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为这段阐述:上层指挥下层就好像人的心腹控制四肢行动,树木的根和干支配枝和叶。下层服饰上层就好像人的四肢护卫心腹,树木的枝叶遮护根和干,这样才能上下层互相保护,从而使国家得到长治久安。
很好地为第一段为什么要维护阶级严格的划分做出了解答,为,国家长治久安。
朱娘自小读的书中智慧无外乎尽皆如此,做出如此回答也就不奇怪了。
就算,她心中有不一样的看法,也不会说出来给官家听的。
官家身为官家,想听的当然就是司马光所说的这些话。
朱娘自觉回答的万无一失,正期待着官家给出正面的回应,却不想她家官家似笑非笑,神情不似赞同。
她心中不由的一惊,难道自己在官家面前失去了分寸?揣度错了圣意吗?这虽是个小问题,可在朱娘看来却是致命的,连忙使劲思考起来。眼睛死死盯着司马光说的这几句话,恨不得从字里行间搜刮出不一样的东西来。
不一样?
不一样!
官家不认同,说明她不能顺着看司马光这段话,她得反着看。
终于,朱娘低呼一声,看明白了。
但看明白了的朱娘,却不敢再回答官家的问话,而是低声承认自己愚钝,看不懂其中深意。
赵芫抬手,让她回到自己的位置。
朱娘胆战心惊地回去打扇子,鬓角却悄然流出了汗珠。天子必须维护礼教,国家才能长治久安。反过来看,则是在威胁天子,若不维护礼教天子便不是天子,国家也不是天子的国家了。
礼部,为何单独献上这部书?
意欲何为?
这是一场,正在进行当中的政治斗争啊。
朱娘和献书的人都认为官家一定很在乎这隐含的威胁,一个想当明君的官家看到这样的名臣劝诫,为了国家长治久安,定会好好遵循礼教规则,而一个想当昏君的官家看到这样的名臣劝诫,为了保护帝王的绝对权势,也必然更加维护礼教的存在。
而当今官家身为女子,先已违背了礼教,若不悬崖勒马,下场就在资治通鉴的这段话当中了。
可他们谁都不知道,赵芫其实不在乎,因为她见到过没有阶级和地位区分的世界,国依旧是那个国,文明依旧是那个文明。天子与世家贵族的存在从不是国家是否长治久安的必选项。
谁能想到呢?一个大权在握的皇帝,会不在乎自己当不当皇帝,皇位能不能传承下去。从未见过新世界的人,想都不敢这么想。
所以,这本被特殊献上的书,又被还回去了,并且礼部尚书还得到了一句圣喻,赵官家曰:
“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
一句没头没尾的圣喻直接给礼部尚书的脑子干懵了,什么个意思?谁从百姓中来,谁又到百姓中去?官家为何特地说这么一句话?其中必有深意。
从百姓中来,他礼部尚书肯定不是从百姓中来的,他家乃含山世家,几代为官。若一定要论,也是他爷爷的爷爷从百姓中来的。
到百姓中去,礼部尚书打了个激灵,官家这是在威胁他,可以随时使他变回贱民之身!
礼部尚书深深的恶寒了,要不要赌官家罢免他后,还会重新任用他?
他找来的盟友们,在研究完这句话后,同样深感寒意。
“李纲相公说的有理,国朝现在最终要的事乃是充盈国库,其他的皆可以暂且搁置。”
“正是,我看不如交给底下人去与那李清照对峙罢。相信文采上,我等的学生不会输给一介女流。”
“有理!有理!”。
于是,一场没有硝烟,甚至没有对骂的战争,在朝堂之外,在报纸之上,轰轰烈烈地开启了。
一开始,只是不明事情真相的士人学子们在报纸‘何为人哉’的题目下作答,而后投递到中央科学院里去。
随着下半月的报纸有选择性的刊登了数篇针对此题的政论解答出来,皆将‘人’的概念解析到了男女老幼尽为人的程度,礼部尚书等官员终于坐不住了,他们不傻,看得出来李清照这是在人为为她自己的学说造势,一旦追随的人变多,那么想将她的歪理邪说按下去可就费功夫了!
礼部尚书亲自收集各家学生和官员们的文章,派人送达中央科学院,请求刊登。
数百篇好文章,若能刊登一两篇,便可将李清照的歪理打回去。
若她利用职权,全数筛掉,*哼,便是亲自将把柄送进他们手里。
果然不出礼部尚书所料,紧接着一期的报纸,刊登上了反驳的文章。。
“听说了吗?大宋报刊上打起来了!”
“听说打的十分激烈,支持‘士则为人’与支持‘生则为人’的文章在同一个版面互相讥讽嘲弄对手!”
“用词之犀利,若叫我听了,恐怕恨不得当场自刎。”
“啧啧,骂的太脏了!”
街头巷尾对这场新颖的文人笔战关注度前所未有的高,毕竟,这可是实时放送给大众看的,比之过去文人之间的骂战可精彩的多。
议论的人多了,大家便真心讨论起其中的文章。
实话说,礼部尚书派出的文人,自然笔力了得,将死的说成活的、坏的说成好的不在话下。
然而和他们对峙的人,亦是使出了浑身解数,这部分文章作者大多为郁郁不得志,但脑子很好使的读书人,现在有个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帮他们打出名气。那么,无论如何,都必须打赢这场战争了!
你从道德层面驳斥我破坏国家长治久安,我就从道德层面抨击你自私自利权欲熏天,害怕有才能的人展露才华,将尸位素餐的你顶替下来。
你从‘士’智慧高于其他阶层的人来论证‘士’才是国家之根本,我就从古今之腐败的邪恶士大夫们的实例来讥讽你以偏概全。
你射一箭,我必还你两箭!
双方很快打出了真火,拉扯亲朋加入阵营,开拓战场。
对谁才是‘人’、才是国家根本的辩论声音沸反盈天,连遥远的邻国都开始围观起来这场声势浩大的笔杆子战争。。
阴暗的书房里,几个从金国回来的臣子聚在一起。
梅执礼说:“瞧瞧东京城的乱象,真不堪入目。当今官家实不为人君,我看,是时候行动起来了!”
其中一人应声道:“腊月十八这日,宫中举办宴席,最是方便我们的人混入其中。”
“那便请康王殿下安排皇城司的侍卫混入皇宫,太上皇的侍卫会策应他们的。”
“一旦事成,便立即推举康王登基!不可让在外的武将有反应的时机。”
“届时,我等从龙之功,当位列三公矣!”
一群人说着忍不住大笑起来互相恭维对方即将位极人臣。
………………
第116章 过渡
报纸上的‘人’本、‘国’本之争,愈演愈烈,卷入其中的名士人数每日都在增加。这场‘战争’几乎将全国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偏远地区的报纸价格甚至被炒作到不断飙升,甚至因此衍生出了报纸倒爷此类新职业,专门从东京城抢购报纸,倒卖到偏远的各大州城,一份报纸的身价翻出百倍。
更别说,那些走私到周边小国售卖的商贩,赚取的利润翻上千翻都有世家贵族抢着买入。
最妙的是,报纸这东西,它每个月都出新的,一期内容比一期内容劲爆!买到它的有钱的读书人看来,那是一期都不能断。断了一期,可就错过了重点!
这不是巧了,更方便了倒卖的商人进行价格操纵,只要说运输过程中一部分报纸损毁了,那么缺少的这部分,自有人争相出高价‘竞拍’。
作为有‘后台’的商队,张俊第一个嗅到了商机。
旁的商人需要花费大量时间、人力、物力抢购报纸,张俊却不必,他有官家号令,只和印刷厂子打声招呼,每月的报纸自会为他挪出一份,专门秘密运送到官行里头,随着各种货物,销往各国。
且说,文人们的笔杆子战争虽是进入了白热化,但因为战场严格限定在了每月两期的报纸之上,一时间,现实当中竟然平和了许多。
朝廷中经济运作的部分,赵芫已经做了安排,交由李纲、韩离素等人进行决策执行。
于是,忙碌了许久的赵官家终于空出闲来,着眼对金的事务。
小郭老师一直在暗中关注金国朝堂动向,传递回来不少值得深究的消息。
金国朝廷如今风雨飘摇,派系之争难以处理,若再不寻个出口,便要于内部暴雷了。
此时趁着宋金议和,完颜兀术领兵西下,赵芫一瞧就知道,金国将矛盾出口放在了攻打西夏上头。
这倒是给了她提了个醒,金国如今的局势正是从内部暴雷的好时机,而且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一旦完颜兀术凯旋,便能稳定金人各部人心,金国的朝堂纷争即刻趋于平衡。
与之对比,东京城里一群落魄的文官磨磨唧唧策划的逼宫实在可以搁置到一边去了。
自从卧底在反贼团伙当中后,赵构那叫一个兢兢业业,生怕收网时少抓一个贼。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官家竟然在这个时候离开东京城了?
