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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出逃 旅者的斗篷 20748 字 23天前

第101章

身世

怀珠没有惹怒陆令姜的意思,快去快回。幸而手上银钱足够,车夫得了油水,只道她是寻常贵妇出远门办事,一路稳稳将她送到了青州。

虽动作迅速,到青州地界时天色也大黑了。怀珠临走时叮嘱藕官姑姑傍晚便回,如今已大大超越了时间,陆令姜必定在找她……但转念一想,也不一定。

他军务缠身,每日这时候都下不了职,君臣彻夜长谈,或许到明天早上都没发现也未可知。

怀珠真是猝不及防,毫无准备。

外面全是卫兵,原来他一早包下了集贤楼,请她来就是个圈套,赵溟也对她说了谎。

她从此处被强行带走,总好过从白家,免得跟强抢民女似的。

他早算准了今日带她回去。

怀珠后悔没听许信翎的,为何不想办法跑到大佛湖去,抛下一切远走高飞。

说来是她自己怯懦,总顾虑重重。

东宫不比普通别院,皇宫范畴,重兵把守,规矩森严,一旦进入今生再无指望。待他日后娶了晏苏荷,赐她一根白绫,她便唯有重蹈前世的覆辙。

怀珠十分清楚自己在悬崖边最险的一处,再犟下去等于以卵击石。

突然之间,她的眼圈红了。

“不要,殿下,怀珠求你。”

那些针锋相对的刚硬化为绕指柔,小幅度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还记得那一次她带着画娆私逃,赵统领把她们抓住,他说了什么呢?

——以后你想去哪儿直接说,拿着我的令牌,光明正大遣马车去。

他爱她时,奉为天神,呵护备至,有求必应。如今他与她生了龃龉,他便忘记了当初的誓言,要把她关进垂花门里去。

陆令姜任她扯着,阖阖眼无动于衷。他似不太相信她会忽然转变的态度,也对她的真心存疑,只有带她回东宫才是最稳妥的。

怀珠进一步搂住了他的窄腰,汹涌的眼泪蹭在他腰间水红色的腰带上,洇湿一片,死也不肯松开。

“观音坠不是定情信物,是我给你买的。你要我雕我忘记了,怕你生气,便用我的项链从许信翎那儿买了一个,他家的都是好东西。”

“我想着……左右你也不会戴,不会看出来……”

“因为我送了你两次观音坠,雕得拇指都疼了,你都不要;我给你穿嫁衣,你也不看。我夜夜留灯等你,你也不回来。”

“怀珠等着好绝望……”

她嗓音软塌塌的,不像神坛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观音,只像悬在他腰间小挂件,可怜巴巴。不断向上攥着他的衣裳,让他回头怜悯一下自己。

“我承认我天天和你闹就是太喜欢你了,想要更多。你总和你正妻在一起,那我算什么?”

“但我又知道,太子妃之位你不会轻易给我的,唯有狠下心肠和你闹。”

“我就是太喜欢你了……”

“你容我在白府待几天,我,现在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

她吧嗒吧嗒掉眼泪,一股脑将掏心窝子的话都说了,有些语无伦次,鼻子更抽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仰起头,下巴埋进他衣裳里,一句泣不成声的“太子哥哥”。

……把魂儿都哭软了。

这熟悉的称谓,陆令姜恍惚了一须臾间。她从前也总这样唤他,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软糯糯滚在他怀中撒娇;她每每一这么叫,他便能感知她爱意的存在。

此刻,她又叫了他。

久违了。

暖风化雨,把人心头的冻土都浇融了。宛若一度逝去的东西,失而复得。

陆令姜微有动容,不禁扬起手,挽起腰带上湿淋淋的她,欲温言安慰一番。

他心头也一剜一剜的。

原来她的日子,过得这样苦。

原来她对他的爱,也这样卑微。

刚才他咄咄逼她,是因为他有种强烈的即将失去她的感觉,亟找一件事来证明她对他的爱。

现在不用找了,怀珠自己表露心迹了。

他亦想起,自己来这儿原本的目的不是逼她,而是好言好语哄她回来。

“别哭啦,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了。”

陆令姜缓过神来,拖她两腋将她抱坐在桌上,以便她和他的视线齐平。

怀珠仍在凝噎,一抽一抽的,哭得个支离破碎。他便直接将吻衔过去,用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慰藉她。唇裹挟着她冰凉的眼泪,吻也变得冰凉冰凉的。

“别哭了,再哭我心要碎了。”

陆令姜的指腹捻她颊上的泪渍,放在舌尖品咂,竟尝出些许甜意来。

好甜啊,真好啊,好轻松啊,原来她还爱他的。坏丫头,这些日可吓死他了。

他一开始就不该怀疑自己,怀珠爱他是肯定的,即便她和许信翎在一起也是为了气他,他猜得没错。

至于观音坠……

她竟真的是从许信翎手中买的吗?

轻轻拨开她脖颈处的衣襟,果然见她之前最常戴的那条宝石项链不在了。

陆令姜神情慰藉,将她拥住,再度怜惜地啄了啄:“傻丫头,流这么多泪,你眼睛还病着呢,有话为何早不跟我说。”

怀珠泪眼朦胧,又乖又傻地问:“殿下前天生气了吗?”

他道:“有一点。”

怀珠吸了吸鼻子:“那现在呢?”

他手指作梳,颐然淡笑,理着她凌乱的发,耐心和她讲道理:“我不是不喜欢开玩笑,只是不喜欢怀儿过度玩笑。乖一点的孩子,会更讨人喜欢。记住了没?”

怀珠听他意味不明,以为他还要强行把她带回东宫,只木讷地点点头。

陆令姜又补充道:“你如此傻,想要位份却不去东宫,我如何给你?我带你去,不是害你是爱你。”

刚才只不过一句气话,什么出不出垂花门的,她即便想窝在宅子里发霉,他还要百般逗她出去玩,一起踏遍山河。

怀珠的肌肤微微余颤,并不完全赞同:“殿下骗了我很多次……”

陆令姜长眉压了压,想说白怀珠,你个小白眼狼,之前他送给她一封册封的婚笺,她有没有认真打开看看是什么?

那根本就不是正式册封太子嫔的,而是他和她的一封婚书庚帖。

他都签下名字了,就等她。

听画娆说,她却给烧了。

“我懂。”

她傻傻仰着头,“我懂殿下的好了,今后再不和殿下闹脾气了,只做殿下的女萝花,依偎乔木而活。你不给我太子妃的位置也没什么,殿下的人是最重要的。”

他眼神柔软,居高临下,道:“忽然这么懂事?那好。我们回东宫,我给你选一座最大最宽敞明亮的宫殿。”

怀珠手足绵软地靠在他肩头:“……容我先照顾怀安两天,把他手指的伤照顾好。”

陆令姜蓦然逝过一丝冷,再度想起自己左手的伤,明晃晃缠着纱布,她始终没注意。

怀珠顿了顿:“殿下的手是怎么了?”

