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汤池
汤泉宫依托一片天然温泉露天而建,小瀑布顺流而下,蒸腾热气,汩汩暖潮,景色极为清幽静谧。
此处上有梧桐树遮天蔽日,下有太湖石交相掩映,传说先太.祖帝为太子时曾在此金屋藏娇,美人被囚在此处不见天日,最后只得从了太.祖皇帝。后因容颜枯萎,才被废入了冷宫。
怀珠亦是半被逼着,押解此处的。
她原以为只是去湢室冲一冲,谁料到陆令姜带她来到了这儿。今日正值东宫设宴,宾客无数,若被外人看到她与太子共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陆令姜揽住她的肩头,动作比之前自然多了,道:“走吧。娘子。”
后两个字有点发虚,像是试探。
两人并肩而行,腰间袖口带着同样冻缥色的花纹,一对神仙眷侣。
第82章
偷听
怀珠甩开陆令姜的手,外面宾客众多,她不欲与他有过多牵扯。而且此番还请了周家,她得托白老爷退了这门婚事,好好跟周家赔礼道歉,再定亲他人。
否则,蓦然叫周家人目睹她和陆令姜腻歪成什么话,之前相亲时就闹过一次笑话。
陆令姜却将她的手禁锢得愈紧,目光似染了寒香,冷淡而有攻击性:“白怀珠,我们是定情,又不是犯罪,你究竟在怕什么?”
薄唇抿成一条线,神色大不悦,透露着轻微委屈,好像她不把他当回事。
醋海翻波。
两人一个拳打,一个抵挡;一个怒,一个笑,虽然都是无声的,场面却胜似有声,热闹百倍。旖旎之景,难于言表。
却在这时,又闻另一脚步声哒哒过来,如同莲步,乃是女子的。
那女子上来就抱住周学,声泪俱下道:“表哥,你为何抛下我和姨母来这里?你纳我为妾,白怀珠不会知道的,你怕什么。咱俩的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第83章
失魂
场面立即变得尴尬又异样,原以为周学是完完全全的无辜人,没想到他来此处也是曲径通幽的。
女子一声声侬软的“表哥”叫出口,回荡在这偏僻的角落里。周学半推半就,显得甚为难,用袖口擦着表妹的眼泪。
昏暗的石壁后,怀珠和陆令姜对视一眼。他剐了下她微翘的鼻尖,撇嘴,意思好像是你这未婚夫着实不怎样,尚未成婚便和娇滴滴的表妹厮混在一起。
你还想相亲是不是。
你还想嫁别人是不是。
你心里还有许信翎、周学是不是?
你单单想逃离我是不是。
我怎么捂,也捂不热你的心是不是。
他绝对、绝对不会容许她离开他。
“押下去,锁起来。”
第84章
不服
两名高大的侍女一左一右地架住了怀珠,怀珠血液一阵阵地发凉,怔怔盯着陆令姜,死也不肯移开目光。
此番她原是无心的,正准备了一大串道歉的话和他解释,谁料陆令姜问也不问,干净利落地直接判了她死.刑。
明明刚才他还那么和颜悦色……
翻脸不认人。
莫名其妙的委屈浮上,她眼眶中本能地噙满了泪水,咬了咬下唇:“殿下——”
陆令姜道:“刚才叫你吃你不好好吃,非要吃些苦头,才肯好好用膳。”
怀珠瞪道:“四五个个时辰以前,你管这叫刚才?”
他淡淡笑笑,缥缈云烟似的,之前的龃龉全然消失不见了。
第85章
相处
陆令姜有心磨她的性子,禁足了好几日不让她出去。白日里门窗锁着,怀珠能活动的范围只在四四方方的寝宫之内。任凭她如何服软求他,都于事无补。
室内,怀珠纤纤的手指,摸着直棂窗上的雕花漆纹,窥视外界的遥遥天光。
这是种比较古老的窗式,木榫间固定无法开启,阳光被分割得支零破碎。
“到底怎么了?”
