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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出逃 旅者的斗篷 27329 字 4个月前

第91章

急病

白老爷将太子殿下的心意细细与怀珠说了,怀珠默默听后没什么反应。太子殿下娶她做太子妃,也没见她高兴。

白老爷怕她脾气倔拒婚,犯下大不敬之罪,方要苦口婆心地劝慰一番,怀珠却打断道:“此事爹爹不必和我商量了,您和太子殿下决定便好。”

白老爷有些意外。

白老爷略带惭愧:“怀儿,爹爹倒没想到你如此识大体,主动愿为你祖母服丧。”

毕竟怀珠不是白家的种,之前因为太子殿下的事,白家对她又不太厚道。

怀珠低沉嗯了声。

白老爷舒了口气,又絮絮叨叨:“爹爹知道当初你不愿意侍奉太子殿下,惦记着那姓许的后生。但这也是为你好,没有爹爹送你去太子那里,你焉有今天?”

怀珠声音沉静:“是得感谢爹爹。”

白老爷心脏一突,明明是感谢的话,却听不出半分感谢之意。

“那你刚才究竟和太子殿下胡闹什么?爹爹可都听见了。不准任性,待回去好好和太子殿下道歉认错,争取来年怀上子嗣,白家满门的荣耀就靠你了。”

怀珠似轻哂了下,没听进去。

白老爷微有不快,如今怀珠越来越不听话了。欲责备几句,又想起她做了太子的嫔妇,要报复白家只是吹吹枕边风的事,隐忍不发。

怀珠亦晓得白家不过看她有利可图,才巴巴过来攀什么亲戚。其实她已和陆令姜一刀两断,白家青云直上的美梦很快泡汤了。

山间腾起一阵银色的雨雾,枝条柔弱的树被打得东倒西歪,临邑最大的不好就是潮湿,春夏秋总在落雨,没完没了。

承恩寺山脚下的四季花卉影壁后,韩若真跪得双膝红肿,哭得嗓子都哑了,求饶道:“……饶命,臣女知罪,再也不敢乱嚼舌根了!”

赵溟监刑,无奈道:“韩姑娘,都是太子殿下的吩咐,属下亦无能为力,您还是好好跪着吧。”

就因为晏苏荷等人的搅合,白小观音要与殿下割绝。殿下固然不能惩罚未来太子妃,却可以罚帮凶的韩若真和白眀瑟,每人在雨中跪足两个时辰才允起身。

韩若真怨道:“殿下和白怀珠闹变扭,就可以拿我们撒气吗?凭什么。”

赵溟一瞪眼:“韩姑娘!注意您态度。”

韩若真住口,又哽咽说:“我真的知错了。只要您告诉殿下饶恕我,我有办法帮殿下哄回白姑娘,我保证。”

赵溟迟疑,不置可否。

韩若真慌了,她一个世家名门的大小姐哪里被罚跪过。越过影壁斜斜瞥见白小观音和白老爷的身影,忽然喊道:“白姑娘,白姑娘,求您发发慈悲救命!”

不远处的画娆刚要扶怀珠上马车去,韩若真跌跌撞撞奔过来,“之前多有得罪姑娘,如今深自后悔,求姑娘开开恩免我责罚吧……”

怀珠雪白的裙角顿时沾了个脏手印。

赵溟低低骂了句脏话,令卫兵速速将韩若真搀到远处。

“让白姑娘见笑了。”

怀珠微有纳罕,刚还趾高气扬的贵女竟落魄成这般模样,回过头,见陆令姜伫在不远处,刚从半山腰的遍布青苔的石阶下来。

怀珠顿时明白,韩若真他下令罚的。只是韩家也是有头有脸的贵族,他这般羞辱人家女儿,真当天底下没王法吗,韩家岂能善罢甘休。

陆令姜径直过去握住怀珠被雨气浸得冰凉的手,呵了呵暖,动作缓缓的,刚才的龃龉仿佛完全没发生过,半点和她恩断义绝的觉悟都没有。

他将生凉的唇触在她的额角上,有种压抑的欲色,柔情款款问:“担心我呀?”

怀珠皱眉,没头没脑。

他知她疑心罚跪之事,主动解释道:“那几个女子害得你我生了嫌隙,跪跪算什么,死了也不冤枉。我只护着你,谁也不能惹你不高兴。”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没什么特别的,却夹杂着冰凉狠毒,轻轻松松要人命。

怀珠想起前世他玩腻了她时也赐了她一条白绫,太子对待弃子,似惯来如此。

陆令姜见她神情有异,察觉说错话了,自顾自地改口道:“当然,今日图一时爽快罚了韩家女,改日我还得亲自登门上韩家赔罪。”

怀珠心思缥缈,只漠不关心着嗯了声。

陆令姜忽然将她的下颌轻掐向自己,怜爱不舍地圈住她纤腰,将她紧紧带向自己,贴身相依。他极低哑的幽怨在她耳蜗深处,只有彼此能听见:“……我对你不好吗?为什么你对我如此冷淡 ,又为什么要借着奔丧的幌子离开我?怀珠,阿珠,要不你别去白家了,我带你回东宫,实在有些舍不得你。”

他的力道带了微微的桎梏之意,仿佛下一刻便会反悔,让她跟他走。怀珠感受到危险,骤然缩回手,动作决绝,好似壮士断腕。

陆令姜微微讶然。

她几乎是使全力地推开他。

白老爷看得咯噔一声,生怕自己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得罪了太子,及时插口道:“殿下,怀儿为她祖母仙逝伤心坏了,嗓子嘶哑,见谁都心情欠佳,过两天就调整好了。”

陆令姜晾在一旁,隔了半晌才恢复了正常的语调:“是。人死不能复生,伯父和四姑娘都请节哀。”

又深深看怀珠一眼,见她深垂螓首,态度依旧坚决,显然是绝不答应自己刚才的提议,只好无奈让步道,“算了,好吧……爱回就回吧,稍后我也会去吊唁。”

刚才他在山腰的戏楼阖目小憩了会儿,做了个噩梦,到现在仍浑身冷汗。梦中俨然是个上吊的女子,影影绰绰的白裙好像怀珠的模样。

自从怀珠落水以来,他时常做些荒唐的怪梦,这次是最可怕的。她悬挂在半空,他脖子上的伤痕也跟着痛,一种无法言说的前世今生的痛。

隐隐感觉,她这次要和自己分开并非闹脾气那么简单,也并非哄哄就能搪塞。他怕她真有危险,所以才不愿意她离开他的视线回什么白家。

当下陆令姜轻轻喟叹一声,挥手叫来赵溟,就由赵溟继续护送怀珠父女归家,负责路上安全。

齐刷刷的两排兵将,披坚执锐,得百十来号人。

白老爷惊得目瞪口呆,回白家而已也经得起如此兴师动众。怀珠十分反感,知道陆令姜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回娘家奔丧也要派人监视着。

白老爷忐忑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解释道:“冒犯了,但真的只是二位保证安全,出于好意。”

毕竟他做了那样一个怪梦。

怀珠淡淡哼了声,终于忍不住脾气:“你要不要把我双手也绑起来,省得跑了?”

陆令姜心情沉重,勉强一笑,道:“可以吗?”

怀珠道:“你说呢。”

他服软笑叹:“那我可不敢。”

怀珠冷冷:“你是不是有病。”

陆令姜百转肠回,刚才她对他熟视无睹,现在她才第一次和他互动,只要她理理他,骂他有病也好。

然而这短暂的幸福感并未持续多久,怀珠很快登上马车去,身影漠然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了。

白老爷被怀珠的大逆不道之言吓得半死,不敢横生枝节,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礼,也随怀珠登上马车。

怀珠闭目养神,关紧所有窗户,气息略有些不稳。马车刚前进几步,轿夫蓦然急刹住了,自是太子还有吩咐。

陆令姜撩开厢窗的帘,“小观音。”

“过几天接你去看玉堂春,记得,雅间我都包好了。”

怀珠面无表情坐在车内:“我不去。”

陆令姜逝过一丝忧郁,随即笑吟吟着,恋恋不舍地伸手进来摸雪色肌肤,不咸不淡地威胁道:“不去也得去,不去我真到白家绑你过去。”

他带着几分执著和放浪的深情,熟练地拉开怀珠双目上的白绫吻了一下她眼睛,潮潮热热。

怀珠扣住车窗。

他永远听不懂人话,听不懂何为恩断义绝,此生不见,一厢情愿地纠缠。

……

马车如期到了白家。

明净的翠绿挂在黑压压的老树干上,雨色氤氲下,天空有如一张大绿纸滃染,满纸的乌云浊雾。

白老爷方才亲眼看到了太子殿下和怀珠隔窗打啵儿,老脸羞得通红,惊叹于太子殿下竟对怀珠如此浓情蜜意,半刻都离不开。

一路上白老爷没少责备怀珠,怪罪怀珠不识好歹,还敢给殿下脸色看。

怀珠充耳不闻,见白家门前悬了白纸灯笼报丧,门楼砖雕一如往昔,雕刻梅兰竹菊,恍惚间阵阵清风把泥土清新的芳香送来,有些触景生情。

她一开始去承恩寺佛经会的目的,就是顺理成章听到白老太太的死讯,进而正当理由摆脱陆令姜,然过程却一波三折。

幸而,她最终做到了。

她已走出了那座困顿的牢笼,尝到了自由的味道,心情也似雨过天青的明朗。

昔年在太子别院活得抑郁,事事处于他的掌控之下,宛若似行尸走肉,现在自己也能独立了。

痈疽祛身,迎来新生。

东方泛起鱼肚白,淡青色的曙光洒下。雨过天霁,碎云彩淡淡地飘浮在天空中,一轮明日即将破雾升起,驱散一切潮湿和黑暗。

掌心那只纤细的手腕忽然动了动,很轻微。

低头,见怀珠疲惫地睁着眼睛,面容苍淡地讽刺说,“太子殿下,快断气了,别亲了行不行。”

