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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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帮她将绣鞋穿回,理好了裙摆,见她欲言又止样子,“怎么,有话和我说?”
怀珠摇头道:“没有。”
下人道:“是吊唁的客人许家,很早就来了,大公子已代您招待了。”
白老爷面上没说什么,内里却有点不高兴。许家忠君爱国,一向清高,从前做玉石生意起家,现在是朝廷后起之秀,只前些日子因灾民之事稍稍势弱些。白家与许家非亲非故,素不来往,如今许家竟殷勤来吊唁,意味很明显。
白老爷下意识瞟了眼怀珠。
为了白小观音。
此番白小观音回娘家来,慕名而来的追求者还不知有多少。
可他这漂亮女儿是太子殿下的人,后方齐刷刷的两排东宫卫兵还跟着,恰如明珠被护在坚硬的蚌壳中,别人再眼馋也碰不到半片裙角。
怀珠听到许家二字,眉目亦有些异样。养父张生在世时给她定过一门亲就是许家,后来因为家道中落,许家主动上门退婚,之后便不了了之了。
至灵堂,棺前三叩首,果见许信翎。他一袭群青色暗八仙纹的长袍,腰间亦束了白绸以寄哀情。怀珠与他打了个照面,互相浅浅点了下头。
画娆低声在怀珠耳畔道:“姑娘和许公子有话要说吗?奴婢掩着您到垂花门外的慈姥竹林去。”
画娆原是陆令姜的人,竟说出为她打掩护之语。怀珠思忖片刻,摇头:“不了,没必要。”
她在灵前烧了三炷香,入垂花门去换正式形制的丧衣。路上瞥见眀瑟正被两个婢女缠着,颤颤巍巍,腿一跛一跛的。见了怀珠,眀瑟怨恨地瞪了一眼,又悲又妒。
原来陆令姜一视同仁,也罚了眀瑟跪。眀瑟提前离寺回家奔丧,这刑罚便追到家来了,刚刚施行完毕。
平时长舌些没关系,这次竟搅黄了太子的好事。有了这次教训,估计眀瑟这辈子也不敢欺负怀珠了。
向有绝世美女之称的四小姐忽然回来了,白家下人面面相觑,都朝着怀珠偷偷望来,议论纷纷,好像怀珠是什么奇珍异宝一样。
南厢闺房打扫得一尘不染,坐北朝南,设有三面通风的露台,煮茶捣药都极风雅的,端是间通透阳光的好房。从前怀珠在白家时,住得却只是下人们的耳房。
怀珠对这里没有太多感情,只欲早些了结了灵堂的事宜,探望弟弟怀安。据说他小小年纪,被祖母死时的样子吓着了,这两日一直烧着,没到灵堂去守孝。
换好了丧服经过翠涛滚滚的慈姥林时,隐约见一人影等着,皎如玉树,身形笔直好似云中白鹤,却是许信翎。他回过头来,眼底藏情,凝视着怀珠。
画娆见此心照不宣,自动退出到不远处去把风。
怀珠深深一敛衽:“许公子。”
许信翎双手深深一还礼,隔了会儿才问出口:“你……这些年还好吗?”
怀珠敛眉道:“好。”
许信翎见她目覆素绫,道:“眼睛怎么了,很怕光吗?”
怀珠道:“有一点。”
许信翎道:“没大事吧?”
怀珠点头。
许信翎干巴巴:“那就好,注意保养。”
两人昔日为定情小夫妇无话不谈,如今见面却都有些拘束。
许信翎定睛去望怀珠,见她身披一条雪白绸带,袖口是白中隐青的单瓣山茶花,与雾中竹色竹中雾色恍若融为一体,颇具飘飘欲仙之致。玉石般滑腻的肌肤,一双洁白纤细的酥手,犹如观音菩萨手执杨柳枝的样子。
多年不见,她比以前更风华绝代了,却成了太子的私人藏品。
他嗓子沾点哑:“我听说你到白家后,石家那害死你父亲的无耻之徒又来求亲,你不答应,寻死了好几次。”
怀珠道:“石韫其实不算什么。寻死是最傻的事,以后不会了。”
许信翎内心沉甸甸的,直奔主题:“石韫不算什么,那太子呢?”
他费尽力气联络到了妙尘师父,才知道后来她好不容易逃离了石家的魔爪后,又被太子一道旨意采撷走了。
前些日他和父亲联手对抗太子,事前做足了准备自以为抓住了陆令姜残害灾民的铁证,万无一失,到头来却还是被斯人反咬一口,失了全族入内阁的资格。
很难想象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落在那种人手里,是如何的灭顶之灾,恐怕被玩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
美貌,真不知是一种幸运还是罪过。
借这次吊唁之机,他就是想救她的。
怀珠垂着鸦黑的长睫,神色寡淡:“没必要提的人就不提了吧。”
白府还有赵统领的卫兵在,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她不想说太多。
许信顿时明白,没再多言,取出腰间六色锦囊里的一物什送予她:“不说这些了,你快回灵堂去吧。这只坠子收下,保平安用的,就当多年不见我的一点心意。”
怀珠道:“给我的?”
打开锦囊,却是一枚瓷秘色的观音坠,眼色鲜亮,细腻,如婴儿肌肤,雕工极好,背面活灵活现印了根羽毛形状。
“小玩意可以,若太贵重我不收。”
许信翎道:“是小玩意。你忘记我家做玉石起家的,这种坠子成千上万。听说你信佛,便投其所好了。”
怀珠点了下头,从前她总喜欢自己雕观音坠子,现在却觉得街上买现成的最好,又好看又省劲儿。
她沉吟了下,把颈间一条嵌满宝石的项链扯下来,投桃报李,给了许信翎。
“也是小玩意。”
许信翎低头,宝石熠熠生辉,一看就贵重非凡。
“好。这几日得了空,我会再想办法见你的。”
怀珠这样才踏心,等同于自己花钱从许信翎手里买了这枚观音坠。重生以来她不喜欢欠别人的,哪怕点滴恩惠。
那条花里胡哨的项链是她不小心从陆令姜那儿戴来的,本也觉得恶心要扔掉,如今给了许信翎,恰好物尽其用。
怀珠带着画娆离开。
许信翎独自留在原地,抚挲那条项链良久。他对她情意匪浅,却因之前是许家先行退婚的,他无颜再表露这爱意,只能默默守候。
……
怀珠这次回门,一百多号训练有素的卫兵追随保护着,端端是兴师动众,气势非凡,惊了白府上上下下。
据说这般阵仗只是因为太子做了个噩梦,四小姐有难,是以滴水不漏地保护。
如今怀珠被太子圈养一事已闹得人尽皆知,白府大公子白揽玉十分鄙夷这种爬床上位的行径,教训怀珠回娘家奔丧也要摆谱儿。
白揽玉是白家大哥儿,虽瘸了一条腿,却自命不凡,清白的读书人。
怀珠记得这位大哥哥是如何的双标,平日眀瑟回门一贯是放鞭炮庆祝,大摆宴席,到了她这儿就变成了铺张摆谱。这些卫兵又不是她吩咐的,铺张不铺张的,跟她说倒也没用。
许信翎为避嫌没多久就告辞了,下午跪完了灵,怀安的烧热终于退了。
“阿姐!”
