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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出逃 旅者的斗篷 21011 字 23天前

第141章

盛怒

天色尚早,几颗蓝幽幽的星星明灭地闪烁着。室内昏沉沉的,丝丝暧然旖旎的气氛弥漫,凌乱散落的衣衫,未燃尽的帐中香,床榻上一对鸳鸯交颈而卧。

卯时五更,正是上朝的时辰。陆令姜轻轻扯开帘帐更衣,临走前回头吻了吻沉睡中的姑娘,轻怜密语,含情脉脉,暗情流动,犹如羽毛一般柔漾。

姑娘睡得前,眼皮朦胧地睁开一条小缝儿,哈欠连天:“这么早?”

却闻他道:“送我的?”

怀珠怔怔。

……原来他前几日也逼着她重雕一个观音坠子来着,她早忘九霄云外去了。

他迟疑:“不是么?”

细细端详,但见坠上菩萨眉如小月,玉面生喜,右手结缘印,左持白莲花的样子。略去摔碎的那一角不提,姿态惟妙惟肖,不知要花多少心血,费多少眼力才得雕成。

怀珠闭上眼睛:“是。”

陆令姜微微喜熨,这观音坠仿佛真破除了他的烦恼障。彼时他不过随口和她一个玩笑,她也如此认真。

又见玉摔坏了一个角,贻有微憾,几分怪罪自己,同时也怪罪怀珠。明明她心里还有他,却嘴硬说分开,暗地里藏着掖着礼物。

当下心头涌起怜惜,音调柔软道:“小观音,你真是最守信的一位小观音。眼睛病成这样,还做这样细致的雕活儿?告诉我是不是在外面街上买来的,应付我?”

怀珠轻轻抖动着浓密的睫:“我……”

陆令姜不等她回答就啄啄她的朱唇,停一停,忍不住又啄一下,旖旎笑道:“如何有关系,你愿意给我买也是心意,我皆视若瑰宝。你的眼睛不好,不能太费眼的。”

怀珠嗯了声,有点发虚。

避开他的吻,“殿下喜欢就好。”

陆令姜期待她也对他笑一笑,得到的却是她擦嘴的动作,好像自己多脏似的,多僭越,没经她同意就冒犯地吻她。

他还没被人这般嫌弃过,尤其是她。

心里咯噔一声,沉甸甸坠了下去。

平常最亲密最熟悉的举动,如今做起来却分外失礼,犹如侵.犯。

他的唇格外火烫,不自在地抿抿,尴尬和丢人弥漫在空气中。

两人面对面静默着,各自揣有心事。

怀珠察觉再和陆令姜共处下去,非得露馅儿不可,便推脱家中还有丧事:“夜已深了,我先回去,殿下也请回吧。”

陆令姜右眼又一跳,明明她刚巴巴送自己坠子,难道连他几句热乎乎的夸奖之语都不听就冷冰冰地要走吗?一前一后冷热对比太过强烈,坠子都不像她真心送的。他说什么话,她似根本不在乎。

可她以前做了什么丁点得意事,都会缠着他手臂,两只眼睛熠熠瞧着他,又撒娇又浪,非得磨他和她厮磨一般才罢休。

陆令姜那点子欣喜烟消云散,酸涨感盈满整个胸腔,强撑着笑:“你——”

但见她神色冰冷漠然,一副诸事不萦于怀的样子,不用说话就生生把他拒了。

他唇角的笑容渐渐也凝固了,今夜他注定不能和她共寝的,多蹉跎也无用,依言点头:“好吧。”

怀珠敛一敛衽行礼。

陆令姜似有所失,总觉得缺了大块东西,想抱一抱她再和她分开。可两人之间的距离远得还能再站下三四个人,空荡荡地吹着凉凉的秋风。

他垂垂眼,刚伸的手又不动声色地缩回。

两人一个走,一个停驻在原地。

一个再不回头,一个却流连忘返。

短短的走廊,怀珠的后背被陆令姜盯,往前走的脚步沉重,无比漫长。

她能感知到这种目光,也知道陆令姜意犹未尽。从前她鲜少有这般奢侈地独享他注视的时刻,现在她只如芒在背。

夜雨悲意地下着,万籁俱寂,无声诉说某些遗憾,犹记得当年。

新婚之夜,他温柔地解开她绳子,抚摸她头顶的疤:“谁把你绑成这样?”

喝醉那晚,他搂住她:“玩玩吗?”

画面一转,出征前,他笑:“好。我回来就带你去看一场小玉堂春的戏。”

白绫送来时,“这就是太子的意思。”

原来玩玩,就真的只是玩玩。

而现在,他又这么深情地凝视她。

怀珠敛起眸中情绪,依旧无喜无悲,加快了脚步消失在拐角的尽头。

……

陆令姜手握观音坠,她的背影消失在他视线的那一刻,空疏疏的,血撞心头。

幻觉忽然出现了,一位白衣姑娘的脖子悬上房梁。她不停地喊他的名字,哭泣说:“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救救我。”

幻觉很快消失了,徒留一片朦胧而孤寂的月光。周围黑夜冷雨如注,他心口忽然一阵锥刺的疼。

好奇怪……

最近总做这些荒唐的梦,一会儿梦见观音走了,一会儿白衣姑娘上吊。

今夜虽得了个观音坠,聊胜于无,但他这第一次郑重其事的挽留算是失败了,且败得溃不成军。

他还以为他多浪漫呢。

瞧地上那两把被弃如敝屣的长剑,如焚琴煮鹤,笑话,全是笑话,无声嘲笑着他。

陆令姜亦笑了,自己嘲自己。

目前她最大的症结是眼睛,他不该搞这些虚的,早日将她的眼睛治了,才能博她欢心。

他阖了阖眼,独自一人站在鹅颈长廊中静默良久,才拜别白家主人,喊赵溟离开白家,连同卫兵也一同都撤走。

……

翌日东宫有韩家到访,为了韩若真在承恩寺被罚跪一事。陆令姜说了几句客气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是名动天下的白小观音落在了太子殿下手中,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俨然有越演越烈之势,以后怕还有的闹。

盛少暄在太清楼摆酒席,请几位朋友都过去小聚。席间陆令姜虽仍文雅幽默,风光霁月,兴致却不似往常那般高。

盛少暄亲眼目睹了白小观音甩了这位太子殿下,又知太子殿下巴巴追人家到白家,却仍吃个闭门羹,没讨得半分好处。

当下忍不住阴损道:“太子殿下,白小观音连恩断义绝那么狠的话都甩出来了,这回是真生气了,您不得掉层皮才能追回来?”

陆令姜眼神凉薄,闻此从低糜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唇角漾起一涟漪,神态生动而惬意:“追?对不起,没打算哦。她要分开就分开,我无所谓的。”

二楼一爿敞开着,他半副身子都浸在酽酽天水碧的雨色中,骨肉匀满的骨节也托着一只天水碧的松竹梅纹瓷杯,斯文端方,真真跟没事人一般。

“啧,始乱终弃……我还以为你能有什么长进。”

盛少暄当真佩服太子爷这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那日陆令姜在承恩寺被分手,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还以为会怎么,原来这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你要是玩腻了,趁早放人家自由。”

陆令姜笑:“胡说什么。”

取出袖口中藏掖的一物,水滴形状,俨然是个瓷秘色的观音坠子,做工甚好。

盛少暄知白小观音多才多艺,剑法、雕工、佛法都是上乘的,当下不禁大愕,啧啧叹道:“天,这是她亲手雕给你的?这得雕多少日?”