只叫他与几位宰执一同处理此事。
不,不,这可是造反的大事,为什么官家仿佛浑不在意,就这么随意的随便的全权交给了他?
赵构惶恐极了!
难道官家在试探他?。
自从金军退兵,朝廷开设陆上官行,原来损坏的官道又修缮完好了,甚至还在扩建。
现在,商队走在宽敞的官道上,时不时就能望见正在修建的岔路部分。
“唉,也不知是哪个提出来大修官道的事,缺德冒烟噢!”长了把花白色络腮胡子的商队老管事骑行在车队边上,看到修路便要骂上一句。
官道修的好,跑商时间短,次数多,随性的护卫赚的更多,商队高兴还来不及,像管事这样明目张胆叫骂的,就显得很是突兀了,跟在他身旁的年轻小护卫听的次数多了,终究忍不住开口:“朝廷修缮官道,日后咱们跑商更快,马蹄也不容易烂掉,怎么单就您不高兴呢?”
老管事高高的抬起长满络腮胡子的下巴,用斜视的目光盯着岔路上监工的衙役们,不屑地说:“你当是好事,天寒地冻被征出来服苦徭的人可是遭老罪了!”
小护卫愣了愣,不知道怎么回话了。徭役这种事,天生就有,年年有,代代有,天经地义,若不想服徭役,花钱赎了便是,他的家中便不必一直服徭役的。
“都说当今官家是个英雄,是个大好的皇帝,可是才登基不满两年就劳民来修路。官人们整日坐在家里等着买报纸看,连门外入了冬飞了雪都不知道。”老管事从怀里掏出酒葫芦闷了一大口,嗤笑不已的嘀嘀咕咕。
他或许是喝醉了,口不择言起来,将小护卫吓得浑身一激灵,连忙劝他少喝点,仔细赶路。
老管事却不听他的,指着修路的地方大骂劳民伤财。
车队的后方,坠着几架休息用的马车,此时,其中一辆群青布帘子的马车里伸出个脑袋来,头发胡须打理得干干净净,剑眉虎目,神采昂然,端是一颗大好的英俊头颅,正是负责官行的张俊。张俊耳朵尖,听见风力传来的骂声,立即招手叫心腹田师中去处理掉麻烦,别叨扰了贵客。
马背上极力俯身听从吩咐的中年汉子闻言,眼珠子朝张俊按住的车帘子缝儿里钻,嘴里听训道:“您放心,我这就把捣乱跑商的抓住,绝不允许有人影响咱们商队的行程!”
不知是不是因为风大,他说话的声调拔的很高。
见田师中眼珠子还在钻,张俊从帘子里伸出条胳膊,兜头给了他一个大逼斗,“让你去办事,废什么话!现在连办事都不明白了?你不办事,老子手底下有的是人办事!”草,装什么贤臣呢。
田师中连滚带爬地跑了,张俊赶忙缩进车里,又换了副表情,对车内闭目养神的另一人轻声说道外头出了点小问题,已经派人去解决掉了。
马车里,不止坐了这位官行总管,还坐着令一身形瘦削的人影。能教张俊如此小心谨慎的,当然唯有最顶头的那位——赵官家赵芫。
人人都当赵官家如今坐在龙椅里头,在东京城里,吃香喝辣同时操劳着声势浩大的学说之争。却没几个人知道,赵官家早就带着一队人马从东京城溜达出来,混迹在官行商队里,朝着金国的方向前进。大事的方向定下来,自有能人为官家分忧解难,赵芫便也不拘着自己一定要坐在那儿当个大佛,或是大事小事具都揽在手里。优秀的下属,正是需被要使用起来发挥他们的才能。
张俊说完,悄悄抬起眼角去瞧赵芫的神态。
却见这一路上没怎么管事的赵官家忽然起身,掀开帘子往外走,吴太尉立刻牵了马来,就好像一直在准备着似的,张俊连忙跟上。
张俊听见的,赵芫自然也能听见。
前头,老管事见田师中出现,浑身的酒意早就散了个干净,哆嗦着自打嘴巴。
可田师中是要来处理掉麻烦的,当然不肯轻饶他,当即下令将此人押下去审问。
“慢着。”
后头忽然有马蹄声过来,说话的是来人里的一名身穿锦衣的白面青年,他身侧的骏马上坐了位少年人,此时严肃地看向他们。
田师中原本笔挺的腰瞬间软趴,连忙将位置让开,低声向少年说:“郎君,此人身为管事,竟肆意醉酒,咱们商队纪律严明,往日从不许玩忽职守。我正准备严厉惩治此贼。”
“我刚刚,听见有人喊劳民伤财什么的,是你在喊?”赵芫打马到前头,问已被押下马来的老管事。
少年打扮的赵芫披着厚实的氅衣,无害的很。
不待老管事狡辩,吴俞已经厉声警告:“老实回话!”
眼看这衣着华贵的两人身后多出一张黑脸来,正阴森森的用充斥杀意的眼睛瞪视他,老管事认出来是张俊,顿时垂下了头,老老实实地说,“靖康年间,金人打过来,官家征役夫来邢州修官道运粮,我本家的大侄没钱免除徭役,带着水粮一句跋涉,在这里啃着家里带的干粮修路。后来这条路修着修着,大侄和那些同乡一个都没能回家。”
话至此,老管事激动的昂起脑袋,怒视赵芫:“这不是劳民伤财?打仗要修路,不打仗也要修路,没钱免除徭役的人不能在家务农做买卖,你叫我们怎么活下去!”
“如今可是宣武年!当今官家文成武德,收服燕云,功在千秋,哪容得你在这污蔑!”一旁的田师中急的跳脚,可又不能堵着老管事的嘴,心里怒骂老家伙不知眼前人的身份!竟敢冒犯圣人,带累他田师中!
第117章 徭役(过渡)
田师中一声怒喝,叱的老管事又垂下了脑袋,不再分辨,脸上恐惧与不忿之色交加,更恨极了上头的大官人们。
“自古以来,百姓服徭役或为公事或为大员私事,却从没有拿过一分劳苦钱,连饭食也要自备。”
此时,却是赵芫下来了马背。
精致的靴子停在老管事下垂的视线当中,少年人清脆的声音温和地对他说:“老人家,不妨与我一同去问问正在服徭役的人,是不是如今仍要自备食粮做白工。”
老管事抬起眼皮仔仔细细看着面前的人,又是个养尊处优不知民间疾苦的公子哥,心里早已失望透顶,知晓今日在大官人那留了案底,管事是做不下去了,不如走的痛快些,于是不忿道:“既然如此,郎君随我过去问个清楚明白。”
风雪初歇,路旁休息的役夫们热火朝天的又干起了活儿来。
主路上停下的车队,早有人注意到。现在车队里有人朝这里来,最外侧的几个役夫拦住了他们,问来人做什么的。老管事想不到修路的役夫对来人京是如此警惕的态度,照常理来说,每日服苦役的人早该麻木不仁了。
倒是来到近前的赵芫主动开口问道:“我见一路上好些地方都在修路,怎么天寒地冻也许不休息吗?是不是监管的官员为了政绩,不顾百姓生死,强令大家干活?”
“嚯,可不敢乱说!”被问话的役夫顿时露出惊诧紧张的神色,身旁的役夫都围拢过来,七嘴八舌起来,“这几日日头好,咱们赶紧把这段路修完就能休息了,过些日子等下了雪想修也修不了。”
“这段路修完能拿完工的工钱呢!”
