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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出逃 旅者的斗篷 19952 字 24天前

却闻他道:“送我的?”

怀珠怔怔。

……原来他前几日也逼着她重雕一个观音坠子来着,她早忘九霄云外去了。

他迟疑:“不是么?”

细细端详,但见坠上菩萨眉如小月,玉面生喜,右手结缘印,左持白莲花的样子。略去摔碎的那一角不提,姿态惟妙惟肖,不知要花多少心血,费多少眼力才得雕成。

怀珠闭上眼睛:“是。”

陆令姜微微喜熨,这观音坠仿佛真破除了他的烦恼障。彼时他不过随口和她一个玩笑,她也如此认真。

又见玉摔坏了一个角,贻有微憾,几分怪罪自己,同时也怪罪怀珠。明明她心里还有他,却嘴硬说分开,暗地里藏着掖着礼物。

当下心头涌起怜惜,音调柔软道:“小观音,你真是最守信的一位小观音。眼睛病成这样,还做这样细致的雕活儿?告诉我是不是在外面街上买来的,应付我?”

怀珠轻轻抖动着浓密的睫:“我……”

陆令姜不等她回答就啄啄她的朱唇,停一停,忍不住又啄一下,旖旎笑道:“如何有关系,你愿意给我买也是心意,我皆视若瑰宝。你的眼睛不好,不能太费眼的。”

怀珠嗯了声,有点发虚。

避开他的吻,“殿下喜欢就好。”

陆令姜期待她也对他笑一笑,得到的却是她擦嘴的动作,好像自己多脏似的,多僭越,没经她同意就冒犯地吻她。

他还没被人这般嫌弃过,尤其是她。

心里咯噔一声,沉甸甸坠了下去。

平常最亲密最熟悉的举动,如今做起来却分外失礼,犹如侵.犯。

他的唇格外火烫,不自在地抿抿,尴尬和丢人弥漫在空气中。

两人面对面静默着,各自揣有心事。

怀珠察觉再和陆令姜共处下去,非得露馅儿不可,便推脱家中还有丧事:“夜已深了,我先回去,殿下也请回吧。”

陆令姜右眼又一跳,明明她刚巴巴送自己坠子,难道连他几句热乎乎的夸奖之语都不听就冷冰冰地要走吗?一前一后冷热对比太过强烈,坠子都不像她真心送的。他说什么话,她似根本不在乎。

可她以前做了什么丁点得意事,都会缠着他手臂,两只眼睛熠熠瞧着他,又撒娇又浪,非得磨他和她厮磨一般才罢休。

陆令姜那点子欣喜烟消云散,酸涨感盈满整个胸腔,强撑着笑:“你——”

但见她神色冰冷漠然,一副诸事不萦于怀的样子,不用说话就生生把他拒了。

他唇角的笑容渐渐也凝固了,今夜他注定不能和她共寝的,多蹉跎也无用,依言点头:“好吧。”

怀珠敛一敛衽行礼。

陆令姜似有所失,总觉得缺了大块东西,想抱一抱她再和她分开。可两人之间的距离远得还能再站下三四个人,空荡荡地吹着凉凉的秋风。

他垂垂眼,刚伸的手又不动声色地缩回。

两人一个走,一个停驻在原地。

一个再不回头,一个却流连忘返。

短短的走廊,怀珠的后背被陆令姜盯,往前走的脚步沉重,无比漫长。

她能感知到这种目光,也知道陆令姜意犹未尽。从前她鲜少有这般奢侈地独享他注视的时刻,现在她只如芒在背。

夜雨悲意地下着,万籁俱寂,无声诉说某些遗憾,犹记得当年。

新婚之夜,他温柔地解开她绳子,抚摸她头顶的疤:“谁把你绑成这样?”

喝醉那晚,他搂住她:“玩玩吗?”

画面一转,出征前,他笑:“好。我回来就带你去看一场小玉堂春的戏。”

白绫送来时,“这就是太子的意思。”

原来玩玩,就真的只是玩玩。

而现在,他又这么深情地凝视她。

怀珠敛起眸中情绪,依旧无喜无悲,加快了脚步消失在拐角的尽头。

……

陆令姜手握观音坠,她的背影消失在他视线的那一刻,空疏疏的,血撞心头。

幻觉忽然出现了,一位白衣姑娘的脖子悬上房梁。她不停地喊他的名字,哭泣说:“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救救我。”

幻觉很快消失了,徒留一片朦胧而孤寂的月光。周围黑夜冷雨如注,他心口忽然一阵锥刺的疼。

好奇怪……

最近总做这些荒唐的梦,一会儿梦见观音走了,一会儿白衣姑娘上吊。

今夜虽得了个观音坠,聊胜于无,但他这第一次郑重其事的挽留算是失败了,且败得溃不成军。

他还以为他多浪漫呢。

瞧地上那两把被弃如敝屣的长剑,如焚琴煮鹤,笑话,全是笑话,无声嘲笑着他。

陆令姜亦笑了,自己嘲自己。

目前她最大的症结是眼睛,他不该搞这些虚的,早日将她的眼睛治了,才能博她欢心。

他阖了阖眼,独自一人站在鹅颈长廊中静默良久,才拜别白家主人,喊赵溟离开白家,连同卫兵也一同都撤走。

……

翌日东宫有韩家到访,为了韩若真在承恩寺被罚跪一事。陆令姜说了几句客气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是名动天下的白小观音落在了太子殿下手中,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俨然有越演越烈之势,以后怕还有的闹。

盛少暄在太清楼摆酒席,请几位朋友都过去小聚。席间陆令姜虽仍文雅幽默,风光霁月,兴致却不似往常那般高。

盛少暄亲眼目睹了白小观音甩了这位太子殿下,又知太子殿下巴巴追人家到白家,却仍吃个闭门羹,没讨得半分好处。

当下忍不住阴损道:“太子殿下,白小观音连恩断义绝那么狠的话都甩出来了,这回是真生气了,您不得掉层皮才能追回来?”

陆令姜眼神凉薄,闻此从低糜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唇角漾起一涟漪,神态生动而惬意:“追?对不起,没打算哦。她要分开就分开,我无所谓的。”

二楼一爿敞开着,他半副身子都浸在酽酽天水碧的雨色中,骨肉匀满的骨节也托着一只天水碧的松竹梅纹瓷杯,斯文端方,真真跟没事人一般。

“啧,始乱终弃……我还以为你能有什么长进。”

盛少暄当真佩服太子爷这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那日陆令姜在承恩寺被分手,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还以为会怎么,原来这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你要是玩腻了,趁早放人家自由。”

陆令姜笑:“胡说什么。”

取出袖口中藏掖的一物,水滴形状,俨然是个瓷秘色的观音坠子,做工甚好。

盛少暄知白小观音多才多艺,剑法、雕工、佛法都是上乘的,当下不禁大愕,啧啧叹道:“天,这是她亲手雕给你的?这得雕多少日?”