怀安气喘吁吁跑来,是白老爷和养母秋娘的儿子,被养得还算好,只是智力有些迟缓,见了生人也害怕。
“姐姐,姐夫呢?”
小孩子家哪懂得什么姐夫,还是当初怀珠痴恋陆令姜,一回门就和怀安灌输陆令姜有多么多么的好,偷偷让怀安称呼陆令姜为姐夫,好像她真如愿以偿嫁给了他一样。
怀珠惭愧,蹲下身子:“怀安,那个人是坏人,以后莫要再叫姐夫了好吗?”
怀安纳闷:“为什么,阿姐之前不是很喜欢姐夫吗?”
怀珠摇头:“以后再不喜欢了。”
怀安不明所以,印象中姐夫温和善良是个很好的人,与姐姐十分般配。
白揽玉听得姐弟二人对话,嗤之以鼻,当下不耐烦打断道:“好了,别啰啰嗦嗦的,你们姐弟俩叙旧的时候还多得很。”
灵堂外,白老爷才得知眀瑟也被太子罚了,大动肝火,罚眀瑟今日不准回夫家去,彻夜守灵。
眀瑟眼圈红红的,哭得稀里哗啦,膝盖也跪肿了。白揽玉和眀瑟乃一母同胞,心中疼惜,便偷偷她先去休息:“叫怀珠夜里去替你跪着,父亲也发现不了。”
从前怀珠本来就是伺候眀瑟眀箫几个姐妹的下人,背锅是顺利应当的。
他们谋私事也不背着人,怀珠听见,云淡风轻地挑了挑眉。
白揽玉察觉:“你什么态度?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也。你姐姐因你的烂事受了牵连,你不思悔过,还在幸灾乐祸,以为攀上太子就了不起吗?”
他右腿的残废和太子有点关系,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对太子抱有敌意。
怀珠懒洋洋嗯了声,也不和白揽玉争辩。
……
长夜寒天,清冷幽黑,肃穆的灵堂也似一座牢笼,卫兵严肃值守在四周。冷月窥人,白家的朱漆的灯笼前挂上了白灯笼,半夜更显得静穆阴寒。
陆令姜来到门前时,卫兵要纳头拜见,被他轻轻制止了。白家大门四敞大开着,他遣人招呼了白家主人一声,径直朝里面的灵堂走去。
他本没打算这么晚叨扰白家的,但心浮意乱,实在放不下怀珠。说好奔丧回来请她去看戏,实则他一日心如火烧,一日都等不了了。
自从怀珠放了恩断义绝的狠话后,好像他们的关系无形间变了,他真的成了陌生人,恩怨两清,见她一面也费劲儿。
这种状态绝不对。
有事还是说开了好。
夜已深了,远远看见灵堂内的怀珠正斜斜倚在软垫边,穿着丧服打盹儿。她单薄的背影,淡淡悲意,好似正噩梦缠身。
陆令姜起身坐在她身畔,瞥了眼濛濛雨雾中亭台楼阁,神色好像还不错。
他也没多问,轻佻的食指漫不经心地勾起她的链子,闲闲侍弄着,眉目含情:“那吻一吻我。”
其实她只付出了极浅的代价。
爱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爱不爱的谁能说得清呢,没人知道她给没给。
她不想让穆南就这么死了,收了兵权,放那个七旬老人就此归隐山林也好。
陆令姜黑白分明的仙鹤目似一瞬间冻结,但在此之后,他也没有立即答应,只拍拍她的肩,道:“先睡吧。”
第112章
书房[一更]
反贼穆南手臂中箭,性命垂危。箭上喂有透骨钉之毒,发作时候如一颗颗钉子钉在骨头上,最多坚持七日,便会全身腐烂而死。
这意味着太子殿下离皇位也只剩下七日的距离了,穆南一死,叛军溃不成军,太子殿下凯旋而归,为国立下大功,将是毫无争议的储君,顺利无疑地登临大宝。
老皇帝一日病似一日,众臣内心已暗暗改口“殿下”为“陛下”。
怀珠真是猝不及防,毫无准备。
外面全是卫兵,原来他一早包下了集贤楼,请她来就是个圈套,赵溟也对她说了谎。
她从此处被强行带走,总好过从白家,免得跟强抢民女似的。
他早算准了今日带她回去。
怀珠后悔没听许信翎的,为何不想办法跑到大佛湖去,抛下一切远走高飞。
说来是她自己怯懦,总顾虑重重。
东宫不比普通别院,皇宫范畴,重兵把守,规矩森严,一旦进入今生再无指望。待他日后娶了晏苏荷,赐她一根白绫,她便唯有重蹈前世的覆辙。
怀珠十分清楚自己在悬崖边最险的一处,再犟下去等于以卵击石。
突然之间,她的眼圈红了。
“不要,殿下,怀珠求你。”
那些针锋相对的刚硬化为绕指柔,小幅度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还记得那一次她带着画娆私逃,赵统领把她们抓住,他说了什么呢?
——以后你想去哪儿直接说,拿着我的令牌,光明正大遣马车去。
他爱她时,奉为天神,呵护备至,有求必应。如今他与她生了龃龉,他便忘记了当初的誓言,要把她关进垂花门里去。
陆令姜任她扯着,阖阖眼无动于衷。他似不太相信她会忽然转变的态度,也对她的真心存疑,只有带她回东宫才是最稳妥的。
怀珠进一步搂住了他的窄腰,汹涌的眼泪蹭在他腰间水红色的腰带上,洇湿一片,死也不肯松开。
“观音坠不是定情信物,是我给你买的。你要我雕我忘记了,怕你生气,便用我的项链从许信翎那儿买了一个,他家的都是好东西。”
“我想着……左右你也不会戴,不会看出来……”
“因为我送了你两次观音坠,雕得拇指都疼了,你都不要;我给你穿嫁衣,你也不看。我夜夜留灯等你,你也不回来。”
“怀珠等着好绝望……”
她嗓音软塌塌的,不像神坛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观音,只像悬在他腰间小挂件,可怜巴巴。不断向上攥着他的衣裳,让他回头怜悯一下自己。
“我承认我天天和你闹就是太喜欢你了,想要更多。你总和你正妻在一起,那我算什么?”