“是啊,虽说每日有粥喝,可哪能比得上拿了工钱回家快活。”
“这么说,服徭役者,现在不需要自备食粮,还有工钱可拿?”赵芫笑道。
役夫们乐呵呵的,“朝廷发行的工事报都说了,从宣武年开始,徭役者不必自备食粮,官府发放每日水粮,工事完工后按照市价发放工钱。要不是入冬了,咱们还吵着想多修几段路呢!”
听完役夫们的话,老管事涨红了脸,他从不知原来徭役法已经改了,原来,报纸上连这个也刊登。报纸竟真的有用。
走这么一遭,解决了老管事的抱怨,更重要的是,赵芫看到了她想看的东西——新政产生的正向效果。
繁重的徭役和赋税在古代王朝中,一直是上层和下层之间不可调和的主要矛盾,国家机器要维持运转,必须征收赋税和徭役,而其中的度,几千年来不断在更正,又不断因上层腐败而崩坏。
赵芫根据史书详细研究过这个问题,发现自夏商周始,就开始实行‘什一税’,也就是十里抽一,听起来还算可以,后世的王朝大多也都沿袭这一制度,但往往随着时代的发展,生产力提高,赋税的形式和种类也越来越复杂。
单从西周这个老祖宗身上去看,就已经发展出了九种赋税形式,田赋、人头税、商税、货税。土地这一周天子的个人财产的被按照相应的规章制度分配给庶民使用,最肥沃的土地分给七口之家,中等肥沃的非给六口之家,次等肥沃的非给五口之家。而田赋的税率高低正是根据土地的肥沃程度来征收的,肥沃的缴纳更多的税,贫瘠的缴纳较少的税。
分到最肥沃土地的七口之家必须出三个劳动力为统治者服务,也就是服徭役,六口之家二人,五口之家一人。这是最初的按照田亩数量和肥沃程度分配土地、按照人口和土地分配徭役的赋税制度。
从吃饱肚子的角度来看,这个赋税制度还挺合理的。可周王室很快腐朽衰落,诸侯群起,土地逐渐被私有化。赋税制度于是也随着诸侯的个人心意而改变,虽仍按照‘履亩而税’、‘相地而衰征’(按照土地的多少和好坏征收差额赋税),但征收的税率却不再依照‘十里抽一’的规矩,而是出现了‘十分之三’、‘十分之二’、‘十分之一’的区分。随后商鞅变法使得农民们拥有了自己的私人土地财产,进一步确立了土地私有化的制度。但是从私有化的这一刻开始,问题就来了。
阶级的天然不平等性,带来了百分百的权势不平等,拥有权势的人可以用无数种合法的手段从更低阶级的人手里剥夺他们的生产资料、资源。
一个农业国,最重要的生产资料是什么呢?
土地,唯有土地。
土地私有化、可交易化,不可避免的带来了土地兼并这个千古难题。一旦王朝腐败,统治者胡乱征收不合理的赋税徭役,百姓缴纳了过高的赋税后无法吃饱肚子,就只能拿土地抵押借贷,最终结果大多会失去土地,有钱的贵族和商人则合法的顺利兼并了农民土地。失去了土地的百姓沦为佃农,全家老小生死都掌握在地主的手中。
这个时候,大量的吃不饱饭又饱受阶级欺压的农民会揭竿而起。新的轮回便又开始了。
说实话,穿越人士赵芫当然知道怎么彻底解决这个毛病,消灭阶级和私有制,就是最终的解决办法。可即使在未来,末世之前,‘理想’也只达成了初级程度,尚在曲线的摸索之中。
现在去除不合理的苛捐杂税,以及徭役改制,已是能做到的最优解。
置身于历史之洪流当中,赵芫她也只是个人,而非神。
一个人,是无法改变历史的。唯有一群人、成千上万人、同道同志之人齐心协力,才能迸发奇迹的火花。
好在,虽不能逆天改命直接进化到未来社会,可身处北宋末年,这条件,抗金保家还是没问题的。谁叫北宋最大的缺陷就是皇帝呢。只需换个敢抗金的皇帝,什么都好说。
田师中本想让人将老管事拿下,被赶来的张俊一脚踹了屁股蹲,顿时露出满脸的委屈神色,“哎哟,老大,您踹我做甚?这老不死的冒犯郎君,我正准备帮郎君出气!”
“蠢货!”闻言张俊差点将白眼翻上天去,自己过去瞎了眼才重用了如此愚笨的人啊,干脆越过田师中,派人给老管事送了银子,只说是听闻他家中不幸,多给的工钱叫他寄给侄儿的家中去花用的。
老管事拿了银两,于是更加羞愧恭敬。
张俊背着手慢悠悠往回走,心中思忖,待日后时机恰当之时,叫人将今天的事写作美谈传扬天下,才算此事完美了结。官家既是仁君圣君,我张俊当然也是个贤臣。
回到车里,赵芫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吴俞见官家不说话,以为她因为今日之事心情不虞,低声劝道:“官家,百姓无知者众,不知兴修官道是功在千秋的好事,又不知您已革新了律令,如此愚人的抱怨实在不值得坏了心情。”
“朕怎会因为有人抱怨就置气,”赵芫掀了掀眼帘,睨了眼车前的这位殿前司都指挥使,“如果朕走到哪里都看不见抱怨,才应该生气。那说明朕的眼睛已经看不到真实,朕被架空了。”
无论是什么生活条件,都会有抱怨存在,贫穷者会抱怨,富有者也会抱怨,这是人性。
闻言,吴俞忍不住浑身一颤,先前他从未想过这一点,手脚莫名发凉。官家所思之深远,远超常人。
她,真的长大了。
成长到了身边人需要仰头才能看清的程度。
爱戴与亲近之外,敬畏无声无息的从吴俞的心底攀爬而出,恭恭敬敬地垂眸拱手,喟叹:“官家圣明。”
“这有什么圣明的,轻易想想就能明白的道理。”赵芫倒是未曾察觉到吴俞的心情,将这个话题一带而过了,转而问起军情,“北面可曾有消息传回来?”
“并无新的消息传来,”吴俞立刻答道,“但前日的军报里说完颜宗辅与完颜兀术带兵已经抵达丰州,想必很快就会到达西夏边境。”
“金国要攻打西夏了。”吴俞断定。
“如若西夏向我国求援,我们是否该出兵支援?”
车厢外寒风呼啸,车厢内静谧深沉。赵芫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茶几,杏眼微微眯起,“你说,一个国家损失了几十万的精锐战力,为什么还会急于出兵攻打他国?它的内部没有反对的声音吗?”
吴俞微微蹙眉,沉思,“按理说,一定有的。”
“而且,女真人从白山黑水中而来,人数才多少?就算战死的三十万人里头只五万女真人,他也该伤筋动骨了才对。”赵芫敲击茶几的频率越来越快,眼中光华流转,亮得惊人,“我要亲眼去确认完颜氏的皇位,是不是坐的稳稳当当。”
要知道,金国建立至今才第十个年头,而金吞并辽的疆土至今还不足五年。
它强时,无可匹敌,但它弱时,恐怕只需要孩童的一根手指头,轻轻一推之力,就能分崩离析。
————————
白皑皑的冰天雪地上,数十匹骏马急速奔驰而来。
上京城楼上的守军定睛望去,只见那数十匹骏马当中遥遥挥舞起一面鹅黄旗帜。
守城的女真将领立刻下令打开城门。
数十匹骏马丝毫不停顿冲入城门,一路疾驰入贤王府邸。
完颜兀术跳下马来,府中等候的猛安亲信闻声赶来,“四太子!”
完颜兀术掀开披风扔在一旁,接过下属递来的酒壶仰脖子灌了一桶,“上京情形如何?”