陆令姜听她终于问候,不动声色道:“没什么,失手划到了。”

——其实她问了也不能怎么样,他也这么平平无奇地答。

但他就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她不关怀他,却关怀那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弟弟,他心里不平衡。他始终认为自己和她的关系比白怀安亲上许多。

那白怀安只是擦破了皮,活蹦乱跳比谁都康健,何须她照顾?

怀珠察言观色,袒了袒衣裳,投怀送抱,娇泣着,十足的爱意与诚意。

“殿下,你吻吻我。”

陆令姜脑袋忽然一荡,见她纤瘦的脖颈,不知为何眼前又浮现梦中白衣女子上吊的画面。

罢了。所有的逼迫之语,都没能说得出口,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叹,似将她看穿:“不吻了,你有求于我才献来色相,不是真心的。”

他可以答应她无意义地多拖延几日,但回宫不能遥遥无期。

他和她约定好,三日后接她回东宫,且再让她和弟弟团聚团聚。

左右早几天晚几天,都闹不出什么乱子。他宠着她,都由她。

这次是拉钩的,绝不可以反悔。

怀珠破涕为笑,软绵绵地窝在他怀中。将误会说开的两人,冰雪消融。

“多谢殿下。”

……

怀珠脱离了集贤楼,回到白家自己的闺房后,狠狠摔上了门,迎面又砸了一只青瓷花瓶。桌上几本劝人忍耐的佛经,通通被她撕碎。

几个丫鬟欲阻拦,她恶狠狠全部赶出去:“滚,都滚。”

画娆听见动静,被满地的碎瓷片吓一跳。她从没见过怀珠发这样大的脾气,悄悄进去:“姑娘……”

怀珠厌恨地坐在榻上,刚才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全是装的。那人是主宰,周围全是卫兵,她当时没有任何办法,唯有委曲求全。

而此刻,恨意决堤。

一想到她在他膝下婉转讨好,卑微求恩的耻辱样子,自己都想撕了自己。

走,必须立即走。

插上翅膀也要飞出去。

至于怀安,想办法安置他安全,总之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再不走的话,她怕自己会疯。

不巧的是,他今日不议政,也无公事,专程等她,她却不见人影。

打发去白府的人送来白老爷的口信,四姑娘是回来过一次,但待了一盏茶的时候就走了,说是回东宫。

陆令姜喝着冷茶,看着冷戏,心境也似冷如窗外雨色,阴翳得不像话。

他还真是没想到,都跟了他这么久,婚都定了,她还敢跑,竟敢跑。

第102章

笼鸟

青州刺史赵培源还是太子殿下一手栽培出来的,当年赵培源无家可归,郁郁不得志,太子殿下知遇了他,为他提供了去书院读书的机会,有多年来的不弃之恩。

接到太子手令后,赵培源立即安排人马搜寻,保证在不惊动流寇和百姓的前提下,将太子要找的人秘密抓逮到手。

太子殿下的原话是只留那女子一人的活口,她身边若有任何其他人不问老幼,不问身份姓名,一律就地格杀。

却闻他道:“送我的?”

怀珠怔怔。

……原来他前几日也逼着她重雕一个观音坠子来着,她早忘九霄云外去了。

他迟疑:“不是么?”

细细端详,但见坠上菩萨眉如小月,玉面生喜,右手结缘印,左持白莲花的样子。略去摔碎的那一角不提,姿态惟妙惟肖,不知要花多少心血,费多少眼力才得雕成。

怀珠闭上眼睛:“是。”

陆令姜微微喜熨,这观音坠仿佛真破除了他的烦恼障。彼时他不过随口和她一个玩笑,她也如此认真。

又见玉摔坏了一个角,贻有微憾,几分怪罪自己,同时也怪罪怀珠。明明她心里还有他,却嘴硬说分开,暗地里藏着掖着礼物。

当下心头涌起怜惜,音调柔软道:“小观音,你真是最守信的一位小观音。眼睛病成这样,还做这样细致的雕活儿?告诉我是不是在外面街上买来的,应付我?”

怀珠轻轻抖动着浓密的睫:“我……”

陆令姜不等她回答就啄啄她的朱唇,停一停,忍不住又啄一下,旖旎笑道:“如何有关系,你愿意给我买也是心意,我皆视若瑰宝。你的眼睛不好,不能太费眼的。”

怀珠嗯了声,有点发虚。

避开他的吻,“殿下喜欢就好。”

陆令姜期待她也对他笑一笑,得到的却是她擦嘴的动作,好像自己多脏似的,多僭越,没经她同意就冒犯地吻她。

他还没被人这般嫌弃过,尤其是她。

心里咯噔一声,沉甸甸坠了下去。

平常最亲密最熟悉的举动,如今做起来却分外失礼,犹如侵.犯。

他的唇格外火烫,不自在地抿抿,尴尬和丢人弥漫在空气中。

两人面对面静默着,各自揣有心事。

怀珠察觉再和陆令姜共处下去,非得露馅儿不可,便推脱家中还有丧事:“夜已深了,我先回去,殿下也请回吧。”

陆令姜右眼又一跳,明明她刚巴巴送自己坠子,难道连他几句热乎乎的夸奖之语都不听就冷冰冰地要走吗?一前一后冷热对比太过强烈,坠子都不像她真心送的。他说什么话,她似根本不在乎。

可她以前做了什么丁点得意事,都会缠着他手臂,两只眼睛熠熠瞧着他,又撒娇又浪,非得磨他和她厮磨一般才罢休。

陆令姜那点子欣喜烟消云散,酸涨感盈满整个胸腔,强撑着笑:“你——”

但见她神色冰冷漠然,一副诸事不萦于怀的样子,不用说话就生生把他拒了。

他唇角的笑容渐渐也凝固了,今夜他注定不能和她共寝的,多蹉跎也无用,依言点头:“好吧。”

怀珠敛一敛衽行礼。

陆令姜似有所失,总觉得缺了大块东西,想抱一抱她再和她分开。可两人之间的距离远得还能再站下三四个人,空荡荡地吹着凉凉的秋风。

他垂垂眼,刚伸的手又不动声色地缩回。

两人一个走,一个停驻在原地。

一个再不回头,一个却流连忘返。

短短的走廊,怀珠的后背被陆令姜盯,往前走的脚步沉重,无比漫长。

她能感知到这种目光,也知道陆令姜意犹未尽。从前她鲜少有这般奢侈地独享他注视的时刻,现在她只如芒在背。

夜雨悲意地下着,万籁俱寂,无声诉说某些遗憾,犹记得当年。

新婚之夜,他温柔地解开她绳子,抚摸她头顶的疤:“谁把你绑成这样?”

喝醉那晚,他搂住她:“玩玩吗?”

