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趁着女官不注意,将药倒进了花盆里。如此做了两次,女官很精明地发现了,厉声指责,重熬一碗要怀珠立即喝下,否则便上报太子殿下。
怀珠不惧下人的威势,面无表情道:“他要知道就知道,能把我怎么样。”
女官道:“太子殿下会亲自过来看着您喝。”
怀珠带着几分叛逆,将空碗撂到一边,“他过来也没用,不喝就是不喝,我会怕他么,我又不是他手中木偶。除非他放我出去。”
女官真的去告状了。
怀珠望着女官气急败坏的背影,胸中的堵塞之意方消减了几分。揉揉眼睛,眼睛确实好疼,但她就是不想喝药。
太苦了。
她的生活已经够苦的了,何必还用这些药石为难自己。况且她现在已经适应了黑暗中生活,盲眼也没什么可怕的。
陆令姜若有心救她的话,怎会这么多时日过去了仍杳无音信,她凭什么听他的。
现在,她只有一个最卑微的愿望,活着。她不明白自己一个小女子而已,活在世上又能对朝廷有什么威胁,群臣非要杀她不可。
半晌,女官居然真请来了太子殿下,朝怀珠扬扬眉,一副得志的样子。
怀珠本来手里在玩着几枚凉丝丝的棋子,见此,嘴巴绷起来,不自在地垂下了头。
她以为不会有人来,还穿着寝衣。
陆令姜挥挥手遣退女官,踱到怀珠面前,冰凉的指尖剐了剐她的脸,沾了几分质问的意思,“为什么要倒掉药啊?”
他今日穿了身玄色云纹的长袍,两臂个各有束腕,样式利落干净,偏向正统,像是刚从朝中赶过来的。
怀珠皱了皱眉,打掉他的手,“不想喝。你别逼我喝。放我出去。”
他微微责怪,“放你这罪犯出去,叫我如何善后?太子也通敌叛国?”
一边说着,一边端来了热腾腾的药,舀了勺在她唇边,“听话,喝吧。”
怀珠瞥见他深褐色腰带上挂了个新的香囊,淡黄流苏,云彩乱色,很是精致好看……未免想起自己前世也傻傻送他很多香囊,熬夜绣得眼睛疼,他却一次都没戴过。
他到底是看不上她的人也看不上她的手艺,别的佳人送的,便欣然戴了。
既是如此,又假惺惺关怀她作甚。
怀珠扭过头去。
陆令姜见她似乎在赌气,一时束手无策,又见她目光从自己腰间香囊上淡淡扫过,登时会意,道:“珠珠,你生什么气,这是你送我的,我戴也不行了吗?”
说罢他摘下了下来,交给她仔细验看。怀珠怔怔眨了眨眼,视力确实不行了,那一针一线还真是她从前绣的,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怀珠一愣,不晓得他为何突然动怒。明明刚才说起偷吃避子药的事,他都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怪自己僭越么?可后宅之事本归太子妃统领,算不上僭越。
“那也是为殿下考虑啊,”
她绷着嘴争辩一句,“连普通王侯世子家中都有十几名侍妾,殿下您这般空置后宫,实在是不像话。主要是……”
主要是他需要子嗣,她却不想生。
所以为了对得起他,也为了他不再逼迫自己生,她不会阻碍了其他女子青云直上的道路,主动寻愿为太子生子的妾室。
陆令姜脸色隐隐发白,眼底漫是冷意,“很好,你就是这么给我当太子妃的。”
怀珠恳然保证:“殿下放心,我不会和她们争风吃醋,更不会为了争宠做出什么陷害勾当,我甚为太子妃会替殿下把您喜欢的女人照顾好,不如先找两个试试。”
“你明知道我喜欢的是你……”
他忍不住情绪失控,话说到一般哽住了,眼尾泛红,隐隐杂着一团冰凉漆黑的雾气,整个人也萧条得紧。
“你不爱我就不爱我,用得着用这些话伤人么。”
说罢唇角抽搐了下,提了外袍就走。
怀珠留在原地,微风吹拂,孤零零独自,发丝有一些些凌乱。
这还是陆令姜第一次甩脸子拂袖而去,竟然只是因为这点事。
扪心自问他说的话没错,每一个字都是为他考虑的,态度也端正。可他却动了雷霆大怒,好像她羞辱他一样。
冷静片刻,又想像陆令姜这样血气方刚的年龄,无论前世今生都没搞过女人,怕是在那方面的洁癖不是一般的厉害。自己说起来不过是他的一个阶下囚,蓦然触碰他的忌讳,他自然生气了。
可每每在榻上的时候,他都将她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翻着花样儿地浪,索求无度,重欲得很,一夜六七次也是有的,怎么看都不像清心寡欲的样子。
一个人为何能如此矛盾……
怀珠沉吟许久,微微惭愧,百般难以索解。太子这般拂袖而去,她还不知怎么回东宫,兴许连马车也没得坐了。
他若就此腻了也好,她索性收东西回白家,省得他一日日看贼似地监视她。
这般想着也没急,她独自在小秋千上荡悠了会儿,望着燕子掠檐低飞,池塘游鱼排荇,天边白云缓缓变成苍狗模样。
从前那个温柔体贴的太子哥哥,现在变得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不仅禁锢她的自由,连一点点太子妃的权利也不给她,甚至连后宅都不让她管理。
他方才说喜欢她……但人在盛怒之下说的话往往没什么可信度,而且他雅擅甜言蜜语,似这般情情爱爱的话信手拈来。
陆令姜说罢懒得再多说别的,低低咳嗽几声,擦去唇角的血渍,便倾身覆上来,要捏开她的嘴将酒灌下去。
正当此时却忽然一官袍人影闯进来,噗通跪下来,随之而来的是追击的侍卫,叩首道:“陛下!请收回成命!饶她一命!微臣愿意替她死!”
说着清流书生砰砰砰磕在地上,流血。
正是许信翎。
“微臣替她喝毒酒!”
