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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出逃 旅者的斗篷 19952 字 23天前

第121章

微服

这一夜轻怜密爱,恩浓情长,直到半夜怀珠才爬起来吃了个夜宵。

和陆令姜在一块常常是日夜颠倒,好在他骨子里是个浮浪随性之人,什么都不在乎。

清晨,藕官端上一碗避子汤。怀珠悄悄瞥着陆令姜神色,放到嘴边喝了。

他就在床畔读着一卷书,见此未曾干涉。长长的睫毛被晨曦酽酽的日光一映,郎艳独绝,整个人有种斯文沉静的气质,像邻家温润的书生郎。

白怀安被禁锢良久,脸色酱紫,半根手指险些被剁去,愣了好长时间,才泣不成声地哽咽出来。

他以前对姐夫的印象只是脾气好,文质,平易近人,所以才敢冲动地动刀子,大抵没想到姐夫也会这么凌厉。

许信翎义愤填膺,天下还有王法么,那人拿无辜的孩子做威胁,竟说剁就剁。

白怀安只是一根手指擦破了皮,陆令姜想起自己的左手也裹着一层纱布,伤口远远比白怀安的大多了,她却半句关心的字眼都没有。

楼下断断续续的锣鼓声传来,青衣粉墨登场,手持拂尘,水田纹对襟长坎肩,正挥舞着水袖摆兰花指,喧闹声一浪盖过一浪。

陆令姜知怀珠最在意这个弟弟,今日之事,她有错他亦有错,她瞒着他见外男,他却差点剁了她弟弟的手指,细究起来仿佛他更过分些。

他微微后悔,但做了便是做了,无法撤回。恰好手腕还缠着个物什,便顺势拿出来,引她展颜一笑:“好啦,我没想伤他,你莫担心。看,前日不小心摔碎惹恼了你,我请人修补好了,样子可以吗?”

玉坠晃荡,观音低眉形,正是在白府中摔落一角的那枚。如今被雕成了圆润的三角形,造型比原来更古朴。

他在她眼前晃了半天,没话找话,想往回弥补一些。当中逗她,熟络自然,无声无息宣告着他们才是最亲暧的关系。

怀珠冷冷瞟着陆令姜。

这种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的招数。

许信翎忽然齿然道:“太子殿下,您堂堂东宫之主,竟偷我家的剩货用吗?”

陆令姜神色顿时一凝。

许信翎挑挑眉:“您不信,玉石背面有个羽毛型制的徽章,那是我家的标志。”

观音坠背面的确有个羽毛小标记,陆令姜早察觉到。当时没在乎,以为是怀珠别出心裁的小心意。

陆令姜无言片刻,冷白的手指紧了紧,攥着玉石,唇上第一次失去了血色。

他辛辛苦苦在雨雪风霜中等了一天一又夜,找莲生大师修补的观音坠,居然是她和别人的定情信物。

亏得他还四处跟人炫耀,当宝贝似地贴身佩戴着,片刻不离身。

瞧瞧怀珠,亭亭而立,再瞧瞧许信翎,丰神俊朗,两人端端是郎才女貌。

颊上簌簌有清寒扑来,窗子没关,倾斜的雨雪都洇湿在他身上。

他的一颗心亦溅出许多波澜,雪虐风饕,入千万剑攒刺。

陆令姜发现,自己才是笑话。

他又薄又锋利的五官压了压,一笑,极淡极淡:“原来如此,误会。”

转而乜向怀珠,将那丢人现眼的观音坠收了,结束方才的话茬儿,“……那白姑娘定然也不稀罕了。”

怀珠额角猝然一跳。

陆令姜再无闲心留恋,拂袖离去。骨节泛白,观音坠在他手心哗哗化为齑粉,洒了一地。

许信翎在后面喊道:“灾民之事我们已掌握了你买凶构陷的证据,即将联合石家,很快在朝堂上公开与你对峙。”

陆令姜的背影停了停,神色散漫地斜着眸,拖长尾音:“好啊,请便吧。”

那副样子有恃无恐。

似还要反过来威胁。

许信翎再欲替怀珠说话,却见怀珠咬着牙,一路小跑跟了陆令姜而去。

她一走,周围数个劲装结束的暗卫也随之撤退。

……

集贤楼外,太子的马车就在楼下。脚夫放下阶梯,两人共同登上了马车。

小雪酥酥,难抵街上的繁华,小贩们穿着蓑衣沿途吆喝,一排热热闹闹。

马车上,怀珠与陆令姜并肩而坐。中间凭几上放有天目茶,茶香飘飘,三沸正好,青花釉的杯盏形制古洁。

两人倒没什么剑拔弩张的气氛,陆令姜倒茶来,轻吹过浮着的碎碎茶沫儿,递给怀珠,怀珠默默接过来也抿着。

两人都清楚彼此的存在,却谁也不说话,沉默了许久许久。一路上眼神偶尔碰撞,也自然挪过,谁也不见失态和暴躁。

心照不宣。

北风如刀,凛冽冻人。至白家,头顶天空是寡淡的暮山紫色,乌云压顶。

白老爷见太子殿下和怀珠一同归来,喜不自胜。却不见同行的怀安影子,略略纳罕。

陆令姜揉了下阵痛的太阳穴,撩开怀珠垂在背后瀑布似的长发,将她不盈一握的细腰揽住,淡淡道:“去你房间。”

怀珠被他反手一拖,身子倾斜,脸几乎踉踉跄跄地贴在他身上。

她明知自己身陷囹圄,却没有办法,白老爷、白揽玉等人都熟视无睹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扼住咽喉求救不得。

她嗯了声,在前面引路,脚步磨蹭似有心思,陆令姜在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乜着她的背影,也不催促。

怀安已由画娆平安带回来了,回房时恰好遇到他们。

小孩子刚经历了一场浩劫,见了陆令姜便瑟瑟害怕,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目光却可怜巴巴地望向姐姐,想要姐姐陪。

怀珠犹豫,身后却有一只冰凉的手,不轻不重地握住了她的手,捏捏她的掌心,信由己欲地玩了两下。

怀珠一激灵,立即道:“乖,你先回去,姐姐过些时候再给你上药。”

怀安大失所望,哭着走了。

陆令姜微微一笑,懒洋洋又肆无忌惮,瞧着她们姐弟好像生离死别似的,方觉得自己的暗火平息了些。

怀珠咬牙,甩开他的手,唯有乖乖引狼入室。

陆令姜撩开珠帘,环顾了她胭色的闺房一圈,闲闲坐下,道:“把门叉上。”

怀珠手指攥了攥,依命而行。

他又招呼她道:“到我面前来。”

怀珠脚底胶着,几乎是挪到床边,安安静静地坐到他身畔。牙绯色的百鸟朝凤褥子凹陷一块,接触丝滑,让人莫名想起衣裳坠掉后躺在上面的凉意。

他道:“脱?”