画面一转,出征前,他笑:“好。我回来就带你去看一场小玉堂春的戏。”

白绫送来时,“这就是太子的意思。”

原来玩玩,就真的只是玩玩。

而现在,他又这么深情地凝视她。

怀珠敛起眸中情绪,依旧无喜无悲,加快了脚步消失在拐角的尽头。

……

陆令姜手握观音坠,她的背影消失在他视线的那一刻,空疏疏的,血撞心头。

幻觉忽然出现了,一位白衣姑娘的脖子悬上房梁。她不停地喊他的名字,哭泣说:“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救救我。”

幻觉很快消失了,徒留一片朦胧而孤寂的月光。周围黑夜冷雨如注,他心口忽然一阵锥刺的疼。

好奇怪……

最近总做这些荒唐的梦,一会儿梦见观音走了,一会儿白衣姑娘上吊。

今夜虽得了个观音坠,聊胜于无,但他这第一次郑重其事的挽留算是失败了,且败得溃不成军。

他还以为他多浪漫呢。

瞧地上那两把被弃如敝屣的长剑,如焚琴煮鹤,笑话,全是笑话,无声嘲笑着他。

陆令姜亦笑了,自己嘲自己。

目前她最大的症结是眼睛,他不该搞这些虚的,早日将她的眼睛治了,才能博她欢心。

他阖了阖眼,独自一人站在鹅颈长廊中静默良久,才拜别白家主人,喊赵溟离开白家,连同卫兵也一同都撤走。

……

翌日东宫有韩家到访,为了韩若真在承恩寺被罚跪一事。陆令姜说了几句客气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是名动天下的白小观音落在了太子殿下手中,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俨然有越演越烈之势,以后怕还有的闹。

盛少暄在太清楼摆酒席,请几位朋友都过去小聚。席间陆令姜虽仍文雅幽默,风光霁月,兴致却不似往常那般高。

盛少暄亲眼目睹了白小观音甩了这位太子殿下,又知太子殿下巴巴追人家到白家,却仍吃个闭门羹,没讨得半分好处。

当下忍不住阴损道:“太子殿下,白小观音连恩断义绝那么狠的话都甩出来了,这回是真生气了,您不得掉层皮才能追回来?”

陆令姜眼神凉薄,闻此从低糜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唇角漾起一涟漪,神态生动而惬意:“追?对不起,没打算哦。她要分开就分开,我无所谓的。”

二楼一爿敞开着,他半副身子都浸在酽酽天水碧的雨色中,骨肉匀满的骨节也托着一只天水碧的松竹梅纹瓷杯,斯文端方,真真跟没事人一般。

“啧,始乱终弃……我还以为你能有什么长进。”

盛少暄当真佩服太子爷这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那日陆令姜在承恩寺被分手,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还以为会怎么,原来这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你要是玩腻了,趁早放人家自由。”

陆令姜笑:“胡说什么。”

取出袖口中藏掖的一物,水滴形状,俨然是个瓷秘色的观音坠子,做工甚好。

盛少暄知白小观音多才多艺,剑法、雕工、佛法都是上乘的,当下不禁大愕,啧啧叹道:“天,这是她亲手雕给你的?这得雕多少日?”

“是呢。”陆令姜只把东西一闪而逝,盛少暄都没看清。他往日最清白不过的眉眼,却似藏匿了些复杂心事,嘴上却云淡风轻:“谁追谁,一目了然?”

盛少暄齿然,一旁的傅青却若有所思,他家也常在玉石古玩圈走动,觉得这坠子有几分眼熟。

几个狐朋狗友喝罢了酒,皇宫传来皇后娘娘的旨意,请太子即刻入宫一趟。

太子殿下养了白小观音当外室,晏家以为奇耻大辱,多次要陆令姜给一个解释,后者皆闭门谢客,终惊动了皇后娘娘。

别人或可推诿,皇后娘娘却是太子名义上的嫡母,一个孝字压死人。

至皇宫,皇后劈头盖脸指责:“太子,你沉迷女色,为了外面的卑贱女子,竟糊涂至此。你知道外面多少大臣上奏弹劾你?母后辛辛苦苦扶持你上位,如今你却快把皇位丢了。”

陆令姜坐在下方漫不经心着,仁义礼智孝,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皇后续续道:“……晏侄女哭了两天两夜,寻死腻活,母后令你立即前去晏家赔罪,张罗着明年开春与晏家晚婚,并承诺灭了那卑贱女子的口。”

陆令姜下意识沉了沉眉,淡淡说:“母后说笑了。一个姑娘而已,没必要杀人吧?”

皇后道:“你身为太子,不以身作则,未婚养了外室,对正室来说是奇耻大辱。本宫更听说你打算在东宫给那女子位份?若不就此绝了后患让晏家放心,他们将来如何再支持你的皇位?莫忘了许家等一众守旧派都对你虎视眈眈。”

骤然被门外的凉风一吹,怀珠下意识打了个凉嗝,刚刚哭过的小脸嬗了。他搂着她的腰,暗暗加快了脚步。

到了用膳的明之堂,桌上琳琅摆着一桌子菜,都是新备的热腾腾的。

他没告诉她饭是他刚刚亲手做的,也没告诉她桌上瓶中那捧幽香淡淡的白梅,也是他折来三番两次想送给她的。他可以为她做一切,但她想离开他绝对不行。

第103章

困住[一更]

怀珠把这顿当断头饭来吃,不情不愿地走进了明之堂。若非陆令姜大力拉着让她没有退路,真不想踏入这房室半步。

谁人不想活着,但犯了这样诛九族的大罪,活着变成了一种奢望。况且她并非一时被妙尘蛊惑,而是血脉里流淌着的,实打实叛军头子遗落在民间的女儿。

前世,他也是这样赐了她一条白绫。

只是贵人不喜欢彼此互相了解,从不让她打听他的私事,也不惜得听她童年的事。每当她窝在他怀中喋喋不休地阻止他睡觉时,他就会揉揉她的脑袋,疲累又不失礼貌地说:“安静些。”

贵人对她的一切都不兴趣。

她跟他说:“太子哥哥,我的眼睛好疼。你可以帮我治治吗?”

他却只笑谑着亲亲她的眼皮,满腔的风.流轻慢:“疼?这样你就舒服了吗?”

