当即一个白眼翻晕了过去。

闻讯赶来的大姑母则是大惊失色,腿软在桌边:“怎么会出这种事……”

卫祁在宽慰一番,随后道:“顾娘子,宅中可有记载所有祖先的族谱,能否借小道一看?”

大姑母连连点头:“有的、有的,我这就去叫夕儿自祠堂中拿来。”

说话间,门外便踏进一个身影,语气温和道:“母亲,阿夕不在,还是孩儿去拿罢。”

“不在?他不是每日都与你一同去学塾?是不是又逃课,偷偷溜出去玩了?”大姑母脸色难看起来:“这小兔崽子当真不叫人省心,明晓得自己身体不舒服,还到处撒野。”

她说着,又道:“你也是,一个做先生的,自己学生都顾不好,叫你管教他,你却总是惯着。”

男子轻轻替母亲拍背,柔声道:“阿夕是调皮了些,不过近几日书背得还算不错,今早他溜出去我是知晓的,母亲放心,等晌午我便会将他带回学堂,绝不落下一点功课。这孩子天生好动,近日都已经憋坏了,叫他出去一趟,全当健体罢。”

大姑母哼道:“我看这孩子从小到大这么不听话,都是被你这当哥哥的给宠坏了!”

话语间虽是责怪,语气却丝毫不凶,想来面前这个乖巧听话的大儿子素来叫他省心,随意劝哄几句,她心中便也舒坦了下来。

李秀色目光落在那男子身上,见他一身白衣,发丝如墨间配银羽束发冠,面容俊朗,竟生得与方才见过的那位顾夕极为相似,宛如一个模子出来的,不过他眼下有粒泪痣,少了分英气,多了丝阴柔之感,年纪也明显要大许多,气质更截然不同,一看便是仪表堂堂,温润如玉,难怪给狗取名叫“青青”,而方才那顾夕只能取出“猴毛儿”这种。

顾隽介绍道:“这位是我堂兄。”

男子冲卫祁在等人行君子礼,歉道:“顾朝昨夜忙于学生课业,直接在学塾住下,未能归家亲行待客之礼,还请见谅。”

李秀色听他名字,恍然心道,原来这对兄弟是以“一朝一夕”命名,一对如“孪生”的兄弟,养了一对真孪生的狗,倒是有趣。

卫祁在回礼道:“顾兄教书呕心沥血,属实叫人钦佩。”

眼看顾朝微微颔首后便要去祠堂,卫祁在忙道:“还是我们一同去罢。”

顾朝点了点头:“请。”

*

顾家祠堂位于整片宅子的最后一间,屋内正中是一面墙,墙外放了许多烛火,与大大小小依次的牌位。

卫祁在等人并未进门,只远远冲着牌位行了鞠礼,便在外安静候着。

不多时,顾朝从墙后抱出了一个被红布包裹的木质箱盒,放置于院中石桌之上,道:“这里头除了族谱,还有些琐碎之物。自老祖宗起流传了数百年下来,年代久远,有些东西或字迹都已看不清了,也有些根本不知是为何物,但都放于其中珍藏。道长请过目。”

卫祁在接过,翻看其中,祖籍上头自顾家何时搬迁于青山镇建宅开始,记载得极为具体,不仅有每位家主及后代的介绍,就连生平及死后埋于何处也有详细资料,虽纸张陈旧、墨汁风干,许多字迹已难以辨认,却也能大致了解其中意义。

箱中还有些碎镯子或长命锁之类的物什,上头刻了些小字,想来也是顾家祖先幼时曾戴过的,除此之外,便是寥寥几个单独的画轴。

卫祁在沉吟道:“这上头道,凡是顾家过世,都埋于离此处数十里远的巫咸山祖墓,似乎无一例外。”

“是。”

他皱眉:“可会有遗漏的人员?”

顾朝摇头:“应当不会。”

卫祁在心中奇怪,若没有祖先于这宅院中就地掩埋,又怎会有荫尸?

他本想借祖籍查看有无蛛丝马迹,可眼下却一无所获,想来只有等今夜开棺,一切才有答案。卫祁在点了点头,并未多言,只将籍册放回其中,道:“多谢。”

顾朝合上木箱,正要抱回祠堂,却不知怎的忽而绊了一脚,他手上一乱,那箱子险些要掉,一旁却有人轻松将之捞了过去。

他抬头一看,那人一身青绿锦袍,语气不屑道:“你们顾家的人是不是都有些重心不足,不是摔了便是晕了,啧啧,我还以为就顾隽会这么麻烦。”

第32章 送饭

其人正是清晨杀了鸡后便再没了影的广陵王世子。

顾朝得用两手抱着的木箱, 他单手便能托着。

顾朝虽没见过这世子,但看衣着谈吐,一眼便认了出来, 他晓得这人素来对谁说话都不大客气, 便也并未在意, 只于站稳后道:“多谢世子。”

谢的是他接过了木箱,这东西年代过久,是万万不经摔的。只可惜方才自己手上抖得太厉害,箱子许也未扣紧,虽然世子将之护住, 仍是从中落出了两卷画轴。

颜元今未应谢,只将托着木箱的单手朝前一伸, 顾朝心领神会, 当即抱了回去, 随后便见广陵王世子弯腰将那两卷画轴捡了起来。

展开其中一幅来看, 上头画着一位面容俊朗的男子。

顾朝抱着箱子,行动不大方便,倒是不远处的顾隽上前来,解释道:“这画上是曾祖父年轻时。”

颜元今“哦”了一声,没什么兴趣地将画轴卷回塞了回去。

再展开另一幅,上头的墨迹较为模糊,但不难看出是一对夫妻,作为妻子的那一位怀里还抱着位婴儿, 似刚出生不久。

顾隽似也难辨认, 瞧了眼旁边的姓名小字,道:“这应是高曾祖父与高曾祖母,与我刚刚出生的曾祖父。”

颜元今依旧“哦”了一声, 正要卷回去,动作却顿了顿:“你说这是你高曾祖父母?”

“是。”

颜元今仔细瞧了瞧上头那两人模糊的眉眼,稍稍一挑眉。

“如何,”顾隽看他神色,疑道:“是有奇怪之处?”

