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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风声鹤唳

赵官家的恩师郭次仲回京,中枢当中不论什么心思什么党派的官员们皆情不自禁揣测了番接下来的朝廷风向。官家原为帝姬,没有继承大统的机会,这般苛刻的过往,必然导致当初唯一教导的官家的郭次仲在官家心中的地位非同凡响。

别看当今登基之后任命的三省重臣都是道君皇帝时的人,而和她关系最亲近的郭次仲反而始终呆在五品知府的位置上。但得看他呆的是什么地方,燕云十六州,当今官家年少时兴兵抗金的发家之地,相当于大本营的性质。把这个地方全权交给郭次仲,而没有派去相应的节制他的人,可想而知,他在官家那里受到宠信的程度。

现在人终于完成使命了,回到中枢,一飞冲天近在眼前,乃至整个遂川郭氏怕也能重回一流世家的位置。其中所涉及到的世家利益纠葛,众人不得不慎重对待。有眼光的家族,早在一年前,便找寻机会和遂川的郭本家进行了联姻。所以,小郭老师看似一个人回朝,其背后的力量却不容小觑,没有和郭家拉上关系的人或观望,或警惕,皆等着赵官家和小郭老师接下来的动作。

垂拱殿,大朝会上,已换上一身紫袍的郭孝友在押班们的诵旨中缓步走到殿中谢恩,即日起,郭孝友便从五品知燕山府事一跃晋升任尚书左仆射加带同中书门下平章知事兼门下侍郎,成为新任三省宰执。

随后同样身着紫袍的韩世忠,红袍的梁红玉、宗泽上前来接受任免,韩世忠为中枢侍郎,相当于副相职位,梁红玉为御营指挥使,宗泽为兵书员外郎,几人一一谢恩。

紧接着赵官家询问朝中诸公可有事禀奏,各省各部官员纷纷上奏相关事宜,待全部处理完毕,便终于到了今日的重头戏。

郭孝友和说好的一样,取出实现准备的奏折当堂呈上,内容其实就是两人私底下商量过的对外、对内的诸多政策。现在拿出来在朝堂上详细议论,分派执行下去。

本来就是赵芫拟定的计划,装模作样看了一遍后,满意地说:“在如何对待西夏的问题上,小郭相公说的就是朕心里想的,朕打算制定一份大宋五年发展计划,想要顺利施行这个计划就必须使敌人金国配合我们。”

“朕知道有些人对国朝的外交政策始终持有保守的观点,认为只要付出少许财政上的代价就能长久安稳地发展,但朕要告诉你们,时代变了。咱们打退了金人,是因为金人短时间内无法进行长期作战,这是他们的缺陷。可金人不会永远原地踏步,他们在学习我们的优势,而在这个时间段里,我们不趁机改革曾经导致失败的劣势点,未来面对卷土重来的金人,便既无优势,且劣势仍在。”

“并且,朕所言改革,不是一时兴起,只表面做做样子,稍有成效就满足了。而*是彻彻底底的刮骨疗伤。”

善于察言观色的大臣们立刻意识到官家又要搞大动作了,当年登基时改国策、毁三戒、设新闻报纸和中科院,看来仍觉得不够狠,现在要对军队制度大刀阔斧动手。

这下,连许多自诩开明的改革派官员都站不住了,觉得赵官家太过年轻气盛,军队制度岂能这么改,在其他人炯炯的注视下御史中丞徐斯朗硬着头皮站出来,拱手:“官家,臣想问军制改革时限多久?”

“五年之内,当然越快越好,”赵芫道。

张叔夜拱手:“五年,若徐徐图之尚有操作空间,可裁撤厢军这一条稍有差池,就会激起民愤、民变,臣以为应当等五年之后,其他政策实施完毕,再行裁撤。”

副相说话了,刚刚走马上任的正相郭孝友于是也开口道,“臣与叔夜相公的看法恰恰相反,裁撤厢军必须和其他改革政策并行,要把原本呆在军队里不能打仗的闲散人员全部转移至其他产业当中,如果像叔夜相公说的那样把其他产业早早创办好,走上了正轨,再把退役人员安插进去,结果就会使这部分人重新成为新产业里尾大不掉的冗员。”

张叔夜看了这位小郭相公一眼,心知他要支持官家的决策到底了,于是放缓语气说道:“那么,臣建议将五年计划改为十年计划,务必使百姓可以缓缓接受新的制度。”

坐在上首的赵芫神色微沉,当然作为官家她对外表达的喜怒本身就存有目的性,站在大殿内的人无一不在关注着赵芫的态度,见此就知道拖延时限也不太行。

“国与国的对抗是力量的竞赛,是意志的较量,也是速度的角逐,一日能决定战争的胜负,一战能决定国家的命运。金人可不会慢吞吞等待我们徐徐图之,必须力求每一次的观察、判断、决定、行动的循环周期都短于对手,我们现在的每一天都在争分夺秒,朕已决心五年之内做完军制改革。”她震声说道。

当整个国家机器运转起来,五年时间都做不到军队改制,那么属实可以躺下来认命了。因为那说明内部的逆向阻力强大到政令根本无法贯彻到基层,躺下来,等死吧。

至于相应的经济上的改革,那是另一套系统里官员操心的事情。同样五年内做不出成绩,也是一样等死的道理。

说着,她缓了缓神色,安抚众臣:“这五年的目标仅仅是进行改革和建设,朕不求短期内一定获得多么巨大的收益,只要做到了裁撤冗员止损、用这部分财政去支持建设新的经济、军工重心,甚至更多的投入也没关系,为下一阶段的发展打下基础才是重点。诸位相公也要有心理准备,大家一起熬过前期投入的阵痛阶段。”

大殿中微微沉寂下来,大家都看出来官家铁了心要做这件事,为此还把李纲相公贬出了中枢。

看着底下众人互相低声交谈着什么,赵芫并没有阻止,在场的官员们,早就上了官家的新政战车,属于整个大宋最能接受改革的一批人,所以当赵芫独断朝纲决心要进一步改革,他们不可能有什么鱼死网破、撞柱死谏的行为。

果然,半晌后诸位相公们讨论问题的重点从劝阻赵芫,变成了如何执行改革的政策,执行下去的话,会遇到什么样的问题和阻碍,遇到之后该如何解决。

朝廷在改革军制的安排上一连讨论了半个多月,裁员还没执行下去,消息已经在东京城中的勋贵士绅的当中悄然流传开来。一时间朝野内外,上上下下的氛围变得尤为紧张。

如此大的动作,说明有的人利益必然受损,而有的人可以从中得到新的利益。识趣的人懂得舍弃一部分利益,重新站队,而不识趣的,私底下便常常聚在一起商讨如何对抗中枢的政令。

不过东京城内的这些人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被皇城司密切监视着,作为赵官家第一心腹(自封)的康王赵构将皇城司的秘间作用发挥到了极致,每天桌案上摆满了城东李家,城西范家,城南蔡家等世家之间的人员来往和交流信息,连各家人每天吃饭花了多少铜钱,出门有没有欺负乞丐,都被记录得清清楚楚。

等赵构觉得证据收集的差不多了,于是大手一挥,某个夜深人静、月黑风高的晚上,皇城司的六大干当使各自率领大部队嗷呜一声冲进所有发表过反对政令执行的士绅和官员家中,不需要解释,直接亮出皇城司腰牌,拿人下狱!

