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心荡神摇
宁玦久久未作答。
白婳抬眸凝着他,明明视线温和,可映在宁玦眼中,却存在感十足,直直而尖锐。
不是目光本身尖锐,而是,她随口的一问,却引得他在短瞬时间里完成了深刻的自我剖析,且剖析出的都是劣质与不堪。
直面自身的不堪,不是一件容易事。
宁玦偏过目光,声音发哑,艰难道:“你以后会知道。”
以后?
白婳微怔,旋即反应过来,公子根本就是寻不出自己的疏错,更没有他所谓的坏心思,所以才列举不出,如此简单地应付过去。
两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气氛一时陷入异样安静的僵滞,只闻彼此轻缓有节奏的呼吸声。
突然间,咕噜一声,清晰又分明。
两人面面相觑,白婳脸颊迅速涨红起来,窘迫垂眸,伸手往腹部一捂,颇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宁玦问:“饿了?”
白婳迟疑了下才点点头:“刚刚去甲板上就是想寻吃食的,结果香喷喷的鱼串没有吃到,反而被公子生拉硬拽了回来。”
她口吻带了些细微的怨气,声音嗔嗔。
宁玦绷起脸,严肃说:“我的人,惦记别人烤的鱼串做什么?”
白婳眨眨眼,茫然回:“我看碳炉附近围着不少客人,其中不少都手拿竹签大快朵颐,便猜想,是不是可以排队领取或者用钱银交换鱼串,反正公子随身带的钱银不少,足够我们日常的吃食花销。”
从最开始买个美猴王面具都要与他把钱仔细算清楚,到如今,早习惯与他钱财来往上的不清不楚。
宁玦喜欢如此,越是不清不楚越好。
只是,她言辞上有明显的漏洞。
宁玦何其敏锐,打量她两眼,直言问道:“你是看有不少围观者吃得正香才过去凑热闹的,还是误将那人错认成了我?”
闻言,白婳心虚,眼神闪躲了下,嘴上却不承认:“怎,怎会……公子身姿伟岸如松,屹立于人群之中风采卓异,仪态更显不凡,阿芃怎会眼拙认错呢。”
她殷勤拍着马屁,耍弄小聪明。
宁玦眯眯眼,视线紧锁着她:“都将那人唤作公子了,还说没有?”
他连这个都听到了……
白婳脸膛红热,无法继续嘴硬,只好坦言:“不能全然怪我……那人与公子身量接近,穿的又是同色袍子,加之周围紧凑围着那么多人,我一时看走眼,也不是犯了什么大错嘛。”
宁玦嗤了声,并不打算轻易放过她:“刚刚还说什么风采卓异,仪态不凡,难不成都是诓我的假话,不然怎么转眼又成了身形相似,泯然于众?”
她都不知原来公子如此口齿伶俐,能言善辩,半点委屈不受。
白婳没办法,只得哄着他。
想了想,她诚恳言道:“就算真的背影接近,那也仅仅是背影啊。公子面如冠玉,俊美无俦,可比那人生得好看多了。若说只看背影还有可能认错,可一旦转过正身,简直一个天,一个地,阿芃眼里自然只有公子一人。”
她眸光盈盈,鸦睫蜷蜷,昂着头生动与他相对,话音那么甜。
宁玦堪堪一怔,生硬偏过眼道:“与谁学的这拍马屁的功夫。”
白婳摇头否认:“哪有,阿芃是实话实话。”
不得不承认,她不太诚意地对他哄一哄,哪怕只三言两语也叫
他受用。
算了,他勉强不再与她计较甲板上认错人一事。
宁玦正要收回眸光,这时,白婳的视线恰好停在他衣袍领口位置,顿了顿,随即面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怎么了?”
看着衣领上精致的黼黻纹样,白婳困惑道:“方才在客舱内,我留意到公子包裹里少了两套衣袍,如今一套正穿在公子身上,另一套在何处呢?”
对白婳而言,这话题再平常不过,可对宁玦来说,却是敏感非常。
他克忍如常,口吻也平静:“与昨日穿过的那件一起洗过了,正放在水房里等着晾干,怎么忽的问起这个?”
白婳说:“无事,只是想着若公子有脏衣服,阿芃可以代劳洗涤,不过我们才在船上待过一夜,公子衣衫为何换得这样勤?”
宁玦眸光稍显深晦,回她道:“不小心蹭到了饭汤,白衣显脏,得尽快处理。”
白婳未疑有他:“可是喝紫菜汤时无意滴落了几滴?”
宁玦顺着她的猜想点了下头。
白婳又说:“以后公子有换洗的衣服,都交给阿芃就好,反正我自己的衣衫也要隔日洗,到时候一起就是。”
那两件衣袍上沾污的东西,可不是紫菜汤。
若假装无事交给她洗,也太不是人了。
宁玦无法保证今后的衣服就一定干净,毕竟与她共处一室,有太多无法控制的意外。
于是回应说:“不用,我们还是分开洗。”
白婳抿抿唇,无法强求,不懂公子为何忽的与自己生疏客套了许多。
宁玦换了话题:“先带你去吃东西吧,想吃烤鱼也不用惦记别人的,我们自己烤。”
“可以吗?”
“嗯”
白婳眼睛亮起来,嘴巴跟着动了动,确实有些馋炭烤鱼肉的鲜香,方才甲板上流窜的钻鼻的味道,着实勾人食欲。
……
两人再上甲板,出舱的客人要比方才少一些,中间围观的那群人也早就散了。
宁玦寻到招待他们上船的船夫,花银子租下一架烤炉,白婳在旁看着,不由睁大眼,公子竟足足掏出十锭给他。
这烤炉是金子做的?居然这么贵。
白婳心觉不值。
等船夫去仓库搬烤炉的间隙,白婳嘟囔道:“我们是不是被船老大宰了呀?”
宁玦习以为常:“物以稀为贵。漂泊在海上,还能吃到新鲜现烤的鱼肉并不容易,若不是昨日那场风暴卷起海浪将活鱼冲到甲板上,他们也做不成这个买卖,几个月都难赶上一次的生意,他们当然要做得有赚头儿了。”
公子见识颇丰,介绍详细,白婳简直听得事事新鲜。
想了想,又问道:“那十锭银子是只租下一架烤炉吗,鱼肉他们包不包?”
宁玦弯了下唇,从他刚才掏出银两付给船家时,就见她一脸心疼,对那十锭银子耿耿于怀。
方才她还说,他携带的钱袋份量够足,可供两人出行花销,眼下才付出十锭,就又担心上了?
宁玦失笑,回道:“放心,银两还够,花不穷我。十锭银子除了能租下炉子,也包含了所有的鱼肉串、火炭、油,以及辣椒与盐。”
白婳知道自己担心多余,有些窘然,回复说:“那就好。”
船家还算良心,拿给他们的鱼肉串,肉质很鲜,种类也丰盛。
白婳不懂其中门道,安静站在宁玦身后,看他接拿过鱼串挨个认真检查,像模像样的。
宁玦问:“确认没有混着云斑虾虎吧?”
这种鱼外观平平无奇,常混在小杂鱼里,本身含毒素,容易叫人误吃腹痛。
船员赶紧保证:“公子,你就放心吧,我们这些人航海有十多年的经验了,眼睛毒到,比筛子还准,绝对让你稳稳当当上船,再舒舒服服下船。”
宁玦点头,又交代:“再穿几串带鱼,对了,船上有没有洋葱?”