她踱了回去,刚一沾榻边,便被陆令姜掐住了腰牢牢摁在柔软的榻上,力道凶猛,不容再有丝毫逃脱的间隙。
“骗你的。”
他笑吟吟说,“不这么说你岂能过来?笨蛋。”
第86章
绮事
怀珠浮上几分恼怒,忘记此人不仅是伪君子,还是个骗子、大赌徒。然此时说什么都晚了,陆令姜已将她囚抱在手,施施然威胁道:“你安分些,我省事,你也少受些苦。否则就给你灌那个酒。”
东宫新移植的小醉灵芙,幽香怡人。春日昭昭,只需撷一瓣泡入烈性的女贞红酒中,便要蛊惑心智之效,厉害得紧。
怀珠不屑地冷哼了声,知他楚楚衣冠下藏着一颗黑心,说到做到。痛然闭紧双眼,放弃了抵抗,道:“那你轻些吧。”
陆令姜见她求饶也算诚意,瞳孔倒影着她可怜巴巴的面容,答应下来:“偏你这么不争气,有空得好好练练。”
怀珠冷嗤,不知他怎么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番无耻之言的,如此重欲。
恰在此时,赵溟站在门外禀告——有几位朝中大臣过来,问太子殿下方不方便见。
第87章
条件
屋里弥漫着令人面红耳赤的旖旎之气,两人抱在一起,罗裳挨蹭,衣冠凌乱,空气中的甜香更是无意间将这靡靡之气加重。马上陆令姜就要将怀珠按在榻上颠龙倒凤,谁料忽然有客求见。
这时候硬生生停下,真是要人命。
陆令姜墨眉蹙了蹙,一句冷冰冰的“不见”就要出口——怀珠及时捂住他嘴,道:“入夜求见必有急事,殿下政事重要,还是先去见见吧。”
怀珠眯了眯眼,“不是殿下伺候我吗?”
他想了下,若有所思,道:“也行。”
说着便蒙上了被,黑暗将两人罩住,言笑晏晏。怀珠禁不住他搔痒,也又笑又哭了两声,狭小的空间自是荡漾着柔情。
第88章
送别
怀珠被关在东宫几日,陆令姜答应放她回白府去。起初怀珠以为他说笑的,不料过了几日他果真信守承诺,遣车相送。
今日宫中有外国使臣觐见,陆令姜必须得进宫,暂抽不开身,便清早将怀珠送到白邸门口。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也没叫下人通传惊动白老爷等人,只是扶怀珠下马车,柔声道:“你先回去,我料理完宫里的事便来看你。乖乖的。”
说着宠溺地蹭了下她的鼻尖。
见怀珠今日半披乌发,目覆白绫,一袭缣缃色百褶裙,全身如罩满白雪,玉色一样纯粹。若再戴上头纱手持杨柳枝,眉心那一粒朱痣,活脱脱是观音菩萨转世。
真美呀。真是传说中的绝世美女。
当年白小观音被一众男人抢得热火,后来神秘失踪,不知落到了谁的手里,此刻却忽然露面。
盛少暄注视良久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眼睛,啧啧叹息,别有意味。
晏苏荷亦滞了半晌,镇定地招呼:“原来四小姐也在,真是巧。”
怀珠和这些人说半字也懒得,眼神只下意识瞟向陆令姜,斯人却没什么神色。
气氛略略奇怪,白眀瑟打个圆场。众人落座,盛少暄挨着晏姑娘坐,晏姑娘又挨着陆令姜坐。怀珠既走不脱,坐在了离众人最远的位置,周围只挨着眀瑟。
目光不由自主聚在怀珠身上,眀瑟依次引荐了晏苏荷和盛少暄,最后顿一顿,才笑容可掬道:“……这一位四妹妹肯定不知道吧,是太子哥哥,人可好了,你们之前没见过。”
怀珠掀起眼皮子,心照不宣。此番偷跑出来未经报备,如此恰巧被他撞见。
踯躅才闷声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轻吹着茶盏中冻缥色的浮沫,闻声微一颔首,关系不远不近。
眀瑟见二人疏离的样子暗暗得意,自己这便宜妹妹生来卑微,怎见过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白家只是四品之家,她也是削尖了脑袋结交到了晏姑娘,进而才有幸认识太子殿下。
当下更热乎,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地叫着,有意无意体现优越感。
帷幕拉开了,戏台子上咿咿呀呀。这场《目连救母劝善》是场大戏,长达一百折,回肠荡气。锣鼓每敲一下,气氛随之悲凉一分。客席的灯烛都灭了,剩摇摇欲坠的几颗火星。
晏姑娘见怀珠太远,亲和地邀她过来坐。怀珠无动于衷,自顾自在角落静默,听陆令姜和晏苏荷有说有笑,一个太子一个太子妃,两肩挨近,亲密无间。
怀珠忆起前世和陆令姜最后一次相见,他问她想要什么,她说想和他一起看小玉堂春,等来的却是一条白绫。原来他不是不爱看戏,只是懒得陪她看。
眀瑟凑过来好奇问:“许久不见四妹妹踪影,爹爹把你送去哪儿了?”