“是呢。”陆令姜只把东西一闪而逝,盛少暄都没看清。他往日最清白不过的眉眼,却似藏匿了些复杂心事,嘴上却云淡风轻:“谁追谁,一目了然?”

盛少暄齿然,一旁的傅青却若有所思,他家也常在玉石古玩圈走动,觉得这坠子有几分眼熟。

几个狐朋狗友喝罢了酒,皇宫传来皇后娘娘的旨意,请太子即刻入宫一趟。

太子殿下养了白小观音当外室,晏家以为奇耻大辱,多次要陆令姜给一个解释,后者皆闭门谢客,终惊动了皇后娘娘。

别人或可推诿,皇后娘娘却是太子名义上的嫡母,一个孝字压死人。

至皇宫,皇后劈头盖脸指责:“太子,你沉迷女色,为了外面的卑贱女子,竟糊涂至此。你知道外面多少大臣上奏弹劾你?母后辛辛苦苦扶持你上位,如今你却快把皇位丢了。”

陆令姜坐在下方漫不经心着,仁义礼智孝,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皇后续续道:“……晏侄女哭了两天两夜,寻死腻活,母后令你立即前去晏家赔罪,张罗着明年开春与晏家晚婚,并承诺灭了那卑贱女子的口。”

陆令姜下意识沉了沉眉,淡淡说:“母后说笑了。一个姑娘而已,没必要杀人吧?”

皇后道:“你身为太子,不以身作则,未婚养了外室,对正室来说是奇耻大辱。本宫更听说你打算在东宫给那女子位份?若不就此绝了后患让晏家放心,他们将来如何再支持你的皇位?莫忘了许家等一众守旧派都对你虎视眈眈。”

陆令姜寒声夸了一句,素来律下宽厚仁爱的名声再也维持不住,咬牙切齿地吩咐道,“搜。把那一老一小两个贱婢捆了,直接押到朕的面前!”

怀珠闻言瞳孔骤然放开,激烈反抗,却被他牢牢摁在床榻上。汹涌的爱意与恨意同时交织,如洪水决堤,给人以溺水的窒息感。

他再也不是那个含而不露的东宫太子,而是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一国帝尊。同样,他想要一个孩子,她就必须生。

“不要,不要……”

怀珠拼命地摇头,几乎到了哀恳的地步,泪水颗颗淌在他的手背上。陆令姜却只一手控制着她纹丝不动,死死盯着被狼狈押进来的两个婢女,心肠冷硬如铁,眸底射出寒光。

第142章

龙榻

重华宫伺候的宫人并不多,除却周嬷嬷母女,就只有一些在外围做事的促使宫女,侍卫则完全不能踏进宫门。

当周嬷嬷母女像牲口一样被押到圣驾面前时,惊恐万分,浑身筛糠。那位年轻帝王周围泛着寒气,如黑云般可怕骇悚的威压寸寸将人活剐,衬以窗外肆虐饕叫的寒风,简直似三堂会审的阎罗殿。

娘娘,亦被控制住了。

只是贵人不喜欢彼此互相了解,从不让她打听他的私事,也不惜得听她童年的事。每当她窝在他怀中喋喋不休地阻止他睡觉时,他就会揉揉她的脑袋,疲累又不失礼貌地说:“安静些。”

贵人对她的一切都不兴趣。

她跟他说:“太子哥哥,我的眼睛好疼。你可以帮我治治吗?”

他却只笑谑着亲亲她的眼皮,满腔的风.流轻慢:“疼?这样你就舒服了吗?”

她笑了,却又默默咽下一滴泪。

她没告诉他,太子哥哥,我没有和你撒娇,我只真的疼。

眼睛好疼,比你不要我了还疼。

后来她瞎了。

也是后来她才知道,他要她只是因为白小观音的称号,只是看中了她的皮囊。她的眼睛是绝症,他不会花那个人力物力给她看病的。

一见钟情,其实是见色起意。多么可笑的一见钟情,她还天真地以为真会有人对她一见钟情。

往事如烟。

怀珠迷迷糊糊坐了会儿梦,眼睛有点痛,想揉揉眼睛,抬首却蓦然看到了陆令姜的身影。

她激灵一下,还以为自己幻觉了。

陆令姜确实近在眼前,他一袭吊唁逝者所着的儒雅水纹素衫,稍稍歪着头,神情温柔又忧郁,不知何时到来,好像已经凝视她许久了。

柔声问:“怀儿,做噩梦了吗。”

怀儿……

怀珠恍惚了下,怀儿,小观音,小菩萨,阿珠,珠珠,四小姐,陆令姜对她杂七杂八的称谓一向很多,每次都不同。哪个称呼她喜欢,日后他便会见风使舵地叫哪个。这次大抵听白老爷叫怀儿,他也跟着叫。

前世她还觉得他这一点暖,为此小小感动过。现在却知道他是浪子中的浪子,负心人中的负心人,所谓的感动只是他撩弄姑娘的一种手段罢了。

梦境和现实混淆着,怀珠难堪地抖了下,本能地甩开他的手向后避去,双唇极轻极低翕动了声:“……你别杀我,疼。”

陆令姜没听真切,微弓身子道,“怀儿你说什么?别躲,是我。”

地面凉,欲伸手将她抱起来。

他白纻秋衫如雪色,面若谦谦君子,浓黑的身影将她笼罩,肌肤一相触的滋味,像极了每次在床榻上他在上她在下,他把她弄哭的感觉。

怀珠下意识闪避,眼疾也发作起来。

此时白揽玉被两人动静吵醒,突然见灵堂内忽然多个男子,讶然失色,立即制止道:“你是谁,怎么大半夜闯入我家?”

陆令姜一滞,认得白揽玉,客客气气致歉道:“叨扰。来吊唁的。”

白揽玉皱眉,吊唁的客人他都熟,哪里有这么一号人物。眼见外面森森鬼火,冷月窥人,有谁大半夜的吊唁?

又见怀珠的一只手腕松松被那人拽着,两人似纠缠不清的样子,莫不是水性杨花的四妹妹在外面的姘.头?

白揽玉态度坚决:“我不管你是谁,贸然闯进来就是失礼。白家夜里不接待客人,请你先离开,明日正经通报了家室名姓再来吧,四妹妹求情也没用。”

陆令姜暂时放开怀珠手腕,想解释自己已通传过了,白揽玉却抬高音调:“请立即出去!我家不接待不三不四的姘.头!”

姘.头?

陆令姜听着这陌生的字眼,沉了沉墨眉,有些不可思议。

他也不解释了,半垂的三眼白睇着白揽玉,转而问:“白公子。这么多年过去右腿养好了?”

虽说白揽玉的腿疾不是什么秘密,但这人为何此刻提及。

“你……?”

陆令姜一笑,在黑白肃穆的灵堂里显得有些阴森,酂白的指节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身后的棺材板,语气不失温和地逗了句:“要不再让你养养左腿?”