做完这一切的赵构苍蝇搓手,屁颠屁颠地跑来请功,“官家,您瞧这些个逆贼心肠黑透了,竟敢密谋私吞裁撤厢军的遣散费,还有这些,阴谋组织太学生聚众孔庙哭祭,策动学子威逼朝廷。幸好臣及早发现,将他们捉拿全部关在皇城司大牢里头了。”

坐在书案后批阅奏折的年轻官家闻言丝毫停顿没有,直接吩咐道:“这些人有什么罪名就判处什么罪名,该流放的流放,该杀头的杀头,若是罪名不够,就查一查他们过去犯过什么罪,用什么手段隐瞒了罪名。”

“是!”得到肯定的康王殿下和打了鸡血一样激动,仰头又看了看上方伏案处理国事的赵官家,暗自握紧拳头,打定主意要好好表现,进到皇城司监牢里头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跑,“官家放心吧,这些人不止自己的罪状在我手里,连他们五服之内谁犯过罪,皇城司也有记录。”没有,也可以连夜彻查嘛。

啧,见赵构办事如此‘用心’,赵芫琢磨片刻,从桌案一沓的帖子里抽出一张,扔进他怀里。

赵构手忙脚乱接住折子:“官家,这是?”

“打开看。”赵芫吩咐。

得到准许,赵构才翻开观看内容,发现竟是一本在东京城设立名为‘河西钱引’的筹划书,他眨巴眨巴眼睛,脑子转了一圈就明白了,这是战时筹款啊,“官家要臣去办此事吗?”

“你以宗室名义建立一家钱庄,主营业务就是发放这份名为‘河西钱引’的债券,副业是经营彩票业务,来,我告诉你具体怎么做…”赵芫揣起手,笑眯眯的,招招手叫他上前来。赵构搓着手凑到近前,一边听一边双眼放光不停点头。

“听说了吗,李家全族上下皆被投入皇城司大牢!”

“只因为李侍郎打算联络厢军统领们抗议裁军政策,就被尽数投入牢狱。如今听闻,李侍郎已被屈打成招,认了煽动叛乱的大罪。”

“可恶啊,竟然对文官用刑,皇城司那帮混蛋简直无法无天了。再这么下去,大宋会被这群虫豸彻底搞坏掉。”

“诸位相公应该联名上表,无论如何也要劝说官家惩治……”

“砰!”大门被人踹开。

包厢内刚刚还义愤填膺的众人顿时花容失色:“啊?你们是谁?这里乃私人包厢!”

“皇、城、司。”来人黑红相间的制服和腰牌昭示了他们的身份,领头的清点一遍包厢内的人数,对惊惶不已的众人点头示意,礼貌地露出个阴森笑容,“诸位,请随我们走一趟吧。”说罢,门口涌入的皇城使们一拥而上,不论众人如何叫嚣反抗,一个个直接暴力捆当众绑拖拽出去。

酒楼内外不少前来用餐的士绅学子们静悄悄地望着这一幕,同样打算在包厢内进行密谋的人则当场就改了主意,变成纯吃纯喝局。

第142章 大奖五十铜钱

皇城司的高调行动,令原本因为改革而隐约动荡不安的东京城瞬间安静下来,看着皇城使每日走街串巷到处抓人下大狱,官员们人人自危,当今官家可是捣毁了勒石三戒的‘暴君’,说砍头就砍头的主儿。而康王的皇城司,根本就是赵官家身侧的恶犬,被皇城司盯上,即使没有罪名它也会想尽办法给无辜的人安插上大逆不道的罪名,叫人闻之色变。

在这种诡谲的氛围当中,东京城中忽然出现了一家赵氏国有银行,宣称对外限定发售一种名为‘河西钱引’的债券,年利息百分之八,以赵氏宗亲的名誉做抵押。

并且限定发放购买资格,除了六品以上的官员和部分有资格的豪绅,其他身份不具备买入资格。

河西钱引的出现,就如同在一潭死水里扔了颗手榴弹,限定官员和豪绅购买,难道官家在暗示上一波被抓的官员家属,拿钱赎命?!

有人怒拍大腿,暗骂赵官家被利益冲昏头脑,当真是世风时下!但对另一部分人来说,简直是大好事,家中有人入狱的官员家族纷纷跑到银行门口要求送钱。

官家,我送钱给你了,咱就既往不咎了吧!

“什么?送钱?我们这直卖债券,你买债券吗?”银行柜台前的柜员百无聊赖地拍着苍蝇,用手指指墙上挂着的公告牌。

来人连忙改口:“买,我就是来买债券的。”

柜员懒洋洋地掏出申报表:“先填申报表吧,什么时候通过了审核,自然有人去你家通知。”

“是,我懂,我都懂。”送钱的人觉得这不就是套路嘛,装装样子,纷纷填上表格,高高兴兴回家安心等着给官家送钱赎人。

“难道当真是为了从这些家族索要钱财,”观望中的许多人大感怪异,这行事也太……小人之风。没错,我们都知道国朝很缺钱,可也不能这么玩啊,官家您直接发诏书在士绅当中筹钱,也比勒索来得强吧。

“徐相公,近日胃口可好?”

“朝中许多人因言获罪,被皇城司囚禁的事您听说了没?”

“据闻,因言获罪之人只要前往银行认购河西钱引债券就能从皇城司获释,此举真真是大宋开国以来第一大奇观啊。御史台竟没有人关注吗?”