“但我又知道,太子妃之位你不会轻易给我的,唯有狠下心肠和你闹。”
“我就是太喜欢你了……”
“你容我在白府待几天,我,现在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
她吧嗒吧嗒掉眼泪,一股脑将掏心窝子的话都说了,有些语无伦次,鼻子更抽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仰起头,下巴埋进他衣裳里,一句泣不成声的“太子哥哥”。
……把魂儿都哭软了。
这熟悉的称谓,陆令姜恍惚了一须臾间。她从前也总这样唤他,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软糯糯滚在他怀中撒娇;她每每一这么叫,他便能感知她爱意的存在。
此刻,她又叫了他。
久违了。
暖风化雨,把人心头的冻土都浇融了。宛若一度逝去的东西,失而复得。
陆令姜微有动容,不禁扬起手,挽起腰带上湿淋淋的她,欲温言安慰一番。
他心头也一剜一剜的。
原来她的日子,过得这样苦。
原来她对他的爱,也这样卑微。
刚才他咄咄逼她,是因为他有种强烈的即将失去她的感觉,亟找一件事来证明她对他的爱。
现在不用找了,怀珠自己表露心迹了。
他亦想起,自己来这儿原本的目的不是逼她,而是好言好语哄她回来。
“别哭啦,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了。”
陆令姜缓过神来,拖她两腋将她抱坐在桌上,以便她和他的视线齐平。
怀珠仍在凝噎,一抽一抽的,哭得个支离破碎。他便直接将吻衔过去,用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慰藉她。唇裹挟着她冰凉的眼泪,吻也变得冰凉冰凉的。
“别哭了,再哭我心要碎了。”
陆令姜的指腹捻她颊上的泪渍,放在舌尖品咂,竟尝出些许甜意来。
好甜啊,真好啊,好轻松啊,原来她还爱他的。坏丫头,这些日可吓死他了。
他一开始就不该怀疑自己,怀珠爱他是肯定的,即便她和许信翎在一起也是为了气他,他猜得没错。
至于观音坠……
她竟真的是从许信翎手中买的吗?
轻轻拨开她脖颈处的衣襟,果然见她之前最常戴的那条宝石项链不在了。
陆令姜神情慰藉,将她拥住,再度怜惜地啄了啄:“傻丫头,流这么多泪,你眼睛还病着呢,有话为何早不跟我说。”
怀珠泪眼朦胧,又乖又傻地问:“殿下前天生气了吗?”
他道:“有一点。”
怀珠吸了吸鼻子:“那现在呢?”
他手指作梳,颐然淡笑,理着她凌乱的发,耐心和她讲道理:“我不是不喜欢开玩笑,只是不喜欢怀儿过度玩笑。乖一点的孩子,会更讨人喜欢。记住了没?”
怀珠听他意味不明,以为他还要强行把她带回东宫,只木讷地点点头。
陆令姜又补充道:“你如此傻,想要位份却不去东宫,我如何给你?我带你去,不是害你是爱你。”
刚才只不过一句气话,什么出不出垂花门的,她即便想窝在宅子里发霉,他还要百般逗她出去玩,一起踏遍山河。
怀珠的肌肤微微余颤,并不完全赞同:“殿下骗了我很多次……”
陆令姜长眉压了压,想说白怀珠,你个小白眼狼,之前他送给她一封册封的婚笺,她有没有认真打开看看是什么?
那根本就不是正式册封太子嫔的,而是他和她的一封婚书庚帖。
他都签下名字了,就等她。
听画娆说,她却给烧了。
“我懂。”
她傻傻仰着头,“我懂殿下的好了,今后再不和殿下闹脾气了,只做殿下的女萝花,依偎乔木而活。你不给我太子妃的位置也没什么,殿下的人是最重要的。”
他眼神柔软,居高临下,道:“忽然这么懂事?那好。我们回东宫,我给你选一座最大最宽敞明亮的宫殿。”
怀珠手足绵软地靠在他肩头:“……容我先照顾怀安两天,把他手指的伤照顾好。”
陆令姜蓦然逝过一丝冷,再度想起自己左手的伤,明晃晃缠着纱布,她始终没注意。
怀珠顿了顿:“殿下的手是怎么了?”
陆令姜听她终于问候,不动声色道:“没什么,失手划到了。”
——其实她问了也不能怎么样,他也这么平平无奇地答。
但他就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她不关怀他,却关怀那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弟弟,他心里不平衡。他始终认为自己和她的关系比白怀安亲上许多。
那白怀安只是擦破了皮,活蹦乱跳比谁都康健,何须她照顾?
怀珠察言观色,袒了袒衣裳,投怀送抱,娇泣着,十足的爱意与诚意。
“殿下,你吻吻我。”
陆令姜脑袋忽然一荡,见她纤瘦的脖颈,不知为何眼前又浮现梦中白衣女子上吊的画面。
罢了。所有的逼迫之语,都没能说得出口,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叹,似将她看穿:“不吻了,你有求于我才献来色相,不是真心的。”
他可以答应她无意义地多拖延几日,但回宫不能遥遥无期。
他和她约定好,三日后接她回东宫,且再让她和弟弟团聚团聚。
左右早几天晚几天,都闹不出什么乱子。他宠着她,都由她。
这次是拉钩的,绝不可以反悔。
怀珠破涕为笑,软绵绵地窝在他怀中。将误会说开的两人,冰雪消融。
“多谢殿下。”
……
怀珠脱离了集贤楼,回到白家自己的闺房后,狠狠摔上了门,迎面又砸了一只青瓷花瓶。桌上几本劝人忍耐的佛经,通通被她撕碎。
几个丫鬟欲阻拦,她恶狠狠全部赶出去:“滚,都滚。”
画娆听见动静,被满地的碎瓷片吓一跳。她从没见过怀珠发这样大的脾气,悄悄进去:“姑娘……”
怀珠厌恨地坐在榻上,刚才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全是装的。那人是主宰,周围全是卫兵,她当时没有任何办法,唯有委曲求全。
而此刻,恨意决堤。
一想到她在他膝下婉转讨好,卑微求恩的耻辱样子,自己都想撕了自己。
走,必须立即走。
插上翅膀也要飞出去。
至于怀安,想办法安置他安全,总之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再不走的话,她怕自己会疯。
怀珠愣愣仰头,陆令姜已抽了舆图走了。她吞咽了嗓子,只好吃这嗟来之食。饮过茶水后缓缓将糖莲子含在口中,糖霜滋味弥漫开,衬得眼下的苦楚更苦了。
这些小动作被许信翎尽收眼底,内侍上过了茶水后还上点心,许信翎见太子没要,低低的一句吩咐好像是“……再给珠珠上一份”——太子的余光,一直若有若无地瞥着怀珠。
魏恒禁不住去瞥那位白姑娘,真够放肆的,她霸占太子殿下的位子不说,现在还趴在满是军机文书的桌面上阖眼小睡,也偏偏太子一人愿纵着这姑娘。
第113章
泛舟[二更]
怀珠心力交瘁,趴在桌案上还真睡着了。君臣絮语的声音在耳畔越飘越远,不知过多久,一个温其如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小祖宗,醒一醒?”