第146章
约定
陆令姜和白怀珠均是一凝。
他给她灌的哪里是毒酒,仅仅是烈酒,刚才他都饮半天了。
只因许信翎方才一直在外候驾,捕捉到了只言片语,误以为陛下拉着怀珠陪葬灌毒酒,这才不管不顾地冲破刘公公等人的防线,舍命冲进殿来。
他写的绝不是赦免圣旨。
然风光只是表面的,白家伺候的丫鬟们却清楚,太子殿下已多日不曾来看过四小姐。
眀瑟先被太子罚了跪,后又被白老爷罚了跪,膝盖刚刚才有好转。
“确切消息,太子哥哥已打算娶晏姐姐为太子妃,过两日就会登门造访,四妹妹你的美梦马上要到头了。
言语奚落,不无幸灾乐祸之意。
怀珠正读着一本金线装裱的佛经,闻声静静翻了一页书:“是吗?多谢大姐姐告知。我祝他们百年好合。”
“你没听清?太子哥哥他不要你了。”
眀瑟皱皱眉,又强调了一遍,“听闻你还敢甩脸色给太子哥哥看,这次玩过火了,他不打算给你位份了哦。”
怀珠淡淡弯唇:“那好呀。”
眀瑟撇撇嘴,自讨了个没趣儿,腹诽了句“瞎子还看什么书”,黑着脸走了。
怀珠的眼疾愈加深重,确实不大能看书。只是她养父张生是个书痴,她深受熏陶,亦生性嗜书,闲来无事翻两下,如数家珍,仅嗅嗅墨香也是好的,免得被蠹虫蚀了书页。
待眀瑟走后,怀珠遣画娆到白家院落周遭看一圈,东宫的卫兵已全部撤走了。
画娆最懂她心思:“姑娘要出门吧?还见上次那位师父?奴婢给姑娘备了肩舆。”
怀珠点头,却不乘肩舆。换了身朴素低调的白绸衫子,未跟白老爷报备,从小后门溜出去了。
白家不比太子别院,处处自由许多。待街上观人人嘈杂的市井风光,人烟稠密,个个华服珠履;茶坊酒肆,吆喝卖唱,热闹非凡,飘荡着人间烟火滋味。
淅淅沥沥犹下着牛毛雨,怀珠走得快,难为了画娆小步快趋为她撑伞。街边的饴糖,樱桃煎,她都想尝尝;奇货居,成衣店,她都想去买买。
至约定的酒楼,妙尘师父早已等候。城里搜查叛军的禁令还未解除,妙尘一个月来东躲西藏,今日才得与怀珠会面。
照例由画娆在楼下把风,妙尘师父和怀珠去楼上雅间谈。
上次见怀珠,她形销骨立,好像一具被吸干精气的行尸走肉,而这次她气色焕然,抛开眼睛的痼疾不谈,颇有种脱胎换骨的精气神儿。
妙尘欣慰:“告诉师父,你现在情况如何了?”
怀珠道:“师父,我已离了别院,住在白家。”
妙尘道:“很好,一步步脱离火坑。”
以后的路虽然难走,只要她这徒儿绝不回头,绝不回到那太子身畔,绝境也能变通途。
“这是雪顶含翠,师父特意为你点的,快品一品。”
外界冷雨纷纷嫩冰犹薄,师徒俩在温暖如春的茶寮内,蒸栗色的烛光下,半点感受不到冬天的严酷。师友徒恭,会心一笑,其乐融融,心暖手暖,怡然自在。
……
长济寺。
方当初冬,清寒扑面,山脚还自下雨,山顶已飘飘然落雪了。浓雾弥天,长济寺庙门前几丛黄菰竹,枯败的枝叶挂了层裂纹状的霜,凄风哀雪。
陆令姜在雾气中徘徊良久,露水沾衣,寺门才终于又敞开。
小沙弥走出来,阿弥陀佛一礼:“施主,您请回吧,师父不见。”
陆令姜若有所失:“为何呢,小师父,此番在下只是求药而来,愿多捐香油钱,你们佛门讲求慈悲为怀,为何见死不救?”
小沙弥道:“阿弥陀佛。师父的原话是,施主身上杀气重,渡不得。”
但见长济寺门前霉迹斑斑,荒败萧条,常驻僧人不过寥寥数位,全是当年的灭佛之故。他太子殿下手中,实染满了太多无辜僧人的鲜血。
陆令姜无话可说,赵溟见寺中僧人似对朝廷有怨怼之意,登时欲拔剑。
陆令姜思忖片刻,道:“小师父。我佛慈悲,即便不渡我,也不能不渡无辜的可怜人吧?”
那小沙弥犹豫了下,再去通报。
郭御医说过那位起死回生的莲生大师,俗名叫李回春,脾气怪,规矩多,早已了却凡尘,遭他拒之门外的患者每年数不胜数。
好在半晌小沙弥终于敞开寺门,陆令姜叫赵溟留在寺外,独身前往。
寺中小佛堂,五尺来高的台基,庭前削薄的乌檀木作小轩棚,单色石子铺路,法相庄严的佛像正位于厅堂中央。
陆令姜未贸然闯入,只颔首立在堂外。他长身玉立,恂恂有礼,气质若雪纸诗卷扑面而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斯文端方,衣冠楚楚,怎么看怎么带着读书人的风骨和典范,怕是连山间蝼蛄都舍不得踩死,哪里像会杀人的样子。
连那仅有的看起来很凶的三眼白,都被他眉骨下淡缥青色的阴影遮去。
他拜道:“莲生大师。”
莲生大师正自坐禅,睁开眼皮,首先洞察的不是他的外貌举止,而是他脖颈间那一道早已痊愈的疤,又长又深。
单凭这一点,便知他前世杀气重,今生杀气也重,根本掩饰不得。
记得没错的话,他是太子。
太子生得俊美,容貌实在特殊,给人印象极为深刻。
莲生大师会看面相,太子双目自然流露时瞳仁微微上吊,露出下方三眼白,外加下泪堂一粒小小黑痣,纯是罪孽深重的面相,这类人多半蛇蝎心肠,该当远离。
回想当年诛佛时,太子也的确如此,许多和尚都命丧他手。明明是性情极冰冷阴暗之人,却偏偏装得温朗爱笑,好似仁慈博爱,发了什么菩提心一般。
莲生大师问:“施主远道而来,不惜在寒山久等三个时辰,究竟有何贵干?”
陆令姜心中清清楚楚和佛家的过节,当年他为刀俎佛门为鱼肉,如今恰好反过来,自己成了那卑躬屈膝的下位者。
他低眉合十:“大师。求佛,求药。”
“求什么佛,求什么药?”
“求药王如来菩萨,治眼疾的药。”
莲生大师道:“为谁?”
陆令姜顿了顿,思量了一下措辞,缓缓道:“为我……算是妻子吧。”
莲生大师猛然忆起,当年长济寺遭戮之日,太子曾对古佛上了一炷香,结果是左中持平,右稍短,大凶之兆的催命香。
当时解签的沙弥为了保命,说此香虽名为催命香,有破解之法,家中供一座观音镇宅即可。
沙弥的本意是劝太子向善,时时念经拜佛,或许能将他感化。
太子从善如流,没多久还真请了座镇宅观音。只不过那观音不是泥塑木雕,而是活生生的人,一个姑娘。
造孽,他造了多大的孽。
“若老衲偏偏见死不救呢?”