颜元今摇了摇头,实际他也说不上来,便将这幅也放了回去。顾朝见状,忙将木箱扣好,仔细抱了回去。

顾隽看向这神出鬼没的广陵王世子,问道:“昨昨兄怎的也过来了?”

“怎么,这地方我不能进?”颜元今朝不远处的卫祁在等人看了一眼,哂道:“还是只许你道长朋友进?”

顾隽闻言,忙“诶”道:“昨昨兄何必说那见外的话,你不也是我挚友?我们还是于幼时穿开裆裤的时候相识,照理说交情应当——”

颜元今:“……住口吧。”

顾隽住口了一瞬,又望了望时辰,道:“下人应当已将早膳备好了。”他对众人道:“咱们先去前厅用膳罢。”

李秀色早便有些饿了,他话音刚落,她肚子便应景地“咕噜”叫了一声,脸顿时红了,尴尬地挠了挠头。

这一声叫广陵王世子听了个清晰,颇有些取笑意味地偏头朝她方向看了一眼,然而目光落在她耳垂处,却是微微一怔。

*

众人去前厅用膳,唯独广陵王世子自祠堂出来后没打一声招呼,半道上又没了踪影,一直到晌午时,竟还未瞧见他。

正当大伙儿奇怪,便见一下人端着盘冒着热香的精致饭菜自廊间穿过,被顾隽拦下问道:“送哪儿去?”

“回公子,是给世子房内送的。”

“世子?”

下人点头道:“世子早膳便是我送去的,他说……”这下人说至一半,忽而有些为难地顿了顿,瞧了瞧面前几人的脸色,方才继续诚实道:“他说不想和你们一起吃,便吩咐我剩下两顿也按时送去。”

“……”

顾隽默了一默,醒悟道:“想来昨日那顿给昨昨兄留下了阴影。”

卫祁在于旁抿了抿唇,李秀色则是在心中感慨这么些年便没见过比那骚包还事儿多的。

顾隽在旁又叹口气:“去罢。”

下人应了声“是”,正欲退下,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等等。”

回过头去,却见是那额角生了胎记的小娘子,她笑眼弯弯冲他道:“给我,我来送罢。”

一旁的卫祁在很是意外,倒是乔吟一脸意料之中的暧昧笑意,冲着那下人狐狸眼一挑:“还不快给李姑娘。”

下人当即被这一眼迷了个七荤八素,想也不想便乖乖将盘子递了过去。

*

李秀色心底实际是相当不情愿的。

可是转念一想,为了任务她已忍了常人不能之忍,厚了常人数倍的脸皮,多一次又何妨?早些结束,便能早日脱离苦海,眼下便只能硬着头皮,朝颜元今所住的方向行去。

到了门口,深吸口气,轻轻敲了一敲。

等了片刻,屋内却没有丝毫的动静。

她再敲了敲,还是没听着声音。

莫不是人又出去了?李秀色这么想着,终于忍不住出声:“世子,午膳我已——”

话未说完,便听“吱呀”一声,她稍稍抬头,便正对上广陵王世子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

他发丝稍稍有些凌乱,衣裳倒穿得齐整,神色中似有些倦意,眼尾洇染一丝浅色的红,李秀色看到的时候第一反应先是一愣,而后是想,这厮将自己关在房里,竟真的是在睡觉,倒比她还是个睡虫。

她忙将后面的话补全:“我已经送来了,您早些吃罢。”

颜元今并未动作,似是还未清醒,只半低着头,轻皱眉看着她。

李秀色不知他在想什么,只知她说话他不应,正欲再开口,却见面前这人倏然附身下来。

她下意识要朝后退,却见他目光晦暗不明地落在她耳上。

方才于梦中,他也看见了耳钉。

“那东西”身上没有何饰品,只有这一只,银光闪烁,衬得它脸愈发的白。他每每都能梦到它,有时是噩梦,有时是发狂的梦,有时是他在杀人,有时如今日,莫名其妙地,他站在它面前,与之紧阖的双眼对视、长久发呆的梦。

而后他忽从梦中被吵醒,推开门,印入眼帘的便是又一对黑色的耳钉。

梦与现实交织,让他恍惚片刻,随后想起,他记得这个。

昨夜进门前曾不小心踩到,当时低头瞧见,只觉得碍眼,想也未想便随意抬脚踢远了些,继而便关了门。

今天却被她戴在了耳朵上。

其实算不上难看,可不知为何,戴在耳上却要比拿在掌心更为刺眼,更让人心生不快。

李秀色不知他在想什么,只瞧见他目光定定于自己耳侧,终于有些不高兴地开口道:“世子,你可是后悔了?”

后悔?

颜元今太阳穴跳了一跳。

他似清醒了一些,直起身子,眉头也拧了起来:”你说什么?”

李秀色道:“我送你你不要,眼下直勾勾看着,不是看我戴着好看,所以后悔了吗?”

颜元今:?

广陵王世子太阳穴又跳了跳,而后道:“本世子方才看你,不过是在思索要卸你哪只耳朵。”

李秀色这回倒破天荒没被吓着,嘟囔道:“您方才分明看得呆了。”她回忆一番,继续道:“像在看我,却又不像是看我,您是想起什么人了?”

“……”

颜元今面色冷下来:“你观察得倒仔细。”

分明是你离得太近。

李秀色心中嘟囔,嘴上却没敢多说,瞧这骚包的模样怕不是被她猜中了,她不打算细想,也并不关心,她只关心她眼下盘子端得手酸,见他半晌不接,心中猜测这厮是个难伺候的,便只好试探问道:“可是要我给您送进去?”

广陵王世子将视线移到了她脸上,嗤道:“怎么,迫不及待要进来坐坐了?”

果然吐不出什么好话,李秀色闻言点点头道:“是,不知世子可愿意?”

此言一出,倒是颜元今稍稍一愣,眼见着面前小姑娘说完话,忽而又对他甜甜一笑,紧接着便像是经得了他同意一般自顾自要从他身侧朝屋里近,他下意识抬手一拦。

声音阴侧侧:“你还当真敢进?”

