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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朕要任命你为朝廷命官,朝廷和百姓需要你这样有学识有脊梁的文士挽救大宋!”

“可……”

“挽大厦于将倾,扶狂澜于既倒。易安居士可敢与朕站在一起,横扫来犯之敌!”赵芫立刻打断她的推辞与疑虑,一句挽大厦于将倾,扶狂澜于既倒,将李清照原本的疑虑尽数打碎。

她本就性情刚烈,外柔内刚,否则也不会写出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样的诗词讥讽南宋朝廷。如今什么都不用说了,礼教、男女,在家国存亡面前,一文不值。

美妇人眸光坚定,反握住了赵芫的手,“承蒙官家不弃,清照愿意舍这一身骨肉为官家作马前卒。”

所谓马前卒并非虚言,赵官家如今虽在九五至尊之位,却也如同立锥之上,因着外患,才压下了士大夫与世家贵族的动乱。官家需要在朝中坚壁清野,需要有人甘愿作马前卒。

李清照和赵官家在科学院中互表心意的事,朝中无人知烧,大家都忙着学术高低的争论,干系到各家的切实利益。

直到献书一事尘埃落定,赵官家任命选材的人选,除了两省大员与宗泽、种师道等人,还额外选调一位令人意想不到的人选,易安居士李清照。

“官家,不知易安居士以什么身份参与朝廷选材中来。”宰执赵鼎问道。

“朕正要任命易安居士作为科学院第一任院士,易安居士与诸位应当都是熟人了,她的品行与才情足以担此职位。”赵芫不动声色地淡然道。

“只要官家不是因为易安居士身为女子,就给她高官厚禄,臣等便无话可说。”赵鼎垂着眼眸,说出了众人的疑虑,“可若只因为她与官家同为女子,便为其破例,是万万不可的。”

“易安居士的文采你们不信任吗。”赵芫冷了脸,“大宋向来有招贤纳士的传统,到了朕这里,自然也是任人唯贤。”

黄潜善跳出来,“若官家欣赏易安居士,不如安排她入国子监,从九品学正做起,这才是为官的流程。等易安居士的经验足够了,再升官职不迟。”

御史们纷纷赞同,“正是,易安居士到底深居内宅多年,即便提拔为官,也要缓缓图之。朝廷选用课材一事至关重要,万万不能草率任命。”

赵芫静静看着这群老臣七嘴八舌,等他们说完了,她问,“韩相公怎么看?”

众人闻言面露惊色,不由自主地觑向人群中的朱衣青年,韩离素,韩刽子手。

韩离素走出队列,毫不在乎他人眼光,拱手称赞道:“臣认为官家此举圣明至极。”

“谗言!”御史中丞黄潜善怒。在他看来,韩离素就是士大夫里的叛徒,奴颜屈膝迎合官家乱来。

韩离素不理他,继续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官家不以朝廷命官一家之言断百家学说,是为兼听,臣怎么能不钦佩官家的圣明。”

不仅夸,他还劝赵官家继续加大力度:“最好除易安居士外,再多多招纳隐居的贤士,不拘一格降人才,将选材之事做成一件千古大事。”

此言一出众人皆用看叛徒的眼光扫向韩离素,黄潜善刚要说话,韩离素立刻转向他,“黄相公不许官家选拔民间贤士,是为了以一家之言断百家学说,还是惧怕民间贤士?若为前者,黄相公是在以私心坏国家大事,若是后者,黄相公不如退位让贤,将御史中丞的位置教给更有能力的人担当。”

“你!血口喷人,我分明一心为公,担忧易安居士能力不足罢了!什么时候有过私心!惧怕民间贤士更无从说起!”黄潜善被挑破心思差点跳起来驳斥韩离素。

韩离素冷笑,“官家要的是百家有用之理论,而在场的诸位,推崇的皆为旧学,谁敢保证不以偏见的立场筛选学说理论。”

他这么说,当然没人敢承认,即使这么打算过也不能认下,黄潜善憋红了脸,对赵官家拱手:“官家,臣一片公心日月可鉴!”

“那就好,朕也怕收上来的理论,全是某些人的心头好,叫朕坐在这高台之上成了睁眼瞎啊。”赵官家本该给御史中丞一个台阶下,说一两句安抚他信任他的好话,可她偏偏如此臆测,故意叫人尴尬忐忑,谁也不好继续跳出来说不准易安居士参与选材。官家都说害怕被你们蒙蔽了,你还敢继续做有蒙蔽嫌疑的事?

“官家……!”黄潜善还想辩解,却见赵芫用力拍在椅子把手上,对他怒目而视,现在朝堂两侧的侍卫禁军目光如电手握刀柄,仿佛随时听令拿人,康王赵构更是摩拳擦掌盯着他笑,瞬时间,黄潜善便感觉背后发凉,强撑着说了句“臣没有异议”退回去。

黄潜善本就是出头鸟,他被打回去,官家的态度也试探出来了,赵鼎便为此事做了了结,拱手问官家对科学院院士的品级与俸禄如何规定,好进行系统录入。

“位同翰林院学士。”赵芫道。

如此一来,众人便明白了科学院的定位,好似还是能接受的程度,正好踩在世家们心理预期的范围边缘。

此事完毕,便照例讨论各地的战事情况、各州府的农事经济发展。等今日议事结束,众人都仿佛打完了场仗,终于松缓下来。

这时,赵构才后腿地上来说,西京大同府的士兵押送来一个叫张浩的人,声称有祥瑞上报。

第76章 朕要搞走私!

李清照的文坛友人众多,对朝堂中因她而发生的辩论听到不少风声。最终结局是官家占了上风,不禁令其松了口气,官场风云一字可改天下运势,能力排众议扶持女官,很能说明某种深层次的情况。

院士公服在半个月后送到了李清照的府上,从现在起,她的为官生涯开始了。很快便陷入了繁忙的工作日常当中,即便科学院初设,其中的事务也繁杂到令人头秃。

在李清照适应官场时,朝中其他诸多事件亦不断纷沓而至。赵芫每天批阅各地呈上来的奏疏,便能花去一大半的时间。

西北抗金、抗击西夏的战事,河北河东部分地区的战后恢复,燕云地区的军事部署,还有全国各地的农事、经贸、赈灾等事宜,以及正在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新学改革。简直想不通,便宜爹赵佶在位时,是怎么做到整天闲出屁风花雪月的。即便有三省辅助,筛选掉了很多无用的奏疏,也没能让当皇帝的轻松多少。

最近正值各地粮食秋收,便涉及到朝廷收税赋之事。税收除了满足皇室的私房收入,大头还在支持对外战争的军费、各项工程建设的拨款。但西北如今战事未平、河东河北也被金人摧残过,赵芫于是计划尽可能减少或免除北地的税。

她的打算一提出来,就被几位中枢大臣驳回。主战的李纲说:“官家,此事不妥,往年对有战事发生的地区从无此优待,这是其一,其二若缺失了整个北地的税收,西北和燕云对西夏、金国的战事恐有不利。”在他看,燕云对金的战事优先程度,此时远远高于北地一时的民生问题。燕云战事危及中原安危,自然高于一切。

战事紧急,赵芫知道,甚至几个月前筹钱的老大难还历历在目,但北地的百姓现在哪里交的出粮食和钱财,“金人肆意劫掠,百姓民不聊生,朕总不能让北地的百姓被金人抢过一遍,又要被朝廷抢一遍。”阳光被窗花切割出规则的形状投射在屋内的她和诸位中枢大臣身上,李纲惊诧地抬头,少年官家坐在主位上,还带有婴儿肥的脸颊被阳光照射得更加清透稚嫩,可那双眼睛却异常沉静,没有悲悯天人也没有意气风发,盯着下方的他们。

李纲收起惊诧,摇头道:“官家,朝廷收税如何能与残暴的金人相提并论,朝廷用兵退却外敌,正是在保护百姓的生命和财富,为此交付税务,何来‘抢’字。”

“官家心系苍生,乃大宋之福。只是,若免了北地的赋税,一定会招至南地全体百姓的怨言。上半年北地正在遭受战乱,朝廷不予收税便罢了,现在河北河东两路大多已恢复和平,实不该再给予特殊待遇。”黄潜善拱手道。

“叔夜相公呢,你怎么看?”赵芫看向身职副相的张叔夜,想听听这位领兵打过仗的相公的想法。

“官家所言有理,”张叔夜立刻道。

周围的相公们顿时向他看来,却听他继续道,“可前方战事不能懈怠,完颜娄室围困燕云,朝廷之所以迟迟无法大举支援,是为何?”