第92章

可有悔意

陆令姜心湖顿时掀起一片涟漪。

醒了,醒了,终于醒了。

她眼睛似睁非睁的样子,憔悴中带着一丝甜秀可爱,糯团子似的,令人想戳。

白老爷忌惮着许信翎和怀珠的私情,并不十分欢迎许信翎,也不想和许家结交。幸好如今东宫的卫兵撤掉了,否则叫太子殿下知道,又一场塌天大祸。

许信翎入了白家门,倒也不曾僭越,每每只暗中与怀珠在垂花门前的慈姥竹林前会面,两人的话头浅尝辄止。

白怀安年幼,见许信翎长相骏雅,清硬不折,对许信翎的好感实多于太子殿下,愿主动和许信翎玩耍亲近。

许信翎哄着怀安,问怀珠:“如今白家的丧事也了了,你什么时候走?”

随即意识到这话问得不对,怀珠的一言一行都掌握在那人手中,为人妾室,逼不得已,这些事恐怕不是她能决定的。

纠结半晌,低声道,“……他是太子,只手遮天。在临邑呆着没有未来,莫如离开,寻个江南小镇自谋生路。”

怀珠道:“许公子说笑了。”

许信翎肃了肃眉,哄怀安先到一边玩去,近身过来秘密道:“如你愿意,葭月十六到城外大佛湖去,只带一些细软即可,我安排你远走高飞、隐姓埋名。”

大佛湖有些耳熟,位于香火繁盛的承恩寺一带,名字带有禅意色彩。

此事非同小可,远走高飞固然能一了百了,可风险也是极高的。万一被抓回来,依陆令姜的狠毒个性,别说折磨死她,连许信翎都会被牵连。

许信翎知她顾虑,自己也没必胜太子的把握。太子如今有监国大权,手底下北镇抚司的势力手眼通天,遍布天下,而他远没那么大的权势。

许信翎道:“还在筹谋阶段,只是问问你的意思。这样,无论你去不去,葭月十六我都会安排人在大佛湖接应你……”

话没说完,忽听得慈姥林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许信翎喝了句“谁”,却是画娆畏畏缩缩地出来。

“姑娘。”

画娆奔到了怀珠身后,神情异样,显然听到了两人的谋划。

许信翎知画娆是怀珠的自己人,松了口气。画娆身为陆令姜的手下能忠心为怀珠做事,着实难得,若换了别人听去恐怕他们已死无葬身之地。

当下不宜多言,白家眼线太多,许信翎朝怀珠拜了拜,改日再行细谈。

画娆目送许信翎走了,道:“……姑娘不必担忧,奴婢自当死守秘密。可姑娘真要听许公子的,远走高飞吗?许公子上有双亲要奉养,不可能和您一起的,最多是安排您自己走。姑娘可要为怀安小公子考虑考虑,您一走,小公子必会受迁怒的。”

怀珠看着地上劈竹练劲儿的白怀安,百忧如草,摆了摆手,暂不提此事。

但她也清楚,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陆令姜早晚会接她回去的。

她早晚得和陆令姜来个彻底了断。

……

隔日冬雪纷纷,怀珠带怀安出去赏绿梅,向白老爷告假,画娆也陪同着。

集贤楼近来有好几出一百多折的大戏上演,到地儿见到许信翎,画娆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她家小姐主要目的不是看戏,而是和许公子商量远走高飞之事。

画娆登时色变,显得极为恐慌。

怀珠特意没和许信翎约在太清楼,因曾在太清楼偶遇过一次陆令姜,知那里也是陆令姜常去之处,才会面在了集贤楼。

几人选在了三楼角落的位置,一整层都无人,恰能赏到楼下大戏。

台上,正是一出《杨门女将》,女将领的背靠四盏旗,头饰七星额子,脖系彩球,头上两只翎子一甩一甩的,十分英气传神,唱腔有点像名角儿小玉堂春。

怀安拍手大声叫好,许信翎叫怀安小声些,拿出事先的小礼物。前些天他也送了怀珠一枚观音坠,问怀珠为何不戴。

怀珠踌躇难言,那只观音坠早落于陆令姜之手,只得推搪说弄丢了。

许信翎也没在意,说起:“当初我四处找你,本想为我母亲退婚的事和你道歉,才发现张伯父不是你亲父,你竟是白家小姐。”

怀珠道:“我不是白家人,怀安是。”

许信翎道:“白伯父对你和怀安,还算好?”

怀珠淡淡睨着桌上几只色泽明丽的甜橙:“还行。”

许信翎瞧怀珠目覆白绫,刚才走路磕磕绊绊:“你眼睛似比前几日厉害些?”

怀珠道:“没事,老毛病了。”

许信翎道:“若不舒服,一定及时叫伯父为你请郎中吃药。”

怀珠笑了笑,嗯了声。

许信翎黯然,她和他的话仿佛很少。她不是一个黏人的人,也可能是自己魅力平庸,不足以让她露出活泼的一面。

她从前一直喜欢的,是那人……

耳边幽幽萦绕着戏音,许信翎一时恍惚。

怀珠亦不自在,此时戴在怀安脖子上的长命锁被他玩掉了,两人不约而同弯腰去捡,手指差点触在一起。

许信翎微微异样,率先将长命锁捡起,“好了,我来捡。小心些挂好了。”

却见怀珠一直保持在桌下弯腰的动作,似冻住了一般,久久没回神。

纱帘迎风飘荡去,回字形的戏楼客座对面,陆令姜斜斜倚在廊柱畔,双手交叉抱臂,静静站着,一双漆冷的眼珠。

怀珠心头猛然咯噔一声,周围仿佛瞬间褪色,下意识和许信翎拉开了距离。

怀安见了陆令姜,两只小眼圆瞪。

画娆也显得极为难堪。

陆令姜仰头阖了阖目,轻轻叹了声,神色依旧温柔:“白姑娘嘴上说为祖母服丧,实际却在酒楼寻欢作乐……如此,算不算两面三刀。”

见她今日穿了身蜜合色的窄袖对襟长衫,三裥裙,宝蓝色的暗缠枝纹,头戴白纱帷帽,看上去低调又文雅。

是因为和情郎约会,精心打扮的吗?

怀珠暗暗捏了捏袖子,不知为何她每次做亏心事都被他撞个正着。

她垂下螓首,声音低得自己都快听不见:“我没有。只是上街买东西……”

此地无银三百两,差点主动解释许信翎。

陆令姜长长哦了声,从木阶一步步踱下:“你的东西买完了吗?”

怀珠道:“买完了。”

“那随我回府吧。”

他淡淡玩味着扫了圈周围的几个人,语气也如外面的冻雪般静谧,“今日怎么回事,好好跟我说说。”

怀珠指甲暗暗掐进手心,紧张的空气中似有无形的丝线,将她牢牢缠困住。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竟以为自己有了同伴,想寻求同伴的帮助。

却听陆令姜尾音轻佻地上挑,“白姑娘在指望谁?”

他酂白的手心内,不知何时握住了她腰间一截月白色的绸带。周围隐隐铁器响动,她的身后也不知何时围满了化作布衣的暗卫,随时能将她押下。

怀珠蹙眉。

很多时候,陆令姜的称谓有特殊含义。怀儿,阿珠,小观音……

现在当着许信翎,他只叫她白姑娘,至疏至亲,好像完全不认识,又好像在提醒着她他们之间最龌龊最肮脏的关系。

怀珠轻抖浓黑的睫:“没。没指望。”

之前他来找她,她不卑不亢地回绝,是他迁就她。如今被他抓住把柄,情势逆转,变成了她迁就他。

陆令姜复又捻了捻她那一条绸带,好像锁在她腰间的锁链,转身就要带她走。

许信翎终于忍不住,叫道,“留步。”

许信翎一向和太子不睦,之前在朝中已多次交锋过。

当下嗓音略略急躁:“太子殿下,请您先放开白姑娘。她是无辜的,今日本出门带弟弟赏梅,我们真的是偶遇。您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责备于她,将来便是到了朝廷,也要遭受非议……”

陆令姜静静听他分辩,神色比雪色还冷,抬起下颌,露出那阴森森的三眼白,无情打断道:“许大人。您将手伸到我东宫来,才是活腻歪了吧。”

许信翎一噎,知他是个心狠手辣的,忌惮着自家还有年迈父母,未敢硬冲。

陆令姜懒得此时跟许信翎算细账。

他偶然得知了怀珠要来这里的消息,本想学学唱戏,亲自登台赔一场给她的。

为了逗她开心,他可谓挖空了心思,满含期望。

不想却撞见她和别的男人私相授受。

刚才,她对着许信翎言笑晏晏,眉梢儿俱是春意。两人更同时弯下腰去,跟拜堂一样。

那笑容曾几何时只属于他,他赏了很多年。连同白小观音这个人,都是他的私人藏品。

现在她头一次轻轻松松对许信翎笑,比对他还要自然,亲切。

他那最后一点点希望,在寒风中冻结粉碎,化为妒意与怒火。

各种复杂感情掺在一起,说不清。

烦躁胸闷,烧得难受。

……

当下情势已无法挽回,眼看阿姐要被抓走,白怀安情急之下抄起桌上削甜橙的匕首,直直便向陆令姜刺去。

“不准你伤害我姐姐!”