亲信猛安说:“陛下将大批猛安派往西夏边境,如今京师内看似守备森严,实则空虚。”
“我回来的消息不要让任何人知晓。”
“是,城楼守卫是咱们的人,绝对安全。”
第118章 金国政变
“年关将近,今年的上京城比之去年还要热闹一些,这都是陛下的治世之功。”熙熙攘攘的金国上京街头,一行勋贵装束的人缓缓走来,走在最中央的络腮胡壮汉笑眯眯地欣赏着周围的景象,感慨万千。
正是当今金国皇帝的长子完颜宗磐,此时瞧着这繁华的大金国都城,他就如在瞧自己的天下,怎么瞧怎么高兴。
只有一点他不高兴,嘴角下弯说道:“陛下仁德宽厚,登基至今屡屡提拔封赏众人,甚至给我的堂兄弟们一一册封了王爵,却是忘记了我们这些个亲生的。我如今见了堂兄弟也得称声大王,真是不爽快。”
一名身披狐裘腰悬玉带的俊逸青年随行在他身旁,闻言莞尔一笑:“岳父不必不爽快,陛下迟迟不册封您,正是个好消息。”
“哦?这算哪门子的好消息?”宗磐粗狂的眉毛飞起,奇道。长久以来,他对康文菽这个女婿的好感度不断飙升,因为朝堂上有康文菽相助时,对家往往占不到上风,令他产生了某种隐晦的强烈的对朝堂的掌控感,其中滋味快乐无穷。
康文菽竟然说陛下不册封他王位是件好事,说明此事定然另有门道,宗磐目光不由期待起来。
青年悠然拢了拢袖子,拱手上前半步,轻声在他老丈人耳旁说道:“陛下在犹豫该册封您当太子,还是亲王。”
“太子!?”宗磐的神情瞬变,双眼精光四射,“你是说谙班勃极烈之位!”
定是如此,不然父亲不会犹豫到现在。
康文菽还未拿出证据来,宗磐已经无比确定事情正是像他所说的一样,此时他们虽走在闹市街头,他却也毫无顾忌,当即哈哈大笑起来,跟随在身后的近卫们讲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因为康文菽和宗磐两人谁都没想过掩饰。宗磐是不屑于掩饰,而康文菽,嘿,他是装模作样的掩饰。
康文菽:“几位太子终究是太祖的血脉,先一步册封诸位太子,正是彰显陛下的恩德和宠爱,足以安抚诸部将领人心,任谁来都挑不出刺。陛下对他们越恩宠,将领们就越心服口服。渐渐的,也就不会质疑反对陛下往后的决策了。”
“还要等多久,我才能当上谙班勃极烈?”宗磐迫不及待。
谁知道呢。不过康文菽不会和宗磐说自己不知道,也不会叫宗磐耐心等待,他有更好的办法献给他。
“现在您恐怕还不能得偿所愿,虽然二太子宗望死于赵宋少帝之手,连累我大金儿郎十五万,导致太祖一系力量和威望骤减,此消彼长,支持您的人变多了。但国论勃极烈宗干在内,三太子宗辅、四太子兀术在外,仍占据着大部分的声望,他们只要振臂一呼,就能得到无数太祖旧部的支持。”
“所以陛下不会在这个时候册封您为谙班勃极烈的。毕竟陛下也要顾及大局,免得激起几位太子逆反之心。”
“他们胆敢逆反!”宗磐怒叱,但很快又平静下来,神情变化莫测,道,“如今确国朝已经派宗辅和兀术带兵攻打西夏,此战尤为要紧。我们确要保持住朝廷的和谐稳定,不可影响到前线将士征伐。”
“是,此战只许胜不许败,否则国朝威望受损,内部必会产生一波争端。”康文菽从善如流,很是公正地说道,“想来等他二人征西夏得胜归来,就能巩固住原本岌岌可危的威望。只希望到那时已经站稳脚跟的几位太祖太子,不会想起来谙班勃极烈的位置还空悬着,不会起夺储之心。”
“据我所知,太祖诸子对亶王子寄予厚望,应当是属意于亶王子的。”
此话从康文菽的嘴里说出来,可信度就很高了。作为完颜亶曾经的家教老师,完颜宗干等人对完颜亶的期待,他最清楚不过。宗磐的神色晦暗起来,“合剌只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若宗干他们当真昏了头,要将他推上那个位置,就是在祸害大金国。”如此,也不要怪他心狠了。
在至高权势的面前,亲情亦显得可有可无。更何况是隔了一辈的堂侄。
他们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却没人能留意到暗中窥伺的无数双眼睛。完颜宗磐下决心与太祖一系的兄弟们金戈相向,可他的决心哪里比得上失去了中坚力量的太祖诸子。
宗望身死,太祖系威望权势的流逝快到不可思议,往日再如何淡定的宗干等人如今也真坐不下去了。在兀术的推动下,早早于暗地里勾连起了一张大网——趁着太祖的威望还能使用,谋划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篡权夺位大戏。
本应当在主人离家后清清冷冷的王府里,此时站满了人,一个个神色肃杀,望着围坐在中央的几位位高权重的太祖亲子。
几个太子围坐在一起喝酒,仿佛今日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兄弟聚会。
酒席上寂静无声,每个人都面无表情的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负责斟酒的女奴们战战兢兢,连磕碰声都不敢发出,一直到天色昏暗,女奴惊惧地询问是否点燃灯火时,喝酒吃肉的几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闷头大踏步往府外走去。他们一动,原先站在院子里如同雕塑般的女真猛安、谋克和他们的下属们也动了起来,跟随在诸位太子身后默然无声地向皇宫方向前进。
上京的冬季夜里极少有行人走动,青天白日尚可,天黑之后乱跑容易冻僵在外头。是以此时街道上黑压压的一群人影悄无声息地行进,竟未曾惊动多少百姓,即使有,只要将之变为不会叫喊的死人即可。
临街的二楼窗户忽然开了条缝隙,里面的人侧目往下一看,便脸色剧变,连忙伸手掐灭蜡烛,正是在陪官家说话的高药师、张俊几人。
高药师扯着张俊的衣服,惊悚地说:“是一支部队,不会是你们潜入上京城的事情走漏了风声吧?怎么办,在这里被抓的话,可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啊。”
“胡说,我现在的身份是正经的商人。”张俊斥道。但他也有些拿不准,在窗前静悄悄地窥伺着下方这群人马的动向,见这群人目标明确,动静极小,速度很快,不禁砸吧砸吧嘴,“不对劲,这里是上京城,金人的都城,一副苟且的做派很不对劲。”
他扭头,轻声道:“官家,您来瞧瞧这群人行事。”
在他的对面,一名编着小辫子女真人打扮的少女放下手里的酒杯,伸手推开侧边的窗户,打量着底下的场面,那一群黑漆漆的人影连个灯笼都不打,乌泱泱的从雪地里踩过,要不是积雪发出的吱呀吱呀声,简直成了一群游荡的幽灵。
少女正是赵芫,大宋的当今官家,她看了一会儿,笑了,“这么多人,宫变都足够了吧。”
宫变!?
高药师差点打翻手里的酒瓶,七手八脚地扶稳酒瓶,他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官家,这,这可不能乱猜。若真有人叛变,上京城恐怕要化为一片血海,我们这群外来人第一个遭殃啊。”
“你高药师是宗干的钱袋子,何惧之有。”赵芫似笑非笑地说道。
“我哪里是完颜宗干的钱袋子,我是您的钱袋子。”满脸惊恐的高药师顿时收敛了一下演技,讪笑起来,尴尬地摩挲着脸上的胡子,解释道,“小人这不是为您的安危担忧吗,小人贱命不值钱,提头做买卖的不怕死。主子您不一样,您是万金之躯…”眼看着要夸夸其谈拍自己马屁了,赵芫冷不丁打断了他的前摇,道:“让你的探子想办法通知康文菽,阿骨打之子要造他们叔叔的反了。”
现在来不及了吧?高药师心里慌,连忙轻手轻脚地小跑出去找人。别的不说,得让康大人有所防备,毕竟大家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一个搞不好,能把自己这条线扯出来。
黑压压的一行人好不停歇抵达皇宫门口,守门的女真侍卫见到他们,一声不吭,大开宫门。完颜兀术深吸一口气,握住腰间的弯刀,目不斜视地大踏步率先走进去,他身后的猛安谋克们齐刷刷取出各自武器,满脸凶恶地跟上。
皇宫中起了些许骚动,很快就平息下来。
身披龙袍的金国皇帝吴乞买走出妃子的寝宫,望着门前与亲军对峙的黑压压人影,怒极反笑:“宗干,你们想作甚?”