她笑了,却又默默咽下一滴泪。

她没告诉他,太子哥哥,我没有和你撒娇,我只真的疼。

眼睛好疼,比你不要我了还疼。

后来她瞎了。

也是后来她才知道,他要她只是因为白小观音的称号,只是看中了她的皮囊。她的眼睛是绝症,他不会花那个人力物力给她看病的。

一见钟情,其实是见色起意。多么可笑的一见钟情,她还天真地以为真会有人对她一见钟情。

往事如烟。

怀珠迷迷糊糊坐了会儿梦,眼睛有点痛,想揉揉眼睛,抬首却蓦然看到了陆令姜的身影。

她激灵一下,还以为自己幻觉了。

陆令姜确实近在眼前,他一袭吊唁逝者所着的儒雅水纹素衫,稍稍歪着头,神情温柔又忧郁,不知何时到来,好像已经凝视她许久了。

柔声问:“怀儿,做噩梦了吗。”

怀儿……

怀珠恍惚了下,怀儿,小观音,小菩萨,阿珠,珠珠,四小姐,陆令姜对她杂七杂八的称谓一向很多,每次都不同。哪个称呼她喜欢,日后他便会见风使舵地叫哪个。这次大抵听白老爷叫怀儿,他也跟着叫。

前世她还觉得他这一点暖,为此小小感动过。现在却知道他是浪子中的浪子,负心人中的负心人,所谓的感动只是他撩弄姑娘的一种手段罢了。

梦境和现实混淆着,怀珠难堪地抖了下,本能地甩开他的手向后避去,双唇极轻极低翕动了声:“……你别杀我,疼。”

陆令姜没听真切,微弓身子道,“怀儿你说什么?别躲,是我。”

地面凉,欲伸手将她抱起来。

他白纻秋衫如雪色,面若谦谦君子,浓黑的身影将她笼罩,肌肤一相触的滋味,像极了每次在床榻上他在上她在下,他把她弄哭的感觉。

怀珠下意识闪避,眼疾也发作起来。

此时白揽玉被两人动静吵醒,突然见灵堂内忽然多个男子,讶然失色,立即制止道:“你是谁,怎么大半夜闯入我家?”

陆令姜一滞,认得白揽玉,客客气气致歉道:“叨扰。来吊唁的。”

白揽玉皱眉,吊唁的客人他都熟,哪里有这么一号人物。眼见外面森森鬼火,冷月窥人,有谁大半夜的吊唁?

又见怀珠的一只手腕松松被那人拽着,两人似纠缠不清的样子,莫不是水性杨花的四妹妹在外面的姘.头?

白揽玉态度坚决:“我不管你是谁,贸然闯进来就是失礼。白家夜里不接待客人,请你先离开,明日正经通报了家室名姓再来吧,四妹妹求情也没用。”

陆令姜暂时放开怀珠手腕,想解释自己已通传过了,白揽玉却抬高音调:“请立即出去!我家不接待不三不四的姘.头!”

姘.头?

陆令姜听着这陌生的字眼,沉了沉墨眉,有些不可思议。

他也不解释了,半垂的三眼白睇着白揽玉,转而问:“白公子。这么多年过去右腿养好了?”

虽说白揽玉的腿疾不是什么秘密,但这人为何此刻提及。

“你……?”

陆令姜一笑,在黑白肃穆的灵堂里显得有些阴森,酂白的指节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身后的棺材板,语气不失温和地逗了句:“要不再让你养养左腿?”

白揽玉顿感天崩地裂,断骨剧痛历历在目,这才想起来面前站着的是谁。

当年白老爷刚刚收养了怀珠和怀安姐弟,石家即上门向怀珠求亲。石家一方面给足了金银聘礼,一方面握着白揽玉科举舞弊的铁证,这门婚事白家必须答应。

却恰在此时,太子也看上了怀珠。

白老爷左右为难,知太子一向脾气软仁善心,便动了试探欺瞒的心思,对太子说怀珠已定亲了,不可更改,叫太子不要再执著。

可第二天,白揽玉就活生生断了一条腿,疼得满地打滚,却不准包扎止血。

太子当时慢悠悠欣赏着白揽玉撕心裂肺的表情,道:“您家嫡长子贿赂主考官的证据,不单石家有,孤也有。您只顾着女儿嫁得高门,却不顾儿子的性命吗?”

白老爷惊恐万分,这才知道太子并不如表面那般与世无争,磕头连连:“太子殿下饶命。微臣绝无犯上之意!小女今晚就送到您府上,求您快救救小儿揽玉吧!”

太子道施施手,随从将血泊中的白揽玉扶起,后者已经奄奄一息。

起驾后,东宫统领赵溟大人私下对白老爷道:“太子殿下是慈悲,但不要滥用殿下的慈悲。殿下这么多年来只看中过贵府千金,情之所钟不能自已,还请白大人谅解。外面的金银财物,够十里红妆了吧?是按太子妃的品级送的,全都给您当孝礼。至于四小姐,殿下就先带走了。”

白老爷诚惶诚恐,病床上发高烧的白揽玉也听到了这一切。

……

时隔多年,白揽玉再次见到了太子本人,在一片震惊恍惚中跪下来。

白老爷此时终于也听见了前院的动静,慌慌张张地奔来,倒头便跪:“太子殿下,您能来吊唁是天大的恩赏,犬子该死!”

白揽玉右腿隐隐开始疼了,被白老爷勒令谢罪,“草……草民不知太子殿下,有眼无珠,殿下……恕……恕罪……”

陆令姜不咸不淡地嗯了声,回头见怀珠玉臂被冻得微微发寒,有些心疼。这尊小观音在他那儿时都当星星月亮供着,回娘家却要受如此欺凌。

欲扶起她,怀珠却退避三舍,好像陌生人一样,不受他半分好意。

陆令姜落了个空。

白老爷着急,自己明明罚的是眀瑟,彻夜跪灵的怎么就变成了怀珠,当下狠狠瞪向白揽玉。白揽玉担心自己另一条腿也被打断,早已惨无人色。

白老爷连忙解释道:“都是犬子的错,犬子竟敢偏袒微臣那不孝的大女儿,臣立即取荆条来杖责四十,以儆效尤!”

陆令姜望着怀珠离去的背影,心不在焉:“二十吧,照着右腿打。欺负她是不可以的,以后记得了。”

白老爷面如土色,打右腿还不再次打折?然终究白揽玉咎由自取,由白家奴仆行刑总比太子殿下的人动手好,当下匆匆领旨,叫家丁将白揽玉拉走了。

白揽玉完全是吓傻的状态,曾几何时那个卑贱软弱的四妹妹,不知何时已变成了全家人的天神。

……

秋节已浓,月冷星寒,夜间白蒙蒙的下了一层雾,雨珠裹挟着小冰碴儿落在地上,很快融化,比寻常下雨分外寒人些。

陆令姜夤夜来白家一场,罚了人家主人和主人的儿子,闹得鸡犬不宁,自己的良心却一点不谴责。他又不是真的圣人,凭白揽玉那样僭越,没剪了斯人舌头已算皇恩浩荡了。

他半鞠躬给白老太太上了三炷香,又将挽联和礼钱交予白家,也算全了礼数。

怀珠方才逃了,下人提了盏挂着丧字的白灯笼,引陆令姜往四小姐的闺房去。

至门口陆令姜自行敲了敲菱花门,室内漆黑一片,始终不见怀珠出来应答。

“怀珠?”