“是呢。”陆令姜只把东西一闪而逝,盛少暄都没看清。他往日最清白不过的眉眼,却似藏匿了些复杂心事,嘴上却云淡风轻:“谁追谁,一目了然?”

盛少暄齿然,一旁的傅青却若有所思,他家也常在玉石古玩圈走动,觉得这坠子有几分眼熟。

几个狐朋狗友喝罢了酒,皇宫传来皇后娘娘的旨意,请太子即刻入宫一趟。

太子殿下养了白小观音当外室,晏家以为奇耻大辱,多次要陆令姜给一个解释,后者皆闭门谢客,终惊动了皇后娘娘。

别人或可推诿,皇后娘娘却是太子名义上的嫡母,一个孝字压死人。

至皇宫,皇后劈头盖脸指责:“太子,你沉迷女色,为了外面的卑贱女子,竟糊涂至此。你知道外面多少大臣上奏弹劾你?母后辛辛苦苦扶持你上位,如今你却快把皇位丢了。”

陆令姜坐在下方漫不经心着,仁义礼智孝,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皇后续续道:“……晏侄女哭了两天两夜,寻死腻活,母后令你立即前去晏家赔罪,张罗着明年开春与晏家晚婚,并承诺灭了那卑贱女子的口。”

陆令姜下意识沉了沉眉,淡淡说:“母后说笑了。一个姑娘而已,没必要杀人吧?”

皇后道:“你身为太子,不以身作则,未婚养了外室,对正室来说是奇耻大辱。本宫更听说你打算在东宫给那女子位份?若不就此绝了后患让晏家放心,他们将来如何再支持你的皇位?莫忘了许家等一众守旧派都对你虎视眈眈。”

穆南从怀中掏出一物,纸张已被泛黄了,轻轻展开,露出几行清秀的簪花小楷。

“是你的笔迹,阿珠,虽然爹爹犯蠢因此丢掉一条胳膊,但爹爹不后悔,看到了你的亲笔就好像看到你的人一样。”

“现在,爹爹终于能把你的真人护在身边了——”

第127章

叛心

穆南作为首领,外冷热内,思女心切,曾因遗散多年的女儿落在朝廷手中,而动了向朝廷招安投降的念头。

如今爱女回归,他没必要再去招安,但也没实力和朝廷展开持久拉锯战。

一者,主力大将伤亡惨重,麾下骁勇善战之人寥寥无几,人才凋零。

二者,粮草不足,地形不利。

三者,长久的流亡生涯已让幸存的将士们疲惫,士气低糜,信念越发动摇。

陆令姜伏案理了数个时辰政务,眼睛微微酸痛,抬首一看时辰惚惚已过夤夜。

青花双子烛台上,左右各扦插着一枝蜡烛,滴淌的蜡油已把台盘溢满了。

如今春和景明别院莫说春和景明了,可谓是神骨俱冷,人去楼空,寂静的书房内唯他一人,和两只扑火的飞蛾。

忆起从前他挑灯夜读时,怀珠皆会红袖添茶,或者含情脉脉瞧他写字,打着哈欠惺忪问“太子哥哥还要多久弄完啊。”

明明眼皮耷拉得睁不开,他亲一亲她,她那两颗小酒涡就会盛满甜蜜,欢欢喜喜地腻歪着他,黏在他怀里。

他们一起吃夜宵,甜渍沾在她唇边,总弄得口脂飞红。她说不想把自己吃得肥肥的,却每每克制不住口腹之欲。

“就吃最后一次!”

“太子哥哥,你是坏人,为什么总引诱我深夜长胖啊……”

偌大的春和景明院,多了她一个人,便显得热热闹闹的。

若吃罢了夜宵,他还有政务继续处理,她便会懒洋洋枕在他膝上,两只玉臂拢抱着他的两条腿,又痒又软。

“太子哥哥,如果你当年没去白家找我,那我就要被石韫那恶徒强娶了,那我们失之交臂,这辈子会多可惜。”

“你已经十个时辰零三刻没来看我了哦,我一直在想你,眼睛疼也不想睡。”

“今天我和黄鸢吹嘘说,眼睛盲了也不怕,因为你会扶着我背着我,对吧。”

“你怎么不说话?你为何总盯着奏折,不看我也不对我笑,奏折有我好看嘛?”

“太子哥哥,你是不是嫌我黏人。”

……

她话很多,撒娇卖萌死缠烂打,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喋喋不休。他有一搭无一搭听着,勾画奏折,偶尔朝她笑笑即可。

她身上有白旃檀香,能很好缓解他的头痛。

如今一切都成空了。

再没人黏着他。

陆令姜像被什么硬物卡住喉咙,从前悠然自得的一颗心,一下子注入了陌生的涩意,酸酸涨涨。

他忽然发现怀珠之前对他很好,好得过分,他都没珍惜过,现在多希望怀珠再多缠他一次。

……

灯烛燃尽了,陆令姜唤了人续灯。推门而入的却是晚苏。婀婀娜娜,浑身的甜香,紧随其后的赵溟一脸怒色。

晚苏柔媚:“殿下,奴婢为您添灯。”

今日书房忽然灯火明着,太子殿下孤身在别院留宿,年轻,风流,血气,且没人服侍,似若有若无诱惑着什么。

晚苏已来了三次,东张西望,守在如意踏跺前的赵溟铁面无私,严禁任何人进去,却还是叫晚苏钻了空子。

陆令姜沉沉打量着她,微微后仰,露出男子一段清瘦的脖颈:“有啊。”

晚苏心口怦然:“太子殿下。”

陆令姜道:“去把你家姑娘那件银朱色戏服拿过来。”

晚苏迟疑:“殿下,您忽然要那东西作何,不如奴婢服侍您……”

她被打发到外院做事,好不容易才有见太子殿下一面的机会。

陆令姜唇角虽犹笑,眼神却飘着点冷:“谁教你质问主子?”

晚苏激灵,骚话都咽了下去。

陆令姜摩挲着,但见一套新娘戏服完完整整,百鸟云肩,云穿牡丹银朱色蟒袍,水袖,玉带,腰包……绚丽花纹皆一针一线缝制,当初准备欢欢喜喜地穿给他看,而今她竟那样心狠,一句话要烧掉。

抬首见了晚苏,陆令姜嗤了下,道:“别怕。我来问你,你家姑娘平日喜穿白裙,戏也扮青衣,为何忽然穿了红色?”

晚苏结结巴巴:“殿下,奴婢不知。”

陆令姜道:“晚苏。你是不是想借着红色,陷害了她,为自己谋划呢?”