“陛下,臣等今日前来是恳请你拟定*谙班勃极烈人选,早定大局。”完颜宗干也不藏着掖着,直接了当,“如今朝堂众臣如赌徒押宝,各自支持心中的储君人选,乱局已现,为了大金国的国祚能固若金汤、传世万代,我只能这么做。”
宗干:“请现在就定下谙班勃极烈。”
“原来是为了此事,”吴乞买点点头,勉力压下差点脱口而出的怒骂,定定地说:“谙班勃极烈的选定已经提上日程,交由宗亲一起决定人选,你们几兄弟夜半而来未免太莽撞,就算我现在独断朝纲定了人选,明日早朝也不能服众。”
“国相和宗翰意见,朕不得不顾及啊。”
黑暗中,一直盯着完颜吴乞买看似镇定的面皮子的兀术走出来,“叔父,我们几兄弟的意思是,请你现在立即下旨宣布谙班勃极烈由太祖嫡长孙合剌继任。”他的手按在腰刀上,“如果继续拖延时间,侄子迫不得已只能做出一些忤逆的事了。”
“你敢!”站在完颜吴乞买身侧的大妃直接上前给了这个大侄子一个大嘴巴,恨铁不成钢般谴责,“你忘了太祖临终前说过的话?你们忘了,我没忘!咱们完颜家永远和睦,有什么事都商量着来,叫你们几兄弟有什么事多听听国相和叔父的意见!这些话现在被你们扔进狗肚子里去了?”
兀术猝不及防被扇了一耳光,面色剧变,但到底面前的只是大妃,他捏着手里的刀未拔出来,“今时不同往日,若父亲还在,他也会选择合剌!”
“于是你们就来逼宫?”大妃质问着,忽然一扬袖子,手掌长的匕首闪电般刺向完颜兀术的脖子。身为吴乞买的大妃可不是什么弱女子,马背上的女真人,女人亦凶猛。眼前的侄儿要来抢完颜宗磐的谙班勃极烈之位,她就干脆杀了他们。
“住手!”吴乞买大喝一声。这一声却是迟了,完颜兀术的拳脚功夫远在大妃之上,只见他后发先至抬手精准捏住了大妃的手腕,用力一折,带着她手里的匕首反向刺进了对方的脖颈。瞬时,女人脖子里喷出的鲜血浇在完颜兀术的面颊上,衬的他如同暗夜中的恶鬼。
既然动了手,就贯彻到底。完颜兀术扔开大妃的身体,整个人如离弦之箭窜到完颜吴乞买面前,弯刀出鞘,与此同时身后追随而来的猛安谋克们一拥而上,瞬时将禁卫军们团团淹没掉。
夜色越浓,血腥气弥漫在金国皇宫上空,皇城中的几处大宅终于亮起烛火。
国相府,完颜撒改老态龙钟的披着衣裳出门,见到了全副武装的完颜宗翰,宗翰沉声:“父亲,皇宫内出事了。”
“……一切以大局为重。”沉默片刻后,撒改如此说道。
什么是大局?
胜者即为大局。
待完颜宗翰带人赶到,展示在他面前的已是余下两摊烂肉的躯体,只能从破烂的着装上分辨出其中一人是当今金国皇帝吴乞买,一人是大妃唐括氏。完颜宗干和完颜兀术等人竟然将之剁成了肉泥,完颜宗翰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你来了。”一个血人走到他面前,冷冷盯着他。
“……我来了。”和血人的两只血色的眼睛对视的宗翰喉头发紧,是兀术,他身上的血,是亲叔婶的血。
两人对视了片刻,兀术抬起手里的刀,递向他,意味不明地说道:“该你了。”
宗翰沉默地接过刀,深深吸了口冷气,然后不再犹豫地大跨步走向两句不成型的尸体,发狠地劈砍起来。
不论是宗翰带来的女真人,还是完颜兀术兄弟带来的女真人,皆围站成一圈默然观看着这一幕。
直到手臂发酸,宗翰终是停手,起身气喘吁吁的回到完颜兀术的面前,“宗磐和宗固那里我去处理,其他几个年纪尚小的,你们自己决定要不要留下。”说完扔下兀术的佩刀,直接跨上马带人从来路离开。
同样浑身鲜血的宗干走到兀术身侧,一同望着消失的人影,道:“宗翰既已做出选择,去安排人准备合剌的登基大典吧。”
“从今往后,我们太祖一系同心同德,重铸大金荣光。”
第119章 确实闹大了
于上京城乱起来之前,康文菽已提前得知太祖诸子造反的消息,这位年轻的尚书在书房里静坐了差不多一刻钟左右,谋算着今日之后的未来。显然,宗磐是活不成了,但其作用尚未发挥至最大,自己的这手棋即将成为死棋。
放弃这盘棋回家乡去?等于白白浪费了他在金国多年的经营,未免可惜。
他取下书架上摆放的弯刀,提着衣摆快步走进马厩牵出往日只用作摆设的骏马,轻松跨上马背,从后门疾驰直奔完颜宗磐府邸。
皇宫的动静还未传过来,康文菽无端端深夜扣门倒叫宗磐发了好一通起床邪火,“你小子最好有天大的事来禀报,否则我饶不了你!”只着皮袄的宗磐盘腿坐在堂屋的炕上,气鼓鼓地瞪自个女婿。
康文菽:“岳父竟还不知晓吗,太祖的几位太子造反了。”
“什么?”刚刚端起酒碗的宗磐猛然一顿,似乎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请岳父快快集结人马,再迟就来不及了。”
死死盯着面前青年那张因为焦急而扭曲的俊脸,宗磐心思急转起来,有人造反自己不知道,反而叫康文菽一个文官先察觉?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猫腻?
若消息不实,他贸然集结人马就会遭到政敌攻讦。
但康文菽身为他的女婿,无论如何也不能害了他这座大靠山。
难道是他谋划除掉合剌的消息走露,那头狗急跳墙?想到这里,宗磐猛然起身,“来人!叫麻吉召集谋克!”
瞬时,整座府邸、整片街道皆如炸开了锅般喧嚣。属于宗磐下属的猛安和谋克尽数被召集在一起,在其率领下列阵向皇宫进发。
随着大批女真士兵涌入上京城的街道,原本寂寥无声的深夜忽然混乱如同闹市,火光相继点亮每家每户的宅邸。平头百姓惶恐地躲在家中窥伺外面不寻常的动静,而达官显贵们纷纷派出家中的奴仆出去打探消息。不过家仆们鬼鬼祟祟探听消息的速度可比不上谋反者带兵冲锋的速度。
宗磐的人马没走出多远,就迎面撞上了另一波气势汹汹而来的女真兵马。
“是你!?”见到对面浑身裹在金属铠甲里的完颜宗翰,宗磐顿时面色铁青,已然预料到了最坏的可能性,但他仍抱有一丝希望,“闪开,我要进宫面圣!”
“太迟了。”面容被头盔遮挡住的完颜宗翰缓缓摇头,举起铁骨朵摇摇指向完颜宗磐,“对不住兄弟,我不能让你见到明日的太阳。一切为了朝局的稳定,不能让大金分裂成两个部落。”
闻言宗磐眼皮剧烈抽动了下,咬牙恨声:“我父乃大金皇帝陛下,我乃大金皇帝的嫡长子,宗翰你打算造反吗?现在放下武器随我入宫勤王,我可以既往不咎饶恕你的罪过!”