下朝的路上,给事中周望暗走到御史中丞徐斯朗身边假意寒暄,实际上搓搓地建议御史干点实事,别瞎吃干饭了。皇城司再这么敲诈勒索下去,伤害的是天家的脸面。

御史中丞徐斯朗公认的官家狗腿子,是官家当年在兴仁府时提拔出来的心腹,份量与众不同,通过他这里打探或者传递一些信息,还是比较安全的。周望自认自己的行为完全站在正义的制高点,接下来不管徐斯朗推诿还是装傻充愣,他都准备好了应对之词。

徐斯朗露出夸张的诧异表情,很不理解周望的样子,“什么?还有此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见他如此惺惺作态,周望于是更来劲了,谴责道:“您身为御史台中丞,竟不知道皇城司在东京城大肆搜捕无辜之人,不知道官家设立了个赵氏国有银行,专门用来收取这些人的家属的钱财吗!”你当御史中丞有何用,坐只狗在上面都知道叫两下,他在心里将面前人骂的狗血淋头。

“周相公误会了,本官的意思是,本官从未听说获罪之人认购河西钱引就能免除罪责啊。”徐斯朗很是无奈地摊开手掌,“那河西钱引我倒是认购了十万钱,有八个点的利息,还有皇室做担保,对我等来说是有利无害的大好事啊。”

周望愣住了,徐斯朗买了河西钱引,他第一反应是徐氏也有人被抓近皇城司了。但马上他就回过神来,徐斯朗的意思是指河西钱引与皇城司大肆抓人没瓜葛,他不禁愤然,难道官家打算收了钱不放人吗!

见他一脸愤懑的样子,徐斯朗摇摇头,提点他:“周相公说的那些人家,当真买到了河西钱引?”

“当然……!”周望说了一半愣住,他只听说这些人家蜂拥前去购买债券。但似乎,并未听说谁家具体购买到了多少数额。

徐斯朗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河西钱引限购,有的人想买都没有资格啊,周相公如果有兴趣,就赶紧去填一张申请表,迟了恐怕抢不着。”

等御史中丞慢慢走远了,周望还愣在原地,和他交好的官员早早等着他,“周相公,徐相公怎么说?”

【第一期‘河西钱引’额度发放完毕,特此告示】

迟迟得不到回复的人家跑来追问申报什么时候通过时,看到的便是银行门口挂出的大大的告示牌,顿时傻眼。

满脑子靠认购赵官家的债券免罪的人家纷纷破防,堵在银行门口讨要说法。

“为什么?我们还没购买到,为什么就发放完了?”

“你这刁奴,故意磋磨我等,我要见银行的管事!”

“别装模作样了,还不快快让我们交钱认购官家的债券。”

“”

柜员满脸写着不耐烦,“填写过认购申报表却没收到回复的,就说明不够资格购买债券。该干嘛干嘛去,别堵在银行门口,当心我喊侍卫进来拿人啊。”

“这,我们可送钱来的!”门口的人愣在原地,大把的钱攥在手里居然花不出去,花钱还讲究资格,世上还有这等事。

正在僵持中,外头忽然涌进来五六个年轻人,其中一人撸着袖子走来,“昨天手气不好,今天再来一百张彩票!本少偏偏不信我的手气这么差!”

眼看柜员到隔壁柜台取出一沓子绘制了各式各样图案的票纸,递给年轻人们,说话的那人直接拿起一张用两指搓起来,一会儿便将一张票纸搓成了两张,原来竟是两张合在一起的图纸,内侧印着‘下次再来’的字样。

一连努力搓开好几张,全是‘下次再来’的字样,年轻人不信邪,更加执着地搓起来。

没有买到债券的人瞪着眼睛,不忿地问彩票是什么,他们有没有资格购买。

柜员这回没再拦着,指了指隔壁柜台的顶部告示牌【彩票购买指南】,“自己看。”

指南上显示购买限制:官职在身者、士绅者、家资超一万贯者。

也就是说彩票这东西,除了最底层的百姓,其他人皆可以购买。至于排除百姓购买资格的原因嘛,当然因为设立的初衷只是为了从有钱人手里捞钱,有钱人可以陷在刮刮乐的快乐里不可自拔,普通老百姓却不行,一个上头花光家底的话当真会害了全家老小。赵芫从不小看刮刮乐的魅力。

“买,我们要买彩票!”没能购入债券的‘赎人’家属一想,原来是换了种方式给官家送钱,连忙道。

柜员怜悯地看了眼这群达官显贵家族之人,按照他们的需求取出一大摞彩票出来给他们,贴心地提醒刮开看看,万一中奖了呢。

“是,是,我们这就刮开。”诸人哪敢不从,招呼家丁们上来一起刮彩票。

旁边努力刮完一百张的年轻人忽然兴奋地大叫出声,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只见他挥舞着手里的彩票,手舞足蹈:“本少中奖了!中大奖了!”

“快给本少爷兑换奖金!”年轻人冲到柜台前。

柜员接过彩票一看,【五十铜钱】。

一张彩票两枚铜钱,中五十铜钱,可不就是大奖嘛。

买了上千张彩票的官员家属们也在那使劲刮,刮完一摞,再刮一摞,直到气喘吁吁,众人才颤巍巍地询问柜员花的钱够不够将呆在皇城司大牢里的人赎出来。

“诸位在说什么呢,这里是银行,与皇城司没有任何干系。”柜员摊开手表示爱莫能助。

到这时,诸人这才明白他们被摆了一道,根本没有人告诉他们购买债券和彩票就能让‘无辜’的亲属‘沉冤得雪’,只是走投无路的人想当然的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有人想岔了,也有人看明白河西钱引纯粹是官家搞的新型金融产品,不过售卖的人是赵宋皇室,意义则又不一样。想要购买官家的产品的人到处都有,下面的士绅甚至挤破了脑袋送钱,可惜每家每人有认购数额的限制,否则五百万贯真有人能单独吞下。

第一期债券发放,总共售出五百的万贯铜钱尽数投入军器监。

而另一头,韩离素和张俊已抵达西夏兴庆府,此次双方一拍即合,西夏对于大宋的神臂弓、床子弩早就眼馋不已,就算只出售弓箭头他们也求之不得,大宋的冶铁技术当世第一,大宋愿意进行弓马贸易对西夏来说无论如何都称得上雪中送炭。

交易一旦确定,后续只需要双方移交货物,大宋方提供铁箭头二十万,神臂弓五百张,床子弩十架。西夏准备良马一万匹。一万匹良马已是西夏今年能提供的最大数量的战马,实在是因为被金国抢干净了。他们自己的铁鹞子军还得常备优质战马,东征西凑出来一万匹已是最大的诚意。