半大不大的少年劲道甚足,若真戳中了,能把人戳出个血窟窿。

众人皆一惊。

众位大臣们逐渐知道,现在要想找到太子殿下,得去白家。

放着偌大的一个东宫不住,太子殿下想给人上门当赘婿不成?

跪都跪了,太子殿下不追到白小观音誓不罢休。

第93章

回暖

几日来,太子殿下白日里处理朝政,一得闲暇必定往白家来。每次来都给怀珠带些精巧的小玩意儿,五色风铃,樱桃煎,平安结,南越国进贡的牛轧糖……件件藏着小意温柔,玲珑心思。

太子殿下住进白家,一半人羡慕太子得如斯绝代佳人的,一半人羡慕白小观音得以高攀东宫的。当然最春风得意的还属白老爷,昔日龌龊,今朝托太子女婿的福,得以扬眉吐气。

春末夏初之际,天气渐渐转暖,和煦的阳光高照,蜻蜓蛱蝶翩翩飞舞。

怀珠的养母秋娘从前是勾栏的舞姬,最擅剑器舞。怀珠曾为陆令姜自创过一套剑法“一剑钟情”——即舞到最后恰好能甜甜蜜蜜地跌在他怀中撒娇,亲吻到他,死缠烂打不厌其烦,小女儿家的把戏。此刻他带她挽的,正是那招“一剑钟情”剑法。

怀珠微有所感,剑柄自主转动两下,却不是跟随陆令姜的动作来的。剑尖交织,仿佛蕴含别样的情绪。两人曾经那些美好记忆,鲜活地浮在眼前。

一剑舞罢,陆令姜贴身啄了啄她的额头,含笑捻着她微翘的朱唇,一双温情脉脉的仙鹤目中清晰地倒影着她的身影。

“……你编的剑法很好啊,但其实不如两把剑,一支一见钟情剑,一把相逢恨晚剑。我们一见钟情,也是相逢恨晚。你送我一见钟情,我送你相逢恨晚。怀儿,咱们的感情从来不是没有回声的。”

回忆他初次看到那张《鱼篮观音图》,的的确确觉得惊为天人,一见钟情。

见她没甚反应,他又放下剑,郑重其事地竖起右手三指,祈饶服软说:“好啦,我发誓,我以后不再见晏苏荷。若再惹你生气,天诛地灭不得好死。你便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唇角带笑,长目潋潋,亮得像星星。

她那日抛下恩断义绝四字就走了,一直对他不理不睬,真真令他五味杂陈,今日他正式向她道歉,也是第一次正式挽回她。

后园夜景极美,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他的道歉够诚心,气氛也甚暧暧。观怀珠,她眼神迷离着,倒不像刚才那般坚决拒绝。

陆令姜感觉有戏,缓缓站起身来,垂下头,像小心翼翼对待易碎的瓷器,一记缱绻的吻将落在她牙绯色水润的唇间——他们的重归于好之吻。

怀珠却侧头避开了。

她生疏道:“我还有重孝在身,不能侍奉殿下,还请殿下找别人解决。”

腰间的白麻腰带,分外灼人眼。

陆令姜的希望骤然消散,小心经营的氛围被她一句话打碎,心头又酸又颤。

解决?难道在她眼里,他脑子里只会想这些?

联想起她教她弟弟的“烂人”,好像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顿了顿,没说什么,雨纷纷扬扬逐渐变成了雪糁儿,空气异常寒冷,凉得人心也寒。

自从落水以来,她那双生病的漂亮眼睛总是氤氲着一团雪雾,令人难以捉摸。

凉亭四面透风,久待容易着凉。

陆令姜独自干巴巴会儿,有点落寞,笑也不太能笑得出来,自顾自找话道:“那。今日也为你祖母尽过孝了吧?白家人那样欺负你,咱们一会儿直接回东宫去。”

怀珠秀眉微蹙:“我不。”

陆令姜气窒,三番两次被拒,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你不?你再说一遍。真要和我恩断义绝吗,你为何这般狠心。”

怀珠慢声问:“你逼我?”

她不冷不热的从容和疏离,让陆令姜险些喘不过气来。

他拍拍她的脸蛋,笑,神色却罩着一层鸭蛋壳青色,比月光还淡的忧伤:“没有……哪敢呢。若我现在真想要你的话,也可以的。你不说我老想着那事么,确实。这么多日没碰你,很是思念。小观音。”

最后三字咬字有些重,掌心的温度在她颊畔游走,充满暗示意味,气息胶着。

怀珠眼神几分冷,欲骂他无.耻,也实打实感受到了危险,他虽仪态举止翩然斯文,却并不表里如一。

他有权,有人,而她处于多大的劣势——柔弱的身子骨,见风使舵的娘家,甚至女子这层身份就是天然的束缚。

也是她太傻太天真,竟直直白白和他说出了断绝之语,以为能博得什么。

“……不住在东宫。”

她思忖片刻,退步道,“我的意思是,不住在东宫,你先让我住在春和景明院,行吗?”

陆令姜问:“为什么?”

怀珠不想回答,随口敷衍道:“因为你还没娶太子妃,先册封我,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他不喜不悲唔了声:“我说了,你不喜欢晏家,我就不会聘晏家。”

怀珠道:“那换一个主母呢?就会有什么变化?外人现在看我虽是美女,但我很快会人老珠黄的,你只是现在上头,不会一辈子喜欢我,到时候你和你真正的太子妃相伴,只会觉得外人碍眼。”

话平平静静,并无怨妇的哀伤之意,陈述一个事实。自从说了那句恩断义绝后,她对他好像真的放下了。

陆令姜问,“你怎么知道?”

怀珠声音微微尖:“我就是知道,我经历过。”

陆令姜缓慢迟疑:“……经历过?”

怀珠察觉失言,道:“梦里。”

说罢话头骤停,耷拉着眼皮,疲累的容色,一副久病之貌。黯然神伤,并不似是装的。

亭外枝柯间随风摇曳的枯叶,仿佛雨夜里的哭声。

好像说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头。

陆令姜微微心软,想起近来自己也时常噩梦缠身,感同身受,松开了她:“不会的,别杞人忧天。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他是浸淫在温良恭俭让中长大的,自幼仁义礼智信,清清白白,光明磊落,为了在波诡云谲的朝廷上站住脚,从没做过任何叫人拿住把柄的事。

唯一一次越雷池,便是强娶了她。

怀珠淡淡问:“喜欢我?殿下,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喜欢我现在这张脸。忘记告诉你我其实很快会瞎的,没法在榻上侍奉您,也没法讨您开心。”

他尝试笑着逗她:“我不会让你盲的,定会……”

怀珠打断:“那殿下,您知道我这是什么病吗。”

陆令姜一凝,那日郭御医只说是很严重的眼疾,却没说具体病症的名称。

怀珠替他答道:“绝症,眼盲的绝症。天生的,您以为买到一个完美无缺的大美女赏玩,其实是假货。”

他登感血撞心头,被她这话伤得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扎进心口,下意识捂住她的双唇,嗓音颤颤,难以置信:“住口……你说什么。什么假货不假货的,你这样是贬损我还是伤你自己。”

怀珠被他一捂亦有异样,这么简简单单的动作好像都是一种暧事,他和她从前的关系确实是特别亲近的。

两人对视,眼神拉丝,风花雪月。

他们不约而同地侧过头,均有些生理性的脸红。却真的只是生理性的,半点不甜蜜。

这座四面透风的凉亭,雾蒙美丽的夜色,一双代表了情意的长剑,好像都失去了原本鲜活的意义,变得枯萎黯淡。

隔了良久,陆令姜才缓缓放下捂她嘴的手,在鹅颈长廊边坐下,拽住她一截海天霞粉的披帛,捻在手心中玩赏:“……我并非要逼你,只因从前没将你的位份给到位,惹你伤心了,怕重蹈覆辙,这才执意请你到东宫去。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但我不同意分开。”

什么他都能帮她解决。

只要她不离开他。

他仰起脑袋来窥她的神色,虽笑,十分忧郁。怀珠藏匿着情绪,只看到他脖颈间一道又长又深却长好了的伤痕。

她侧过头,又躲。或许真有心事,但她显得不那么在意,也不紧迫。

云淡风轻,无所谓,冷冷默默。

总之,眼里没他这个人。

陆令姜心痛,她身上那种陌生感越来越强烈了,隔阂感也越来越大了。这种情况让他心慌,仿佛他将要抓不住她了。

他将吻衔在手中她那一截披帛上,再度尝试挽留:“怀珠,这世上我是你最亲的,你也是我最亲的,我们之间不要藏秘密好不好?有什么话咱们不能好好谈?”