“我说了,你来的太迟。”话落完颜宗翰不再多言,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如炮弹般冲向对面的宗磐军,手中铁骨朵重重甩出。宗磐叫骂着抵挡住飞来的重型铁器,同样夹紧马腹与宗翰鏖战起来。
完颜宗翰的军事能力在金国排在第一梯队,带兵拿下宗磐部不是问题,但完颜宗磐和他部下勇士奋死杀敌,困兽反扑之力竟也杀得平分秋色。双方的部将皆为女真各部族最强的战力,此时却刀斧相向、你死我活。霎时间火光刀光交错,杀声喊声连成一片,一场空前绝后的金国内战彻底点燃整座上京城。
宗磐的府邸中此时情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在仔细盘问康文菽后,宗磐的妻子小唐括氏立即组织起自己的人马,准备前去助力宗磐平叛。
等小唐括氏离开了,偌大的府邸当中没了主人,康文菽缓缓来到还在熟睡的幼子床前,对守在门口的女奴说:“或许有歹人会趁着岳父不在,前来府上伤人。赶快收拾些小主人的细软,我带他出府躲避。”说着将孩子连被褥一起抱起,转头往外去。女奴慌乱了片刻,想着康大人在主人们面前的能量,便乖乖听话准备好包袱一起交到了满脸担忧焦急之色的康文菽手上,“大人,外面又冷又黑,您带卞王子躲到哪里去呢?等大王和王妃回家,我该说您和卞王子去了哪里呢?”
还回什么家啊,康文菽嘴角弯起些许弧度,温和地说:“等明日天亮了,我就亲自送卞王子回来。你们各自找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吧。”
眼看康大人头也不回的走了,女奴纠结的想着自己去哪里躲藏。忽然,刚刚走掉的人转头又回来,叫了她一声,女奴抬头,一把弯刀毫不留情割断了她的脖子。
看着女奴无辜死去的不甘表情,康文菽哀叹对不住。他不得不杀了她,因为唯有死人才不能透露出他的行踪。这回人是真的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颀长身影迅速消失在漆黑的夜色当中。
………………………
天还没亮,上京城各家各户的大门就被踹得震天响。
“开门!开门!”
“搜查通缉要犯!”
赵芫留宿的商贾客栈也没能幸免,女真士兵三五成群的挨个房门踹,踹开了门,冲进去就是一通打砸,见到金银手一紧便塞进自己的裤腰带里。留宿的商贾们哪里有敢反抗的,即使在金国朝廷有靠山,经过昨夜一整夜的厮杀声,他们也不敢多嘴的。万一摆出来的靠山已经在昨夜不幸嗝屁呢?靠山嗝屁没关系,现在别把自己也连累进去啊。
几个女真士兵来到顶层的豪华包厢,刚准备如法炮制,房门便被人从里头主动打开,一个身高八尺容貌英武的壮汉立在门口目光如电扫视他们,几名女真士兵悚然一惊,下意识举起武器,却见那汉子下一秒就露出商贾的谄媚笑容,从怀里掏出铜钱:“几位官老爷,相逢即是有缘,这点铜钱你们拿去喝点热的。”
领头的女真人哈哈大笑,接过张俊递来的铜钱,然后一把推在他的胸口,往里走,“咱们奉命前来搜捕通缉要犯,你们这些行商滚一边站着去。”
推!……推??领头女真人又使了把劲儿,张俊僵笑着终于顺势‘被’推了个趔趄,一副害怕的表情央求道:“官老爷,我们屋子里可没有藏匿什么要犯啊,只咱们少东家在,她年少体弱,万万不可受惊扰。”
“叫你滚一边儿去!”女真士兵不耐烦了,几人拔出刀来比划着,见这汉子终于不敢再阻拦,顿时兴奋地冲进里间,大好的捞钱机会,慢一秒钟都该死啊!
“少东家,”张俊黑着脸走到赵芫身后,阴恻恻地盯着正在翻箱倒柜的女真人。
双手揣在绒筒子里的赵少东家则是老神在在的,轻松看着自家被抢,女真人在上京如此肆无忌惮目无法纪,可见金国朝廷当真乱成了一锅粥,怎么能不令人心情舒畅。
从屋子里搜刮到不少金银玉器的女真士兵心满意足拍着鼓鼓囊囊的衣裳,回头见到那英武壮汉和一个纤弱少女站在一块,少女虽作女真打扮,模样却白净漂亮得不像话,根本不是草原人的长相,疑窦顿生,领头女真人停住离开的脚步,问赵芫是哪里的行商。
“我们商队从西边来,倒卖的都是燕地的特产。”赵芫笑道。
从西边来,女真士兵琢磨着,原来是契丹人。如今上京城的契丹人占了人口的一半,改头换面学习女真打扮的不在少数,而原辽旧贵族们长得大多便是这般嫩豆腐似的模样。看来是他多疑了。
虽打消了女真士兵的怀疑,那领头的却仍旧不走,反而油腻腻地做出一副英武姿态靠上前来,“你们行商在上京做买卖不容易吧,本大爷乃是撒合谋克手下第一勇士,不如你跟我好,以后在这里没人敢动你们,怎么样小娘子?”
察觉到身后的张俊浑身颤动闪电般探出手掌要去抓那领头女真的面门,赵芫倏地用力按住他欲抬起的胳膊,力道惊人。
“少东家,此人留不得!”张俊涨红脸,羞愤欲死仿佛被调戏的人是他。
“哎?你做什么?”那领头的女真见状当即举起刀,“信不信老子砍了你的脑袋!”
“老子看中你家少东家是你们的荣幸,还不洗干净了送上……啊呀!”
一个人形物体直接飞出了二楼。
“什么东西?”率队走在街道中搜查宗磐余党的完颜兀术眼角余光瞥见飞来的‘巨大暗器’,‘唰’的拔出刀来自卫。
不过用不着他出手,身侧忠心耿耿的猛安已经飞出一脚将‘暗器’踹飞,“四太子当心!”
“啊——”飞出来的黑影在骨头折断的声音中又继续惨嚎出声。
“是自己人!”有人看出‘暗器’身份,上前将惨嚎的人影拖拽到完颜兀术的马下。
“大王饶命,小的是撒合谋克手下的人,小的是自己人啊!”断了胳膊又断腿的女真士兵顾不上浑身剧痛连忙喊叫道,“小人在酒楼里发现可疑人物,遭到他们的暗算,这才摔到您的面前。”
兀术精神大振,斥问道:“反贼余孽藏在此处?可看清是谁?”说着摆动手腕,身后的猛安谋克顿时冲出来将酒楼团团围住。
二楼窗户后头,张俊的胳膊还被赵芫按着,他张着嘴阿巴阿巴,“少东家,事情闹大了。”
赵芫歪歪头,从窗户缝里看见了完颜兀术那张熟悉的兴奋的脸,嗯,确实闹大了。
第120章 颠覆的火种
屋子里剩余的几名女真士兵,表情从看到少女扔垃圾一样扔掉他们头儿的瞠目结舌,演变成强烈的愤怒恐惧,拔出刀要砍杀两人,赵芫回眸似笑非笑,“我若是你们,就决不会这么做。伸手摸一摸自己衣服里头藏了多少金银财宝吧。”
“朝廷派你们出来搜捕要犯,你们倒好,抢掠百姓、调戏民女。若被四太子知晓你们阴奉阳违、假公进私可就惨了。”
金国任用汉臣居多,明面上当真按照汉臣的意见颁布了一些仁政,其中就包括善待百姓、不得奸淫掳掠等。底下的女真族人烧杀抢掠他族百姓只要不放在台面上便安然无恙,前提是,不放到台面上。
现在四太子完颜兀术就在外头,兼一群高级将领,兼无数双百姓的眼睛盯着。
显然,事情闹大了。
几名女真士兵终于想到这一点,惊惶得手足无措,不知该不该继续行凶。
酒楼门前,兀术振奋的神情维持得不到片刻,就见一个眼熟的壮汉从酒楼里连滚带爬的小跑出来,一股脑跪趴到他的马蹄下,抱着他的马腿哭爹喊娘着叫冤:“四太子您可得为小人做主啊——”来人满脸络腮胡,阔眉深目,中年硬汉的风格,此时一副白莲花般委屈无辜的表情,粗粗的手指头抹着眼泪,“小人经营酒楼向来遵纪守法,招揽四方行商目的也是一心为大金国创收。嘤嘤嘤,今日那群天杀的将我酒楼的门踹开,挨个行商盘刮抢夺,日后谁还敢来我这里住宿呢?”