怀珠咬牙切齿,终于反抗道:“陆令姜,你不要太过分。”

陆令姜笑了笑,压住她肩膀,怀珠顺势滑落他怀中。他皦玉色的修长指节掐起她下颌,她被迫昂首与他对视,目光碰撞,瞳孔深处皆清晰地倒影着彼此。

一点点不动声色的氛围悄然氤氲,呼吸的水汽,潮湿了彼此唇上的色泽。

怀珠心口起伏,目光隐隐流露着倔强,对立,清冷高傲的自尊。

陆令姜的眼神依旧静水深流,却是冷不丁一句:“白怀珠。你好大的胆子。”

怀珠道:“承殿下的让。”

“非要跟我分开,就为了他?”

“没有为了谁,单纯跟您过够了。”

他气得笑了,捻在她下巴的力道愈加重了重,心绞得难受:“挺诚实的,这么说,你腻歪了我?”

怀珠冷然道:“岂敢。”

“不敢?当着我面找新欢?”

“殿下亦早有新欢在侧。”

两方皆怀着试探和猜忌的心思,他们俩前世甜蜜时也不是客客气气的,嬉笑怒骂,幽默谑话,什么都说,现在吵起架来更针锋相对。

陆令姜的手不再满足于停留她腰间,拨开她的秀发,最后轻轻掐住她纤细的脖颈,好像一只蝴蝶的两只翅膀被擒住了。

“想问问白小观音这颗椰子大的心,怎样的深不见底,把许信翎的东西给我,联手羞辱我?你们什么时候勾上的,嗯?”

他冷声逼问,语气微微急,长长的眼尾染了红,呼吸亦有紊乱。

怀珠不欲受制于他,以手肘去戳他。陆令姜察觉,猝然增大了力道,弄得她喉间溢出一丝轻呼。

怀珠动弹不得,便清冷地犟着:“殿下,你放开我。”

他一哂:“放开?”

垂首,欲直接攫住她的唇,带有些惩罚性质的。

“你这样有意思吗。”

她避开,眼神泠泠,好像在对待一个无理取闹的人。

陆令姜凉了肺腑,盼着她说几句暖心的话,哪怕是暂时敷衍他的……可她连敷衍都不愿。

恩断义绝,还真的是恩断义绝?

曾经他们也十指交握,甜蜜无限,如今宛若对立阵营,物是人非。

最爱他最黏他的、向来把他奉为全部的白小观音,居然移情别恋了。

陆令姜妒忌,越看她冷傲绝情,独占欲越作祟,挫败感越强,越想把她拆吞入腹,咬碎嚼烂,摁在怀里。

他动了几分轻慢之心,忍不住威胁她——现在就把她那弟弟打死算了。

叫她倔。

却蓦然想起刚才自己已得罪过她一次,她记仇得很,若再大放厥词,恐会将她越推越远。

陆令姜纠结了会儿,剐了剐她滑滑的脸,道:“怀珠,认个错?我就当没看见,待你还和从前一样,否则……”

否则他就依她所愿,不要她了。

堂堂太子居然找人借宿。

怀珠这才知道,他真的是微服出巡,没带暗卫。如果不是自己这累赘随行,以他的身子骨定然要冒雨前行。

她嗯了声,望向远处那方灯火,又被潮湿的雨气熏得打了个喷嚏。身上猛然一紧,原来是陆令姜脱下外袍披给了自己。

一起往那处走去。

第122章

借宿

农家院不大,主人是一对五旬的老夫妇。他们的儿子上山打猎去了,闻有人敲门,下意识以为儿子归来。

开门,却见借宿者一男一女气度不凡。男的矜淡高贵,衣袍绮罗,墨黑的眉峰。女的虽着一身男装,却面如桃瓣,难掩秀色。他们自称是兄妹,行路途中忽遇暴雨,请求暂留一晚。

“叨扰您二位,我妹妹害了风寒。”

下人道:“是吊唁的客人许家,很早就来了,大公子已代您招待了。”

白老爷面上没说什么,内里却有点不高兴。许家忠君爱国,一向清高,从前做玉石生意起家,现在是朝廷后起之秀,只前些日子因灾民之事稍稍势弱些。白家与许家非亲非故,素不来往,如今许家竟殷勤来吊唁,意味很明显。

白老爷下意识瞟了眼怀珠。

为了白小观音。

此番白小观音回娘家来,慕名而来的追求者还不知有多少。

可他这漂亮女儿是太子殿下的人,后方齐刷刷的两排东宫卫兵还跟着,恰如明珠被护在坚硬的蚌壳中,别人再眼馋也碰不到半片裙角。

怀珠听到许家二字,眉目亦有些异样。养父张生在世时给她定过一门亲就是许家,后来因为家道中落,许家主动上门退婚,之后便不了了之了。

至灵堂,棺前三叩首,果见许信翎。他一袭群青色暗八仙纹的长袍,腰间亦束了白绸以寄哀情。怀珠与他打了个照面,互相浅浅点了下头。

画娆低声在怀珠耳畔道:“姑娘和许公子有话要说吗?奴婢掩着您到垂花门外的慈姥竹林去。”

画娆原是陆令姜的人,竟说出为她打掩护之语。怀珠思忖片刻,摇头:“不了,没必要。”

她在灵前烧了三炷香,入垂花门去换正式形制的丧衣。路上瞥见眀瑟正被两个婢女缠着,颤颤巍巍,腿一跛一跛的。见了怀珠,眀瑟怨恨地瞪了一眼,又悲又妒。

原来陆令姜一视同仁,也罚了眀瑟跪。眀瑟提前离寺回家奔丧,这刑罚便追到家来了,刚刚施行完毕。

平时长舌些没关系,这次竟搅黄了太子的好事。有了这次教训,估计眀瑟这辈子也不敢欺负怀珠了。

向有绝世美女之称的四小姐忽然回来了,白家下人面面相觑,都朝着怀珠偷偷望来,议论纷纷,好像怀珠是什么奇珍异宝一样。

南厢闺房打扫得一尘不染,坐北朝南,设有三面通风的露台,煮茶捣药都极风雅的,端是间通透阳光的好房。从前怀珠在白家时,住得却只是下人们的耳房。

怀珠对这里没有太多感情,只欲早些了结了灵堂的事宜,探望弟弟怀安。据说他小小年纪,被祖母死时的样子吓着了,这两日一直烧着,没到灵堂去守孝。

换好了丧服经过翠涛滚滚的慈姥林时,隐约见一人影等着,皎如玉树,身形笔直好似云中白鹤,却是许信翎。他回过头来,眼底藏情,凝视着怀珠。

画娆见此心照不宣,自动退出到不远处去把风。

怀珠深深一敛衽:“许公子。”

许信翎双手深深一还礼,隔了会儿才问出口:“你……这些年还好吗?”