对于怀珠去向,白老爷向来守口如瓶,任眀瑟怎么打听,甚至连白夫人都不知道。
大多数人都猜测白小观音被石家那位纨绔子弟石韫弄走了,眀瑟却知道并没有,因为石韫就是她的夫君。眀瑟一直不喜欢怀珠,也是因为明明她先和石韫定了婚事,石韫的魂儿却被白怀珠勾去了。
若非白怀珠后来忽然消失,自己还不一定能当上石家主母。
白怀珠究竟被什么见不得光的人圈养了,是四十岁的大腹便便,还是六十岁的老白毛?白家三女都三书六礼正常婚聘,只有白怀珠丢人现眼,为人外室。
眀瑟载着揶揄的笑意:“你家金主爷爷今日终于舍得放你出来了?平日你伺候他是跪着还是舔着?”
怀珠把玩香囊中几粒冰凉的药丸,若有若无的草药香,妙尘师父刚刚给的。
闻眀瑟奚落,斜斜剜她一眼:“是呢,大姐姐的夫君石韫公子当初爱我快爱疯了,说只要我嫁给他,跪地给我提鞋都愿意。谁料他如今又食言娶了大姐姐,估计把大姐姐当替身了吧。”
眀瑟脸色顿时一变:“住口,你胡言乱语什么,敢污蔑我夫君?”
怀珠歪了歪头,又艳又冷:“大姐姐不信?也不用急,这辈子生得丑些没关系,下辈子好好投胎就是了。”
她朱颜酡色的唇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水光润泽,当真天生媚态,锋芒毕露地张扬自己的美貌,美貌就是天赋,美貌就是武器。
她就是比所有人都要美。
拉开档次、一骑绝尘的美。
别人嫉妒死也羡慕不来。
“你……!”眀瑟牙齿咯咯作响,拿起桌上烫茶就要泼怀珠,“小贱.人,就会勾引男人,和你娘一样的妓子,活该为人妾室被万人玩。”
这话真真戳中了眀瑟的痛点,她虽是白家嫡女,却遗传白老爷多些,左右颧骨略显不对齐,皮肤也较其他姐妹为黑。夫君石韫好色,曾多次贬低这副容貌。
怀珠漫不经心,淡淡剜道:“你急什么?想好这一泼什么后果。”
她们不都喜欢装一副贤淑小意的模样吗,她们最爱慕的太子哥哥可就在一旁,泼了,太子哥哥可就看出来谁是泼妇了。
眀瑟隐忍着放下茶杯,忌惮着太子,那些脏话还真收了起来,指责道:“四妹妹,白家待你不薄,你本非白家的种,这么多年白家却养着你和你那野种弟弟,你还不知人伦不敬尊长,当真忘恩负义。”
怀珠哂道:“不薄?白家把我和弟弟当奴隶使唤,饭不温饱衣不穿暖,动辄打骂,更把我强绑了送去虎狼坑做妾,毁了我一辈子,便是不薄?行了,你费那么大劲儿才做了陆令姜和晏苏荷的走狗,好好稀罕吧。”
眀瑟又怒又惊,平日白怀珠唯唯诺诺的,白家一介浣衣婢而已,叫她往东不敢往西,今日她究竟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如此忤逆不孝公然怨怼母家,还敢直呼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大名?