负责从西北军器监运送军备到西夏的正是镇守在秦凤路的将领刘锜,他和手底下的部队押送军械从南军司进入西夏边境,朝西平府的方向行进。

十二月初二,大雪,军队驻扎在临近的山寨外,从外面看,这里的青壮百姓极少,寨子里只余老弱行走在其中照料马匹。驻军在此的西夏军将领颇超岩告诉刘锜,青壮劳力都已被征调进军队去了兴庆府,金人在北方的威胁太大了,朝廷不得不这么做。

看着一车又一车的军械运进山寨,颇超岩感慨万分:“有大宋利器支援,想来前线终于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了,多谢。”

刘锜看了此人一眼,点点头,“不谢。”叫人去清点检查西夏人的战马数量对不对,是否有老马病马掺杂。

其实根据大宋内部的消息来源,金人已经从大宋这边窃取到了不少武器锻造技术,再过不久,西夏面对的将是糅合了大宋武器装备的金国大军的进攻。只不过,他不会在这个时候提醒西夏人。

双方交涉完毕,各自离去时,刘锜身旁的一名副将忽然开口说话,声音竟清澈悦耳如女子,他急切地问:“颇超将军,仁孝王子他怎么样?还康健吗?”

颇超岩愣了愣,回头疑惑地看向刘锜,刘锜的脸色阴沉,“我手底下的这位副将,曾是你们西夏人。想必因为回到母国故地,情不自禁关切贵国的国主和储君。”

“原来如此,”颇超岩特地看了好几眼那副将姣好的面容,心说宋军将领出门还带着女人,真是奢侈。作为颇超贵族,对兴庆府如今的情况,他了解的比普通人更多。看在刘锜的面子上,颇超岩耐心地对小副将讲说了番国主和王子李仁孝的近况。

听闻仁孝王子一切安好,刘锜的副将露出奇怪的表情,喃喃自语,“那就好,那就好。”

待颇超岩走远了,刘锜冷哼,“既然到了这里,你也不必继续留在我身边。本将派人送你去归义军,你自去找你的人。”

原来打扮成刘锜副将的人正是当初逃难进入大宋西北边境的西夏曹贤妃曹鸢,她想尽办法,用尽谋术才得到了刘锜的庇护,许下的正是归义军的归属。方才她没能忍耐住,差点引起颇超将军的怀疑,想必惹怒了这位刘将军。曹鸢恭敬地垂眸,眉眼如画,向面前的年轻宋将拱手行礼:“多谢刘都统,我不会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归义军,将来会成为大宋的归义军。”

第143章 国家之利、百姓之利

因为北方被完颜宗翰的大军占据,以及曹鸢如今的‘死人’身份,刘锜派人护送她前往肃州走的西凉府的路线,为了避开西夏军的沿线,护送曹鸢的队伍一路上几乎沿着西夏和吐蕃的边境行进,一行人渐渐消失在茫茫的山林草原上。

刘锜在西平府等了一段时间,直到对方的行踪再也不能被斥候发现,才‘修整’完毕,安排手底下的人分批次运送马匹回大宋。

不怪他如此慎重地对待曹鸢,曹氏的归义军对大宋来说极为重要。大唐大中年间,名为张议潮的人在敦煌创建归义军,旨在驱逐吐蕃,恢复中原对河西走廊的控制。后来张议潮成功收复十一州献给大唐,因此被正式册封为归义军节度使。唐灭亡后,归义军依旧尊大宋为正统接受宋国皇帝册封,直到西夏做大被李元昊攻破。这期间宋国这边的皇帝又没当个人,导致当时的归义军曹氏直接投了党项。

多年来,西夏朝廷不停对归义军的影响力进行拆解,到了这一代,更是直接进行联姻控制。如果没有金国的变故,必定无人可以动摇李乾顺对归义军的掌控。

敦煌十一州位于河西走廊的西侧,控制着这条商路的关键地理位置,对西夏,对大宋,乃至对金国来说都至关重要。尽管归义军如今的实力已经不如当年,但在肃州、瓜州、沙州几地的多年经营仍旧不能小觑。曹鸢的出现,使赵芫终于有了机会,将中原的势力重新布置到这里。

且不说曹鸢为了堂堂正正活下去,经过多少苦难才重新回到归义军掌控兵权,这边,赵芫已经在着手处理另外一个棘手的问题。

几个月前将中央科学院的学士下放到各州为官,这个举动的目的是为了改变朝廷官员被学监、学府到翰林院的理学学派控制的现状,现在中央科学院的学士在地方做的有声有色,赵芫也就顺势下诏科举各科进士须入中央科学院一年备选,否则不能直接任免。进一步加强中央科学院的学术地位。

有小郭老师在,很多盘根错杂的细节问题不用她亲自想办法解决,工作量确实精简不少。就像现在,针对西狩缓攻策略,除了从上层强硬实施决策以外,还需要考虑到后续长远的思想纲领问题。

按照赵芫的想法,应当重新编撰主流学术学说,以辅助朝廷的政策,影响天下学子务实为本,义利统一。但耗费的时间和精力与现实的急迫需求不能匹配,科举说是纯考试,天下读书人都为天子门生,实际上却是每个学生都会通过教导他们的老师把自己归类在某一学派内。思想的主张实际上仍旧受到既有的理论影响。

这时候,还是小郭老师提醒她,朝廷中其实有现成的人可以使用,枢密院编修吕本中,师从游酢,而游酢虽和杨时同为当世程学大儒,两人的主张却有极大的分歧。

挑重点说,就是他的学说重实践体悟、灵活务实。和赵芫主张的实践出真知的理论不谋而合,郭孝友认为可以利用此人重塑官学根基。

吕本中今年四十有五,早已儿孙满堂,他按照往常的生活节奏从枢密院下班回到家中,和妻儿孙子们享受过天伦之乐,学生姚乙来拜见他,两人于是前往书房密谈。

姚乙如今正在中央科学院进修院士,没有上朝的资格,但朝中有他的好友,所以中枢每次有什么政策,他都一清二楚,时常拿着政务相关的问题来询问吕本中。

吕本中在家中换了身文士袍,泰然坐在书案后,姚乙则先躬身行礼,为老师斟好热茶才坐下,问候过老师的身体健康,继而寒暄了几句,才道:“老师,自从官家把李相公调走,新政改革的力度就越来越大,现在底层的怨言不少啊。时日愈久,学生怕会对新政不利。”