纵使她决心要和他分开,判他死罪,也总得让他明明白白知道罪名是哪条,她可知道恩断义绝四字有多伤人心。

他不相信她真想和他分开,他们明明之前还如胶似漆的好,她说的一定是违心话,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都再三挽留了。

怀珠却不欲再纠结,闪身将自己的披帛扯开了,不咸不淡道:“我可以回去,但让我过完了祖母的头七。”

陆令姜立即应承:“可以。”

紧追着问:“那过完了你祖母的头七,你愿意去东宫了吗?”

怀珠道:“还是春和景明院吧。”

陆令姜略一沉吟,他们的从前,总在那座不大却温馨的小别院中。

她死活不愿去东宫,是……念旧吗?

怀珠亦漫不经心地想起,他曾经和她说的话。

——“小观音,下雨了。我将春和景明宅邸给你住,正临邑多雨,潮湿阴冷,才更盼望着与你春和景明。”

她以为他把春和景明院给她住是恩宠,实则只是她贱入不得东宫。又因她困居别院,后来他嫌她黏人时,也没人知道她和他的关系,人人只骂她爬太子的榻,临死前更没人能救她。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

两人话头尽了,仿佛隔着一层天然的屏障,戏谑与缱绻早已不适合二人。

怀珠随意将剑丢下,发出哐啷轻响。昔日情致缠绵的一剑钟情,现在却比灶炉的灰还冷。她理了理衣衫,并无在亭中与他多淹留之意。

陆令姜拖着尾音:“别走啊,陪陪我。”

她似没听见,背影走到连廊的拐角处,才顿了顿,余光似瞥见远处还站着披坚执锐的卫兵,这里明明是白家的内宅。

“太子殿下弄这么多卫兵守着,是保护还是监视?”

陆令姜哑然,他是做了噩梦,梦到她有危险才派人保护,哪里有监视之意。然细想梦并没什么可信度,何苦惹她烦恼。

他讨饶的笑:“好的。你不喜欢,立即撤掉。”

她许是点了下头,但连个谢字都没说,纤薄的身影就要闯进雨中。

陆令姜连连提醒:“陪我的呢?”

叫他撤了卫兵,就没下文了?

怀珠却连连推搡他的手臂,逼到最后,只得道出一句:“画眉是夫妻之间的事,殿下等……婚后再给我画眉吧。”

陆令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怀珠却抢过黛笔,自己画了起来。

第94章

婚约

陆令姜反应过来,喜上眉梢,倏然圈腰将她凌空抱起,一边亲吻一边转了好几个圈,惹得怀珠不禁也笑,风铃似的笑语响彻在闺房之中,黛笔也掉了。

如花美眷,似蜜糖甜。闺房之乐,闹得实在不像话,连被他们带起的风都带着一层甘甜。

良久他才将她放下,笑意不减:“珠珠,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白怀安被禁锢良久,脸色酱紫,半根手指险些被剁去,愣了好长时间,才泣不成声地哽咽出来。

他以前对姐夫的印象只是脾气好,文质,平易近人,所以才敢冲动地动刀子,大抵没想到姐夫也会这么凌厉。

许信翎义愤填膺,天下还有王法么,那人拿无辜的孩子做威胁,竟说剁就剁。

白怀安只是一根手指擦破了皮,陆令姜想起自己的左手也裹着一层纱布,伤口远远比白怀安的大多了,她却半句关心的字眼都没有。

楼下断断续续的锣鼓声传来,青衣粉墨登场,手持拂尘,水田纹对襟长坎肩,正挥舞着水袖摆兰花指,喧闹声一浪盖过一浪。

陆令姜知怀珠最在意这个弟弟,今日之事,她有错他亦有错,她瞒着他见外男,他却差点剁了她弟弟的手指,细究起来仿佛他更过分些。

他微微后悔,但做了便是做了,无法撤回。恰好手腕还缠着个物什,便顺势拿出来,引她展颜一笑:“好啦,我没想伤他,你莫担心。看,前日不小心摔碎惹恼了你,我请人修补好了,样子可以吗?”

玉坠晃荡,观音低眉形,正是在白府中摔落一角的那枚。如今被雕成了圆润的三角形,造型比原来更古朴。

他在她眼前晃了半天,没话找话,想往回弥补一些。当中逗她,熟络自然,无声无息宣告着他们才是最亲暧的关系。

怀珠冷冷瞟着陆令姜。

这种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的招数。

许信翎忽然齿然道:“太子殿下,您堂堂东宫之主,竟偷我家的剩货用吗?”

陆令姜神色顿时一凝。

许信翎挑挑眉:“您不信,玉石背面有个羽毛型制的徽章,那是我家的标志。”

观音坠背面的确有个羽毛小标记,陆令姜早察觉到。当时没在乎,以为是怀珠别出心裁的小心意。

陆令姜无言片刻,冷白的手指紧了紧,攥着玉石,唇上第一次失去了血色。

他辛辛苦苦在雨雪风霜中等了一天一又夜,找莲生大师修补的观音坠,居然是她和别人的定情信物。

亏得他还四处跟人炫耀,当宝贝似地贴身佩戴着,片刻不离身。

瞧瞧怀珠,亭亭而立,再瞧瞧许信翎,丰神俊朗,两人端端是郎才女貌。

颊上簌簌有清寒扑来,窗子没关,倾斜的雨雪都洇湿在他身上。

他的一颗心亦溅出许多波澜,雪虐风饕,入千万剑攒刺。

陆令姜发现,自己才是笑话。

他又薄又锋利的五官压了压,一笑,极淡极淡:“原来如此,误会。”

转而乜向怀珠,将那丢人现眼的观音坠收了,结束方才的话茬儿,“……那白姑娘定然也不稀罕了。”

怀珠额角猝然一跳。

陆令姜再无闲心留恋,拂袖离去。骨节泛白,观音坠在他手心哗哗化为齑粉,洒了一地。

许信翎在后面喊道:“灾民之事我们已掌握了你买凶构陷的证据,即将联合石家,很快在朝堂上公开与你对峙。”

陆令姜的背影停了停,神色散漫地斜着眸,拖长尾音:“好啊,请便吧。”

那副样子有恃无恐。

似还要反过来威胁。

许信翎再欲替怀珠说话,却见怀珠咬着牙,一路小跑跟了陆令姜而去。

她一走,周围数个劲装结束的暗卫也随之撤退。

……

集贤楼外,太子的马车就在楼下。脚夫放下阶梯,两人共同登上了马车。

小雪酥酥,难抵街上的繁华,小贩们穿着蓑衣沿途吆喝,一排热热闹闹。

马车上,怀珠与陆令姜并肩而坐。中间凭几上放有天目茶,茶香飘飘,三沸正好,青花釉的杯盏形制古洁。

两人倒没什么剑拔弩张的气氛,陆令姜倒茶来,轻吹过浮着的碎碎茶沫儿,递给怀珠,怀珠默默接过来也抿着。

两人都清楚彼此的存在,却谁也不说话,沉默了许久许久。一路上眼神偶尔碰撞,也自然挪过,谁也不见失态和暴躁。

心照不宣。

北风如刀,凛冽冻人。至白家,头顶天空是寡淡的暮山紫色,乌云压顶。

白老爷见太子殿下和怀珠一同归来,喜不自胜。却不见同行的怀安影子,略略纳罕。

陆令姜揉了下阵痛的太阳穴,撩开怀珠垂在背后瀑布似的长发,将她不盈一握的细腰揽住,淡淡道:“去你房间。”

怀珠被他反手一拖,身子倾斜,脸几乎踉踉跄跄地贴在他身上。

她明知自己身陷囹圄,却没有办法,白老爷、白揽玉等人都熟视无睹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扼住咽喉求救不得。

她嗯了声,在前面引路,脚步磨蹭似有心思,陆令姜在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乜着她的背影,也不催促。

怀安已由画娆平安带回来了,回房时恰好遇到他们。

小孩子刚经历了一场浩劫,见了陆令姜便瑟瑟害怕,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目光却可怜巴巴地望向姐姐,想要姐姐陪。

怀珠犹豫,身后却有一只冰凉的手,不轻不重地握住了她的手,捏捏她的掌心,信由己欲地玩了两下。

怀珠一激灵,立即道:“乖,你先回去,姐姐过些时候再给你上药。”

怀安大失所望,哭着走了。

陆令姜微微一笑,懒洋洋又肆无忌惮,瞧着她们姐弟好像生离死别似的,方觉得自己的暗火平息了些。

怀珠咬牙,甩开他的手,唯有乖乖引狼入室。

陆令姜撩开珠帘,环顾了她胭色的闺房一圈,闲闲坐下,道:“把门叉上。”

怀珠手指攥了攥,依命而行。

他又招呼她道:“到我面前来。”

怀珠脚底胶着,几乎是挪到床边,安安静静地坐到他身畔。牙绯色的百鸟朝凤褥子凹陷一块,接触丝滑,让人莫名想起衣裳坠掉后躺在上面的凉意。

他道:“脱?”