边问着,边掏出碎银交给对方,很懂得江湖规矩。
船员一一应着,呲牙笑得殷勤:“有的有的,我这就去拿。”
说完,他没有立刻就走,而是主动帮忙把炭火燃起,又把炉子架好,方便客人可以直接拿上食材开始烤。
等人走后,宁玦上手,一手拿三串,六串一起烤。
白婳见什么都觉新奇,眼看着鱼外皮被烤得变成金黄酥脆的诱人模样,好奇问道:“公子,这是什么鱼呀?好像从来没见过。”
“带鱼没有见过?”:
“不是,你右手拿的这种。”
宁玦简言回复:“沙丁鱼。”
白婳目不转睛地看着,脸上显出恍悟的表情。
她心里感慨,有句老话说得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今日真是深有体会。
不过,这样的经历恐怕只有眼下这一回。
当她与公子走向殊途,分道扬镳以后,应不会再有人带她去看海阔天空,感受一望无际的瞭远。
因为知道仅此一次,所以于白婳而言,眼下经历更弥足珍贵。
鱼肉很快烤熟,宁玦拿给她先尝。
不知是不是饿太久的缘故,明明只有一点粗盐粒儿当佐料,咀嚼品尝时,还是觉得那么入味好吃,签上沾着一点点洋葱鲜味,更是恰到好处。
鱼外皮焦黄,肉质熟嫩,白婳两手拿签,满足地啃着。
宁玦面带笑意,翻面动作更快,就怕供不上她的速度。
看他烤得辛苦,白婳主动掏出袖间手帕,凑近过去帮他擦了擦汗。
宁玦像是一怔,而后配合歪头,靠近她的方向。
动作有些暧昧,又很自然,两人谁也没觉得不自在。
第二串烤熟,宁玦再递给她。
白婳接过手,却没有先咬,而是举起来喂到宁玦嘴边,想让他吃下第一口。
两人互相想着彼此,相处舒服,互动亲昵,若叫外人去看,根本无人会怀疑两人是假扮的夫妻关系。
不过,如果较真去与寻常夫妇作对比,大概是——他们两人不太像相敬如宾的夫妻,倒更像是热恋中的爱侣,彼此泛溢的情愫正处最汹涌的时刻。
……
原本以为在船侧架起炉子炙烤,安安静静的,不会引人围观。
可奈何有人不懂分寸,偏要主动寻来,找不痛快。
是白婳错认过的那位公子,此刻对方已换下与宁玦衣袍款式相似的那套白衣,改穿暗色玄黑的衣衫。
这样对比再看,毫无相似,气质更完全不同。
甚至更明显的是,此人身量并不如公子挺拔,方才聚集人多,白婳没有仔细去看,眼下横向对比,实在是很明显的矮下一截。
怪她眼拙,如此都能混淆,实在不该。
对方笑着走近,示意身后的小厮将托盘端过来,献殷勤道:“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这些现成的熟鱼串,公子姑娘可尽情享用,如此便不必再受炙烤的辛苦,也能一下吃个饱了。”
白婳没有出声,安静站在宁玦身后,等他定夺。
可对方目光却直接无礼越过宁玦,光明正大地扫停在白婳身上,灼灼炙热,引人不适。
宁玦沉了脸,手下运力,将一串半生不熟的带鱼串直往那人脸上插去,没有任何顾及,施去的力道足以叫签头创进对方的头骨。
电光火石之间,对方身旁的小厮及时出手,将肉串接握住,免得了一场血光。
代价却是,他手心被烫燎出血,当下血肉模糊,疼痛钻心,却也只能咬牙忍下。
宁玦此番出手,叫对方心里彻底有数了,他们不是可被任意欺凌的普通人。
即便真是对白婳生了贼心,也不敢再冒险招惹,最后两人连姓名都没敢留,踉踉跄跄,抱着托盘溜之大吉。
慌张遛跑的那一路,熟鱼串没少掉。
甲板上有不少跑动玩耍的孩子们,见状纷纷跟寻到宝物似的,围聚着匍匐在地,挣抢那些昂贵的鱼串,谁先抢到,谁有口福。
那边混乱成一片,白婳与宁玦这里却恢复了眼前清净。
宁玦问她:“再吃一串什么?”
白婳想了想,回:“带鱼吧。”
她显然是在故意为难他。
唯一的一串快烤熟的带鱼肉,刚刚被他临时当做了武器,现在已经是吃不得了。
宁玦面露为难,想了想,询问说:“我再去找船家买一些。”
“不用。
“白婳也不是真的想吃,只是借机提醒他,“以后不可这样浪费食物了。”
看着甲板上那些身着粗布衣衫争食吃的小孩们,白婳有感而发。
宁玦点头,痛快答应了她:“行,都听你的。”
出行在外,人生地不熟的,身边有个绝顶剑客守护在侧,真是给人带来十足的安全感啊。
并且最关键的是,这位绝顶高手还听从于你,这种体验感,简直不要太好。
若具体来形容那种感受的话就是……有一种狐假虎威,身后有人的得意与满足?
白婳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觉得自己抱上了一条很粗的大腿。
……
重新回到船舱里。
一进门,宁玦立刻行动起来。
他力气大,很轻松地将两张小床分开,归置于原地,中间留出足够过路的距离。
白婳在旁侧等待着,看着公子动作有序,竭力控制自己不要思绪外散,想那些有的没的。
可脑海画面还是自动浮闪,一幕幕走马灯似的提醒她,在那张合并的大床上,两人睡过,躺过,拥抱过……越是想,耳尖越红。
她强行克制思绪,转过身去看舷窗外,看海面,看鸥鸟,直至完全将公子的身影从脑海里驱散。
宁玦拍了她肩头,示意床铺已经铺好,可以躺卧休息。
白婳避着与他目光交汇,小声道了声谢,上床搭上绒毯,食饱小憩,也是惬意。
在船上起居,时间过得有些紊乱,也不管上一觉睡到了几时,眼下再想继续眯一会儿也不是不行。
两人躺下后没有继续搭话,船舱内一时安静的出奇。
半响过去,白婳想到什么,随意提醒了句:“公子不如把青影剑放到桌上吧,不然压在身后,睡着时容易被硌醒。”
宁玦呼吸轻屏,顿了顿才问:“昨夜硌到你了?”
白婳如实坦言,声音带着一丝轻轻的抱怨:“是,又硬又硌的,磨得我好不舒服,我本想把青影剑抵到一旁去,可一番尝试还是纹丝不动。”
“知道了,我会注意。”
说完,宁玦没有再搭话,翻过身,背对白婳后,慢慢睁开眼,眼底一片晦暗的阴鸷。
如果这不算招惹……
那她真是有本事,能在不经意间钓住他,又搅得他心神不宁,心荡神摇。
第32章 第32章真有主意
海上行程一共七日,除去第一晚的风雨飘摇,浪激涛涌,一番折腾外,之后几日都过得风平浪静,安安稳稳。
白日里晴空万里,殴鸟成群掠过甲板,微风中带过湿咸的味道。
白婳被宁玦托腰扶着踩上围栏处的沿台,一手紧抓着栏杆,另一手缓慢伸出去,手心里放着一把粗粮饼碎屑。
刚刚伸臂,张开手,鸥鸟们像是听到了集结号令,围着朝她扑腾翅膀。
白婳害怕缩肩,担忧被它们啄到,手臂微微生颤。
宁玦从后环住她,胸膛带来安全感,右手托住她手臂,帮忙借力:“放心,它们不咬人,你手臂伸直一些,它们衔了食就走,不然你越是害怕发抖,它们就越不敢吃。”
白婳点点头,鼓足勇气,按照宁玦说的做。
鸥鸟们争先恐后,个个睁着黑豆一般的眼睛,露出尖喙,一副对食物势在必得的扑腾架势,阳光倾洒,衬得它们一身洁白亮羽闪烁出耀目的银辉。
离她最近的那几只争相将粗粮饼屑分食干净,白婳手心觉痒,侧过首,紧张地闭上眼。
她的反应引得宁玦一声轻愉的低笑,从喉咙里浅浅溢出,带着沙哑的浑粝。
白婳脸颊微红,鼓起勇气睁开眼,却见鸥鸟早已经吃饱高飞,消失在湛蓝的海天之间。
将手臂收回,她怔怔看了眼手心,心想,刚刚又完成了一件从未体验过的新鲜尝试。
这时,腰肢忽的被人从后搂住,她脚步悬浮,猝不及防陷进一个结实温热的怀抱里。
熟悉的味道钻鼻,叫白婳的防备转瞬即逝,身子也不再绷那么紧。
奈何甲板上人多,顾忌着旁人的打量,白婳还是下意识推拒出声:“……公子,还在外面。”
“公子?”宁玦盯着她,看她面色浮红,眸色下意识加深,顿了顿,他沉沉言道,“你可知前日,为何那个被你错认过的人,敢当着我的面来对你献殷勤吗?”
公子是指前日来送鱼串的那个人。
白婳想了想,低声回答:“是他轻佻无礼。”
宁玦摇摇头:“不止如此,还因为你对我称呼生疏。”
白婳不解看过去。
宁玦保持虚虚环抱她的姿势,启齿作答:“如果我猜测不错,那人应该在与你会面后,专门寻到船员,从他那里打听到我们是夫妻关系。可你先前认错人时,叫出的那一声已经露了馅,试问,何人会对自己的夫君客套称呼为公子?”