怀珠敛眉道:“好。”

许信翎见她目覆素绫,道:“眼睛怎么了,很怕光吗?”

怀珠道:“有一点。”

许信翎道:“没大事吧?”

怀珠点头。

许信翎干巴巴:“那就好,注意保养。”

两人昔日为定情小夫妇无话不谈,如今见面却都有些拘束。

许信翎定睛去望怀珠,见她身披一条雪白绸带,袖口是白中隐青的单瓣山茶花,与雾中竹色竹中雾色恍若融为一体,颇具飘飘欲仙之致。玉石般滑腻的肌肤,一双洁白纤细的酥手,犹如观音菩萨手执杨柳枝的样子。

多年不见,她比以前更风华绝代了,却成了太子的私人藏品。

他嗓子沾点哑:“我听说你到白家后,石家那害死你父亲的无耻之徒又来求亲,你不答应,寻死了好几次。”

怀珠道:“石韫其实不算什么。寻死是最傻的事,以后不会了。”

许信翎内心沉甸甸的,直奔主题:“石韫不算什么,那太子呢?”

他费尽力气联络到了妙尘师父,才知道后来她好不容易逃离了石家的魔爪后,又被太子一道旨意采撷走了。

前些日他和父亲联手对抗太子,事前做足了准备自以为抓住了陆令姜残害灾民的铁证,万无一失,到头来却还是被斯人反咬一口,失了全族入内阁的资格。

很难想象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落在那种人手里,是如何的灭顶之灾,恐怕被玩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

美貌,真不知是一种幸运还是罪过。

借这次吊唁之机,他就是想救她的。

怀珠垂着鸦黑的长睫,神色寡淡:“没必要提的人就不提了吧。”

白府还有赵统领的卫兵在,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她不想说太多。

许信顿时明白,没再多言,取出腰间六色锦囊里的一物什送予她:“不说这些了,你快回灵堂去吧。这只坠子收下,保平安用的,就当多年不见我的一点心意。”

怀珠道:“给我的?”

打开锦囊,却是一枚瓷秘色的观音坠,眼色鲜亮,细腻,如婴儿肌肤,雕工极好,背面活灵活现印了根羽毛形状。

“小玩意可以,若太贵重我不收。”

许信翎道:“是小玩意。你忘记我家做玉石起家的,这种坠子成千上万。听说你信佛,便投其所好了。”

怀珠点了下头,从前她总喜欢自己雕观音坠子,现在却觉得街上买现成的最好,又好看又省劲儿。

她沉吟了下,把颈间一条嵌满宝石的项链扯下来,投桃报李,给了许信翎。

“也是小玩意。”

许信翎低头,宝石熠熠生辉,一看就贵重非凡。

“好。这几日得了空,我会再想办法见你的。”

怀珠这样才踏心,等同于自己花钱从许信翎手里买了这枚观音坠。重生以来她不喜欢欠别人的,哪怕点滴恩惠。

那条花里胡哨的项链是她不小心从陆令姜那儿戴来的,本也觉得恶心要扔掉,如今给了许信翎,恰好物尽其用。

怀珠带着画娆离开。

许信翎独自留在原地,抚挲那条项链良久。他对她情意匪浅,却因之前是许家先行退婚的,他无颜再表露这爱意,只能默默守候。

……

怀珠这次回门,一百多号训练有素的卫兵追随保护着,端端是兴师动众,气势非凡,惊了白府上上下下。

据说这般阵仗只是因为太子做了个噩梦,四小姐有难,是以滴水不漏地保护。

如今怀珠被太子圈养一事已闹得人尽皆知,白府大公子白揽玉十分鄙夷这种爬床上位的行径,教训怀珠回娘家奔丧也要摆谱儿。

白揽玉是白家大哥儿,虽瘸了一条腿,却自命不凡,清白的读书人。

怀珠记得这位大哥哥是如何的双标,平日眀瑟回门一贯是放鞭炮庆祝,大摆宴席,到了她这儿就变成了铺张摆谱。这些卫兵又不是她吩咐的,铺张不铺张的,跟她说倒也没用。

许信翎为避嫌没多久就告辞了,下午跪完了灵,怀安的烧热终于退了。

“阿姐!”

怀安气喘吁吁跑来,是白老爷和养母秋娘的儿子,被养得还算好,只是智力有些迟缓,见了生人也害怕。

“姐姐,姐夫呢?”

小孩子家哪懂得什么姐夫,还是当初怀珠痴恋陆令姜,一回门就和怀安灌输陆令姜有多么多么的好,偷偷让怀安称呼陆令姜为姐夫,好像她真如愿以偿嫁给了他一样。

怀珠惭愧,蹲下身子:“怀安,那个人是坏人,以后莫要再叫姐夫了好吗?”

怀安纳闷:“为什么,阿姐之前不是很喜欢姐夫吗?”

怀珠摇头:“以后再不喜欢了。”

怀安不明所以,印象中姐夫温和善良是个很好的人,与姐姐十分般配。

白揽玉听得姐弟二人对话,嗤之以鼻,当下不耐烦打断道:“好了,别啰啰嗦嗦的,你们姐弟俩叙旧的时候还多得很。”

灵堂外,白老爷才得知眀瑟也被太子罚了,大动肝火,罚眀瑟今日不准回夫家去,彻夜守灵。

眀瑟眼圈红红的,哭得稀里哗啦,膝盖也跪肿了。白揽玉和眀瑟乃一母同胞,心中疼惜,便偷偷她先去休息:“叫怀珠夜里去替你跪着,父亲也发现不了。”

从前怀珠本来就是伺候眀瑟眀箫几个姐妹的下人,背锅是顺利应当的。

他们谋私事也不背着人,怀珠听见,云淡风轻地挑了挑眉。

白揽玉察觉:“你什么态度?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也。你姐姐因你的烂事受了牵连,你不思悔过,还在幸灾乐祸,以为攀上太子就了不起吗?”

他右腿的残废和太子有点关系,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对太子抱有敌意。

怀珠懒洋洋嗯了声,也不和白揽玉争辩。

……

长夜寒天,清冷幽黑,肃穆的灵堂也似一座牢笼,卫兵严肃值守在四周。冷月窥人,白家的朱漆的灯笼前挂上了白灯笼,半夜更显得静穆阴寒。

陆令姜来到门前时,卫兵要纳头拜见,被他轻轻制止了。白家大门四敞大开着,他遣人招呼了白家主人一声,径直朝里面的灵堂走去。

他本没打算这么晚叨扰白家的,但心浮意乱,实在放不下怀珠。说好奔丧回来请她去看戏,实则他一日心如火烧,一日都等不了了。

自从怀珠放了恩断义绝的狠话后,好像他们的关系无形间变了,他真的成了陌生人,恩怨两清,见她一面也费劲儿。

这种状态绝不对。

有事还是说开了好。

夜已深了,远远看见灵堂内的怀珠正斜斜倚在软垫边,穿着丧服打盹儿。她单薄的背影,淡淡悲意,好似正噩梦缠身。

“不谢。”

他思忖片刻,“我心甘情愿的。”

而且,只是一个小小的袴裤,不是吗?