那声音如琢如磨,挥之不去,怀珠惺忪扒开了眼皮,意识稍稍恢复,才见陆令姜那双静穆的仙鹤目正探头凝睇着她,说不尽千丝万缕的情丝。
她激灵灵一惊,下意识直起腰,两腮微有酡红,垫在脑袋下的左臂却被坚硬的桌案咯得生疼,轻嘶了声。
屋内空荡荡,焚香洒扫过,魏恒和许信翎早已不见人影了。
却闻他道:“送我的?”
怀珠怔怔。
……原来他前几日也逼着她重雕一个观音坠子来着,她早忘九霄云外去了。
他迟疑:“不是么?”
细细端详,但见坠上菩萨眉如小月,玉面生喜,右手结缘印,左持白莲花的样子。略去摔碎的那一角不提,姿态惟妙惟肖,不知要花多少心血,费多少眼力才得雕成。
怀珠闭上眼睛:“是。”
陆令姜微微喜熨,这观音坠仿佛真破除了他的烦恼障。彼时他不过随口和她一个玩笑,她也如此认真。
又见玉摔坏了一个角,贻有微憾,几分怪罪自己,同时也怪罪怀珠。明明她心里还有他,却嘴硬说分开,暗地里藏着掖着礼物。
当下心头涌起怜惜,音调柔软道:“小观音,你真是最守信的一位小观音。眼睛病成这样,还做这样细致的雕活儿?告诉我是不是在外面街上买来的,应付我?”
怀珠轻轻抖动着浓密的睫:“我……”
陆令姜不等她回答就啄啄她的朱唇,停一停,忍不住又啄一下,旖旎笑道:“如何有关系,你愿意给我买也是心意,我皆视若瑰宝。你的眼睛不好,不能太费眼的。”
怀珠嗯了声,有点发虚。
避开他的吻,“殿下喜欢就好。”
陆令姜期待她也对他笑一笑,得到的却是她擦嘴的动作,好像自己多脏似的,多僭越,没经她同意就冒犯地吻她。
他还没被人这般嫌弃过,尤其是她。
心里咯噔一声,沉甸甸坠了下去。
平常最亲密最熟悉的举动,如今做起来却分外失礼,犹如侵.犯。
他的唇格外火烫,不自在地抿抿,尴尬和丢人弥漫在空气中。
两人面对面静默着,各自揣有心事。
怀珠察觉再和陆令姜共处下去,非得露馅儿不可,便推脱家中还有丧事:“夜已深了,我先回去,殿下也请回吧。”
陆令姜右眼又一跳,明明她刚巴巴送自己坠子,难道连他几句热乎乎的夸奖之语都不听就冷冰冰地要走吗?一前一后冷热对比太过强烈,坠子都不像她真心送的。他说什么话,她似根本不在乎。
可她以前做了什么丁点得意事,都会缠着他手臂,两只眼睛熠熠瞧着他,又撒娇又浪,非得磨他和她厮磨一般才罢休。
陆令姜那点子欣喜烟消云散,酸涨感盈满整个胸腔,强撑着笑:“你——”
但见她神色冰冷漠然,一副诸事不萦于怀的样子,不用说话就生生把他拒了。
他唇角的笑容渐渐也凝固了,今夜他注定不能和她共寝的,多蹉跎也无用,依言点头:“好吧。”
怀珠敛一敛衽行礼。
陆令姜似有所失,总觉得缺了大块东西,想抱一抱她再和她分开。可两人之间的距离远得还能再站下三四个人,空荡荡地吹着凉凉的秋风。
他垂垂眼,刚伸的手又不动声色地缩回。
两人一个走,一个停驻在原地。
一个再不回头,一个却流连忘返。
短短的走廊,怀珠的后背被陆令姜盯,往前走的脚步沉重,无比漫长。
她能感知到这种目光,也知道陆令姜意犹未尽。从前她鲜少有这般奢侈地独享他注视的时刻,现在她只如芒在背。
夜雨悲意地下着,万籁俱寂,无声诉说某些遗憾,犹记得当年。
新婚之夜,他温柔地解开她绳子,抚摸她头顶的疤:“谁把你绑成这样?”
喝醉那晚,他搂住她:“玩玩吗?”
画面一转,出征前,他笑:“好。我回来就带你去看一场小玉堂春的戏。”
白绫送来时,“这就是太子的意思。”
原来玩玩,就真的只是玩玩。
而现在,他又这么深情地凝视她。
怀珠敛起眸中情绪,依旧无喜无悲,加快了脚步消失在拐角的尽头。
……
陆令姜手握观音坠,她的背影消失在他视线的那一刻,空疏疏的,血撞心头。
幻觉忽然出现了,一位白衣姑娘的脖子悬上房梁。她不停地喊他的名字,哭泣说:“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救救我。”
幻觉很快消失了,徒留一片朦胧而孤寂的月光。周围黑夜冷雨如注,他心口忽然一阵锥刺的疼。
好奇怪……
最近总做这些荒唐的梦,一会儿梦见观音走了,一会儿白衣姑娘上吊。
今夜虽得了个观音坠,聊胜于无,但他这第一次郑重其事的挽留算是失败了,且败得溃不成军。
他还以为他多浪漫呢。
瞧地上那两把被弃如敝屣的长剑,如焚琴煮鹤,笑话,全是笑话,无声嘲笑着他。
陆令姜亦笑了,自己嘲自己。
目前她最大的症结是眼睛,他不该搞这些虚的,早日将她的眼睛治了,才能博她欢心。
他阖了阖眼,独自一人站在鹅颈长廊中静默良久,才拜别白家主人,喊赵溟离开白家,连同卫兵也一同都撤走。
……
翌日东宫有韩家到访,为了韩若真在承恩寺被罚跪一事。陆令姜说了几句客气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是名动天下的白小观音落在了太子殿下手中,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俨然有越演越烈之势,以后怕还有的闹。
盛少暄在太清楼摆酒席,请几位朋友都过去小聚。席间陆令姜虽仍文雅幽默,风光霁月,兴致却不似往常那般高。
盛少暄亲眼目睹了白小观音甩了这位太子殿下,又知太子殿下巴巴追人家到白家,却仍吃个闭门羹,没讨得半分好处。
当下忍不住阴损道:“太子殿下,白小观音连恩断义绝那么狠的话都甩出来了,这回是真生气了,您不得掉层皮才能追回来?”