“是因为国库空虚,打不起仗。但这仗不得不打,所以支援不得不给。”

“这么说,叔夜相公也反对朕免除北地赋税的决定了。”赵芫颔首,看出来了,朝廷财政困难,这些大臣就要把把百姓的民生往后放一放了,她道,“宣和年间,因为贪官污吏横征暴敛,宋江在河北路起事,方腊在江南起事,平叛后,教主道君皇帝下罪己诏,免除当地百姓的赋税。”

黄潜善:“那是教主道君皇帝怜惜当地百姓受到了朝廷贪官的剥削……”

赵芫打断他:“最终结果有什么一样!百姓活不下去时,就会造反!朕现在强征赋税,百姓被劫掠过,交不出来,还不是要被逼造反!”

“这……”黄潜善哑口无言,只得呐呐,“哪里会交不出来呢,这不是金军已经退兵好几个月。”

赵芫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视在场的相公们,“诸位相公,朕实话实说,朕不想看到将士在外抗击金人,抗击西夏,他们的父母亲眷却被朝廷逼反,朕甚至还要分心平叛。”

“减免北地赋税,没有商量的余地!”

话已至此,众人悚然,不敢再强行反对,只得商议具体该如何减免。

大宋向来实行的是两税法,年中一次,年尾一次。南地的粮食产量比北地高,往日收到的也多。李纲道:“如今战事紧急,北地的百姓也需要休养生息、恢复民生,那么南地的赋税便和上半年一样,农税加一成,商税加三成。”

“如此恐怕还不能完全补上缺口。”

“那便再想想如何开源,田地里的粮食就这么多,但商贸经济尤可进一步开发,诸位可从这方面入手,各自想个章程。”赵芫道。

“从商贸入手,便急不来了。”李纲道。

“出口贸易呢,扩大海上贸易规模,增设商业港口,有序开放民间商船加入海贸行列。”赵芫手指头缓缓敲击着座椅扶手,沉吟,“再有,虽然我们与金国、西夏正在打仗,但双方商贸还可以商议。”

“……”此话一出,叫众人不由纷纷侧目,少年皇帝在想什么?咱们打得要死要活,还和人家做生意?

“朕听闻即便在战时,他们国内对大宋的走私业务也十分兴盛,可见是条赚钱的路子。”没错,就是高药师。高药师针对的客户群体乃是上京的达官贵族,那么金国的普通人就不需要大宋精美的商品了吗?需要,甚至一物难求。面对中枢大臣们难以置信的目光,赵芫缓缓一笑,“有钱不赚王八蛋,诸位不想当王八蛋吧。”

众人嘴角抽搐,心说官家真的穷疯了,钻进钱眼儿里头了!听听这说的什么话,走私?堂堂大宋朝廷,难道要组建官方走私团伙吗。

李纲立刻拱手,他可是言官出身,马上要爆发了:“此举意在唯利是图,万万不可!”

“一旦开启先河,定然会引发百姓效仿,届时全国逐利之风四起,与德行相悖,有害而无利。”

“有什么害处?朕只看到了收益,赚外国人的钱,补贴财政、缓解百姓赋税压力,朕看好得很。你们也该将目光放远些,别总盯着自己家的羊毛薅,百姓都快被薅秃了。”赵芫摆摆手,让大家放轻松,“再说做生意赚钱,堂堂正正、公平公道,此为道德,又不曾与民争利,伤及百姓民生,此为安邦。”

“若诸位相公依旧有疑虑,就提出切实解决财政问题的方法来,比这个好用,朕自会欣然接受。”

“……”刚想说这是与民争利的黄潜善把话咽回去,还真是未曾与民争利,外国的‘民’又不是自家的‘民’。只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堂堂**大国,官方下场做生意,似有伤天威。

若被赵芫听见他的心声,肯定会忍不住翻白眼,为了所谓的天威,每每给周边小国‘赐’一大堆好处,恐怕在蕞尔小国眼里,天朝上国是个冤大头啊。况且大宋官营的行业众多,而且是绝对垄断的,这才叫与民争利。

虽说朝廷下场做走私生意,确实没逼格,可现在大伙儿都穷到要给百姓加税了,偷偷干点走私生意,赚敌人的钱资助自家人,还有什么不可以的。

赵芫:“此事诸负责者位相公可有人选推荐。”

“……”众人默然,这就快进到任命负责人了吗。

“诸位,难道朝廷中没有此等人才吗?”见大家不说话,赵芫挑眉,“户部?”

户部尚书许翰不得不出列,他愁眉苦脸,有些花白的眉毛差点纠结在了一起,想了好一会儿缓慢说道:“官家,臣有个人选,乃正在西北带兵打仗的刘光世刘将军或许可以负责此事。”

刘光世,赵芫思索片刻,想起来了,是个打仗不行逃跑很快的家伙,只是暂时没有机会问罪此人,才留着他继续蹦跶,“许相公为何推荐他?”许翰乃李纲推荐上来的官员,她还是愿意给予信任的。

“官家有所不知,刘相公虽为将领,却在商业一途经营有道,还很会使用手底下的将士和兵卒辅助商业,民间在传其为‘当代陶朱公’,可见其能力。而在战时与敌国做私底下的贸易生意,还必须有极强的武功和胆量,这一点刘相公便超过许多人矣。”许翰解释。

哈。赵芫笑了,当代陶朱公,听起来很牛逼啊。那便就是他了,“将刘光世召回东京,朕与这位当代陶朱公好好交流一番经商问题。”

许翰默默退下。心中汗颜,他此举算是祸水东引,毕竟在座的诸位相公,谁也不愿沾手此事。

远在西北,又被西夏人猛揍,缩在城里酗酒为乐的刘光世重重打了个喷嚏。

经过几日的小会议,决定了下半年的税收政策后,赵芫终于有心情接见从西京送来的俘虏。

随后朝会议事完毕,空暇的时间,底下人便将张浩押解进入大殿,刚上来,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罪臣张浩拜见官家,官家千秋。”

赵芫心情不错地托着下巴,“你说有祥瑞要上报,是什么东西?”

张浩抬头看向上方的宋国皇帝,见少女目光清正,英姿勃发,心中喟叹,作揖道:“禀官家,臣夜观星象,大宋紫微星星耀目、将星云集,而金国则混乱衰微、将星摇摇欲坠,实乃南升北坠之相,这就是罪臣要送给官家的祥瑞。”

此话一出,朝堂中顿时安静了一瞬。

“哦?你对天象很了解?”赵芫的神态十分松快,显然并不将他放在眼里。张浩以为赵官家不信任自己的能力,“罪臣所言句句属实,当年便是因为有此才能,才得以留在太祖皇帝身边受到重用。”

龙椅上的少女颔首,笑容晏晏,“如此,你瞧瞧外面的天,明日是晴天还是多云,亦或下雨呢?”

这个有点难,但也不是不可以,张浩走到大门前对着外面看了又看,掐指算了又算,差不多半柱香的时间回到大殿中,恭敬回答:“明日有雨。”

“张浩,朕当初招降你,你不曾弃暗投明,今日再来,却不止是一句难升北坠的漂亮话能救你的。你便祈祷明日会下雨罢。”赵芫起身,身边的朱娘立刻宣布下朝,内侍们簇拥着少女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角门的方向。

众臣面面相觑,若张浩所言为实,那可真是个大大的好消息。

端看明日会不会下雨。

被人待下去看管的张浩苦笑,心说当初你招降我时也不曾当上大宋官家啊,当时坐在这张椅子上的可是昏庸的赵佶,那时候投降根本是弃明投暗好吧。

回到寝殿的赵芫换了常服,出门舞了套枪法,朱娘来报康王赵构到了,司天监提点到了。

赵芫从她手里接过手帕擦拭枪杆子,走到近前来的赵构见状立刻作点头哈腰状,凑过来殷勤地说:“官家吩咐我的事,都查清楚了!那刘光世确实是个奸商,还在南北商盟里颇有分量!”