“高药师,”完颜兀术认出了他,“原来这间酒楼也是你的。”
高药师连连点头,眨巴眨巴眼睛:“是我的,是我的。”快看我清澈的双目,我是你哥的手下,四舍五入我是你的人。
“那正好帮我拿下要犯,”谁知完颜兀术根本没注意到他那双极尽无辜的眼睛,所有注意力皆集中在二楼的窗户口上,那里影影绰绰露出半个人影,“抓住屋子里的人!”他下令道。
“是!”一队人马由谋克率领冲入酒楼,直奔‘通缉犯’而去。
“啊!!”这时候,柔弱白莲花高药师忽然惨呼一声,整个人似乎心绞痛般倒在地上哭嚎。
完颜兀术终于屈尊降贵垂下眼皮来,冷冷盯着高药师,思索大哥的这个钱袋子在作什么幺蛾子。就算今日从这里抓到了宗磐部的余孽,高药师此人兀术仍是不会动的,没人会和金钱过不去。于是他放缓了语气:“你哭什么?我知你与通缉犯无关。”
高药师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勉力支撑了几次才爬起跪好了,“呜呜,小人不是在为自己哭泣,而是为了大金国哭泣。我大金施以仁政,政通人和而百废待兴,庶民无不称赞,商贾无不向往,金银铜钱因此而滚滚流入到上京,使得上京成为了不逊色于南朝东京城的又一神都。小人也是看中这一点,将身家性命都托付在大金的兴盛之上。”
“可今日我大金勇士所为,却叫小人窥见了国朝之弊。底层勇士不听政令,明明是搜捕要犯,执行的却是抢掠无度之事。若不及时修正弊端,恐怕人心将逝,国家的兴盛之路受阻啊。”
周围的女真人、路边的百姓和酒楼里的行商皆瞪着眼睛望向四太子的方向,此人出言不逊,四太子肯定会砍下他的脑袋以儆效尤。
所有人都认为完颜兀术骄傲不可一世且性情暴戾,以他多年来的行径来看确实是这样的人。可此时此刻,面对众目睽睽之下痛斥金国弊端的商贾,他却丝毫没有发怒的迹象,反而十分平静地收起马鞭,让身边人将那名飞出来的女真士兵带上来问话。
那女真人早就两股战战,哪敢如实托出,色令内荏地大喊:“四太子千万别听他胡说八道,您下命令掘地三尺把叛党余孽挖出来,我们当然得挨家挨户仔细搜查一遍。反而是那些行商有罪,他们敢抵抗肯定也是叛党的余孽!应该把他们全部抓起来斩首!”
“本王命令你们掘地三尺搜捕要犯,有叫你们掘地三尺抢掠百姓与商贾了吗?”看着眼前人鼓得不成样子的沉甸甸的衣裳,完颜兀术感觉到无比的愤怒!这里是上京,不是东京,是大金,不是宋国。抢掠宋人天经地义,那是底下人应得的战利品。可回到自己的首都照旧肆无忌惮到处抢掠,则是在掘地大金国的根基!
四太子既然表态了,身旁的谋克便上前一脚踹在那人的身上,将人踩住伸手扯开衣裳,顿时耀眼的珠光宝气散落的遍地都是,别说周围的底层女真士兵看直了眼,连动手的谋克都骂了声狗杂种,一个早上就搞到这么多宝贝!而他们跟在四太子的身边反而没机会大捞特捞!
兀术合上眼皮,冷声说:“将他押下去,按照大金律例该怎么判就怎么判。”这是给周围人的交代,他大金国已经是个文明的帝国,而非过去的女真小部落,没有法度、规则。
此时冲进酒楼的女真士兵已经将二楼的人抓了起来,只见士兵们押解着一高一矮两名男女下了楼,向酒楼正门走来。高药师眼角余光一直在盯着酒楼方向,见大宋的官家和张俊当真被女真人抓来了,禁不住额头直冒冷汗。他听闻赵官家曾在战场上一箭射中过完颜兀术的屁股,如今两人面对面,赵官家岂怕是性命难保!
想到这里,高药师膝盖差点掉到地上,连忙振作心境,努力做出一副受天大委屈的模样,挥舞着臂膀跑到酒楼门口拉着看热闹的好几个行商冲出来,哭嚎道:“酒店里根本没有什么通缉犯,这些人都是被士兵抢劫的苦主啊,可怜天见,大家带来的金银珠宝全部被洗劫一空,很多原本要上贡给太子您的!您瞧这位,昨日还在问我怎么才能引荐给几位太子,他仰慕您多时,准备了上好的玉佛,只为在您这里留个好印象。您再瞧那位,大太子已经答应接见他,可现在他身无长物,准备的宝贝不知道被哪个天杀的借着搜查通缉犯的由头给摸走了,还有他、他、他!这可怎么办啊,大家伙儿还怎么在上京城立足啊!”
随着高药师动情的哭嚎,眼见完颜兀术没有发火的迹象,一群商贾们顿时觉得摸到了脉搏,纷纷冲到前头七嘴八舌地报起自己丢失的财宝,一个两个全是先给眼前这位四太子殿下的,“殿下,我丢的那柄玉璧是先秦传下来的宝贝!”“我准备送给殿下的金玉满堂乃绝世孤品!”“殿下,殿下您要为我们做主啊!”
眼见酒楼门前一片混乱,带着面纱的赵芫和张俊相视一笑,张俊跳起来就往前冲扯着嗓门:“四太子殿下,我们也丢了宝物!”
完颜兀术只觉得脑子被吵得嗡嗡直响,锐利的视线在这群商贾当中一一扫视,包括刚刚被押解出来的张俊和赵芫两人,他的目光停留在人群最后面的少女头顶。拥挤的商贾们将少女的面容挡得严严实实,只在晃动当中可以窥见少女细白的肌肤和鸦羽般的辫子。即便未曾见到容貌,也能猜到必然是个娇养的美娇娥。
视线在那张隐约露出一些的面容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完颜兀术才移开目光,继续搜寻宗磐部的余孽们。
美色虽在眼前,却万万比不上搜捕叛党来的紧要。
昨夜上京城大战,宗磐当场被宗翰格杀,其妻子小唐括氏于几个儿子皆被除尽。唯独一名幼子卞凭空失踪。经过搜捕,曾经支持宗磐争储的大臣和将领不少丢下家人连夜出逃,兀术断定是这些多藏起来的宗磐亲信们将卞王子带走藏匿起来。
旁的人躲起来并不打紧,完颜卞绝不可流落在外。精通汉学的完颜兀术深刻明白斩草要除根的道理。
确定此地没有宗磐部余孽存在,兀术当即拉扯缰绳,不准备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至于身后那群叫嚷的商贾,回头再来料理,该接纳投诚的接纳投诚,该丢给衙门的丢给衙门。
呵,还有个商贾出身的女人。
回味着人群中影影绰绰的惊鸿一瞥,竟冒出现在回头去看清那女人的真实长相的强烈念头。而且朦朦胧胧的竟产生一股奇妙的熟悉感。完颜兀术哂笑,罢了,回头将人纳到府里头便是。
争抢着在金国四太子面前露脸的商人们见正主要走,一个个依依不舍地边追边喊着自己要献宝云云,高药师从混乱的人群当中钻出来,抹着额头上的冷汗,悄悄来到赵芫面前,胆战心惊地问:“官家,您没被四太子认出来吧?”