白婳恍悟,眨眨眸,继而生出懊恼。
原来还真是自己这里无意出了疏忽。
她不愿在行路过程中成为公子的累赘,就算做不成他有力的帮手,那不拖后腿就是她最后的底线原则。
白婳蹙眉思忖半响,不知如何解决此事,只得言道:“以后在人前时,我尽量避免称呼公子吧。”
既然多说多错,不如不说少说。
宁玦建议道:“你可以换个身份唤我,演戏而已,只为应急,下了船后恢复如常就是。”
白婳没听明白:“换个身份?”
宁玦继续解释:“代入进角色,就用夫妻关系中正常的称呼,如此能避免不少麻烦。”
白婳抿唇,陷入迟疑。
如果她没有想错,公子的意思是,她可以临时佯装唤他为夫君……
这才是夫妻间该用的称谓。
虽然明知是假的,是做戏,可白婳还是觉得羞耻难当,启齿艰难,叫不出口。
宁玦看出她的犹豫,目光往旁边一瞥,身子前倾,附她耳边,语气变得严肃很多。
“在你身后,左手边方向,有人正在盯梢我们。领头那人十分眼熟,手上带伤裹着细纱布,不难猜出是谁,至于其他面生的几个,应该也都是那人的手下。显然,对方对你还没有死心。”
闻言,白婳诧异一愣,用余光不着痕迹地瞥过去,果然看到惹疑的几道身影。
他们避身在桅杆与瞭台后,看似藏头藏尾,可聚众成行,又显得有些挑衅之意。
白婳谨慎收回眸,眼底担忧甚深,言语也自责起来:“都怪我给公子招惹了麻烦。”
宁玦摇摇头,声音平和:“不怪你,只是若一开始我们便谨慎用上夫妻称谓,那人也不会起疑,更不会怀着侥幸心理,冒然将主意打在你身上。现在对方派人暗中观察,大概就是想寻我们的疏漏,好确认我们的夫妻关系为假,继续对你纠缠不休。所以,为了减少麻烦,眼下这出戏,我们恐怕还要再逼真地演一演。”
这个麻烦因她而起,白婳思吟片刻,觉得自己当然有义务配合。
于是果断点点头,回复他道:“请公子示意,阿芃该如何做?”
宁玦面容不变,口吻正经:“也不用特别佯装什么,只需较平常举止更显亲密一些,称呼上也跟着变一变即可。”
白婳点点头,当做任务完成,心里负担反而少些。
她抬起眸,面对着宁玦,声音婉婉柔柔:“……夫君。”
宁玦陡然僵住。
没反应过来,也迟疑着未应。
白婳以为是自己的语气不亲,没叫公子满意,想了想,重新尝试,这次刻意拉了拉尾音,在她自己的认知里,应该算是足够小意温柔了。
“夫君……”
“嗯。”
宁玦很僵很僵地应了声。
如果这个要求不是他主动提的,白婳恐怕都要误会,公子是不是并不乐意听她这样相唤。
不然怎么面容如此板板肃肃,眼神也偏移开,刻意不看她。
她余光再瞥向桅杆,注意着盯梢的人,收回眸后,压低声
音提醒说:“我唤公子时,公子也需回应我一声,做戏要逼真些。”
两人角色相换,如今倒成了她提醒他。
宁玦目光凝落,深深沉沉,眸底好似汹涌着情绪。
同时,面上也露显出一个奇怪的表情,描述不清楚,好像并不适应,也像在自我鼓气。
半响,他终于启齿,口吻很淡,配合她道:“娘子。”
这一声比想象中还具穿透力,唤得她耳尖发热,滚滚烫烫。
白婳垂目,忍羞,无法继续抬眸观察他的表情。
她很很轻地应道:“嗯……”
两人声音都不大,盯梢的人恐怕听不清,如此,他们佯装亲热的目的便不算达到。
所以,这个称呼习惯还要继续保持,直至下船。过程中,两人在甲板活动时自然唤出,不难传到他们耳里。
除此之外,宁玦还想到另一个主意,方便两人继续做戏,证明关系。
其实白婳不太懂,公子为何如此在意送鱼串的那人,明明对方不过身份不明的陌路人,功夫更远不及公子,就算对方所有人加起来恐怕都不是公子的对手。
既如此,构不成明显的威胁,又不是明确的敌人,何必费一番辛苦专门为他们演戏呢?
但转念又想,公子行走江湖多年,处世的经验肯定远超过目前还涉世未深的她,所以,凡事多听公子的,定是更周全,更正确的选择。
于是,白婳同意了宁玦的提议,答应晚上与他一起到甲板上看星星,那是佯**侣的好机会,也能将计就计,趁机叫盯梢的人心中有数。
……
白日晴空万里,到了晚间,夜海深幽,浪涛低吟,海面上映着月与星繁繁点点的影,仰头去看,定会入目这世间最美的一副星图。
为了方便乘客们看星星,赏夜景,到了晚间,船员们会将几架躺倚横列放置在甲板上,供客人出钱租赁。
为了保护乘客私隐,每个观赏区域分开的距离较远。
区域内,四周有轻薄的帷帐作遮挡,从外面看,看不清里面人的面目,但可以隐约看到虚晃的影。
四面围着,只留出观星的视角,方便专注,体验感会更好。
宁玦付了钱,没有选最隐蔽的位置。
落下四面帷幔,系在依撑的竹竿上,而后又将里面两张躺倚合并在一起。
做完这些,宁玦看了白婳一眼。
白婳会意,走近公子身边,与他一起躺下,肩并肩挨近到一处,身上合盖着一张绒毯。
宁玦将左臂弯折,枕在颈下,右手伸向旁侧,插进白婳的脖颈下方,方便她躺得舒服。
附近的观赏位置都没有人,毕竟付一锭银子才能租赁一架躺倚的费用,对寻常人家而言,实在昂贵。
而且,看星星而已,在客舱里凑凑活活一样能看。
躺了半晌,再美的景色也会看腻。
白婳揉了揉眼睛,余光扫向身边人,见他始终未有启齿打算,心头暗叹,如果两人再不交流的话,她可能真要无聊到去数星星了。
于是,白婳有点忍不住地率先启齿:“公子,我们还要这样靠着看多久啊,后面盯梢的人现在信没信我们是真实的夫妻关系啊?”
宁玦保持姿势不动,右臂虚搂着她:“还得继续演,或许,等他们走了就是信了吧。”
白婳躺的位置看不到那些人,视野受限,她只能询问宁玦:“公子,那些人现在是不是还没走?”
宁玦回:“是。”
白婳叹口气:“他们还没信我们。”
宁玦又提议:“所以,大概还要加大表演的力度。”
白婳不解其意,问道:“是现在这样平躺靠着还不够吗……那要如何加大表演力度,他们才会信?”
宁玦脸色微肃,像在认真思量,迟疑片刻,主动征询问:“要演的逼真些他们才会信,不如,你趴在我身上试试?放心,我不碰你。”
“这……”白婳为难,脸膛也不由的赧热。
两人靠着平躺在一起还不至于那么羞,毕竟肩膀蹭肩膀,还不算是有肌肤之亲,可若趴在他身上,实实在在的,那姿势显然暧昧过度,白婳抿唇,想到在京是所受的礼仪规矩,不敢随便答应,显得处事轻佻。
宁玦看出她的犹豫,又说了句:“海上温差大,夜晚海风凛冽,我们最好不要与他们僵持太久,免得你身体受寒。出行前你曾说过,会成为我最得力的助手,帮我解决身边麻烦,我相信自己选人的眼光不会差的。”
白婳原本就一直努力想彰显自己的存在价值,方才因一声疏漏,无意给宁玦招惹了麻烦,已叫她惭愧不已。
眼下就有补过之法,宁玦还表现的对她如此信任,白婳心绪发乱,心头坚决不再,慢慢竟有了松动之意。
她无法严词拒绝他。
既然如此,她不愿再束手束脚顾虑良多,海上发生的事,待下了船,她忘记就好。
演戏、任务、伪装、虚假……
反正都不是真的。
宁玦知道她在犹豫,等了半响,才尝试去牵她的手。
见白婳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排斥,他心中大概会意,于是进一步抓住她手腕,又侧过身,用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肢,施力轻松一拽,将人一下抱到了身上。
她压着他,浑身紧绷,呼吸屏住。
既然承诺不碰她,宁玦将揽住她纤纤细腰的手收回,放置在身侧,但白婳自己怕不稳,只得主动虚搂上他脖子。
宁玦:“如果这么趴着不舒服,可以稍微换换姿势。”
白婳无声点点头。
先适应了下身下的肉垫,缓了缓,她腰肢才开始挪,手臂也微微撑力,因公子胸膛太硬邦邦了,她这么贴着紧靠,胸口有些被堵得难受。
还是怪她自己,生得不够纤瘦,如果那里也像腰肢一般盈盈无肉就好了。
宁玦不敢深呼气。
好像航行的海浪推波到他眼前来,冲击力太强,猛烈超过大前日那晚的汹涌暴风雨。
良久过去,白婳身子发僵,又动,又蹭。
宁玦喘息,喉结不受控制地滚了滚。
白婳会错意,问道:“是不是我太重,压得公子不舒服,你这样抱我太久,可是累坏了?”