“嗯,”赵芫点点头,“等会儿再说,我有话问司天监提点。”

此时走在后头两步的司天监提点吴潜一连忙恭恭敬敬地作揖,“参加官家。”

“朕叫你来,是想问问,你能看天象吗?”

吴提点快速抬眼看了下这位年少的新官家,回答:“能的,观测天文,推算历法,乃臣的本职。”

“那你抬头看天,能看得出来明日有没有雨吗?”赵芫好奇地问。

“辅以仪器,可以推算近日大致有没有雨。”他垂首答道。

赵芫:“意思是你做不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吴潜一额头悄悄流下一滴冷汗,立刻抬头望天,努力感知风向、温度、湿度。妈的哪个傻逼在官家面前说司天监可以肉眼预测第二日天气的!

见这位吴提点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结果来,赵芫地摆手,“你回去用观测仪器看一遍,再叫人把结果告知朕吧。若能预测准确,朕有重赏。”

等吴提点战战兢兢地走了,赵构稀奇地说,“官家为何一定要他们预测明日天气呢?我看那张浩不敢撒谎,南升北坠的天象之说定然是真话。”

“你不懂,重点是明日若有雨,就说明张浩是个行走的天气预报!”赵芫负手,深沉说道

(赵九郎:蚊香眼ing.)

第77章 天气预报

“你刚刚说刘光世已经查清楚了?”年轻的官家将一边将擦手的娟子递还给内侍官朱娘,一边大步朝内殿走。

赵构殷勤地跟上,点头说:“是啊,臣派人将他在东京的产业摸了一遍,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现,刘光世虽是边关武将,名下却有商铺无数,经营种类包含粮食、药材、酒水、房产、高利贷多种业务。而且其产业链一路从东京城向南延伸至江宁府,向北延伸至西北边境,规模之大、纵深之广着实令人震惊。更过分是的,刘光世这厮手底下在编吃军饷的兵马大约五万之众,其中五分之一竟然被专门用于经营商业事务。”

也就是说,如果把刘光世算作单纯的商人,那他现在手底下的员工就已经达到了万数,而且还不用他给发工资。

这厮竟然有这样的本事,赵芫不动声色地颔首,让朱娘给自己更衣,同时示意赵构继续。

“他不仅将士兵派去为自己经商盈利,还借着宣承使的身份,在西北铸钱,曾多次以金钱贿赂敌将,假冒退敌战功。和他交好的将领无不受到其贿赂,对这种作弊行径视而不见。”

“以金钱贿赂敌将,假作退敌。”赵芫差点气笑了,单知道这人喜欢逃跑,却不知他不仅会逃跑,还会‘弯道’立功。只不过,是拿大宋的钱去给自己立功而已。

“朕记得,宣武以来,天下铸钱监已经被朝廷管制起来。”赵芫微圆的眼睛眯起来,盯住赵老九,“刘光世是怎么指示得动西北铸钱监的。”

赵构暗搓搓地抖了下腿肚子,咽咽口水,道:“西北地处偏远,政令就算到达,也难免有疏漏。”

区区一个宣承使,就敢私自铸钱,刘光世的胆子若能分一星半点在战场上,也不至于被西夏和金人两头撵着跑。

赵构跟在官家身后,来回走了两圈,小心翼翼地望着她,“要不要,派人将刘光世抓回来问罪?”

赵芫倏地停下来,扭头盯着他,赵构发誓他从十娘眼里发现了杀意,刘光世死定了!然而,下一秒,赵芫的目光逐渐平和,用堪称温柔的语气对他道:“朕给你一队御营兵马,再派给事中刘子羽陪同前往,将刘光世带回来见我。”

“我?我不行,我走了皇城司就没人为官家打理了啊。”一听要到战场上去,赵构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西北可不止有西夏军,还有完颜宗望在啊。他作为大宋现今仅存的亲王,过去后被金人发现抓走了怎么办。

可是赵构发现自己话还没说完,赵芫的眼神就重新溢出了杀意,登时哭唧唧,“呜!能不能多给点兵马?”

废物!赵芫鄙视之。

吴潜一一个时辰后匆忙前来拜见,将测算的结果呈上。

“通过各项仪器和诸位官吏的计算,明日有八成的可能会降雨。”

翌日议事堂上,一众相公正在商讨政事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了雨水簌簌落地的声音,众人不禁惊奇地走到窗边,果然发现来时还好好的晴天,此时已阴沉沉的,秋雨落了小半个时辰才渐渐平息。

“那张浩,确实有本事。”挤在窗前的群臣里,宰执相公李纲摸着胡子,如此道。

周围人视线交接,“果然上天不负我大宋!”“张浩之预言既然应验了,便不可以等闲视之。”“是啊,该叫司天监和礼部到圜丘准备准备,举办场盛大的祭天礼。”

朱娘站在赵官家身后,见官家的视线和相公们一样投向了外面,于是轻轻走上前询问:“官家,可要开门瞧一瞧外面?”

“不必了,不就是下雨了。”赵芫稳稳坐在椅子里,“吴俞,将张浩带过来,既然他预报了准确的天气,朕说话算话赦免他了。”

吴俞从殿侧出来,出去传话了。

一屋子的大员们回过神来,转回身,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李纲拱手道:“官家,臣请祭祀圜丘,既然出了祥瑞,不如广而宣之,振奋人心。”

李纲话落,屋子里沉静片刻,本以为能立刻得到回应的群臣们不由疑惑地抬眼望向上首坐着的年少官家。

赵芫是在合计举办这场祭祀划不划算,见三省的诸位大员都目光灼灼的盯着她,心中微动,看来在场的大臣都很看重,连这群位高权重的国家领导都如此在乎‘南升北坠’,下面的人呢。

唔,确实应该办啊。想到这,赵芫道:“祭祀圜丘之事,交给礼部筹划。”

“是。”尚书左丞宇文虚中和礼部尚书应下。

不过赵芫立刻提醒他们,“务必声势浩大,但不可铺张浪费。”

宇文虚中露出惊诧不已的表情,“官家,何为铺张浪费?”

“仪式尽量精简,少花点钱。”非要让她明说,赵芫啧了声,“朕以为祭祀上天,在于心诚,弄那么多凡间的俗物反而显得不够心诚,才用外物堆积遮掩。我赵芫承天命降生,乃昊天上帝的亲孙女,哪里用得着花里胡哨的东西做脸,显得虚伪得很。”

诸位相公一听就明白了,官家您想省钱就直说,什么心诚和虚伪的,多花钱怎么就不心诚了,您亲爹那会儿不够心诚是吧。

舍不得花钱,又想声势浩大,宇文虚中表示头疼,请示官家‘声势浩大’又是什么标准。

“最好,”赵芫笑了下,“最好传遍天下,不仅叫大宋的百姓听见,也叫金国的百姓听一听。”至于如何在有限的经费下做出最浩大的效果,便是臣子们该操心的事情了。就该把聪明人们脑细胞烧在该烧的地方。“具体的章程,你们回去商议好,递上来。”

此时,张浩在侍卫禁军的带领下,走入议事堂,他正式俯首行了大礼,口称陛下。这是最正式的称呼了,他确定今天就是自己改换门庭的大日子了。

上首的赵官家面露微笑,真真切切的欣赏,“张浩,你的天气预报能力非常准,的确属于难得的人才。”

“只要能为官家和大宋分忧,张浩便死而无憾了。”张浩立刻接上。

“好,朝堂缺的就是你这种有用的人才!朕要封赏你!”

张浩忍着激动抬头看向赵官家。

三省相公们也目光炯炯地望向官家,如此郑重其事,难道官家想给张浩封个大官,做出个归降典型来?

“任命降臣张浩为,中央科学院农学院士!”赵芫起身,郑重地上前扶住张浩的手臂,“天下农事,就靠张相公了!”