怀珠咬牙切齿,终于反抗道:“陆令姜,你不要太过分。”

陆令姜笑了笑,压住她肩膀,怀珠顺势滑落他怀中。他皦玉色的修长指节掐起她下颌,她被迫昂首与他对视,目光碰撞,瞳孔深处皆清晰地倒影着彼此。

一点点不动声色的氛围悄然氤氲,呼吸的水汽,潮湿了彼此唇上的色泽。

怀珠心口起伏,目光隐隐流露着倔强,对立,清冷高傲的自尊。

陆令姜的眼神依旧静水深流,却是冷不丁一句:“白怀珠。你好大的胆子。”

怀珠道:“承殿下的让。”

“非要跟我分开,就为了他?”

“没有为了谁,单纯跟您过够了。”

他气得笑了,捻在她下巴的力道愈加重了重,心绞得难受:“挺诚实的,这么说,你腻歪了我?”

怀珠冷然道:“岂敢。”

“不敢?当着我面找新欢?”

“殿下亦早有新欢在侧。”

两方皆怀着试探和猜忌的心思,他们俩前世甜蜜时也不是客客气气的,嬉笑怒骂,幽默谑话,什么都说,现在吵起架来更针锋相对。

陆令姜的手不再满足于停留她腰间,拨开她的秀发,最后轻轻掐住她纤细的脖颈,好像一只蝴蝶的两只翅膀被擒住了。

“想问问白小观音这颗椰子大的心,怎样的深不见底,把许信翎的东西给我,联手羞辱我?你们什么时候勾上的,嗯?”

他冷声逼问,语气微微急,长长的眼尾染了红,呼吸亦有紊乱。

怀珠不欲受制于他,以手肘去戳他。陆令姜察觉,猝然增大了力道,弄得她喉间溢出一丝轻呼。

怀珠动弹不得,便清冷地犟着:“殿下,你放开我。”

他一哂:“放开?”

垂首,欲直接攫住她的唇,带有些惩罚性质的。

“你这样有意思吗。”

她避开,眼神泠泠,好像在对待一个无理取闹的人。

陆令姜凉了肺腑,盼着她说几句暖心的话,哪怕是暂时敷衍他的……可她连敷衍都不愿。

恩断义绝,还真的是恩断义绝?

曾经他们也十指交握,甜蜜无限,如今宛若对立阵营,物是人非。

最爱他最黏他的、向来把他奉为全部的白小观音,居然移情别恋了。

陆令姜妒忌,越看她冷傲绝情,独占欲越作祟,挫败感越强,越想把她拆吞入腹,咬碎嚼烂,摁在怀里。

他动了几分轻慢之心,忍不住威胁她——现在就把她那弟弟打死算了。

叫她倔。

却蓦然想起刚才自己已得罪过她一次,她记仇得很,若再大放厥词,恐会将她越推越远。

陆令姜纠结了会儿,剐了剐她滑滑的脸,道:“怀珠,认个错?我就当没看见,待你还和从前一样,否则……”

否则他就依她所愿,不要她了。

怀珠泠泠一惊,幸亏大家都忙着品味佳肴,没有注意到这边。

如此肉麻的话从赵溟那张黑黝黝的脸上说出来,更显得异样。

从前,陆令姜虽也是风花雪月的。

但她怎么没发现他风花雪月至此?

不仅浪,还当众浪,还没边……

他甚是想她。

第95章

躲他[二合一]

翌日临近晚膳,众官员以为东宫还会送膳过来,结果太子殿下亲至,还没到下职的时候便来了,立在一旁说就看看。

国史馆里的众官员额角直冒冷汗,手上的国史都拿不稳,有这么一尊大佛在,谁敢轻举妄动。太子殿下明明年轻且斯斯文文的一张脸,威慑力却如此之大。

今日晚膳有新鲜的蟹肉,竹荪和酥酪蝉,自然又为白小观音备的。

饭香四溢,隔老远就钻进人的鼻窦中,众官员直咽馋涎,精神慌浮,剩下小半个时辰便无心当值。

怀珠一反往日的伶牙俐齿,吸着鼻子,长睫不停地颤抖,片刻已打湿了膝头的衣襟,色若死灰,竟是了无生意。

好一场胜利,他们的胜利。

他解颐笑笑,踌躇了下,从袖中抽出四五张笺纸来,洋红洒金之色,每张款式设计全然不同。

“我叫他们初步拟了几张婚笺,你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样式。”

怀珠听闻婚之一字,厌倦得紧,斜眼乜向那几张鲜红,见张张都写着“陆令姜 白怀珠”六字——绵绵瓜瓞,婚缔百年,是娶正室太子妃的。

她稍有意外,想冷漠地推开,陆令姜握住她的手,强使她拿住:“不喜欢可以,但不能不看。你若都不喜欢,我再叫他们重新拟了来。”

怀珠仰头看他,脑袋正好磕在他肩头,半信半疑问:“你真要娶我?”

她长长的寝裙曳地,青丝披散着,根本无法走出这间屋子,见不到任何生人,真跟断了翅膀的飞鸟似的。

陆令姜撩了撩她额前的碎发,眼神柔软,含笑去轻舔她唇上浓郁的胭脂色,道:“对,是。笑一个,珠珠,对我笑一个,我们马上都要成婚了。”

怀珠不以为意,将那些婚笺丢到一旁,冷冷道:“您见过软禁的新娘吗。”

他长眉略微蹙了蹙,伸手与她十指扣住,罩在心口,承诺道:“成婚之后,自然放你。”

怀珠冷哼一声,流露鄙夷。陆令姜别有兴致地玩着她的发丝,又柔声叫她选一选婚笺,直棂窗漏下的酽酽日光照在他脸颊上,衬得人如玉般尔雅温文,做的事却与外貌严重不符。

她被他缠得不行,随意选了银红色的一笺。陆令姜将那张单独放置,忆起两人曾因银红色的戏服闹过龃龉,微微惭愧,没敢往深处多提。

桌上横七竖八的黑白棋子还未撤去,他知她这几日独自呆着无聊了,提议陪她下棋。左右今日告假,他一整个下午都陪她。怀珠却兴致寥寥,腻歪了棋局。

怀珠成为犯人,被锁了好几日。在这种情况下,没什么能开解她心怀的。

他不会轻易放弃,叫人拿来了瓶瓶罐罐,飘逸着春天的香气。随即捉来她的手,给她纤纤若水葱的指甲上涂蔻丹。

底色是温和的十样锦,配上一点点嫩绿色,宛若春天的宁静清新。十指涂完,好似摘花留满手。

“晾着,先别乱动。”

怀珠瞧那颜色搭配,颇别出心裁,倒非皇城中常见的样式。指甲油凉凉覆着,让人感觉清爽舒服。

“你从哪里弄的。”

陆令姜掐着她的脸来吻一吻,熏热的气息丝丝与她的呼吸交融,从她眉心的那枚红痣,流连到盛满甜酒的靥涡,道:“随便弄来试试,没想到衬你。”

温室殿养的白一枝囍虽然被摘得差不多了,但其他花葩异植都在。他今早和莲生大师为她配眼药时,无意间看到这几株颜色鲜亮的花儿,便撷来引她一笑。

“还是人长的好看。”

暖洋洋的夸奖声声传来,怀珠却提不起精神。陆令姜治好了自己的眼睛,又从灭门之祸中救了她全家,按情按理她都该好好伺候他,实不该摆出这副消极模样,乱说话。

可是,她又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一会儿想插上翅膀逃离这里,一会儿又囿于情债想认命。

“谢谢殿下。”

陆令姜受宠若惊,握着她柔软的手道:“你喜欢?今后我日日变着花样涂给你。”

怀珠没那样的心思,默默收回了手。他见她态度冷淡,微有失落,也便不提了。又换了副口吻,将皇城中的奇闻轶事绘声绘色地讲出来,逗她开心。

未久藕官姑姑将热腾腾的汤药端上来,治眼疾的。这些日无论怀珠住在哪儿,汤药一直没断过,眼睛很快能痊可如初,将像正常人那般明亮。

陆令姜叩叩桌面,道:“快喝吧,盅里给你备了蜜饯。”

怀珠偏要拗他,漫不经心,“你伺候我喝。”

她的思绪也逐渐飘散开了。

“太子殿下,你为救我花了不少心血,我心里感激。但您是金贵之身,我不敢奢求您的位份,也不敢拖累您。今后您好好娶一位太子妃,就把我忘记了吧。”

陆令姜不应,知怀珠这是推脱的话术,只叫她走过来离自己近些。

他吻着她眉心的红痣,幽幽道,“你这般说明明是觉得我配不上你……也罢,我也不纠结了。当初我看重你,就是觉得你眉心这颗红痣很好看,跟画上的观音菩萨似的。如今鱼篮观音图还好好留存着,你却再不肯在我身边了。”

怀珠道:“你看上我,只是因为容色。”

陆令姜诚实地应道,“嗯,我是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你更美的人。”

怀珠不豫,“殿下现在这么说是因为还没娶亲,等您有了自己的太子妃便不会这样说了。”

陆令姜斩钉截铁道:“我不会有了。我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给你跪过了,就想烙印下标记,人是你的。你的人也像一颗朱砂痣,烙印在我心底,再也除不去了,你叫我如何再娶别人。”

前世他们的初夜,如鱼得水,恩爱情浓,想起来多么美好幸福。到现在他才明白,那夜,原是她赏给他的洞房花烛。

怀珠无言以对,有时候陆令姜散漫随性,好像诸事都不放在心上,但有些时候他又特别固执,令人捉摸不透。

隔了会儿,她道:“殿下,今日我是来正式谢你的,你前些日派兵保护我,又为了我得罪了满朝文武,甚至差点丢了皇位和性命。”

陆令姜嗓子有些哑,黯淡着眉眼,“谢我,你想怎么谢我?”