陆令姜眼神凉薄,闻此从低糜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唇角漾起一涟漪,神态生动而惬意:“追?对不起,没打算哦。她要分开就分开,我无所谓的。”
二楼一爿敞开着,他半副身子都浸在酽酽天水碧的雨色中,骨肉匀满的骨节也托着一只天水碧的松竹梅纹瓷杯,斯文端方,真真跟没事人一般。
“啧,始乱终弃……我还以为你能有什么长进。”
盛少暄当真佩服太子爷这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那日陆令姜在承恩寺被分手,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还以为会怎么,原来这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你要是玩腻了,趁早放人家自由。”
陆令姜笑:“胡说什么。”
取出袖口中藏掖的一物,水滴形状,俨然是个瓷秘色的观音坠子,做工甚好。
盛少暄知白小观音多才多艺,剑法、雕工、佛法都是上乘的,当下不禁大愕,啧啧叹道:“天,这是她亲手雕给你的?这得雕多少日?”
“是呢。”陆令姜只把东西一闪而逝,盛少暄都没看清。他往日最清白不过的眉眼,却似藏匿了些复杂心事,嘴上却云淡风轻:“谁追谁,一目了然?”
盛少暄齿然,一旁的傅青却若有所思,他家也常在玉石古玩圈走动,觉得这坠子有几分眼熟。
几个狐朋狗友喝罢了酒,皇宫传来皇后娘娘的旨意,请太子即刻入宫一趟。
太子殿下养了白小观音当外室,晏家以为奇耻大辱,多次要陆令姜给一个解释,后者皆闭门谢客,终惊动了皇后娘娘。
别人或可推诿,皇后娘娘却是太子名义上的嫡母,一个孝字压死人。
至皇宫,皇后劈头盖脸指责:“太子,你沉迷女色,为了外面的卑贱女子,竟糊涂至此。你知道外面多少大臣上奏弹劾你?母后辛辛苦苦扶持你上位,如今你却快把皇位丢了。”
陆令姜坐在下方漫不经心着,仁义礼智孝,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皇后续续道:“……晏侄女哭了两天两夜,寻死腻活,母后令你立即前去晏家赔罪,张罗着明年开春与晏家晚婚,并承诺灭了那卑贱女子的口。”
陆令姜下意识沉了沉眉,淡淡说:“母后说笑了。一个姑娘而已,没必要杀人吧?”
皇后道:“你身为太子,不以身作则,未婚养了外室,对正室来说是奇耻大辱。本宫更听说你打算在东宫给那女子位份?若不就此绝了后患让晏家放心,他们将来如何再支持你的皇位?莫忘了许家等一众守旧派都对你虎视眈眈。”
“殿下,给您。”
陆令姜接了,无论怎样,这算她送他的一件生辰礼,而且观音形的。
虽然是自己要来的地摊货,但也值十文钱的情意。
从前她亲手给他雕的观音坠,都被摔碎了,无法再复原。
“谢谢——”
他下意识开口谢人,顿了顿,念起她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绰号,含笑道,“谢谢小观音。”
第114章
假意
怀珠一滞,他许久没这般称呼她,似包含了某些不可言说的情愫。敛了敛眉进入舟室,轻舟缓缓在濛濛烟雨中漂动,远方黑色的群山弥漫着一股轻灵之气。
丈余宽的舟室,二人席地对坐,点了风炉洗茶候汤。他对酒的意兴差些,对茶道却十分喜爱,这些年浸淫其中有一定造诣,收藏了成套成套的珍贵茶具。
今日用的是一套十二只的汝窑冰裂纹莲瓣盏,触手生凉,白瓷色若玉石,端是看一眼就被惊艳的好物。
三沸后的嫩茶,陆令姜斟来给她喝,进贡的名茶银丝冰芽。
怀珠轻轻握着白瓷盏,不知他收藏了这样的好器皿后,那拙劣的观音坠子如何入他的眼的。
他问:“如何?”
怀珠颔首。
他笑了笑,如烟缥缈。
只是贵人不喜欢彼此互相了解,从不让她打听他的私事,也不惜得听她童年的事。每当她窝在他怀中喋喋不休地阻止他睡觉时,他就会揉揉她的脑袋,疲累又不失礼貌地说:“安静些。”
贵人对她的一切都不兴趣。
她跟他说:“太子哥哥,我的眼睛好疼。你可以帮我治治吗?”
他却只笑谑着亲亲她的眼皮,满腔的风.流轻慢:“疼?这样你就舒服了吗?”
她笑了,却又默默咽下一滴泪。
她没告诉他,太子哥哥,我没有和你撒娇,我只真的疼。
眼睛好疼,比你不要我了还疼。
后来她瞎了。
也是后来她才知道,他要她只是因为白小观音的称号,只是看中了她的皮囊。她的眼睛是绝症,他不会花那个人力物力给她看病的。
一见钟情,其实是见色起意。多么可笑的一见钟情,她还天真地以为真会有人对她一见钟情。
往事如烟。
怀珠迷迷糊糊坐了会儿梦,眼睛有点痛,想揉揉眼睛,抬首却蓦然看到了陆令姜的身影。
她激灵一下,还以为自己幻觉了。
陆令姜确实近在眼前,他一袭吊唁逝者所着的儒雅水纹素衫,稍稍歪着头,神情温柔又忧郁,不知何时到来,好像已经凝视她许久了。
柔声问:“怀儿,做噩梦了吗。”
怀儿……
怀珠恍惚了下,怀儿,小观音,小菩萨,阿珠,珠珠,四小姐,陆令姜对她杂七杂八的称谓一向很多,每次都不同。哪个称呼她喜欢,日后他便会见风使舵地叫哪个。这次大抵听白老爷叫怀儿,他也跟着叫。
前世她还觉得他这一点暖,为此小小感动过。现在却知道他是浪子中的浪子,负心人中的负心人,所谓的感动只是他撩弄姑娘的一种手段罢了。
梦境和现实混淆着,怀珠难堪地抖了下,本能地甩开他的手向后避去,双唇极轻极低翕动了声:“……你别杀我,疼。”
陆令姜没听真切,微弓身子道,“怀儿你说什么?别躲,是我。”
地面凉,欲伸手将她抱起来。
他白纻秋衫如雪色,面若谦谦君子,浓黑的身影将她笼罩,肌肤一相触的滋味,像极了每次在床榻上他在上她在下,他把她弄哭的感觉。
怀珠下意识闪避,眼疾也发作起来。
此时白揽玉被两人动静吵醒,突然见灵堂内忽然多个男子,讶然失色,立即制止道:“你是谁,怎么大半夜闯入我家?”