“啊?农事?”张浩微张着嘴巴。

“若天下百姓都有天气预报可听,那么种地一事便简单了不止十分,届时离粮食年年丰收的盛世就不远了。”

“啊…可是,”我是搞玄学的,张浩张大嘴阿巴阿巴,您不应该用我来预测各种大事,算尽天机、拱卫皇权、打击敌人吗?怎么和种地扯上关系了?

就算是完颜阿骨打,用不上他时,好歹也给了个西京留守的职位啊。

周围的相公们亦嘴角抽搐,果然新官家的心思难以揣测,居然将张浩这种人才派出去负责给百姓预报天气。

半晌,张浩颤巍巍地拱手:“官家心系天下农事,真是位贤明的君王,”说着他双眼流出了激动感动的泪水,用袖子擦擦眼泪,哽咽,“可惜臣只有一人,不能为大宋各地的百姓预测天气。官家有所不知,天象变幻莫测,十里天气或许相近,二十里就难以预料了。臣一次只能预测东京城这么大的地方的天气啊。”

“没关系,这个问题朕也考虑到了,”赵芫说。

张浩眼睛一亮,目光炯炯。

下一刻,赵芫扭头,“张相公,中科院的农事部、天文部建设的如何了?”

“各地来献书的学子已经入驻其中。”张叔夜道。

“司天监如今在职官吏人员有多少?”

“共一千七百五十人。”

对话到这里,在场的人已经有预感了。果然,赵官家紧接着笑道:“那便正好,从司天监里调出一千七百名官吏,入驻中科院的农事、天文部门,由张浩和吴潜一进行统一培训、招生,为国家培养出优秀的天气预报*人才。”说着,还高兴地拍了下手,“务必为大宋的每座县城都安排一名以上天气预报官员、一名以上农事指导官员。如此,盛世指日可待。”

这说这话,又给安排出了新部门新岗位,而且未来肉眼可见能占据这些位置大部分都不能随意由世家染指,不是读了四书五经就能入职的岗位。幸好官家只要求每座县城只安排一名天气预报官、一名农事官,听起来全国每县设置是挺庞大的,但和传统的文官岗位数量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一座衙门,千八百人,其中多两个,不算什么。

于是这条看似赵官家一时兴起提出的政令,就这么通过了三省议事的程序。

而张浩,则是双眼发亮,本以为赵官家在玩他,但既然如此郑重地设立新部门新岗位,还要把这个岗位安插到全国各地基层里去,可就不是什么小差事了。在场的都是三省的领导,最低都是三品大员,看不上赵官家现编的小部门,可他张浩看得上!他若能将此事办好,日后何愁得不到赵宋官家的信重!

如果真的能令大宋粮食增产,那么……张浩简直不敢想这么大的功劳,赵官家会怎么赏自己。

便不赏他,在史书上名垂千古是铁定的!

这回,张浩是真的热泪盈眶,激动得手都颤了,连声告谢官家。

他张浩,要干出前无古人的大事来了!

赵芫:好好好,又忽悠到一个社畜!

聚集在东京城的学子们,原本各家都一样,要么坐一起讨论学问,要么闲着没事到处拜访相熟的官吏。

但是,就在这天,大家发现其中有一部分人受到了朝廷的征招!他们都进入了中科院里,听闻拥有了新身份!天文馆、农事馆学生!

“这不公平!凭什么农家墨家和搞算术经学的可以被朝堂征招,而我们在这干坐着!”茶馆中,一群文士坐在一起义愤填膺地谴责朝廷的政策不公,周围喝茶的文人们纷纷响应。

“正是,他们农家有什么优势,值得朝廷优待?”

“墨家更是一群工匠,不值一提!咱们学的才是经天纬地的正统学问,可以安邦治国!”

“朝廷说要编撰新课纲,可我们这些人又没有资格参加编撰,难道真的要无功而返吗?”

“不,农家、墨家那群粗人都被征招了,咱们不该被忽视于此!”

“不如大家联合一起去皇宫大门前向官家陈情!”

“对,让官家知晓咱们的才能!”

赵芫坐在角落里喝茶吃点心,将这些文士学子的想法听得清清楚楚。而听到他们要去皇宫门口聚集,身旁的吴俞忍不住站起身,想呵斥众人,被赵芫阻拦住。

她想看看这群人准备怎么向她陈情,若是有真本事的,提前安排上岗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嘛。

于是一群人出门呼朋引伴,很快将城中闲散的文人们都吸引了过来,朝着内城皇宫的方向涌去。

赵芫兴致勃勃混在人群里,时而和身边满脸兴奋的学子讨论等会儿该用什么话术谏言。

第78章 数术

乌泱泱的人群涌到皇宫外的广场上,为首的士子高呼请求陈情官家。

虽然来时义愤填膺,但真的临到关键时刻,这群文人士子们却又端了起来,务必使自己的外在形象仙风道骨风度翩翩。

守门的禁军还是第一次见这种情况,大宋律例没有禁止百姓站在皇宫外的法律,何况他们只是站在广场上说话,未作出危险举动。

众人不知赵官家人其实就在人群中,还在兀自议论纷纷,“我家传几代术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本次还向中央科学院捐赠了珍贵至极的术数手抄本,官家为何没招我做官?”“我乃正统道学学生,此次科举考试举办匆忙,我实在赶不及来东京城应考,满身才华错失于此,可官家既然能破格取士,何不给我这个机会。”“江南士子中,梁兄文采独领风骚,比墨家粗人不知风雅多少倍,官家合该接见梁兄啊。”“我……”

听着周围乱糟糟的议论声,赵芫也觉得头大,这么多人,就算其中当真混有才能上佳的,也被淹没分辨不出了。

“唉,咱们走吧。”赵芫听了一会儿,见情况依旧混乱,实在没了兴致。难道他们就这样打算等赵官家出来后一拥而上七嘴八舌的进行自荐吗,没有半点条陈计划。吴俞应是,走在前方开路,向人群外挤去。

快要离开时,赵芫发现,竟然有几人和她一样,放弃掺和这趟热闹。那是几名身穿素衣的青年士子,见赵芫同他们一起离开人群聚集地,主动搭话道:“兄台,你们二人也认为此举无用吗?”

因为赵芫此时作男装打扮,几人将他认成了少年人,此时毫无顾忌地与她和吴俞吐露心声,“我们头脑一热跟着过来陈情,谁知众人如同乌合之众,只知道逞口舌之快,这样的情形,就算逼得宫中官家出来见大家,恐怕引来的也只有官家的厌烦。”如此说话的几人露出了烦恼的神情。

赵芫:“你们学的是哪家流派?可有过人之处?”

首先说话的青年肤色较其他人更显得苍白,眼下还挂着浓浓的黑眼圈,想来是为求官的事夜不能寐,只是他们家境贫寒,实在没有路子进入官场,为首的青年垂头丧气,摇头道:“实不相瞒,我们都是擅长算术的。来之前,我已在庐州张地主家做了数年账房……”

“我们的经历也差不多,”其他几人不约而同地长叹,“原本读的都是圣贤书,可家中无钱供奉,又有些算账的才能,就想着能边算账边读书,以期日后科考中的。”

显而易见,他们的期待落空了,金人侵宋,朝廷自顾不暇,连两任官家都被掳走,哪里还有空举办科举。

新官家倒是为填补缺位,临时办了场考试,可当时他们远在外地,又没有钱财,根本赶不上。

事实如此,穷人家的学子,就连赶考的能力都比不上富庶学子。

擅长算数?是好能力啊。旁人或许觉得算数不重要,可对赵芫来说,这是当今朝廷官员非常欠缺的优势。文科优秀,不代表他理科也优秀啊。而科举取士大多选出来的都是偏科生,极度偏文科!导致很多需要理算能力的岗位上坐着的是文科官员。

就算你是个理科天才,到了科举面前,也得给我填出满意的文科答卷。万一不及格,不好意思,回家去吧。

虽然赵芫登基后做了不少改革措施,但一时半会,还真见不着效果。眼前的几人,显然就是被规则抛下的那部分。她对黑眼圈青年说,“兄台擅长算数,不知有多擅长?如果十分出众,我或许可以帮你引荐一下。”

黑眼圈青年和同伴对视一眼,再仔细打量赵芫二人,目光在她的衣裳和腰带上停留片刻,确认很昂贵。看来他们遇到了贵人,青年原本耷拉的眼皮顿时睁大,当即拱手:“小兄弟,你们尽管出题目,不管多难,我都能算出来!”