宁玦启齿,声音比想象中还要哑:“没有,很轻。”
白婳红了脸,又问:“要他们走了吗?”
宁玦瞥了眼,回她:“走了一半。”
白婳松了一口气,努力总算没有白费,她与公子彼此都辛苦,只为做戏逼真。
宁玦想了想,又教她做:“试试坐起来吧,其实跟趴我身上也没有区别,这样更方便他们看清你,好以此彻底打消疑虑。”
白婳被他引导着乖乖听从。
只是在他身上可不好坐,只能把膝盖分开,坐他腰腹位置。
白婳自己调整不好,宁玦便双手撑托着她的腰,帮忙摆弄。
终于坐好,白婳面露些许的无措,不知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做。
她看向宁玦,想与他交流,询问他盯梢的人此刻走没走。
可宁玦横臂挡着眼睛,无法与她相视。
他胸膛规律地起伏着,每一下呼吸都格外沉。
白婳天真不知,此刻宁玦正被两股力撕扯着,一方在教唆他,可以肆意妄为挺腰去顶,而另一边则在规训,警告他作为剑圣的嫡传弟子,不得贪慾乱来,失了品格。
最后,他喟出一口气,半撑起身将白婳放下来。
对她说:“好了,人都走了。”
白婳歪头看着他,微微困惑,刚刚公子分明一直用手臂挡着眼睛,没去瞥看别的方向,怎么会清楚地知道盯梢的人已经走了呢?
嗯……或许是公子耳力过人,只根据脚步声便可辨得?
应该是这样的。
白婳逻辑自洽,没有怀疑其他。
因为表演了这一出表明关系的亲昵戏码,之后几天,周围果然清净了不少,再没有发现盯梢窥私的眼睛。
白婳笑盈盈言道公子周全,真有主意。
然而,
面对她诚意的夸奖,公子却反应平平,还下意识蹙了蹙眉头。
对此,白婳很是不解。
难道她还夸错了不成?
第33章 第33章给她用药
临到邺城的最后一天,船舶又遇风浪,雷雨交加。
这趟航海行程,可谓中间平平淡淡,一头一尾刺激。
有过一次经验,再应对这种船身颠簸的情况,两人都从容很多,尤其白婳,闻听乍起的惊雷时依旧会忍不住心悸,但至少面上不再显得那么惊慌失措。
包裹里还剩下最后两份酱牛肉与干粮饼,隔了七日,肉质已干硬,咀嚼费力。
宁玦常年行走江湖,风餐露宿早成习惯,适应能力与常人相比更强了不少,故而当下,他吃得面不改色,并不觉得肉干难咽,粗饼噎嗓。
白婳则眉头轻拧,咀嚼动作越来越缓慢,直至彻底停下,仰头喝下一整碗紫菜汤送服,凑合将晚饭吃完,只觉自己腮帮子都隐隐生痛。
宁玦看着她,安慰了声:“鱼串没有了,眼下这些吃食算是最好能果腹的,等明日一早到达邺城,船舶停靠码头,我们上岸后首先去寻一家上好的酒楼,让你好好饱餐一顿。”
白婳想了想,摇头回:“公子来邺城是有要事要做的,一切以正事为先,不用特意关顾我。”
宁玦坚持:“让你吃饱,也是要事。”
白婳没再拒绝,小声‘嗯’了下,心底温流漾荡,没人会不贪恋被关怀的滋味。
明日船舶就要停靠上岸,七日的海上航行好似不真实的南柯一梦。
这七日间,她不必费力琢磨窥私与探密,没了心理负担,情绪更不会被动陷入挣扎与愧怍的泥淖。
她短暂地将身后枷锁全部摒弃,不想表哥的叮嘱,只愿纯粹地与公子相处,格外珍惜。
这是她自接近公子身边以后,度过的最轻松悠然的一段时光,没有阴谋算计,只有共济同舟。
可惜,梦境总会结束。
待船舶靠岸,便是清醒时刻。
见白婳想事情出神,宁玦出声关询:“怎么了?”
白婳目光瞭望着舷窗外面的团团黑云,深深夜幕,情绪不高地回了句:“外面的雨下得没完没了,好似永远都不会停。”
宁玦当她是因惧怕雷声而心生担忧,于是宽慰道:“不会,上次暴雨更大,还不是不到天明就风雨停歇了,一会儿早点睡,等明日晨曦生辉,就知又是一个大晴天了。”
白婳点点头:“但愿如此。”
收拾好明日下船要带的包裹,两人分开去舱内水房洗漱,准备早些休息。
根据船员的提醒,船舶明早卯时就能靠岸,时辰偏早,天刚蒙蒙亮时就要准备下船,若不提前收拾好行囊,难免会有行李遗漏、漏拿少拿的情况发生。
白婳先出门去洗漱的,然而速度没有宁玦快,晚他一步才回来。
打开舱门,白婳原地顿步一怔,看到公子正弯腰用力,准备再将两张小床合并到一起。
意识到他的用意,白婳心跳一慌,脸颊不受控制地浮起一片晕红。
看着舷窗外渐小的雨势,白婳犹豫开口道:“公子照顾着我,自己反而无法睡得踏实,要不今夜……阿芃试着自己睡?”
宁玦听到开门关门的响动,并未回头,继续动作,白婳言语完时,他正好将小床合并完毕,直腰起身。
白婳没有与他相视,忍着羞赧错过目。
宁玦淡淡回复:“你觉得现在雨势小,雷声疏疏,响声不大,不成问题。可等到后半夜,船舶驶入真正的风暴区,待雷雨骤虐时,我们没有挨靠在一起,那时你再害怕想要唤我,才是真的扰人。若真为我能睡得安稳些,不如一次到位?你觉得如何。”
闻言,白婳低头思吟,有些为难,她确实无法保证自己半睡半醒时受惊吓后的反应。
犹豫半响,她红着脸,最终还是半推半就地轻轻点了下头,表示应允。
宁玦不再言语更多,褪了外衣,先一步躺上去。
白婳深呼一口气,提醒自己不要琢磨多想,同样的姿势,两人又不是第一次尝试。
一切只为应急,只为避过骇人的雷雨风暴。
她依旧与那日一样,躺下后,刻意背对着他,两人默契都不出声,没有任何言语交流。
唯一的一点动静,是她身子靠近他胸膛时,他自然垂落下手臂,与上次一样,没有冒犯,只是虚搭在她腰上。
客舱内黑暗浓浓不见月尘,一点微光都不见,异样的寂静中,耳边传来的呼吸声灼灼的鲜明。
白婳闭上眼,睡意一时无法酝酿出来。
一个动作保持太久,她难免要动一动,不过动作幅度不敢太大,以免打扰到公子。
可就是在她轻微挪蹭了几下后,又熟悉感知到一股隐约的力道在后腰蓄势待发。
因为不是第一次经历,所以白婳几乎立刻想到是何缘故,她睁开眼,叹口气,心想自己刚刚怎么就忘记提醒公子了。
青影剑不宜随身佩戴,尤其睡时,不然碰着硌着,多不舒服,就像上次。
白婳没忍住,开口唤他:“公子,你睡了吗?”
宁玦吐息发沉,呼吸节奏紊乱,不像是睡熟后的安稳样子。
等了等,耳边传来一句略显不耐的应声:“怎么?”
这个语气不算友好,明显带着被扰的情绪。
白婳过意不去,赶紧言简意赅地说明情况:“公子的青影剑……挨着我,阿芃睡不着,可以将青影放置一边,暂时离身吗?”
她好言好语地商量,却遭宁玦无情地拒绝。
“不可。”
白婳怔然,意想不到他会是这样的回复,公子向来对她态度温和,罕少这样生硬相对。
或许是因为太困了,才会不耐烦?
白婳琢磨不出,默默不再作声。
宁玦在后叹口气,又补充一句:“挪不了,非我不愿。”
白婳小声:“为何?”