……以后每天给她洗。

怀珠无言读懂了他的意思,连忙摇头阻止,女孩子家的私密之物,怎么好老让外男接触。

随即一想,是她内心老把陆令姜当成外男,实际上行过大礼入过洞房,他已经是她的夫君了。除了禁锢她的自由外,一直很疼很向着她。

第123章

立场

二人花了些时间才将湿衣裳打理好,陆令姜回到床畔坐下,怀珠露出个脑袋瞅他,两相对视在一起,溅出暧的火花。

床榻是木质结构,很小很朴素。在东宫时按规矩是太子睡里侧,太子妃睡外侧,以方便夜里妻子侍奉夫君。

怀珠主动闪了个身让他过去,陆令姜无甚在意,褪了外袍。谁睡里侧倒没关系,左右他和她都不是爱起夜的人,一觉睡到天明。

陆令姜抱住了她,吻吻她的额头,眉眼,腮角,倾洒下微烫的气息。怀珠眨眨眼,乖巧得异常,黑暗中只有一双美睫抖个不停,安静受着这些爱抚。

怀珠真是猝不及防,毫无准备。

外面全是卫兵,原来他一早包下了集贤楼,请她来就是个圈套,赵溟也对她说了谎。

她从此处被强行带走,总好过从白家,免得跟强抢民女似的。

他早算准了今日带她回去。

怀珠后悔没听许信翎的,为何不想办法跑到大佛湖去,抛下一切远走高飞。

说来是她自己怯懦,总顾虑重重。

东宫不比普通别院,皇宫范畴,重兵把守,规矩森严,一旦进入今生再无指望。待他日后娶了晏苏荷,赐她一根白绫,她便唯有重蹈前世的覆辙。

怀珠十分清楚自己在悬崖边最险的一处,再犟下去等于以卵击石。

突然之间,她的眼圈红了。

“不要,殿下,怀珠求你。”

那些针锋相对的刚硬化为绕指柔,小幅度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还记得那一次她带着画娆私逃,赵统领把她们抓住,他说了什么呢?

——以后你想去哪儿直接说,拿着我的令牌,光明正大遣马车去。

他爱她时,奉为天神,呵护备至,有求必应。如今他与她生了龃龉,他便忘记了当初的誓言,要把她关进垂花门里去。

陆令姜任她扯着,阖阖眼无动于衷。他似不太相信她会忽然转变的态度,也对她的真心存疑,只有带她回东宫才是最稳妥的。

怀珠进一步搂住了他的窄腰,汹涌的眼泪蹭在他腰间水红色的腰带上,洇湿一片,死也不肯松开。

“观音坠不是定情信物,是我给你买的。你要我雕我忘记了,怕你生气,便用我的项链从许信翎那儿买了一个,他家的都是好东西。”

“我想着……左右你也不会戴,不会看出来……”

“因为我送了你两次观音坠,雕得拇指都疼了,你都不要;我给你穿嫁衣,你也不看。我夜夜留灯等你,你也不回来。”

“怀珠等着好绝望……”

她嗓音软塌塌的,不像神坛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观音,只像悬在他腰间小挂件,可怜巴巴。不断向上攥着他的衣裳,让他回头怜悯一下自己。

“我承认我天天和你闹就是太喜欢你了,想要更多。你总和你正妻在一起,那我算什么?”

“但我又知道,太子妃之位你不会轻易给我的,唯有狠下心肠和你闹。”

“我就是太喜欢你了……”

“你容我在白府待几天,我,现在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

她吧嗒吧嗒掉眼泪,一股脑将掏心窝子的话都说了,有些语无伦次,鼻子更抽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仰起头,下巴埋进他衣裳里,一句泣不成声的“太子哥哥”。

……把魂儿都哭软了。

这熟悉的称谓,陆令姜恍惚了一须臾间。她从前也总这样唤他,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软糯糯滚在他怀中撒娇;她每每一这么叫,他便能感知她爱意的存在。

此刻,她又叫了他。

久违了。

暖风化雨,把人心头的冻土都浇融了。宛若一度逝去的东西,失而复得。

陆令姜微有动容,不禁扬起手,挽起腰带上湿淋淋的她,欲温言安慰一番。

他心头也一剜一剜的。

原来她的日子,过得这样苦。

原来她对他的爱,也这样卑微。

刚才他咄咄逼她,是因为他有种强烈的即将失去她的感觉,亟找一件事来证明她对他的爱。

现在不用找了,怀珠自己表露心迹了。

他亦想起,自己来这儿原本的目的不是逼她,而是好言好语哄她回来。

“别哭啦,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了。”

陆令姜缓过神来,拖她两腋将她抱坐在桌上,以便她和他的视线齐平。

怀珠仍在凝噎,一抽一抽的,哭得个支离破碎。他便直接将吻衔过去,用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慰藉她。唇裹挟着她冰凉的眼泪,吻也变得冰凉冰凉的。

“别哭了,再哭我心要碎了。”

陆令姜的指腹捻她颊上的泪渍,放在舌尖品咂,竟尝出些许甜意来。

好甜啊,真好啊,好轻松啊,原来她还爱他的。坏丫头,这些日可吓死他了。

他一开始就不该怀疑自己,怀珠爱他是肯定的,即便她和许信翎在一起也是为了气他,他猜得没错。

至于观音坠……

她竟真的是从许信翎手中买的吗?

轻轻拨开她脖颈处的衣襟,果然见她之前最常戴的那条宝石项链不在了。

陆令姜神情慰藉,将她拥住,再度怜惜地啄了啄:“傻丫头,流这么多泪,你眼睛还病着呢,有话为何早不跟我说。”

怀珠泪眼朦胧,又乖又傻地问:“殿下前天生气了吗?”

他道:“有一点。”

怀珠吸了吸鼻子:“那现在呢?”

他手指作梳,颐然淡笑,理着她凌乱的发,耐心和她讲道理:“我不是不喜欢开玩笑,只是不喜欢怀儿过度玩笑。乖一点的孩子,会更讨人喜欢。记住了没?”