两人终于谈到了正题上。

按照之前的约定,她是他的人。

但她现在又想嫁别人。

怀珠道:“我……”

踯躅了半天,没吐出一句话。

怎么谢他,她倒没细想过。

原本的谢礼是她嫁给他,以身相许,而且这谢礼还是她自己提的。

她绞着手指,欲言又止,显得有些为难,面色覆了一层淡淡的灰。

陆令姜等了她很久,还是没等到答案,知自己这一问实在逾礼了。

没有答案,就是她不想跟他。

自取其辱。

他咬牙放手,“罢了,你走吧。以后像这般时常来东宫坐坐,拿我当个友人,便很好了。你跟他成婚的话,花轿别出现在我面前,也不许放鞭炮闹我。”

怀珠垂了垂眸,没想到他如此大度,竟真愿意给她自由。

怪只怪,他们的前世充满了误会,今生的感情再经营起来,也荆棘密布。

她转身真要走了。

陆令姜倏然起身,望着她的背影,眼眶红了,语声颤抖,“珠珠。”

怀珠滞了滞。

陆令姜屏住呼吸,怀中软玉温香,她的呼吸和哽咽声清晰地荡在耳边,做梦一般。隔世为人,竟还能再拥有她。

这一次,她没有拼命抵抗。

他隐隐燃起希望,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连呼吸都不敢重,多怕这泡影破碎。

然片刻,这美梦还是破碎了。

怀珠擦干了眼泪,道:“放开。”

陆令姜心头一凉,绮念顿时消失。

“还哭吗?”

怀珠推开他,轻抖浓密的睫,低哑道:“本来也不是哭,宣泄情绪罢了。湿了你的衣裳,我会赔给你。”

陆令姜听她如此见外的话,心下黯然。凉凉的语气,忍不住道,“赔?这件绣有白蟒,象征太子身份,你赔得起?”

怀珠皱了皱眉,还真没注意到他皦玉色的素袍,居然密密匝匝绣了那么多云纹和蟒龙,不细看真难以分辨。

当真是太子,豪无人性,随意换的一件常服便如此矜贵挥霍。普普通通的纹样面料,外表素雅,就得几千贯吧?

她唔了声,无语,“那你想怎么样,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况且刚才,明明是他让自己靠的。

他散漫摇手,神色清淡,觑着她道,“一要你把眼睛交给我摆布,二要你嫁给我,三要你爱我。”

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肉麻,忍不住扬唇笑了。

“无稽之谈。”

怀珠不耐听,整了整衣衫,踱下马车。遥看天色,一钩淡白的月亮。

她道,“太子殿下非要搭顺风,现在梧园已到了,请您回自己家吧。”

陆令姜慢悠悠下来,指尖仍残留她皮肤上的暖香,回味无穷。

“不请我进去坐坐?”

怀珠:“夜深了,孤男寡女,不便。”

陆令姜哑然,呵呵,孤男寡女,凭他们的关系竟也要避讳这个。

“有点渴,想讨杯热茶,喝罢便走。”

怀珠知他又在找借口,转身进门去。梧园大门虚掩着,并未上锁。

陆令姜跟在后面,念起自己前两次来,大门都缠了好几道铁链子。这次却顺顺利利进门了,事态在好转。

梧园中唯二的两个下人见此,心照不宣。太子殿下又来了。

太子殿下是小姐的夫婿,今日这么晚了还登堂入室,莫不是要留宿?

……曦芽犹豫该不该烧热水备着。

怀珠虽放了陆令姜进来,却任其自行找热茶,并未以待客之道招待。

她长裙被石韫撕扯坏了,沾了一身的尘灰,急着回自己闺房沐浴更衣。

陆令姜随后,却被无情关在门外。

“怀……”

他抿了抿唇,无所适从。他又不是真的想喝茶,只欲拖延时间,多争取些和她在一起罢了。

见她一声不响地回闺房,理都不理自己,他隐隐也生了几分不耐。

白怀珠……

她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他看着她苍白的面孔,心里烦乱得不像话,一浪又一浪的怒气抑制不住。

无论外室不外室的,她都是他的人。

那些人凭什么欺辱她?

她最无助的时刻,他没有在她身边,她心里怎么想,误会定然加重了。

陆令姜浮想联翩,心里对晏家这门婚事的厌恶又加深了一层。

桌边有一本佛经。

许久不读佛经了。

怀珠信佛,他本来是不信的。但此刻莫名其妙地想读,将浮躁的一颗心安定下来。

赵溟将御医备好的药膏端来。

因为怀珠伤在隐蔽处,一般的太监和丫鬟都无法为她上药,陆令姜便亲自给她上药。

陆令姜缓缓掀开怀珠的裙子,露出双膝来,有一大片淤青,还擦破了皮。

摸着她滚烫的额头,他微微有些后悔,前些天不该和她赌气。

她受伤了,倒不如伤在他身上。

女孩子的身体那么娇贵,如何能经得起磋磨,怀珠又爱美,万一留下疤她该多不高兴?

凉凉的药膏敷在病患处,沉睡中的怀珠下意识蹙了蹙眉。

陆令姜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以作安抚,见她手上的膝盖用纱布包扎好了,才重新给她撂下裙子盖上被。

又叫御医过来确认她身体安然无恙,陆令姜才放下心来。

他一直守在她床畔,不知不觉陪她睡着了。

睡醒了,又继续看她的睡颜。

握着她的手,忽然觉得岁月静好,似他和她这么一直独处也挺好。

只是她要早些恢复体力,醒过来,老是睡着可不像话。

尽管昏迷的怀珠并不知道。

外面,韩家一家子都因为此事都遭到了贬谪,韩若真的夫君受牵连,把气都撒在她身上,闹着要和韩若真和离。

韩若真十分后悔,泪流滚滚,捂着面颊难以置信:“白怀珠明明已经失宠了,为何,为何太子殿下还那样在意她?”

夫君大怒着指责道:“蠢货,你就是个蠢货,太子的女人能招惹吗?晏家明显把你当枪使,把你耍得团团转!还不快快去补救。”

为了讨好太子,韩家也送了个美貌女子给太子做妾,如花似玉,没想到太子看也不看就给原封不动送回来。

以为陆令姜不在乎白怀珠,只一晌贪欢,没想到这回陆令姜是动了真格了。

差点忘记了,太子并非重色之人,并非来者不拒。太子唯一主动接近的女子,便是那白家庶女白怀珠。

此事惊动了皇帝,皇帝问责太子。然太子一向圆滑处事,在朝中又有好名声,对晏家做过的一切像没发生过一样。尽管很多人欲借此弹劾太子,都被压了下去。

众人不由自主看向晏苏荷,这是太子来接太子妃回家了。晏苏荷亦心头怦然,暗暗捻了捻手指,面色浮上一层红晕,准备给太子行礼。

谁料陆令姜径直走到怀珠面前,伞为她挡住了雨雪,柔声问:“珠珠,怎么提前了半个时辰,险些没接到你。”

怀珠本来带着点顺利过关的笑,见到陆令姜的一刹那笑容褪色。

“我没让太子殿下接吧?”

他微笑道:“这还用刻意叮嘱,天下着雪,没有车马怎么好,快快上我的车吧。乖。”

说着揽上她的肩膀,举止亲近。

怀珠不悦地蹙眉。

晏苏荷愣在当场,窘迫得直咬牙。其余众人亦冷场,面色黑得厉害,没人说话。

传闻晏大人提出退婚,太子殿下答应了。如今虽正式的退婚文书还没下来,但显然太子妃之位已花落别家了。

“太子哥哥……”

晏苏荷失声叫道。

“你怎么,怎么……”

陆令姜对周遭其他人的声音置若罔闻,只一眨不眨地盯着怀珠看。

此时的怀珠,真是漂亮又闪闪发光,一身才女气质,令人无法忽视。

她嫩鹅黄的冬装,毛茸茸的领帽,小脑袋露出来跟只冬日里的小麻雀似的,水灵可爱。

陆令姜胸口一热,心快被她融成水。她又美又清冷的样子,令他愈加难以放得下,见她一次便心疼一次,脸色苍白,几乎要发癫,捧她脑袋就想吻她。

前世之痛时时刻刻磋磨着他,梦中他抱着她的尸体的情景实在太凄怆,这几日他疯狂地渴望见到她真人,问她好不好。

只有时时刻刻看她鲜活的样子,他才能放心。打定主意了,他要跟着她,以后只要有她的地方就有他。

太子和白小观音站在一起,郎才女貌,而晏苏荷站在远处跟个外人似的,只能干看着两人。太子妃的位置,早已发生了转移。

怀珠本有几分兴致,忽然冒出个陆令姜,顿时意兴阑珊。经上次在梧园他强闯她闺房的事,两人的关系已进一步恶化。

既然陆令姜根本不讲理,怀珠只敬而远之,再也不和他说话了。

陆令姜凑到怀珠身边,极力劝阻道:“怎么样,考虑得如何?咱们走吧。”