“怀儿。开开门。”

……

“阿珠。我有话和你说,你见见我。”

薄薄的雪渣儿落在他肩头,很快洇成几小片潮湿。

陆令姜沉吟片刻,寒鸦色的长睫掩了掩。怀珠这副消极态度令人好生挫败,他总不能在此站整晚,放任她这般任性,一辈子不和她亲近。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濛濛月光散射,垂下一爿寒冷的阴影,显得有几分孤独。

恰在此时闻隔壁怯生生地开门,一稚气的少年探出头来:“姐……姐夫?”

陆令姜忽然侧头,见只是个半人高的小团子。这称谓还挺有意思的,他弯腰问:“小朋友你是谁呀,怎么叫姐夫?”

怀安的齐刘海被陆令姜掀了下,愣了半晌,才想起姐姐说过这个哥哥是坏人,立时后退,显露几分畏怯之意:“你个烂人,不许过去伤害我姐姐!”

陆令姜哑然,伸手去摸怀安软蓬蓬的小脑袋,白净如雪色的长指搭在怀安脖子上,轻飘飘就把他拎了过来。

“烂人?谁是烂人。”

乳母战战兢兢立在远处,知这一位是太子殿下,不敢干涉半分。

白老爷赶来,大惊,急忙要说情,却被两侧卫兵两条画戟叉到了远处。

怀安拼命挣,眼睛溢出泪来,却无法摆脱丝毫,不屈地瞪着陆令姜。陆令姜薄薄的眼皮眯了下,冷漠疏离的三眼白如猫儿慵懒,没有放人的意思。

怀珠这时哐地一下打开门,目蕴怒色:“松开我弟弟。”

她一说,他本能地照做了。

怀安如遇救星,哇地哭出来,扑到怀珠腿边。怀珠怨然剜着他:“太子殿下连小孩子也要欺辱吗?”

陆令姜缓缓站起,终于得见怀珠,那些玩味和浪.荡都收起,正色道:“你别误会,我没把他怎么。”

怀珠道:“你没把他怎么他会哭?”

陆令姜道:“我只揉了下他脑袋。”

怀珠冷冷道:“你的话我半字不信。”

陆令姜默了一息,问:“怀珠,我还想问问你怎么教育孩子的,明明一开始是姐夫,为何变成了烂人,嗯?”

在她心里,就把他当成烂人?

说实话听孩子叫姐夫的刹那,他心里暖暖的,可随即那句又让他心猛然一刺。

陆令姜一直安静看着她的睡颜,好心总也看不够似的。遣人拿来了冰块,给她打着扇子,丝丝凉气与溽热抵消,帐间渐渐变成了最佳温度。又将颈下枕头换成薄荷脑儿和冰叶填充的凉枕,使人在这小暑季节睡得舒适些。

他轻轻捻了捻双唇,想吻她。

如何跟她解释,四妹妹,太子哥哥没变,依旧想宠着你,依旧想给你自由。但太子哥哥不得不留个后手,只得一根细细的银链拽住你而已,怕你真插翅飞走。

第104章

威逼[二更]

反贼妙尘以老屋为基,组织手下游荡在青州城里。之前一直捉不到狐狸尾巴,这次多亏了白怀珠,得以将贼寇清剿。

午时三刻的行刑场上,被捕的一十一名叛军在青州古城全被枭首示众,血淌成河。经此一役,穆南的大军元气大伤,在日后的决战中胜算不大了。

不得不说,白怀珠真是太子殿下手中一颗至绝至妙的棋子,初次利用便大获全胜。此女虽早已加入叛军的阵营,太子殿下却只是加以圈禁,迟迟留得她的性命在,也是等这一天。

陆令姜伏案理了数个时辰政务,眼睛微微酸痛,抬首一看时辰惚惚已过夤夜。

青花双子烛台上,左右各扦插着一枝蜡烛,滴淌的蜡油已把台盘溢满了。

如今春和景明别院莫说春和景明了,可谓是神骨俱冷,人去楼空,寂静的书房内唯他一人,和两只扑火的飞蛾。

忆起从前他挑灯夜读时,怀珠皆会红袖添茶,或者含情脉脉瞧他写字,打着哈欠惺忪问“太子哥哥还要多久弄完啊。”

明明眼皮耷拉得睁不开,他亲一亲她,她那两颗小酒涡就会盛满甜蜜,欢欢喜喜地腻歪着他,黏在他怀里。

他们一起吃夜宵,甜渍沾在她唇边,总弄得口脂飞红。她说不想把自己吃得肥肥的,却每每克制不住口腹之欲。

“就吃最后一次!”

“太子哥哥,你是坏人,为什么总引诱我深夜长胖啊……”

偌大的春和景明院,多了她一个人,便显得热热闹闹的。

若吃罢了夜宵,他还有政务继续处理,她便会懒洋洋枕在他膝上,两只玉臂拢抱着他的两条腿,又痒又软。

“太子哥哥,如果你当年没去白家找我,那我就要被石韫那恶徒强娶了,那我们失之交臂,这辈子会多可惜。”

“你已经十个时辰零三刻没来看我了哦,我一直在想你,眼睛疼也不想睡。”

“今天我和黄鸢吹嘘说,眼睛盲了也不怕,因为你会扶着我背着我,对吧。”

“你怎么不说话?你为何总盯着奏折,不看我也不对我笑,奏折有我好看嘛?”

“太子哥哥,你是不是嫌我黏人。”

……

她话很多,撒娇卖萌死缠烂打,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喋喋不休。他有一搭无一搭听着,勾画奏折,偶尔朝她笑笑即可。

她身上有白旃檀香,能很好缓解他的头痛。

如今一切都成空了。

再没人黏着他。

陆令姜像被什么硬物卡住喉咙,从前悠然自得的一颗心,一下子注入了陌生的涩意,酸酸涨涨。

他忽然发现怀珠之前对他很好,好得过分,他都没珍惜过,现在多希望怀珠再多缠他一次。

……

灯烛燃尽了,陆令姜唤了人续灯。推门而入的却是晚苏。婀婀娜娜,浑身的甜香,紧随其后的赵溟一脸怒色。

晚苏柔媚:“殿下,奴婢为您添灯。”

今日书房忽然灯火明着,太子殿下孤身在别院留宿,年轻,风流,血气,且没人服侍,似若有若无诱惑着什么。

晚苏已来了三次,东张西望,守在如意踏跺前的赵溟铁面无私,严禁任何人进去,却还是叫晚苏钻了空子。

陆令姜沉沉打量着她,微微后仰,露出男子一段清瘦的脖颈:“有啊。”

晚苏心口怦然:“太子殿下。”

陆令姜道:“去把你家姑娘那件银朱色戏服拿过来。”

晚苏迟疑:“殿下,您忽然要那东西作何,不如奴婢服侍您……”

她被打发到外院做事,好不容易才有见太子殿下一面的机会。

陆令姜唇角虽犹笑,眼神却飘着点冷:“谁教你质问主子?”