怀珠听他意味不明,以为他还要强行把她带回东宫,只木讷地点点头。

陆令姜又补充道:“你如此傻,想要位份却不去东宫,我如何给你?我带你去,不是害你是爱你。”

刚才只不过一句气话,什么出不出垂花门的,她即便想窝在宅子里发霉,他还要百般逗她出去玩,一起踏遍山河。

怀珠的肌肤微微余颤,并不完全赞同:“殿下骗了我很多次……”

陆令姜长眉压了压,想说白怀珠,你个小白眼狼,之前他送给她一封册封的婚笺,她有没有认真打开看看是什么?

那根本就不是正式册封太子嫔的,而是他和她的一封婚书庚帖。

他都签下名字了,就等她。

听画娆说,她却给烧了。

“我懂。”

她傻傻仰着头,“我懂殿下的好了,今后再不和殿下闹脾气了,只做殿下的女萝花,依偎乔木而活。你不给我太子妃的位置也没什么,殿下的人是最重要的。”

他眼神柔软,居高临下,道:“忽然这么懂事?那好。我们回东宫,我给你选一座最大最宽敞明亮的宫殿。”

怀珠手足绵软地靠在他肩头:“……容我先照顾怀安两天,把他手指的伤照顾好。”

陆令姜蓦然逝过一丝冷,再度想起自己左手的伤,明晃晃缠着纱布,她始终没注意。

怀珠顿了顿:“殿下的手是怎么了?”

陆令姜听她终于问候,不动声色道:“没什么,失手划到了。”

——其实她问了也不能怎么样,他也这么平平无奇地答。

但他就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她不关怀他,却关怀那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弟弟,他心里不平衡。他始终认为自己和她的关系比白怀安亲上许多。

那白怀安只是擦破了皮,活蹦乱跳比谁都康健,何须她照顾?

怀珠察言观色,袒了袒衣裳,投怀送抱,娇泣着,十足的爱意与诚意。

“殿下,你吻吻我。”

陆令姜脑袋忽然一荡,见她纤瘦的脖颈,不知为何眼前又浮现梦中白衣女子上吊的画面。

罢了。所有的逼迫之语,都没能说得出口,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叹,似将她看穿:“不吻了,你有求于我才献来色相,不是真心的。”

他可以答应她无意义地多拖延几日,但回宫不能遥遥无期。

他和她约定好,三日后接她回东宫,且再让她和弟弟团聚团聚。

左右早几天晚几天,都闹不出什么乱子。他宠着她,都由她。

这次是拉钩的,绝不可以反悔。

怀珠破涕为笑,软绵绵地窝在他怀中。将误会说开的两人,冰雪消融。

“多谢殿下。”

……

怀珠脱离了集贤楼,回到白家自己的闺房后,狠狠摔上了门,迎面又砸了一只青瓷花瓶。桌上几本劝人忍耐的佛经,通通被她撕碎。

几个丫鬟欲阻拦,她恶狠狠全部赶出去:“滚,都滚。”

画娆听见动静,被满地的碎瓷片吓一跳。她从没见过怀珠发这样大的脾气,悄悄进去:“姑娘……”

怀珠厌恨地坐在榻上,刚才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全是装的。那人是主宰,周围全是卫兵,她当时没有任何办法,唯有委曲求全。

而此刻,恨意决堤。

一想到她在他膝下婉转讨好,卑微求恩的耻辱样子,自己都想撕了自己。

走,必须立即走。

插上翅膀也要飞出去。

至于怀安,想办法安置他安全,总之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再不走的话,她怕自己会疯。

他们之间的症结没有解开,阵营不同,立场不同,便是强行在一起以后也还会吵架的,无法同心同德。

冤家宜解不宜结,可昨晚他已经得罪她了,如今再想解开却没那么容易。尤其是,他们冻土般的感情才刚刚有消融的迹象,就被他一句话给扼杀掉了。

两人正在对峙,就在这时,暗处猛地飞来一枝箭,嗖的响动,兔起鹘落之间,泛着泠泠寒光,直直朝着怀珠射来。

第124章

垂危

陆令姜眼疾手快,横剑格开了。

草丛中立即蹿出十来个黑影,配合弓箭手。男的既不好对付,便把火力集中在怀珠身上。

怀珠重重跌下了马,疼得钻心。

陆令姜道:“不太好。”

怀珠问:“会死吗?”

问得比较直截了当。

陆令姜反问:“我死了,你正好可以嫁给许信翎,不应该很高兴吗?”

怀珠道:“高兴。”

陆令姜目光射出几分凉意,无声胜似有声,“那我死之前定然先把你们拆散。”

怀珠叹了声,“恶毒。”

刚才他要去找许信翎对峙,是她拦下的,好像她担忧他的身子一样。

怀珠解释道:“你的伤比许信翎轻,现在去明显是欺负人。不如等过几天你们的伤都好了,再去对峙不迟。”

陆令姜微笑道:“你心里分明舍不得我,却不肯承认。”

怀珠纳罕,不知他从哪儿出这一结论的,“呸。胡说。”

陆令姜慢条斯理道:“你明明有机会杀我,到头来却心软了,故意把刀柄刺偏三寸,不是手下留情是什么。”

怀珠道:“是又怎样?”

他道:“多谢娘子不杀之恩。”

怀珠一迟疑,道:“殿下,如果这件事真不是你做的,定然有人幕后操纵。你重伤未愈,若这么冒冒失失闯出去,人家找你报仇,到时候没准真会死。”

陆令姜摆摆手道:“这些早有赵溟他们去料理,你不必为我担心。”

怀珠忍不住怼道:“我什么时候为你担心了,你别自作多情好不好?你若现在立即死了,我还能乐上三天三夜。”

他往她嫩滑的脸上一摸,恋恋不舍道:“那你亲自来动手?”

怀珠见陆令姜笑意莞尔,英俊风流,很是养眼。他被自己捅了一剑后,身体破碎,瞧着又令人禁不住心软。当时觉得生气,现在没那么生气了。

不过,她倒也没动什么其他心思。

陆令姜咳嗽两声,却又吐血。怀珠上前帮忙,他握住她的手,再次微微笑道:“你关心我啊。”

怀珠嗔道:“我没有。”

他似乎格外纠结这个问题。

陆令姜道:“那你这几日没去找许信翎,一直在梧园陪我作甚。”又喃喃道,“你意识到凶手不是我,怕失手杀了我,我就知道你心中有我。”

这件事仿佛对他很重要,被他重复了两三次。怀珠无语:“你……”

她留在梧园,分明是被赵溟等人强制拘禁了,到了他家主子口中就变了味。

“就算有那么一点点不忍心,也代表不了什么。我这人向来公正,是谁造的孽我就找谁算账,你纠结这些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

陆令姜闻着袅袅沉水香,有种醍醐灌顶之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都有了,“你不知道我心中有多欢喜。”

气氛逐渐暧.昧起来,他说得深情,怀珠微微动容,沉默片刻,道:“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前世却将我丢在别院不闻不问,又可曾顾念过我?”