李秀色麻利退出来,笑眯眯道:“自然不敢。”

又道:“既然世子也不让我进去,那我便替您搁于此处罢。”

说着,没等他反应,弯下腰将那白瓷餐盘稳稳搁在了地上。

只听头顶那人道:“谁叫你来的?”

又冷哼一声:“那下人于何处?将他唤来,自己的手脚不能用了,我便费力替他去了罢。”

李秀色起身,故作羞涩道:“寻他做什么,是人家主动要求来替殿下送的。”

颜元今本就心情不如何,瞧见她这突如其来的娇羞模样,忽生出莫名的鸡皮疙瘩,颇有些烦躁地道:“不吃了,拿回去。”

说完,他便毫不留情面地要关门。

李秀色见状,并未深思,只着急伸出手去扒门打算再劝说两句,谁知他关得太快,她刚摸上门边之际,指尖便忽然被门缝重重一挤,登时痛得轻呼一声。

颜元今听见声音,低头一看,才倏然怔住,随后松开了门。

李秀色抽回手时心脏都跟着抽疼一瞬,只觉指尖处冒出火辣辣的灼痛之感,叫她忍不住跳脚。

颜元今盯着她涨红的手,愣道:“你——”

他似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照理说不过是夹个手而已,他过去哪怕真砍了别人胳膊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此次纯粹意料之外,见这小娘子疼成这幅模样,心中除了烦躁,竟还忽生一丝诡异的茫然之感。

他见她对手呼气了半天终于停了下来,又看着她红成一圈却没半滴眼泪的双眼,忽而皱起眉头,鬼使神差问出一句:“你为什么不哭?”

广陵王世子过去不是没扫过别人面子,常将小娘子弄哭,这对他而言已是顺理成章的事,见她没哭,反倒浑身不自在了起来。

秀色却抬头道:“我为什么要哭?”

颜元今见她这模样大抵也没什么事,气性顿时又上来:“你这手若是不打算要了,还不如叫我——”

话未落,却见她忽而低下头:“你也不是故意的。”

广陵王世子话头戛然而止。

听她问道:“现在能吃饭了吗?”

李秀色说完,又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地继续道:“我不过是来送个饭而已,就这一个小小要求,饭趁热吃才好吃,您觉得呢?”

第33章 开棺

滴——

【恭喜宿主, 完成第二十次倒贴任务,任务进度20/100!】

李秀色坐在桌边,忽听耳边传来一声提醒。她稍稍低眉, 望着右手那两根红肿后有些发紫的手指, 心道, 不旺她付出这么大代价,那厮到底还是吃了。

她生得普通,连手也算不上好看,旁人是纤纤软玉削春葱,根根修长, 她的手却极小,似被削短了一截的葱, 同人一般也显得有些营养不良, 如今这幅模样, 更是雪上加霜。

不在好在眼下已经不疼了, 想来还得多亏了卫祁在那百宝箱道长。

方才送完饭在廊间偶遇,尤记得他惊讶模样,瞧着她手道:“这、李姑娘,这不会是……是世子打的罢?”

“……”

没等她作答,他便摆出了要替她打抱不平的派头,怒冲冲要朝颜元今房门去:“不行,这太过分了!”

李秀色当即头疼拦住说是自己弄的,才避免了一场纷争。这男主为人沉稳和善, 却是个热心肠, 关心几句后,便忙将自己于观中常用的灵创药递了出来。

李秀色随意给自己上完药,舒坦地睡了个午觉, 临近傍晚,才又从床上爬了起来。

*

晚膳时分。

南厢房门前,传来了“咚、咚——”的声响。

颜元今推开门,目光落在门前那个一身紫襟小袄又阴魂不散的李娘子身上。

他瞥了眼被她包得似个小馒头的手,神色稍稍一变,因为落了伤,导致她捧盘时只能翘起两根手指头,稍显滑稽,白瓷盘更因此轻轻摇晃,右上角汤盅中洒出几滴黏在盘底,有些许地扫胃口。

李秀色清了清嗓子,主动笑道:“世子,我又来了。”

她抬了抬手中的餐盘,身残志坚地同他寒暄:“晌午吃得可好?”

颜元今见鬼似地盯她半晌,随后像是懒得同她交流,一言不发将餐盘捞了过去。

再没什么温度看她一眼:“后退。”

“啊?”

李秀色不解,方退出一步,面前那大门便“啪”一声关上了。

“……”

虽说门关得极不客气,但这一顿极其顺利,系统在一炷香后便送来了“二十一次”的好消息,以至于直到李秀色与大伙齐聚之时都仍陷于晚上见的是不是那骚包本人的深深怀疑中。

半句都没刁难,他莫不是被什么妖魔鬼怪附了身罢?

*

临近子夜,是小道长开棺之时。

西院外围,站着顾家上下,他们这阵时日被这棺材折腾得寝食难安,眼下即将开棺,既是期待又是紧张。

卫祁在独自站在院中,他已事先在棺前正中点燃一盏红烛,左辅右弼置清水,又绕着那棺材外围洒下细碎符箓,将红烛也包裹其中。符箓共有百张,无一用烫金书写了一个大大的“開”字,百张字体各不相同,有如鬼画之符,也有端正认真之楷。

随后,他便端坐于布好的“引破阵”前,安然只待子时之刻。

李秀色离得远远的,见他微阖上眼睛,单手立掌后便再不动作,半晌终于忍不住好奇问身边道:“道长还要等多久?”

乔吟望望天,头顶那月色愈来愈亮,再低下头,红烛摇曳得也愈发猛烈,便眯了眯眼道:“快了。”

话音落下不过一瞬,便见卫祁在双眼倏然间睁了开来。

月光辉辉,面前罗盘眼下所转之处,恰距子时只差半分。他当即凝神镇色,嘴唇翕动,如呓语般念咒,起先还有些听不清,随后伴着身子慢慢站起,声音竟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天雷尊尊,接我号令,暂压凶气,待我一查……天雷尊尊,接我号令,暂压凶气,待我一探——”

念至第三遍,忽听罗盘“滴答”一声,静止般停住。

卫祁在身子赫然一顿,掷地有声道:“天雷尊尊,接我号令,时至则行,待我一明!”