“官家设立科学院,网罗百家学说,本就打破了原本的新旧理学的格局,当年没发出的怨言,现在倒是敢说出口了?”吕本中慢悠悠地品茶,神态轻松,“我倒是对官家信心十足。”

姚乙思来想去,还是摇头,“您有所不知,不止是底层的学子,江南那边的风向也岌岌可危。其中牵扯到李相公如今在江南的经济改制动作。官家初登基时,金人虎视眈眈,大家畏惧生死,便任由官家大刀阔斧实施新政。如今家国安宁,却还要继续深入改革,有些人实在接受不了。

江南多年来远京师自居盛世一隅,豪绅世家的势力盘根错节,官家派李相公过去,欲动一动这块蛋糕,风险不比金人南侵小。“他忧心忡忡的,一时有些迷惘起来。

“大的问题里总是包含着数个小问题,小问题又可以拆分成更小的问题。猛然间解决不了大问题,就从解决一个个简单的小问题开始嘛。去将书架上的《龟山集》取下来。”吕本仲笑呵呵的,把喝了一半的茶水倒在砚台里,细细研磨,“这是提举江南东路学事寄过来的砚,江南产的砚确实很好啊。”

姚乙从书架上找出杨时的《龟山集》放在吕本中身边,“是胡相公的砚啊,胡相公的学生遍布江南各地,家中有巨资的学子不在少数,总有几个年年送好笔好砚给他。”

“自己拿着到一边看去,今日功课是再挑一个毛病。”吕本中点点手边的《龟山集》,叫学生多做点学问,“理学之病,还得理学来治。你现在多找出一个毛病,往后便能多为官家解决十个百个问题。”

“是学生越矩了。”闻言,姚乙听话的拿起这本大儒著作,羞愧地坐在一旁安静地研究。他的老师和这本著作的作者杨时理念相对,素来势同水火,却能时时研究对方的著作,其中度量比他不知高了多少。或许他疑惑的问题,老师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也说不定。

理非虚悬,必见于用,“利”为“公利”,循理之利即义——吕本中精心提笔,墨汁晕染纸面,一篇《国家之利》畅然越于纸上。

赵官家的五年计划想要成功实施,理论上的支持必不可少,否则各大学派各执一词,只会陷入无穷无尽的学术辩论当中,反而将实务放到一边。所以自从官家提出此计划开始,吕本中便在准备理论武器,在他看来一场京师论战避无可避,不如提前做好准备。

胜算?只要官家有魄力,他吕本中就有绝对的胜算。

当赵芫召见中枢五名理学大家一同会面时,唯有吕本中是当场提出的具体理论。一看就提前不知多久做好了准备。其余几位大家倒也不是没有相应的理论,但都不像吕本中一样,直接搔到赵官家痒处。不由纷纷对吕相公投来‘你小子偷偷地来啊’的怪异目光。

吕相公老神在在地摸胡子,笑,机会从来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赵芫将手里这篇《国家之利》翻来覆去看了十几遍,不得不赞叹读书人的脑子真用在正道上,那是真的好使。她只是提出了政策目标,他们就已经编撰出了一套施政逻辑,将为什么要施政的内外缘由和天地道理仁义体质完美结合。

总结文章大意,国家之利在于体用合一。

第一点,阐明了‘利’和‘义’的关系,“利”为“公利”,循理之利即仁义。国家之利:富国强兵、抵御外侮是“义”。民生之利:改善万万百姓之生计是“仁”。

第二点,“理非虚悬,必见于用”,治国时“仁”不仅是道德理想,更需落实为均田减赋、水利兴修等政策。治军时,倡导忠义当为战术创新、边塞屯田等实际措施。

第三点,“知行互证,经世为学”,做学问的人,应知行并进、经世致用。如农学家须亲耕方知稼穑之理,将领需实战方能悟兵法之妙。

第四点,君子六艺之上,更应增设六科,经义、兵法、农工、医算、律令、外交。杜绝滥竽充数、空谈仁义者入朝为官。

第五点……

这篇文章写的太好了!而且来的太是时候!当然,单独放在她的书案上起到的作用是单项的,必须要让这篇理学大作传遍天下,才能引出问题的根子——大宋文人的思想分歧。但就这篇文章问世,赵芫就对吕相公有信心,让他出去打,啊不,出去搞定那些空口白牙反对改革的大儒们。

要是搞不定也没关系,只要有理论依托,辅助开展实际工作,她相信假以时日,天下不论是读书人还是老百姓,都会亲眼*见证什么叫实践出真知。

治国,也是需要实践的。光靠理想,终究只是理所当然的想象。

杨时今年来一直在福建周围进行讲学,旨在发扬洛学学说,多年来颇有成果,东南等地的州城逐渐成为了他主导的洛学根据地,并在宣武皇帝赵芫登基后快速辐射向周边地区。

在家国立场上,他和朝廷抗金的主张一致,在学术上,他师承二程,强调“理一分殊”、“穷极格物”,和当今官家的理念也颇为合拍。可以说赵芫登基对于东南的道南洛学的传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不论她有没有出手扶持道南学说。

原本杨时对现今的朝廷大体上是很满意的,比起当初宣和皇帝重用六贼可好太多了。但没想到才三年时间,颇受重用的宰执李纲就被贬斥出东京城,他和李纲时常有书信往来,两人的理念十分相近。李纲的失意,令远在东南的杨大儒品出了一丝不详的意味,朝廷内一定正在发生某种重大的变故。

他这一生,唯有一个理想——使用自己的学说治理大宋,辅助大宋走向更好的道路。要做到这点,必要时时刻刻关注朝廷的风向。这关系着科举为官的洛学学子们是否能得到朝廷的重用,关系着他的理念能否实施。

官家登基时广邀百家学说入京,他的关门弟子罗从彦虽然慢了一步,没能让门人弟子参加当年临时增办的科举考试,但好歹还是千里迢迢赶到了东京城,入驻中央科学院,在科学院有了一席之地。朝廷中也有李纲等同道中人开路,想道南学生在宣武四年的科举办完后,一定能在朝廷中占据不少席位。

“父亲,这两日您的胃口不好,是否要请府医来瞧瞧。”女婿陈渊一边地帮忙整理文稿,一边关切老丈人的身体状态。老丈人可是已年过古稀,时刻都得注意健康问题。

杨时面前摆着一折信纸,已经反复观看了三日时间,陈渊纳闷,“您一直在看罗师兄的来信,东京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

“当今官家召见了理学各派的儒士,他在其中。”