“大概没有。”赵芫回忆了下,她专门挑了角度遮挡面容,垂下了脑袋。如果只看一片皮肤一把头发都可以认出她来,那完颜兀术得恨她恨到夜夜梦见她的脸才行。
闻言,高药师倒吸口冷气,急的抓耳挠腮,“嘶,咱还是赶紧安排路子送您出城,留在上京太危险了。”他刚才可是发现四太子一直盯着赵官家看呢,即使一时没认出来,肯定也生了疑心。
“不可,现在你只要一动,便会暴露在金国上层眼中。”赵芫否了他的想法,玛瑙似的眼眸微弯,“而且,我也想看看这场大戏如何落幕。日后的女真,是谁当家做主。”
高药师:“这,小人倒是知道。昨夜完颜宗磐应该已经身死,现在肯定会由太祖嫡长孙完颜亶上位,他背后就是宗干、兀术几位太祖之子。亶王子尚且年幼,又从小熟读四书五经,浸淫儒家之道,由他上位对您来说是件好事。”
“什么事都非必然,”赵芫摇摇头,“主弱则臣强,金国朝政则会落入完颜宗干等人手中,局面说不定比金国党政时更不利。而倘若那位即将上位的完颜亶少而有主见、有抱负,又不是一件好事啊。”
“完颜宗磐,真是死的太早,太没价值了。”赵芫揣着手缓缓走回酒楼,“阿骨打的儿子们过于敏锐,实力尚存,现在得到了最高权柄,一定会大刀阔斧进行变革。他们需要一份功绩来稳定金国朝局。”
西夏,高丽,和我大宋,谁最适合做这块踏脚石?连败于大宋,他们短时间内不会再来捋虎须。高丽虽弱,却无油水可捞。只有西夏这块石头可以动一动。
赵芫的心情好了起来,看来除了燕云十六州,河西走廊也到了收复的时机。
一连数日,太宗吴乞买和宗磐部的势力被连根拔起,大批文臣武将被抓或被杀,不仅他们的家人,连同各自的亲信、朋友皆受到牵连下狱,一时间上京城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许多曾经向被抓的官员送过礼物的商人畏惧至极,想尽办法谋划出城,然而他们越着急出城,上京城的戒严就越严丝合缝,连一只羊一匹马都不允许离开。
但金国上层最急迫想要找出来的人始终没有出现,连续半个月遍寻不到踪迹的完颜兀术开始怀疑是不是带走完颜卞的人已经离开了上京,所以任由他的人将上京城翻个底朝天也抓不到卞。
而且带走完颜卞的人,完颜兀术已经有了想法,排除已经抓捕到的宗磐亲信,唯独一个礼部尚书康文菽仍旧下落不明。而康文菽府邸的人招供他在宫变当天的晚上便消失了。如此巧合的时间段,除了康尚书察觉宫变一事,不做他想。
给宗磐传递消息的人,带走宗磐最后的子嗣的人,就是礼部尚书康文菽。
完颜兀术恨得牙痒痒。谁都想不到平日里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竟在这个时候成了他们的心头刺。
“侄儿拜见四叔。”正在试穿衮服冠冕的少年对大咧咧推门进入的男人恭敬行礼。完颜兀术单手扶起他,拍拍少年的肩膀,“亶儿,你即将登基为帝,就不要再向我行礼了。”
少年温驯地摇摇头,“不可,您始终是我的长辈,礼不可废。”
“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不要全信,没用。”兀术训了一句,也不管少年的反应了,领他来到门口,门前站了一队壮硕如牛气势惊人的女真勇士,兀术指着他们对少年道,“这些是我精心挑选出来的各部最忠诚悍勇的战士,由他们充当你的侍卫保护你在宫中的日常安危,怎么样,亶儿你喜欢他们吗?”
“四叔挑选的人,我当然喜欢。”完颜亶矜持地微笑,仔细打量着精神抖擞的众人,称赞道,“鹰扬虎视,昂藏七尺,果然都是各部的精英,四叔好眼光。”
“日后他们都是你的心腹,好好调教他们。”兀术大悦,语重心长地说,“三日后登基大典完毕,你的地位便无可撼动,往后咱们一家人好好治理大金国。”
完颜亶无可置否,转而提到了另一件事,“四叔,可喜(完颜卞)找到了吗?”
提到此事,完颜兀术的好心情顿时消散不少,“尚未找到他和那礼部尚书。”
完颜亶垂眸,“不如算了吧,可喜只是个两岁大的孩子,留着也无妨。”话音刚落便被完颜兀术一句‘妇人之仁!’严厉打断,大约见他的情绪明显有些低落,兀术故而温和地劝慰他说:“此事与你无关,叔父们会为你扫平一切障碍,你只需要干干净净的坐到龙椅上做大金的好皇帝,让子民爱戴你,让敌人畏惧你。让太祖在天之灵为你而骄傲。”
“是。”完颜亶低声应答。
高药师开办的典当行后院密室里头,康文菽首次与传闻中的赵官家赵芫见上了面。
“草民拜见官家。”狼狈而不掩风姿的文雅青年抚手拜谒,赵芫连忙扶住他,“康相公不必多礼,这些年全靠你在金国的经营,为我大宋争取到了不少时间。”
康文菽顺势起身,和赵芫面对面站着,两只凤眼里满是笑意,“官家不怪罪我将这盘棋下死了吗?”
“怪啊,所以朕罚康相公再开一盘棋。”赵芫同样满脸笑意,轻松调侃道,说着她伸手指了指角落椅子里安详沉睡在襁褓里的孩子。意思那就是康文菽的新棋。
“官家英明,”闻言康文菽微微正色,果然官家尽管年少,心机城府却远远超过同龄人。心中有了计较,他将自己的计划大致托出,说与这位初次见面的少年帝王听,“草民打算带宗磐幼子往西北方向走,那边是蒙兀人的部落。蒙兀各部的大酋长合不勒汗曾来上京觐见吴乞买,遭到吴乞买的羞辱,对金廷心存芥蒂,有可以利用的地方。若能说服合不勒汗接纳完颜卞,日后他以完颜卞为借口颠覆金廷统治,便可使金国内部撕裂。”
“蒙兀人?”赵芫惊了一秒钟,难道是蒙古人。很快她就淡定了,因为现在的蒙古人应该还窝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尚未崛起,否则也不会被完颜吴乞买羞辱了。不过既然已经有刺探深入蒙古部落的机会,当然不能放过,“康相公此计大有可为,朕回头会派人助你在草原站稳脚跟,务必使草原部落与金廷相互消耗,最好形成长期牵制局面。”
康文菽深深瞧了眼赵官家,郑重道:*“草民尽力而为。草民观那合不勒汗有阿骨打之形影,早已派人留意蒙兀部落的情况,此去正好可以用上以前布置的人脉,成功立足的几率很高。”官家所言‘相互消耗’、‘长期牵制’,是随口而言,还是……早已探听过草原部落的实力?康文菽情不自禁疑惑起来,他们这位年少的女官家,眼睛究竟看到了多远的地方?
“你什么时候离开上京?朕让高药师的商队为你打掩护。”赵芫说。
“金国少帝登基当天,是离开上京的好机会。臣会乔装混入人群出城,若有商队做掩护自是更加万无一失。”康文菽道。
事情定下来了,一边旁听的张俊终于有机会插嘴,他用难以理解的眼神打量着这位长久以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自己人’,“我以为你被高药师藏起来了,可高药师说你没来找过他求助。那半个月来,你带着个孩子如何躲开金人的地毯式搜索的?”
赵芫也很好奇,一个文质彬彬看着就很弱鸡的书生,难不成会飞?会隐身?
提起这个,康文菽笑了,“这便要靠臣过去经营的人脉了。”
张俊眼睛一亮:“什么人脉敢在这种情况下收留宗磐的幼子?能为我们所用吗?”
康文菽:“是完颜亶,太祖嫡长孙。”
张俊:哈?你再说一遍是谁?
赵芫若有所思,“我听说你当过完颜亶的老师。”
见赵芫感兴趣,于是康文菽细细讲了一遍他对完颜亶的了解,完颜亶年少,尚且纯真,未来有可能成为隐形的傀儡,却也有可能成为一个可怕的金国新帝。因为如今完颜亶的纯真全依赖于他单一的生活圈子,整日唯有四书五经和君子六艺相伴,连个同龄的玩伴都没有。等他接触到朝廷上的勾心斗角,权势与美**惑,会产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还真没法进行预判。
“朕不会小瞧他,不论他是什么样的人。”听出了康文菽的暗示,赵芫淡然,核弹发射器握在小孩手里,那也还是核弹。她要做的是把核弹变成手枪,再变成水枪,最后彻底化为空气。这才叫没有危险。
“官家心中有数,是草民多虑了。”
就在几人秘密商谈时,守在外头的高药师迎来了个令他胆战心惊的大人物。
女真妇人装扮的中年管事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满脸谄媚之色的商人:“那商户女,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