宁玦却不再说了。
白婳被他话说一半弄得不上不下,尤其这次感受到的不舒服明显比上次更甚,上次只是腰窝觉痒,这回,是她臀部被戳,好怪异的接触。
她想,身为顶级剑客,武功盖世,难免有常人无法理解的习惯,譬如这剑不离身的规矩,是她该理解公子多些。
过去好一会儿,白婳终于有了眼皮发沉的感觉,这时,她隐隐约约感知到公子松开她,翻过身去,等了等又下床出门。
舱门关阖声传来,不知公子去了何处,但她眼皮挨不住,没等到公子回来,也没察觉后半夜的暴风骤雨何时来的,又何时去的。
……
翌日卯时,船至邺城。
时隔七日,脚底再次接触地面,白婳只觉满满当当的踏实感。
晨光熹微,时辰还早,但此刻的货港码头已经热闹起来,他们所坐的客船刚到,就有一艘商船正鼓起船帆,高扬号角,准备出航。
白婳一边跟着公子顺着人。流穿梭出码头,一边抻脖新奇张望着周围的临海风貌。
跟游记上所记内容几乎无差,视野范围里,同样有泊岸的渔船、扯破的渔网、鼓动的白帆,以及坐在岸边认真修补绳线的船家,还有公子挡身刻意不许她看的,露出古铜色皮肤,打赤膊搬运货物的码头工人。
满足了新奇,白婳收回眸,不再抻着脖子。
宁玦侧首,看着她不明意味道了句:“看够了?”
白婳眨眨眼:“什么?”
宁玦语调不严肃,但反问的语气却很迫人:“好看吗?”
一连两个问题,白婳后知后觉意识到公子的言有所指。
他是在说,刚刚在码头卸货区域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肌肉发达成群的运工们。
白婳抿抿唇,回想方才情景,不觉自己有错处。
她的确是看了,可不过余光随意一扫,目光一触即离,短瞬的刹那停留,能看清什么?
白婳不觉自己行为上有不妥之处,开口为自己辩驳:“公子,现在已经下了船,按照你说的,我们不必再继续佯作夫妻关系,就算我刚刚
看了,应该也不算露了马脚吧。”
宁玦面无表情,声音冷淡:“还没出码头,就急着想与我撇清关系。”
白婳冤枉:“是公子告知我的,下了船就一切如旧。”
宁玦:“如什么旧?”
白婳:“当然是恢复成主仆关系了。现在我是跟在公子身边的丫鬟,待之后与公子出行会客,扮上男装,那时我便是随行的小厮。”
宁玦语气无波澜,辨不出情绪是好是坏:“你倒周全,把一切都想好了。”
说完这话,不等白婳的回应,他突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带她脱离密集的人流,往侧旁的岸边青草空地处走去。
白婳茫然惑惑,觉得总不至于只因那两眼,公子便要与她置气发脾气吧。
然而,事实证明确实是她多想。
宁玦只是带她登上一侧墙壁的石阶,步上高处,方便远眺瞭望东方的日出之景。
在海天相接之间,一轮火红的旭日正自我燃烧,映映而升,将湛蓝的海面照出一片混橙连橘的红。
白婳不由感慨一句:“从前我只跟兄长在山巅上看过日出,今日在海边再看,只觉视野更加辽阔。”
宁玦在想,她又出了疏漏。
明明在她假冒的农女身份里,她的亲兄对她只有逼嫁的恶毒,哪会有兄友妹恭的温情。
白婳未觉有异,脱口而出后不由怀念起兄长,担忧他在监牢里经受苦难与蹉跎。
两人站在不同的石阶上,她在上,他在下,可即便如此,宁玦的身量还是高过她,两人只视线可以算作平齐。
宁玦看着她问:“那哪一次更开心?”
白婳思忖片刻,竟分不出。
原本她以为,自己会更怀念幼时与兄长的相处时光,可两者真作比较,眼下目之所及,她同样倍加珍惜。
于是诚恳回道:“都喜欢,都会记在心上。”
宁玦收回眸,看向远处:“喜欢就好。既然带你来了,自然要将能尝试的都尝试一遍,能看的也都看上一番,不然不知以后还有没有与你再次出海航行的机会。”
他突然这样说,叫白婳猝不及防的心底空了下。
分道扬镳,是两人注定会走上的结局。
只是这几日的朝夕相处,叫她耽于眼下平淡的安逸,竟快忘了自己细作的身份,当自己真是公子的人。
他们所处对立,连最开始的相知相识都带着诡算,如何继续并肩?何处再得机会?
以后……两人应再不会一起看海上日出了。
这样想,白婳心情低落,情绪更不受控制的难过,好不是滋味。
宁玦偏头,注意到她鸦睫轻颤,眼神黯淡,问道:“为何眼圈会红?”
白婳抬手抹了下眼尾,目视前方,掩饰低声:“日光愈发强烈,有些觉得刺目罢了。”
宁玦抬手,挡住她眼睛,隔绝了日光直射。
“那就不要再看,没那么珍贵。以后只要你想,告诉我,我一定会带你再来。”
白婳回应点头,心底却想,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了。
当公子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后,一定会对她再无欣赏,只剩忌惮与厌恶。
那时,一切温情不再。
……
出了码头,天光大亮,今日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宁玦带她去了邺城最大,开得最红火的一家临海酒楼,里面环境雅,吃食好,只是价格不甚美丽。
两人上三楼落座后,小二殷勤热情地将菜单递上,宁玦示意白婳先看。
将菜单从前到后翻过一遍,白婳没有点出一个菜。
只因每一道菜名都格外风雅,光看名字,根本不知道这道菜的主要食材是什么。
即便她昔日在京也算见多识广,可这么花里胡哨的菜单确实是第一次见。
白婳将菜单推给宁玦,自己不想费脑子。
宁玦同样的想法,直接放下菜单,问小二道:“你们店里的特色菜肴有什么?”
对他们而言,面对饕客,这套话术不知已经说过了百遍千遍,于是上下唇一碰,熟练的喋喋开始介绍。
“客官可是头次来邺城吗?邺城环海,海味佳肴最为一绝,尤其我们静澜酒楼,风味远近闻名,生吃熟做各有方法,不鲜不要钱。”
宁玦:“你且介绍。”
小二:“首先就是秘制炙虾,烈火烤制而成,佐料入味不污虾肉原香,个个肉质饱满;再有海贝烩羹,贝肉肥美,汤汁也鲜香醇厚,飘扬街外不是夸张;对了,清蒸石首鱼也是一绝,此乃进店必点之佳肴,至于生鱼肉,还有一道极受欢迎的冷盘金鳞脍……”
店小二一口气推荐了不少,宁玦几乎全都点上一份。
白婳提醒:“只我们两人食用,公子莫要浪费,消耗钱银。”
宁玦并非有意铺张,理由很简单:“对你来说都是新鲜的,想让你全部尝尝看。”
白婳低下头,没有作声,也没再继续推拂他的好意。
过了这几日,从邺城回返季陵后,不管她有没有完成表哥交代的任务,因擂台比武时间的临近,她大概都要从宁玦身边遛逃离开了。
眼下,是两人最后的相处时光,私心讲,她想好好珍惜。
白婳主动提议:“要不要饮一些酒?”