白揽玉顿感天崩地裂,断骨剧痛历历在目,这才想起来面前站着的是谁。

当年白老爷刚刚收养了怀珠和怀安姐弟,石家即上门向怀珠求亲。石家一方面给足了金银聘礼,一方面握着白揽玉科举舞弊的铁证,这门婚事白家必须答应。

却恰在此时,太子也看上了怀珠。

白老爷左右为难,知太子一向脾气软仁善心,便动了试探欺瞒的心思,对太子说怀珠已定亲了,不可更改,叫太子不要再执著。

可第二天,白揽玉就活生生断了一条腿,疼得满地打滚,却不准包扎止血。

太子当时慢悠悠欣赏着白揽玉撕心裂肺的表情,道:“您家嫡长子贿赂主考官的证据,不单石家有,孤也有。您只顾着女儿嫁得高门,却不顾儿子的性命吗?”

白老爷惊恐万分,这才知道太子并不如表面那般与世无争,磕头连连:“太子殿下饶命。微臣绝无犯上之意!小女今晚就送到您府上,求您快救救小儿揽玉吧!”

太子道施施手,随从将血泊中的白揽玉扶起,后者已经奄奄一息。

起驾后,东宫统领赵溟大人私下对白老爷道:“太子殿下是慈悲,但不要滥用殿下的慈悲。殿下这么多年来只看中过贵府千金,情之所钟不能自已,还请白大人谅解。外面的金银财物,够十里红妆了吧?是按太子妃的品级送的,全都给您当孝礼。至于四小姐,殿下就先带走了。”

白老爷诚惶诚恐,病床上发高烧的白揽玉也听到了这一切。

……

时隔多年,白揽玉再次见到了太子本人,在一片震惊恍惚中跪下来。

白老爷此时终于也听见了前院的动静,慌慌张张地奔来,倒头便跪:“太子殿下,您能来吊唁是天大的恩赏,犬子该死!”

白揽玉右腿隐隐开始疼了,被白老爷勒令谢罪,“草……草民不知太子殿下,有眼无珠,殿下……恕……恕罪……”

陆令姜不咸不淡地嗯了声,回头见怀珠玉臂被冻得微微发寒,有些心疼。这尊小观音在他那儿时都当星星月亮供着,回娘家却要受如此欺凌。

欲扶起她,怀珠却退避三舍,好像陌生人一样,不受他半分好意。

陆令姜落了个空。

白老爷着急,自己明明罚的是眀瑟,彻夜跪灵的怎么就变成了怀珠,当下狠狠瞪向白揽玉。白揽玉担心自己另一条腿也被打断,早已惨无人色。

白老爷连忙解释道:“都是犬子的错,犬子竟敢偏袒微臣那不孝的大女儿,臣立即取荆条来杖责四十,以儆效尤!”

陆令姜望着怀珠离去的背影,心不在焉:“二十吧,照着右腿打。欺负她是不可以的,以后记得了。”

白老爷面如土色,打右腿还不再次打折?然终究白揽玉咎由自取,由白家奴仆行刑总比太子殿下的人动手好,当下匆匆领旨,叫家丁将白揽玉拉走了。

白揽玉完全是吓傻的状态,曾几何时那个卑贱软弱的四妹妹,不知何时已变成了全家人的天神。

……

秋节已浓,月冷星寒,夜间白蒙蒙的下了一层雾,雨珠裹挟着小冰碴儿落在地上,很快融化,比寻常下雨分外寒人些。

陆令姜夤夜来白家一场,罚了人家主人和主人的儿子,闹得鸡犬不宁,自己的良心却一点不谴责。他又不是真的圣人,凭白揽玉那样僭越,没剪了斯人舌头已算皇恩浩荡了。

他半鞠躬给白老太太上了三炷香,又将挽联和礼钱交予白家,也算全了礼数。

怀珠方才逃了,下人提了盏挂着丧字的白灯笼,引陆令姜往四小姐的闺房去。

至门口陆令姜自行敲了敲菱花门,室内漆黑一片,始终不见怀珠出来应答。

“怀珠?”

“怀儿。开开门。”

……

“阿珠。我有话和你说,你见见我。”

薄薄的雪渣儿落在他肩头,很快洇成几小片潮湿。

陆令姜沉吟片刻,寒鸦色的长睫掩了掩。怀珠这副消极态度令人好生挫败,他总不能在此站整晚,放任她这般任性,一辈子不和她亲近。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濛濛月光散射,垂下一爿寒冷的阴影,显得有几分孤独。

恰在此时闻隔壁怯生生地开门,一稚气的少年探出头来:“姐……姐夫?”

陆令姜忽然侧头,见只是个半人高的小团子。这称谓还挺有意思的,他弯腰问:“小朋友你是谁呀,怎么叫姐夫?”

怀安的齐刘海被陆令姜掀了下,愣了半晌,才想起姐姐说过这个哥哥是坏人,立时后退,显露几分畏怯之意:“你个烂人,不许过去伤害我姐姐!”

陆令姜哑然,伸手去摸怀安软蓬蓬的小脑袋,白净如雪色的长指搭在怀安脖子上,轻飘飘就把他拎了过来。

“烂人?谁是烂人。”

乳母战战兢兢立在远处,知这一位是太子殿下,不敢干涉半分。

白老爷赶来,大惊,急忙要说情,却被两侧卫兵两条画戟叉到了远处。

怀安拼命挣,眼睛溢出泪来,却无法摆脱丝毫,不屈地瞪着陆令姜。陆令姜薄薄的眼皮眯了下,冷漠疏离的三眼白如猫儿慵懒,没有放人的意思。

怀珠这时哐地一下打开门,目蕴怒色:“松开我弟弟。”

她一说,他本能地照做了。

怀安如遇救星,哇地哭出来,扑到怀珠腿边。怀珠怨然剜着他:“太子殿下连小孩子也要欺辱吗?”

陆令姜缓缓站起,终于得见怀珠,那些玩味和浪.荡都收起,正色道:“你别误会,我没把他怎么。”

怀珠道:“你没把他怎么他会哭?”

陆令姜道:“我只揉了下他脑袋。”

怀珠冷冷道:“你的话我半字不信。”

陆令姜默了一息,问:“怀珠,我还想问问你怎么教育孩子的,明明一开始是姐夫,为何变成了烂人,嗯?”

在她心里,就把他当成烂人?

说实话听孩子叫姐夫的刹那,他心里暖暖的,可随即那句又让他心猛然一刺。

怀珠不知他怎么断定她要自戕的。

这般没礼貌莫名其妙把她劫到太极殿不说,还把她丢到龙榻上,外人看了该怎么说?