“不管多难,都能算出来?”赵芫笑了,可别遇到吹吹牛的,高考数学题她可是说出就出的。

青年见她不相信,憔悴苍白的脸终于露出些文人傲气,自信说道:“两位若不介意可以即刻考我!”

赵官家显然对这些精通算术的学子感兴趣,深知赵芫性格的吴俞于是提议说道:“既然如此,不如寻一处酒楼,属下去准备好笔墨,由公子考考几位。”

他们自请少年出题是自谦,而这人张口便将他们放在了下位,好狂的口气。

几人这才将视线转到一直默默无闻的高大男子身上,这一看,心头顿时惊诧,少年俊秀或许是世家出身,可这随从姿态的男人为何瞧着也是个世家公子的模样,不仅容貌俊秀,而且身形孔武有力,目光入电,慑人心魄,几人与之对视之后,不由纷纷别开眼睛,那双眼睛里审视的意味令人难以承受。

这位少年公子,究竟是什么身份,连身边的随从都与众不同。

吴俞为几人定下鼎味楼的包间,向官家告了声别,便快步下楼去采买考核所用的纸模。

鼎味楼多年前就成了赵芫手下势力的私产,二楼服侍的小二对她的身份知道得明明白白,此时见少年官家领了几名衣衫朴素的青年进入包厢,即刻弯腰进来询问是否要喝茶或是用膳。

“上一些清口的小菜和米饭。”赵芫说。

“是,小人马上叫人端上来。”小二垂头说完退出去,悄无声息地合上门,不打搅里面的交谈。

屋内香炉的轻烟冉冉飘升,屏风上的草原八骏图仔细看用的是技艺高超的汴绣,色泽高雅,形象生动,周围家具的材料工艺亦不同凡响,黑眼圈青年下意识地伸手在桌案上磨蹭了两下,当发现对面的赵芫正在注视他时,脸色顿时涨红,连忙将手缩回袖子里,他此时终于有了些紧张感,那种玄而又玄的必须抓住机会的紧张感。

这种紧张感促使着他主动开口,“我姓叶,名挺,字子昂,常州宜兴人,今年二十有五,少时家中从事过鱼获生意,我从知事起就对算学不点而通,旁人要学要手算,我只需看一眼,便全部了然于胸。”一口气介绍完,叶挺不由去瞧少年的神情,如果少年不满意的话,他…

然而赵芫却是直接看向其他几人,“诸位的本领呢?”

没有预想中的追问,叶挺微微失落。

其他人亦不是蠢货,此时同样感受到有个天大机缘砸在脸上,叶挺身旁座位上的青年连忙接话道:“我叫周宣之,字梦龙,庐陵人。我少时随老师研学算经,在当地小有名气。”

顺序往后的人说:“我是高宪昌,字仲安,从小只对算术之说感兴趣,诗词歌赋倒因此落了下乘,考学三次都没中的。”

赵芫一边听一边用手指敲着桌案,很快青年当中只剩最后一人,那人相貌平平,神态秃然,脸上一点精气神都无,看起来比黑眼圈青年还要颓丧憔悴,此时竟正坐在椅子里打着瞌睡,气氛一时间尴尬起来。

坐在他隔壁的人伸手拉扯他的衣袖,低声呼唤:“秦兄!”

此人倏然睁眼,用带着红血丝的眼睛左右瞧瞧,最后望向正挑眉笑着的少年贵人,一口气没喘好似得,剧烈咳嗽起来。

赵芫等他咳舒坦了,还大大灌了口茶水,才笑着问:“如此疲惫,是否在东京城的住所不适宜休息不好?”

喝了口茶水发现碗里的茶叶滋味绝顶,颓废青年没急着回答,而是先把茶一饮而尽,然后握着杯子看向对面:“能续杯吗?”

等得到了周围同伴难以置信的眼神,以及对面少年不置可否的微笑,终于想起该自己先回复,道:“家中尚可,在东京城住得很好。只是不曾喝到一样的好茶。”

啊?你平日来茶馆,只和我们坐一桌,吃穿都没有特殊的地方,现在突然说你是富二代?叶挺等人纷纷侧目。

怪不得此人并不如在座其他人一样急迫,想来家中有做官的亲属。只是这样的身份,在赵芫面前,与叶挺、周宣之并无差别,她的眼中,只分有能者和无能者,如果他的才能正是她所需要的,那么即使行为比现在更轻慢,也在她包容的范畴。

“此茶名为胜雪,全年只产出二十斤,如今全在东京城。其他地方还真喝不着。”赵芫的话说完,刚刚还紧张的根本没心思喝茶的几人,不由都将茶盏端了起来,她笑道,“这茶诸位想喝多少杯,就有多少杯,只看你是否有能力继续来此处喝茶。”

少年公子话中的意味不言而明,几人不约而同将视线转到还是一副颓丧模样的秦兄身上。

“看来想喝口好茶,也不容易。”颓废青年哀叹,随即从椅子里起身,走到中间,郑重地拱手:“在下秦九韶,字道古,拜见官家。”

“……”周围其他人反应不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而秦九韶接下来的话却无疑告诉他们,没听错,就是那俩字,他继续道:“家父只是镇巢军的一介推官,我也没有大本事,只不过著书一本。如若官家感兴趣,我便将<数略九章>送与官家好了。”

蹭蹭蹭!终于反应过来的其他人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看站在那垂着眼睛满脸颓意的秦兄,又看看依旧稳稳坐在原处,似笑非笑盯着这边的少年人。不,此时再看,那分明是位眉目清俊的少女!顿时脑子轰然,纷纷拱手,结结巴巴的问:“您,您当真是当今官家?”

“秦九韶,你很聪明,”赵芫微微眯了眯眼,目光扫到桌案上的茶盏,看来是这杯龙园胜雪露出了马脚。这茶本是她的便宜老爹的最爱,因为制造方式过于奢靡,每块茶饼价值都要用黄金来计,早在几个月前她正式登基后就禁止地方再向朝廷进贡此茶。前任皇帝那里剩下的许多,便被她留在了鼎味楼,接待心腹人才时使用。

想不到她只说这茶名为胜雪,秦九韶就能猜到她的身份。而叶挺几人即使知道龙团胜雪的存在,恐怕也不会第一时间做出如此大胆的联想。

“不过,若你送来的书只是团无用废纸的话,我可就要追究你御前轻漫的态度了。”赵芫目光入电,一字一顿,紧紧盯着秦九韶的神情,想看清他究竟是恃才傲物,还是个故意引人注意的投机分子。

秦九韶又咳嗽起来,咳完有气无力地辩解:“在下并非有意轻漫,只是最近身体不好而已。”

呵。赵芫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静静坐着喝起茶来。

几人惴惴不安,重新落座,此时再品尝昂贵的龙园胜雪,竟然不知滋味如何,只混乱地想着该怎么表现和应对,才能获得面前人的青眼。

当外出购买笔墨的吴俞回来,就见屋中气氛诡异,他快步走到官家身边,将纸笔摆放好,研磨。

轻微的研磨声在寂静的房屋内响起……

第79章 粮价几何

叶挺几人僵硬地维持着笔直的腰板,呆呆看对面的官家。那架势,赵官家竟是亲自出题。几人不由自主地想,官家如今多大年纪?听说只有十四、还是十五?给他们出数术题,能有多高深。

心里想着等会儿答题时自己千万不要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态,免得叫官家失了颜面。几人微微放松下来。他们对于当今官家自然充满敬畏,但敬畏是因官家这个身份所裹挟的权势,而不是官家本身的学识。

赵芫回忆高中知识,依稀记得几个公式定理,但题目模糊不清。不过没关系,有办法,既然几位都说自己研究数理多年,便选一道定理,让其进行论证。

证明一个理论是否正确,与使用这个理论去解题的难度相比,大约就是0与1的差别。即使在座的人答不出来,赵芫也会根据他们的解答过程酌情选择可以用的人才。她的要求是是选拔人才,又非选拔天才。

当叶挺看到赵官家所出的题目时,眼睛都睁大了,论证计算:同一平面上,一个点与所有封闭多边形的中点连线、其总长度与该点到任意多边形一点的距离的关系。

几何皮克定理,未来的高中生可以使用许多已经确定的学习过的公式对此定理进行推理论证。但在座的诸人却是要从零开始,赵芫有些促狭地想。

“这道题,诸位可以带回住所进行解题,一旦有所进展,可以来鼎味楼寻朕。”并且给足了他们时间,想也知道结题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她对吴俞扬扬下巴,吴俞颔首,走到门外,对守在外面的小二道,“可以将饭菜送来了。”

小二躬身,连忙下楼吩咐人将早已准备好的菜端上楼。

在座的几人,此时此刻面对赵官家出的考题,全都眉头紧锁。原以为,官家会出数字计算题,却不想出了如此有难度的几何问题。难道年仅十五岁的官家对数术亦有研究?