台上丝竹声喧闹起来,一场戏正演到关键部分,蹭蹭蹭,咚咚咚。
怀珠觉得这场戏令人作呕,起身离去无半丝留恋。眀瑟气不过,狠狠踩了脚她曳地的裙摆,欲让她当众裸身,至不济也跌个大跟头。
怀珠察觉,闪身躲了过去,妙尘师父和养母从前都教过她剑器舞。只是这么一来,香囊里的药丸甩了出去,一颗骨碌碌正好滚到陆令姜脚边。
场子静了。
陆令姜和晏苏荷同时回头瞅她们。
盛少暄皱眉道:“三姑娘,你怎么还和你妹妹顽闹?”
眀瑟被太子殿下这样盯着,生怕留下刁蛮的印象:“不,不是,她先撒泼的。”
羞愧欲死地回座坐下。
怀珠伫在原地,感到了陆令姜目光中无形的压力。她隔着白绫小幅度地揉了揉眼睛,有点疼,也有点湿。
但妙尘师父总共才给了她十颗药,每一颗对于她的眼睛来说,都是延缓失明的救命药。丢脸可以,却不能丢药丸。
她不顾面子走到陆令姜跟前,蹲下身子在黑暗中摸索药丸。
忽感指尖异样,与一柔腻冰凉的手触到,原是陆令姜的手。
他虽还坐在原座,却微微弯着腰,口型一张一合,似在体贴问是找这个吗?
一枚小似雨珠药丸,正躺在他手心。
怀珠气息沉了沉,迅速从他手心撷过。两人呼吸交织,都带着嫩寒的白旃檀香。一起睡得多了,气味沾在彼此身上。
周围皆朝这边张望,陆令姜还欲留她,她的裙角却从他手心飞速逝去,只剩一阵空荡荡的秋风。
陆令姜见怀珠面覆白绫,才想起她的眼疾。她本来不用戴白绫的,如今惧光成这样,怕是因前些日的落水而严重了。
眀瑟细声细气道歉:“太子哥哥,盛哥哥,晏姐姐,四妹妹从小不是在我家养的,野蛮不懂礼貌,还请见谅。”
盛少暄自是和和气气应了,陆令姜闲闲呷着茶芽,酽酽蒸腾着天缥色的水气。
晏苏荷瞥见方才陆令姜与白怀珠指尖相触,心里乖乖的,下意识离陆令姜近了些,想挽住他的手,却被他不动声色拂开,疏离冷淡得很。
晏苏荷失落。表面表现得越不在乎,往往心里越在乎。方才她看得分明,太子哥哥的眼神一直落在白怀珠身上。
……
怀珠从酒楼脱身出来,长长舒口气,才感胸口的堵塞之意渐渐消退。
画娆正在外等她,担忧地问:“姑娘没被为难吧?”