陆令姜执著道:“在下愿日日拜佛,直至洗清当年罪过为止。”
莲生大师斜了斜眼,“那也要看施主心诚不诚。”
冷冷扔下这句话后,叫徒儿掩蔽斋室大门,徒留陆令姜在外一人。
什么也没交代,什么也没保证,外面山间凄风霜雨,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寺门前,唯有空荡荡的一块大青石。山路蜿蜒隐没在云雾中,四敞大开,随时能离开。可离开了,便没有药。
赵溟奔过来,含了几分怒:“殿下,这些和尚不敬朝廷,属下看是找死,莫如您先回去,属下直接拿了他们治罪。投入大牢严刑拷打,您要什么药都易如反掌。”
陆令姜挥了手叫赵溟下去,他固然可以利用权势灭了长济寺满门,可图什么呢。当年灭佛为了清剿叛军,现在他为着求药。没有药,怀珠的眼睛如何治好。
陆令姜笑语解颐:“不用,你的忠心我记下了。山间景色挺美的,坐坐也无妨,你先行下山去。”
赵溟语塞,陆令姜却似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已在山石上落座。山石微凉,膈得骨头缝儿里都是寒的。他不欲就这么离去,便阖上眼睛,像沙弥一样打坐修禅。
莲生大师问他的诚心,那他就证明他的诚心,左右他曾亏欠长济寺良多。
赵溟恨然叹气,不知主子中什么邪。
浑浑噩噩中,山风寒得剐人脸。山上温度低,初冬的雪片悄悄落下,不一会儿就积攒成了又软又薄的一层。
陆令姜静候,直到寺门重新打开。阖上眼睛浑浑噩噩间,他忆起了自己的童年时光,父皇后宫三千人,母后戏子出身,只是一个寻常有姿色的妃子。
生下他,行七。他一个爱哭的小男孩,长得太“漂亮”,出生时又赶上父皇的宠妃难产,被视为不祥之兆。
稍微长大些,他成了许多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父皇偏爱宠妃生的九皇子而不喜他这七皇子,许多好事都轮不到他。
皇宫冷漠森严,父皇和他关系生疏,许多时候他只能远远遥望龙座上的父皇,没半点亲情味。想要的东西礼貌地求了很多次,一次也没得到过。
他在御书房中和其他皇子一块学习,四书五经那样厚,稍微背错一丁点就要受太傅的训责打骂。
未久,宠妃的小皇子坠马夭折了,罪名落在了他的身上。他那时不过六岁,很无辜,很慌,百口莫辩,流泪说自己没推弟弟,可哪有人信他。
母妃爱唱戏,也爱美,最爱穿银朱色的戏服。但她为了保护他主动认罪,被当成妖妃,父皇一条白绫赐死。
他小时候曾经也很喜欢听戏,从那以后再没唱过戏,再没踏足戏楼。笑,一度是他最讨厌的事。
……
陆令姜昏昏沉沉地想着往事,墨眉间不知何时染了一层薄霜。他青緺色的瞳仁眨眨,被冬日铅灰色的阳光微微透明色。
遥看乌鸦停在不远处一棵枯松间,闭着眼睛假寐,除此之外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周遭景色萧条落寞,再无活物。
果真是一句戏弄。
怀珠困意更深,就在她即将堕入梦乡之际,又听他断断续续的病弱咳嗽声,“要是答应,明日带你见一个人。”
怀珠清醒,“谁?”
他没说,只道:“你一定想见的。”
第147章
密窖
当欲念冲破理智的藩篱时,陆令姜十分想拉着她陪葬。但当欲念被理智压抑住后,他又意识到这种念头是十分肮脏。
她打算放弃生命走上绝路时,是他一次次地将她强拽回来的。现在如果她的生命被一道殉葬的圣旨扼杀,那么,一开始费尽千辛万苦治好她的眼睛又为了什么。
陆令姜陷入深深的自厌中。
白老爷略带惭愧:“怀儿,爹爹倒没想到你如此识大体,主动愿为你祖母服丧。”
毕竟怀珠不是白家的种,之前因为太子殿下的事,白家对她又不太厚道。
怀珠低沉嗯了声。
白老爷舒了口气,又絮絮叨叨:“爹爹知道当初你不愿意侍奉太子殿下,惦记着那姓许的后生。但这也是为你好,没有爹爹送你去太子那里,你焉有今天?”
怀珠声音沉静:“是得感谢爹爹。”
白老爷心脏一突,明明是感谢的话,却听不出半分感谢之意。
“那你刚才究竟和太子殿下胡闹什么?爹爹可都听见了。不准任性,待回去好好和太子殿下道歉认错,争取来年怀上子嗣,白家满门的荣耀就靠你了。”
怀珠似轻哂了下,没听进去。
白老爷微有不快,如今怀珠越来越不听话了。欲责备几句,又想起她做了太子的嫔妇,要报复白家只是吹吹枕边风的事,隐忍不发。
怀珠亦晓得白家不过看她有利可图,才巴巴过来攀什么亲戚。其实她已和陆令姜一刀两断,白家青云直上的美梦很快泡汤了。
山间腾起一阵银色的雨雾,枝条柔弱的树被打得东倒西歪,临邑最大的不好就是潮湿,春夏秋总在落雨,没完没了。
承恩寺山脚下的四季花卉影壁后,韩若真跪得双膝红肿,哭得嗓子都哑了,求饶道:“……饶命,臣女知罪,再也不敢乱嚼舌根了!”
赵溟监刑,无奈道:“韩姑娘,都是太子殿下的吩咐,属下亦无能为力,您还是好好跪着吧。”
就因为晏苏荷等人的搅合,白小观音要与殿下割绝。殿下固然不能惩罚未来太子妃,却可以罚帮凶的韩若真和白眀瑟,每人在雨中跪足两个时辰才允起身。
韩若真怨道:“殿下和白怀珠闹变扭,就可以拿我们撒气吗?凭什么。”
赵溟一瞪眼:“韩姑娘!注意您态度。”
韩若真住口,又哽咽说:“我真的知错了。只要您告诉殿下饶恕我,我有办法帮殿下哄回白姑娘,我保证。”
赵溟迟疑,不置可否。
韩若真慌了,她一个世家名门的大小姐哪里被罚跪过。越过影壁斜斜瞥见白小观音和白老爷的身影,忽然喊道:“白姑娘,白姑娘,求您发发慈悲救命!”
不远处的画娆刚要扶怀珠上马车去,韩若真跌跌撞撞奔过来,“之前多有得罪姑娘,如今深自后悔,求姑娘开开恩免我责罚吧……”
怀珠雪白的裙角顿时沾了个脏手印。
赵溟低低骂了句脏话,令卫兵速速将韩若真搀到远处。
“让白姑娘见笑了。”
怀珠微有纳罕,刚还趾高气扬的贵女竟落魄成这般模样,回过头,见陆令姜伫在不远处,刚从半山腰的遍布青苔的石阶下来。
怀珠顿时明白,韩若真他下令罚的。只是韩家也是有头有脸的贵族,他这般羞辱人家女儿,真当天底下没王法吗,韩家岂能善罢甘休。
陆令姜径直过去握住怀珠被雨气浸得冰凉的手,呵了呵暖,动作缓缓的,刚才的龃龉仿佛完全没发生过,半点和她恩断义绝的觉悟都没有。
他将生凉的唇触在她的额角上,有种压抑的欲色,柔情款款问:“担心我呀?”