似笑非笑,似问非问,好像责怪,又好像一种暧然的示好。

晚苏心醉神迷,捅破窗户纸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一个头嗑在地上,激动道:“奴婢愿意,奴婢一直侍奉殿下。”

陆令姜呵了声。

那些和颜悦色去得一干二净。

怀珠的眼疾就是从那次落水起严重的,当日她本满心热忱地给他过生日,却被晚苏陷害穿红衣,又失足落水,发了好长时间的烧。

怪不得他后来怎么道歉也无用,她是气他的黑白不分,冤枉于她,伤透了心。

陆令姜心意浮乱,焦虑和压抑似天边堆积的铅云,不断涌在心头,太阳穴更有微微热感,隐隐控制不住之势。

晚苏还跪在地上,他挥挥手,赵溟将人拖了下去。

陆令姜独自饮了口酽茶,遥望窗边的月色良久,才慢慢冷静心神。

他之前确实没想过怀珠会和他分开,猝不及防,有失了分寸的地方。如今既然找到了症结所在,那么他将一切说明白,必然可以将她挽回。

爱不会轻易消失的。她前两天还送了他观音坠,凭那做工和质地,即便不是她亲手雕的,也一定花了心思采买的。

他不由自主地将观音坠紧攥。

事情定然没到不可挽救的地步,怀珠说的也定然是违心话,她喜欢他。

思及此处,他强迫自己的气息均匀下来,竭力抚平那些酸闷和烦抑的情绪。

赵溟解决完了晚苏,回来禀告道:“殿下,莲生大师已到东宫了,随时可以为白姑娘治眼疾。”

但大师的原话是,病人不肯回来,即便老衲有回春之术,也无济于事。

……

白家老太太头七回魂那日,白家请道士做了法事,渡灵魂升天。

天下起了皑皑小雪,琼花片片,几点老鸦在房顶的五脊六兽上停住,白家老小哭哭啼啼,气氛分外萧索。

怀珠头裹缟素,随众人完成了这丧礼的最后一道仪式后,被匆匆赶来的兄长白揽玉告知,太子殿下正在会客室等她。

她坠下黑睫,按之前约定的时日,陆令姜是该来了。

怀珠换过了衣衫,磨磨蹭蹭才去见陆令姜。又因怀安用热茶泼了他,心中发虚,怕他是来兴师问罪的,拿怀安开刀。

至会客室,见陆令姜一身藕丝褐色的白纻披风,两袖滚以卷涡状茱萸纹,行云流水,蔽膝盖在左右交叠的二郎腿上,眉上微微带了水渍,仿佛是冒雪赶来的,一身经了雪的潮气。

他起身,额头飘着几缕被风垂下的发:“来了?”

怀珠耷拉着双手站在原地,一副束手待毙的样子。她之前答应了他过了头七回别院,此时倒一时想不到解脱推诿。

陆令姜走过来用观音坠的穗儿来扫她的脸颊,手也沾满了冰凉冰凉的气息。他左手裹着纱布,淡淡的膏药味儿,不知怎么受伤了。

怀珠渗得下意识一避,蹙蹙眉,他们的关系已没有如此亲近。

陆令姜察觉她的异样,抿抿唇,记得她前日跟黄鸢说——她早不喜欢他了。

“小观音。”

他却仍这么叫她,装作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几分笑,稀疏平常地道歉,“生辰那天我错了,跟我回去吧?”

介于之前他也道过歉,解释道:“那件衣服是晚苏害你穿的,是不是?她被逐出去了。那日我误会了你,十分糊涂——”

他后本想说“你原谅我,别让我一人独守空房了”,稍稍沉吟了下,觉得孟浪轻浮,便咽下去换成“打我骂我都可以”。

怀珠既没打他,也没骂他,瞳孔静静映着窗外雪色,温度也和雪花一样冷。

她道:“殿下,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他笑浪:“那你愿意回去了?”

怀珠唇瓣微微翕动,漠然道:“当然,您要是派人来绑我,我自然得回去。”

抬起头径直面对他,眼瞳虽病入膏肓似蒙了一层雾,却坚定。

一别两宽各自欢喜,是最好的结局。

他的自责,温柔假象,她不需要。

陆令姜听着这寒似十二月寒冬的语气,笑不出来了,胸闷得厉害。她的话换个意思说——除非你派人强行绑我,否则我绝不回去。

他们的关系,竟已如此严峻了吗?

他准备了数夜的道歉,她似全然没听见,态度没有一丝一毫的融化。

他甚至没来得及说治眼睛的喜讯。

“就为了一场戏,你跟我闹成这样?”

那年那场小玉堂春,他们错过了。

错过了虽错过了。

再无弥补的余地?

陆令姜轻吐了口浊气,真不如直接绑了她算了。却又想起她眼疾严重,落泪会沤坏眼睛。

顿了顿,他终于没说什么。

一笑,笑得也分外淡。

他努力维持着温柔的神色:“那好吧。你在白家多住几天……注意身子。”

怀珠站在原地。两人很寂静。

陆令姜脉脉注视了半晌,循循试探说:“其实,也没有别的意思,回去是给你的眼睛治病呢。你不喜欢我碰你,我不会的。”

怀珠问:“眼睛?”

他柔声道:“是啊,又给你请了个江湖郎中,也不知管不管用。”

略去了许多辛苦细节不谈,怕好像他在她面前邀功领赏似的。

以为她会考虑考虑,她却道:“不用。谢谢殿下了。”

陆令姜一噎,怀珠如避豺狼地匆匆走了,没多看他半眼。她厌了他,厌乌及乌,连他的好意也一并厌了。

他的心泛起一阵酸涩。

……

白老爷将太子恭恭敬敬地送至白家门口,太子神色暗淡,赵溟等人都看出太子憋着暗火。

谁惹了太子?

遥望挂着两只白灯笼的白家大门,里面只有一人,能让太子吃闭门羹。

盛少暄刚来白家吊过丧,遇到太子,猜出事情的原委。

猛然想起,太子殿下的母妃就是当年的京城名角,唱戏这种事太子也会,且自幼受熏陶,还唱得很好。

他甚至连要她过去都没有,一封信表面平淡,字里行间都是不念旧情。

因爱生恨。不知怎的,她脑海中慌悸地只蹦出这个词,掐紧手心,涔涔出了冷汗。他追妻时可以下跪俯首把她捧到天上,绝情时自然也可以剥夺她的所有将她踩成烂泥,万劫不复。

第128章

危机

情势危急,穆南出战,吩咐怀珠呆在主帅的营帐里,由妙尘贴身保护。

帐内只剩下师徒二人,气氛微凝。

妙尘犹豫道:“阿珠……”

一方面,他向来珍藏在高墙深闺的一颗明珠,怀珠,竟赤裸裸在暴露在大街上,任闲杂人等采撷冒渎。

他有种人格被挑衅的感觉,好生愠怒,直接亮了身份,欲阉了那些人。

欺负她是不可以的。

另一方面,他奇怪的嫉妒之心涌起,怀珠似乎并非非要他的药不可。殷勤讨好她的人那么多,不单他独独付出了什么。

他自以为的辛苦——栽培红一枝囍,为护花单独建了座温室,每日以五钱血养花,日夜不辍,才得小小一片绿叶。

……却焉知不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早有更珍惜她的人,将良药献给她了。

她没准根本不需要自己的付出。

她的眼疾虽顽痼,却未必没有疗法。

他纯属自我感动。

莲生大师说得没错。

陆令姜气息一沉,喉间干涩不能言。

暂时逼迫自己摒弃杂念,指骨敲了两下门。良久,却没人应。

赵溟道:“殿下,白姑娘许是不敢开门。毕竟方才有那么多下九流的人。”

一个姑娘家在外居住,身边只有一个弱不禁风的丫鬟,一个老管家。

那些下九流的人终日盘踞在外,她锁紧家门不敢轻易打开也是正常的。

她怎么知道他来了,确保安全,外面站的是他?