晚苏激灵,骚话都咽了下去。

陆令姜摩挲着,但见一套新娘戏服完完整整,百鸟云肩,云穿牡丹银朱色蟒袍,水袖,玉带,腰包……绚丽花纹皆一针一线缝制,当初准备欢欢喜喜地穿给他看,而今她竟那样心狠,一句话要烧掉。

抬首见了晚苏,陆令姜嗤了下,道:“别怕。我来问你,你家姑娘平日喜穿白裙,戏也扮青衣,为何忽然穿了红色?”

晚苏结结巴巴:“殿下,奴婢不知。”

陆令姜道:“晚苏。你是不是想借着红色,陷害了她,为自己谋划呢?”

似笑非笑,似问非问,好像责怪,又好像一种暧然的示好。

晚苏心醉神迷,捅破窗户纸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一个头嗑在地上,激动道:“奴婢愿意,奴婢一直侍奉殿下。”

陆令姜呵了声。

那些和颜悦色去得一干二净。

怀珠的眼疾就是从那次落水起严重的,当日她本满心热忱地给他过生日,却被晚苏陷害穿红衣,又失足落水,发了好长时间的烧。

怪不得他后来怎么道歉也无用,她是气他的黑白不分,冤枉于她,伤透了心。

陆令姜心意浮乱,焦虑和压抑似天边堆积的铅云,不断涌在心头,太阳穴更有微微热感,隐隐控制不住之势。

晚苏还跪在地上,他挥挥手,赵溟将人拖了下去。

陆令姜独自饮了口酽茶,遥望窗边的月色良久,才慢慢冷静心神。

他之前确实没想过怀珠会和他分开,猝不及防,有失了分寸的地方。如今既然找到了症结所在,那么他将一切说明白,必然可以将她挽回。

爱不会轻易消失的。她前两天还送了他观音坠,凭那做工和质地,即便不是她亲手雕的,也一定花了心思采买的。

他不由自主地将观音坠紧攥。

事情定然没到不可挽救的地步,怀珠说的也定然是违心话,她喜欢他。

思及此处,他强迫自己的气息均匀下来,竭力抚平那些酸闷和烦抑的情绪。

赵溟解决完了晚苏,回来禀告道:“殿下,莲生大师已到东宫了,随时可以为白姑娘治眼疾。”

但大师的原话是,病人不肯回来,即便老衲有回春之术,也无济于事。

……

白家老太太头七回魂那日,白家请道士做了法事,渡灵魂升天。

天下起了皑皑小雪,琼花片片,几点老鸦在房顶的五脊六兽上停住,白家老小哭哭啼啼,气氛分外萧索。

怀珠头裹缟素,随众人完成了这丧礼的最后一道仪式后,被匆匆赶来的兄长白揽玉告知,太子殿下正在会客室等她。

她坠下黑睫,按之前约定的时日,陆令姜是该来了。

怀珠换过了衣衫,磨磨蹭蹭才去见陆令姜。又因怀安用热茶泼了他,心中发虚,怕他是来兴师问罪的,拿怀安开刀。

至会客室,见陆令姜一身藕丝褐色的白纻披风,两袖滚以卷涡状茱萸纹,行云流水,蔽膝盖在左右交叠的二郎腿上,眉上微微带了水渍,仿佛是冒雪赶来的,一身经了雪的潮气。

他起身,额头飘着几缕被风垂下的发:“来了?”

怀珠耷拉着双手站在原地,一副束手待毙的样子。她之前答应了他过了头七回别院,此时倒一时想不到解脱推诿。

陆令姜走过来用观音坠的穗儿来扫她的脸颊,手也沾满了冰凉冰凉的气息。他左手裹着纱布,淡淡的膏药味儿,不知怎么受伤了。

怀珠渗得下意识一避,蹙蹙眉,他们的关系已没有如此亲近。

陆令姜察觉她的异样,抿抿唇,记得她前日跟黄鸢说——她早不喜欢他了。

“小观音。”

他却仍这么叫她,装作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几分笑,稀疏平常地道歉,“生辰那天我错了,跟我回去吧?”

介于之前他也道过歉,解释道:“那件衣服是晚苏害你穿的,是不是?她被逐出去了。那日我误会了你,十分糊涂——”

他后本想说“你原谅我,别让我一人独守空房了”,稍稍沉吟了下,觉得孟浪轻浮,便咽下去换成“打我骂我都可以”。

怀珠既没打他,也没骂他,瞳孔静静映着窗外雪色,温度也和雪花一样冷。

她道:“殿下,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他笑浪:“那你愿意回去了?”

怀珠唇瓣微微翕动,漠然道:“当然,您要是派人来绑我,我自然得回去。”

抬起头径直面对他,眼瞳虽病入膏肓似蒙了一层雾,却坚定。

一别两宽各自欢喜,是最好的结局。

他的自责,温柔假象,她不需要。

陆令姜听着这寒似十二月寒冬的语气,笑不出来了,胸闷得厉害。她的话换个意思说——除非你派人强行绑我,否则我绝不回去。

他们的关系,竟已如此严峻了吗?

他准备了数夜的道歉,她似全然没听见,态度没有一丝一毫的融化。

他甚至没来得及说治眼睛的喜讯。

“就为了一场戏,你跟我闹成这样?”

那年那场小玉堂春,他们错过了。

错过了虽错过了。

再无弥补的余地?

陆令姜轻吐了口浊气,真不如直接绑了她算了。却又想起她眼疾严重,落泪会沤坏眼睛。

顿了顿,他终于没说什么。

一笑,笑得也分外淡。

他努力维持着温柔的神色:“那好吧。你在白家多住几天……注意身子。”

怀珠站在原地。两人很寂静。

陆令姜脉脉注视了半晌,循循试探说:“其实,也没有别的意思,回去是给你的眼睛治病呢。你不喜欢我碰你,我不会的。”

怀珠问:“眼睛?”

他柔声道:“是啊,又给你请了个江湖郎中,也不知管不管用。”

略去了许多辛苦细节不谈,怕好像他在她面前邀功领赏似的。

以为她会考虑考虑,她却道:“不用。谢谢殿下了。”

陆令姜一噎,怀珠如避豺狼地匆匆走了,没多看他半眼。她厌了他,厌乌及乌,连他的好意也一并厌了。

他的心泛起一阵酸涩。

……

白老爷将太子恭恭敬敬地送至白家门口,太子神色暗淡,赵溟等人都看出太子憋着暗火。

谁惹了太子?