此言一出,头顶晴色夜空竟忽亮起一道无名闪电。

卫祁在紧盯上前方已然开始微微震动的棺盖,见它振动频率与符箓如出一辙,便手持拂尘,于跳跃烛光中朝前用力一击。

他大声道:“吉时已到,天雷速下——”

“开!”

一道惊雷从天而降,与他拂尘一齐击于木棺之上,雷鸣光火之间,激起无数烟雾,只听“砰”一声,那棺盖竟直直掀飞了出去。

烟雾浓烈,远观几人纷纷咳嗽了起来,李秀色呛得直挥手,却不想打到了谁背上,听得一声闷哼。

她扭头要致歉,模糊中瞧见转过来的那张属于广陵王世子的熟悉眉眼,登时吓了一跳。

这骚包什么时候站前面的?他不是一直在房间睡觉么?

颜元今挨了一击,黑着脸看她:“你倒是睚眦必报。”

李秀色:?

没等她自证清白,广陵王世子已然轻哼一声,不再理她,径直朝院中行去。

此时烟雾退散,视线也变得清晰,李秀色定睛看去,院中央那顶灵柩上头眼下已无棺盖遮挡,能闻见从中散出的刺鼻尸臭味,叫人忍不住恶心。

有顾家人已然抱着树哇哇吐了开来。

李秀色胃里也一阵翻滚,身旁的乔吟忙从袖中掏出幽香丝帕,撕成两半,递过来道:“李妹妹,捂鼻便好。”

李秀色道谢接过,转过头,见一旁的顾隽也脸色颇有些难看地于臭气中掏出了他的随身之帕。

三人这才朝棺前靠近,顾隽走在最后头,临近跟前也不敢朝里望,只远远打量一眼,瞥见团黑乎乎的东西便将目光收了回来,轻咳一声道:“我怎么瞧着同那游尸长得并不相象?”

如他所言,确实截然不同。

李秀色壮着胆子朝棺中瞧,见棺中似积了薄薄一层尸水,水中央稳稳躺着一具尸首,尸首上爬着一些奇形怪状的小虫,和肉眼可见肥硕蠕动的蛆虫,只一眼便令人作呕。

这尸首同寻常面色惨白的僵尸不同,面目身躯呈的是乌黑状。

它面孔并不似游尸般看上去有许多干枯纹路,而是拥有完好的表皮,看上去竟还有些柔软,长到恐怖的指甲也不似游尸发黄,是黑漆漆的骇然,最令人心中发麻的是它的头发,似因无止尽地生长已然布满了棺身,如藻般厚重,密密麻麻缠绕了整个身躯。

李秀色实在看不下去,忙退了两步,同顾隽难兄难弟地站在了一处。

顾隽钦佩于她的勇敢,问道:“如何?”

李秀色立马干呕一声:“别跟我说话,想吐。”

“……”顾隽当即乖乖闭嘴。

乔吟也掩面退至一旁,如此一来,棺边一左一右,就站着小道长与广陵王世子二人,他二人各自蒙巾,丝毫没什么反应地各自观察着。

卫祁在率先沉声道:“果然是荫尸。”

又皱了皱眉:“而且是位女尸。”

乔吟道:“女尸?”

卫祁在点头道:“从身形来看,确然是位女性。而且个头也是偏高,人也偏瘦。尸首双颊及瞳孔皆是凹陷,却因皮相完好,不难看出它本来样貌,生前应当是上乘之色,就连唇下的一粒美人痣都依稀可见。”

乔吟闻言,又撇去一眼,果然瞧见那隐隐一点,心道小道长看得还挺仔细。

卫祁在蹲下身,仔细道:“她身上所着衣物已然破烂不堪,并未有任何佩饰,棺中一眼看去也无甚陪葬之物,看起来生前并不似富贵之人,反倒透出些淳朴之气。还有她的双手,明显粗糙,想来也并非养尊处优之辈,是做过许多活计的。”

说话间,听见有人道:“可祖籍中并未有女眷埋于此处的记载!”

说话的是顾朝,他正与顾夕搀着顾家那位大姑母,远远站着。

顾大姑母声音有些颤:“道长,这东西不会突然跳出来伤人罢?”

卫祁在摇头道:“顾娘子且放心,荫尸素来分两种,一为干尸,恨性八煞,会直接破棺吃人;二为湿尸,即眼下这尊,乃恶性八煞,在棺中尸水消尽之前,除了尸魂会附身于人,尸首暂不会动作。”

他道:“棺中尸水已干了八分,就差最后一些,大抵三日后方能消尽。”

顾大姑母道:“那、那她若是又突然附身……”

“这也不必担心,我昨夜已竭尽全力下了锁魂令,”卫祁在道:“不过这令在水尽之后……便也会再无用处。”

顾大姑母听得晕晕乎乎,也没捋太明白,只晓得这小道长的意思是,这三天内僵尸什么也做不了。

她忙道:“那、那还等什么!这不是绝顶的好机会么!”

顾家上下早觉得这棺材不吉利,当初砍也砍不动烧也少不了,如今好不容易开棺,只想着趁早解决道,便继续道:“道长不是神通广大?快趁着它作怪前,将它收服罢!或是直接火化烧了,莫叫它再留在这儿!晦气!”

始终没说话的广陵王世子忽而啧一声:“这事好办。”

他似乎早就有这打算,抬手摸上今今剑,笑吟吟道:“不如我帮帮你,一剑刺死它罢。”

顾大姑母登时感激涕零:“多谢世子,多谢世子!”

卫祁在则是面色难看了一瞬,这小世子竟上来就要抢尸。

不过他眼下倒也不甚担忧,只道:“顾娘子、世子,二位有所不知,荫尸乃僵尸中极为特殊的一类,如它的棺材,随意烧不得、杀不了、也制服不行,不似游尸可以动用武力。就连当年传闻师尊在照衡山收的那一具,也是知晓了其背后冤情,从中突破,才得以将之超度。”

“所以,眼下这一具,也只有彻底化解其怨念,方才能动之。”

说着,又转头认真道:“世子若不信,大可以用剑刺一番,看看能否如游尸般灰飞烟灭?小道绝不拦着。”

他话说得认真,一听便所言非虚,颜元今虽有些不快,却也懒得动作。

“所以,”卫祁在道:“此女子是谁,有何冤情,子孙在何处……才是眼下至关重要。”

他目光落在棺中,沉声道:“从尸首看,她虽近月才开始化荫,但应当已经死了上百年。”

“上百年?”