陆令姜道:“等会吧。刚才有人竟敢撬锁,她惊魂未定,且让她缓缓。”

赵溟道了声是,站到一边去。

陆令姜独自在怀珠家门前等着,棱角分明的手指,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门前悬挂的一只铜铃铛。

她家门口他熟悉,不单大门,小门、侧门……每一个门的位置他都烂熟于心,这几日她家门槛快被他踏烂了。

她却没一次主动邀他进去。

唯一的一回,还是他将她捉住,强迫她来的。

当晚握她手臂留下的余香,到现在还萦绕在鼻尖,沾衣不去。

街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陆令姜默默盯了半晌,再度去敲门,手法十分轻柔,用里面足以听得到的声音:“小观音。是我。别人都走了。”

“这次我是给你送药的。”

“长济寺有一位高僧,慈悲为怀,他听说了你的事,自愿为你医眼,制了药丸。我正好闲着,顺便给你送来。”

“你出来取一下?”

他敲的声音不大不小,伴随着拨铃声,里面的人不可能听不到。即便怀珠下午睡着,丫鬟和管家也能听到。

可又等候良久,门内死水无澜。

顿了顿,他又温柔笑着,试图像以前那样哄她,补充:“不苦的哦。”

那时候他嫌她烦,而今她嫌他烦。

普普通通的一碗解酒汤,现在念起真是无比好喝,可能这辈子都再喝不到了。

陆令姜眉心隐隐发胀,倏然起身,不管不顾地拽住她的手。

要他就此放弃她,他心里一千个不愿一万个不舍。只要她能留下,即便让他跪在她罗裙下祈求也行。

“等等。”

滚烫的掌心烫得人一凛,怀珠滞了滞,回头道:“殿下还有什么话说吗?”

陆令姜沉吟着:“起码你把药喝了。”

怀珠微疑:“药?”

陆令姜低低嗯了声,端起桌上的一个白瓷碗,里面装满了深褐色的药汁,尚且是温的。

怀珠认出这是上次喝的那种药,确实对眼睛有奇效,一直不知道陆令姜从哪儿弄来的。但定然极珍贵。

陆令姜眉梢儿冷峻,道:“喝罢,没毒,也没有蒙汗药。喝了我就放你走。”

怀珠一怔,陆令姜可能是出于好意,但她不想再欠他的,下意识推诿拒绝。

他却执着让她喝,两人一推搡,汤药洒在地上被轻易浪费掉了。

打碎的药丸,好像被践踏的心意。

一地零碎。

“你?”

陆令姜深吸了口气,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眼眶微红,痛心到极点,“……就这般厌恶我?”

连药,也要打碎。

“对不住……”

怀珠愧意滋生,心甚慌乱,情急之下找不到合适的话搪塞,便匆匆跑了出去。

陆令姜苦笑一声。

应得的,这些痛都是他应得。

犯过的错就是犯过,哪有后悔药吃。

他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

怀珠几乎逃命似地躲避着陆令姜,跨过层层守卫,发现许信翎正在东宫之外等着接她。

原来许信翎一早知道怀珠去了东宫,怕她独自一人在龙潭虎穴孤立无援,便忐忑不安地在外等待她。

在他眼里,太子和豺狼虎豹没甚区别。

“阿珠,到这里来。”

许信翎急急说道。

陆令姜赶来时,生生目睹许信翎来接怀珠,怀珠很自然地和许信翎走了。

她的笑容,都是对着许信翎。她不选他做夫婿,就是因为爱上了许信翎。

她对着许信翎是那样深情而亲切的眼神,笑,如释重负,像情人一样。

陆令姜动了几丝杀意,过去猛地拽住她的手腕,卫兵同时将许信翎按住。

他眼色全黯,暴风雪般的狠意:“你他妈到底背着我跟许信翎搞了多久,非要抛弃我,就是移情别恋了是吧?”

“你明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为了你不顾做太子的尊严,像条狗似地天天跟着你,当着那么多人都给你跪了,死都愿意,你却还明目张胆地和许信翎在一起。”

“我告诉你,我现在真想斩了他。没有他……你就会爱我了。”

怀珠乍然被吓了一跳。

他手心冰冷,掐起她下巴,想再吻她一次。怀珠微微怔,不耐烦地避开。他的眼神更加凶狠,像是一头狼,完全没有平日半分的斯文儒雅。

陆令姜唇间隐隐渗血:“大师,我没想到她的眼疾会忽然反复。不能让她失去眼睛,绝对不能。”

若上天真要收走一双眼睛,就收他的,他觉得看不看得见也无所谓。

莲生大师长叹一声,知世间有癫痴之人劝不住,只得相助。

陆令姜以最快的速度摘到了白一枝膝的具有药力的花瓣,摇摇晃晃,有些虚浮,即刻便纵马而去。

他怕珍贵的良药被雨淋,用油纸裹了许多层贴身揣在衣衫最里层靠近胸膛的位置。一来一回平时至少要一个时辰的路,冒着风雨半个时辰便赶回。

见雨夜中白家灯火通明的,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皆守在怀珠闺房前,倒是不敢不从他的旨意。

陆令姜冷嗤一声,白家人从前欺负了怀珠多少,区区这点罪还请笑纳。

他将怀中药交给下人煎熬,过去翻怀珠的眼皮,心真真是绷到了嗓子眼儿,从这般害怕过。

还好,她的眼睛恶化得没那么快。

喂药给怀珠喝,陆令姜的动作微微发颤,只听怀珠在意识恍惚中不停地说“疼”“我疼”。

他将她扶起,身后垫了软枕,发丝滴答尚淌着雨珠,道:“别怕珠珠,我来了,喝了药就好了。”