好容易假死瞒过那些攻讦她的老臣,若是老臣发现她还活着,又得齐齐上奏要求处死她。

她不自戕,百口莫辩,谁来救救她。

第143章

喂药

朝会一连两个时辰都没过去,怀珠孤零零无助地被拘在富丽堂皇的太极殿,目之所及尽是华贵灿烂明光锦,刺目耀眼的颜色象征天子,而自己像个突兀的外来客,心里的不安越发浓重起来。

御前的人一如往常,俛首侍立在殿门口,寂然无声,仿佛连博山炉里的袅袅轻烟都停止了流动,凝固在半空。

陆令姜伏案理了数个时辰政务,眼睛微微酸痛,抬首一看时辰惚惚已过夤夜。

青花双子烛台上,左右各扦插着一枝蜡烛,滴淌的蜡油已把台盘溢满了。

如今春和景明别院莫说春和景明了,可谓是神骨俱冷,人去楼空,寂静的书房内唯他一人,和两只扑火的飞蛾。

忆起从前他挑灯夜读时,怀珠皆会红袖添茶,或者含情脉脉瞧他写字,打着哈欠惺忪问“太子哥哥还要多久弄完啊。”

明明眼皮耷拉得睁不开,他亲一亲她,她那两颗小酒涡就会盛满甜蜜,欢欢喜喜地腻歪着他,黏在他怀里。

他们一起吃夜宵,甜渍沾在她唇边,总弄得口脂飞红。她说不想把自己吃得肥肥的,却每每克制不住口腹之欲。

“就吃最后一次!”

“太子哥哥,你是坏人,为什么总引诱我深夜长胖啊……”

偌大的春和景明院,多了她一个人,便显得热热闹闹的。

若吃罢了夜宵,他还有政务继续处理,她便会懒洋洋枕在他膝上,两只玉臂拢抱着他的两条腿,又痒又软。

“太子哥哥,如果你当年没去白家找我,那我就要被石韫那恶徒强娶了,那我们失之交臂,这辈子会多可惜。”

“你已经十个时辰零三刻没来看我了哦,我一直在想你,眼睛疼也不想睡。”

“今天我和黄鸢吹嘘说,眼睛盲了也不怕,因为你会扶着我背着我,对吧。”

“你怎么不说话?你为何总盯着奏折,不看我也不对我笑,奏折有我好看嘛?”

“太子哥哥,你是不是嫌我黏人。”

……

她话很多,撒娇卖萌死缠烂打,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喋喋不休。他有一搭无一搭听着,勾画奏折,偶尔朝她笑笑即可。

她身上有白旃檀香,能很好缓解他的头痛。

如今一切都成空了。

再没人黏着他。

陆令姜像被什么硬物卡住喉咙,从前悠然自得的一颗心,一下子注入了陌生的涩意,酸酸涨涨。

他忽然发现怀珠之前对他很好,好得过分,他都没珍惜过,现在多希望怀珠再多缠他一次。

……

灯烛燃尽了,陆令姜唤了人续灯。推门而入的却是晚苏。婀婀娜娜,浑身的甜香,紧随其后的赵溟一脸怒色。

晚苏柔媚:“殿下,奴婢为您添灯。”

今日书房忽然灯火明着,太子殿下孤身在别院留宿,年轻,风流,血气,且没人服侍,似若有若无诱惑着什么。

晚苏已来了三次,东张西望,守在如意踏跺前的赵溟铁面无私,严禁任何人进去,却还是叫晚苏钻了空子。

陆令姜沉沉打量着她,微微后仰,露出男子一段清瘦的脖颈:“有啊。”

晚苏心口怦然:“太子殿下。”

陆令姜道:“去把你家姑娘那件银朱色戏服拿过来。”

晚苏迟疑:“殿下,您忽然要那东西作何,不如奴婢服侍您……”

她被打发到外院做事,好不容易才有见太子殿下一面的机会。

陆令姜唇角虽犹笑,眼神却飘着点冷:“谁教你质问主子?”

晚苏激灵,骚话都咽了下去。

陆令姜摩挲着,但见一套新娘戏服完完整整,百鸟云肩,云穿牡丹银朱色蟒袍,水袖,玉带,腰包……绚丽花纹皆一针一线缝制,当初准备欢欢喜喜地穿给他看,而今她竟那样心狠,一句话要烧掉。

抬首见了晚苏,陆令姜嗤了下,道:“别怕。我来问你,你家姑娘平日喜穿白裙,戏也扮青衣,为何忽然穿了红色?”

晚苏结结巴巴:“殿下,奴婢不知。”

陆令姜道:“晚苏。你是不是想借着红色,陷害了她,为自己谋划呢?”

似笑非笑,似问非问,好像责怪,又好像一种暧然的示好。

晚苏心醉神迷,捅破窗户纸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一个头嗑在地上,激动道:“奴婢愿意,奴婢一直侍奉殿下。”

陆令姜呵了声。

那些和颜悦色去得一干二净。

怀珠的眼疾就是从那次落水起严重的,当日她本满心热忱地给他过生日,却被晚苏陷害穿红衣,又失足落水,发了好长时间的烧。

怪不得他后来怎么道歉也无用,她是气他的黑白不分,冤枉于她,伤透了心。

陆令姜心意浮乱,焦虑和压抑似天边堆积的铅云,不断涌在心头,太阳穴更有微微热感,隐隐控制不住之势。

晚苏还跪在地上,他挥挥手,赵溟将人拖了下去。

陆令姜独自饮了口酽茶,遥望窗边的月色良久,才慢慢冷静心神。

他之前确实没想过怀珠会和他分开,猝不及防,有失了分寸的地方。如今既然找到了症结所在,那么他将一切说明白,必然可以将她挽回。

爱不会轻易消失的。她前两天还送了他观音坠,凭那做工和质地,即便不是她亲手雕的,也一定花了心思采买的。

他不由自主地将观音坠紧攥。

事情定然没到不可挽救的地步,怀珠说的也定然是违心话,她喜欢他。

思及此处,他强迫自己的气息均匀下来,竭力抚平那些酸闷和烦抑的情绪。

赵溟解决完了晚苏,回来禀告道:“殿下,莲生大师已到东宫了,随时可以为白姑娘治眼疾。”

但大师的原话是,病人不肯回来,即便老衲有回春之术,也无济于事。

……

白家老太太头七回魂那日,白家请道士做了法事,渡灵魂升天。

天下起了皑皑小雪,琼花片片,几点老鸦在房顶的五脊六兽上停住,白家老小哭哭啼啼,气氛分外萧索。

怀珠头裹缟素,随众人完成了这丧礼的最后一道仪式后,被匆匆赶来的兄长白揽玉告知,太子殿下正在会客室等她。

她坠下黑睫,按之前约定的时日,陆令姜是该来了。

怀珠换过了衣衫,磨磨蹭蹭才去见陆令姜。又因怀安用热茶泼了他,心中发虚,怕他是来兴师问罪的,拿怀安开刀。

至会客室,见陆令姜一身藕丝褐色的白纻披风,两袖滚以卷涡状茱萸纹,行云流水,蔽膝盖在左右交叠的二郎腿上,眉上微微带了水渍,仿佛是冒雪赶来的,一身经了雪的潮气。

他起身,额头飘着几缕被风垂下的发:“来了?”

怀珠耷拉着双手站在原地,一副束手待毙的样子。她之前答应了他过了头七回别院,此时倒一时想不到解脱推诿。

陆令姜走过来用观音坠的穗儿来扫她的脸颊,手也沾满了冰凉冰凉的气息。他左手裹着纱布,淡淡的膏药味儿,不知怎么受伤了。

怀珠渗得下意识一避,蹙蹙眉,他们的关系已没有如此亲近。

陆令姜察觉她的异样,抿抿唇,记得她前日跟黄鸢说——她早不喜欢他了。

“小观音。”

他却仍这么叫她,装作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几分笑,稀疏平常地道歉,“生辰那天我错了,跟我回去吧?”