因着难题困扰,几人连吃饭都面露苦色,显然食不知味。然而他们很快发现,身旁存在着个另类,只见那浑身颓丧憔悴气息的秦九韶正在大快朵颐、埋头苦吃,发出的轻微声响令旁边的三人不住侧目。

啊?秦兄的神经太粗壮了吧,官家给大家出了如此难题,竟然还能心无旁碍地大吃特吃。

而且官家在前面看着,都不矜持一下吗?

酒足饭饱,小二还给诸人重新上了杯龙园胜雪,只是赵官家得回宫了,离开前,她特地准许几位可以在此边喝茶边解题。

“今日,你在这里时可以无限续杯了。”赵官家对那名颓唐而散漫的秦士人说。

“多谢官家体恤。”秦九韶起身恭送赵芫,其他几人连忙紧跟而上连连作揖。

“不必送了,好好解题比什么都重要,朕等着你们成为国家栋梁,为大宋百姓尽一份心力。”男装打扮的年少官家头也不回地踏出包厢,背朝着他们挥挥手,信步远去。

店小二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站在门槛前对里面的几人微笑,说:“官人们想续杯,只管告诉小的,小的就在门外守候。”

叶挺连忙过去将门关上,然后一脸的劫后余生并着天上掉馅饼的兴奋,“周兄、高兄、秦兄,今日之事是咱们此生所遇到的最大机缘,一定要抓在手里!”说着兴冲冲地从吴俞留下的笔墨纸砚中取走一份,眼神闪烁地扫过诸人的面容,“诸兄,咱们各显神通!”说着坐到自己的桌椅旁,旁若无人开始伏案奋笔疾书。

他相信,自己在众人当中是有优势的,少时他便将古来所有算经融会贯通,几何问题,在其中不过一小类而已。

自称从小研学算经的周宣之,也起身去取笔墨纸砚。

高宪昌更擅长计算,而且他往日放在官学上的心思太多,现在后悔不及,拿着题目犹豫不决,尤其当见到叶兄和周兄已然沉浸在解题当中时,鬓角很快就沁出汗渍。

再看他另一侧的秦九韶,高宪昌紧张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些,秦兄与他一样还在呆呆看着试卷,看来不止自己一人感到为难,还好好好。

秦九韶将题目摆在桌上,看似陷入思考,手中一直端着茶盏不放,小口品味着这特供大宋官家的龙园胜雪。

一连数日,叶挺几人皆没有传来好消息,赵芫抽空关注了下,知晓几人还在东京城,便转头处理国事去了。

出趟门,偶遇几名算术人才随手施恩不过是她每日需要处理的诸多事宜中一件不起眼的而已。

这头康王赵构和给事中刘子羽准备出城,临行前,赵构泪眼婆娑地回头看了眼背后的东京城,希望能见到赵官家回心转意,然后身后什么也没有,赵官家忙着呢,根本没来为他送行。

呜。赵九郎心塞。

刘子羽见康王恋恋不舍,劝他,“殿下,早日出发,早日回京。”

我当然知道是这个理,我这不是怕有去无回吗。赵构擦了把脸,面上丰神俊朗,心里骂骂咧咧。

事实上,赵芫并非派他去送菜,随行的不止她拨出的御营兵马,还有一百捧日军随行护送。

捧日军原本作为天子骑兵,本应是赵官家身边最亲近的护卫,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派出去执行任务。奈何当今官家更青睐天武军,甚至官家还有个广为人知的天武大将军名号。

捧日军这百人的统制官名叫刘午,身高八尺,鼻直口方,相貌威严,看起来刚正不阿铁面无私。只不过能被赵芫点出来,自然也不是随随便便挑的人。

刘午视线从康王的后背扫过,心中想着的是官家下的暗喻。康王构若有谋逆之举,杀之。若有投敌之举,杀之。

再怎么拖延,一行人还是出发了。

忙了一段时间,在吴俞的提醒下,赵芫才想起叶挺四人的事,当即从堆积如山的奏折里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说道:“既然有结果了,咱们就去看看。”

四人数日以来一直在鼎味楼等皇宫里的那位,本来以为只要向小二说一声,就能见到那位,谁知根本没用。皇帝不是他们想见就能见到的。几人愈发珍惜这回面圣的机会。

高宪昌坐在凳子上,神情忐忑,他的视线时而飘向大门外,时而转到另外三人身上,终于他的身体忍不住向身旁的叶挺倾斜,“叶兄你,你解出完整的答案了吗?”

“……”此言一出,另外几人的神色皆产生了变化,叶挺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东西,嘴上道:“尚可,尚可。”

高宪昌心里一紧,觉得叶挺肯定有把握,不由又问:“周兄?”

“我亦尚可。”周宣之本来看起来不眠不休了很久,黑眼圈已经和叶挺差不多大,只是精气神并不萎靡,反而神采奕奕,信心满满。

看来周兄也解的不错。甚至连前些日子瞧着无比颓丧的秦兄,今日打扮得也精神了不少,好像连一贯半耷拉的眼皮都睁开了,高宪昌更加紧张。难道,四人当中,只有他觉得题目太难,根本没法在短时间内完整解答吗?

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他们等待的贵人终于来了。见到赵芫身影的一刻,几人快速起身,迎上前去,本打算行李,却被赵官家制止住,“繁文缛节就不必了,朕现在只想看诸位手中的答案。”

几人不约而同地互视一眼,周宣之作了个请的手势,于是叶挺率先将一直护在怀里的答卷取出,小心翼翼地呈到少女的面前。

赵芫接过来,看了眼,眉头微蹙,不好,写的看不懂。

吴俞见赵芫蹙眉,凑近一看,顿时眼冒蚊香,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和符号,还绘制了各种几何图形,吴俞目光瞬间冰冷,怒斥叶挺:“你将这等东西呈给官家!?”从未见过如此乱七八糟的文章!

叶挺无措,“这已经是重新摘抄过一遍的答案,因为过程十分繁杂,草民尽量缩减至此,但绝对不影响正确与否。”

怪不得科举考不中,这种卷面,他是考官,直接就扔出去。吴俞神情愤愤,低声问赵芫要不要将此人赶走。在他看来,连答卷都无法写工整的人,根本没资格站在这接受官家的考核。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赵芫并没有因为卷面不工整而产生不悦,只是叫其余人也将答案呈给她。果然,拿到手后定睛一看,全都是各种数字符号。

户部尚书被从衙门喊到鼎味楼时,满心的疑惑,官家为何将他叫到这里?

等他进入包厢时,才发现朝中几位擅长数术同僚都坐在里头,此时对着满桌的文字埋头苦读,时不时还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见到此情此景,许翰心中第一反应就是,不好,官家查贪腐啦?!他连忙抬眼去找赵芫的身影,就见身着常服的的大宋官家正倚靠在窗户边上,翻阅着一本册子。听见他的问安,只不耐烦地摆摆手,许翰更是确认,绝对是大事!官家要彻查哪个部门哪位相公的账?他要不要想办法通知一声?

“许相公,还不过去?”吴俞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传来,身后的关门声轻微不可闻,许翰身体震了震,表情镇定,指着桌案问,“吴指挥使,这是怎么回事?”