翻译佛经的事由东宫负责,晏大人不过是东宫的一个走狗,任用谁其实还得由太子拍板。

怀珠消极地躲避开,自行离去,不可能再和陆令姜产生任何瓜葛。

陆令姜被空荡荡晾在一旁。

黄鸢窘迫地瞧了太子殿下一眼,急忙也追上怀珠去。

也不能怪怀珠薄情,当初太子说什么玩玩人家姑娘,当真很荒唐,白白玩了那么多年也不给名分,正常人都忍受不了。

她身子更僵,又痒,想挣扎,却听他道:“别动。有伤。”

怀珠不太敢动了,进退两难,只得任由他摆布,宛若傀儡一般。

陆令姜的唇轻轻去碰她的唇,温暖和冰冷交织,如湖泊中一条冻僵的鱼儿,急切地想从她这里得到一丝丝温暖。

怀珠心涉游遐,有些犹豫,这吻便没能躲开,脑子也在嗡嗡地响,尽是空白。

两人谁都没有太多龌龊的心思,碰一碰唇,纯属是他们长久以来打招呼的方式。他们的关系和任何旁人都不一样。

“我都快死了。”

陆令姜道,“你也不知道来看看我。”

听着语气,似沾着生气,更多的是委屈。但比方才平和了许多,仿佛怒气都被那蜻蜓点水的一吻缓冲掉了。

“……我真死不瞑目。”

陆令姜仰着眸子,长睫微微翕动,眼波沉沉得如一泓寒潭之水。

怀珠不太能保持平衡,走投无路之下只得轻轻攀住他脖子,尽量不压到他的伤口。

“我来看过你了,还是好几次。”

她也有点委屈,双眸泛光,“你的下属统统把我赶出去,怪得了我吗?”

陆令姜轻轻展颜,忧郁之中,露出很轻很轻的欢喜之意,“真的?”

怀珠之前居然还爱他,为他掏心掏肺,谁见了不得说一句痴心错付?

如今太子屡屡被拒,全都是自找的。

怀珠一走,场面顿时失去了焦点。

晏苏荷心里很不平衡,此时鼓足勇气想和太子搭讪,却被太子一句滚字答复。

太子对她已不是薄情,冰冷的眼光泛着危险的锋芒,是一种近乎仇恨的情感。

过了三天三夜,怀珠终于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已躺在了春和景明别院的榻上,温暖的被窝,膝盖还裹着厚厚的纱布。

陆令姜正在她身畔。

他目光泛着柔和的光辉,轻声问她:“醒啦?”

她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他。

陆令姜无处可去,又怕擅自闯入她的领地使她动怒,便在闺阁门前徘徊着,观若隐若现的夜雾中,清冷的月痕一钩。

曦芽出去换水,房内只剩怀珠一人。忽听一阵剧烈的哐当声,似什么东西摔碎,紧接着是人的闷哼。

陆令姜心头咯噔,立时上前,敲门道:“阿珠?”

门开了一个小缝,房内水汽蒸腾,澡豆、浴巾洒落一地。隐隐看到怀珠赤着半张身子倒在地上,额头汩汩流着血。

“若许信翎待你不好,再回来。”

他微微笑着,不知不觉满眶泪光,有点不争气,“……我今生一直等你。”

怀珠喉头哽了哽,抛去那些误会和执念,她和他,似乎纠纠缠缠走了许久,前世也像亲人一样对彼此萌生感情。

她回头道:“别动,你有伤。”

陆令姜道:“有伤又不影响什么。”

只是站起来而已,他又不是垂死。

他怔了怔,难以置信地眨眨眼,没从脸皮薄的怀珠口中听过这种话。

抬起她的下颌,凉凉打量她那张嫩滑美丽的脸蛋:“再说一遍?长能耐了。”

怀珠毫不示弱,唇角反而一丝丝微笑:“殿下不是说过要给我做狗吗?”

颤巍巍的这句话,如撞在彼此的心弦上,充满了危险的暧然。

她想他脾气好可能会冷脸,脾气坏有可能直接赏她一巴掌。谁料他都没有,幽幽摸了下她耳畔明月珰,道了句:“好。”

陆令姜顿了顿,好像欺负她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快意。午牌的时候下人来报,说送进去的膳太子妃一口没吃,怕是要绝食的节奏。

她这双通红的眼睛,泛着血丝,被她揉了又揉,已不复前几日那般明亮了。白一枝囍已然吃光了,这世上再无良药。

“这一招苦肉计使得,着实出色。”

陆令姜冰冰凉凉地笑着,剜了盛少暄一眼。

“闭嘴,想死?”

这点事算什么。

摇尾乞怜,矮身做狗,卑微求欢。

他方才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只要能娶她到手。

第96章

疑窦

婚事既定,东宫零零碎碎地打扫起来,系上红绳红囍字,红灯笼。太子妃的寝宫水木阆苑是很早之前建好的,如今为迎新人入府,里里外外再次洒扫布置一遍,栽植垂丝海棠,犹似椒房暖殿。

一批贡品新到,有茶叶,绸缎,黄金,还有一套十二盏的红梅官窑瓷器。乍然望过去,光灿夺目直耀人眼。

“嫂嫂会喜欢这些吗?”

盛少暄表示怀疑,名单送至东宫,太子左一个给太子妃留着,右一个也给太子妃留着,完全没别人的份儿。

怀珠疑道:“种?”

故事说来有些奇幻,怀珠怔怔,听着难免动容。她想起自己捅了陆令姜一刀,他流下的血液的确是黑紫色的,当时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

“你一定很恨那地方吧,但说实话,我很多美好的回忆都在那儿。”

“放肆……”怀珠听故事似地,听陆令姜讲过往的那些荒唐事,跟听笑话似的。从前在春和景明院她夜里睡不着时,他也经常给她讲各类故事,奇闻轶事,哄着她入睡。

有时候,他还会给她唱个曲儿,那调调现在回忆起来还是很温柔的……

怀珠心力交瘁,趴在桌案上还真睡着了。君臣絮语的声音在耳畔越飘越远,不知过多久,一个温其如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小祖宗,醒一醒?”

那声音如琢如磨,挥之不去,怀珠惺忪扒开了眼皮,意识稍稍恢复,才见陆令姜那双静穆的仙鹤目正探头凝睇着她,说不尽千丝万缕的情丝。

她激灵灵一惊,下意识直起腰,两腮微有酡红,垫在脑袋下的左臂却被坚硬的桌案咯得生疼,轻嘶了声。

屋内空荡荡,焚香洒扫过,魏恒和许信翎早已不见人影了。

陆令姜责怪:“这样硬的桌案,你竟也能睡得着。”一面挽起衣袖到手肘处,帮她僵硬的左臂关节推宫过血。

怀珠耷拉着眼皮任由他摆弄,还自怔忡着。他隐隐青筋凸起的一截手臂离她无限近,淡淡雪松味钻入鼻窦中,蛊惑神志,让人昏沉沉的脑袋不由自主地沉沦。

她和他再亲密的事都做过,殢云尤雨时骨肉几乎融入彼此,却也没此时他给她揉胳膊来的悸动大,麻痒痒的,几乎捻在她的神经上,每揉一下她便加重一分面红耳赤。

拧了拧眉,她想着自己还是不能以卵击石,跟陆令姜掰硬手腕是没有好结果的,若是徐徐图之,或许还有几分胜算。

就怕穆南伤重身死,已撑不几日了。

陆令姜半晌就帮她揉好了,又俯身解了椅上的银链子,一面商量的口吻:“今日是我的生辰,可以陪陪我么。”

一面道,“伸手。”

怀珠乖乖伸出手腕,他将左手腕的链子戴回去,单膝跪在她面前。

“怎么陪?”

左不过是榻上那点事。

他似早有打算:“青州乃天下闻名的陶都,三山五湖汇集之地。今日下午得闲,我们一起去湖上泛舟,好吗?”

他不知怎地近来那么喜着白色衣裳,今日又是一身皦玉色的长袍,如雪纸诗卷,俊逸的眉眼,宛然的笑意,真是翩翩浊世一佳公子,可做事却与外貌严重不符。

怀珠忍不住奚落道:“赵大人前几日不是送给殿下两个姬人,殿下也该好好眷顾,省得辜负了两位妹妹。”

陆令姜不以为忤,反而笑吟吟:“你吃醋了?”