陆令姜一滞,认得白揽玉,客客气气致歉道:“叨扰。来吊唁的。”
白揽玉皱眉,吊唁的客人他都熟,哪里有这么一号人物。眼见外面森森鬼火,冷月窥人,有谁大半夜的吊唁?
又见怀珠的一只手腕松松被那人拽着,两人似纠缠不清的样子,莫不是水性杨花的四妹妹在外面的姘.头?
白揽玉态度坚决:“我不管你是谁,贸然闯进来就是失礼。白家夜里不接待客人,请你先离开,明日正经通报了家室名姓再来吧,四妹妹求情也没用。”
陆令姜暂时放开怀珠手腕,想解释自己已通传过了,白揽玉却抬高音调:“请立即出去!我家不接待不三不四的姘.头!”
姘.头?
陆令姜听着这陌生的字眼,沉了沉墨眉,有些不可思议。
他也不解释了,半垂的三眼白睇着白揽玉,转而问:“白公子。这么多年过去右腿养好了?”
虽说白揽玉的腿疾不是什么秘密,但这人为何此刻提及。
“你……?”
陆令姜一笑,在黑白肃穆的灵堂里显得有些阴森,酂白的指节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身后的棺材板,语气不失温和地逗了句:“要不再让你养养左腿?”
白揽玉顿感天崩地裂,断骨剧痛历历在目,这才想起来面前站着的是谁。
当年白老爷刚刚收养了怀珠和怀安姐弟,石家即上门向怀珠求亲。石家一方面给足了金银聘礼,一方面握着白揽玉科举舞弊的铁证,这门婚事白家必须答应。
却恰在此时,太子也看上了怀珠。
白老爷左右为难,知太子一向脾气软仁善心,便动了试探欺瞒的心思,对太子说怀珠已定亲了,不可更改,叫太子不要再执著。
可第二天,白揽玉就活生生断了一条腿,疼得满地打滚,却不准包扎止血。
太子当时慢悠悠欣赏着白揽玉撕心裂肺的表情,道:“您家嫡长子贿赂主考官的证据,不单石家有,孤也有。您只顾着女儿嫁得高门,却不顾儿子的性命吗?”
白老爷惊恐万分,这才知道太子并不如表面那般与世无争,磕头连连:“太子殿下饶命。微臣绝无犯上之意!小女今晚就送到您府上,求您快救救小儿揽玉吧!”
太子道施施手,随从将血泊中的白揽玉扶起,后者已经奄奄一息。
起驾后,东宫统领赵溟大人私下对白老爷道:“太子殿下是慈悲,但不要滥用殿下的慈悲。殿下这么多年来只看中过贵府千金,情之所钟不能自已,还请白大人谅解。外面的金银财物,够十里红妆了吧?是按太子妃的品级送的,全都给您当孝礼。至于四小姐,殿下就先带走了。”
白老爷诚惶诚恐,病床上发高烧的白揽玉也听到了这一切。
……
时隔多年,白揽玉再次见到了太子本人,在一片震惊恍惚中跪下来。
白老爷此时终于也听见了前院的动静,慌慌张张地奔来,倒头便跪:“太子殿下,您能来吊唁是天大的恩赏,犬子该死!”
白揽玉右腿隐隐开始疼了,被白老爷勒令谢罪,“草……草民不知太子殿下,有眼无珠,殿下……恕……恕罪……”
陆令姜不咸不淡地嗯了声,回头见怀珠玉臂被冻得微微发寒,有些心疼。这尊小观音在他那儿时都当星星月亮供着,回娘家却要受如此欺凌。
欲扶起她,怀珠却退避三舍,好像陌生人一样,不受他半分好意。
陆令姜落了个空。
白老爷着急,自己明明罚的是眀瑟,彻夜跪灵的怎么就变成了怀珠,当下狠狠瞪向白揽玉。白揽玉担心自己另一条腿也被打断,早已惨无人色。
白老爷连忙解释道:“都是犬子的错,犬子竟敢偏袒微臣那不孝的大女儿,臣立即取荆条来杖责四十,以儆效尤!”
陆令姜望着怀珠离去的背影,心不在焉:“二十吧,照着右腿打。欺负她是不可以的,以后记得了。”
白老爷面如土色,打右腿还不再次打折?然终究白揽玉咎由自取,由白家奴仆行刑总比太子殿下的人动手好,当下匆匆领旨,叫家丁将白揽玉拉走了。
白揽玉完全是吓傻的状态,曾几何时那个卑贱软弱的四妹妹,不知何时已变成了全家人的天神。
……
秋节已浓,月冷星寒,夜间白蒙蒙的下了一层雾,雨珠裹挟着小冰碴儿落在地上,很快融化,比寻常下雨分外寒人些。
陆令姜夤夜来白家一场,罚了人家主人和主人的儿子,闹得鸡犬不宁,自己的良心却一点不谴责。他又不是真的圣人,凭白揽玉那样僭越,没剪了斯人舌头已算皇恩浩荡了。
他半鞠躬给白老太太上了三炷香,又将挽联和礼钱交予白家,也算全了礼数。
怀珠方才逃了,下人提了盏挂着丧字的白灯笼,引陆令姜往四小姐的闺房去。
至门口陆令姜自行敲了敲菱花门,室内漆黑一片,始终不见怀珠出来应答。
“怀珠?”
“怀儿。开开门。”
……
“阿珠。我有话和你说,你见见我。”
薄薄的雪渣儿落在他肩头,很快洇成几小片潮湿。
陆令姜沉吟片刻,寒鸦色的长睫掩了掩。怀珠这副消极态度令人好生挫败,他总不能在此站整晚,放任她这般任性,一辈子不和她亲近。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濛濛月光散射,垂下一爿寒冷的阴影,显得有几分孤独。
恰在此时闻隔壁怯生生地开门,一稚气的少年探出头来:“姐……姐夫?”
陆令姜忽然侧头,见只是个半人高的小团子。这称谓还挺有意思的,他弯腰问:“小朋友你是谁呀,怎么叫姐夫?”
怀安的齐刘海被陆令姜掀了下,愣了半晌,才想起姐姐说过这个哥哥是坏人,立时后退,显露几分畏怯之意:“你个烂人,不许过去伤害我姐姐!”