顾隽喃喃道:“那至少要往上去了三辈。”

顾朝与顾夕壮胆搀自己母亲上前,于棺中看一眼那荫尸样貌,顾大姑母看一眼便连连摇头,顾夕又连忙将她扶走,于一旁呕吐。

顾朝立于棺前,将怀中册子掏了出来。

卫祁在双眼一亮,这顾朝不愧是做先生的,做事细心,竟事先将带画像的祖籍带在了身边。白日里他虽去祠堂看过,可到底不如眼下一一当面对比,若有面貌相似的,便能一眼认出。

顾朝将祖籍从头翻看至尾,每一位女眷都看了过去,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顾家没有一个这样的女祖先。

眼下顿时全然没了头绪,卫祁在不由头疼,怎么会?那这女子究竟是……

还未想完,却见对面的颜元今忽而好似发现什么一般,凤眼稍稍一眯,而后饶有兴致地对着棺中微微俯身。

大抵是怕脏了今今剑,他不知从哪弄来根竹条,在棺中尸水中轻轻一挑,再朝地上一甩。

有什么物什“叮当”一声砸在地上。

众人顿时一愣,仔细看去,竟是块已经生锈的铜牌。

广陵王世子又拿竹条在铜牌上抹了抹,去掉污渍后,便见上头正面赫然出现一个雕刻的小字。

——“月。”

第34章 送抱

月?

卫祁在盯着那铜牌片刻, 既存放于荫尸棺身中,想来这一小字定同之身份有关,他凝神一刻, 转身道:“顾兄, 你且看看, 祖籍上可有名中含此字的?”

顾朝翻了一翻,停在其中一页道:“有一位带了‘月’字,为曾祖父的小女。不过书上记载她六岁便夭折了。”

卫祁在皱起眉头,棺中这荫尸模样发育完全,身形成熟, 死时至少应有三十岁。他道:“再没别的了?”

顾朝摇了摇头。

那边厢,颜元今也瞧了那“月”字片刻, 忽觉铜牌背部似有什么, 便用小棍将之轻松翻了个面。

他照例用竹条清理一番, 清理干净后, 可看出中间竟是一轮凸起的弯月图案,外围画着一圈锁链。

卫祁在奇道:“这是什么?”

广陵王世子自然没有搭理他,倒是身旁的顾朝蹩眉道:“似是……某种特别的标志?”

标志?卫祁在疑道:“什么标志?”

顾朝摇了摇头:“这我倒是不……”

他话还未说完,便听身后嘶了一声:“诶?我怎么好像在哪见过?”

几人回过头去,见说话的竟是顾夕,这小少年依旧穿着白日里的蹴鞠服,整个人看上去朝气蓬勃,大约是年岁小, 不仅对这种事丝毫感受不到害怕, 反倒兴致高得很。他目光盯着不远处地上的铜牌一眼,似在脑中稍稍思索,忽而双眼一亮, 松开方才搀着的顾大姑母,自顾自走上了前来,再弯腰仔细瞧了瞧,而后才道:“这似乎是……下等族的族徽!”

这话也引起了颜元今兴致,抬眼看他:“下等族?”

“是。”顾夕肯定地点头,直起身道:“我在坊间买的野史话本上看过,说是旧时战乱常有一些被流放的战俘,被归为了下等族,有一别称为‘罪人族’,这些人皆要挂着一面粗陋的牌子,不得离身,牌子上刻以锁链包裹其姓氏的图案,意为此族姓中人后辈生生世世都要遭耻辱束缚,终生戴罪,永为下等,无法翻身。”

卫祁在皱眉:“还有这种事?”

“话本子上还写了,这些下等族人生来便遭人唾弃,往往都只能给旁人做牛做马做奴隶,凡是那些不入流的行当,都有下等族的身影。”

顾夕说完,又嘿一声:“本以为上头说的都是假的,没想到今日倒真能叫我看见。”

颜元今问道:“那话本可还在?”

顾夕吐舌:“当然没啦。”

他朝顾朝看去一眼,耸肩道:“都被我的好大哥撕了,他嫌我冲撞夫子,结伙打架,课堂上还老是偷偷看书,那一日发了火,我那一书袋的好东西便全遭殃了。”

“那些宝贝可难买呢!都是绝版好书,就这么没了,”他说着,故作老派地啧啧摇头:“若不是我顾夕坚强,换个人都得被气哭。”

顾朝闻言一愣,先是颇为尴尬地挠了下头,而后又有些内疚地道:“抱歉,大哥并非是故意要毁你的物什,不过是那次……”

顾大姑母这会儿早就吐了舒服,来了精神,没等顾朝说完,已经恨不得一指尖点到顾夕脑门上:“你大哥那是为你好!整日看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如何才能有出息?啊?得亏我命硬,不然早被你这小东西气死,你就不能学学你大哥,从小到大就没叫我操过心……”

顾夕素来是个顽皮的主,立马敷衍点头道:“是是是。大哥最是好,大哥最是棒,既生瑜何生亮,我这般不省心,娘亲当初生大哥一个不就好了?”

顾大姑母被气得险些要掐人中。

顾隽则是忽而“诶”一声:“阿夕,既生瑜何生亮可不是这么用的。”

顾夕不以为然:“都一样,那便是既生朝何生夕呗。”

“……”

卫祁在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随后将目光落回至那铜牌上,正色道:“若如顾小公子所言,那看来,这个‘月’字,并非是荫尸的名,而是她的族姓。”

乔吟疑道:“所谓的……下等族,为何会埋在顾家宅院里?”

顾家乃一世家,几代富贵,到这一辈,除了顾太师那一支从了官,其余人也都从商从文,断然和“下等”扯不上丝毫关系。

莫非这荫尸和顾家确实毫无关系?可若如此,顾家上下为何又会生病,难不成真的只是因为与这棺材生活太久,沾了邪气?