宁玦弯弯唇答应:“听你的。”
白婳高兴,挥手将店小二唤来交代。
这是自她耍过酒疯后,第一次沾酒,有过上一回的教训,这次她可不敢点任何的烈酒,于是只好让公子配合着她,选择喝一些偏果汁儿口感的果酒。
宁玦倒无所谓,他喝酒不成瘾,不过陪着她起兴罢了。
两人先前在海上一连艰苦了七日,除了吃鱼串那次稍微尽兴了些,其余时候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勉强凑合地过活。
今日下船,第一顿餐食就吃得如此丰盛,两人都觉得满足,胃口更比平时大了一倍还要多,加之品咂着甜甜的果酒,更开胃口,白婳只觉自己肚子都吃得圆鼓鼓的。
宁玦与段刈相约的会面时间在后日,今日懈怠饮醉也无妨。
于是他纵着白婳多喝了些,见她喝着喝着又不老实,竟起身去挨靠窗户,他跟着起来护着她腰,怕她跌倒。
两人依偎着倚靠在窗牖边,彼此亲近而不自知。
宁玦轻轻阻她仰头灌酒的动作,不许她喝得那么冲,避免胃口被刺激得不舒服。
白婳便盈盈对他笑。
两人一同临窗遥望,入目是广阔无垠的湛蓝海面,边饮酒,边赏景,边拂海风,实在算得一桩惬意事。
如此,钱银便不白花,至少她高兴。
酒足饭饱,宁玦扶着半醉的白婳起身离开,他们歇脚的客栈距此不远。
然而,两人刚走不久,一身着华丽锦衣的年轻男子,竟径自去到宁玦与白婳刚刚待过的雅间里坐了下来,并且他专门坐在白婳坐过的位置上。
店小二好心提醒他们,桌面还没收拾,如果选中了这个雅间,可以先到大堂等待。
可男子不理,直接抬手示意手下将人拖走,留得耳边清净,别碍着他去静嗅熟悉的香味。
看清对方示意的玉佩,认出男子的身份后,店小二敢怒不敢言,悻悻离开,不再阻拦。
别说是他,面对地头蛇,就算掌柜的亲自出面恐怕也没用。
锦衣男子避目闻嗅片刻,确认就是那股味道。
在船上时,她与他打招呼,两人近距面面相觑,她身上散出的就是这种淡淡的雅香。
他闻了就觉浑身舒爽……
睁开眼,男子肃着脸交代手下,眼神里透出无法无天的张扬:“就算她是有夫之妇,本公子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人……我是要定了。”
手下为难道:“可那美妇身边的剑客……武功实在了得,属下恐怕没有十足把握能够将人拖住,方便少主行事。”
“谁让你光明正大去和他打?邺城什么地方,咱们家又做什么买卖?动动脑子!”
邺城,与南闽国接壤,贸易往来繁荣,很多南域稀奇古怪的玩意,在这里都能找到。
尤其两样:各种毒药与各类媚药。
所以,少主的言下之意就是——用
药。
第34章 第34章无法抵债
拜白婳所赐,宁玦这样一个行事风不携尘,最厌麻烦之人,有朝一日竟也学会了如何熟稔照料一位醉酒的浑身软趴趴的姑娘。
今日试过方知,果酒也是一样,不关酒酿本身烈不烈的问题,而是她沾酒就醉,自身太弱。
两人住店时定下两间客房,左右成邻,只一道墙壁相隔。
原本宁玦打算扶她进屋后,安顿下就离开,可俯身将人放躺到床上,正要撑身而起时,脖颈猝不及防地被她双臂缠住。
一股甜甜幽香自她颈间扑散而出。
撩人,更撩神。
宁玦动作一僵,险些趔趄,绷着腰,没有强行挣开。
白婳靠近他,眯着眼,嘴里嘟嘟囔囔:“好吃……”
原来是在回味刚刚的海味鲜食。
宁玦伸手刮了下她鼻尖,无奈轻喟出一口气,笑她道:“小馋猫。”
白婳歪着脑袋看着他,困意席卷,醉意加深,只觉眼皮越来越沉,正值晌午,食饱后好好睡一觉,当是惬意。
宁玦看她眼睛快睁不开,哄着小醉鬼说:“先睡吧,醒了带你出门上街去逛,邺城为大燕贸易最繁华之地,很多新奇玩意,恐怕在京歧都见不到。”
白婳嗡嗡地反驳,话音带醉:“京,京歧,我知道那里,我待过的……怎么会没有呢,京歧铺子里的好玩意也多的是呢。”
宁玦哂然一笑,顺着说:“好好,多的是,你是京歧人见过世面,我乃乡野混迹之徒,所见浅薄,行了吧。”
白婳眼睛骨碌一转,惊呼一声,一脸坏事的心虚表情。
宁玦问她:怎么了?”
白婳煞有其事苦着一张脸,小声对他讲:“怎么办,露馅了……公子如何知晓我是京歧人,这,这是秘密。”
难为她醉成这样,口齿都不连畅,还一心惦记着卧底一事,害怕无意出疏漏,以泄身份。
宁玦扬着话音,语气轻飘飘问她:“如果露馅了怎么办?”
白婳面目愁容更显,眉心稍蹙,小声幽幽地回答:“公子会恶我厌我,或许一气之下,还会杀我……”
“不会。”宁玦在她话音还未落时就出声表态,说完复又补充,“厌你甚至都无法做到,遑论杀你,忧思过甚,神绪自扰。”
白婳仰头呆呆看着他,像在努力消化理解这话,半响,轻喃出一句:“当真吗?公子不会杀我?”
宁玦点了下头,回答她:“当真。”
白婳笑了,眼睛睁得圆圆的,半醉情态,盈盈善睐,眸底好似漾着一汪水。
她弯起手臂,揽着他脖颈向前又凑近些。
两人面面相距咫尺,宁玦霎时屏息。
怕她身形不稳,宁玦单臂托扶上她的腰。
白婳身子软绵绵的顺势与他相贴,话音婉转,由衷言道:“公子,你人真好。”
宁玦怔着错过目,面色无异,耳尖却难掩生红。
白婳含笑问他:“公子要留下作伴吗?”
船行数日,叫白婳养成了与他同处一室的习惯,眼下她醉着酒,竟忘了两人已经上岸,身份恢复后该保持距离。
宁玦耐心回应道:“安心睡吧,等你睡着,我再走。”
白婳想了想,没有反对,听话地阖上眼睛。
宁玦拉下她攀缠的手臂,小心托着她脖颈,将人慢慢放躺到枕上,再帮她盖好被子。
他安静坐在床沿边,侧着身,凝着她恬静睡颜,眸光微深。
她醉态可爱,而这可爱一幕,他不愿旁人窥见分毫,只想今后一人独占。
……
邺城与南闽国商贸繁荣,主要出口丝绸蜀锦、茶叶瓷品,而南域小国盛行巫医蛊术、炼丹成药,稀奇古怪的物什颇多,传进大燕后,占得一时新奇,闽商置铺,赚得盆满钵满。
在两国领土接壤的联合贸易区内,东西总分为四市,铺面档口鳞次栉比,由两界地方官员共同监管,算是海港城市中最大的也是最具标志性的一处商品交易地带。
来这里的人,不仅有批货转卖的二道贩子,也有不少零买闲逛的散客。
宁玦带着身着男装的白婳来看个热闹。
这种熙来攘往的地方,鱼龙混杂,身穿男装更方便行事,于是小丫鬟变成了随行小厮,白婳从容应对着自己身份上的变化。
两人逛的是南域货品区,听说闽商贩卖的小玩意新奇值得一看,既然亲自来到邺城,自是百闻不如一见。
白婳跟着宁玦挨个档口选看,商品琳琅满目,稀罕物什颇多,其中最引白婳感兴趣的是巫医所卖的一颗颗号称能生奇效的药丸。
药丸颜色各异,大小却相似,红的蓝的绿的紫的一应都有,且外皮越是花里胡哨,所具药效越是闻所未闻的新奇。
白婳拿起小托盒,细致观察里面的一枚药丸,问道:“紫色的能变瞳色,那红色的呢?”
闽商一本正经回复:“孕妇食之,可怀女婴。”
白婳:“……市场上面需求可高?”
闽商拉长自己蜷卷的胡须,露出一个深意笑容:“自然是高。深宅之争,不计手段,身为无出主母,更不得不防有孕的妾室。”
“可能百分百保证?”
“世上哪有那么多确保之事,不过提高概率罢了,再说,这药丸又不是千金一颗。”
真是荒唐。
大概就是利用人性弱点与忌惮之心来牟利,服下药丸当然不会有什么实效,买家不过是图个心理安慰罢了。
白婳倒想听听还有没有更荒唐的说法,于是再问:“那蓝色的呢,绿色的呢?麻烦你给分别介绍介绍吧。”
闽商咬着一口异域的口音回答道:“蓝色药丸多食,渐渐能通兽语,得鸟兽追随喜爱。至于绿色的这一瓶,相较其他,则更适合两位公子尝服。”
白婳看了眼兴趣寥寥的公子,出声问那闽商:“为何?”
闽商反问:“两位公子可有成家?”