怀珠摇头,按照前世推算,过几日承恩寺的佛经会她们会把她叫过去羞辱一顿,再诬陷她推了晏苏荷,给陆令姜日后腻歪她时一个杀她的理由。
病入骨髓,拔除迫在眉睫。
她招呼画娆:“走了。”
先按原计划去香料铺子,买几味制备莲花藏之香的原料。
怀珠童年美满,幼蒙庭训,在文学、佛法、剑法、香料上均有一定程度的造诣。如今养父虽死,靠着遗下的香方制莲花藏香不成什么问题。
画娆陪着怀珠,主仆俩买完香料,见怀珠脸色氤氲着一层云,似有隐忧。
今日在酒楼偶遇了陆令姜,等待她的还不知是什么结果。
秋雨沾衣,敛了伞刚进一进春和景明院的门,果然见陆令姜正倚在朱漆二色的槛窗边,手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似已等很
怀珠回到自己的闺房,怀安热络络地找她玩。她心不在焉地陪怀安欢笑着,心底却越想越不平。
周学固然与表妹缠夹不清,但这场婚事这么草率地退了,连个喘息的机会也没有……定是那位太子殿下在其中作祟。
忽闻外面敲门声,原是白府伺候她的小丫鬟。两包草药递过来,原是方才忘记了带药,陆令姜又将眼药给她送来了。
第89章
家宴[二合一]
午后,东宫统领赵大人送来口信,说西南边关忽然出了急报,太子殿下忙于军务,暂时脱不开身过来探望,代为致歉。
怀珠善解人意地答应,且不说边关军务是大事,陆令姜不来,她巴不得。虽答应了晚上与他同房,但她这一生的红淤和吻痕到现在还没消褪,身体着实吃不消。
“请殿下以军务为先,莫要惦记。”
“白姑娘放心,殿下绝不负与您的约定,只是晚些时候过来探望您。”
赵溟撂下话,纵马而去。
白老爷看在眼中心头忧虑,怀珠在东宫住了几日,好端端的,太子殿下怎忽然遣她回来?本来说好今夜殿下驾临白府,却也未到。这一切很难不让人怀疑殿下腻歪了怀珠,另有新宠就此放手了。
白夫人却暗暗松口气,生怕怀珠攀得高枝去,倚上太子殿下这棵大树,将白家其他女儿远远碾压。
白家三女,白眀瑟,白眀箫,白眀笙,却没有白怀珠这一号人物。白怀珠身上流淌的不是白氏血液,永远是一个养女。从前这丫头不过是个洗脚婢,如今出嫁,怎能比府中嫡女还高。
他不能背叛朝廷,自不可能明面上去帮她。他能做的,或许只有叫她别自投罗网,既然出去了就跑,能跑多远跑多远。
许信翎思忖片刻,掐着自己的胳膊,竭力使自己保持着清醒。犹豫片刻,终于舍命悄悄拦住了准备回归的敌方信使。
“等等——我有一句话。”
……
太子的意旨被送回军营中。
解药可以给,但将军孝顺的女儿不说愿以自刎交换么。
信使犹犹豫豫地说,太子只等白怀珠一日,过时即便白怀珠过去也无济于事了。
妙尘听着太子肯要白怀珠,无论出于爱还是恨,都是一个好的转机。
即便他要杀她泄愤,也证明着,他并没有完全忘怀白怀珠,心里多少还惦记着她。
有恨也好,因为恨的反面是爱。
恨有多深,爱就有多切。
妙尘思忖片刻,道:“太危险了,我不赞成阿珠前去换解药。”
关键是,怀珠这枚棋子在太子那儿还有效力,理应发挥更大的效用,为霸业加砖添瓦,而不应为救一个垂垂病矣的老人而牺牲掉,遑论穆南有可能根本救不回来。
郭寻持中立态度,一方面这女人该当千刀万剐,沦为军妓,焉能把她送回太子身边享清福,听说太子对这只金丝雀宠爱得很。况且留着白怀珠,穆南也会中毒身死,这对他上位做首领有利无害。
另一方面,他又为交出白怀珠可能得到的巨大利益而动摇。利用白怀珠做诱饵,定能反将太子一局,逆转眼下惨败的局势。
他沉吟片刻,淡冷一笑,似乎这件事也不是不行,只要她答应不再私自逃遁。
但话说回来,谁知道她那颗椰子大的心怎么想的,藏着些什么诡谲心思。
活口一开,她便逃得无影无踪了,若再与叛军汇合,如鱼得水,他上哪儿找她去。
“只锁你几日,若你答应我不再跑,便即刻解除了去。”
怀珠齿然,几日,这都多少日了。但好像刑期是累加的,她生一次离开他的念头,日子便加长一日,包括她挑衅他说的那些话也算在内。
她嗯了声,道:“殿下可要记得。”
此时前方前方有卫兵开路,一队压着死囚的笼车缓缓开过。里面的囚犯面黄肌瘦,个个穿着囚服,脖子上带着枷锁。
这些死囚被俘后拒不投降,一直对穆南忠心耿耿,今日拖出去枭首以儆效尤。
怀珠缓缓转向他,不知他给她看这些是什么意思。拒不投降,是暗示她再和他对着干也没有好下场吗?