卫祁在也百思不解,他嘴中反复念叨“战俘、奴隶……”,而后忽地心头一跳,扭头问道:“顾娘子,宅中可有府中过去下人奴役的记载抑或是卖身契一类?”

“道长这不是说笑么,”顾大姑母刚从小儿子的气中缓回神来,说话间带了些主人家的高傲,摇头道:“卖身契如今的丫鬟仆从倒是有,过去的哪还在。下人便是下人,怎会有主人家留着下人的这些东西,更莫说什么记载甚至资料了。”

卫祁在闻言,只能无奈地收回了目光。

他俯身,也捡来竹条于棺中尸水中小心翼翼搜寻,却再也没有其他物什,看来眼下所有的线索都齐聚在了那一面铜牌上。

乔吟忍不住道:“是不是只能寻着这月氏一族的踪迹,抽丝剥茧,方能确认荫尸身份,查清她背后怨情?”

卫祁在点头。

“只是……”他喃喃道:“就三日了,要往何处寻呢?”

此言一出,李秀色便忽然想起什么,与乔吟、顾隽的视线不约而同地齐刷刷落在了不远处正半蹲在地上挑着铜牌乱晃的颜元今身上。

广陵王世子直觉有人在看自己,不由得抬起头,对上几束炽热的目光后,终于嘶一声:“看我做什么?”

*

这一夜虽开了棺,却没能彻底将事情解决。

卫祁在重新盖上棺盖,又设下新的拦路,嘱咐大家莫要随意靠近后散了人群。大伙儿虽依旧人心惶惶,可既然眼下并无头绪,便也只好先行回去歇息。

一夜过去,果真如道长所说安然无事,可想起院中留下这么个三日后“苏醒”的祸害,顾家上下还是难以安心睡个好觉。

提前完成两天任务的李秀色这一觉睡得倒是不错,还起了个大早,神采奕奕地推开门时,正瞧见广陵王世子也从房内出来。

他今日看上去精神也不错,又换了身深赤色镶云纹的锦袍,一眼瞧去,极为明艳。

李秀色热情地迎上去:“世子早呀!世子要往何处去?”

颜元今方走出几步,眼瞧着面前突然一阵风似的晃过来个从头到脚都一身紫的人影,不由轻皱了下眉头。

若他没记错,这丫头昨日穿的也是紫色?

她就这么喜欢这紫瓜色?

广陵王世子暗暗地想,等他回王府就要把自己那几套紫衣裳丢了。

他嘴上也懒得回应,脚步未停,活将她当空气似的,直接绕过。

李秀色也不在意,又跟在后头:“是要去衙门查资料了?”

她笑眯眯道:“世子果然是古道心肠,我就说你不会不帮小道……”

还没说完,颜元今步子便顿了下来,他头上的铃铛跟着“叮——”一声响,而后面色不善地转回头来:“我不会什么?”

谁曾想话音刚落,面前那只行走的紫瓜便刹车不及,一头撞了上来。

李秀色哪晓得他突然停步,这一撞正撞上他胸膛,撞得自己登时“哎呦”一声,立马捂着脑袋退了下去。

她揉着额头,正暗骂这骚包没人性,忽觉得有什么不对。

等等,为何这次撞胸这么安静,为何没有系统播报?她想了想,又顿觉恍然,方才还不足三秒,一定是贴着的时间太短了!

岂有此理,那她岂不是白疼了?

李秀色越想越后悔,抬头看看面前那人的身子,又抬头看看那人的脸:“世子……”

她下定决定般道:“要不再来一次罢!”

说完,闷头便直接朝前上。

颜元今:?

广陵王世子万万想不到她会说出此等大胆包天的话,也万万不敢信她真能二话不说凑上来,寻常陈皮若是不小心冲撞了他,早溜之大吉,怎么还有胆子再碰他一次。

可眼下这厮不仅撞了,两手还一把抓住他袖子,身子倏然向前,额头忽也靠在他身上。

他猝不及防,胸膛被她轻轻一撞,发间一边的流苏伴随她动作高高跳起恰自他颈间蹭过,反应过来时,怀中突然就紧贴了个紫瓜,伴着胭脂及皂香,一并涌进鼻尖。那香味让他拧起眉头,照理说眼下就应该直接将她推开,好好一番教训,却气昏了头,竟直接僵在了原地。

一秒、两秒、三秒……

李秀色默数完,便听脑中一声“滴——”

【恭喜宿主!完成第二十二次倒贴任务,任务进度22/100!】

她稍稍抬头,正看见广陵王世子也恰好低头,对上那双没什么温度的凤眼,只觉他脸色眼下沉得能滴水。

“抱够了?”

李秀色立马松手,后退两步,斟酌了一番措辞,露出了一脸“有话好好说”的笑容:“……世子,我若说我方才被鬼附身了,你信吗?”

是吗。

广陵王世子似是被气笑了,眼底却没丝毫笑意,开口道:“鬼可能会信。”

第35章 香气

李秀色心道完了。

听这语气, 这骚包怕不是真动了怒。

不过话又说回来,无非就是贴一贴么?又算不上占他便宜,真小气。

颜元今低头瞧她正滴溜溜转的眼睛, 这丫头个头不高, 他每回看她都是居高临下, 见她一双杏眼,眼睛不大,眼珠倒是又黑又圆,冒着精光,一看便没在琢磨什么好事, 便嗤一声道:“怎么,又打算编个什么借口?”

李秀色火速摇摇头, 转移话题道:“世子, 您眼下不是要出去?抓紧去忙罢。”

“先不急, ”颜元今声音慢悠悠:“毕竟这事儿还没那么容易过去。”

……这人怎的还没完没了!

李秀色理直气壮道:“方才是您突而停下来, 我才撞上去的。这事如何能赖我呢?”

见颜元今脸黑下来,她立马咽口唾沫,继续道:“是。第二次说来是怨我,不过我当真是情有可原。”她一脸无可奈何:“老实同您讲了罢,实际我夜观天象算出的,并非需每日给您送信才可保命,而其实是需要对您……”

话未说完,就听见耳中一阵刺耳尖利的声响——

【宿主, 您已触发‘暴露任务’警告!若再透露只言半语, 您的任务即将原地失败!】

李秀色被这声震得耳朵都快聋了,登时憋了口气,将“倒贴”二字吞回了肚里。

颜元今却慢条斯理地问:“其实什么?”