怀珠皱眉,没头没脑。
他知她疑心罚跪之事,主动解释道:“那几个女子害得你我生了嫌隙,跪跪算什么,死了也不冤枉。我只护着你,谁也不能惹你不高兴。”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没什么特别的,却夹杂着冰凉狠毒,轻轻松松要人命。
怀珠想起前世他玩腻了她时也赐了她一条白绫,太子对待弃子,似惯来如此。
陆令姜见她神情有异,察觉说错话了,自顾自地改口道:“当然,今日图一时爽快罚了韩家女,改日我还得亲自登门上韩家赔罪。”
怀珠心思缥缈,只漠不关心着嗯了声。
陆令姜忽然将她的下颌轻掐向自己,怜爱不舍地圈住她纤腰,将她紧紧带向自己,贴身相依。他极低哑的幽怨在她耳蜗深处,只有彼此能听见:“……我对你不好吗?为什么你对我如此冷淡 ,又为什么要借着奔丧的幌子离开我?怀珠,阿珠,要不你别去白家了,我带你回东宫,实在有些舍不得你。”
他的力道带了微微的桎梏之意,仿佛下一刻便会反悔,让她跟他走。怀珠感受到危险,骤然缩回手,动作决绝,好似壮士断腕。
陆令姜微微讶然。
她几乎是使全力地推开他。
白老爷看得咯噔一声,生怕自己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得罪了太子,及时插口道:“殿下,怀儿为她祖母仙逝伤心坏了,嗓子嘶哑,见谁都心情欠佳,过两天就调整好了。”
陆令姜晾在一旁,隔了半晌才恢复了正常的语调:“是。人死不能复生,伯父和四姑娘都请节哀。”
又深深看怀珠一眼,见她深垂螓首,态度依旧坚决,显然是绝不答应自己刚才的提议,只好无奈让步道,“算了,好吧……爱回就回吧,稍后我也会去吊唁。”
刚才他在山腰的戏楼阖目小憩了会儿,做了个噩梦,到现在仍浑身冷汗。梦中俨然是个上吊的女子,影影绰绰的白裙好像怀珠的模样。
自从怀珠落水以来,他时常做些荒唐的怪梦,这次是最可怕的。她悬挂在半空,他脖子上的伤痕也跟着痛,一种无法言说的前世今生的痛。
隐隐感觉,她这次要和自己分开并非闹脾气那么简单,也并非哄哄就能搪塞。他怕她真有危险,所以才不愿意她离开他的视线回什么白家。
当下陆令姜轻轻喟叹一声,挥手叫来赵溟,就由赵溟继续护送怀珠父女归家,负责路上安全。
齐刷刷的两排兵将,披坚执锐,得百十来号人。
白老爷惊得目瞪口呆,回白家而已也经得起如此兴师动众。怀珠十分反感,知道陆令姜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回娘家奔丧也要派人监视着。
白老爷忐忑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解释道:“冒犯了,但真的只是二位保证安全,出于好意。”
毕竟他做了那样一个怪梦。
怀珠淡淡哼了声,终于忍不住脾气:“你要不要把我双手也绑起来,省得跑了?”
陆令姜心情沉重,勉强一笑,道:“可以吗?”
怀珠道:“你说呢。”
他服软笑叹:“那我可不敢。”
怀珠冷冷:“你是不是有病。”
陆令姜百转肠回,刚才她对他熟视无睹,现在她才第一次和他互动,只要她理理他,骂他有病也好。
然而这短暂的幸福感并未持续多久,怀珠很快登上马车去,身影漠然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了。
白老爷被怀珠的大逆不道之言吓得半死,不敢横生枝节,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礼,也随怀珠登上马车。
怀珠闭目养神,关紧所有窗户,气息略有些不稳。马车刚前进几步,轿夫蓦然急刹住了,自是太子还有吩咐。
陆令姜撩开厢窗的帘,“小观音。”
“过几天接你去看玉堂春,记得,雅间我都包好了。”
怀珠面无表情坐在车内:“我不去。”
陆令姜逝过一丝忧郁,随即笑吟吟着,恋恋不舍地伸手进来摸雪色肌肤,不咸不淡地威胁道:“不去也得去,不去我真到白家绑你过去。”
他带着几分执著和放浪的深情,熟练地拉开怀珠双目上的白绫吻了一下她眼睛,潮潮热热。
怀珠扣住车窗。
他永远听不懂人话,听不懂何为恩断义绝,此生不见,一厢情愿地纠缠。
……
马车如期到了白家。
明净的翠绿挂在黑压压的老树干上,雨色氤氲下,天空有如一张大绿纸滃染,满纸的乌云浊雾。
白老爷方才亲眼看到了太子殿下和怀珠隔窗打啵儿,老脸羞得通红,惊叹于太子殿下竟对怀珠如此浓情蜜意,半刻都离不开。
一路上白老爷没少责备怀珠,怪罪怀珠不识好歹,还敢给殿下脸色看。
怀珠充耳不闻,见白家门前悬了白纸灯笼报丧,门楼砖雕一如往昔,雕刻梅兰竹菊,恍惚间阵阵清风把泥土清新的芳香送来,有些触景生情。
她一开始去承恩寺佛经会的目的,就是顺理成章听到白老太太的死讯,进而正当理由摆脱陆令姜,然过程却一波三折。
幸而,她最终做到了。
她已走出了那座困顿的牢笼,尝到了自由的味道,心情也似雨过天青的明朗。
昔年在太子别院活得抑郁,事事处于他的掌控之下,宛若似行尸走肉,现在自己也能独立了。
痈疽祛身,迎来新生。
人之将死,却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出善。
陆令姜再度笑启,神色笃定。禁不住侧头咳嗽两声,气息微弱。可他即便再微弱,只有还喘气一天,她就永远斗不过他。
阴阳为炭兮,以万物为铜。
万物在这天地之间,受烈火炙烤锻炼,何人又不受制于人。
“委屈你了。”他深深搂住她反复抚挲,反复道歉,意志却没一丝一毫的改变。
第148章
缺憾
圣上龙体抱恙,朝臣齐齐上谏早立储君之事,一旦山陵崩塌,保证江山后继有人。御座上的人却不为所动,只说一切自有安排,是为秘密暂不可对外公开。
宫中诸位太医日以继夜翻看古医书,寻求为圣上解毒之法。傅青则负责安定内外朝堂,揪出蠢蠢欲动的势力。盛少暄则四处寻找云游四海的莲生大师,急急似热锅上的蚂蚁。
整个皇宫都陷入一种慌悸之中,唯陛下对生死之事看得很淡,每日依旧正常上下朝,有时深夜孤灯一盏,伏案灯影幢幢,清幽的身形面对成山成堆的奏折,不知疲倦,莫名溢出几分伶仃之感。
白老爷忌惮着许信翎和怀珠的私情,并不十分欢迎许信翎,也不想和许家结交。幸好如今东宫的卫兵撤掉了,否则叫太子殿下知道,又一场塌天大祸。
许信翎入了白家门,倒也不曾僭越,每每只暗中与怀珠在垂花门前的慈姥竹林前会面,两人的话头浅尝辄止。
白怀安年幼,见许信翎长相骏雅,清硬不折,对许信翎的好感实多于太子殿下,愿主动和许信翎玩耍亲近。
许信翎哄着怀安,问怀珠:“如今白家的丧事也了了,你什么时候走?”