陈渊这回没敢插嘴,听起来这本该是件好事,但岳丈的态度说明事情走向对他们不利啊。

杨时的眼皮耷拉着,长须垂在胸前,慢慢捋着,像个坐道的仙人,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官家向他问道,仲素答治人以‘反身而诚’,治事以‘理一分殊’,治国以儒释道三教合一,儒为本位。”

“师兄答的好,‘反身而诚’,意为内心修养与外在实践需融汇贯通。‘理一分殊’,意为天理普遍存在,但具体事物各有其理。都与官家理念相合啊。”陈渊眼睛一亮,不明白岳丈为什么反而不高兴。

“他答的好,却不如另一人答的更好。”杨时阖上眼皮,从信纸下取出附加的文章,其中内容他早就熟记于心,淡淡地赞道,“好一篇《国家之利》,好一个吕本中。”

吕本中,游酢师叔的高徒?陈渊接过文章,仔细观看。

只是一目三行,便叫他忍不住眉头紧蹙起来,怨道:“这是在诡辩!看似以理学为依托,实际上通篇以利治国治事治人。治理天下当以义为先,先知而后行,只有思想中正,才能顺而改变现实。而这篇文章本意却是先行后知,实在本末倒置,荒谬至极。”

他不禁急了,连忙发问:“父亲,官家不会看中了这篇诡辩文章吧!”

用不着杨时告诉他,他也知道了结果。杨时都观摩《国家之利》整整三日了。

“吕本中聪明就聪明在,他能迎合上意。我观官家登基后所为,皆重实务大于心迹,五年计划更是急功近利,急于求成。官家贬斥李相公,任用郭次仲,同样也需要吕本中这样的人为朝廷政策辩经。此文章正投了官家所好。”杨时淡然地评断,道,“他现在,是在走王安石的老路啊。”

第144章 顺天学会

苏州,吕芸在此地担任州府推官已有数月之余,与本地其他推官不同的是,她每日处理完公务后,都要下乡微服私访百姓的生活状况。官家说过,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不和百姓站在一起的人怎么能成为一地父母。所以她很认真的,去看去体会百姓日常的快乐和辛苦,去察觉百姓喜闻乐见什么,厌憎恐惧什么,力求脚踏实地当好父母官。

眼见吕芸又带着侍从骑着毛驴出城去,府衙里围坐在花园里喝茶读词的另外五六名府推官互相眨眨眼睛,露出讥讽的神情,“瞧她,又微服私访去了。一介小小推官,当自己是钦差大臣了?”

“科学院出身的粗鲁匹夫,还是女流之身,四书五经都不知读熟了没,真不明白官家怎么会派这种人来苏州。”

“恐怕就是因为易安居士和吕推官这种人在,现在世家豪绅喜欢送儿子女儿一起进书院读书,圣贤之地都被污秽了。幸好咱们在宣和年间中的进士,否则就得和后生们一样,委委屈屈的与一群女人坐在考场上竞争,颜面尽失。”

“说起来,你们知道道南大儒杨相公已经启程前往东京城的事吗?”

“嚯,是因为吕大儒那篇《国家之利》吧!杨大儒退隐多年,只在东南讲学,此次却大张旗鼓出山,恐怕学界要出大事。”

骑上小毛驴带着随从慢慢走远的吕芸听着身后的议论声音逐渐消失,心中郁气堵成一团,就是这些人,尸位素餐,空谈治国,却从不食人间烟火。时至如今,还不知悔改。官家要治的冗员,必定有这些人的一份!

她一定要做出成绩来,一定要站到这些庸碌之辈的头顶,唯有这样才能帮助官家清扫国之虫豸!

吴俞匆匆从殿外而来,躬身在赵芫耳边说道:“官家,道南杨大儒派人给吕本中送了拜帖,邀请他于两个月后在顺天门进行论道。吕相公应下了。”

论道也就是惺惺相惜的思想家文人之间坐在一起讨论天地人的道理,但杨时这场‘论道’的目的恐怕不是‘论’,而是‘辩’吧。

“意料之中的事。”赵芫冷笑,若想为自己的学说使劲争出头来,一是著书得到皇帝和朝廷的重视,二则是通过大儒之间学辩名扬四海,这样即使在朝廷一时被冷落,也能得到众多士子的追捧,以待翻身的时机。读书人的弯弯绕绕多的很,一旦被绕进去了,就遭了。

你有张良计我也有过墙梯,赵芫将提前写好的帖子拿出来交给吴俞,“既然是学会,怎么能少了民生之本学,国安之本学?将朕的帖子送到农家陈旉和韩世忠梁红玉的家中,就说朕邀请他们一同参与百年难得一遇的顺天学会。”

两个月的的时间并非杨时留给吕本中的准本时间,而是留给天下学子赶赴东京城的时间。

既然他们要把这场辩论办得轰轰烈烈,赵芫就帮他们添一把柴火,大宋几大官方报纸开始大肆渲染报道此次学会,宣称当世大儒皆要登场讲学。

顺天学会,道学盛事空前!龟山先生杨公时,洛学南传之砥柱,携《龟山集》抵京师,以天理纲常铸社稷铁骨。廌山先生吕公本中,《国家之利》著述新政,以士农兵商之实务强国富民。农学大家陈旉,《农书》三卷教万民之生计根本

知行之先后,义利之轻重,如何取舍?此番知行义利之辩,非止口舌争锋,实乃华夏思想精华之汇论。

此辩犹泾渭争流,清浊自分。然智者当见,实若江河竞奔,共赴沧海

随着报纸的发行,顺天学会的消息很快传遍大江南北,迅速引爆各地文人学子之间的议论声浪,有财力和闲暇的人不远万里也要赶赴京师,只为围观这场世纪论道。

连时刻关注着大宋动向的金国朝廷也十分重视此次顺天学会,派遣了包括完颜勖在内的使臣团南下前往东京城,因为现在的金人自诩文明,这样的学术盛会他们当然不可以缺席。除了金国新派来的使臣,论道时,诸国留在东京城的使者们都打定主意一定要前往观看,届时把内容记录下来传回国内。

就连内部乱成一团,忙着内战忙着抗金的西夏,也有使臣来参与这场盛会。文明的辐射总是在不经意之间进行着。

在抵达东京城的这段时间里,七十五岁的杨时并非坐在家里闲着,而是逐一接见了道南学派在京师的门人学生,并且通过罗从彦找关系和新上任的宰执郭次仲见上了面。

郭孝友作为晚辈,见的又是学术界大拿,于是并没有拿捏宰执的架子,恭敬地拱手见礼。杨时见郭孝友这般态度,心里便摸到了底,亲和地说道:“郭氏乃江南西路遂川望族,和我江南东路两路同属洛学范畴,老朽与郭相公应也有共通的理念,并非对立之势。

此次在顺天门举行论道学会,也不是我道南学派对新政有所不满。而仅仅是在认真探讨新政的具体理念。”

“官家讲究格物,老朽甚为赞同,天地万物皆有其不同的道理,每一种道理都需要遵循,山泽虽广,草木毋禁;壤地虽肥,桑麻毋数;荐草虽多,六畜有征。闭货之门也*。”

听到没小子,老夫的学派不反对新政,我们支持新政!我们也不空谈,我们也有实务论!