他倒要看看她还能说出什么疯疯癫癫的话来。过去送信倘若不是顾隽那厮以弓诱饵, 他断然不会搭理这小娘子一次,算一算也看了她有十来封了,她居然丝毫不消停,还愈发的得寸进尺。

嘶。

他不由打量起她的小身板。

到底哪来的胆子?

李秀色闻言只沉痛道:“没什么。”

颜元今眯眼:“没什么是什么?”

他这是似要刨根问底了。

李秀色想了想,干脆豁出去,抬头道:“其实我就是看上您——”

话未毕,瞧见广陵王世子逐渐要拧起的眉头,立马话锋一转:“身上的香气了。”

颜元今:?

李秀色作势又朝前弯了弯上身,凑近些后吸吸鼻子,一脸陶醉道:“您身上很香,您不觉得吗?”

颜元今轻皱眉头,他眼下并不关心自己香不香,只关心这紫瓜是不是又靠得太近了些?

他继而一声冷笑:“今今剑恰需人血滋养,你若再敢上前,我倒不介意替它加个餐。”

李秀色立马麻利地收回了身子。

其实她方才那句算不得扯谎,这世子身上确然常有股淡而不艳的桃花香。过去总觉得女子身上才好有花香,可放在他身上却也能这般清冽芬芳,独树一帜,也不知是天生自带,还是配了何名贵香料。她与他近距离接触过几次,尤其上回蒙了一天他随身携带过的帕子,只觉这香气清骨养神,分外好闻,每次都要感慨一番这厮真不愧是本书中最大的骚包,整日都不忘将自己捯饬成个香饽饽。

她眼下心中也早整理好了一番应对,先是瞧了颜元今一眼,而后忽道:“说起来,我一直未同世子提过我娘亲罢?”

广陵王世子:“……”

这什么莫名其妙的话题。

他为何要听她提起她娘亲?

未等他不耐烦开口,便听李秀色低头道:“其实,我娘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她去世那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雪,”她说着,还不忘伸手比划了下:“大概得有我一个手掌这么大。”

“……”

“这么多年过去,我如今已忘记她长什么模样,只记得她小时候常抱着我,哄我睡觉,身上便有那么一股淡淡的沁人心脾的清香。”

她意有所指地朝他看去一眼:“和您身上的很像。”

颜元今:?

“我方才闻见您身上的香气,忽而便想起了我娘亲,试图再回忆一番她的味道,便忍不住失了分寸。”李秀色胡说八道完,掩起了面:“您若是实在要怪罪,那便怪吧,也罢,是我思念过度……”

她不过是想诓骗他,说着说着倒还真有些情绪上头,毕竟无论是原主还是她自己,她们的娘亲的确都去世了。

她自己娘亲走的时候,也诚然是下雪的日子。

她那会个头极小,并不懂生死,听到父亲红着眼告诉她母亲不在了的时候,她还在问:“什么是不在?”

彼时恰有大雪飘飘扬扬洒下来,她分心伸小手接住一片,天真问道:“是和雪花一样融化吗?”

父亲怔了半晌,才哽咽点了点头。

于是后来她便开始讨厌下雪。好在现在虽已是腊月,却也没在书中见过一场。

广陵王世子不知她在想什么,只觉得太阳穴又开始突突直跳。

没等他生气,便见面前这只紫瓜忽而神色恹恹地抬手揉了揉眼。

他莫名烦躁起来,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眼睫一压,闷声问道:“你便这么想你娘亲?”

李秀色点头:“是。”

“有什么好想。”

李秀色皱眉,抬起头看他:“啊?”

广陵王世子嗤之以鼻:“人死了便死了,有什么好想的?”

这话说的太过不近人情,李秀色突然便有些不快,下意识问回去:“那倘若要让世子与您娘亲分开,世子半点都不会想她吗?”

她话一出口,便见颜元今的脸色“唰”一下冷了下来。

他面上几乎是瞬间染上一层阴郁之色,一字一顿问道:“你说什么?”

这厮素来擅长变脸,可李秀色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神色。她微微一怔,忽觉自己说错了话,她方才未过脑子,本意是指字面上的“分开”,可乍一听岂不是像在暗暗咒人家娘亲?

她想了想,还是张嘴解释:“我并非……”

只是还未说完,却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漂亮娘子!”

李秀色一愣,抬眼望去,却见是顾家那位小少爷顾夕。

他今日换了身明黄色锦衣,如晨阳朝气,正从廊栏上直接翻跳过来,跃进院中,瞧见颜元今后,笑道:“世子殿下,你也在这儿?”

颜元今目光落到顾夕身上,眉头稍稍一跳:“你方才唤她什么?”

顾夕坦然道:“漂亮娘子呀。”

广陵王世子闻言,忽而看了李秀色一眼,再轻嗤一声,再不言语,转身走了。

李秀色见他离去,这才松了口气,还未来得及奇怪顾夕为何会突然过来,却听他问道:“你同世子吵架了?”

李秀色茫然道:“什么?”

“我方才都瞧见了,”顾夕老成道:“虽然没听清说的是什么,但世子明显面色不悦,我担心他要教训你,便跑出来了。”

原来竟真是特意来做救兵的,李秀色不由心中一暖,还未来得及出言感谢,又听他道:“那个我也瞧见了。”

“啊?”李秀色道:“那个是?”

顾夕笑眯眯地坐上了院中石桌的一边:“你二人抱在了一处,我没说错罢?”

他翘起二郎腿,啧啧两声:“原来你们是那种关系。”

李秀色:“……”

李秀色一时间有些懵,努力揉了揉眉心,随后才组织了下语言:“其实我们……”

“不必说了,”顾夕一摆手:“我看过的话本子多了,无非就是抱一抱,不用不好意思。”

李秀色尴尬一瞬,道:“顾公子——”

“漂亮娘子不必拘礼,我见你年岁应当比我大上少许,我都没喊你姐姐,你叫我顾夕便可。”

这小少年举止爽朗,说话也轻快外向,天生自带一股亲和力,李秀色对他好感顿时又上了几分,忍不住道:“顾夕,你也能看见我这……”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额上胎记,并未说下去,只道:“又为何一口一个漂亮娘子的唤我?”