闭上眼睛道:“我看不得这些,太子哥哥生辰大好的日子,还是拉上帘子吧。”
陆令姜五指摩挲着她的雪颈,“珠珠和我作对时,怎么不想想此景。”
当着他的面造反的,她还是第一个。
居然还大言不惭地求他释放叛军头目,要不要直接把龙椅让给她做。
“我就留了你这么一个异心之人。”
她这么一个小姑娘,或许还不明白造反二字意味着什么。除了她,他的手下统统都是忠臣良将,祖宗三代都为国效忠。
若非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叛向敌军阵营,中了魔地逃开,他会用锁链扣着她么?
怀珠无波无澜,“太子哥哥说了喜欢我,不会杀我,用这些人来恐吓又是几个意思。怀珠看不懂,也不想看。”
他笑了笑,爱见她这副拿乔作态的样子,与享受与她斗心眼的乐趣。真放了她回穆南的阵营又怎样,这天下她也争不过他。
他为做皇帝预备了十年,可她天真单纯,一日都没预备过,甚至连印玺都拿不稳。
“若你做了皇帝,我做你裙下一臣,也心甘情愿。”
她淡声:“我没兴趣。只求太子哥哥饶过我,也饶过……他。”
没敢直接提及穆南的名字,怕惹了陆令姜忌讳,又被摁在马车上一顿磋磨。
陆令姜幽幽道:“若非知道他是你亲爹,我还真要吃醋了,看看什么货色能值得珠珠如此挂怀。”
她鄙夷,一句“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吃我的醋”话堪堪到嘴边,硬是咽了回去。她是他的太子妃,他当然可以吃醋。
一场聊天二人各怀心思,带着面具互相试探,聊得自然不尽兴。
好在片刻就到了澄湖边,千顷波涛之上水天一色,烟波浩渺,薄雾笼湖,斜风细雨,群鸥来去,令人襟怀不免为之一畅。
早有一张乌蓬船泊在岸边,怕岸边湿泥沾湿鞋袜,陆令姜打横抱了怀珠过去。
舟室内一应物品齐全,新鲜的茶芽儿,烹茶的风炉,解闷的双陆棋子。泛舟湖上,足可穷尽风雅之情怀。
二人方找了个位置坐下,便见船头的卖唱女冒着细雨探头来搭话,“郎君,可要听唱么?五十文一曲,首曲不收银两。”
几日来门庭热闹,送至梧园的各色礼物成堆成山,慕名前来的公子哥儿终日徘徊不去,造成道路堵塞。
怀珠自是不理,关起家门来料理自家园子。梧园荒废多年,乍然修缮起来颇费一番工夫。幸好有黄鸢、许信翎等昔日友人相助,才得以顺利入住。
睽别多日,黄鸢再见怀珠甚是惊讶。怀珠几乎是脱胎换骨的变化,比以前更美了不说,气质也更好了,骨子里透出清明灵秀的感觉,如深深的湖水将人吸摄进去。
唯一缺陷是,她眼睛越来越差,每日需敷药膏、戴着厚厚的挡光白绫,读书只能靠手指摸触凹凸的盲文。
傅青拜托黄鸢在白姑娘面前,讲几句太子殿下的好话,挽回白姑娘的心。太子殿下这几日很消沉,一直神思恍惚,伤心得都吐血了。
黄鸢很为难,这事她之前就做过一次,没有成功。如今怀珠痈疽祛身,刚刚迎来新生活,更不会回头去看太子殿下。
拖延了多日,也没能开口。
这日恰逢两人单独在水塘畔闲谈,黄鸢试探道:“阿珠,你还惦记太子哥哥吗……他一直没找别人,心里好像还有你。”
怀珠闻此,轻蹙了下眉,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淡得照不出影子,只像面对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顿了顿,只说:“与我无关吧。”