迷糊中的怀珠感觉到即将陷溺下去,是一双强有力的手将她拖了上来,给她温暖,给她安心。

有那么一个人她曾经在意过,每当孤独时候就会想他,等了很久也等不来。现在她终于要转身了,他却终于来了。

他说他来了,就再也不会走了。

她抓了下他湿淋淋的衣角。

……在没人看见的角落。

折腾大半夜,一场急病才终于平息。

白家人殚精竭虑,亲眼目睹了太子殿下对怀珠的重视程度,以后实不敢再轻视欺负了她半分去。

陆令姜将闲杂人等都驱逐干净,拿来了膏药,细细给她的眼睛敷上。

天光倾泻下,她安静而眠的侧颜那样干净、美好,连两鬓细小的绒毛都看得清,真像一只断了翅的鸟儿。

陆令姜扣着她的手,在床畔累了一夜。再度去察看她的眼睛,见病情终有所缓解,才轻轻地舒了口气,感谢上苍。

他不禁指着她,满腹幽怨,“白怀珠,你不想嫁就不嫁,竟用这种手段来逼我服软,太卑鄙了。”

“你赢了。不成婚就不成婚。”

他口吻恶狠狠,片刻却又软语央求,“但是,你也别那么憎恨我了行不行。”

“留我在身边,你再有个头痛脑热的,我照顾你,就当是玩玩我,或者就当我给你当个下人行不行。”

“今后,我每晚都留灯等你,给你刻观音,帮你护理眼睛,带你去看小玉堂春的戏。你快点醒来行不行。”

怀珠与他浅浅拉开了距离,亦默不作声。才看见华裳上还挂着一枚玉佩,长长的绦带,是他和她定婚的那一枚。

他的腰间,也佩戴着同样的。

不知现在佩戴这还有什么意义,她扭过头去,平静地望向窗外月色。

陆令姜斜斜瞥了她一眼,神色复杂。

刚才她靠着他。

可现在,她又离开了他。

虽同处一座马车中,他们之间的唯一联系,只有他偏执不肯放开的她的手。

是因为刚才他叫她跪了么……

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陆令姜忽然涌起一些悔意,戴锁扣就戴,叫她跪那么久作甚。

他给她跪回去成不成。

她如今再不会叫他一声太子哥哥了,追她追了这么久,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陌生人。

他赖以取暖的那最后一点零星爱意,也被她收回。刚才他保持高冷独自气了这么久,气得肺管子都快炸了,也不见她哄半个字。

甚至,她还很有眼力价儿地把头从他肩头移开。

陆令姜略略崩溃,真想发疯,摁着她的肩膀一遍遍地逼问“你爱不爱我,你爱不爱我”——

你爱我,我答应你连皇位都不要了。

陆令姜一惊,猛然清醒过来,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居然有这么疯狂的念头。

他把她禁锢住,自己却想落泪。

为什么她不爱他,为什么。

明明只要她说一句爱他,他的权利,地位,人世间的所有力量都为化为乌有,死心塌地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

怀珠感觉到了注视,垂下头,静静道:“你给我解开吧,你知道我再也跑不了了,这么多卫兵看着。”

声音很软,是求人的语气。前几日她求人时都会戴上太子哥哥四字——听着好听极了,好像又回到了前世他们初遇的那段时光。而现在,只变成冰冷的“你”了。

“是么。”陆令姜避过眼去,松开了她,“才稍稍给了一点漏洞,你就想跑,珠珠,你让我怎么容你。”

她想了想,淡声说:“我这次会听你的话,会安安分分给你当棋子。”

手指习惯性地想扯一扯他的衣襟,但在距离他一寸初,仍是停下了。

好像怕他嫌。

陆令姜清晰地收于眼底,一恍惚却将她口中“棋子”二字当成了“妻子”,浑身顿时有股麻酥酸涩的泉流涌过。

他主动将她内敛的小手裹在掌中,感觉心底冻结的泉流也融化了些,微微弯唇道:“但愿你真的履行诺言。”

怀珠见他态度大变,只因自己答应做棋子,蓦然间看清了他的真面目。手链叮当作响,桎梏得已经够紧的了,用不着他再额外握一层,便疏离地将他的手甩开了。

陆令姜一滞,动作空落落地悬在半空,下一步他本想让她靠回他肩膀的。

半晌至青州行宫,东宫的精兵披坚执锐,见太子殿下驾到齐刷刷地跪地拜见。

陆令姜回头,却将马车上的人抱下来。深知太子殿下性情的赵溟一眼就看出来,那是被强娶来的姑娘,手腕上还挂着细细的链子,粼粼银色,如拴住振翅欲飞的蝴蝶的,远远看来极美极美。

怀珠重心不稳,下意识攀住陆令姜的脖颈,冷眼瞥见不远处站着一青袍公子,竟是许信翎。

她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赵溟很快引许信翎来太子面前拜见,原来许家满门爱国忠烈,刚正不阿。此番叛军作乱,虽许信翎从前与太子殿下有些过节,但也抛下旧怨,主动请缨为平定叛军而出谋划策,赶来青州。

她微小地挣扎了一下,觉得自己更没尊严了。那金属的质感,饶是被体温焐了这么久,仍然坚硬冰凉的。

他实在禁不住,垂下头疯狂地吻她,肆无忌惮的程度,吻到最后换成了暴烈的咬,如果可以真想将她拆吞入腹。

东方泛起鱼肚白,淡青色的曙光洒下。雨过天霁,碎云彩淡淡地飘浮在天空中,一轮明日即将破雾升起,驱散一切潮湿和黑暗。

掌心那只纤细的手腕忽然动了动,很轻微。

低头,见怀珠疲惫地睁着眼睛,面容苍淡地讽刺说,“太子殿下,快断气了,别亲了行不行。”

许信翎被按在地上,脸贴地,书香门第出来的公子从没受过这等侮辱。他欲挣扎,可文人弱骨哪里拗得过硬汉的铁戟。

“阿珠,阿珠!别管我。”

“太子,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陆令姜冷冷睨了眼,“他死,或者你跟我。你自己选一个吧。”

“要不我给你放门口,你自己来拿?”