郭孝友微笑称是,赞了一波杨大儒的观点,然后问了句:“不知先生如何平衡义利?”

“以修心制利欲,天下人都端正自己的德行,污秽自除。”杨时知道这是郭孝友在试探自己,但不得不提出中心观点,即使在学会上,他也是得提出来的,“春秋战国至今,诸多裂土之乱,民不聊生,皆源自利欲。若掌管权势者率先逐利,那么利欲之风上行下效,就会滋生贩卖国家百姓的恶行。

商人重利轻国家,老朽在江南观察,经商风气盛行,上至知府官员,下至黎民百姓,一切向铜钱看齐,我们对私欲的重视已经到了威胁道德底线的地步,不能再放纵其发展下去。”

“为什么金人侵略我们的国家,屠杀我们的子民,俘虏我们的皇帝时,许多中枢的官员仍宁投降不死战?为什么江南豪强们不愿意出资支持朝廷北伐?其中原因,皆在一个‘利’字。

为商者心中的私利凌驾在家国、黎民之上,只不过尚且不能宣之于众,于是以议和为藉口。可若连官家也主张以利为先,那么曾经不敢宣之于众的人性之恶,就会正大光明地行走在天地间。届时,投敌卖国、迫害庶民亦能称为美德。国将不国,民不聊生。”

“是以,老朽认为,当务之急,在于正人心,倡仁义。”

“杨相公可看了《国家之利》?”郭孝友问。

杨时端起茶盏,“看过。吕本中认为利为公利,人可以追求公利,公利即为大义。道理是不错,只不过他疏漏的地方在于无法于实践当中明确区分开公利和私利的差别。宣和年间时,六贼当政,他们当中哪一人不是口口声声为天下公利,而手段实则在为自己窃取私利?吕本中的办法行不通。”

郭孝友笑了,“宣和是宣和,宣武是宣武,官家眼中容不得沙子,现在以公谋私者只会是死路一条,杨相公可以放心。”

论及两任皇帝的区别时,郭孝友显然是在贬低宣和皇帝赵佶,意思是公利变为私利是掌权者的腐败无能导致的,杨时顿时默然,正常的文人并不习惯直接抨击本朝的皇帝,这不符合忠义之道。

两人谈到话尽之时,郭孝友礼貌地告辞。只是等他出了院子,身后却又追来了杨大儒不甘的声音,“若日后复现宣和,又当如何。不能正人心,正君心,终究是循环的死局罢了。老朽所谋,非一世之功,望郭相公如实相告当今。”

“若复现宣和当如何?”射完今日的三千箭的赵官家把弓箭扔给内侍们,擦拭着手心,洒脱地对小郭老师笑着说,“若人君似宣和,六贼又当道,百姓就该反了这样的君主和朝廷啊。”

啊郭孝友愣了愣,无奈,“官家说笑了。君王昏庸,臣民应当竭尽所能纠正他,奸佞把持超纲,忠臣义士应当站出来铲除他们。”

“文人不是最喜欢讲顺应天理吗,人力有穷极时,当上层不再自我纠正错误或者做不到时,自然会有由下往上的纠错机制出现。这就是天理啊。”赵芫乐呵呵的,她又不是真的赵宋皇室子孙,皇位能不能传承万代根本无所谓,“荀子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臣要谨慎治理国家,否则就容易倾覆。这句话,三岁小孩都知道。难道君王和大臣们不知道吗?既然知道,当他们腐败到极致时就要做好倾覆的准备。”

嘶嘶嘶站在旁边假装透明人的起居郎和起居舍人一边倒吸凉气,一边激动的奋笔疾书,把赵官家和宰执的对话润色一下如实记录在册。官家不愧是官家,今天的发言又可以录入史册了呢,虽然作为大宋官员感觉很秃,但作为史官他们真的很激动。

“而且不同的阶级,治理的方式也要因人而异。简单来说,享受的越多,必须承担的道德责任就越多。受万民供养者,反过来必须反哺万民。”赵芫转身回到勤政殿,郭孝友和一众内侍禁卫们跟随在后。

闻言,郭孝友笑道,“所以官家向来对贪官污吏深通恶绝,倒叫某些人时常寝食难安了。”

“人不能只在被调查的时候才寝食难安,而在做坏事时无所畏惧。”赵官家裂开嘴露出洁白的八颗牙齿,对小郭老师笑道。

不过杨时私底下的这波操作确实起到了一些作用,提醒了赵官家理学变化的根本原因,源于资本兴起带来的秩序失衡。尤以江南最甚。

华夏文明有个非常特殊的点,就在于它几千年来不断巩固形成的一整套完整的公共道德体系,当所有人都认同这套公共道德体系时,贪官污吏、叛国者、迫害他人者、不忠不义者、不孝不悌者便永远只能生存在阴暗的角落里。

戕害他人者为邪教,不管你自诩是什么神什么仙都没用,这是公共道德体系的作用。贩卖毒品者为罪人,不管你买通了多少大儒多少官员为毒品辩经都没用,这也是公共道德体系的作用。

道德的准绳,始终高于律法,理想主义者就是悬于污秽头顶上的一把刀。

如果一个国家它不存在高水准的公共道德体系,只剩下律法,那么贪官污吏也就不存在了,因为可以任意制定律法使人可以合法受贿,仅仅需要将赃款添加一个名头,例如捐款、献金、游说金。