“官家前些日子偶遇几个年轻人,听闻其擅长数术,特地给他们留了道题目,这些都是他们的作答过程。”

“……”如临大敌的许翰无语,竟是这种小事情,官家还真是少年心性,喜欢乱来啊。如此想着,他心中隐晦的重担却撒了去,大步上前,拿起一张卷子细看。半晌,忍不住‘咦’了一声,然后和其他人一样坐至桌案旁,执笔打起草稿。

房间边缘的地方,叶挺几人惴惴不安地望着中央繁忙的景象,不敢相信,官家竟如此郑重其事地审核他们的答案。某种玄而又玄的感受告诉他们,现在他们几人可能正站在一步登天的边缘。四人中只有高宪昌满是懊恼之色,他怎么就不能再努力些,再答得好一些?作为解题者,他很清楚自己只写出一小部分论证,恐怕要被筛掉了。

不知过了多久,眼看几位相公们仍旧在商讨议论个不停,赵芫合上手里的书,对角落里的几人招招手。

高宪昌第一个起身,“官家?”

“既然相公们一时半会儿得不出结论,你们就跟着我一起出去散散心吧。”赵芫温和地道,说着将手中的书册递给吴俞,“收好了,这书是宝贝。”

吴俞低头,是那名叫秦九韶的青年自己写的《数略九章》,用了九章二字,难不成这小子以为自己是和张苍一样的天才吗。

赵芫的举动,看在其余三人眼中,显然有更深层次的含义,他们不禁悄然瞥向一如既往满脸散漫之色的秦兄,羡慕起来。有官家这句话,秦九韶的路途已是一片光明。

虽然相公们没有现场给出答案,但他们埋头研究的举动,已经证明了这四人交上来的东西不简单。赵芫心中有了计较,带着几人前往东京城最繁华的商贸区。

路边叫卖吆喝声、行人的议论说话声,叠加在一起组合出了充满生机的热闹非凡的市井气息。穿行在其中的年少赵官家像寻常聊天一般,对他们说,“半年前,他们脸上还挂着愁容,男女老少都背着农具菜刀,聚集在城墙下和朕说,要与京师共存亡。”

“这都是官家您的功劳,您打退了金人,”身后的人连忙说。

赵芫轻笑,没对这几人讲什么君与民的大道理,抬手指向不远处的商铺,问他们:“你们谁知道,东京城的粮价几何?布价几何?”

这个问题经常要自己买菜做饭的人来说再简单不过,叶挺立刻说:“大米一千九百文每石,小麦一千两百文每石!绢两千文每匹,布一千文每匹!”

赵官家颔首,继续问道:“河南府的粮价几何?布价几何?”

“这……”叶挺哑然,他又不是河南府人,怎么能知道当地的粮价布价呢?

“户部呈交的折子里写道河南府米价一千八百文,布价九百文,地价六贯,”几人已经来到了汴河旁,河道上飘着画舫,里面传出柔美动听的曲调,赵芫侧耳听着,继续说,“大名府米价两千文,布价一千文,地价九贯。江宁府米价两千文,布价七百文,地价十六贯。隆德府——”

“不对!”几人中突然有人开口,竟是一直怯弱躲在后头的高宪昌,此时他神情怪异,高声道,“官家,几府距离甚远,而且有南有北,粮食产量不同,价格怎么可能差距如此微小。”众所周知,粮食高产则价低,粮食减产则价高。可官家口中,竟是地处最肥沃之地的江宁府粮价最高。

“因为,粮价不由产地和多寡而定,”赵芫转身,看向这四人,“而由粮商自己制定。南北商盟,操纵着整个大宋的物价,连朝廷,也会为其掣肘。此次宋金之战,各大粮商便趁机囤积粮食,造成市面上有价无粮,引起百姓恐慌后,再高价放粮。买不起粮食的百姓为了不被饿死,只能卖地购粮,而这些地又因为百姓们着急用钱,只能压低价格,以顺利卖出。至于收购土地的人,竟还是那批操纵物价的人物。”

“连朕都不敢想,这些人家中土地究竟有多大。”说到最后,赵官家的声音已经冷的可以掉冰碴子。土地兼并,对拥有

权势的人来说,就是这么简单。只需要一场战争,一场饥荒,甚至一场人为操纵的物价涨跌,就能夺走无数人赖以生存的土地。

叶挺:“既然官家已经看穿了他们把戏,不如直接下令禁止哄抬粮价,一劳永逸。”

高宪昌悄悄摇头叹气,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没用的。秦九韶抬眼瞧了瞧赵官家,官*家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朕正要着手解决粮价问题。”果然,赵官家终于说到了重点,她兴冲冲地对几人道,“你们精通算学,也非官场中人,没有门第之分,想必不会与某些人同流合污。”闻言,几人心跳陡然加速,果然赵官家的下一句便是,“诸位可愿为民请命,为大宋荡清奸佞?”

为民请命、为大宋荡清奸佞!多么震撼的话,对于郁郁不得志的偏科士子来说,这句话简直不亚于天地轰鸣、震耳欲聋,激荡得几人心灵为之震颤。可想而知,几人当中定会有一人成为赵宋官家手中最坚韧最锋利最一往无前的利刃。至于那人是谁,赵芫现在还不得而知。

只见四人皆神情动容,几乎热泪盈眶,同一时间振声,“草民愿!为民请命!为大宋荡清奸佞!”

第80章 治商手段

“官家真是疯了,一国之君竟然插手商贾之事。”

大朝会之后,官员们三三两两携手离宫,满脸福态的御史中丞黄潜善跟身边的御史大吐着不快之意。

今日官家在朝会上,不仅提及户部要重新筛查各地商会的经营品目,整理成册上交朝廷,而且提到盐、茶、酒、矿产几项产业,有意使人清查的倾向。这不是在乱来吗,黄潜善咬着牙说,“官家不知这些产业多为上官私产,如果没有咱们这些人苦心经营,她坐在皇宫里,哪能喝的到五两金子才能买到一块的茶。”

“官家这是缺钱打仗了。”殿中御史王时雍摸着胡子,推测道。

“哼。”黄潜善不忿,身体朝对方倾斜,声音微不可闻,“蛮夷无非就是想要利益,给岁币不就能解决。非要和金人打仗,穷兵黩武!意气用事!还不许人反对。我看她为了打仗,日后还有得折腾大家。”

听见上司议论这个,王时雍连忙制止,手指暗暗指向身后。

两人身后,正跟随着其他的殿中御史,此时都茫然地望着会过头来的二人,看来是没听见黄中丞的逆反言论的。不过他们显然听见二人牵头的对话,殿中御史徐司朗快走几步,上前来,加入两人的对话,姿态恭敬极了,“两位相公,我从地方上来的时间不长,对国家大局的了解甚少。方才两位相公说盐茶等产业属于上官私产,竟是如此吗?下官不明白,这几项本来该由官府经营啊。”

徐司朗此人,是官家在兴仁府阵前登基时,提拔到身边的御史,黄潜善调查过此人,阿谀奉承之辈,只不过在赵官家登基时站对了队伍而已。他揣起双手,不咸不淡地嘲道:“官府经营,不就是上官们的私产吗。若没有上官们派专人看顾,这些产业哪里能赚得到这么多银钱。当年太上皇帝的吃穿用度,奢靡无比,哪个是皇室私库能供养得起的?可都得靠朱勔、蔡公相这些个上官经营有道,才能勉强维持住。”

“黄相公言之有理!”徐司朗连连点头,从表情上看,他是很赞同这番言论的,紧接着便露出了愤慨之色,“那官家现在想查手经营之事,岂不是卸磨杀驴,抢夺官员私产。真是太不应当了!明日小朝会,我定要上折子劝说官家!”