陆令姜迟疑片刻,终究没有把珍贵的一丸药放在门口。一来药物不能蒙尘,二来她没答应,他也不放心搁下。

三来,他也想借机见见她。

她似一颗枯草,虽然浑身每一寸血液都被榨干了,却仍顽强在夹缝中生存。

极度恶劣的环境,反逼出她的决心和潜能,势必要扭转战局。

她不要穆南死,绝不,哪怕赔上她自己的性命——

副官摸不着头脑。

“将这封信交回给太子殿下,说罪妇白怀珠几日来深深反思,后悔莫及,不敢奢求殿下的原谅,只求赐透骨钉的解药。若得如斯,罪妇愿携白绫自尽谢罪,以熄君王雷霆之怒,来世再报君恩。”

第129章

废妃

行宫内,信被呈回到太子殿下手中。

素来清俊透脱的太子殿下卧在病榻上,氤氲着苍白的病气,枯寂得似一潭死水,时不时传来一二声咳嗽。

军官深深稽首在地,“送信的人说是太子妃亲笔所书,恳求属下务必送到殿下面前。”

然风光只是表面的,白家伺候的丫鬟们却清楚,太子殿下已多日不曾来看过四小姐。

眀瑟先被太子罚了跪,后又被白老爷罚了跪,膝盖刚刚才有好转。

“确切消息,太子哥哥已打算娶晏姐姐为太子妃,过两日就会登门造访,四妹妹你的美梦马上要到头了。

言语奚落,不无幸灾乐祸之意。

怀珠正读着一本金线装裱的佛经,闻声静静翻了一页书:“是吗?多谢大姐姐告知。我祝他们百年好合。”

“你没听清?太子哥哥他不要你了。”

眀瑟皱皱眉,又强调了一遍,“听闻你还敢甩脸色给太子哥哥看,这次玩过火了,他不打算给你位份了哦。”

怀珠淡淡弯唇:“那好呀。”

眀瑟撇撇嘴,自讨了个没趣儿,腹诽了句“瞎子还看什么书”,黑着脸走了。

怀珠的眼疾愈加深重,确实不大能看书。只是她养父张生是个书痴,她深受熏陶,亦生性嗜书,闲来无事翻两下,如数家珍,仅嗅嗅墨香也是好的,免得被蠹虫蚀了书页。

待眀瑟走后,怀珠遣画娆到白家院落周遭看一圈,东宫的卫兵已全部撤走了。

画娆最懂她心思:“姑娘要出门吧?还见上次那位师父?奴婢给姑娘备了肩舆。”

怀珠点头,却不乘肩舆。换了身朴素低调的白绸衫子,未跟白老爷报备,从小后门溜出去了。

白家不比太子别院,处处自由许多。待街上观人人嘈杂的市井风光,人烟稠密,个个华服珠履;茶坊酒肆,吆喝卖唱,热闹非凡,飘荡着人间烟火滋味。

淅淅沥沥犹下着牛毛雨,怀珠走得快,难为了画娆小步快趋为她撑伞。街边的饴糖,樱桃煎,她都想尝尝;奇货居,成衣店,她都想去买买。

至约定的酒楼,妙尘师父早已等候。城里搜查叛军的禁令还未解除,妙尘一个月来东躲西藏,今日才得与怀珠会面。

照例由画娆在楼下把风,妙尘师父和怀珠去楼上雅间谈。

上次见怀珠,她形销骨立,好像一具被吸干精气的行尸走肉,而这次她气色焕然,抛开眼睛的痼疾不谈,颇有种脱胎换骨的精气神儿。

妙尘欣慰:“告诉师父,你现在情况如何了?”

怀珠道:“师父,我已离了别院,住在白家。”

妙尘道:“很好,一步步脱离火坑。”

以后的路虽然难走,只要她这徒儿绝不回头,绝不回到那太子身畔,绝境也能变通途。

“这是雪顶含翠,师父特意为你点的,快品一品。”

外界冷雨纷纷嫩冰犹薄,师徒俩在温暖如春的茶寮内,蒸栗色的烛光下,半点感受不到冬天的严酷。师友徒恭,会心一笑,其乐融融,心暖手暖,怡然自在。

……

长济寺。

方当初冬,清寒扑面,山脚还自下雨,山顶已飘飘然落雪了。浓雾弥天,长济寺庙门前几丛黄菰竹,枯败的枝叶挂了层裂纹状的霜,凄风哀雪。

陆令姜在雾气中徘徊良久,露水沾衣,寺门才终于又敞开。

小沙弥走出来,阿弥陀佛一礼:“施主,您请回吧,师父不见。”

陆令姜若有所失:“为何呢,小师父,此番在下只是求药而来,愿多捐香油钱,你们佛门讲求慈悲为怀,为何见死不救?”

小沙弥道:“阿弥陀佛。师父的原话是,施主身上杀气重,渡不得。”

但见长济寺门前霉迹斑斑,荒败萧条,常驻僧人不过寥寥数位,全是当年的灭佛之故。他太子殿下手中,实染满了太多无辜僧人的鲜血。

陆令姜无话可说,赵溟见寺中僧人似对朝廷有怨怼之意,登时欲拔剑。

陆令姜思忖片刻,道:“小师父。我佛慈悲,即便不渡我,也不能不渡无辜的可怜人吧?”

那小沙弥犹豫了下,再去通报。

郭御医说过那位起死回生的莲生大师,俗名叫李回春,脾气怪,规矩多,早已了却凡尘,遭他拒之门外的患者每年数不胜数。

好在半晌小沙弥终于敞开寺门,陆令姜叫赵溟留在寺外,独身前往。

寺中小佛堂,五尺来高的台基,庭前削薄的乌檀木作小轩棚,单色石子铺路,法相庄严的佛像正位于厅堂中央。

陆令姜未贸然闯入,只颔首立在堂外。他长身玉立,恂恂有礼,气质若雪纸诗卷扑面而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斯文端方,衣冠楚楚,怎么看怎么带着读书人的风骨和典范,怕是连山间蝼蛄都舍不得踩死,哪里像会杀人的样子。

连那仅有的看起来很凶的三眼白,都被他眉骨下淡缥青色的阴影遮去。

他拜道:“莲生大师。”

莲生大师正自坐禅,睁开眼皮,首先洞察的不是他的外貌举止,而是他脖颈间那一道早已痊愈的疤,又长又深。

单凭这一点,便知他前世杀气重,今生杀气也重,根本掩饰不得。

记得没错的话,他是太子。

太子生得俊美,容貌实在特殊,给人印象极为深刻。

莲生大师会看面相,太子双目自然流露时瞳仁微微上吊,露出下方三眼白,外加下泪堂一粒小小黑痣,纯是罪孽深重的面相,这类人多半蛇蝎心肠,该当远离。

回想当年诛佛时,太子也的确如此,许多和尚都命丧他手。明明是性情极冰冷阴暗之人,却偏偏装得温朗爱笑,好似仁慈博爱,发了什么菩提心一般。

莲生大师问:“施主远道而来,不惜在寒山久等三个时辰,究竟有何贵干?”

陆令姜心中清清楚楚和佛家的过节,当年他为刀俎佛门为鱼肉,如今恰好反过来,自己成了那卑躬屈膝的下位者。

他低眉合十:“大师。求佛,求药。”

“求什么佛,求什么药?”

“求药王如来菩萨,治眼疾的药。”

莲生大师道:“为谁?”