介于之前他也道过歉,解释道:“那件衣服是晚苏害你穿的,是不是?她被逐出去了。那日我误会了你,十分糊涂——”

他后本想说“你原谅我,别让我一人独守空房了”,稍稍沉吟了下,觉得孟浪轻浮,便咽下去换成“打我骂我都可以”。

怀珠既没打他,也没骂他,瞳孔静静映着窗外雪色,温度也和雪花一样冷。

她道:“殿下,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他笑浪:“那你愿意回去了?”

怀珠唇瓣微微翕动,漠然道:“当然,您要是派人来绑我,我自然得回去。”

抬起头径直面对他,眼瞳虽病入膏肓似蒙了一层雾,却坚定。

一别两宽各自欢喜,是最好的结局。

他的自责,温柔假象,她不需要。

陆令姜听着这寒似十二月寒冬的语气,笑不出来了,胸闷得厉害。她的话换个意思说——除非你派人强行绑我,否则我绝不回去。

他们的关系,竟已如此严峻了吗?

他准备了数夜的道歉,她似全然没听见,态度没有一丝一毫的融化。

他甚至没来得及说治眼睛的喜讯。

“就为了一场戏,你跟我闹成这样?”

那年那场小玉堂春,他们错过了。

错过了虽错过了。

再无弥补的余地?

陆令姜轻吐了口浊气,真不如直接绑了她算了。却又想起她眼疾严重,落泪会沤坏眼睛。

顿了顿,他终于没说什么。

一笑,笑得也分外淡。

他努力维持着温柔的神色:“那好吧。你在白家多住几天……注意身子。”

怀珠站在原地。两人很寂静。

陆令姜脉脉注视了半晌,循循试探说:“其实,也没有别的意思,回去是给你的眼睛治病呢。你不喜欢我碰你,我不会的。”

怀珠问:“眼睛?”

他柔声道:“是啊,又给你请了个江湖郎中,也不知管不管用。”

略去了许多辛苦细节不谈,怕好像他在她面前邀功领赏似的。

以为她会考虑考虑,她却道:“不用。谢谢殿下了。”

陆令姜一噎,怀珠如避豺狼地匆匆走了,没多看他半眼。她厌了他,厌乌及乌,连他的好意也一并厌了。

他的心泛起一阵酸涩。

……

白老爷将太子恭恭敬敬地送至白家门口,太子神色暗淡,赵溟等人都看出太子憋着暗火。

谁惹了太子?

遥望挂着两只白灯笼的白家大门,里面只有一人,能让太子吃闭门羹。

盛少暄刚来白家吊过丧,遇到太子,猜出事情的原委。

猛然想起,太子殿下的母妃就是当年的京城名角,唱戏这种事太子也会,且自幼受熏陶,还唱得很好。

“好啊。”

明明冷厉似鬼,他却故意散漫地顺着她的口气说,有几分惊人的忍耐和自控力,甚至……带着点笑不达眼的笑。

“我对珠珠,有求必应。”

“只是,你莫要后悔才好。”

第144章

重病

这话暗藏机锋,但说过之后陆令姜倒真挥挥手,传许信翎到御花园的松风水阁见驾。一时间,怀珠微有茫然,不知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疏神之间,陆令姜已轻轻捏开她的嘴,将助孕丹喂下。怀珠猝不及防,连连咳嗽,待要呕吐那东西已滑落肚腹中。

“你……”她双目染赤,沮丧寒心,伸出食指戟指欲诉。他握住她颤抖的指,信誓旦旦道:“朕答应了你,你总要也答应朕。”

一切不幸的源头,都是石韫。

且前天上坟的路上,石韫已堵过她一次,再三与她为难,此时俨然故技重施。

“小美人。你可真好看呐。老天爷不长眼,才让你跟了太子。

“爷要弄你两腿合不拢,哭着求爷。”

说着就朝着怀珠扑过来。怀珠眼睛不方便,罗裙咔嚓一声顿时被撕下一块,腰带跟着松垮了些。

石韫嗅着那块罗襟,更加兴奋,笑嘻嘻说:“你知道吗,当初你爹本来不用死的,但他太碍事,我故意把他磕死的。谁让那老东西反对咱俩入洞房?”

怀珠捂着胸口,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可越焦急时刻,眼睛越看不清。即便看得清,她也不是一个体型剽悍男人的对手。

情况危急,她想着西禅院虽幽静,却也有洒扫的和尚,便欲张口大声呼救。

然尚未出声,嘴巴就被身后一只颀长干净的手捂住,淡淡的檀香味。

怀珠的呼救淹没在嗓子中,回头,正好对上陆令姜冰凉漆黑的眼珠。

怀珠拧眉,“你?”

陆令姜低低道:“嘘。别惊动了旁人。”

怀珠暂且听从。

耳边是盛少暄慢悠悠的质问声,“……石公子,这座林子春意盎然,本是赏美景的,您怎么对一位姑娘如此无礼?”

石韫脸色十分难看,顿时想跑,却被两个侍卫迅速冲上来,捆成了粽子。

怀珠瞧向陆令姜,目光有些凉。石韫是她的杀父仇人,她一定要报仇。

陆令姜似读懂她的意思,握握手,让她安心,随即冷冷上前去,一脚踹在五花大绑的石韫身上。

石韫一溜滚,连叫饶命。

侍卫递来了粗粗的木棍,他抡起来砸在了石韫的脊椎上,一阵骨肉碎裂之声。

“啊——”

石韫重重吐血,一阵鬼哭狼嚎的惨叫,“太子殿下饶命,太子殿下饶命!”

可已经太晚了。

风烟俱净的禅院小树林,顿时变得一片血泊,又腥又恶心,令人无法直视。惨叫和骨裂声,惊得早春的鸟儿扑棱翅膀。

盛少暄在旁看着,不吱一声。

良久,陆令姜收了手,长袍溅了不少血点子,地上人只剩最后一口气了,问怀珠:“自己报仇还是我帮你?”

怀珠难忍那恶心的场景,差点作呕。

他擦了擦脸上污血,怕吓着她,竭力温柔地笑道:“还是那么柔弱啊?打我的时候不是挺强的吗?”

怀珠一激灵,面如白雪,严肃道:“陆令姜,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别说这些废话了?”

他也真够干净利索的,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将石韫打骨折,就不怕惊动寺中众人?石家不是省油的灯,岂能善罢甘休。

若被抓到,谁也跑不了,她这良民得进大狱,他这太子也不用当了。

陆令姜笑影浓了:“你关心我啊?”