前世她苦苦求他给一个位份,直到死,他也没给她,终于使她今生心灰意冷,再燃不起任何爱的勇气。

陆令姜笑容一凝,正色道,“是我混帐,你打我吧,杀了我解气也行。罢了,我知道,我……早不配了。”

当初他不给她位份,如今她不给他位份,苍天饶过谁。

怀珠无意纠结前尘往事,见他说得郑重,倒也作罢,岔开话头道:“是你之前几次三番为难许信翎,这次我才误以为是你,说来确实不是故意的。”

反贼穆南手臂中箭,性命垂危。箭上喂有透骨钉之毒,发作时候如一颗颗钉子钉在骨头上,最多坚持七日,便会全身腐烂而死。

这意味着太子殿下离皇位也只剩下七日的距离了,穆南一死,叛军溃不成军,太子殿下凯旋而归,为国立下大功,将是毫无争议的储君,顺利无疑地登临大宝。

老皇帝一日病似一日,众臣内心已暗暗改口“殿下”为“陛下”。

山雨欲来风满楼。

怀珠已竭尽全力曲意逢迎,愿捧上一颗真心献给陆令姜,只求他高抬贵手放那个七旬老人一命,就此归隐山林。

可太子好似无动于衷。

这件事的胜算本身就很小,叛军造反依国法必定诛十族的。

在议事的勤政殿,怀珠正式掀裙跪在地上求他,眸底含泪,清瘦的背影蕴含着坚决。

他长身玉立于她面前:“珠珠请起。若我放过叛军头目,叫朝中诸臣怎想?日后胆敢谋逆造反者,最后失败了是不是都可以依照前例交出兵权,轻飘飘地归隐山林?实在无以立威,无以服众。”

怀珠不管他的帝王之术,仰面扯住他的袍角,尝试讲道理:“那殿下明面上杀了穆南,私底下赐解药也不行么?他毕竟……毕竟是我生父。收了兵权后,他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不会再动摇您的皇位。”

他冷笑:“那你生父之前与朝廷对峙了二十年的债,便一笔勾销了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

自古以来哪有造反者不死的,又有哪个统治者仁心善意到不计前嫌的。他从一登上太子之位便在清剿叛军,这件事也做了快十年了,如今终得功成。

她提出的条件确实很诱人,心,那是他对她梦寐以求的东西。可是他已锁住了她的人,心迟早是囊中之物,一年不成两年,十年不成二十年,对吗?

怀珠漠然地说:“那我也是叛军之女,依国法殿下也应把我斩首。若非如此,您终究做不到一视同仁,以理服人。”

“是该如此……”

陆令姜冰凉的玉扳指微微摩挲着她的面庞,“但珠珠,你知道我喜欢你。”

喜欢她,所以自私地保护她,留在身边。

他平日与她柔情蜜意,是温柔的太子哥哥;一旦谈及朝政权术,就变了个人。

怀珠甩开他的摩挲,一字字问:“太子殿下是喜欢我多些,还是皇位?”

陆令姜垂了垂长睫,未答,只颔首吻了吻她颊上的泪。喜欢她和喜欢皇位不是一样的么,只有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才能留住她。

怀珠生理性地后缩,想逃离他的怀抱,可两只手腕被锁住了,他略略施力扯住她手腕上的链子,便掌握了她的自由。

“放开我。”她流淌着清泪,眼尾泛红,手腕不停挣扎着,像一只被圈套困住垂死的小兽,弱小又可怜,“你放开我。”

他不应,俯身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抱起,放到太子才可以坐的主位上,轻轻动了动锁舌,便将她困在那张椅子上。

这张椅子虽还不是龙椅,却已代表了军机书房的最高地位,位于三级台阶之上。向下俯瞰,文臣武将都会伏首称臣。

陆令姜将她困在椅子上,自己却单膝跪在她面前,用虔诚仰望的姿态,摁住她不停扭动的腿,“你说我会当皇帝,可让我每天跪着伺候你,我都心甘情愿,你才是我的心头肉。珠珠,你懂吗?”

“你真的有病吧,病得不轻。”

怀珠使大力想挣脱囹圄,可左手手腕与檀木椅被银链连接住了,无法动弹。

她总算体会到了陆令姜的可怕,昔日那些温情款款的假象,统统都是装的。

从面相学看拥有下三眼白之人往往心思凶险,锋芒毕露时宛若蛇目,也是她蠢,竟信了他的那些朗月清风。

“能不能别说那么虚伪的话。”

怀珠被磨得实在没办法,只得敷衍地答应他一块过除夕。至于自此之后要不要和他在一起,她心里还黯淡着。

她早就不爱了,一颗心尘封已久,落满了灰尘和蛛网,真的不想再打开。

“嗯。”

“真的?”

陆令姜的心绷到了嗓子眼儿,听她答允的那一瞬间眼睛都亮起来了。

喜笑颜开,吧嗒重重亲了她一口,春风满面,“谢谢珠珠。”

这一夜的苦功,总算没白费。

他真想飞速穿越到除夕夜去,将此事彻底敲定,娶她到手。正因为他尝过失去她的滋味,才更怕再度失去她。

怀珠怃然地擦了擦脸,嫌弃他动不动就亲她,“你若再亲我,便滚出去。”

陆令姜笑吟吟,伸手捏捏她饱满的耳珠,毫不在意他的损话,只如胶似漆地跟她黏着。和她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说,都有趣得紧。她的威胁,他只似没听见。

怀珠伸手将他的手打掉,指尖从他凸起的喉结之间里,轻似羽毛,似有意似无意。她瞪他一眼,睇眄流光。

这下子,她又反过来招惹他。

陆令姜冻了一冻,从她这样的眼神就能感觉到,怀珠不是真心爱他,只是和他玩玩。但他依旧心甘情愿。

“别动。”

陆令姜遂摸了摸她嫩滑的脸,刚要吻上去,却被她反手按在了榻间。

她淡淡睨着他的脸,观赏似的。

“陆令姜。曾几何时,我还真挺稀罕你这张脸的,希望它只属于我。”

“现在呢?”