陆令姜哑然,伸手去摸怀安软蓬蓬的小脑袋,白净如雪色的长指搭在怀安脖子上,轻飘飘就把他拎了过来。
“烂人?谁是烂人。”
乳母战战兢兢立在远处,知这一位是太子殿下,不敢干涉半分。
白老爷赶来,大惊,急忙要说情,却被两侧卫兵两条画戟叉到了远处。
怀安拼命挣,眼睛溢出泪来,却无法摆脱丝毫,不屈地瞪着陆令姜。陆令姜薄薄的眼皮眯了下,冷漠疏离的三眼白如猫儿慵懒,没有放人的意思。
怀珠这时哐地一下打开门,目蕴怒色:“松开我弟弟。”
她一说,他本能地照做了。
怀安如遇救星,哇地哭出来,扑到怀珠腿边。怀珠怨然剜着他:“太子殿下连小孩子也要欺辱吗?”
陆令姜缓缓站起,终于得见怀珠,那些玩味和浪.荡都收起,正色道:“你别误会,我没把他怎么。”
怀珠道:“你没把他怎么他会哭?”
陆令姜道:“我只揉了下他脑袋。”
怀珠冷冷道:“你的话我半字不信。”
陆令姜默了一息,问:“怀珠,我还想问问你怎么教育孩子的,明明一开始是姐夫,为何变成了烂人,嗯?”
在她心里,就把他当成烂人?
说实话听孩子叫姐夫的刹那,他心里暖暖的,可随即那句又让他心猛然一刺。
她前世就算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自己最爱最爱的那个男人,居然变成了噩梦一般想逃离的枷锁。
陆令姜买了樱桃煎来,回来见怀珠还在。他略略有些惊讶,说实话她手腕虽然戴着银链,但还是装饰的作用更强些,银质本软,那么细的链条能困得住谁。
他舍不得真锁疼她。
但湖水里放了网子,周围也有暗卫。她和哪个叛军走出船舱一步,但凡稍微露出点苗头,都会被立即捉到。
可她却没走,抱着膝盖,盖着他的衣裳,安静在船舱里等他,耳边是缥缈的:“太子哥哥,你回来了?怎么去如此久。”
第115章
逼婚
陆令姜不由得轻敛眉头柔声哄道:“等很久了?对不住,下次我唤赵溟去买。”
揉揉她的脑袋,将一小盒樱桃煎放下,果肉晶莹剔透,特意备了蘸食的白糖,淡淡的酸甜味和青梅香,“快吃吧。”
怀珠拿木勺轻轻咬了一小口,白糖蘸多了,甜得齁得慌。他见她吃得认真,亦含笑给她烹茶解腻,这次沏的是正经的六安茶,再不是什么合欢药了。
“这樱桃煎味道似有不同,殿下从哪买的?”
陆令姜伏案理了数个时辰政务,眼睛微微酸痛,抬首一看时辰惚惚已过夤夜。
青花双子烛台上,左右各扦插着一枝蜡烛,滴淌的蜡油已把台盘溢满了。
如今春和景明别院莫说春和景明了,可谓是神骨俱冷,人去楼空,寂静的书房内唯他一人,和两只扑火的飞蛾。
忆起从前他挑灯夜读时,怀珠皆会红袖添茶,或者含情脉脉瞧他写字,打着哈欠惺忪问“太子哥哥还要多久弄完啊。”
明明眼皮耷拉得睁不开,他亲一亲她,她那两颗小酒涡就会盛满甜蜜,欢欢喜喜地腻歪着他,黏在他怀里。
他们一起吃夜宵,甜渍沾在她唇边,总弄得口脂飞红。她说不想把自己吃得肥肥的,却每每克制不住口腹之欲。
“就吃最后一次!”
“太子哥哥,你是坏人,为什么总引诱我深夜长胖啊……”
偌大的春和景明院,多了她一个人,便显得热热闹闹的。
若吃罢了夜宵,他还有政务继续处理,她便会懒洋洋枕在他膝上,两只玉臂拢抱着他的两条腿,又痒又软。
“太子哥哥,如果你当年没去白家找我,那我就要被石韫那恶徒强娶了,那我们失之交臂,这辈子会多可惜。”
“你已经十个时辰零三刻没来看我了哦,我一直在想你,眼睛疼也不想睡。”
“今天我和黄鸢吹嘘说,眼睛盲了也不怕,因为你会扶着我背着我,对吧。”
“你怎么不说话?你为何总盯着奏折,不看我也不对我笑,奏折有我好看嘛?”
“太子哥哥,你是不是嫌我黏人。”
……
她话很多,撒娇卖萌死缠烂打,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喋喋不休。他有一搭无一搭听着,勾画奏折,偶尔朝她笑笑即可。
她身上有白旃檀香,能很好缓解他的头痛。
如今一切都成空了。
再没人黏着他。
陆令姜像被什么硬物卡住喉咙,从前悠然自得的一颗心,一下子注入了陌生的涩意,酸酸涨涨。
他忽然发现怀珠之前对他很好,好得过分,他都没珍惜过,现在多希望怀珠再多缠他一次。
……
灯烛燃尽了,陆令姜唤了人续灯。推门而入的却是晚苏。婀婀娜娜,浑身的甜香,紧随其后的赵溟一脸怒色。
晚苏柔媚:“殿下,奴婢为您添灯。”
今日书房忽然灯火明着,太子殿下孤身在别院留宿,年轻,风流,血气,且没人服侍,似若有若无诱惑着什么。
晚苏已来了三次,东张西望,守在如意踏跺前的赵溟铁面无私,严禁任何人进去,却还是叫晚苏钻了空子。
陆令姜沉沉打量着她,微微后仰,露出男子一段清瘦的脖颈:“有啊。”
晚苏心口怦然:“太子殿下。”
陆令姜道:“去把你家姑娘那件银朱色戏服拿过来。”
晚苏迟疑:“殿下,您忽然要那东西作何,不如奴婢服侍您……”
她被打发到外院做事,好不容易才有见太子殿下一面的机会。
陆令姜唇角虽犹笑,眼神却飘着点冷:“谁教你质问主子?”
晚苏激灵,骚话都咽了下去。
陆令姜摩挲着,但见一套新娘戏服完完整整,百鸟云肩,云穿牡丹银朱色蟒袍,水袖,玉带,腰包……绚丽花纹皆一针一线缝制,当初准备欢欢喜喜地穿给他看,而今她竟那样心狠,一句话要烧掉。
抬首见了晚苏,陆令姜嗤了下,道:“别怕。我来问你,你家姑娘平日喜穿白裙,戏也扮青衣,为何忽然穿了红色?”
晚苏结结巴巴:“殿下,奴婢不知。”
陆令姜道:“晚苏。你是不是想借着红色,陷害了她,为自己谋划呢?”