遥望挂着两只白灯笼的白家大门,里面只有一人,能让太子吃闭门羹。

盛少暄刚来白家吊过丧,遇到太子,猜出事情的原委。

猛然想起,太子殿下的母妃就是当年的京城名角,唱戏这种事太子也会,且自幼受熏陶,还唱得很好。

这次,可不会把钥匙藏在那么简单的位置了。

怀珠呼吸紊乱着,几乎是被拖拽回去的,费尽全身力气反抗,却也徒劳无功。

银蛇即将再一次将她拉回黑暗,她将脚缩回去,泪流满面,只得仰头无助地冲他点点头,太子哥哥,我答应写那封信。

第105章

救她[二合一]

冰凉的锁舌说话间就要嘎达一声扣回去,她在陆令姜眸中看到隐隐兴奋、阴翳的光芒,完全不像平时温斐斯文的他。

好像对他来说,她彻底反叛也好,他终于有了正当理由折断她的翅膀,这才是永远留住她最安全的方式,使他放心。

她若背叛了他。

他反而可以拥有她。

许信翎亦打了个突,下意识与怀珠拉开距离,“……太子殿下。”

毕竟他只是个文臣,不似太子那般文武兼修,蓦然被长剑冰冷的锋芒指着,心头难免怔忡。

陆令姜翻身下马,压根没理会许信翎,目光一直胶着在怀珠身上。

明明她方才还对许信翎笑得灿烂。

明明她还和许信翎谈笑风生。

一遇到自己,全都变了。

见她浑身紧绷,满是警惕和戒备,无尽的疏离,只似在面对危险的敌人。

陆令姜浮起一阵暗火。

可再醋,他都没资格责怪她。

她也爱过他,是他自己不珍惜。

前世的那些罪孽,已把他打入阿鼻地狱,使他在她面前无地自容。

这把二尺一寸的长剑,原本是给她准备的,自刎在她面前的。

可理智压抑不住滔天情慾,刚才他在后面,目睹她和许信翎亲亲密密,嫉妒心酸,恨不得从未生在这世上,想不顾一切地用强权将她缚住。

陆令姜装作平静问:“干什么去了?”

怀珠已从最初本能的畏怯中恢复出来,亭亭而立,并不应答。

陆令姜将长剑倒竖,温声道:“怀珠,你过来。”

他刚吐过血,连日来又为了养花又失血过重,此时伸出的一只手毫无人色,显得并没什么攻击性。

怀珠迟疑地挪了下脚步,随即止住。她似乎意识到,不该对他唯命是从。

“太子殿下。我已搬到了梧园,跟您断绝了所有关系,去哪儿是我的自由。您这般包围我的民宅,还咄咄逼人地兴师问罪,未免情理不通。”

陆令姜见她认真讲道理的样子,极是凉薄,显然半点不爱他,无半点留恋。

这皆是前世的恶因,造下的恶果。

前尘往事长出尖刺来,刺得他心口鲜血淋漓。他可以为她死,把这条命赔给她,但不能接受她不爱他。

陆令姜忽然上前一步,攥住她的手腕,红着眼睛,心绪略有起伏。

以前在别院,她总这样执著地扯住他,叫他别走,多留些时间陪陪她。

他却每次都因为政务一定要走。

而现在颠倒过来,他执著地扯住她,叫她别走,再多看一眼她。

她也一定要走。

“……你再碰我一下试试。”

怀珠嗓音略有尖锐,眼角隐隐有湿意,似也忆起了从前不好的回忆。

爱时有多爱,恨就有多恨。

面对一个一条白绫赐死了自己的人,被他摸一下都是玷污,耻辱。

她挣扎两下,被他箝制住,徒然无功。鼻子头红红的,片刻间快哭了。

“世人皆求权,求财,求命数,为何求一无关紧要的俗物?”

梦中的他不会用神志思考,顿一顿,只凭直觉说:“娘子,娘子想要。”

观音化为轻烟消失了。

翌日班师回朝,神明显灵,陆令姜竟偶然得知了戏班子的下落。绕了个远路,真将小玉堂春所在的戏班子给请到了。

菩萨显灵了。

几个要好的将军调侃,太子殿下不愧是凯旋归来,春风得意,还有听戏赏曲儿的风情雅致。

陆令姜内敛弯弯唇,完成诺言所带来的成就感,几个光棍儿怎会懂得。

回城之时,见木叶纷纷跌落,雨痕斑驳,一梳月亮刚好圆了第三回 。

他想,天凉好个秋。

虽然迟了,但好在还是回来了。

……

入宫拜见了父皇母后,回到久违未见的春和景明别院。

脑海中幻想了无数次与怀珠重逢的场面,想看看她的笑容,听听她撒撒娇,她听自己请回了戏班子定然满心欢喜。

然这座寄寓了春和景明美好愿景的别院,从没真正春和景明过。

黑暗阴雨绵绵,乌鸦乱舞。

然后,他看到了她的尸体。

下人说发现时,姑娘是用一条白绫上吊的。因之前推了晏姑娘落水,承受不住内心的愧疚,畏罪自杀。

临死前,只留给他一句话。

“太子哥哥。你骗人。”

陆令姜来到她冰凉的牌位前。

恍恍惚惚,像梦一样,双脚如踩在棉花上,说不清什么滋味。她走了,最后一面也没见着。一切都过于突然。

他想说,不是。

我没骗你。

白怀珠,我怎么骗你了?

你倒是说说,我怎么骗你了?

戏班子他为她请到了。

虽然最后一班错过了,但他仍为了她请到了。

还有位份……

他们不是说好回来商量的吗?

路上,他仔细想了她的位份。

喜欢哪一个位份?

他都给。

他再也不当宝贝捂着了。

你为什么要上吊,为什么。

为什么要用死的方式报复他。

难道她不知道,她死了,他也活不了吗。

心头肉啊。

……念及此处,怀珠略略宽心。

别了车夫,她独自一人撑着伞,痴痴走在雨膏烟腻的青州古巷中。

常说这里闹流寇,但此刻一见街巷繁华,百姓安居乐业,倒也没什么危险的。直至到了郊外,景象才渐渐荒凉。

怀珠按照记忆依稀寻着老屋,希望没被繁潮的雨水冲垮,养父母的三尺薄坟就在老屋附近。

她一柔弱女子,独自走在陌生的深巷中有些胆怯,但见童年的种种印迹出现眼前,知自己并没找错地方。

云重月暗,雨声渐止,惨雾重浸,不提灯已看不到东西,应已过了戌时。

怀珠买了盏小孩子用的花灯照亮,心态也像一个偷跑出来的小孩子,夜色每浓重一分,心跳便加快一点,生怕后面陆令姜的卫兵追来。

这趟回去,还不知面临怎样的处罚。

他一怒之下,再度将她贬为侍妾,不让她做太子妃了?

……左右已出来了。

怀珠随意在路边摊吃馄饨填肚子,十五文钱一碗,用的还是那夜陆令姜输的赌资。

她努力平稳内心,吃饱过后仗着有力气,一股脑儿地跑到记忆中的老屋小径前,却发现那里并未坍塌,好似有人居住的样子。

身后传来一惊讶的声音:“怀儿?”