怀珠不理会他的自作多情,心意慌乱,若石韫能死且不牵连自己就好了。

石韫的哀嚎声很快引来了一阵骚动,寺庙的和尚、东禅院的香客听到了,匆匆往这边赶过来。

身形虚弱,腰板却挺得笔直。

周嬷嬷语塞,柳枝的性命是娘娘救的,她们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不理解,娘娘为何放着优渥的盛宠不顾,非要避子呢?陛下日日来探望,心意昭昭不言而喻,迟早有恢复她名位的一天。

怀珠膈应得难受,或许龙椅上那人因立场问题杀了穆南,不顾她的意愿长久软禁她,又或许她单纯畏惧分娩时滔天的痛苦,十月怀胎的畸形……这一切,都促使她必须找个办法偷偷避子,在做好当母亲的准备前,不能让孩子来临这世上。

“拿下去吧。”

她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干脆而果决。

周嬷嬷擦干泪水,一个奴才能有什么主见,只得依命行事。

开窗通风散味,清洗药碗、煎药的锅,连她自己也要漱口沐浴,保证身上无一丝药腥残留。那人做了皇帝之后心思愈加细腻,任何蛛丝马迹都可能被察觉。

微风的西风吹拂入室,吹散了腥浓的药腥,室内反而飘荡着一股哀凉惆怅的气息。娘娘过得一点都不快乐,每日跟犯人似的幽禁于此承受陛下的临幸,衣带渐宽,形销骨立,麻木僵硬和行尸走肉差不多,还要忍苦灌这些令人作呕的避子汤,让人看了心头唏嘘。

哪个好好的人幽禁上一年,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精神还能正常的?

况且,昨日陛下刚逼着娘娘,用斧头亲手劈碎了亲生父母的牌位……

这世上唯一能给她自由的就是陛下,可谁都清楚,陛下是不会放过她的。

就这样蠹蚀了精神,一日日熬着,活不下去又死不了,前途渺茫毫无指望。

陛下或许对她有爱,这爱还很强烈,但畸形的爱越浓烈越让人窒息,浓烈,他会紧紧扼住她的咽喉,人吊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十分痛苦。

倒不如陛下对她不在意,新朝建立以来大赦天下,许多宫女侍卫都被放出宫去,陛下还会内帑拨一部分金银宽厚地给他们做成家立室之用。不被在意的人反而得了宽赦。

柳枝伺候怀珠梳头,见镜中的人虽毫无血色,长久的深居简出更使她肌肤白皙得异常,但一双姣花照水的杏眸着实哀艳动人,盈盈仿佛含着春水。

这么漂亮的美人,难怪陛下舍不得放手。娘娘最惹人注目的,便是这双眼。

“娘娘今日少熬夜看些书,仔细疲惫着了。”

怀珠怔忡摸摸这双眼,外人一定想不到,曾几何时她还是瞎子,那人治好的。

因着这点恩情,她注定和他纠缠一辈子。

沉沉叹了声,她忍着腹部的避子药带来的绞痛,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

下朝之后,陆令姜微服离宫,亲去国公府。

根据陆德送上来的情报,国公府有一个遗落在外的女儿,早年间因生病养在山中寺庙,如今刚刚接回来便病逝了。

那位小姐的年岁、样貌都差不多,家世也高贵,给怀珠当新替身完全没问题。且国公府位高权重,娶国公府家的嫡女为皇后,朝臣绝无异议。

他想,她本来的名字只有怀珠二字,也不是真的姓白,对白家谈不上什么真感情。给她换一个高贵的身份,她以后便不会被人奚落嘲笑,行事更方便些,只有好处没有弊端。

从此以后,便再没有叛军之女白小观音,只有国公府家的嫡姑娘了。

事情办得十分顺利。

奔波整个上午,回宫之后,陆令姜遥感肉体疲惫,掩面咳嗽,心口一绞一绞地疼,想是连日来朝政操劳,身子骨有些不堪重负,脑袋亦隐隐钻疼。

盛少暄求见。自打盛少暄依父命成亲之后,一直被夫人拘着,甚少有外出的机会。今日入宫觐见圣驾,还是趁夫人回门的间隙。

“陛下真打算饶恕她?”

盛少暄上来便直接问。

战乱时,这位陛下巴巴写书信暗中从妙尘等人手中保住她的性命,又调换了毒酒设计假死,使文武百官停止对她的讨伐。如今,连她的叛国罪都可以饶恕了,要更进一步,易名改姓立她为后。

“陛下就不怕有朝一日秘密泄露出去?”

陆令姜摆着一局棋局,神色寡淡,落棋只有叮当轻微清脆的响动。盛少暄知道他早积重难返了,一个白怀珠让他泥足深陷,任何疯狂的举动都做得出来。

这问就多余。

当初赐死白怀珠的圣旨传出,多少令人有些惊讶。现在看来,那根本就是个幌子。陆令姜外表虽然变了,心性却没变,和当初那个苦苦追慕白怀珠不惜雪地下跪的东宫太子一样,白怀珠就是他的命,失去了她,他得死。

陆令姜掀起眼皮,色淡如水,“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得。”盛少暄知道劝不住皇帝,也就不再多言。问世间情为何物,他盛少暄是没体会过的,也不想体会。似陆令姜这般为一段姻缘感入肺腑死去活来,实在令人敬而远之。

“那微臣唯有恭喜陛下。”

陆令姜淡淡弯了弯唇,随即掩面咳嗽几声,面上尽显疲惫的风尘之色。龙体微恙,御医院的韩涛过来问诊,揣摩半天,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陛下之前受过箭伤,留下病根。近日来又勤勉劳于朝政,夙夜挂怀,想来忧思过度,引得肺叶里的病根反复,才致龙体微恙。微臣为陛下开几副防止调养,陛下千万注意休息,不可轻动怒气。”

想求娶她,就要三句不离老本行,晚也说朝也说,她终有被他磨得心软的那一天。

他受不了她离他太远,哪怕是咫尺的距离也要将她拉入怀中,亲尝方泽。

遇见了怀珠,他才知道自己原是如此一个重欲之人。能得到她是他今生最幸运之事,他只求她一个,其他什么都不求。

说罢,陆令姜似怕她拒绝,又用唇将她和他之间狭隘的空隙全部堵住,不给她推脱的余地。怀珠被他吻得快要断气了,好不容易透过一丝空气,委屈地说:“当初是你说玩玩的,你亲口说的。”

她怕是刚醒来还惺忪着,不大清醒,鼓起雪腮来责怪他。玉手绵软地抵在他的胸膛上,嗓音沙哑,冰雪可爱令人心痒。

“玩也玩腻了,该分开您却不分开。”

陆令姜蹙了蹙眉,欲开口,怀珠却反过来将他的口捂住,续续埋怨道:“当初一道旨意要了我的人是你,后来不要我、冷落我的人也是你。”

“你知道我在寒夜里等过你多少次吗?我临死之前,又是多么想见你一面吗?死前听说命令是你下的,我的心有多痛吗?”

“现在你却又逼我嫁给你。”

“郎心,便是如此反复?”