当豪强可以无所顾忌地公然宣告天下,他自己做过什么坏事而不受惩罚时,那么就可以断定这个地方没有可以约束他们的东西,唯一的律法的标准也掌控在豪强手中。

现在的大宋处于上层的豪强以‘义’为武器摄取私利,但他们还不敢光明正大、公之于众,所以要用‘仁义’对自己进行伪装。

如果谁揭开了他们的伪装,他们就会气急败坏,想方设法重新伪装起来。

先知后行之下,尚有污秽滋生,义利统一后,他们必然会更加嚣张起来。

但是嚣张起来好啊,嚣张了,才能被人抓住小辫子。赵芫阴森森地想道。对付这种阴沟里的老鼠,须得使用雷霆手段,除了地府,连她都找不到能让他们继续发光发热的地点啊。

上一波砍头榜,帮助大宋复正法度,就是他们最后的价值。嘻嘻。

第145章 杀杀杀

学会开始之前,顺天门前已经布置好了八方论道台,在四周安置了座位,等到了时辰,各地的学子们已等在台下。

吕本中与杨时、陈旉、韩世忠等人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台下的人们注意到,在东面的木质高台里,还有一张空着的座位。不由奇怪千金难买的位置,是谁竟然迟迟不到场。

吕本中隐晦地看了眼那空余的座位,慢慢翻开手里的文章。连提出论道学会的杨时也不知在看什么册子,似乎仍未准备好。

韩世忠和梁红玉两人则正襟危坐,他们知道学会还不开始的原因。

所有人都在等最关键的人物到场,那就是大宋的赵官家赵芫。

正当底下的学子们禁不住疑惑论道为什么还不开始时,御街另一侧出现了一队人马,低调地清理出一条窄道,簇拥着身穿朱红文士袍的人影走上东面的高台。待那朱红文士袍的人坐到空位里头,论道台上的几人忽然就放下了手里的文章和册子,准备好了。

就见垂垂老矣却依旧道骨仙风的道南大儒龟山先生杨相公率先走到中央,负手不急不缓地说完一段道德经的讲学。等众人的思绪都被引入其中,沉浸不能自拔时,渐渐将经典引向天理人欲的天人理念。

杨时:“今日之辩,非为义利二字孰高孰低,实乃治国治事治人的根本究竟何在”

“若无天理悬于人心,若无仁义铸为铁律,则所谓‘实务’终会成为饲虎之肉,所谓‘利益’恰似饮鸩之酒。”

“格物须先正心,犹农夫耕田必先修犁。心术不正而务实事,恰似持残犁垦荒,地愈耕愈瘠。”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然今日诸多之弊病,不在技穷,而在道丧。”

“龟山先生,”听到此处,吕本中起身拱手,道,“先生言心术正则万事理,然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法,靖康金兵破城当日,满城注疏不及一桶火油能救我东京城。”

“此刻燕云之外,金人正在铸造攻城重器,难道我等要待天下人都成圣贤,才去铸剑造甲?”

【台下的完颜勖停下笔,紧张地想:不妙,想不到这里已有人知晓我们掌握大宋攻城器的秘密。】

当众人皆深以为然地点头时,吕本中抬手叫人搬上来两架机器,指着其中一架道:“此乃科学院农学士子所献‘三脚耧犁’,使江南垦荒效率倍增。”又指向另一架,“此乃建康军器坊所造‘铁火鹞’,射程三百步可焚敌楼。”

【完颜勖瞪大眼睛盯住搬上台的两架器械,我大金已经进步神速,努力追赶器械上的落后,宋人却又研制出不知多少新武器。完颜勖心情一时崇敬一时愤懑,高低起伏,绵延不绝。】

【高丽的使臣伸长脖颈,脸上写满了:我看到,我羡慕,我想要,几个字。】

【角落里的西夏使臣笑开花,好好,盟友强,即我强。】

【吐蕃使者们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但是很厉害啊。】

“这些实务之器,都于水火中试错百次所得。空谈饿死事小,总不能让饥兵手持烂戟驻守边关?”

韩世忠适时起身附言道:“金人侵我国土时,将士饥瘦,军械老损,河北三镇救国义士众多,却苦于无战马铠甲之利。

若无军队,国家百姓在别国眼里犹如猪狗牛羊,尽可掠之杀之。若无实务,就没有建设军队的资源。只靠提升税赋补全军费,就如饮鸩止渴。不如实务兴国,藏富于民,惠及军政。可保家国安宁。”

几人就个人的道德修养,和实务重利哪个才是最紧要的大事进行了数轮的辩证,直至华灯初上,顺天门下围观的学子们都顾不上风度席地坐下时,吕本中的‘义利统一’、‘知行并用’终于抛出。

“义利统一,知行并用,谈之简单。然人心如堤,道德根基不固,实务洪流必先冲决社稷。当年王相公青苗法本为惠民,为何反成酷吏敛财之具?非法令不精,实因州县官心中无‘不忍人之政’。”谈了一天道理的七十五岁老人杨大儒此时说话也有点干巴巴的了,不复一开始时精神抖擞,他仰头看向始终坐在高台上倾听的朱红身影,缓缓叹息,退后半步,“若施政至此,诸公可有应对之法?”

“引官家登基时所立律法可治,不忠之人曰可杀,不义之人曰可杀。贩国之刃曰可杀,贩民之人曰可杀。皇亲贵胄曰可杀,世世朱紫曰可杀。”吕本中松了口气,拱手道,“理法为无形之刃,律法为有形之刃,二者结合群小必无所遁。”

杀杀杀,好重的杀气。

在场的所有人终于想起来赵官家登基时捣毁太庙石碑,重立的戒碑。再一次确定当今女帝实在暴躁,犯在她手里,那是直接杀掉了事啊。

学会到了这里,赵芫觉得已无须继续听下去,起身回宫。吴俞等殿前司拥在身后,追随远去。

赵官家不在了,之后的顺天学会便真的成了学术交流大会,每日都有各家名士上台讲学,依旧办得红红火火,如火如荼。

江宁府。

顺天学会的论道内容摆放在知府李纲的案前,

“来人。”

“李相公何事吩咐?”门口府兵入内。

“点三百府兵,随我前往申府、罗府、汪府。”李纲清扫衣袖,挺直脊背,负手走向府衙外。

府衙兵丁全副武装,冲进内城望族勋贵的家中,依照名单一一抓人。

除了世家豪强,还有与其勾连的江宁府官员,上到判官、知县,下到户护曹、主簿,全部抓捕归案。

半年来,巡查的过程虽遭到重重阻碍,但李纲到底是李纲,已经掌握到了足以治某些关键人物罪名的证据。只不过他一直在犹豫如何更好地处理此事,而不引起江南士族的敌视。

直到顺天学会传遍天下,李纲才下定了决心。

律法之刃,既由官家开锋。

现在,就让他将这柄利刃打磨得更加锋利,威慑天下群小罢。

为了新政能真正实施下去,一切都可以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