白婳摇头,给个准话:“都未曾。”
闽商眼神有些不同寻常,顶着笑脸揣测说:“虽未成家,但两位公子身上都沾着脂香,大概都是风流人物,时常流连于烟柳花巷吧。莫怪在下擅自揣度,实在是这瓶绿色药丸的功效着实适合两位年轻公子服用,尝过一颗,就知效果了。”
听到对方说起两人身上的味道,白婳立刻抬臂嗅嗅自己衣袖,果然察觉自己体香幽幽。
怪她没有事先遮香,出了疏漏,还连累公子与自己靠近时沾染上些许味道,由此引得旁人这样的轻佻猜疑。
白婳肃目否认,主动替宁玦辩驳:“莫要口出狂言,污我家公子清正。此地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擦身而过时难免会蹭染到姑娘家的身上衣香,只凭味道便猜疑我们进出烟柳之地,过于荒唐无礼些吧。”
那闽商不认错,傲慢哼了声:“进出烟柳巷有什么可避讳的,就你们大燕人,想寻欢作乐还遮遮掩掩,不敢承认,虚伪得很,在我们南闽,这可不是什么不能说的。”
白婳还欲与他再辩。
宁玦拉住她手腕,又拿起那装着绿色药丸的药瓶,问道:“所以,功效到底是什么?”
闽商煞有其事瞪大眼睛,一副不愁卖的样子,回道:“这可是地地道道的南闽大巫师的手笔,尝服一颗,闹到五更。就是价格偏昂贵,在下是看两位公子身着吉纹锦服,这才愿意多费口舌介绍一二。”
白婳还是没听明白,是服下此药可以提高精力,直至五更天才生困意吗?
如此,倒是适合熬夜赶路的旅人。
她安静琢磨着,又听公子再问:“何价?”
闽商比了个手势,竟要……五十两!
白婳目瞪口呆,意欲拉上公子离
开,才不被他巧言坑骗。
可公子好像突然生了兴趣,又开口问其服用的副作用。
闽商神色认真一些,大概觉得生意有望做成,话音都更显殷勤:“回公子的话,此药服下后若没有得到及时缓释,便会痛苦万分,浑身好像爬着千万只蚂蚁在共同啮咬,如此,宝药不再是宝,而是棘手的毒药。在下需多言提醒公子一句,若真有使用尽兴之意,一定要在有美人相伴两情相悦之时,不然药效无法消解,真比死了还难受。”
“听着倒是有点意思。”
宁玦接过药瓶拿在手里,若有所思道了句,而后痛快付了钱。
白婳都没机会阻拦。
闽商揖礼,两人转身离开不起眼的药摊,继续顺着人。流往前走。
走出数十步远,确定闽商听不到两人对话,白婳不理解开口:“公子,刚刚那不过是个江湖骗子,嘴里尽是胡诌。能生女婴的药丸不过是算计人心,而那能通兽语的蓝色药丸也不过是沾附了某些特殊花粉,以至招蜂引蝶罢了……药丸功效哪有他言道得那么玄乎,公子高价买下,恐怕是被他骗了。”
宁玦将药瓶揣进怀里,回应她说:“那闽商的生意的确做得不地道,摊位上满满当当的药品,只有我买下的这瓶是真的。”
白婳诧异,有些不相信地问道:“公子能辨真假,难道是通晓药理?先前从未听公子说过。”
宁玦如实解释:“我师娘擅医擅毒,原本一直想寻个投缘的女弟子将手法传下去,可惜她去得早,没有师徒的缘分,临终也未寻到有缘人。我未得她正经传授过,但耳濡目染看多了,自然略知一二。”
白婳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听公子几次描述,他的师父师娘都各怀绝技,并非常人,说不定提起名号也是江湖上的赫赫人物。
她不禁感到好奇,犹豫要不要顺势多问一句,可又担心多嘴引疑。
这时,宁玦又主动问她道:“还记不记得你刚上岘阳山时,有次帮我上药疗伤,我斥责你自作主张,乱动药瓶的事?”
他突然提起前事,白婳的思绪只得暂时跟着他走。
“记得的。”
她当然记得,那时她初上山,人生地不熟,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公子对她态度冷淡,她是鼓起极大的勇气,才在听到公子伤势发作的声响后,主动寻到止血药,进屋帮忙给他上药疗伤。
可结果,没得一句辛苦感谢,却遭他的冷眼斥责。
白婳委屈至深,故而记忆深刻。
宁玦那时没有多说什么,一句解释留到今天:“那日,你胡乱翻找,却不知我卧房架子上的瓶瓶罐罐,里面很多都装着剧毒药粉,甚至有的只接触肌肤便可散播毒性,叫你小命呜呼。所以,我斥责你,并非因你乱动我的东西,而是怕你被无辜殃及。”
原来是这个缘由。
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其实白婳早将此事忘之脑后,委屈也只是一时,可听到迟来的解释,她依旧是开心的。
白婳:“原来是我误会了公子。”
宁玦问她道:“那时心里是不是在骂我不知好歹?”
白婳弯唇一笑,不是不敢承认,原地站定后挑了下眉,看着他说:“可能是骂了一句?或者两句?阿芃记不清了。”
她笑脸盈盈,不知不觉间,在他面前,她早已放肆轻快得多,没有最开始相对时那般的小心翼翼,拘束紧绷,甚至有时她都快忘了自己丫鬟的身份,而当自己是公子的同伴。
宁玦自然不怪,乐意见她自在,还自我安慰道:“行,心里的骂不算骂。”
白婳又道:“公子今日慧眼识药,可是准备做毒物收藏?不然这害人的腌臜物,公子留它做什么?”
宁玦:“毒药也作利器,留着自有用时。”
白婳点点头,没有多问,只当公子未雨绸缪。
两人继续闲逛,待逛到一个卖琉璃灯的档口时,白婳的目光被一盏彩绘着出海鲛女的灯笼吸引。灯身华丽,彩绘技艺高超,金黄发丝与蓝色闪光鳞片皆被雕琢得栩栩逼真,色彩晕景鲜妍,点缀不落俗套。
白婳上前询问价格,心动立刻少了些。
这些闽商们是个个打定主意要到大燕境内大捞一笔横财吧,只一盏琉璃彩灯,不算罕物,只是灯身图样精致些,便张口就要十两银子,实在令人咋舌。
宁玦本在留意旁边的玉石摊位,看着一个小小玉哨觉得生动有趣,正想打听价格,就听白婳在身后开始不熟练地讲价还价。
他注意力被吸引,回过头,颇有兴致地看她如何自由发挥。
白婳原地鼓起气势,将看中的那盏灯笼还给闽商,随后摆出一副将将就就的平淡模样。
她:“你看这灯身,瑕疵这么明显,最多只值七八两。”
闽商:“十五两。”
她:“还有这手柄,打磨得也不光滑,多拿一会儿就要磨手了,你便宜点,就七八两。”
闽商:“十五两。”
她:“这盏琉璃灯你存货时间不短了吧?上面灰尘都没擦干净,反正放着也是放着,不如今日卖给我,让你开开张?就当讨个收钱的好彩头。”
闽商:“十五两。”
居然油盐不进!
白婳既无奈又挫败,不管在季陵集市上,还是邺城的贸易区,她都没能证明自己有讨价还价的天赋,只能白白的被人宰。
难不成是对方看出来,她对这盏琉璃灯是真的心仪?
所以才有恃无恐。
宁玦走近过来,开口问她:“喜欢这彩灯?”
白婳闷闷道:“他不肯还价,要十五两银子,快抵上我一年的例银工钱了。”
宁玦笑了笑,看向那闽商,开口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而那闽商居然眼前一亮,顺便也回了几句叽里咕噜。
两人奇怪地交流了一番。
宁玦转头告知白婳:“这人只会讲地方话,口音重,与你沟通有碍,他身边能沟通的同伴不巧如厕去了,所以暂时只他一人盯着。因为摊位上的货物都是十五两一个,所以无论你问什么,他都只会回你一句十五两。方才我与他讲价,他最后同意十两银子成交。”
闻言,白婳顿时没那么泄气了。
原来不是她没有讲价的能力,而是刚刚鸡同鸭讲,对牛弹琴了。
不过,公子远比她想象的还要见闻广,居然连南域拗口方言都知一二,可见经历之丰。
她没有冒然打听宁玦的过去经历,只在他支付钱银时,小声言道了句:“心疼,不是一年的例银,但也是大半年的……怪我自己经不住诱惑。”
宁玦接过琉璃灯,递给白婳拿着玩。
听她这话,便顺势接了下去:“是啊,又要再卖给我大半年,怎么办才好呢?”