顾夕瞧了她一眼:“那有什么。”

他嘴甜道:“在我这里,世间所有小娘子,全是漂亮娘子。”

李秀色不由得被逗笑,这厮眼下就这般会哄人,长大后必定不得了。她想起什么,又问道:“这里是东院,你为何会跑这边来?”

顾夕咳嗽一声,又吸了吸鼻子,而后才道:“我来寻猴毛儿。”他左右望望:“看来它也不在这里。”

李秀色虽然怕狗,但也难免关心道:“它怎么了?”

顾夕摇摇头:“有些奇怪,猴毛儿往常总要蹭我,从昨夜起便不叫我碰了,一直咬自己的链绳,今晨起来见那绳子竟都被它生生咬断,人也不知跑哪去了。”

李秀色皱眉:“莫非它是被那荫尸吓着了?”

“猴毛素来胆子大,应当不是。”顾夕道:“况且我看青青就没什么反常,反倒还比往常更黏我大哥了些,我大哥要去学堂,它都恨不得跟着一起去。”

说着,哼一声:“都是狗,怎么有的就这么衷心,有的叫它主人累得半死快将宅子翻了个遍都寻不得个影。”

李秀色宽慰道:“你也不必担心,许是偷偷溜去玩了罢。”

“但愿吧。”顾夕揉揉右眼:“可不知为何,我这眼皮直跳,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大好的……”

话没说完,这小少年的目光便定在了不远处,看清来人后,随即长叹一口气:“我就说罢,准没什么好事。”

李秀色顺着他目光瞧过去,只见顾朝一袭白衣立于廊内,先是对她微微颔首,而后看向桌边人道:“阿夕,该去学堂了。”

第36章 喝茶

顾夕不情不愿地站起身:“知道了。”

他朝前走出几步, 回头冲李秀色眨眨眼:“漂亮娘子,你放心,方才我撞见你与世子的那些, 我不同别人讲。”

又道:“我要是同别人讲了, 胤都其他小娘子准要找你麻烦, 尤其那个燕禾郡主,我两年前见过她,吓死人啦!”

李秀色哭笑不得,连忙对他挥挥手,叫他别再在这油嘴滑舌, 快找自己哥哥去。

顾朝倒是饶有耐心地等着,他这个弟弟虽顽劣了些, 却素来为人热心, 想来是与这李娘子交上了朋友, 他也不便多问。

他瞧着顾夕那道明黄色跑来的身影, 倏然发现,这孩子又长高了些。

如雨后春笋,等开春后怕是要赶上他了,到时得提醒裁缝铺子往后的衣裳都要给他改大一截。

又低头瞧见顾夕鞋子似乎有些不称脚,这孩子天生脚生得大,每回都要让铺子给他特定尺寸,眼下怕还是要增,这也得记着。

那日发了火, 一时冲动将阿弟的书都撕了去, 事后虽道歉,却也于心难安,好在他这几日在学堂做了些“工作”, 等过几日阿夕生辰差不多可以完成,也算是给了弥补。

还在思忖着,顾夕已经停在了他面前,眯起眼睛:“大哥,想什么呢?不会又想着待会儿查我功课罢?”

顾朝笑道:“你倒是聪慧。”

两人同李秀色作别,朝院外走,途径假山,正撞上趴在地上恹恹的青青,它一声又一声低哼着,瞧见顾朝,两只眼睛倏尔亮了起来,疯狂地甩着尾巴,“嗷嗷”直叫,若不是被绳拴着,恨不得又扑主人身上去。

顾朝上前摸了摸它的头,轻声道:“为何今日这般黏我?”

见它呜咽,又担忧道:“青青,是不是病了?”

狼犬有灵性似的,甩了甩尾巴,开始一个劲蹭他。顾夕站在一旁瞧着,哼道:“看来是没病。”

“我要出门了。”顾朝只好拍拍狼犬头,起身时瞧见它眼里闪烁一下,竟似是隐约泪光,想来这犬如孩童般,近日是过于缠他了,便摇摇头:“青青,听话。”

*

顾家二位兄弟离开宅中不久,李秀色也独自去了前厅,正瞧见卫祁在等人。

用膳时自顾隽言语中得知,不出她所料,颜元今果然去的是衙门。

正如顾家其实位于顾氏村的地界,李秀色祖宅周边邻家也多半姓“李”,青山镇及周围几镇实际皆以族姓划村地。

“月”氏于卫朝并不多见,既然荫尸能于青山镇现身,生前想必也与此镇有所关联。虽距其身死已过去了上百年,但县衙多有人口存档,即便没有关于所谓“下等族”的记载,若能寻着“月”氏群居踪迹,也定是一大突破。

青山镇的县衙地处偏远,顾家那几位长辈年岁已大不好奔波,顾隽为人和善不擅交涉,穷乡僻壤多刁官,卫祁在一个小道士与乔吟一介女流他们自也不会看重,此事紧急,算来算去,唯有最不好惹的广陵王世子过去才好威慑。

于是颜元今一早便骑马出了门,还不许旁人跟着,说是嫌他们腿脚慢,拖小桃花后腿。

乔吟感慨:“昨夜相求于世子,见他不予理会,我和小道长都打算自己动身,却不想他却已经去了。”

顾隽笑了笑:“我与昨昨兄相交多年,晓得他口是心非的脾性,别看他表面不应,但分得清轻重缓急。”

说着,又奇怪道:“不过今晨见他出去时脸色不大好,也不知是谁惹了他生气……”

一旁正咬筷子的李秀色闻言齿间一滑,登时咬到了舌头。

她疼得立马倒吸一口气,顾隽见状吓一跳,忙递茶水过来:“李姑娘,没事罢?”

李秀色一边捂嘴一边摇头,好不容易痛感下去,喝了口凉茶缓解,随后才想起什么,扭头似随意问了一嘴:“那个,顾公子,你可曾见过广陵王妃?”

她总觉得那广陵王世子听她提起“娘亲”二字时反应有些大,系统介绍男三号时并未提起过他娘,莫非是这骚包太过叛逆,和她娘关系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