“现在没那么想要了。”

他如痴如醉,惨淡地微笑了下,终于,眼底还是一点希望的曙光,疯狂地吻了上去。曾经爱过他也好,总比没有强。

“那就这么说定了,除夕夜我等你。”

怀珠模棱两可地答应,躲在被窝里看不清神色。

陆令姜告别怀珠,心满意足从梧园出来,望着漫天银色雾霭,只想放声长笑。

上天何其眷顾他,怀珠对他还残存一丝情意,烧烬的死灰竟还能复燃。

破镜重圆,虽镜子粘得歪歪扭扭,不能如初,总归从一地碎玻璃碴子又变成了一面完整的镜子,她终于肯施舍他机会,让他重新伴在她身边了。

人都是讲感情的,有了这一缕情意,今后他抓紧机会,悉心培养,用爱心和实际行动感化她、呵护她,二人关系定有冰雪消融的时刻。

最重要的是,他能与她厮守,日日看着她清甜干净的笑,再也不用一个人在寂寞的恨海沉浮了。

今后她的眼睛还会复明。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能弥补前世的缺憾,是上天给他的眷顾。

石家。

这一个月来,幼子石韫瞎了一只眼睛,次子石韫又意外被刺身亡,石家陷入愁云惨雾中,死气沉沉。

石老夫人年事已高,哭了三天三夜,终受不了这噩耗的打击,竟被活活气死。石家准备了两口棺材,办了两件丧事。

石弘丧子又丧母,悲痛欲绝之下,生出反叛之心。整件事明明是太子策划的,结果太子倒打一耙,石家咽不下这口气。

石家与太子的仇,不共戴天。今后只要能搬倒太子,他石家将不惜任何手段,不论与任何人同盟。

哪怕是叛军。

石韫既死,石恒又年幼失明,爵位便顺理成章地落在了长子石修身上。

从前石弘宠爱新夫人的儿子石韫多些,骄纵得石韫无法无天。石修生性懦弱,挨了不少窝囊气。

明明他和石韫都喜欢白小观音,石韫却处处碍眼,总是抢占先机。石修敢怒不敢言,心里一直暗暗不服。

如今石韫死了,石修一点也不伤心,更不恨罪魁祸首的太子,反而很高兴,多谢太子帮他除掉了一个眼中钉肉中刺。

他去梧园偷窥白怀珠的事,终于再没人能威胁他,今后可以尽情享受了。

死得好,死得妙。

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人,各怀鬼胎。

见太子殿下发疯似地在雪地中走路,赵溟紧随其后,太子殿下有马车不坐,非要挨这份罪做什么?

……看样子,殿下好像并不冷。

殿下脚步那么快,他这一介武夫都有点追不上。不过从白姑娘那住一日,殿下就意气风发得像脱胎换骨一般,把这些日来的愁云惨雾全都抖落出去了。

虽天气还下着大雪,太子整个人跟灿烂的冬阳似的,浸着一层活气。

太子如此高兴,是白姑娘答应嫁给他了还是怎地?

“殿下!”

……

他捏捏她的脸颊:“行。那你也别哭丧着脸,笑一笑。难道就因为我不答应要求,你就不要我了么?”

怀珠咬着唇,威胁:“你若不答应我,我余生只要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会想尽办法逃离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为止。”

她的要求仅仅是救一个风烛残年七旬老人性命,甚至可以让穆南名义上假死。

透骨钉之毒太毒辣了,要人命就要人命,为什么还要人饱尝折磨之后再死?

陆令姜微有惊讶,眨了眨仙鹤目,像深情凝望情人,笑浪着抖了抖她的链子,“好啊,那你就试试。”

遥想守岁之夜,她对他说“夫君不能选你”,他却还痴痴等着,确实够固执的。他对她的执着之心,好像已超出了固有的限度,变得常人难以理解了。

“我知道你对我有情,我心里感激。但事情到了这般田地,我们还有什么在一起的必要。”

陆令姜严肃道:“什么田地?什么田地都有必要。”

穆将军也真痴心妄想,竟想向朝廷招安,用几千号弟兄的性命换他女儿一个。

狗太子杀人什么时候手软过?招安的下场只有玉石俱焚。

穆南心慈手软,妇人之仁,真是老了,不足以再为大伙儿的领袖。

今日亏得穆南那宝贝女儿将太子的血迹全部隐去了,才制造出这么大麻烦。

妙尘道:“我们分头行动,定然能杀了陆令姜。”

第125章

离开

赤脚郎中来到刘家,见伤者失血这样厉害,吃了一惊。又见伤者温润净澈贵气非凡,隐隐有种威慑感,似非普通人,心里犯怵,竟不太敢动手拔箭。

他只能抱着试试的态度,小心翼翼地处理伤口。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勉强将箭伤稳住,战战兢兢,累得满头大汗。

房门再次敞开时,满屋子的血腥味。怀珠快步进屋,见陆令姜寂静地躺在凉簟上,呼吸轻微若无,冷清的月光洒在他的侧颜上,毫无人色,好像已经死了。

却闻他道:“送我的?”

怀珠怔怔。

……原来他前几日也逼着她重雕一个观音坠子来着,她早忘九霄云外去了。

他迟疑:“不是么?”

细细端详,但见坠上菩萨眉如小月,玉面生喜,右手结缘印,左持白莲花的样子。略去摔碎的那一角不提,姿态惟妙惟肖,不知要花多少心血,费多少眼力才得雕成。

怀珠闭上眼睛:“是。”

陆令姜微微喜熨,这观音坠仿佛真破除了他的烦恼障。彼时他不过随口和她一个玩笑,她也如此认真。

又见玉摔坏了一个角,贻有微憾,几分怪罪自己,同时也怪罪怀珠。明明她心里还有他,却嘴硬说分开,暗地里藏着掖着礼物。

当下心头涌起怜惜,音调柔软道:“小观音,你真是最守信的一位小观音。眼睛病成这样,还做这样细致的雕活儿?告诉我是不是在外面街上买来的,应付我?”

怀珠轻轻抖动着浓密的睫:“我……”

陆令姜不等她回答就啄啄她的朱唇,停一停,忍不住又啄一下,旖旎笑道:“如何有关系,你愿意给我买也是心意,我皆视若瑰宝。你的眼睛不好,不能太费眼的。”

怀珠嗯了声,有点发虚。

避开他的吻,“殿下喜欢就好。”

陆令姜期待她也对他笑一笑,得到的却是她擦嘴的动作,好像自己多脏似的,多僭越,没经她同意就冒犯地吻她。

他还没被人这般嫌弃过,尤其是她。

心里咯噔一声,沉甸甸坠了下去。

平常最亲密最熟悉的举动,如今做起来却分外失礼,犹如侵.犯。

他的唇格外火烫,不自在地抿抿,尴尬和丢人弥漫在空气中。

两人面对面静默着,各自揣有心事。

怀珠察觉再和陆令姜共处下去,非得露馅儿不可,便推脱家中还有丧事:“夜已深了,我先回去,殿下也请回吧。”

陆令姜右眼又一跳,明明她刚巴巴送自己坠子,难道连他几句热乎乎的夸奖之语都不听就冷冰冰地要走吗?一前一后冷热对比太过强烈,坠子都不像她真心送的。他说什么话,她似根本不在乎。

可她以前做了什么丁点得意事,都会缠着他手臂,两只眼睛熠熠瞧着他,又撒娇又浪,非得磨他和她厮磨一般才罢休。

陆令姜那点子欣喜烟消云散,酸涨感盈满整个胸腔,强撑着笑:“你——”