陆令姜顿了顿,思量了一下措辞,缓缓道:“为我……算是妻子吧。”

莲生大师猛然忆起,当年长济寺遭戮之日,太子曾对古佛上了一炷香,结果是左中持平,右稍短,大凶之兆的催命香。

当时解签的沙弥为了保命,说此香虽名为催命香,有破解之法,家中供一座观音镇宅即可。

沙弥的本意是劝太子向善,时时念经拜佛,或许能将他感化。

太子从善如流,没多久还真请了座镇宅观音。只不过那观音不是泥塑木雕,而是活生生的人,一个姑娘。

造孽,他造了多大的孽。

“若老衲偏偏见死不救呢?”

陆令姜执著道:“在下愿日日拜佛,直至洗清当年罪过为止。”

莲生大师斜了斜眼,“那也要看施主心诚不诚。”

冷冷扔下这句话后,叫徒儿掩蔽斋室大门,徒留陆令姜在外一人。

什么也没交代,什么也没保证,外面山间凄风霜雨,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寺门前,唯有空荡荡的一块大青石。山路蜿蜒隐没在云雾中,四敞大开,随时能离开。可离开了,便没有药。

赵溟奔过来,含了几分怒:“殿下,这些和尚不敬朝廷,属下看是找死,莫如您先回去,属下直接拿了他们治罪。投入大牢严刑拷打,您要什么药都易如反掌。”

陆令姜挥了手叫赵溟下去,他固然可以利用权势灭了长济寺满门,可图什么呢。当年灭佛为了清剿叛军,现在他为着求药。没有药,怀珠的眼睛如何治好。

陆令姜笑语解颐:“不用,你的忠心我记下了。山间景色挺美的,坐坐也无妨,你先行下山去。”

赵溟语塞,陆令姜却似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已在山石上落座。山石微凉,膈得骨头缝儿里都是寒的。他不欲就这么离去,便阖上眼睛,像沙弥一样打坐修禅。

莲生大师问他的诚心,那他就证明他的诚心,左右他曾亏欠长济寺良多。

赵溟恨然叹气,不知主子中什么邪。

浑浑噩噩中,山风寒得剐人脸。山上温度低,初冬的雪片悄悄落下,不一会儿就积攒成了又软又薄的一层。

陆令姜静候,直到寺门重新打开。阖上眼睛浑浑噩噩间,他忆起了自己的童年时光,父皇后宫三千人,母后戏子出身,只是一个寻常有姿色的妃子。

生下他,行七。他一个爱哭的小男孩,长得太“漂亮”,出生时又赶上父皇的宠妃难产,被视为不祥之兆。

稍微长大些,他成了许多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父皇偏爱宠妃生的九皇子而不喜他这七皇子,许多好事都轮不到他。

皇宫冷漠森严,父皇和他关系生疏,许多时候他只能远远遥望龙座上的父皇,没半点亲情味。想要的东西礼貌地求了很多次,一次也没得到过。

他在御书房中和其他皇子一块学习,四书五经那样厚,稍微背错一丁点就要受太傅的训责打骂。

未久,宠妃的小皇子坠马夭折了,罪名落在了他的身上。他那时不过六岁,很无辜,很慌,百口莫辩,流泪说自己没推弟弟,可哪有人信他。

母妃爱唱戏,也爱美,最爱穿银朱色的戏服。但她为了保护他主动认罪,被当成妖妃,父皇一条白绫赐死。

他小时候曾经也很喜欢听戏,从那以后再没唱过戏,再没踏足戏楼。笑,一度是他最讨厌的事。

……

陆令姜昏昏沉沉地想着往事,墨眉间不知何时染了一层薄霜。他青緺色的瞳仁眨眨,被冬日铅灰色的阳光微微透明色。

遥看乌鸦停在不远处一棵枯松间,闭着眼睛假寐,除此之外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周遭景色萧条落寞,再无活物。

她不相信那人对自己一丝情意也无。

但凡有那么一丝,就是生机,她当场血溅在他面前的震撼感,足以令他气消。

然后或许他从指缝儿间漏出一点怜悯,救爹爹的性命。

第130章

诛心

刚刚起身,就被穆南一把拽住。

他虚弱而混浊的老眼透着坚定,灼灼若火焰,是绝对、绝对不会允许怀珠自投罗网的,猩红似滴血。

“绝对不行,除非我死!”

太子只给怀珠一天的时间,也就是说如果明天中午之前她不去自投罗网,之后再想换解药也徒劳无功了。

白老爷略带惭愧:“怀儿,爹爹倒没想到你如此识大体,主动愿为你祖母服丧。”

毕竟怀珠不是白家的种,之前因为太子殿下的事,白家对她又不太厚道。

怀珠低沉嗯了声。

白老爷舒了口气,又絮絮叨叨:“爹爹知道当初你不愿意侍奉太子殿下,惦记着那姓许的后生。但这也是为你好,没有爹爹送你去太子那里,你焉有今天?”

怀珠声音沉静:“是得感谢爹爹。”

白老爷心脏一突,明明是感谢的话,却听不出半分感谢之意。

“那你刚才究竟和太子殿下胡闹什么?爹爹可都听见了。不准任性,待回去好好和太子殿下道歉认错,争取来年怀上子嗣,白家满门的荣耀就靠你了。”

怀珠似轻哂了下,没听进去。

白老爷微有不快,如今怀珠越来越不听话了。欲责备几句,又想起她做了太子的嫔妇,要报复白家只是吹吹枕边风的事,隐忍不发。

怀珠亦晓得白家不过看她有利可图,才巴巴过来攀什么亲戚。其实她已和陆令姜一刀两断,白家青云直上的美梦很快泡汤了。

山间腾起一阵银色的雨雾,枝条柔弱的树被打得东倒西歪,临邑最大的不好就是潮湿,春夏秋总在落雨,没完没了。

承恩寺山脚下的四季花卉影壁后,韩若真跪得双膝红肿,哭得嗓子都哑了,求饶道:“……饶命,臣女知罪,再也不敢乱嚼舌根了!”

赵溟监刑,无奈道:“韩姑娘,都是太子殿下的吩咐,属下亦无能为力,您还是好好跪着吧。”

就因为晏苏荷等人的搅合,白小观音要与殿下割绝。殿下固然不能惩罚未来太子妃,却可以罚帮凶的韩若真和白眀瑟,每人在雨中跪足两个时辰才允起身。

韩若真怨道:“殿下和白怀珠闹变扭,就可以拿我们撒气吗?凭什么。”

赵溟一瞪眼:“韩姑娘!注意您态度。”

韩若真住口,又哽咽说:“我真的知错了。只要您告诉殿下饶恕我,我有办法帮殿下哄回白姑娘,我保证。”

赵溟迟疑,不置可否。

韩若真慌了,她一个世家名门的大小姐哪里被罚跪过。越过影壁斜斜瞥见白小观音和白老爷的身影,忽然喊道:“白姑娘,白姑娘,求您发发慈悲救命!”