随即意识到这话问得不对,怀珠的一言一行都掌握在那人手中,为人妾室,逼不得已,这些事恐怕不是她能决定的。
纠结半晌,低声道,“……他是太子,只手遮天。在临邑呆着没有未来,莫如离开,寻个江南小镇自谋生路。”
怀珠道:“许公子说笑了。”
许信翎肃了肃眉,哄怀安先到一边玩去,近身过来秘密道:“如你愿意,葭月十六到城外大佛湖去,只带一些细软即可,我安排你远走高飞、隐姓埋名。”
大佛湖有些耳熟,位于香火繁盛的承恩寺一带,名字带有禅意色彩。
此事非同小可,远走高飞固然能一了百了,可风险也是极高的。万一被抓回来,依陆令姜的狠毒个性,别说折磨死她,连许信翎都会被牵连。
许信翎知她顾虑,自己也没必胜太子的把握。太子如今有监国大权,手底下北镇抚司的势力手眼通天,遍布天下,而他远没那么大的权势。
许信翎道:“还在筹谋阶段,只是问问你的意思。这样,无论你去不去,葭月十六我都会安排人在大佛湖接应你……”
话没说完,忽听得慈姥林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许信翎喝了句“谁”,却是画娆畏畏缩缩地出来。
“姑娘。”
画娆奔到了怀珠身后,神情异样,显然听到了两人的谋划。
许信翎知画娆是怀珠的自己人,松了口气。画娆身为陆令姜的手下能忠心为怀珠做事,着实难得,若换了别人听去恐怕他们已死无葬身之地。
当下不宜多言,白家眼线太多,许信翎朝怀珠拜了拜,改日再行细谈。
画娆目送许信翎走了,道:“……姑娘不必担忧,奴婢自当死守秘密。可姑娘真要听许公子的,远走高飞吗?许公子上有双亲要奉养,不可能和您一起的,最多是安排您自己走。姑娘可要为怀安小公子考虑考虑,您一走,小公子必会受迁怒的。”
怀珠看着地上劈竹练劲儿的白怀安,百忧如草,摆了摆手,暂不提此事。
但她也清楚,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陆令姜早晚会接她回去的。
她早晚得和陆令姜来个彻底了断。
……
隔日冬雪纷纷,怀珠带怀安出去赏绿梅,向白老爷告假,画娆也陪同着。
集贤楼近来有好几出一百多折的大戏上演,到地儿见到许信翎,画娆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她家小姐主要目的不是看戏,而是和许公子商量远走高飞之事。
画娆登时色变,显得极为恐慌。
怀珠特意没和许信翎约在太清楼,因曾在太清楼偶遇过一次陆令姜,知那里也是陆令姜常去之处,才会面在了集贤楼。
几人选在了三楼角落的位置,一整层都无人,恰能赏到楼下大戏。
台上,正是一出《杨门女将》,女将领的背靠四盏旗,头饰七星额子,脖系彩球,头上两只翎子一甩一甩的,十分英气传神,唱腔有点像名角儿小玉堂春。
怀安拍手大声叫好,许信翎叫怀安小声些,拿出事先的小礼物。前些天他也送了怀珠一枚观音坠,问怀珠为何不戴。
怀珠踌躇难言,那只观音坠早落于陆令姜之手,只得推搪说弄丢了。
许信翎也没在意,说起:“当初我四处找你,本想为我母亲退婚的事和你道歉,才发现张伯父不是你亲父,你竟是白家小姐。”
怀珠道:“我不是白家人,怀安是。”
许信翎道:“白伯父对你和怀安,还算好?”
怀珠淡淡睨着桌上几只色泽明丽的甜橙:“还行。”
许信翎瞧怀珠目覆白绫,刚才走路磕磕绊绊:“你眼睛似比前几日厉害些?”
怀珠道:“没事,老毛病了。”
许信翎道:“若不舒服,一定及时叫伯父为你请郎中吃药。”
怀珠笑了笑,嗯了声。
许信翎黯然,她和他的话仿佛很少。她不是一个黏人的人,也可能是自己魅力平庸,不足以让她露出活泼的一面。
她从前一直喜欢的,是那人……
耳边幽幽萦绕着戏音,许信翎一时恍惚。
怀珠亦不自在,此时戴在怀安脖子上的长命锁被他玩掉了,两人不约而同弯腰去捡,手指差点触在一起。
许信翎微微异样,率先将长命锁捡起,“好了,我来捡。小心些挂好了。”
却见怀珠一直保持在桌下弯腰的动作,似冻住了一般,久久没回神。
纱帘迎风飘荡去,回字形的戏楼客座对面,陆令姜斜斜倚在廊柱畔,双手交叉抱臂,静静站着,一双漆冷的眼珠。
怀珠心头猛然咯噔一声,周围仿佛瞬间褪色,下意识和许信翎拉开了距离。
怀安见了陆令姜,两只小眼圆瞪。
画娆也显得极为难堪。
陆令姜仰头阖了阖目,轻轻叹了声,神色依旧温柔:“白姑娘嘴上说为祖母服丧,实际却在酒楼寻欢作乐……如此,算不算两面三刀。”
见她今日穿了身蜜合色的窄袖对襟长衫,三裥裙,宝蓝色的暗缠枝纹,头戴白纱帷帽,看上去低调又文雅。
是因为和情郎约会,精心打扮的吗?
怀珠暗暗捏了捏袖子,不知为何她每次做亏心事都被他撞个正着。
她垂下螓首,声音低得自己都快听不见:“我没有。只是上街买东西……”
此地无银三百两,差点主动解释许信翎。
陆令姜长长哦了声,从木阶一步步踱下:“你的东西买完了吗?”
怀珠道:“买完了。”
“那随我回府吧。”
他淡淡玩味着扫了圈周围的几个人,语气也如外面的冻雪般静谧,“今日怎么回事,好好跟我说说。”
怀珠指甲暗暗掐进手心,紧张的空气中似有无形的丝线,将她牢牢缠困住。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竟以为自己有了同伴,想寻求同伴的帮助。
却听陆令姜尾音轻佻地上挑,“白姑娘在指望谁?”
他酂白的手心内,不知何时握住了她腰间一截月白色的绸带。周围隐隐铁器响动,她的身后也不知何时围满了化作布衣的暗卫,随时能将她押下。
怀珠蹙眉。
很多时候,陆令姜的称谓有特殊含义。怀儿,阿珠,小观音……
现在当着许信翎,他只叫她白姑娘,至疏至亲,好像完全不认识,又好像在提醒着她他们之间最龌龊最肮脏的关系。
怀珠轻抖浓黑的睫:“没。没指望。”
之前他来找她,她不卑不亢地回绝,是他迁就她。如今被他抓住把柄,情势逆转,变成了她迁就他。
陆令姜复又捻了捻她那一条绸带,好像锁在她腰间的锁链,转身就要带她走。
许信翎终于忍不住,叫道,“留步。”
许信翎一向和太子不睦,之前在朝中已多次交锋过。
当下嗓音略略急躁:“太子殿下,请您先放开白姑娘。她是无辜的,今日本出门带弟弟赏梅,我们真的是偶遇。您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责备于她,将来便是到了朝廷,也要遭受非议……”
陆令姜静静听他分辩,神色比雪色还冷,抬起下颌,露出那阴森森的三眼白,无情打断道:“许大人。您将手伸到我东宫来,才是活腻歪了吧。”
许信翎一噎,知他是个心狠手辣的,忌惮着自家还有年迈父母,未敢硬冲。
陆令姜懒得此时跟许信翎算细账。
他偶然得知了怀珠要来这里的消息,本想学学唱戏,亲自登台赔一场给她的。
为了逗她开心,他可谓挖空了心思,满含期望。
不想却撞见她和别的男人私相授受。
刚才,她对着许信翎言笑晏晏,眉梢儿俱是春意。两人更同时弯下腰去,跟拜堂一样。
那笑容曾几何时只属于他,他赏了很多年。连同白小观音这个人,都是他的私人藏品。
现在她头一次轻轻松松对许信翎笑,比对他还要自然,亲切。
他那最后一点点希望,在寒风中冻结粉碎,化为妒意与怒火。
各种复杂感情掺在一起,说不清。
烦躁胸闷,烧得难受。
……
当下情势已无法挽回,眼看阿姐要被抓走,白怀安情急之下抄起桌上削甜橙的匕首,直直便向陆令姜刺去。
“不准你伤害我姐姐!”