怀珠猛地回过头,见风雨中站着的竟是妙尘师太。妙尘师太拎着手中刚买的菜,警惕着周围,不由分说将怀珠领进了老屋中,点上一枝蜡,仔细关好门窗。

“师父没看错吧?真的是你。”

怀珠擦了擦脸上雨水,见妙尘师太面容清瘦,似有病容,右臂绑着绷带。

“师父。”

她不知道此刻还该不该叫妙尘一句师父,妙尘师父究竟是不是好人。

她现在和反贼在一起,被人发现定然是凌迟处死的大罪。陆令姜曾警告不要让他失望,做不成夫妻就做敌人,而此刻她的行为就在实打实地令他失望。

可他呢?没有令她失望吗?

皇位和她,究竟孰轻孰重。

凭什么他令她失望,她就不能令他失望。

妙尘见怀珠有顾虑,未曾避讳,主动解释道:“近来天下局势严峻,师父受了伤,暂时避在你养父母从前的老屋疗养,师父的队伍马上就要和朝廷决一死战了。”

怀珠缄默地听着,五味杂陈。

“怀儿,今日你既来找了师父,师父掏心窝地说一句,希望你就此能和师父走。”

“为公的,我们并非朝廷描述的残暴不仁的叛军,也能给百姓好生活,甚至能比现在的朝廷做得更好。为私的,为人妾室有什么意思,难道你忘记太子之前怎么对你的了吗?我们自己夺得天下,自己坐江山,披龙袍,不必在权贵足下苟延残喘来得痛快?”

怀珠蓦然问:“师父凭什么说龙袍是我的,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女儿身,即便加入你们也连普通卫兵都不如,毫无军功,怎么就一造反就能越过穆大将军去当皇帝了呢?”

“怀儿,你还不明白吗,还是明知故问?”

妙尘师父也变得激动,嗓音略略发紧,“大将军只有你一个女儿,当年你娘亲被朝廷所困,走投无路,在深山老林生下了你。她知朝廷一定不会放过叛军家眷,才把你送出去,保住你的性命。”

穆夫人精通医术,当时蓄意使了药,让山下一个贫凡人家的孩子生了病,借机施恩医治,挟恩图报,将新生的女婴交给那对张姓贫穷夫妇抚养。

“朝廷果然很快搜捕到了你母亲,见她中年貌美,轮番凌辱。你母亲不堪受辱,失了清白之后投缳自尽了。师父当年只是你母亲身边的一个小婢女,生生目睹而无能为力,只得含恨隐姓埋名,时不时到张家,看你成长得好不好。”

怀珠一时很难接受这些,眼前隐隐浮现自己那素未谋面的母亲,父亲。妙尘师父的话确实很打动人,她感觉自己的心摇摇欲坠,仿佛不那么坚定了。

“你问师父为什么笃定你一定是将来的皇帝,那是因为新朝是崭新的,国法皆由我们自己定,会废了女子不能称帝的旧传统。穆大将军是大家的首领,他唯一的骨肉就是你,父传女,将来大家拥立的新皇不是你是谁?”

妙尘说到此处流下一行清泪,又说:“这么多年来,穆将军一直找你们母女的下落,忧思成疾。可师父怕他冲动,从不敢告诉他,你就在皇城,还嫁给了太子……”

怀珠怔怔,几乎怀疑这个世界错的。

妙尘握住了她的手:“怀儿,你和师父走吧,去见见你爹爹,共同做一番惊天伟业。我们哪一个不是你的亲人,哪一个不与你血脉相通,你亲生爹爹他这些年想你想得头发也白了。”

怀珠清醒地知道自己正在被往造反的道路上扯,也清楚地记得养父张生教她的:为人臣民,要忠诚,要纯孝,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天下迟早要大乱的。一乱起来,无论胜利的是哪一方,百姓就太苦了。

冬残春来,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盎然的春意给大地铺上一层绿缎。

白家此番劫后重生,几个女儿中,白眀笙已嫁,白眀瑟被休弃在家郁郁寡欢,还剩下白明箫待字闺中,正准备操办婚事。

说起来年轻时,白夫人对白老爷管束甚严,导致白老爷几乎没纳什么妾。

唯一一次风流,白老爷下江南时喝醉了,遇上了绝色扬州瘦马秋娘。在秋娘意外有孕后,白老爷却恼羞成怒,担心被家中正妻知晓,断然与秋娘割绝关系。

秋娘在孤苦伶仃中独自诞下一个儿子,这儿子便是怀安。后来秋娘遇上了张生,两人结为夫妻,又阴差阳错收养了怀珠,一家四口度过了一段幸福时光。

后秋娘和张生双双惨死,白老爷已过了不惑之年,和白夫人的关系不似年轻时那般紧张,想到自己尚有一个儿子遗落在外,便来张家将怀安认回去。

白老爷见怀珠生得貌美,今后或许有用,便也勉强带了怀珠回去。表面让她做庶女四小姐,实则只留这完全没血缘关系的丫头片子做个洒扫佣人。

白老爷的二子四女,除怀珠和怀安姐弟外,其余白揽玉,白眀瑟、白眀笙、白明箫三姐妹,皆是正室夫人所出。

嫡出和庶出有天然的差别,从前眀瑟眀箫她们在怀珠面前经常是趾高气扬的,哪里想到白怀珠竟有本事爬上太子的床。

春天来了,新的气象。

眼见着眀箫的年纪到了,几日来白家都在为她张罗婚事。

据说眀箫的未婚夫很厉害,四品翰林宋温,今年的一等甲子,对于白家这样的家族来说,实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婿,白老爷和白夫人都甚为满意。

怀珠冷眼在一旁看着旁人婚嫁,眀箫羞涩窃喜的样子,心里平平无澜。

当初她适龄时,白老爷不由分说就将她绑去送到太子的榻上,她寻死抵抗都徒劳无功。

而对亲生嫡女眀箫,白老爷和白夫人却小心翼翼地择一人中龙凤做女婿。

何等区别对待。

翰林院那边传来消息,翻译佛经的事还在进行,若怀珠的眼睛痊愈了,近几日便可以过去。

怀珠被判为叛军后,外界非议的声音不小,之所以翰林院还愿意接纳她,完全由于太子殿下在背后递了话。

陆令姜这样不断施恩于她,让她的债永远还不清。但能去翻译佛经,怀珠还是很乐意的。

她试着读书写字,眼睛不疼也不酸,可以胜任,完全没必要老在家窝着。

藕官姑姑却及时带来了太子的指令,“翰林院的女编修这一位置肯定给您留着,但您暂时不许去翰林院。太子殿下说眼睛是大事,必须完全养好,否则前功尽弃。”

怀珠心中抵触,妆台上还静静丢着陆令姜前几日强行塞给自己的一对明月珰。

他怎么管得这么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