他语气轻轻飘飘,不带来任何压覆,却……格外撩搔人的心头痒。
白婳不太良心地对他道:“公子不可再纵我,要在钱银上加之约束,不然真要无法抵债了。”
宁玦看着她,琉璃灯的折光正映在她脸上与眸间,那么漂亮。
他回说:“抵不了,才好。”
第35章 第35章公子做主
傍晚时刻,日落西斜,天幕渐沉。
有黯淡光影衬着,琉璃盏的光晕格外炫彩照人,白婳垂头敛目,借着灯影茫茫,遮掩脸上不受控制浮显的赧红团晕。
她无法应对公子这话。
若是抵不了,就长久留在他身边……如果她只是寻常丫鬟的身份,有幸追随一个好主子,那奉此一生陪伴,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可奈何,她心怀贰心,终究不配得公子这份信任。
两人没有再搭话,提灯继续往里逛,没走几步路,身后突然追来一人,一身闽商打扮。
原来是方才的玉石摊摊主。
他想与宁玦做成生意,见他们支付完琉璃盏的钱银后换了方向去逛,便着急追来,试图招揽。
见宁玦停步,他立刻摘下帽子躬身致礼,而后伸手递来一个精致盒子。
“公子刚刚在我的玉石摊位上看了半晌,对这枚玉骨哨十分感兴趣的样子,若公子诚心想要,我便给个实在价。实话讲,这物件在我南域也是甚稀罕的,不然也不会得公子一眼青睐,我在匠工那里取货都要三
十五两,这趟只赚个辛苦钱,一口价四十两出给公子,如何?”
宁玦将玉骨哨把玩在手里,注意着哨身尺寸与寻常玉骨哨相比,似乎更粗长一些。
他询问:“玉质如何?骨质如何?”
闽商回答:“外层包裹的是上等羊脂白玉,质地温润,光泽柔和;内里嵌着盔犀鸟骨,外红内黄,极为珍贵。不管里外,皆是珍品稀物,公子大可放心,四十两买下绝对物超所值。”
宁玦:“我不与你讲价,只想先试试音,若哨声能达我的标准,便一口价成交。”
闻言,闽商一副自信神情,胸有成竹回应说:“公子但试无妨,想必公子也注意到,这枚玉骨哨尺寸略偏粗长,管径更深,兼顾得了醇厚与清冽两种乐音,不然也不能算作稀罕物。”
宁玦单手执起,吹响一试,耳边两种乐音交混响彻,有轻有厚,他满意挑了挑眉。
确不是俗物。
宁玦将玉骨哨放置掌心,递到白婳面前,含笑问道:“是个有趣的玩意,能不能买?”
白婳怔然一愣,虽然在她看来,价值四十两银子的玉哨实在贵得夸张,可钱银都是公子的,若他当真喜欢,买不买何必问她意愿。
白婳回应说:“公子自行做主就是。”
宁玦目光下移,看向她别在腰间的钱袋子,眼神戏谑,口吻打趣道:“哪能自己做主,银子不是都由你收着,你管我的钱。”
白婳被宁玦盯得不自在,红着脸,闷头给他付上。
方才买下琉璃灯盏时,公子顺手把钱袋子交给她,之后也没有收回去,一直暂放在她这里,眼下要用钱时又出言逗弄她,白婳实在应对不及的窘迫。
他那样的口吻,好像郎君自愿将自己的银钱上交给娘子收管,好像两人的关系有多不一般似的。
幸好此刻她身着男装,旁人见了才不会多想误会什么。
闽商高高兴兴收了钱,目送两位客人离开。
他一边看着两人背影渐远,一边于心底感慨:
谁说大燕民风淳朴,条条框框规矩多的?这不光天化日之下,还有两个断袖一起逛街,拉拉扯扯举止暧昧,简直没眼看啊。
……
去见段刈当日,宁玦心事颇重。
临出门前,白婳看出他心思深深,迟疑了下,关询问道:“公子今日所见之人,当真是昔日友人吗?”
这是公子先前告知给她的说辞。
可当下看他神色,眉宇间不带任何与旧友重逢的喜悦,反而郁色很深,像是即将触碰到一段并不愉快的回忆,他本能的排斥,可又不得不选择直面。
白婳当然知晓自己多嘴打听会惹嫌疑,可她此刻询问,并非出自探秘心理,而是真的忧心他。公子向来能将情绪掩饰得极好,而像眼下这般,直接将心事写在脸上的情况,并不多见。
她不知公子正面对着什么样的困难,应对的又是何人,无法施以援助之手,惴惴不安,实在为他担心。
“暂时是友。”宁玦这样回答她。
白婳听不明白,却也不好过多打听了。
两人出发,前往约定好的会面地点——仙姑酒楼。
邺城当地的海味酒楼开设得最多,但对于那些自小到大都生活在海边的人来说,海味不稀奇。所以,能吃上一口正宗内陆风味的菜肴,对临海民众而言算得一桩美事,而对于长久漂泊在外的旅人而言,在异乡寻得一口熟悉的家乡味,也是不可多得的宽慰。
因此,不沾海味,专做内陆风味肴馔的仙姑酒楼,在邺城同样将生意做得红火。
段刈定的包厢在二楼,其手下防备甚深,见两人拿着邀贴前来,却只放宁玦一人上楼。
白婳被拦在大堂内,面带忧色。
宁玦安抚她开口:“若是饿了就在大堂点菜,安心等我下楼,谁叫你都不要离开。”
白婳点点头,又叮嘱:“公子一人过去,行事定要小心。”
宁玦应声,转身跟着领道那人上了二楼。
……
上次见段刈,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昔日风光无限的直隶东宫管辖的绣衣卫总掌事段刈,如今装扮成一副平常商贾的模样,哪还见得半分曾经贵臣的影子。
宁玦不与他客气,进门不打招呼,直接落座。
段刈见怪不怪,早习以为常,笑叹道:“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儿未变,一样的我行我素,不拘管束,先前我对你看不惯,如今物是人非,心底倒只余艳羡。”
宁玦坐在主位上,自顾自喝下段刈酒壶里的一杯酒,嗤嘲出声:“皇权交替,多事之秋,多少人一夜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地身首相离,段掌事身处朝堂漩涡之内,今日还能安然无恙地站我面前说一句‘物是人非’,不知是真的有置身事外的好本领,还是踩着别人的尸身为自己谋了生路。”
闻言,段刈脸色一变,怅然若失不再,眼底只余沉肃。
他坐在宁玦正对面,回道:“你果然还是疑心,你师父的死与我有关。”
“是。”宁玦目光紧紧盯锁着他,如隼如炬,似要将人看穿,“我师父信你,视你作挚友,又跟随于你。你们身处同一阵营,东宫既倒,为何他死,你生?”
段刈眼睛沉沉一闭,良久后,很深地叹出一口气:“昔日大将军王宴请,酒酣之时,你师父与鞭魔谢坦起身切磋比武,两人皆在江湖四大高手之列,此局比试,万众瞩目。我当时也喝得醉,只看他们两人交手畅快,身影变幻无穷,待最后一招使出,你师父原地未动,谢坦后退数十步,我们起身喝彩,只当剑圣战胜了鞭魔,可是未等喝彩声止,你师父直直向后倒下去,当场咽气……我当时急如无头苍蝇,只差问天问地!为何天妒英才!”
他越说越激动,原本想尽力保持平静,可话到中途,还是没有忍住眼圈发红,肩头微颤。
“那可是剑圣司徒空……他的死,在京掀起巨大波澜。所有人都在传,剑圣被鞭魔鞭上剧毒害死,毒发身亡,但高手比试,过手前都要签生死状,无论谁输谁赢,或生或死,家人门生都不可追究。可我难以接受,寻常人怕那鞭毒,剑圣怎会忌惮?我本欲将此事彻查到底,可几日后,太子因外戚势力干扰朝局被废,不久,圣上病逝,瑛王被左相迎进皇城,拥戴成新君,连绣衣卫都被解散……我查不下去,被上面褫夺了权利。”
段刈看一眼宁玦,手心攥得很紧:“你怀疑司徒空的死与我有关,怎知我心头想追究真相之切,丝毫不低于你。”
宁玦并不客气道:“新皇登位,段掌事立刻高调辞官,归乡后又携一家老小很快匿了踪影,如今化名换了身份,转眼成了邺城经营茶叶买卖的商贾。你在怕什么?又在躲什么?”
段刈坦言:“我承认我有私心,可这份私心只为护佑一家老小的安全。至于司徒空的死,我没有一天不挂念在心,不然也不会通过臧家镖局主动联系上你。如果我想躲,大可以继续藏着,你应知晓的。”
宁玦将酒杯重重一撂,语气不善道:“就是因为是你主动寻上我的,我才会与你客气,如果反过来,你以为我们还能像眼下这样心平气和地讲话?”
客气?心平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