半大不大的少年劲道甚足,若真戳中了,能把人戳出个血窟窿。
众人皆一惊。
他放下,彻彻底底地放下。
人贵在放下,很多人苦苦经营了一生都不懂得放下二字,被执念纠缠,泥淖中苦苦挣扎,看似高高在上实则一孤魂野鬼。
他虽不念佛,但还好,他看开了。
日后,他携着新娘子,也要过平静怡乐的日子了。
第149章
驾崩
陛下日薄西山,数十名老臣联名上疏求陛下早定继位人选,以稳江山社稷。陛下年纪方轻,膝下并无皇子,唯有从宗室过继一名男嗣做太子,亦或立下皇太弟。
对此,陆令姜早有准备,密诏先帝膝下第四子、云南王陆方毅进京待命。至于继位人选,他早写于遗诏中,待山陵崩时方可宣读,为的就是防止众臣结党营私,节外生枝。
怀珠的养母秋娘从前是勾栏的舞姬,最擅剑器舞。怀珠曾为陆令姜自创过一套剑法“一剑钟情”——即舞到最后恰好能甜甜蜜蜜地跌在他怀中撒娇,亲吻到他,死缠烂打不厌其烦,小女儿家的把戏。此刻他带她挽的,正是那招“一剑钟情”剑法。
怀珠微有所感,剑柄自主转动两下,却不是跟随陆令姜的动作来的。剑尖交织,仿佛蕴含别样的情绪。两人曾经那些美好记忆,鲜活地浮在眼前。
一剑舞罢,陆令姜贴身啄了啄她的额头,含笑捻着她微翘的朱唇,一双温情脉脉的仙鹤目中清晰地倒影着她的身影。
“……你编的剑法很好啊,但其实不如两把剑,一支一见钟情剑,一把相逢恨晚剑。我们一见钟情,也是相逢恨晚。你送我一见钟情,我送你相逢恨晚。怀儿,咱们的感情从来不是没有回声的。”
回忆他初次看到那张《鱼篮观音图》,的的确确觉得惊为天人,一见钟情。
见她没甚反应,他又放下剑,郑重其事地竖起右手三指,祈饶服软说:“好啦,我发誓,我以后不再见晏苏荷。若再惹你生气,天诛地灭不得好死。你便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唇角带笑,长目潋潋,亮得像星星。
她那日抛下恩断义绝四字就走了,一直对他不理不睬,真真令他五味杂陈,今日他正式向她道歉,也是第一次正式挽回她。
后园夜景极美,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他的道歉够诚心,气氛也甚暧暧。观怀珠,她眼神迷离着,倒不像刚才那般坚决拒绝。
陆令姜感觉有戏,缓缓站起身来,垂下头,像小心翼翼对待易碎的瓷器,一记缱绻的吻将落在她牙绯色水润的唇间——他们的重归于好之吻。
怀珠却侧头避开了。
她生疏道:“我还有重孝在身,不能侍奉殿下,还请殿下找别人解决。”
腰间的白麻腰带,分外灼人眼。
陆令姜的希望骤然消散,小心经营的氛围被她一句话打碎,心头又酸又颤。
解决?难道在她眼里,他脑子里只会想这些?
联想起她教她弟弟的“烂人”,好像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顿了顿,没说什么,雨纷纷扬扬逐渐变成了雪糁儿,空气异常寒冷,凉得人心也寒。
自从落水以来,她那双生病的漂亮眼睛总是氤氲着一团雪雾,令人难以捉摸。
凉亭四面透风,久待容易着凉。
陆令姜独自干巴巴会儿,有点落寞,笑也不太能笑得出来,自顾自找话道:“那。今日也为你祖母尽过孝了吧?白家人那样欺负你,咱们一会儿直接回东宫去。”
怀珠秀眉微蹙:“我不。”
陆令姜气窒,三番两次被拒,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你不?你再说一遍。真要和我恩断义绝吗,你为何这般狠心。”
怀珠慢声问:“你逼我?”
她不冷不热的从容和疏离,让陆令姜险些喘不过气来。
他拍拍她的脸蛋,笑,神色却罩着一层鸭蛋壳青色,比月光还淡的忧伤:“没有……哪敢呢。若我现在真想要你的话,也可以的。你不说我老想着那事么,确实。这么多日没碰你,很是思念。小观音。”
最后三字咬字有些重,掌心的温度在她颊畔游走,充满暗示意味,气息胶着。
怀珠眼神几分冷,欲骂他无.耻,也实打实感受到了危险,他虽仪态举止翩然斯文,却并不表里如一。
他有权,有人,而她处于多大的劣势——柔弱的身子骨,见风使舵的娘家,甚至女子这层身份就是天然的束缚。
也是她太傻太天真,竟直直白白和他说出了断绝之语,以为能博得什么。
“……不住在东宫。”
她思忖片刻,退步道,“我的意思是,不住在东宫,你先让我住在春和景明院,行吗?”
陆令姜问:“为什么?”
怀珠不想回答,随口敷衍道:“因为你还没娶太子妃,先册封我,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他不喜不悲唔了声:“我说了,你不喜欢晏家,我就不会聘晏家。”
怀珠道:“那换一个主母呢?就会有什么变化?外人现在看我虽是美女,但我很快会人老珠黄的,你只是现在上头,不会一辈子喜欢我,到时候你和你真正的太子妃相伴,只会觉得外人碍眼。”
话平平静静,并无怨妇的哀伤之意,陈述一个事实。自从说了那句恩断义绝后,她对他好像真的放下了。
陆令姜问,“你怎么知道?”
怀珠声音微微尖:“我就是知道,我经历过。”
陆令姜缓慢迟疑:“……经历过?”