不远处的画娆刚要扶怀珠上马车去,韩若真跌跌撞撞奔过来,“之前多有得罪姑娘,如今深自后悔,求姑娘开开恩免我责罚吧……”

怀珠雪白的裙角顿时沾了个脏手印。

赵溟低低骂了句脏话,令卫兵速速将韩若真搀到远处。

“让白姑娘见笑了。”

怀珠微有纳罕,刚还趾高气扬的贵女竟落魄成这般模样,回过头,见陆令姜伫在不远处,刚从半山腰的遍布青苔的石阶下来。

怀珠顿时明白,韩若真他下令罚的。只是韩家也是有头有脸的贵族,他这般羞辱人家女儿,真当天底下没王法吗,韩家岂能善罢甘休。

陆令姜径直过去握住怀珠被雨气浸得冰凉的手,呵了呵暖,动作缓缓的,刚才的龃龉仿佛完全没发生过,半点和她恩断义绝的觉悟都没有。

他将生凉的唇触在她的额角上,有种压抑的欲色,柔情款款问:“担心我呀?”

怀珠皱眉,没头没脑。

他知她疑心罚跪之事,主动解释道:“那几个女子害得你我生了嫌隙,跪跪算什么,死了也不冤枉。我只护着你,谁也不能惹你不高兴。”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没什么特别的,却夹杂着冰凉狠毒,轻轻松松要人命。

怀珠想起前世他玩腻了她时也赐了她一条白绫,太子对待弃子,似惯来如此。

陆令姜见她神情有异,察觉说错话了,自顾自地改口道:“当然,今日图一时爽快罚了韩家女,改日我还得亲自登门上韩家赔罪。”

怀珠心思缥缈,只漠不关心着嗯了声。

陆令姜忽然将她的下颌轻掐向自己,怜爱不舍地圈住她纤腰,将她紧紧带向自己,贴身相依。他极低哑的幽怨在她耳蜗深处,只有彼此能听见:“……我对你不好吗?为什么你对我如此冷淡 ,又为什么要借着奔丧的幌子离开我?怀珠,阿珠,要不你别去白家了,我带你回东宫,实在有些舍不得你。”

他的力道带了微微的桎梏之意,仿佛下一刻便会反悔,让她跟他走。怀珠感受到危险,骤然缩回手,动作决绝,好似壮士断腕。

陆令姜微微讶然。

她几乎是使全力地推开他。

白老爷看得咯噔一声,生怕自己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得罪了太子,及时插口道:“殿下,怀儿为她祖母仙逝伤心坏了,嗓子嘶哑,见谁都心情欠佳,过两天就调整好了。”

陆令姜晾在一旁,隔了半晌才恢复了正常的语调:“是。人死不能复生,伯父和四姑娘都请节哀。”

又深深看怀珠一眼,见她深垂螓首,态度依旧坚决,显然是绝不答应自己刚才的提议,只好无奈让步道,“算了,好吧……爱回就回吧,稍后我也会去吊唁。”

刚才他在山腰的戏楼阖目小憩了会儿,做了个噩梦,到现在仍浑身冷汗。梦中俨然是个上吊的女子,影影绰绰的白裙好像怀珠的模样。

自从怀珠落水以来,他时常做些荒唐的怪梦,这次是最可怕的。她悬挂在半空,他脖子上的伤痕也跟着痛,一种无法言说的前世今生的痛。

隐隐感觉,她这次要和自己分开并非闹脾气那么简单,也并非哄哄就能搪塞。他怕她真有危险,所以才不愿意她离开他的视线回什么白家。

当下陆令姜轻轻喟叹一声,挥手叫来赵溟,就由赵溟继续护送怀珠父女归家,负责路上安全。

齐刷刷的两排兵将,披坚执锐,得百十来号人。

白老爷惊得目瞪口呆,回白家而已也经得起如此兴师动众。怀珠十分反感,知道陆令姜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回娘家奔丧也要派人监视着。

白老爷忐忑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解释道:“冒犯了,但真的只是二位保证安全,出于好意。”

毕竟他做了那样一个怪梦。

怀珠淡淡哼了声,终于忍不住脾气:“你要不要把我双手也绑起来,省得跑了?”

陆令姜心情沉重,勉强一笑,道:“可以吗?”

怀珠道:“你说呢。”

他服软笑叹:“那我可不敢。”

怀珠冷冷:“你是不是有病。”

陆令姜百转肠回,刚才她对他熟视无睹,现在她才第一次和他互动,只要她理理他,骂他有病也好。

然而这短暂的幸福感并未持续多久,怀珠很快登上马车去,身影漠然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了。

白老爷被怀珠的大逆不道之言吓得半死,不敢横生枝节,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礼,也随怀珠登上马车。

怀珠闭目养神,关紧所有窗户,气息略有些不稳。马车刚前进几步,轿夫蓦然急刹住了,自是太子还有吩咐。

陆令姜撩开厢窗的帘,“小观音。”

“过几天接你去看玉堂春,记得,雅间我都包好了。”

怀珠面无表情坐在车内:“我不去。”

陆令姜逝过一丝忧郁,随即笑吟吟着,恋恋不舍地伸手进来摸雪色肌肤,不咸不淡地威胁道:“不去也得去,不去我真到白家绑你过去。”

他带着几分执著和放浪的深情,熟练地拉开怀珠双目上的白绫吻了一下她眼睛,潮潮热热。

怀珠扣住车窗。

他永远听不懂人话,听不懂何为恩断义绝,此生不见,一厢情愿地纠缠。

……

马车如期到了白家。

明净的翠绿挂在黑压压的老树干上,雨色氤氲下,天空有如一张大绿纸滃染,满纸的乌云浊雾。

白老爷方才亲眼看到了太子殿下和怀珠隔窗打啵儿,老脸羞得通红,惊叹于太子殿下竟对怀珠如此浓情蜜意,半刻都离不开。

一路上白老爷没少责备怀珠,怪罪怀珠不识好歹,还敢给殿下脸色看。

怀珠充耳不闻,见白家门前悬了白纸灯笼报丧,门楼砖雕一如往昔,雕刻梅兰竹菊,恍惚间阵阵清风把泥土清新的芳香送来,有些触景生情。

她一开始去承恩寺佛经会的目的,就是顺理成章听到白老太太的死讯,进而正当理由摆脱陆令姜,然过程却一波三折。

幸而,她最终做到了。

她已走出了那座困顿的牢笼,尝到了自由的味道,心情也似雨过天青的明朗。

昔年在太子别院活得抑郁,事事处于他的掌控之下,宛若似行尸走肉,现在自己也能独立了。

痈疽祛身,迎来新生。

妙尘没有阻止。

老将军不惜以命保护的女儿,终于还是被献祭出去。献祭出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太子此番定然要她的命。

怀珠咬着青白的唇,哆哆嗦嗦的,顽强站立起来。这一刻终于到来了,她也已准备好再次接受陆令姜冰冷的目光,不会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