怀珠不知他怎么得到这个荒谬的结论的,扭过脸去不理会。

他慢悠悠剐着她的发丝道,“那两个姬人我从始至终也没收,看都没见过。”

怀珠不想再谈下去:“好像落雨了。”

陆令姜暼着窗外,“没事,雨不大。”

雨不大,言外之意是一定要她陪他。

今日是生辰,一年只有一次。

怀珠只得回去换了身不曳地的衣裙,用温水将颊侧的泪痕擦干,戴了帷帽,临走前犹豫片刻,又悄悄揣了两颗避子丸。

陆令姜早已等着她了。

他独身一人撑着伞,身畔并无旁人,看来是一次微服出巡,“珠珠,这里来。”

雨雾濛濛,怀珠双手捂着头奔至他身侧,鸦黑的发上还是沾了些雨丝。

他含笑帮她拂去,“笨”,随即牵住她的手往行宫外走,和谐而又自然。

行宫守卫重重,如密不透风的铁桶,但太子和太子妃同行便无人敢阻拦,一路上的卫兵俯首跪拜。

怀珠皱眉摇头,“你真是不可理喻。”

陆令姜有些自嘲,手心握了她裙上一截丝绦,沉浸在一厢情愿的情绪中:“我什么都答应,就怕你不答应。”

榕树上千万根象征姻缘的红绳飘荡,两人同在树下,像定情一样,显得春情缱绻,甚为浪漫。

“神经病。”

怔了半晌,怀珠吐出一句。

她后悔了,再也不说这等没边没际的话了,拎着罗裙匆匆跑开。

陆令姜瞧着她纤秀的背影,笑了笑,也没追。左右同住在皇城之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还能逃到哪去。

她刚才说什么?

——“我现在就和你在一起。”

他默默在心中回味数遍,如一瓢清酒从心窝溢出来,四肢百骸无比舒服。

虽然她只是骗他的。

……

怀珠心绪不宁,自己冒失了。佛门圣地,该当澄心定虑,而非谈情说爱。

冬阳刺眼,她揉了揉眼睛,又把挡光的白绫戴上了。佛经也没心情再听,准备唤了守在门口的曦芽,一道回梧园去。

石家人看到她独自一人的背影,面色各异。刚才她身畔有人作陪,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现在——

石老爷记恨怀珠,太子就是因为她毁了他幼子的一只眼睛。

石娆看她不顺眼,她抢了太子去。

石修和石韫兄弟俩皆垂涎与她的美色,心怀鬼胎,却蠢蠢欲动。

这一家子人,都盯上怀珠了。

石韫一直认为怀珠是自己的女人,当年他连聘礼都送了,白怀珠却硬生生被太子夺去,囚在别院玩了许多年。

这么多年,他一直咽不下这口气。

石韫来寺庙之前喝了些酒,欲念熏天,浑身燥得难受,恰好缺个女人解闷,便悄悄尾随怀珠。

这长济寺甚大,分为东禅院和西禅院。此刻弘忍大师在东禅院讲经,香客们也都在聆听圣训,西禅院显得极为静辟,只有几个洒扫的和尚。

阳光淡黄,凉风拂体,落叶沙沙。

怀珠察觉身后有个影子一直尾随她,初时以为是陆令姜,又觉脚步声不太对。

她故意停下脚步,那人影果然飞速朝她靠近,竟要一把抱住她。

怀珠闪身,石韫扑了个空,“白小观音,别躲啊……”

摸摸肚子,笑眯眯地瞧向她。

怀珠微惊,看清来人,目光顿时变得冷淡。及笄那日就是石韫闯进闺房非礼她,毁了她本来正常的人生。

若非她家破人亡,怎会被白老爷收养,又怎会认识陆令姜?

一切不幸的源头,都是石韫。

且前天上坟的路上,石韫已堵过她一次,再三与她为难,此时俨然故技重施。

“小美人。你可真好看呐。老天爷不长眼,才让你跟了太子。

“爷要弄你两腿合不拢,哭着求爷。”

说着就朝着怀珠扑过来。怀珠眼睛不方便,罗裙咔嚓一声顿时被撕下一块,腰带跟着松垮了些。

石韫嗅着那块罗襟,更加兴奋,笑嘻嘻说:“你知道吗,当初你爹本来不用死的,但他太碍事,我故意把他磕死的。谁让那老东西反对咱俩入洞房?”

陆令姜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贪婪地享受着她一时无意识的依赖,生怕动作大了惊醒这美梦。

她内心深处……也爱他的。

哪怕一丝丝。

他心跳怦然,此刻真情的流露,比单纯的榻上敦伦之事来得更让人悸动。兜兜转转,经过这么久,她终于又主动抱他一回。

夜晚随着月上云雾的流转,一点点淡去。怀珠大抵是找到了一处舒服的所在,整晚都窝在他怀里没有翻身。

陆令姜一夜未眠,盼着夜晚再长些、她晚点醒来,让他多在这虚幻的温柔乡中沉迷一刻。

低下头去凝视她的睡颜,见她面容透着娇憨,清雅秀丽,洁若冰雪,每一寸都长在他的心尖尖的。

这一夜,他不止一次地偷吻她,再想吻她的时候,却见她朱唇微动,忽然嘤咛了声“别动——”

陆令姜右眼皮一跳,狠狠指了指怀珠,原来是梦话。随即又不免微微失落,知道她不会梦到自己。

再度抬眼,见怀珠已然醒来,一双甜秀清澈的黑眸正盯着他。陆令姜一恍惚,置身梦中,连呼吸都凝滞了。

“醒了?”

她困得用手心盖着嘴打哈欠,哼唧了声,居然对他笑了笑,两只酒涡雪亮亮的比暖阳还暖,之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他怀里钻。

陆令姜的灵魂快出窍了,宛若被桃花的浪潮吞没,滚滚糖霜注入心头。

凝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听她模糊不清地呓语:“晚苏不说殿下昨晚不回来了吗,妾都没留灯等您。”

……晚苏。

陆令姜犹如被一瓢冷水泼醒,她在半梦半醒间,仍然分不清前世今生,所以才会抱他、对他笑的。

宛若泡影忽然破碎,他怅然若有所指,过往的这么多年来,她曾经爱过他,那些温柔的岁月自己从未珍惜过。

手指近乎痉挛地抖动一下,舌尖酸涩不堪,心脏钻剜地突突疼。

陆令姜,你自找的。

……

日上三竿,怀珠才苏醒。

昨晚她噩梦缠身,半梦半醒间一直睡不好,因而今晨才起晚了些。

她迷迷糊糊地起身来到妆镜台边,却见陆令姜还没走。他毛遂自荐要给她上妆,惹得怀珠连连躲避。顶着男人上的妆,她还能出去见人吗?

陆令姜含笑圈住她,叫她坐定。她眉心本有一颗朱砂痣,适合素淡的妆容,他只要拿黛粉帮她描一描眉毛。

怀珠又要躲,他搔了她咯吱窝两下,那块肉最是敏感,二人笑语连连,惊得檐下的喜鹊都扑棱起来翅膀。

“殿下别闹我了。”

最折磨的人,既然决定要养白一枝囍,以后这等痛楚每日都要经历一次。

随着养花人体内毒素慢慢积淀,取血的部分也从手腕、手臂,最后以长约七寸,尖细若锈花针的金针扎取心头血,取最毒的血,以完成最后的养花过程。

恍惚之际,陆令姜眼前浮现前世怀珠上吊的情景,定然比这疼痛一百倍——但能为她赎罪,他甘之如饴。

他被毒气攻心,身体实在撑不住,解药有催眠作用,放完了毒血后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陆令姜从睡梦中挣扎出来,毒气带来的副作用使他四肢百骸如被碾压过一半,寸寸快要碎掉。

皮肤之上亦起了层斑斑点点的黑痕,让人联想起死人身上的尸斑。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陆令姜抬着手臂静静看了会儿,哑然失笑,好在没生在脸颊脖颈这等裸.露处,穿上衣衫后倒也看不出来。

他想,日后不会要毁容吧?……这可不太妙。那白怀珠相当看脸的,前世多次坦言说她喜欢他,因为他的脸长得还行。

晨光熹微,清露沾衣。

蒸栗色的曙光映在门户之内,风和日丽,云消雪霁,冬日难得的晴好日子。

陆令姜身着寝衣便迫不及待地去温室殿,见昨日滴在土壤上的毒血已被吸收,花盆的表面只有一层干涸黑红的血渣。

然后,在朦胧的天光之下——

白种子冒出一个小芽。

他一下子笑出声来,状若癫狂,冰凉的手掌捂住手腕上的伤口,心头更舒坦得很,畅爽,自己这血流得值,真值。

老天爷待他不薄。

复明的良药又回来了。

·

惚惚数日过去,平安无事。

梧园之内冻结的小溪渐渐解冻,清晨偶尔听见一二鸟儿的啁啾声,雪中春信,寒冷的凛冬终于要走到尽头。

冬末春初之际,长济寺将举办水陆道场,有高僧讲经授法,指点迷津。

许多达官贵人和善男信女趁此捐香油钱,香雾缭绕,排场甚为壮大。

怀珠秉承父志,自幼吃斋礼佛,如今家境虽拮据,对于这等盛会却乐于参与。

何况她之前想去翰林院做翻译佛经的女掌故,因眼盲才暂时耽搁下来,更应对佛经典籍熟识才行。

她本生得秀丽,又爱着雅洁白裙,前几日太子殿下那一跪,更将她的地位史无前例地提升。在百姓心目中,她如神圣不可侵犯的观音菩萨一般,命定的太子妃娘娘,引来争相膜拜。

太子和太子妃虽然未婚,却隐隐有模范夫妻那味儿,鸳俦凤侣,宜室宜家。

皇城女子个个效仿怀珠,以面覆白绫为美;而皇城的男人,却又以宠妻为本,畏妻为荣,一时竞相传出高官跪老婆的传闻,乃是效仿了太子殿下。

怀珠身体欠安,久久幽居梧园之内,自然不知这些风言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