怀珠察觉失言,道:“梦里。”
说罢话头骤停,耷拉着眼皮,疲累的容色,一副久病之貌。黯然神伤,并不似是装的。
亭外枝柯间随风摇曳的枯叶,仿佛雨夜里的哭声。
好像说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头。
陆令姜微微心软,想起近来自己也时常噩梦缠身,感同身受,松开了她:“不会的,别杞人忧天。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他是浸淫在温良恭俭让中长大的,自幼仁义礼智信,清清白白,光明磊落,为了在波诡云谲的朝廷上站住脚,从没做过任何叫人拿住把柄的事。
唯一一次越雷池,便是强娶了她。
怀珠淡淡问:“喜欢我?殿下,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喜欢我现在这张脸。忘记告诉你我其实很快会瞎的,没法在榻上侍奉您,也没法讨您开心。”
他尝试笑着逗她:“我不会让你盲的,定会……”
怀珠打断:“那殿下,您知道我这是什么病吗。”
陆令姜一凝,那日郭御医只说是很严重的眼疾,却没说具体病症的名称。
怀珠替他答道:“绝症,眼盲的绝症。天生的,您以为买到一个完美无缺的大美女赏玩,其实是假货。”
他登感血撞心头,被她这话伤得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扎进心口,下意识捂住她的双唇,嗓音颤颤,难以置信:“住口……你说什么。什么假货不假货的,你这样是贬损我还是伤你自己。”
怀珠被他一捂亦有异样,这么简简单单的动作好像都是一种暧事,他和她从前的关系确实是特别亲近的。
两人对视,眼神拉丝,风花雪月。
他们不约而同地侧过头,均有些生理性的脸红。却真的只是生理性的,半点不甜蜜。
这座四面透风的凉亭,雾蒙美丽的夜色,一双代表了情意的长剑,好像都失去了原本鲜活的意义,变得枯萎黯淡。
隔了良久,陆令姜才缓缓放下捂她嘴的手,在鹅颈长廊边坐下,拽住她一截海天霞粉的披帛,捻在手心中玩赏:“……我并非要逼你,只因从前没将你的位份给到位,惹你伤心了,怕重蹈覆辙,这才执意请你到东宫去。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但我不同意分开。”
什么他都能帮她解决。
只要她不离开他。
他仰起脑袋来窥她的神色,虽笑,十分忧郁。怀珠藏匿着情绪,只看到他脖颈间一道又长又深却长好了的伤痕。
她侧过头,又躲。或许真有心事,但她显得不那么在意,也不紧迫。
云淡风轻,无所谓,冷冷默默。
总之,眼里没他这个人。
陆令姜心痛,她身上那种陌生感越来越强烈了,隔阂感也越来越大了。这种情况让他心慌,仿佛他将要抓不住她了。
他将吻衔在手中她那一截披帛上,再度尝试挽留:“怀珠,这世上我是你最亲的,你也是我最亲的,我们之间不要藏秘密好不好?有什么话咱们不能好好谈?”
纵使她决心要和他分开,判他死罪,也总得让他明明白白知道罪名是哪条,她可知道恩断义绝四字有多伤人心。
他不相信她真想和他分开,他们明明之前还如胶似漆的好,她说的一定是违心话,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都再三挽留了。
怀珠却不欲再纠结,闪身将自己的披帛扯开了,不咸不淡道:“我可以回去,但让我过完了祖母的头七。”
陆令姜立即应承:“可以。”
紧追着问:“那过完了你祖母的头七,你愿意去东宫了吗?”
怀珠道:“还是春和景明院吧。”
陆令姜略一沉吟,他们的从前,总在那座不大却温馨的小别院中。
她死活不愿去东宫,是……念旧吗?
怀珠亦漫不经心地想起,他曾经和她说的话。
——“小观音,下雨了。我将春和景明宅邸给你住,正临邑多雨,潮湿阴冷,才更盼望着与你春和景明。”
她以为他把春和景明院给她住是恩宠,实则只是她贱入不得东宫。又因她困居别院,后来他嫌她黏人时,也没人知道她和他的关系,人人只骂她爬太子的榻,临死前更没人能救她。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
两人话头尽了,仿佛隔着一层天然的屏障,戏谑与缱绻早已不适合二人。
怀珠随意将剑丢下,发出哐啷轻响。昔日情致缠绵的一剑钟情,现在却比灶炉的灰还冷。她理了理衣衫,并无在亭中与他多淹留之意。
陆令姜拖着尾音:“别走啊,陪陪我。”
她似没听见,背影走到连廊的拐角处,才顿了顿,余光似瞥见远处还站着披坚执锐的卫兵,这里明明是白家的内宅。
“太子殿下弄这么多卫兵守着,是保护还是监视?”
陆令姜哑然,他是做了噩梦,梦到她有危险才派人保护,哪里有监视之意。然细想梦并没什么可信度,何苦惹她烦恼。
他讨饶的笑:“好的。你不喜欢,立即撤掉。”
她许是点了下头,但连个谢字都没说,纤薄的身影就要闯进雨中。
陆令姜连连提醒:“陪我的呢?”
叫他撤了卫兵,就没下文了?
前朝既定,后宫也该做个最终安排。
三宫六院,其实只困着那一个女子。
刘公公道:“圣旨是陛下一早写好的,放在奴才这儿。”
怀珠敛眉沉思,心念微微一动,望着清朗的春光,眼前忽然浮现那个袭面书卷香、白衣清潇的年轻太子来,他仿佛斐然撑颐对她笑:没想到吧白珠珠,朕不要你了。
“陛下下朝了吗,我亲自去谢恩。”
刘公公再也绷不住,泪塞满眶,噗通一下跪下来,“娘娘节哀,陛下已于今晨崩逝了!”
第150章
离宫
怀珠耳边嗡地一声,心魂震慑,冷得出奇。虽然事先也有心理准备,但乍然一听来,还是有极大的虚幻不实之感。
“竟……是这般么。”
眼见太监们个个腰缠白布,满脸泪痕,若皇帝无事,谁敢在皇宫中这般打扮。
耳畔,传来九响丧龙钟声,高亢悲壮,庄重肃穆,余音不绝,回荡在漫长的寂静中。
晚苏抱着脏乱的戏服,瞥见桌边散乱的刻刀,瓷秘色的观音坠还只雕刻一半:“这次您犯太子殿下的忌讳,定然不能翻身了,还雕这些有什么用。”
以前雕了多少个观音坠,寒酸之物,何时见太子殿下戴过。
怀珠冷不丁一句:“你说得对,确实没用,那就摔碎吧。”
晚苏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见怀珠已然起身,神色漠然,将那观音坠往地面一抛,哐啷,玉断然碎成好几瓣,摔得个触目惊心。
“姑娘!”
晚苏吓了一跳,惊讶之意溢于言表,蹲地上捡碎片:“您疯了,奴婢只是一时气话,您雕了好几天的,怎么真摔碎了?您这么做给谁脸色看,怨怼太子殿下吗?”
怀珠道:“气话,你也知道你是奴婢,配说气话?”
这话夹枪带棒,晚苏一凛,白怀珠平日软软弱弱,生一遭病脾气倒大了,拿腔作势当起主人来。
怀珠知这婢子的心思,穿银朱色戏服献唱就是此人的主意,暗地想爬上太子的榻,自己挨过她多少口头欺负。
晚苏顿了顿,暂时揭过上个话头,换回笑脸帮着梳墨色的头发,“姑娘莫气恼,刚刚东宫传话说太子殿下已来看您了。姑娘病了一天一夜,得抓紧这次机会,多抹些胭脂遮遮病容,才得殿下欢喜。”
怀珠低声道:“他来关我的事。”
晚苏又一愣,还没等继续开口,听怀珠料理那件湿漉漉的银朱色嫁衣:“你告诉他我还病着,这个也拿出去烧掉。”
“姑娘……”
晚苏彻底懵,疑惑白怀珠吃错药,还是大病一场坏了脑子。
一针一线绣的戏服,竟说烧了。
往日听说太子殿下要来,白怀珠提前两三次时辰央她们帮她上妆,欢欢喜喜准备饭菜等着,今日却逆情转性六亲不认?