见他如此愤然,黄潜善脸上的疏远收起几分,颇有些关切地说:“此事你不要冲动而行,我等需要先和诸位相公通气,商讨出个应对之策,再拿到朝廷上讨论。”

说到底,本就是朝廷官营,国有资产,被某些人霸占为私产罢了。徐司朗脸上依旧愤愤不平,口中唯唯诺诺,心里则冷笑连连。他作为坚定不移的保皇党,可不会和这群蠢货一样,将当今官家看作和太上道君皇帝一样昏聩愚蠢的人。

倒不是他徐司朗有多正直不阿,而是亲身经历过兴仁府红袍加身、阵前登基之夜,明白当今官家是个手段不得了的皇帝。用独断乾坤、心狠手辣来形容,丝毫不为过。他深信与赵芫作对的人,下场绝对不会比那日被迫撞死在兴仁府府衙大门柱子上的官员强多少。

于是黄潜善、王时雍等人在下朝后说了哪些话,见了哪些官员,最后都被徐司朗写成了秘密奏折,呈送给了赵官家。

“黄潜善说要找大臣一起通气?”

“是,下臣亲耳所闻!”

少年官家看完折子,合在手里把玩一样敲着手心,不发一语,徐司朗悄悄抬眼,那道朱红的身影半边隐没在烛火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忽然,烛火晃动,官家温和的嗓音复而响起:“此事朕心中有数了,你继续跟在御史中丞的身边,为朕查探他在宫内外的党朋究竟有哪些人。”

官家不打算阻止黄潜善的阴谋吗?徐司朗不解,如果黄潜善成功联合群臣,对官家未来的计划肯定会产生极大的阻力。

徐司朗带着满腹为君分忧的沉重心情退了出去。

欲要让其亡,必先令其狂。不给这群从徽宗时留下来的老臣们作妖的机会,她又怎么能翦除掉中枢当中生长得不合适的那部分。

整个大宋经商的风气从上至下,所有官员家中都在做生意,这个体系太庞大,想一下子切断是行不通的。

但赵芫必须给这群人上一把锁,该碰的不该碰的,要划清界限。越界者,死。

这个界限,就是大宋律例。侵吞国家资产,在宋太祖时期的宋律中,便是无可争议的死罪。朝廷产业、兵丁、税收,都属于国家财产。

倒不是赵芫急功近利,想将百年来所有赵官家没能解决的弊端自己刚刚登基就彻底解决掉,而是北面抗金等不及徐徐图之或连根拔起。

只能杀鸡儆猴,尽量收回一部分的国有产业,先用于支援抗战。

赵芫面无表情地低声自语,“刘光世啊刘光世,你可千万不要令朕失望。”做不到将功抵过,就只能当被杀的公鸡。

“吴俞,高宪昌几人到了何处?”

守在殿内毫无存在感的殿前司都指挥使突然有了存在感,“高宪昌,周宣之,叶挺已经分别到达北面商盟和南面商盟的总部所在,化身粮商开始做事了。”

“嗯。”知道这几人的行事顺利,赵芫也就放心了。官员经商不择手段,可以用律法钳制住,但民间商会里的苟且,却还得从民间着手解决。这件事急不得,慢慢来,迟早一个一个都给她好好做人。

赵官家坐在烛火下,继续批阅每日从全国各地呈上来的奏折。

吴俞沉默地退回自己的位置,继续当值。只不过时而瞥向上首的官家时,会忍不住想,官家登基以后,变得沉稳了,往日的什么事都用拳头解决的武德帝姬如今也会收敛锋芒,以手段治手段。

仿佛曾经游离在游戏规则之外的人,突然领悟,并加入了这场以国家为棋盘的看不见血的游戏。

一种无言的惊惧悄然在这位陪伴了赵芫十年之久的殿前司都指挥使心头浮现,他垂下眼,姿态更加恭敬。

十一月二十日,江宁府,扬州城。

扮作粮商的高宪昌通过打点,得知了南方商会的副会长焦宗文要去百花园私会红颜知己,于是准备好行头,带上家丁大摇大摆地进了遍地是美人的江南园林里头。

这里面的派头和普通的青楼不一样,老鸨丝毫不显谄媚,只问来人想见哪位佳人,她便领路前往,若没有想见的佳人,也能在园林中参加诗会酒会,偶遇多才多艺的美人。

瞧这里的架势,恐怕比东京城里的青楼还要讲究。不过高宪昌来此带着目的,没有心思和佳人相会,他高昂着下巴,身边家仆帮忙当嘴替,道:“自然是云梦娘子。”

老鸨见两人的打扮低调奢华,没有怀疑他们的身价,合掌微笑:“客人来的恰是时候,云梦娘子就在水榭中与众人填词作赋。”

云梦娘子正是焦宗文的红颜知己,高宪昌眼睛一亮,叫老鸨速速领两人过去。

而水榭当中,倒也没有许多人,只寥寥五六人分坐在矮桌后,几名素衣凤钗的女子陪在左右,时而读书,时而弹奏,画面唯美引人入胜,不知情的人见了,丝毫不会以为这里是青楼楚馆。高宪昌多看了这副画面几眼,心里对焦宗文此人产生了大略的印象。

好色贪美,但极度爱惜脸面。即使找青楼名妓,也要找像柳如是般的好女子。

高宪昌落座,众人见他面生,问他哪里人。这便在打探家世了,他将用于伪装的身份托出,从西南县城来的粮商,想在江宁府做笔大生意,将粮食倒卖至西北边境,西北战事打到如今,粮食在那里肯定供不应求。

闻言,众人哈哈大笑,其中一名黄衣粉面的女子更是特地看了眼她身边的男人,娇笑说:“那你可来对了地方,这里有位大人物,就可以做主扬州的粮食卖不卖你。”

见高宪昌满头雾水的表情,焦宗文志得意满,觉得在红颜知己出了风头,主动问高宪昌想买多少粮食。

高宪昌连忙起身作揖,神情尊敬:“若有一万斤,便收一万斤,若有十万斤,就收十万斤。多多益善。”

嚯,哪来的粮商,这么大的口气,焦宗文确认自己没听说过此人,沉吟起来。

高宪昌匆忙起身,走到那桌前,前倾身体低声说:“我家在西南虽只做小生意,但这回来扬州,却肩负了宗族振兴的重任,族中叔伯交代,务必办成这趟生意。这也关乎了我的前程,兄台如果能助我一臂之力,弟弟永远不会忘记的。”

焦宗文还是没有应答,只叫云梦娘子给他斟酒。

高宪昌目光瞥向温柔多情的黄衣美人,姿态自然地装作观看二人面前填好的词曲,运用起他这些年投入在官学上的努力结果,拿出十二分的演技,满脸惊为天人,极有水平地吹捧了一番,引得云梦娘子心花怒放时,仿佛恰好想起什么事情般,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帕展开放在了两人桌子上,一颗硕大无比的光彩四溢的珍珠赫然展现在众人眼中。

云梦娘子红唇微张,讶异地问:“这是……”

“先前四处跑商,无意间从外族人那里收到了这颗难得一见的北珠。本想留着自用,但今天突然见到云梦娘子填的词,哪还能留下,唯有交给您,才不负北珠之光芒。”实际上,北珠本就是为了焦宗文的红颜知己准备的,但高宪昌自然不会直说,反而将这场贿赂描述成了美好的意外。

“宗文……”云梦娘子为难地看向焦宗文,目光带着隐隐期待。

北珠,尤其是如此成色大小的北珠,在江南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自从金人起兵反辽,后又侵宋,南北的北珠生意几乎断绝。如果她能拥有这颗北珠,在整个江南就是独一份的。更别说,得到珠子的过程如此风雅,往后数年内自己恐怕都会成为别人争相赞美的才女。未尝不能和名满天下的才女柳如是争一争。

显然红颜知己的威力,对焦宗文来说,比直接给他送钱还来得有用,对高宪昌的态度当即松缓不少,提点他明日去焦府详谈,至于今晚和他们一道吃酒填词,以文交友。

论文采,高宪昌比焦宗文这样实打实的商人不知高多少,自然又在诗词歌赋上惊艳到了对方,两人酒过三巡,已然称兄道弟起来。

翌日,高宪昌携礼上门,焦宗文热情接待,不仅和他谈好了第一笔米粮生意,还承诺只要高兄弟生意做得长久,日后就引荐他加入扬州商会,正式成为扬州粮商的一份子。

至此,高宪昌终于放下了高悬的心,官家交给他的任务,已经达成了初步的目标。

同一时间,沿海通州城,叶挺接触到海商会盟。河北东路大名府,周宣之接洽北方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