她也不知怎么就和他翻起了旧账,唇角紧紧绷着,黑瞳孔间泛起些含怒的泪花。那些本以为被岁月埋葬的刀子,重新被挖出来,一刀刀割得人鲜血淋漓。

这还是她第一次和他毫不避讳地谈起前世,自揭伤疤。昨夜她被他磋磨得惨了,此时疲劳和辛酸皆化作泪水,湿淋淋地挂在雪白的脸颊上。

陆令姜一恍惚,说不清什么滋味,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她轻飘飘几句话剜了去。前尘往事既没有答案,他也不想再细究,他只愿一厢情愿地沉迷于她,锁住她,困住她,生生世世都和她纠缠下去才好。他不敢回忆没她的世界什么样,太痛苦,太虚无,他经历过一次就再也不想了。

“别说了,别说了,珠珠。”

他强硬地将她禁锢在怀中,一颗一颗尝她微咸的泪珠,宛若抱着心肝宝儿。明明是凉爽的春日晨曦,两人身上却都出了一层细汗,黏腻而有湿意。

一个偏执地求,一个拼命地躲。

“我用下半辈子弥补你。”

“我信不过你,害怕再那么愚蠢地重蹈覆辙。”怀珠噘着嘴,“你根本不懂,不懂。你只想着你自己的私欲。”

“对不住你,珠珠。”

自从捡回前世记忆之后,陆令姜一直不敢与她深谈,往事成为尘封在内心的一层禁忌。他也在怕,怕自己被忏悔淹没,一时心软就放过她了,永远错过了与她的良缘,任她嫁给旁人成婚生子女。

“但我不能放过你。”

他很自私。

他不能没有她。

虽身为太子掌握大权,但他扪心自问没用权位做什么出格的事,除了圈死她一人的路,让她除了嫁他别无选择。

“我宁愿你恨我,也要留住你。你说我疯也没关系,我早就疯了,从你不要我的那天就疯了。没有你,我就没有自我,我宁愿失去自己的性命也不愿意失去你。”

他俯身掰过她的脸,用凶残的吻来传递自己癫狂的爱意。怀珠被弄得上气不接下气,似被一张大网紧紧缠绕住的上岸鱼儿,艰难地蹦跶着,却根本无法挣脱渔网的桎梏,任凭如何向渔夫撒泼恳求,想回到大海内都是绝不可能。

今生,如果他们正常相识,正常相知,或许也会正常相亲相爱。

可前世的记忆像阴云一样长久地遮蔽在太阳上,使他们的感情永远不见晴空。在错误的时候,错误地爱上彼此。

怀珠被吻得直咳嗽,委屈益甚,真想在陆令姜身上捅个十七八刀,不管不顾地继续质问道:“那个观音坠,我给你刻了很久,想保你平安的。”

“还有那件红戏服嫁衣,生辰之日我只想穿给你看,结果你却说我不配……你知道那是我亲手绣的吗,绣得我手上满满针扎的孔。我那时眼睛快瞎了,试图最后一次做女红巴结你。”

“所以我说,你根本没有在意过我,或者爱过我……你可能只是对我这几分容色一时上头,没认真考虑过,我也是一个普通女子,很快人老珠黄。到时候你还能有美妾无数,我这一辈子却待在你的冷宫里,全部全部都毁了……”

陆令姜声声听着,痛得肺管子直疼,脊梁骨飕飕发凉,只恨不得将她揉碎了融进自己身体内,“不是的,不是的。”

他曾胡思乱想着,自己若真死了,白怀珠会不会痛哭流涕地担心自己,后悔莫及,到时候他要不要轻易原谅她呢?“我方才乱说的。”

怀珠也怕他伤口崩裂赖上自己,扶他坐下,随即跪坐在矮桌边,打起香篆来。

大病初愈的人受不得烟气太重的香,屋中弥漫着淡淡的沉水香,类似于青灯古佛下的线香,有极好的安神功用。

“殿下先歇会吧。”

他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叫她后悔。

结果睁开眼是自己想多了,人家根本没在意,踪影都不见,和许信翎逍遥快活去了。

他醒来,差点又气昏过去。

任凭他说了千百遍爱她,今生非她不娶,生生世世不会纳妾,无论她年轻貌美还是人老珠黄——她从来不信。

她打骨子里认定了他是见色起意。

她从不相信他爱她。

他的任何许诺保证,都徒劳无功。

陆令姜没再争辩了,听她的话阖上双眼,慢慢嗅吸着香烟中粉质感的甜。

他在朝堂上经历了多少猛恶之事,从没畏手畏脚过……和她在一块才晓得贪生怕死,患得患失,小心翼翼总怕失去。

他只想活着与她多呆一刻,再多呆一刻,就这么死了,无论如何也不能瞑目。

谁知道下一世还能不能再遇见她呢?

只有失去过,才知道珍惜。

“珠珠。”

“你为什么不能试着,信我一次?”

他只怕她将他打入冷宫。

“我不敢。”

御医的话大多华而不实,陆令姜随手打发了。其实冬季寒峭,时有风寒也属正常。但他隐隐感觉,这次心绞痛得厉害,怕并不是普通风寒那么简单。好在只是阵痛,发作了一会儿便消停了。

盛少暄想起以往为了灌养白一枝囍,陆令姜曾用自己的血液豢养毒物,毒质残留,散入五脏六腑,一直没得到清算,现在怕是不好了。然而当初负责此事的莲生大师早云游四海去了,现在哪里找人去。

盛少暄抬眼问陆令姜意思,要不要先闪。毕竟石韫成了这副德行,不死也得成瘫子,他们脱不开关系。

被陛下知道了,又是一顿数落,前些天因为石恒眼睛被瞎的事,陛下已经很生气了。

陆令姜手背蜿蜒留下污血,不慌不忙,倒也没有躲闪之意。

他咳了两声,道:“去叫人吧,有刺客行刺孤……大概是想……抢劫吧。”

·

因为石韫之死,整个长济寺大乱。

刘公公命身后小太监将药丸奉于面前,道:“娘娘,恭喜娘娘,陛下刚刚醒了。让奴才捉住了娘娘,服下这药物,您已三天没吃了。”

怀珠认得那粉红色的药丸,分明是助孕丹。她又喜又悲又愤,都什么时候,他还有心思想这些龌龊的绮事?难道她服下就能有孕留嗣不成。

方要推开,刘公公却噗通跪在了面前,压低嗓子说:“娘娘吃吧,奴才给您跪下了。这不是什么助孕的,就单单是御医给您开的补药。猛药伤身,陛下特意给您开来的。但……奴才说句杀脑袋的话,陛下他又气不过,拗着性子说些助孕的话反过来怄您。您自己也肚子疼不是?”

第145章

坦白

陆令姜只感觉在一个黑暗虚无的深窟中不断往下坠,想伸手触摸天光,天光却越来越远,越来越微薄,直至全部被黑暗吞噬。

他不甘心,想挣扎,这世间还有太多的羁绊,皇位,大好河山,帝王的雄才伟略,大展拳脚的机会,科举改革,她……他从骨头缝儿里榨出最后一丝丝力量,低吼一声,用力努力地呼吸,呼吸,向着头顶的天光奔去——

他缓缓睁开了眼皮。

露出一对猩红、疲惫、混浊的双目。

怀珠忍不住奚落道:“赵大人前几日不是送给殿下两个姬人,殿下也该好好眷顾,省得辜负了两位妹妹。”

陆令姜不以为忤,反而笑吟吟:“你吃醋了?”