但见她神色冰冷漠然,一副诸事不萦于怀的样子,不用说话就生生把他拒了。

他唇角的笑容渐渐也凝固了,今夜他注定不能和她共寝的,多蹉跎也无用,依言点头:“好吧。”

怀珠敛一敛衽行礼。

陆令姜似有所失,总觉得缺了大块东西,想抱一抱她再和她分开。可两人之间的距离远得还能再站下三四个人,空荡荡地吹着凉凉的秋风。

他垂垂眼,刚伸的手又不动声色地缩回。

两人一个走,一个停驻在原地。

一个再不回头,一个却流连忘返。

短短的走廊,怀珠的后背被陆令姜盯,往前走的脚步沉重,无比漫长。

她能感知到这种目光,也知道陆令姜意犹未尽。从前她鲜少有这般奢侈地独享他注视的时刻,现在她只如芒在背。

夜雨悲意地下着,万籁俱寂,无声诉说某些遗憾,犹记得当年。

新婚之夜,他温柔地解开她绳子,抚摸她头顶的疤:“谁把你绑成这样?”

喝醉那晚,他搂住她:“玩玩吗?”

画面一转,出征前,他笑:“好。我回来就带你去看一场小玉堂春的戏。”

白绫送来时,“这就是太子的意思。”

原来玩玩,就真的只是玩玩。

而现在,他又这么深情地凝视她。

怀珠敛起眸中情绪,依旧无喜无悲,加快了脚步消失在拐角的尽头。

……

陆令姜手握观音坠,她的背影消失在他视线的那一刻,空疏疏的,血撞心头。

幻觉忽然出现了,一位白衣姑娘的脖子悬上房梁。她不停地喊他的名字,哭泣说:“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救救我。”

幻觉很快消失了,徒留一片朦胧而孤寂的月光。周围黑夜冷雨如注,他心口忽然一阵锥刺的疼。

好奇怪……

最近总做这些荒唐的梦,一会儿梦见观音走了,一会儿白衣姑娘上吊。

今夜虽得了个观音坠,聊胜于无,但他这第一次郑重其事的挽留算是失败了,且败得溃不成军。

他还以为他多浪漫呢。

瞧地上那两把被弃如敝屣的长剑,如焚琴煮鹤,笑话,全是笑话,无声嘲笑着他。

陆令姜亦笑了,自己嘲自己。

目前她最大的症结是眼睛,他不该搞这些虚的,早日将她的眼睛治了,才能博她欢心。

他阖了阖眼,独自一人站在鹅颈长廊中静默良久,才拜别白家主人,喊赵溟离开白家,连同卫兵也一同都撤走。

……

翌日东宫有韩家到访,为了韩若真在承恩寺被罚跪一事。陆令姜说了几句客气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是名动天下的白小观音落在了太子殿下手中,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俨然有越演越烈之势,以后怕还有的闹。

盛少暄在太清楼摆酒席,请几位朋友都过去小聚。席间陆令姜虽仍文雅幽默,风光霁月,兴致却不似往常那般高。

盛少暄亲眼目睹了白小观音甩了这位太子殿下,又知太子殿下巴巴追人家到白家,却仍吃个闭门羹,没讨得半分好处。

当下忍不住阴损道:“太子殿下,白小观音连恩断义绝那么狠的话都甩出来了,这回是真生气了,您不得掉层皮才能追回来?”

陆令姜眼神凉薄,闻此从低糜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唇角漾起一涟漪,神态生动而惬意:“追?对不起,没打算哦。她要分开就分开,我无所谓的。”

二楼一爿敞开着,他半副身子都浸在酽酽天水碧的雨色中,骨肉匀满的骨节也托着一只天水碧的松竹梅纹瓷杯,斯文端方,真真跟没事人一般。

“啧,始乱终弃……我还以为你能有什么长进。”

盛少暄当真佩服太子爷这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那日陆令姜在承恩寺被分手,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还以为会怎么,原来这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你要是玩腻了,趁早放人家自由。”

陆令姜笑:“胡说什么。”

取出袖口中藏掖的一物,水滴形状,俨然是个瓷秘色的观音坠子,做工甚好。

盛少暄知白小观音多才多艺,剑法、雕工、佛法都是上乘的,当下不禁大愕,啧啧叹道:“天,这是她亲手雕给你的?这得雕多少日?”

“是呢。”陆令姜只把东西一闪而逝,盛少暄都没看清。他往日最清白不过的眉眼,却似藏匿了些复杂心事,嘴上却云淡风轻:“谁追谁,一目了然?”

盛少暄齿然,一旁的傅青却若有所思,他家也常在玉石古玩圈走动,觉得这坠子有几分眼熟。

几个狐朋狗友喝罢了酒,皇宫传来皇后娘娘的旨意,请太子即刻入宫一趟。

太子殿下养了白小观音当外室,晏家以为奇耻大辱,多次要陆令姜给一个解释,后者皆闭门谢客,终惊动了皇后娘娘。

别人或可推诿,皇后娘娘却是太子名义上的嫡母,一个孝字压死人。

至皇宫,皇后劈头盖脸指责:“太子,你沉迷女色,为了外面的卑贱女子,竟糊涂至此。你知道外面多少大臣上奏弹劾你?母后辛辛苦苦扶持你上位,如今你却快把皇位丢了。”

陆令姜坐在下方漫不经心着,仁义礼智孝,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皇后续续道:“……晏侄女哭了两天两夜,寻死腻活,母后令你立即前去晏家赔罪,张罗着明年开春与晏家晚婚,并承诺灭了那卑贱女子的口。”

陆令姜下意识沉了沉眉,淡淡说:“母后说笑了。一个姑娘而已,没必要杀人吧?”

皇后道:“你身为太子,不以身作则,未婚养了外室,对正室来说是奇耻大辱。本宫更听说你打算在东宫给那女子位份?若不就此绝了后患让晏家放心,他们将来如何再支持你的皇位?莫忘了许家等一众守旧派都对你虎视眈眈。”

好啊,白怀珠,好得很呢。

一向温煦暾和的太子轻轻阖着颀长的仙鹤目,周身围绕着令人怖惧的阴冷,一国储君滔天似雷霆的怒火。

既然她敢走,最好一辈子别再让他看到她。

否则——

第126章

对话

两人两马夤夜冒雨往军营奔去。

秋雨下浣,寒冷的高空几颗赤.裸的孤星,路边是被霜打死的草。

瞭塔上守哨儿的卫兵远远察觉,持戟相对,高声喝道:“来者何人?”

妙尘摘下帷幔,亮出腰牌。卫兵顿时一凛,拱手相拜,但未曾开启营门。

那女子窈窕清秀身姿,坐在马上岿然不懂,甚为陌生,有种难以形容的气质。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