似笑非笑,似问非问,好像责怪,又好像一种暧然的示好。
晚苏心醉神迷,捅破窗户纸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一个头嗑在地上,激动道:“奴婢愿意,奴婢一直侍奉殿下。”
陆令姜呵了声。
那些和颜悦色去得一干二净。
怀珠的眼疾就是从那次落水起严重的,当日她本满心热忱地给他过生日,却被晚苏陷害穿红衣,又失足落水,发了好长时间的烧。
怪不得他后来怎么道歉也无用,她是气他的黑白不分,冤枉于她,伤透了心。
陆令姜心意浮乱,焦虑和压抑似天边堆积的铅云,不断涌在心头,太阳穴更有微微热感,隐隐控制不住之势。
晚苏还跪在地上,他挥挥手,赵溟将人拖了下去。
陆令姜独自饮了口酽茶,遥望窗边的月色良久,才慢慢冷静心神。
他之前确实没想过怀珠会和他分开,猝不及防,有失了分寸的地方。如今既然找到了症结所在,那么他将一切说明白,必然可以将她挽回。
爱不会轻易消失的。她前两天还送了他观音坠,凭那做工和质地,即便不是她亲手雕的,也一定花了心思采买的。
他不由自主地将观音坠紧攥。
事情定然没到不可挽救的地步,怀珠说的也定然是违心话,她喜欢他。
思及此处,他强迫自己的气息均匀下来,竭力抚平那些酸闷和烦抑的情绪。
赵溟解决完了晚苏,回来禀告道:“殿下,莲生大师已到东宫了,随时可以为白姑娘治眼疾。”
但大师的原话是,病人不肯回来,即便老衲有回春之术,也无济于事。
……
白家老太太头七回魂那日,白家请道士做了法事,渡灵魂升天。
天下起了皑皑小雪,琼花片片,几点老鸦在房顶的五脊六兽上停住,白家老小哭哭啼啼,气氛分外萧索。
怀珠头裹缟素,随众人完成了这丧礼的最后一道仪式后,被匆匆赶来的兄长白揽玉告知,太子殿下正在会客室等她。
她坠下黑睫,按之前约定的时日,陆令姜是该来了。
怀珠换过了衣衫,磨磨蹭蹭才去见陆令姜。又因怀安用热茶泼了他,心中发虚,怕他是来兴师问罪的,拿怀安开刀。
至会客室,见陆令姜一身藕丝褐色的白纻披风,两袖滚以卷涡状茱萸纹,行云流水,蔽膝盖在左右交叠的二郎腿上,眉上微微带了水渍,仿佛是冒雪赶来的,一身经了雪的潮气。
他起身,额头飘着几缕被风垂下的发:“来了?”
怀珠耷拉着双手站在原地,一副束手待毙的样子。她之前答应了他过了头七回别院,此时倒一时想不到解脱推诿。
陆令姜走过来用观音坠的穗儿来扫她的脸颊,手也沾满了冰凉冰凉的气息。他左手裹着纱布,淡淡的膏药味儿,不知怎么受伤了。
怀珠渗得下意识一避,蹙蹙眉,他们的关系已没有如此亲近。
陆令姜察觉她的异样,抿抿唇,记得她前日跟黄鸢说——她早不喜欢他了。
“小观音。”
他却仍这么叫她,装作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几分笑,稀疏平常地道歉,“生辰那天我错了,跟我回去吧?”
介于之前他也道过歉,解释道:“那件衣服是晚苏害你穿的,是不是?她被逐出去了。那日我误会了你,十分糊涂——”
他后本想说“你原谅我,别让我一人独守空房了”,稍稍沉吟了下,觉得孟浪轻浮,便咽下去换成“打我骂我都可以”。
怀珠既没打他,也没骂他,瞳孔静静映着窗外雪色,温度也和雪花一样冷。
她道:“殿下,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他笑浪:“那你愿意回去了?”
怀珠唇瓣微微翕动,漠然道:“当然,您要是派人来绑我,我自然得回去。”
抬起头径直面对他,眼瞳虽病入膏肓似蒙了一层雾,却坚定。
一别两宽各自欢喜,是最好的结局。
他的自责,温柔假象,她不需要。
陆令姜听着这寒似十二月寒冬的语气,笑不出来了,胸闷得厉害。她的话换个意思说——除非你派人强行绑我,否则我绝不回去。
他们的关系,竟已如此严峻了吗?
他准备了数夜的道歉,她似全然没听见,态度没有一丝一毫的融化。
他甚至没来得及说治眼睛的喜讯。
“就为了一场戏,你跟我闹成这样?”
那年那场小玉堂春,他们错过了。
错过了虽错过了。
再无弥补的余地?
陆令姜轻吐了口浊气,真不如直接绑了她算了。却又想起她眼疾严重,落泪会沤坏眼睛。
顿了顿,他终于没说什么。
一笑,笑得也分外淡。
他努力维持着温柔的神色:“那好吧。你在白家多住几天……注意身子。”
怀珠站在原地。两人很寂静。
陆令姜脉脉注视了半晌,循循试探说:“其实,也没有别的意思,回去是给你的眼睛治病呢。你不喜欢我碰你,我不会的。”
怀珠问:“眼睛?”
他柔声道:“是啊,又给你请了个江湖郎中,也不知管不管用。”
略去了许多辛苦细节不谈,怕好像他在她面前邀功领赏似的。
以为她会考虑考虑,她却道:“不用。谢谢殿下了。”
陆令姜一噎,怀珠如避豺狼地匆匆走了,没多看他半眼。她厌了他,厌乌及乌,连他的好意也一并厌了。
他的心泛起一阵酸涩。
……
白老爷将太子恭恭敬敬地送至白家门口,太子神色暗淡,赵溟等人都看出太子憋着暗火。
谁惹了太子?
遥望挂着两只白灯笼的白家大门,里面只有一人,能让太子吃闭门羹。
盛少暄刚来白家吊过丧,遇到太子,猜出事情的原委。
猛然想起,太子殿下的母妃就是当年的京城名角,唱戏这种事太子也会,且自幼受熏陶,还唱得很好。
怀珠抿抿舌头,此事着实天衣无缝,一时想不到正好的借口避婚。可他囚禁了她那么久,完全没把她当人看,她以后就安安心心在后宫当个贤妇了?
陆令姜见她推三阻四久久不回声,便也知道了答案,心头一腔热乎乎的情愫渐渐化为冰凉,说不上来的失落。
他长叹了声,缓缓抚着她的长发,温声道:“当然了,珠珠身为叛军阵营的人,拒绝也是人之常情。但大婚照旧进行,不过是多锁你几天的事,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