怀珠不知他怎么得到这个荒谬的结论的,扭过脸去不理会。

他慢悠悠剐着她的发丝道,“那两个姬人我从始至终也没收,看都没见过。”

怀珠不想再谈下去:“好像落雨了。”

陆令姜暼着窗外,“没事,雨不大。”

雨不大,言外之意是一定要她陪他。

今日是生辰,一年只有一次。

怀珠只得回去换了身不曳地的衣裙,用温水将颊侧的泪痕擦干,戴了帷帽,临走前犹豫片刻,又悄悄揣了两颗避子丸。

陆令姜早已等着她了。

他独身一人撑着伞,身畔并无旁人,看来是一次微服出巡,“珠珠,这里来。”

雨雾濛濛,怀珠双手捂着头奔至他身侧,鸦黑的发上还是沾了些雨丝。

他含笑帮她拂去,“笨”,随即牵住她的手往行宫外走,和谐而又自然。

行宫守卫重重,如密不透风的铁桶,但太子和太子妃同行便无人敢阻拦,一路上的卫兵俯首跪拜。

原来,从第四道垂花门到外界的距离,也仅有这么短短一炷香的路程。怀珠瞧着丫杈间隐隐发亮的蜘蛛网,呼吸着潮湿而清冽的空气,不由自主阖上了双目。

乘马车往澄湖上去,路过热闹的青州街市绣门朱户,罗绮飘香,市肆繁盛,人稠密集,好一派人间烟火的景象。

饶是在这样的边陲小城,百姓依旧安居乐业,侵扰百姓的只有穆南的人马。

怀珠的心念忽然有些动摇,穆南和师父他们是好是坏,自己帮叛军说话对吗?

陆令姜闲闲将她揽在怀中,修长的指尖有一搭无一搭地描摹她唇瓣的形状,亦随她望向街肆的景观。

他见她出神,微微叹息,将温热的唇贴在她敏感耳珠上,缠绵悱恻,一下一下地侍弄,“这是你故乡,想下去走走么?”

怀珠漫不经心地玩着银链上冰凉的小蝴蝶,眸色闪过一丝狡黠,顺势靠在他的肩头:“好啊,太子哥哥容我解开。”

他见招拆招,好整以暇地弹了下她微翘的鼻尖:“……然后你趁机表演一个顿开金锁走蛟龙?”

怀珠蹙眉,堂堂太子这般小气,对她的那些挑衅之语耿耿于怀。

“那你废话甚么。”

他沉吟片刻,淡冷一笑,似乎这件事也不是不行,只要她答应不再私自逃遁。

但话说回来,谁知道她那颗椰子大的心怎么想的,藏着些什么诡谲心思。

活口一开,她便逃得无影无踪了,若再与叛军汇合,如鱼得水,他上哪儿找她去。

晏苏荷梨花带雨:“太子哥哥,我好疼,难道你就不关心一下我吗……”

陆令姜无动于衷,任凭晏家人如何歇斯底里,仿佛对方在无理取闹。

他仍执著地拽着怀珠的手腕,和怀珠并排站着,睥睨眼前众人——那才是太子和太子妃的排场,怀珠才是东宫的主人。

待晏家人哭诉完了,陆令姜才开口,态度漫不在意,甚至有些冰冷:“晏妹妹,你有何可哭的?”

他居高临下,此时领着怀珠在主位上坐下,身份矜淡高贵,晏家人则都还站着,晏夫人抱着哭泣的晏苏荷还瘫在地上。

谁是主子谁是仆,一目了然。

这一句问话是拿出太子的架势,以东宫主人的身份质问的。

晏夫人顿时痛心疾首说:“殿下,您说什么,荷儿受伤了,就是这女子大逆不道刺杀的,您还要不分黑白护着不成?”

以她身为臣妇的身份本不应该这么对太子说话,但一来太子是她女婿,二来太子脾气恭顺,很多时候不那么注重尊卑,才敢直接出言反驳。

陆令姜倒没当场怼回去,依旧是那副孝顺模样:“是。夫人说的是。”

神色平静无波,仿佛除了白怀珠,再没有使他情绪波动的人。

太子这副无所谓的态度,更让人着急上火。

他们女儿可是被人拿剑比着脖子了!

太子也打算偏袒吗?

晏大人欲把话说明白:“殿下必须严惩这外室,清理后院,把不干不净的女人扫出去,否则这桩婚事就此作罢。”

就此作罢四字,今日已经晏家第二次威胁太子了。

晏苏荷在哭,晏大人和晏夫人轮番指责,大有逼迫太子处死怀珠之意。

正妻怎可辜负?太子已宠妾灭妻了,如今这外室又犯下大错,若太子执意袒护,就会背上不孝不义的骂名。

饶是太子,也担不起。

怀珠没去看陆令姜的神色,倒不是因为感情心痛,主要怕自己有生命危险。此刻她深陷东宫,手被陆令姜牢牢握着,完全没有脱身的机会。若陆令姜真要处死她,她能有什么还手之力?

况且她刚才还说了他的坏话,刚好被他听见。

前世,她就是因为伤了他心爱的晏姑娘,落得个悬梁断气的下场。

终究是和上辈子一样的结局吗?

耳边隐隐幻听前世的那句——“是谁下的令?”

“太子殿下。”

“我不信。”

“你有何不信。太子殿下若爱你,能给你那么多年的避子汤?”

此刻想来,甚有道理,无可反驳。

许信翎道:“白姑娘,你们也在。”

怀珠缓过神来,道:“好巧。”

其实不巧,他是刻意等她的。

自从许信翎在梧园门口碰见了太子后,他便自觉不再来梧园了。

这些日,他都是趁怀珠出门的机会与她巧遇,讲两句话,叙叙寒温。

两人同道走,怀珠瞥了许信翎,头戴银冠,腰板挺直,清白正经,当真是仪表堂堂的朝廷命官,不苟言笑。

和这样的君子相处,倒不用担心被占便宜。

许信翎闲谈:“你的眼睛似有好转。”

怀珠道:“嗯。近来睡得多些。”

许信翎道:“吉人自有天相,看来是菩萨显灵了,改日我再去长济寺为你烧几炷香。”

怀珠微疑:“怎么,许大人之前为我求过菩萨?”

许信翎惭愧:“是求过,还为你求了不止一次。”

怀珠本还纳闷眼睛怎么忽然间好转,原来是许信翎替她求了神。

当下隐隐动容,许信翎关心她。

关心她眼睛的人,她最感激了。

“改日我也去为你烧三炷香。”

许信翎委婉笑:“不必了。应该的。”

并不想和怀珠分得清清楚楚。

迟疑半晌,许信翎为上次在梧园的事道歉。上次他不知太子在,冒然对她表白,惹她烦恼,这些日子一直愧仄在心。

他斟酌着措辞:“上次我和你说的话不是玩笑,阿珠,你有考虑吗?”

一提太子,怀珠淡淡的笑容黯淡了下去。她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肚子,不知陆令姜给她喂的药何时发作。

许信翎想娶她做正妻,许以三书六礼,执掌中馈之权……她一早就知道。

或许他前几日问,她真会答应,可现在她的把柄已牢牢被人握住了。

陆令姜给她吃了毒药,为了保住性命,她或许真得回去给陆令姜做妾。

一想到这些,她就想哭。

“我非完璧之身,又有恶名在外,你家中父母大人不会答应的。君为栋梁,执着于我又何必呢?”

许信翎听出她话语委婉的拒绝之意,心凉了凉。沉默片刻,只问:“……是因为你心里还有太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