怀珠径直回榻上睡了。
晚苏唏嘘,白怀珠从前都被太子殿下捧在手心纵着,这次仅仅受了点打击,就像一具烧焦的死灰,不管不顾,怨怼太子殿下,破罐破摔,当真是自己作。
霪雨之秋,蛛丝似的雨脚下得遍地潮湿,稀疏又暗淡的星光,室内姜黄色的耿耿残灯,压抑着一层令人窒息的倦意。
入睡没多久雨水便大了,肥大的蕉叶发出噼里啪啦的动静,在风雨中飘摇战栗。室内灯烛全灭,月光像一层黑纱。
这样孤寂的夜怀珠曾熬过无数个,当时盼着有那人在侧,现在却巴不得清净。
朦胧中感到一双手轻轻覆上自己的身体,熟悉的温度游走:“睡得这样早?”
怀珠微怔,随即触电般缩回身子,前世惨死时的情景一幕幕浮现于眼前。
这嗓音化成灰她都认识。
对方却抓她脚踝拖到身下,轻易圈住了腰,笑笑:“害怕做什么,是我。”
随即一枝灯烛亮了。
朦朦胧胧的光。
黑暗的大雨哗啦哗啦地下。
陆令姜的五官显露出来,斯斯文文的面皮,微微上挑狭长风流的仙鹤眼,三眼白,还有他下泪堂那标志性一粒黑痣。
他重复了遍:“是我。”
再见熟悉的眉眼,怀珠呼吸沉重。
陆令姜脸颊被烛光映得暖黄色,“哭了?听下人说你发烧病着,眼睛也不大好。”
说着以指尖拭去她颊上泪痕。往常她受一点点小伤都要费心机传到他耳中,他不堪其烦,遂这次的事一开始没在意。
“朝上有人弹劾东宫,我才这么晚来探望你,实在对不住。”
前世他也用这样温淡的语气惑她,让她不停地心软沉沦,终至送了性命。
怀珠欲挥开他覆在腰间的手,陆令姜却顺势握住,试她的体温,“头还烧着疼吗?”
他刚从外面过来,拇指沾了些微寒,摩挲她的颈部动脉,那感觉恍若上辈子白绫缠上脖子时。
怀珠吞咽着情绪:“不疼了。”
陆令姜莞尔说:“你这般哽咽是还怪我了,总要给你敷个止痛两贴,见你安静睡了才能放心。”
捎来两剂止痛贴,揉碎药膏,暖热粉质的触感,覆在她额头。
他虚伪得跟圣人似的,怀珠怨意汹涌,一道冰凉的雪线从胸膛升起,撇开他的手,凶狠着低声:“用不着你管。”
空气骤然安静下来。陆令姜一怔,两人莫名其妙僵持。平日怀珠都软软糯糯的,走路恰似弱柳扶风,哪曾这般疾言厉色。
怀珠的情绪隐没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
僵持半晌,她还是抽噎了下,音调微微示弱,“……对不住。前日送生辰礼被您责怪,有些伤心了。”
陆令姜咀嚼着她的话,“我知道,是我的错。”
雨水滴滴答答自房檐落下,阴天特有的湿润质地,使得室内都若有若无飘着一层冻缥色的雾气。
这龃龉生得奇怪也不值得,陆令姜并不想和她吵,手指滴滴答答敲在她雪肤上,没急着安置,只和她说些私闺话。
怀珠却觉得身上一大块附骨之疾,疼痛得很,亟需清理。
见室内的白旃檀焚尽了,想再去续上些,趁机脱开陆令姜。
白旃檀也叫莲花藏香,焚烧的气味庄严圣洁,是佛家之香。怀珠曾跟着养父常年礼佛,养父以秘法调制此行香,日夜浸染,使怀珠身上也自带这种味道。陆令姜向来很喜欢,说是能缓解他的头疾。
陆令姜却轻轻捏住肩头,将她阻回来。怀珠一蹙,他得了她身上那股销醉的体香钻入肺腑,“有你,就不必焚香了。”
往日这些调情之语,她都羞羞答答地应承,或随他一块笑,主动探唇过来触他的唇瓣,两人顺势滚到一块去。
可今日她垂眼僵坐,脸色没有任何波动,如罩冻霜,完全不理会。
陆令姜稍稍敛了色.气,正经道:“莫气了,生辰之事确实怪我。我当时被许家的事烦晕了头,才乱责备你。”
怀珠仍听得个待答不理。
他道:“笑一笑?”
平时她温顺美丽,今日却一反常态,怎么哄都无回暖之意。
陆令姜未免暗暗纳罕,但他因落水之事亏欠了她,思量着总也要弥补她。
怀珠百念灰冷之下尽是仇意,抬眼恰好瞟见了他脖颈间一道卵色的疤痕,肉早已长齐愈合了,不知何时落下的。
“城里来了小玉堂春的戏班子,我想去看看。”
她淡漠地说着,掀起眼皮瞅他,瞳孔中有疾,雾蒙蒙一片。知他时间宝贵,便挑最费时光的事,“你会陪着我吗。”
果见他犹豫了:“叫下人陪你去好吗?我遣脚夫为你备轿。”
陆令姜一来不怎么喜欢戏子,二来许家因灾民之事盯上东宫,日日呈递弹劾的文字,他着实没时间陪她消磨。
怀珠左右也不是真心请他去。
他微感不适,在她身畔坐下:“莫如下次我们请戏班子到家里来,我与你同看。”
怀珠说:“不用了。”
陆令姜默了一息,再度让步道,“那好,我陪你去,两个时辰回来可够?”
怀珠眼色淡了:“一桩小事而已,殿下明明不喜欢何必呢。”
陆令姜有点自讨没趣,心情越来越无法平静,平日信手拈来的轻柔又甜蜜的语调,此时皆索然无味。
目光游走,忽然落在香楠己上齐齐整整的拼凑之物,“那是什么。”
怀珠一瞥,是摔碎的玉观音坠子,晚苏方才把它们拾起,原本是献给他的。
“观音坠子。”
“如何碎了?”
“不小心。”
那只瓷秘色的玉坠子她雕了好几日,没事就雕,眼疾发作也忍痛雕,晚苏来禀时说过。
陆令姜眼梢儿的春意一寸寸褪散:“那我哪日遣工匠师傅帮你补起来。”
怀珠摇头:“不必了,小玩意儿而已,左右您不喜欢,碎了便碎了。”
陆令姜听得膈应,送给他的礼物为何碎了便碎了,且他何时又说过不喜欢。
“你送的我自然喜欢,从前你的那些坠子香囊之类的,我也都留存着。”
怀珠抽出手:“殿下见过玉碎能复原的吗?”
陆令姜感觉莫名,声声句句不提他,却仿佛声声句句都在提他。
气氛再次窒息,往日她都是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甜甜地叫,前些天她还遣贴身婢女打听东宫太子妃的消息,纠缠黏人惹他烦恼,今日便冷眉冷目,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陆令姜敛起手,亦微有不快:“你今日真是任性。”
香烛于此时烧尽,留下绿豆褐的一脏团油烬。外面雨点疏一阵密一阵,濯得人心躁。
前日她失足落水,他一直对她存着愧疚。今日闻她发烧,特意冒风雨从东宫赶来。她心情不好,他也低声下气哄着她。
直到此刻,满腔怜惜之意化为乌有。
她这是怨怼他呢。
到最后,竟有些恶心,干呕了好几遭。
一个恐怖的念头渐渐从心头升起,她陡地醒悟——最后那几次,他和她都没避子。
如今算起来,已将近一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