探下.身去,轻轻撩走停在水面上的一只红蜻蜓,溅起丝丝涟漪。
还是真的无关。
黄鸢无奈,又唏嘘。
完了。非是她不帮,真帮不了。
若说爱的方面是恨,爱和恨都是最浓烈的情绪,怀珠现在可算是无爱亦无恨,有的只是淡漠,放下,平静。
太子,好像一个从未存在过的人,彻底从她心上消失了。
连弥补都无从说起。
……
怀珠将画娆废弃后,新收了个丫鬟叫曦芽,会武功,能保护她,也会照顾盲人,引导她走路。
这一次是她培养的亲信,知根知底,绝对不会再出差错。
曦芽陪着怀珠上街采买新居的用品,见城门口熙熙攘攘,张榜告示曰:西域新到一批晦涩难懂,翰林院聘请民间渊博之士翻译梵文,有揭榜者重重有赏。
曦芽一字字念了告示,怀珠心中遗憾,若自己眼睛尚好,定要去揭榜。
养父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翻译佛经,她作为女儿,想代为完成。
曦芽劝慰道:“姑娘,莫如您先治好了眼睛,再行考虑不迟。”
怀珠点头,一叹。
心知肚明,眼睛根本好不了的。
天色微雪,乌云掩日,铅灰色的天空,犹如淡墨滃染,云层中漏下昏昏沉沉的日光,给人以忧郁之感。
主仆俩将东西采办妥当,刚要回府,却在百香坊前遇到了刚刚从大理寺下值归来的许信翎。
怀珠曾和许信翎约定一起私奔,虽没成功,却也成了最隐秘的同袍关系。前几日搬家许信翎也来帮忙了,碍于当时人多眼杂,好多话未曾细说。
她知道,他还要娶太子妃的。
她不敢吐露心声,忍住眼珠的刺痛感,避重就轻地说:“本来想趁着眼睛不盲和,太子哥哥一起看一场小玉堂春,但人家戏班子不在临邑,遗憾了。”
“是么。”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一个戏班子而已。
“我回来想办法。”
时辰到了,两人必须要分离。
寒鸦点点,消失在远方黑色的群山中。
陆令姜随军伍纵马而去,回头,见怀珠往前追逐了他好一大段,雨天路滑,她跌跌撞撞,不停地挥扬着手帕,一声声太子哥哥淹没在风雨中。
“太子哥哥——”
你要早点回来,她锲而不舍地追着他,“怀珠,时时刻刻,都等着你呢!”
等着你的人,等着你的戏班子,等着你给的位份。
陆令姜抿了抿唇,心上蓦然涌出一股一样,想就这么回去,在风雨中抱住她,真带她去战场。
……
两军交战比想象中要激烈得多,本预计两个月凯旋,却用了将近三月。待战事终于平息时,原本答应怀珠请的戏班子已失之交臂了。
陆令姜微微惋惜,她眼睛病得那么厉害,就那么小小的一个心愿。
睡觉时,梦见一尊观音降临。
观音圣光缭绕,神色淡然,大慈大悲,样貌依稀有些像怀珠。
垂下杨柳枝,问:“有何愿望?”
浑浑噩噩于梦中,一向不信佛的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求的,便脱口而出:“想求一班戏。”
“世人皆求权,求财,求命数,为何求一无关紧要的俗物?”
梦中的他不会用神志思考,顿一顿,只凭直觉说:“娘子,娘子想要。”
观音化为轻烟消失了。
翌日班师回朝,神明显灵,陆令姜竟偶然得知了戏班子的下落。绕了个远路,真将小玉堂春所在的戏班子给请到了。
菩萨显灵了。